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悲痛(2 / 2)

送神 年终 3250 字 3个月前

时敬之倒不是困于术法——最近这段时日,他的身子本就越来越弱。这般状态下被人割喉,必定是元气大伤。好在时敬之呼吸平稳,没有“天厌”的症状出现。

尹辞窥视着四周。周遭围着的都是熟面孔,不见引仙会的人接近。经过异象一遭,视肉被抢的冲击弱了不少。人们忧心忡忡,尚在争论那异象的成因。施仲雨被变故分了神,曲断云不知去了哪里,八成去联络江友岳了。

与他们推测的大抵相同。

尹辞捉住时敬之冰冷的手,抵在额前。

他特地挑了异象初现时上树,视肉被夺的一刻下来。众人的心思被牢牢引着,他身上的异象并未惊动他人。下树之时,他特地看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鲜血喷涌、眼看要命丧黄泉之时,四周的秃枝颤抖不已,摇晃的幅度大了数倍。那些细根在空中彼此纠结,团成一个模糊的形状,隐隐朝时敬之探去。不知为何,尹辞再次感受到了某种熟悉感,一股模糊的意识从他心底满溢而出。

那意识朦胧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仿佛有什么趁人醉酒,一个劲儿吹耳旁风。

【救他。】

明明没有言语,尹辞却能听懂它的意思。

【救他。】

那念头一遍又一遍重复。

好在尹辞本来就打算救人。他刚动手止血疗伤,周遭秃枝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不再乱动。随后视肉离得太远,玉眼不再有效,秃枝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随着时敬之的好转,那模糊的意识也瞬间消散。若尹辞不是活了几百年,八成会将其当做自己的心思。

自己这边该瞧的瞧完了,就剩等时敬之醒来,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其他发现。

时敬之眼睛没睁,但一双眉毛微微蹙起,似是见了极可怕的物事。尹辞懒得顾及四下视线,将那人的手握紧。

“快点醒过来。”尹辞轻声道,“我们约了好些事情没做,你想反悔不成?”

然而重伤就是重伤,时敬之没有尹辞那般可怖的自愈之能,自是无法立刻醒过来。尹辞索性炖了鱼汤,碾了果汁。继而细布筛去渣滓浮油,口对口一点点送下。

时敬之这一昏睡,便是四日。

他昏睡期间,众人大抵有了结论,暂将那异象当做苏肆做出的幻象。尽管还有不少人存有疑虑,此地到底是荒郊野岭,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这当口,苏肆与赤勾教保有联系一事,也不知从哪儿传了出来。枯山派的悲情色彩再上一层楼,昏睡的时掌门更显出几分可怜。

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视肉之乱,落了个如此凄凉的结局。

“魔教就是魔教,掉以轻心不得。”

“可惜了时掌门……唉……”

“诸位都回去吧。”闫清满脸疲惫,行了一礼,笑得有些勉强。“掌门状态稳下来了,今日可以移动。我等已经耗了大家不少心力,实在是劳烦各位。”

惊天动地的乱子一过,人们再无心为难这位鬼眼盟主。车队轰轰烈烈地来,零零散散地去,只留下满地沾着血味的车辙。施仲雨拿着逆阳令,不好离派行动,亦是随太衡离去了。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引仙会的人接近时敬之。山中风柔云轻,阴谋诡计似是被挡在山外,为他们留得了一片安宁。

时敬之伤口有了点起色,被尹辞小心抱进车厢。颈子上的伤口要命,怕路上颠簸,枯山派理所当然地留到了最后。

日落月升,繁星满天。聚异谷中宁静非常,只剩下枯山派这一架马车。

尹辞照旧喂了时敬之一些流食,又端起熬好的汤药。只是这一回,药碗的边沿刚靠上时敬之的嘴唇,碗边便闪出一点反光。

是眼泪。

时敬之不知何时睁了眼。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生机不再,只剩死灰般的悲伤。他喉咙有伤,不好发声,只能不住地淌下泪水。

此人骨子里甚是傲气,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然而在这只有两人的昏暗马车,他的泪水像是止不住似的。

只见时敬之虚弱地抬起手,推开了碗。随即他支起身体,缓慢而坚定地抱住了尹辞,将脸埋进尹辞的前襟。枯干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荡了荡,不余半点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还在流泪。他没有颤抖与抽噎,尹辞只感到胸口很快温热一片。

