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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男人被打得偏过头, 唇角也破皮滋滋往外冒血,但仍死死抓住她的那截手臂,让她脱身不得。

“泠娘……”

她厉声喝道:“你清醒点!”

“泠娘……既然这么喜欢泠娘, ”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又是怎么样在对待她?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啊, 而你呢,你千方百计地要驯服她。”

“这一巴掌你自然该打。”

男人瘫在地上, 阴白的面靥被两个红掌印占满, 已是神志不清。

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下, 缓缓合上眼眸, 睫上血珠簌簌滚落, 划过干瘪面颊。

冷翠烛没让尹渊死。

或者说,尹渊并不是真的想去死, 他那般悲壮地说了一大堆遗言后,又鬼使神差地往外爬去, 在晕死的前一刻手指还紧扣地面。

的确,又有谁会真的赴死。

他只是享受濒死时自己的脆弱、无需顾及任何,还有她错愣崩溃的神情。

人总是妄图用自虐去刺激旁人。

人总是为爱做出许多蠢事。

她不知自己与尹渊是如何回到尹府的,只记得,许许多多的仆人涌上来,将浑身是血的老爷带走, 她则孤身一人坐在染满血的马车。

左面、右面,还有上面、下面, 覆满淋漓鲜血,她就待在这四四方方的血盒子里,一待就待到日暮西沉。

出了这么大的事, 易音琬自然把她叫到中堂。

“离府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被捅成筛子半死不活的了?”易音琬啧声连连,“冷翠烛啊冷翠烛,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老爷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有想过吗?他死了你不怕我把你拐到乡下去买给乡下人做媳妇?”

“夫人……我……”

“好了,你别解释,我不想听你在这支支吾吾哭得梨花带雨,看着烦。”

“他已然告诉我,这事不是你所为。”

“但,事实究竟如何,你自己才知道,他偏袒你,我也是一直知道的。”易音琬白眼道,“知道自己蠢,以后就少做蠢事。”

“好的……”

冷翠烛绞着手中丝帕,闭口不言。

“老爷病重,这几日你去照顾他。”

“啊?”

“不你去难道还要我去吗?分不清大小王了真的是……”

她见尹夫人正在气头上,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含混应下。

侍奉尹渊的任务比她想象的要轻松,大部分活计全是尹夫人安排下人去做,她只需陪伴在尹渊身边。

但冷翠烛有时觉得,还不如让她去做脏活累活。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原打算进屋,听到里面催命般的呢喃,陡然调转回去。

“娘子怎么不进去?”小丫鬟正好来送衣服,见她一脸窘状,问了句。

她咬唇,难为情道:“我……里面太闷了。”

“这衣服是老爷的?是要拿去洗?”

“不是,是新做的,夫人让奴婢送过来。”

“哦,这样啊……”她有些失落。若是要拿去洗的,她就能找由头溜出去了。

天天待在屋子里,和尹渊大眼瞪小眼,她快要崩溃。

“还麻烦娘子将这几件衣服给带进去,看看合不合老爷的身,奴婢好回去交差。”

“好的……”

她端衣服进去。

刚掀开纱帘进到暖阁,那锋不可当的视线便灼得她脚步僵硬,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床头。

尹渊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但他还是费力从喉间挤出嘶哑不成调的话:“方才在与谁说话……”

她未有回答,拿起一件衣裳,抚平铺在男人身上,就这样看合不合身。

男人盖着厚厚的被褥,身上还缠了绷带,这样一比划衣裳竟还大了几厘。

尹夫人定是按去年的尺码制的衣服。

她往年也会给尹渊裁衣服,便大概量了一下,送过来的这几件衣服就是尹渊原来的尺码。

他今年消瘦了好多。

她懒得管这些,毕竟尹渊身为一家之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没合身的衣服穿,多几件少几件又不打紧。

将几件衣裳随意比划完,她收拾好端盘就走。

怎料,因一时的松懈与疏忽,衣袂被拽住。

“泠娘……”

她背对着男人,不肯回头:“官人是要怎么?”

