师月白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雪原, 尽管身下的血染红了白雪,但是力量好像正在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伤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甚至产生了轻微的痒意。
“是您回来了吗?”齐姜跪在她身旁, 语气虔诚。
师月白回答说, 是我, 我回来了。
她躺在雪地里, 并没有爬起来的打算,只是就那么仰望着素白无云的天空。
“天道。”她喃喃自语。
齐姜并不催促, 只是好脾气地陪她一起躺了下来。
“两度身死,身化天道........做到这一步, 你很辛苦吧。”
师月白转过去, 悲悯地看着齐姜。
几乎只在一瞬间, 鲜艳的血花染红了齐姜的胸口, 她一身白衣融进雪地里, 如同雪原里盛开的红梅。
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间,再睁开眼睛时, 那双眼睛茫然而温柔。
那是一千年前,第一次入魔前的齐姜。
“不辛苦的,”齐姜温柔地笑着说道,“我答应过您的。”
“那个孩子.......”齐姜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你和阿珩的那个孩子……”
“朝朝, ”师月白微微一愣,意识到她说的是朝朝,“她小名叫朝朝。”
“我本来是想提醒您接她出来的,但是又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了,”齐姜的声音似乎越来越低, “还没有取大名吗?”
师月白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抱歉,我不太清楚,或许取了的,但是应该还没有字。”
“那我给她.......取一个吧。若是已经有了名字,便等她十五岁了,给她当字用。”
“日召为昭,召日而来,就单字昭。”
长夜已尽,召日而来。
人间的夜,自千年前的那场天裂时起,于今,终于尽了。
齐姜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
而与此身并存的天道,也在逐渐消亡。
最终的死亡是平和而温暖的,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停留在她抛下自己逃难时的年轻模样——向自己伸出手来。
齐姜知道,这是人临死时看到的走马灯。
她这一生做过奴隶,做过人族的英雄,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做过万人参拜的仙尊。
童年的悲苦对于她来说,原本该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笔,她应该释然地说我不怪你了,阿娘,你带我走吧,前尘往事早已如云烟流水。
但是好像她还是觉得这很值一提。
母亲常说一碗水难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等你也做了母亲就知道母亲难做了。
可是母亲,我后来也有了孩子,并不是您说的那样的。我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天壬,太庚,和天好,我爱他们每一个人。说到底,您就是没那么爱我。
不过我都要死了,就由您带我走吧。下辈子,我不要当你的孩子了。
师月白守在一旁,安静地为她合上了眼睛。
至此,魔道毁,天道灭。
天地间再无一物,能凌于人间之上,左右凡人生死。
师月白安葬了齐姜,又恍惚想起她安葬第一世的谢珩时的景象。
那时他身上有伤百余处,衣服和血肉黏合在一起,师月白艰难地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干净的寿衣。
仿佛害怕惊扰了梦中的人,师月白万分小心地,亲了一下少年冰冷的嘴唇。
丰沛的神力后知后觉地涌入她的身体,生而就在三界众生之外的神女终于明白了何为情感,何为人间悲苦,何为爱。
少年赠给她的那段指骨被她放回了棺材里,接在了他的小指上。
他这一生生而无尾,已经过得足够苦了,就合该完完整整地离开。
就算没有这段指骨,她也会找到他,千次万次。
生生世世。
........
巫山,尸傀大军一眼望不到头,成千上万的尸傀在司凌的指挥下,无情地朝前推进。
魔阵不断地出现,尸傀好像永远除之不尽,杀意笼罩而来,犹如无形的巨浪压向谢珩和其他修士。
谢珩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又挥出一道剑气,劈开靠近一个瘦弱医修的几具尸傀。
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师尊。”
含笑的声音响起的瞬间,一双纤白的手覆上了谢珩握剑的手。
如平地惊雷一般,谢珩的浑身都僵住了。
只是听到那个熟悉的语气,谢珩就知道........