时敬之的手臂抱得很紧,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欲子从来都耽于欲求,跋扈张扬。先前时敬之失控,那场景也轰轰烈烈,满是戾气与疯狂。然而此时此刻……

尹辞从未见过如此安静而克制的崩溃。哪怕这人瞧见自己的真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尹辞想不出,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人惊惧至此。

濒死之际,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过尹辞没有发问,也没有讲述己身所见。他只是安静地拥住面前人,正如二十四年前的此地,他拥住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

“小子,放开哭就好。我还会笑你不成?”

尹辞摸了摸对方的发丝,轻声说道。

“你也吃足了苦头,不必忍着。就算天塌地陷,万事休矣,大不了你我就留在此地,让我好生送你一程。”

时敬之终于颤抖起来,发出微不可闻的抽噎之声。

弈都,国师府。

曲断云乘了箭马,快马加鞭赶到弈都。哪怕事情过去了好几日,他依旧有些恍惚。此刻得了江友岳的召唤,他分毫不敢怠慢,硬着头皮赶往国师府上。

见尘寺没封成,陵教没去根,赤勾教发布声明,说是得了新的少教主。更别提,枯山派的下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太衡还跳出个执着逆阳令的施仲雨——但凡给她发现了切实证据,自己这个掌门估计得滚蛋。

关键的视肉,也给赤勾教的人给抢了。要是它被不相干的人吃去……

光是想,曲断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引仙会在武林布局已久,结果当今的局面漏成了筛子。面对这等“战果”,曲断云无话可说,野心早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学生无能。”

“唔。”坏消息接二连三,江友岳却不慌不忙,看着甚至心情不错。“磨炼心智,总得吃些苦头才好。”

“那视肉……”

江友岳微微一笑:“以时敬之的性子,那八成是他计划之中的。欲子重欲,他要真的不想放手,抢视肉怕是比抢他一对招子还难。他准是对视肉存有顾忌,这是在试探我等。”

看来视肉不会被阿猫阿狗吃下,曲断云松了口气。

“断云,你可知道我为何派你负责此事?”

江友岳不紧不慢道。

“你自打出世便是天之骄子,得知了百年大计,必定会生出不平之心,想要取代那时敬之的位子……死饵难钓鱼。你对视肉的抢夺之意发自真心,才能尽可能打消那人的疑虑。”

曲断云无话可说。

的确,引仙会出手杀几大门派魁首,自己又身在太衡,处处为难时敬之。这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引仙会对视肉势在必得,想要暗中剔除竞争者,将其秘密取于手中。

至于那日所见异象,要以“阎不渡设下术法,戏耍与人”来解释,也说得过去。

时敬之纵然会对视肉起疑,可凡人追随欲求,且会找千百个“正当”理由说服自己,更何况欲子。

“如今时敬之已到了命竭之时。只要他没有确切证据,就算存有疑虑,也别无选择……此乃欲子天性,你应当明白。”

江友岳瞥了一眼曲断云,语带笑意。

“记好,若是一个计划条件严苛,还要环环相扣,与自取灭亡无异。你既是我的学生,本应看穿此事才对。”

曲断云闭上双眼——结果江友岳根本不在意计划成败,自己不过是此人手下一枚棋子。

“学生受教了。”

他痛苦非常,偏偏心服口服。

视肉甚是宝贵,惊才绝艳者才可得之。不说别的,自己连恩师的计划都没能看穿,自是不配染指视肉。

见曲断云一脸颓唐之色,江友岳朗声笑道:“不必不必,为师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断云,若你明明输给时敬之,还要出手夺视肉,那才叫为师失望。”

“无需灰心,无论江湖现况如何,它已然千疮百孔,这便足够……来,我想你应当好奇那日所见异象,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曲断云没等到责罚,反而见了天上掉馅饼。这冰火相交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令人发根一片发麻。在随江友岳离开房间前,他终于顺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恩师一个问题——

“若是我当时出手硬夺视肉,您会怎么做?”

江友岳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他的话语温文至极,还带着方才那轻飘飘的笑意。

“还用问么?……你自小长于太衡,自是吃过沉心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