“该换药了。”

她低头盯着鞋上莲花纹样。

手臂上的咬痕还未消,说实话,她有点怕尹渊,她总觉得自从尹渊在她床上发现那根白头发后,尹渊就变了。

变得……妖妖调调,枉为君子。

她从前满腔心思全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哪里有现在这么在乎她,非要与她形影不离才为好。

真是怪人。

“哦,奴等会就来帮官人换。”

“……还要与他温存一阵才来?他是不是就在外面等你?”

“你方才进来时,口脂比早晨要淡。”

他躺在床上,斜眼睨她,忿然发问:“你真以为我是拓跋宏,能对你无限纵容?”

她懒得同尹渊纠缠,掀开纱帘出了暖阁,将那几件衣服熨烫好放进衣橱,又让丫鬟传话给尹夫人,说衣服很合身。

做完这几件事后,她又回暖阁去。

期间本就没多久,男人坐在床上,见她进来,黯黯双目又了神采,一动不动盯她半晌,紧接着就是羞愤,脸色发青。

“你口脂怎么又变艳了?你在隐瞒什么?”

“官人看错了。”

“根本没看错,是你心虚。”

“奴今日未曾抹过口脂。”

“……嗯。”

尹渊垂眸,薄唇微抿。

给尹渊上完药后,她提着药匣出门。

初春还是有些冷,特别她还刚从暖烘烘的暖阁里出来,更觉凄寒,不禁拢紧衣领。

一小厮路过,倏地拉住她手腕。

冲她撒娇:“娘子……”

简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冷翠烛一听就知道是谁。

她收回手:“你又来尹府干嘛?”

那日在茅屋,尹渊爬出去时菟丝子已变回公鸡,它被尹渊半人半鬼的模样吓得要死,眼睛一眨就晕死过去。

冷翠烛不愿回忆自己是怎么将一活死人一活死鸡弄回尹府的。

“来帮你呀,照顾丧尸肯定很辛苦吧?”他弯腰问她,“虽说你的丧尸老公把我开除了,但是哼哼哼……不好意思哦,萌萌的我还是来了。”

冷翠烛:“……你能不能别老是发出怪叫声,很丢脸。”

菟丝子每次说话都让她再次确认一件事:这孩子真的拿不出手,一拿出手尽发出一些怪叫,会把别人吓跑。

但他能来见自己,冷翠烛还是高兴的。

正好到饭点,她就与菟丝子一同找了个僻静凉亭吃饭。

“尤恩这几天来见过你吗?”

她挑拣饭中豌豆,一颗颗搁到菟丝子碗里:“来过。”

“欸,那奇了怪了……我竟然没有一次碰见他。”菟丝子挠挠脸颊,埋头啃饭,“宿主,家里的家务活全是我在做,那只鸟每天什么都不管,整天只知道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啊!也不知道在干嘛,可能拿自己当空少了吧。”

冷翠烛笑笑不说话。

他当然与尤恩碰不见,她与尤恩,每到深夜才会见面。

“那可辛苦你了小杜,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带点尹府的糕点走吧,反正后厨没人在管。”

“对了,你这几天……多注意下阁楼,万一冷蓁回来……不要惊扰他,记下他都做了些什么就行。”她沉吟道,“再在阁楼的窗台上放些糕点吧。”

说不定,冷蓁会偷偷回来,这孩子定是不愿见到她的,她也同样不知见他时该作何感言,只能默默保佑他平安无事。

菟丝子:“宿主,你放心吧。你儿子不说活得安逸,起码没死,他若是真死了,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我。”

“唉,若真有一天宿主丧子又丧偶了,就让我来做您的老公与儿子吧!”

“……吃饱了没?吃饱了快走。”她虽这样说,嘴上却仍旧嘱咐不停,“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家里记得锁门,还有,别忘了浇花,过几天出太阳把被子拿出来晒晒,不然会长虫子。”

她伸手去理他衣袍:“哎呀,你穿完的衣服记得挂起来,不要一股脑全塞衣橱,你看你今天穿的这件,都是皱的,你自己穿出门不觉得难看吗?”