师月白覆着他的手,与他一道挥出一剑,剑影翩如惊鸿。
只此一剑,就将司凌连同她尸傀大军的千军万马尽数斩灭。
“我回来了,师尊。”
千次万次,生生世世[正文完] 至此,……
师月白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雪原, 尽管身下的血染红了白雪,但是力量好像正在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伤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甚至产生了轻微的痒意。
“是您回来了吗?”齐姜跪在她身旁, 语气虔诚。
师月白回答说, 是我, 我回来了。
她躺在雪地里,并没有爬起来的打算,只是就那么仰望着素白无云的天空。
“天道。”她喃喃自语。
齐姜并不催促,只是好脾气地陪她一起躺了下来。
“两度身死,身化天道........做到这一步,你很辛苦吧。”
师月白转过去, 悲悯地看着齐姜。
几乎只在一瞬间, 鲜艳的血花染红了齐姜的胸口, 她一身白衣融进雪地里, 如同雪原里盛开的红梅。
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间, 再睁开眼睛时, 那双眼睛茫然而温柔。
那是一千年前,第一次入魔前的齐姜。
“不辛苦的, ”齐姜温柔地笑着说道, “我答应过您的。”
“那个孩子.......”齐姜似乎想到了什么, 皱了皱眉,“你和阿珩的那个孩子……”
“朝朝,”师月白微微一愣, 意识到她说的是朝朝,“她小名叫朝朝。”
“我本来是想提醒您接她出来的,但是又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了,”齐姜的声音似乎越来越低, “还没有取大名吗?”
师月白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抱歉,我不太清楚,或许取了的,但是应该还没有字。”
“那我给她.......取一个吧。若是已经有了名字,便等她十五岁了,给她当字用。”
“日召为昭,召日而来,就单字昭。”
长夜已尽,召日而来。
人间的夜,自千年前的那场天裂时起,于今,终于尽了。
齐姜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
而与此身并存的天道,也在逐渐消亡。
最终的死亡是平和而温暖的,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停留在她抛下自己逃难时的年轻模样——向自己伸出手来。
齐姜知道,这是人临死时看到的走马灯。
她这一生做过奴隶,做过人族的英雄,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做过万人参拜的仙尊。
童年的悲苦对于她来说,原本该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笔,她应该释然地说我不怪你了,阿娘,你带我走吧,前尘往事早已如云烟流水。
但是好像她还是觉得这很值一提。
母亲常说一碗水难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等你也做了母亲就知道母亲难做了。
可是母亲,我后来也有了孩子,并不是您说的那样的。我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天壬,太庚,和天好,我爱他们每一个人。说到底,您就是没那么爱我。
不过我都要死了,就由您带我走吧。下辈子,我不要当你的孩子了。
师月白守在一旁,安静地为她合上了眼睛。
至此,魔道毁,天道灭。
天地间再无一物,能凌于人间之上,左右凡人生死。
师月白安葬了齐姜,又恍惚想起她安葬第一世的谢珩时的景象。
那时他身上有伤百余处,衣服和血肉黏合在一起,师月白艰难地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干净的寿衣。
仿佛害怕惊扰了梦中的人,师月白万分小心地,亲了一下少年冰冷的嘴唇。
丰沛的神力后知后觉地涌入她的身体,生而就在三界众生之外的神女终于明白了何为情感,何为人间悲苦,何为爱。
少年赠给她的那段指骨被她放回了棺材里,接在了他的小指上。
他这一生生而无尾,已经过得足够苦了,就合该完完整整地离开。
就算没有这段指骨,她也会找到他,千次万次。
生生世世。
........
巫山,尸傀大军一眼望不到头,成千上万的尸傀在司凌的指挥下,无情地朝前推进。
魔阵不断地出现,尸傀好像永远除之不尽,杀意笼罩而来,犹如无形的巨浪压向谢珩和其他修士。
谢珩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又挥出一道剑气,劈开靠近一个瘦弱医修的几具尸傀。
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师尊。”
含笑的声音响起的瞬间,一双纤白的手覆上了谢珩握剑的手。
如平地惊雷一般,谢珩的浑身都僵住了。
只是听到那个熟悉的语气,谢珩就知道........
