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朱红(2 / 2)

送神 年终 3256 字 3个月前

枯山本就荒芜,这镇子更是小得可怜。附近人口稀疏,虽说有帝屋神君的神像,也只是再普通不过泥像。如今它被人扔出门口,就地摔了个四分五裂。然而这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神祠挂了红绸喜灯,一副大喜模样。院门虚掩,院落内飘来酒香与饭食的香气。晚霞如天边燃火,现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一片热闹的红色。

时敬之呆呆站在原地,两条腿似是失了知觉。等回过神来,他即刻抱着食盒冲进院子。

与寻常婚礼不同,院内并没有广宴宾客的架势。只有一桌二椅,几道精致小菜,外加两坛好酒。这桌椅立于院落正中,被红绸艳灯包围。它顶替了往日燃香大鼎的位置,有种古怪的挑衅之感。

“这种事,总不能借用别人家。至于这些装饰……我放了些银两,就当买来的。”

尹辞的声音响起——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神祠屋檐之上。

那人抱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晚风吹起发尾衫角。最初相遇之时,枫叶漫天,亦是满目赤红混酒香。而今春秋颠倒,对方眼里的灰暗全成了嚣张生机。

“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饭菜都要凉了。喏,先去换上。”

一包东西破风而来,被时敬之稳稳接在手里。那布包散开一角,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时敬之当即将它打开,一件精致喜服露了出来。

那喜服改了样式,附了个漂亮的高领,尺寸似是刚刚好。

针脚细密利落,像极了他的药到病除旗,这分明是尹辞亲手所缝。时敬之手一哆嗦,险些把喜服掉在地上。他差点整个人哽住,半天才记起如何说话。

“你……”

他似哭似笑,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时掌门酝酿半天,才将语气变得轻松了些。

“你说话不算话,为师的八抬大轿呢?”

尹辞怔了一怔,大笑道:“这会儿有引仙会盯着,以后补上。”

时敬之忍住眼眶酸涩,将插着桃花的食盒一提:“我就带了这点东西过来,简直不像话……如今欠着也好,下次酒宴,看为师如何操办。”

衣物上身,尺寸果然正好合适。只不过薄薄一层织物,却似铠甲覆身,时敬之从没这般舒心畅快。短短一刻,地下的巨大妖木变成了杂草根,完全入不得他的眼,也乱不了他的心。

他走出院角,正撞上同样换好衣衫的尹辞。

尹辞要么一身素色,要么一身灰黑,时敬之从未见过此人穿红。

尹辞五官极好,秀而不艳,当真玉般君子。如今一身红衣,那份淡泊疏离全被掩掉,只剩凛然锐气、勃勃生机。纵然他仍是一头墨发披散,时敬之却能看到这人束发披甲,血战沙场的模样。

这会儿尹辞也在细细打量他。那人看着看着,表情略微扭曲,最后竟是笑出声:“谁想我活得和志怪话本似的,结果真和狐仙在庙里成婚了。”

“是啊,我可是要引来倾国之灾的大仙。”时敬之忍不住也笑起来,连伤口都觉不出疼痛。“至于倾谁的国,现在还说不准呢。大将军,可愿与我一同为害天下?”

“那是自然。”

“天地不配拜,你我也没什么高堂。”时敬之目光柔和,“你我对拜吧。”

神祠内,两个仙人似的人各自向前一步,却没有拜上——时敬之没能忍住,将对拜转为一个满是眷恋的亲吻。

生于世间,他从未如此满足。他这徒弟当真狡猾极了……且不说欲子,凡人尝过这般滋味,又怎会考虑“败”与“死”?先前初见妖树,他本以为此世再不会安心。谁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从那近乎绝望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身边伴着心爱之人,是这样奇妙的事么?

他的欲求洪流如同餍足熟睡,乖顺得难以置信。什么尘缘羁绊,什么师徒情深。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只想要与“尹子逐”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长长一吻过后,两人就坐桌边。

夕阳已逝,暮色暗沉。桌上都是些耐冷的菜,时敬之以阳火微灼,风味并无太大变化。只见满院烛火暖光,两人执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开口道。

“既然你我已经——”

“如今成了亲——”

考虑到这人“有一计要详谈”,时敬之噎了一下:“你先说。”

“我有一计,大抵能救你的命。自从发觉那肉神像的秘密,我一直在琢磨此事。”

尹辞垂下目光,平静开口。

时敬之并未露出狂喜之色,只是摆出认真倾听的样貌。尹辞憋了这么久没说,那方法定然与轻松愉快不沾边。果然,尹辞先行灌下一杯酒,苍白的皮肤上浮了层红晕。

他凝神片刻,这才郑重地看向时敬之。

“……此计要成,须得你动手‘杀’了我。敬之,既然你我已经成亲,我绝不会兀自弃你而去,这便是我的保证。”