菟丝子挺起胸膛:“当然不觉得,脸在江山在,宿主你不也老是穿一些灰扑扑的老人衣服嘛。”

冷翠烛不解:“因为我就是老了啊。”

“女人三十多岁哪里老,六十多岁的老头还被夸风韵犹存呢。”

“不啊,反正我不会夸。”冷翠烛摇头。

上了年纪的男人还使性子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话,她只会觉得是又老又作,不会像旁人那样,认为是率真可爱。

所以,她很不想与尹渊独处。

夜里尹渊说要擦身,原本几个丫鬟都端水盆捧毛巾进房里去了,又被赶出来。

从前他身体康健时,这些事自是自力更生,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当然不行。

尹渊非要找冷翠烛。

小丫鬟来冷翠烛房前敲门时,她刚解开尤恩的披风扣子。

“……哦,好的铃兰姑娘,马上就来。”她冲外答道。收回手,对面前男人低声说了句:“你先睡吧,看来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要脱光吗?”

她揉揉眼皮:“今晚就不了,你早点休息。”

“可我来这儿找夫人,就是为了侍奉夫人。”

男人额前一缕发丝撩过她面颊,痒丝丝的。

她摇头,叹然发笑:“可惜,夫人要去侍奉别人。”

尤恩低头吻尽她眉心起伏沟壑,附耳私语:“那,我陪你?”

冷翠烛并未拒绝尤恩的请求。

他那么听话,她怎忍心拒绝。

夜里府上烛光稀疏,她让乌鸦站在肩头,掩藏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之中。

小丫鬟未觉察出异样,一路上时不时与她闲聊几句。

“夫人嘛,同老爷是表兄妹,两个人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宅子里,”小丫鬟哈欠连连,“但是,奴婢听夫人的意思,她似乎一直与老爷不大熟悉,毕竟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一定就亲密无间,这是要看眼缘的。”

“但,夫人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互相看不上,也没什么不行的,有钱花就行。”

冷翠烛颔首:“确实是。”

“听起来,夫人的人生活得很通透。”

小丫鬟暗自翻了个白眼,笑着附和。

待到了尹渊所住的绛月居,正巧撞见几个丫鬟急匆匆往外走。

“怎么了?”

丫鬟极为惶恐:“铃兰姐姐,水弄洒了……”

“哦,快去多烧几盆备着。”

冷翠烛暗忖铃兰姑娘真是通情达理,丫鬟们弄倒水盆竟毫不责骂,看来这偌大的府上还是有正常人。

铃兰将她送到门口就止住脚步,让她一个人进去。

她颔首,就这样暗度陈仓带着肩头乌鸦进屋。

她让乌鸦待在窗边等她,自己进暖阁里去。

几个小厮正跪着揩扬洒在地板上的热水,见她来皆呆愣了下,随后心有灵犀地揩着揩着就钻出纱帘揩到暖阁外面去。

尹渊仍像往日一样坐在床上,神情未变丝毫。

“已经丑时了。”

冷翠烛不知他这莫名蹦出的一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向她炫耀自己有多大权力,深夜里动辄几十个下人忙前忙后地伺候?

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为国为民,犹在病中还心念早起点卯?

她拾起地上湿漉毛巾,晾在一边架子上。

过会儿,丫鬟们端水进来,还送来几块干净毛巾。

几个丫鬟走得匆忙。

尹渊:“你还未睡?”

冷翠烛站在架子前,往水盆里滴蔷薇香露:“嗯。”

“爽吗?”

她抬起头。

男人盯着她,又问了遍:“爽吗?”

“你是未涂口脂,可是你知道……你的皮肉很薄,很轻易就能够留下红印吗?”

难道方才尤恩亲自己的时候留下唇印了?

她滴香露的手僵住,迅速用另只半僵的手去摸脸颊。

男人合上眼皮。

“原来,他吻了你的脸啊……”

第32章

闻言, 她心头一紧。

自己脸上真的有唇印?那为何方才自己走一路都无人提醒,更何况,尤恩不是那种故意使她出糗的人, 若真有定会告诉她。

可尹渊的反应又很真……莫非这男人伤势太重, 出现了什么幻觉?