师月白覆着他的手,与他一道挥出一剑,剑影翩如惊鸿。
只此一剑,就将司凌连同她尸傀大军的千军万马尽数斩灭。
“我回来了,师尊。”
后日谈 可是梦怎么格外的长呢
谢珩身上受的伤并不致命, 却也并不少。那些尸傀无法近他的身,但是源源不停,并不好对付。
虽然无碍性命, 但是他失血很多, 容色苍白而疲倦。
师月白温言道, 师尊累了就睡吧,她带他回以清山。
谢珩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侧过头看着师月白,仿佛只要稍微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他不怀疑惊天的灾厄和灭世的祸根被她一剑斩去,却怀疑这一瞬间回来的小白不过是他的幻觉。
师月白知他就是这个性子, 干脆含着笑看着他, 叫他看个够。
“你回来了.......你都想起来了.......”谢珩喃喃地重复着, 几近哽咽。
师月白不语, 只是在谢珩伸手想要去碰她的脸时, 主动把脸贴在了他的手上。
师尊的手是凉的, 颤抖的。
但是在她伸手覆上师尊的手之后,丰沛的灵力涌进了谢珩的身体里, 冰凉的手指又在慢慢回温。
谢珩的身影和小狐狸的身影在她因为泪水逐渐模糊的眼睛里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次她赶上了。
不再是无能为力地, 看着他离开了。
.......
谢珩有些忘了自己那日是如何回的以清山。
他似乎昏了过去, 但是并没有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只是多日累计的疲惫慢慢地从四肢开始蔓延,最终看着小白那双温和的眼睛, 最后安适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小白似乎守在他床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好像只是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前的一个寻常午后, 小白守着他并不是因为他受伤昏过去了,只是在等他午睡醒来,好陪她出去玩。
四肢百骸像是从未有过的舒爽,仿佛这五百年间的伤都被消弭抹去。
“师尊醒了?”师月白笑了笑,把坐在她腿上的孩子抱高了些给谢珩瞧。
那女孩的小脸白白圆圆的,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捧着一只木雕的小羊,她看见谢珩醒了,傻乎乎地就开始冲着他笑。
这分明是.......
“师尊怎么能这样,朝朝说你从来没有把这个小羊给她玩过,你怎么偷偷扣朝朝的玩具啊。”师月白半是玩笑半是嗔怪。
朝朝.......
谢珩愣在了那里,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有臆想症了。
他有过太多回这样的经历了。在镇魔塔昏过去,醒来时小白躺在他身侧,说师尊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镇魔塔什么我失踪了的,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朝朝不是去隔壁房间睡了吗,我好不容易哄睡了她的。
谢珩想要发问的时候,她的嘴唇就轻轻凑了上来,带着师月白身上特有的甜香。
他来不及怀疑,身体本能地就想要迎过去,却在即将碰到她的一瞬间,在阴暗潮湿的镇魔塔地牢中醒来。
滴答。
他听见一声水滴落地的声音。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漏下来的水。
这一回也是梦吗?
可是梦怎么格外的长呢,有头有尾的。
是梦也好,他都快忘记朝朝三岁时候的样子了,有时她出现时是五六岁的模样,有时候是刚出生时候皱巴巴一团的样子,有时候干脆就是长大了面目不清的少女的脸。
朝朝的嘴唇一张一合,她似乎在说什么,可是谢珩却听不见。
他坐了起来,伸手去摸女儿的脑袋,有些发颤的指尖落在女儿被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很轻很轻:“朝朝在说什么,可以大声些吗,爹爹听不清。”
朝朝听到他说的话,像是要急哭了,她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什么,师月白见状,拿出手绢给她抹了抹眼泪。
“朝朝乖,说不出话就先不说话,乖,没事的。你去抱抱你爹爹,不用说话,抱抱他就可以了。”
朝朝扑进了谢珩的怀里,谢珩有些无措地抱住了她,这动作几乎是本能的,他已经太久没有抱过女儿了,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应在抱着她拍着她哄着。
师月白在一旁伸手给他也抹了抹垂落的眼泪,故作为难:“师尊不哭了好不好,我都快哄不过来了。”
“好啦,不是梦,我是真的,朝朝也是真的,师尊没做梦。师尊快说为什么要扣朝朝的玩具,嗯?”