春风吹过,院内朱红翻飞,红烛上的火光轻巧摇曳。镇内无人,四下寂静无声。

事已至此,尹辞不打算再瞒这人分毫。

和尹辞预想的不同,时敬之见了这残酷的话题,并没有沮丧失落,更没有露出愤怒之色。那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逐渐勾起。

“正巧,我正想说一模一样的事。我恰好也有一计,也须得你来动手,将我‘杀死’。”

时敬之又给尹辞满上一杯酒,语气带着笑意。

“不过我得等沈朱那边回信……子逐,既然你我想法相若,不如等回信后再行商议。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浪费不得。”

食盒上的桃枝被风吹歪,几片花瓣慢悠悠落在地上。

尹辞面上最后一丝顾虑也散去了,他又恢复了那副精神焕发的模样。只见他拿起酒杯,将其轻轻按在时敬之唇边。唇瓣被酒水微微沾湿,显得色泽深了几分。

“说的也是,”尹辞起身挨近,呼吸夹杂着些微酒香。“好酒好夜色,不该谈那等败兴之事。夫君不如随我走,你我加一盏交杯。”

那边暖风细语,酒浓肉香。这边孤男寡女,空气中却连一点缱绻气息都不见——

取了视肉后,苏肆并未直接返回赤勾。他正灰溜溜地躲在一处地下密室,看那沈朱处理视肉。

没了阎不渡的玉眼,视肉又变回翠绿诱人的模样。可惜两位一个见过它的本相,一个恨透了引仙会,谁也没有动它的念头。

苏肆本就喜动不喜静,如今老和尚参禅似的困了数日,简直要憋出毛病来。偏偏沈朱不慌不忙,就差拿针尖去戳那颗果子。他百无聊赖,只好在一边看着。

“哎哎哎,你折腾就折腾,生火做什么?”

沈朱将那视肉上上下下探了好几日。开始她还以琉璃镜、软玉夹待之,现在她正燃着一排各式各样的火,径直从视肉果柄处取了一块,眼看要挨个烧过。

“这东西没有腐败,也轻易毁不去。看来要人吃去,才能显出效力来。”

沈朱沉吟道,将果块在阴火上烤着。

“还吃呢,你是没见着,它那样子顶顶恶心。”苏肆哼道,在草绳上打结玩。“你不是得了掌门的回信么,地下那么老大的妖树放着,你干嘛与这玩意儿过不去?”

沈朱被他吵得心烦,把果块搁在另一簇火苗旁边。

“我晓得你想出门,想去找你那武林盟主。”被这人吵得耳朵疼,她甚至收了八面玲珑的笑。“但你躲这儿是保命的——引仙会未必被咱们骗过去。现在你出去,他们说不准要捉你,将视肉收回去。”

说着,她文雅地做了个恐吓手势。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一下下狠狠捋着:“反正时掌门只想濒死给他们看。我瞧他也不打算吃,交出去也没啥……”

“没啥?我细细查过,这东西和仙酒一样,确实与秃枝同根同源。”

沈朱斜眼看他。

“秃枝到不了手,仙酒只是泡过那妖物的酒,全都难以查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妖树部分,说不准能找出它的弱点来。”

苏肆难以置信:“什么弱点?……你要毁了那妖树?你疯了?”

“疯的是你家掌门。”

沈朱低头擦手,云淡风轻道。

“只不过毁了它,就是毁了引仙会宝贝至极的根基,我自然乐见其成。”

苏肆这一惊,手顿时松了一松。白爷可算是挣了开来,它伸脖子一叫,一双大翅膀胡乱扑腾。一排火苗被风吹得拉了老长,瞬间引燃了桌上的纸页,顺带烧着了沈朱的衣衫。

这鹅能卜吉凶,两人对其很是放心,哪想它能整出这一遭。沈朱整个人一炸,登时把视肉拿起,和果块一起包在胸口:“水来!”

苏肆赶忙提起边角上的水桶,劈头盖脸往沈朱身上泼。他反应快得很,火势没蔓延开,便被尽数扑灭了。

沈朱松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地放开视肉——这些火都不是凡火,个个毒得很,只是沾上一点,她的衣衫便被烧出好几个孔洞。视肉被施了术法的琉璃罐盛着,所幸毫发无伤。

那点被削下来的果块则不同。

它不知被什么影响,发出黯淡的紫灰,冒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活像从腐尸上切下的小拇指尖。一炷香过去,它兀自枯萎成团,再不见半点诱人香气。

尽管苏肆不如阅水阁弟子博学,更不懂这些妖邪之物。但只消看一眼,他也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它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