不是梦........吗?
“小羊.......是木头的,”谢珩下意识地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怕她砸到手……也怕她弄坏。”
“弄坏了就弄坏了,再买一个嘛,对不对朝朝?”
朝朝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不知是在说不对,还是不会弄坏它。
谢珩微微低头,眼圈又红了。
师月白见状才想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死了五百年,那是她留给谢珩不多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视若珍宝地束之高阁。若非仙人不掉头发,只怕她枕头上的一根头发谢珩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师尊啊。
师月白轻轻吹了口气,用一魂一魄召出了分身,化作自己幼体的小猫模样。
小白猫毛茸茸的,身上有师月白的气息,朝朝天生就对它心生亲近。
分身与她心意相通,能看护孩子,猫的躯体灵活柔软,即使朝朝摔倒了接住她也不会摔疼。
“让小猫陪你玩,好不好?”她对女儿道。
朝朝欢喜地点点头,跟着小猫进了院子。
从极地把朝朝接回来的时候,师月白就是让这只小猫陪着朝朝的。患了失语症的孩子无法与人交流,却能和小猫玩得很好。
刚找到朝朝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抖得厉害,不会哭,也说不出话来。
呆呆傻傻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师月白问她问她记不记得爹爹,她不说话,问她是怎么来的这里,她也不说话。
师月白想着她既然记不得谢珩,想必也不会记得幻境里自己的幻象,便没有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她只告诉朝朝说我是你阿娘,现在来接你回去了。
女孩突然抬起头看她,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了下来。
就好像在师月白的心里,砸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小坑。
朝朝好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伴随着眼泪默不作声地落下。
师月白并不催促她,只是不厌其烦地给她擦去眼泪。
她应该不是不会说话,更像是因为刺激得了什么病症,导致她现在讲不出话来。
剑中的空间很大,很辽阔,漫无边际的一片混沌。
目之所及尽失一片虚无,没有人,没有声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伸手触不到任何东西,眼睛除了能看见自己,也与失明无异。
“朝朝。”师月白忍住难过,把她抱了起来。
本来经历过巨大变故换上失语症的孩子,对于他人这样亲密的触碰应该是应激的,师月白本已经做好了安抚她或是直接让她睡过去的打算。
奇怪的是,朝朝却又乖又安静地伏在她的臂弯里,那双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眼睛费力地看着自己,即便在催眠咒的威力下也迟迟不肯闭上。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去了。”
——
“别难过.......”师月白看着谢珩,“师尊,别难过,我和师尊活着,朝朝也活着,我们都活着,已经很好了。”
“失语症总是可以治好的.......就算治不好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会一直陪着朝朝的,对不对?”
谢珩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把情绪平复下来。
他知道小白也很心疼朝朝。他是年长者,应该是由他来安慰小白。
明明小白也很难过。
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难过,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即便想要强行忍住,却也抑制不住唇间泄出的啜泣。
为人父母,对子女的好是永远犹嫌不足的,而那一点并不能揽在谢珩身上的过失,对他来说却是永远都刻骨铭心的。
“都怪我........小白.......都怪我.......我不该让朝朝离开我视线的,我.......”
他的语气从强装出来的平静再到哽咽,到最后,尾音都仿佛带上了眼泪的潮湿咸苦。
“怎么会怪师尊,”师月白只是温柔地伸手擦去他的眼泪,“那下一步是不是要怪我,怪我上辈子那么早就抛下你们了。”
谢珩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下意识地摇摇头,想说不怪你的。
你为人间殉道,为天下人赴死,这本就是我教你的。
是我无能。明明是你的师尊,既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照顾好你留下的孩子。
可是被师月白拥进怀里之后,他哽咽着说出来的,却尽是责怪怨恨的话。
仿佛是潜意识里所有最恶劣的,最任性的行为,都在小白面前展现了出来。
“你.......都怪你.......不声不响地就那样........连最后一面都........”
但是他都已经无暇顾及了。
阔别了五百年的人就那样抱着他,就像他刚刚对待女儿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默许他可以哭,可以撒娇,可以任性。
“怎么能不怪你.......”
“都怪我,都怪我,师尊是不是很委屈?师尊打我两下骂我几句好不好,不哭了,都要哭没力气了是不是。”
谢珩怎么可能舍得打她骂她。
他好不容易又见了师月白,就是放在心尖上捧着也来不及。
可是他又怎么能不恨师月白抛下他去死的时候,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让他见,连尸骨也没有给他留下。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死在了外面。
他怎么能不恨她呢。
谢珩看着她,几乎不知道要拿她怎样才好。
于是他凑过去,泄愤一样地咬破了师月白的嘴唇。
后日谈2 谢珩知道她就是故意欺负自己……
人生可以有很多奇妙的境遇, 但是回到家看见自己的灵堂和牌位,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非常独特的一遭。
师月白觉得颇为新鲜,好奇地上前看了看, 然后回头问谢珩这是谁立的。
“谁这么好, 还给我们上香啊。可惜我没有死的时候那会的记忆里, 也不知道收到没有。”
两个人的牌位并排立在那里,甚至还有刚刚燃尽的香火,显然是至少半个月之前,还有人给他们上过香烧过纸钱。
灵堂是这五百年前新盖的,在后山上的武库旁边。若非谢珩想起来自己还借了秦泽的剑没有还,想去武库再挑一把一并送给他, 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这间灵堂。
谢珩不回答, 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轻轻封住了她的嘴唇, 意思是不要说死不死这样的话。
他的手指比师月白嘴唇的温度要低一些, 师月白撒娇, 亲了亲他的手指。
许是隔了太久,谢珩显然有些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行为, 耳尖一下子就红了, 眼睛也微微转了过去, 落在了侧下方。
可是手指却依旧舍不得从她唇上移开。
师月白见他害羞,反而更起了逗他的想法,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指, 又亲了一下他的手背。
谢珩的耳朵愈发红了,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看,似乎在期待她更近一步。
——然后师月白一本正经地牵住他的手,拿起那个牌位, 像是很认真地开始分析。
“这个牌位上面的字好像还挺眼熟的,我觉得,应该是我们认识的人。”
她这一番话说了约等于没说,不认识的人也不会给他们立牌位。
不亲了吗?
谢珩知道她就是故意欺负自己,轻轻别过脸去,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是楚悬的字。”最后他还是妥协地开了口。
是楚悬的字,龙飞凤舞的,认真写想写得清楚些的时候尤其丑。
被镇压之后,楚悬是唯一一个去过镇魔塔找他的人。自己恢复自由之后直到如今也没有去跟楚悬报平安,确实也有些不妥。
在巫山战场上看见楚悬的时候,楚悬很显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楚悬并不敢认他。战场凶险是一个原因,五百年间他见过太多人,害怕只是一个相貌相近的后生,又是另一个原因。
“去问问楚悬吧,也该.......见见他了。”
“要带上朝朝吗,”师月白问,“楚师叔会给她红包的吧。”
........
“你的意思是,你不光给我立了牌位,还给我收了徒孙是吗?”
谢珩怀里抱着女儿,到了新鲜环境的朝朝很是稀奇,手里捏着两个在去晓雾峰路上捡的漂亮石头,在谢珩怀里玩得不亦乐乎。
“是啊,”楚悬说,“跟你倒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给小白留个传承,你这不得好好谢谢我。”
谢珩有种不祥的预感,用目光询问楚悬他替师月白收的那些个弟子在什么地方。
“谢师伯,”楚悬还没有回答,一旁的元清清有些尴尬地开口,“其实........刚刚您说的舞剑舞得七扭八歪的那几个就是。”
谢珩平素虽然不近人情,但是也算不上刻薄,至少对于他人的弟子,他不至于一上去就开始评头论足。
只是他和小白带着朝朝进晓雾峰的时候,碰巧遇上平日里楚悬用来罚跑弟子和举办典礼的广场上,多了几个剑修在练剑。
谢珩被镇压了五百年,不知道为什么晓雾峰如今开始收剑修了,但是想到楚悬从前在巫山上时剑法也不差,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教几个内门弟子强身健体,倒也没有多问。
倒是楚悬笑嘻嘻的,问他觉得这几个弟子如何。
怕谢珩眉头一皱说出打击人的话,师月白抢着回答:“根骨俱佳,练剑的好苗子。”
谢珩则跟着点头,说小白说的对。
楚悬表示这就很没意思了,他们好不容易得一次指点,要不你还是实在一点。
“身形差,练得少,七扭八歪,灵力滞涩不通,”谢珩想到大概还是应该说些优点,绞尽脑汁补充道,“虽然舞剑舞得七扭八歪,但是态度尚可,还挺认真的。”
楚悬在一旁忍着笑,几人走近了的时候,那几个弟子都停下来行礼。最小的那个孩子个头矮矮,比朝朝也大不了几岁。
师月白似乎觉得新鲜,目光多停留了两眼,当即就被领头的弟子请了过去指点一二。
她一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转过头看了楚悬一眼,楚悬道这有什么好问我的,得了小师天将的指点是他们的福气。
“师伯,”洛禺非常真诚地安慰谢珩,“只是徒孙而已,他们出去丢脸丢的也是小白师妹的脸.......我师尊收了我这么多年,他也没羞愤自杀不是吗。”
几人的目光忍不住都落在楚悬身上。
“也快了。”楚悬沉声道。
“如果你下个月再破不了境,我就没你这个徒弟了。”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洛禺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好悟得了道心。只是悟道也不过是修行的开始,五百年来,洛禺竟然一直停留在那里,没有丝毫长进。
孟婷也是差不多时候悟的道心,如今已经比他高出整整三个境界了。
“那倒也不至于,”谢珩笑了笑,“楚悬自己小时候也叫人头疼得很。”
“是是是,”谢珩帮洛禺说话,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楚悬一时间竟然反驳不出来,“........但是我至少不会五百年一次境也没有破吧。我十五岁就悟道了,怎么不学点好的。”
朝朝似乎挺喜欢洛禺和元清清的,她好像不怕生,这一点不知道是像谁。她在谢珩怀里朝洛禺和元清清嘿嘿的笑着,还把手里的漂亮石头展示给二人看。
“是双溪那里捡的吗,朝朝真厉害,这一看就是那里最漂亮的一块石头。”
石头确实是在双溪捡的,谢珩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洛禺一眼。
“师伯这么看着我,我都要害羞了。不瞒您说,我对这地理方面颇有研究,这样表面光滑,形状圆如鹅卵的石头,多见于.......”
“洛师弟经常带着师弟师妹在双溪那边烧烤,所以认得这种石头,”元清清说,“谢师伯方便在这边用膳的话,一会儿也可以一起。”
谢珩低头,问朝朝的意思,他不知道朝朝能听懂多少他的话,但是看朝朝现在的状态,显然是很开心很精力充沛的。
他刚要回答元清清若是小白也想留下来吃就劳烦你们了,师月白就掀开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呀,小白,”楚悬笑盈盈的,“见过你那些徒弟了,感觉怎么样?要是觉得实在太糟糕的话,就还是把他们记回到晓雾峰这边吧。”
这些弟子被记入以清山的时候,谢珩和师月白都已经“亡故”多时了,那时压根没有人能料想到如今他们还能回来。
从前剑修趋之若鹜的以清山,在离了谢珩和师月白之后,不过是一座空山罢了。
难为师叔为了不绝他们这一脉的传承,把他们尽数记在自己名下。师月白又不是石头做的心肠,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反而嫌弃这些弟子剑法糟糕呢。
朝朝半个时辰不见师月白,伸手就要她抱,师月白从谢珩手里熟练地把她接了过来:“师叔说什么呢,我和洛师兄这么笨,我师尊和你都没把我俩赶出去。这些孩子又这么乖这么认真。等以清山院舍修好了,我就把他们接过去。”
楚悬笑了笑,显然是放下心来。
“他们基础挺好的,是师叔亲自在教吗?”师月白接着问。
“不是,”楚悬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是秦泽,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秦泽?
这下连谢珩也愣了一下。
仙门大试的魁首,本该被各大剑宗争相抛出橄榄枝的天才,居然就这么被楚悬忽悠去了早已凋敝无人的以清山。
若是五百年以前的以清山,那自然是剑修做梦也想拜入的地方,可是谢珩和师月白“死”后,那里不过是人去楼空的空山。
“.......师叔,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缺德了。”
楚悬仿佛受了莫大的冤屈:“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这本就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主动找到的我,问我能不能把他记在小白的名下。他说承了以清山的恩情,即便只是为你们二人守灵他也愿意。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就算我把嘴皮子磨破了也不可能抢得过天岚宗吧。”
师月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楚悬以为她是感动了愧疚了,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师月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师叔,那个,你看,我把朝朝带来了,你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啊。”
楚悬:“.......”
“你怎么还惦记我兜里那三瓜两枣呢?”
“我在人间穷惯了嘛。”师月白满脸无辜,“师叔,多少给一点吧。”
后日谈3 噩梦
谢珩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不是在镇魔塔里那种旁人特意做来折磨他的, 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幻境,而是亦真亦幻的,明知是假的却醒不过来的梦。
那夜他从梦里惊醒, 心跳得飞快, 额头上出了密密匝匝的汗。
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失神, 过了好久,才敢偏过头去。
师月白呼吸均匀,安然地睡着。
所幸现在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身旁躺的小白是真的,隔壁房间被小猫陪着睡觉的朝朝也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往师月白那边挪了一点。
怕吵醒师月白, 思虑再三, 谢珩才伸出胳膊虚虚地搂住了她。
师月白身上熟悉的体香包裹了他, 急如鼓点的心跳遂慢慢地放缓了下来。
........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是一个孱弱悲苦的狐妖少年, 无父无母, 天生断尾, 故而被同族嘲笑。
妖族已化人形,为什么一定需要那种东西。
谢珩想不明白少年总是因为没有尾巴而自卑, 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敢与人争抢, 只敢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摘果子吃。
能吃饱吗?谢珩有些狐疑。
十五岁时, 在被几个比自己强壮的同族欺负的时候,神女出现救下了他。
神女生着和小白别无二至的模样,教他如何打猎, 如何使用工具,如何应对别人欺负。
也教了他........情欲之事。
谢珩本以为这是个春梦,他年少得道,无欲无求多年, 虽从未梦到过这样的事,但是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他觉得这样的梦亵渎了小白,挣扎着想要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好像被困在梦境里一样,无法醒来。
师月白抱着他,像是要把他送上云端,他的灵魂好像飘了起来。
他想要回到地面,于是低下头去,向师月白讨要一个吻。
她温柔地吻他,但是动作并不停歇,那具身体并非是谢珩现世里被□□弄过也生育过孩子的身体,青涩得要命,谢珩很快就到了高潮,在她怀里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师月白已经不在了,谢珩失落之际,山洞里又出现了一道影子。
“我总是会与你道别了再走的。”她递来两只香喷喷的烧鸡。
临别之际,她说还有一个愿望没有留给自己,让自己再想一想。
他确实还有一个愿望。
想再见到她。
正想开口时,师月白笑了笑:“一时想不出也没有关系,再见到我的时候告诉我就好。”
可是他的愿望,就是还能见到她啊。
于是他展颜笑了笑,默认她说的“一时想不出来”。
学会了打猎和反击欺负他的人之后,他在妖族的日子渐渐好过了起来。
与人族的战争中,他因为表现勇猛而得以步步高升。
很多人私下议论他说,他是因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才这样一往无前的。但是他其实比谁都要畏死。
他还没有和她重逢呢,决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战场上,越怕死就越死不了吗?
应该不是的吧。
他想要活下去见到她,他想要变得更强。
渐渐地,他成了妖族的小战神,死在他长枪下的人族士兵数不胜数。
他有了从前做梦不敢想的一切,吃饭时有人频频往他桌上夹菜,年纪可以做他父亲的人谦卑地喊他哥,就连他那条后来获赐尾巴,都被谣传成了战场上勇猛作战之后的天降神迹。
象征着军功的头骨堆满了营帐,他也最终站到了妖王的面前。
妖王部下十三将,他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如庄周之梦蝶,梦中的少年是不是自己呢,这时候的谢珩也有些分不清了。
妖王年迈,但是并不显疲态,他妻死不再娶,一生无儿无女,却迟迟没有决定继承人。
部将对谢珩说,或许王是心属大人的,毕竟王已经多年没有再亲自封过战将了,大人一来,便破了大家默认的十二将并立多年的规矩,被王提拔成了第十三位战将。
谢珩只是笑笑,他出生微末,除了杀敌什么都不会。即便冥燚大人真的昏了头要把位置传给他,他也不敢负担妖族的命运。
但是属下一语成谶。
因为在冥燚表达出要与人族百年止战的时候,谢珩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臣属。
“为什么?”冥燚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为什么三个字,其实冥燚的问题很多。
明明是在战场中攫利的那一方,为什么同意休战,是怕后来者复刻他的路来取代他吗?
他十六岁时上了战场,仗打完了,今后他去哪里?
过惯了被人称颂的日子,他真的还能回到朝不保夕,若是没遇到猎物下钝就要挨饿的日子吗?
“我是孤儿,殿下。”
“我的父母就是在战争里去世的。”
冥燚继续看着他,似乎是在向他发问:“你的父母死于人族之手,你为何偏偏要放弃与人族不战不休的机会?”
“也并非没有人族孩子的父母死在我的手中。”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复仇不能让死去的人魂兮归来。
但是继续复仇会让更多活着的人成了孤魂野鬼。
“请陛下三思。”剩下的战将单膝跪地,恳切冥燚收回成命。
“朝歌本就是我族旧都,恳切陛下三思,还于旧都。”
“我一直很好奇.......”冥燚缓缓地说,“朝歌到底是谁的旧都。”
“人族觉得妖族是他们的旧都,我们也这样觉得。”
“是我们的史书欺骗了我们,用不存在的历史欺骗我们继续北征。还是说两族从前,确实有过一段共建一城的历史呢?”
谢珩和其他人一并跪了下来,深深叩首:“陛下慎言!”
“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在挑动我们与人族相争。”
仇恨代代相传,可是如果说,仇恨是假的呢。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力量,把两族的命运推向了既定的方向。
“孤不愿令妖族再为他人棋子,不愿看青壮的雄性死于战场,不愿见孩子生来就没了父母。”
谢珩第一个跪了下来,口称“陛下圣明”。
冥燚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在大事从不听从任何人的独裁者。
当休战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中,并逐渐浮现成型的时候,无论他人同意与否,这都已经成了既定的现实。
谢珩其实知道,他成为冥燚的继承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恰好让冥燚相信,他站在了冥燚想要看到的,妖族的未来里。
他不知道冥燚的本意是想要如何待他,但是在这样一个无儿无女年近百岁的老人身上,他离奇地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情。
他授自己兵法,授自己谋略之术,告诉自己什么人能用,哪些人是自己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