“……听不懂官人在说什么。”

“当然希望你永远都听不懂。”

她拿着湿毛巾走到床头,男人朝她伸出双手背泛红的手, 还冒热气。

看来是被烫成那样的。

往日她总认为读书人的手金贵,只该用来提笔写字, 舍不得尹渊做什么活。

结果他自己倒不爱惜。

她也不会去爱惜了。

她毫无波澜地给男人揩完手, 又叠起毛巾, 等男人脱衣服。

尹渊不动:“我只说要擦身。”

这次她听懂了。

尹渊让她脱衣服, 要擦的是她的身子。

“要不要, 全在你。”

“但,杀人者死, 伤人者刑。冷蓁的牢狱之灾不可免。你想清楚。”

“官人是在威胁我?”

“嗯。”

他不再解释,只是直勾勾盯着她身体, 未带任何情欲,也毫不怜惜。

冷翠烛明了,自己看似有得选,实则是没得选。

他现在拿冷蓁威胁她,她若不答应,说不定待会儿就改为以死相逼, 甚至于连她都不放过。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磨人的审讯,身体也不是第一次袒露给他。

早没了脾气, 也不至于恼羞成怒。

衣裙簌簌落地。

她站在床头,倏地被男人拉进床铺。

床外烛影摇曳。

“要我扒开来给你看吗?”

她枕在垫上,淡然发问。

“……我从未强迫你做事。”

“不是的, 是奴家一厢情愿。官人不就想听我这样说?”

她胸口起伏不定:“你擦这么久,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

“没有。”他坐着,轻拍腿根,“坐上来。”

这个姿势,迫使她要么与他四目相对,要么就只能低下头去,埋在男人胸膛。

他伸手沾了沾旁边水盆里的水,濡湿指腹。

“……”

她低头靠在他胸膛,似要将男人胸前伤痕狠压出血来。

双手紧扣男人肩头,指甲都陷进去,指尖用力到泛白发青。

直到热水冷透,她才出暖阁。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外面闹腾的下人们几乎全散了去,偌大的院子又重归寂静。

她扶着药,走到桌边倒水喝,余光瞥见窗边银灿灿的人影。

“你怎么……”她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我还要等一会儿呢。”

那飘飘然未着寸缕的男人徐徐走到她跟前,轻轻托起她双颊。

“我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这里与暖阁仅一帘之隔,要是风把纱帘掀开一角,被尹渊看见她在做些什么的话,她定然又是百口莫辩,不知要遭受多么冰冷、恶心的舔舐。

可男人那样痴痴看着她,让她不禁昏头。

“没事的尤恩,马上就好了……”她目移道,“你就在这里等……”

话未说尽,湿热的吻就落下来。

很轻、如一片羽毛似的,撩拨她心弦。

她震惊的同时,双眼不自觉瞟向暖阁,头也偏过去,盯着那纤薄的纱帘,帘内若隐若现的人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真是乱了套了。

他同她鼻尖相抵,抚肩暱语。

“可以和夫人一起进去吗?”

“可以吗?”

那双清冷银眸,此刻却成了诱她深陷的混沌之物。

稍不注意,就跌进他的温柔乡里,终日沉溺。

她恍神许久,差点就没抵挡住诱惑再次吻上去,幸在最后一刻回神,咬唇道:“你别这样……”

尤恩眯眼笑笑,松开揽腰的手:“好吧,那我继续在这里等夫人。”

她抚摸起唇瓣,指尖感受残存余温,喃喃自语:“起码要变回去吧……你现在这样光着身子,唉……”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明明尤恩平日里很听话的,现在可好,也变坏了。

“要不你先回去?他现在看样子还没有困意呢。”

“夫人不是说,马上就好?原是在骗我。”

他端起桌上玉壶,晃了晃:“不如,让他喝喝茶水?”

她正欲开口拒绝,对上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倏地意识到他话中深意,迟疑着接过玉壶。

她不晓得那壶里究竟是什么琼浆玉液。

尹渊喝了壶里的水,没多久就有了困意,闷声睡过去。

她也困了。

回房间的路太长,索性就在榻上睡,反正有尤恩陪着她。

暖阁里的男人偶尔会咳嗽几声,她刚开始还胆战心惊,后面就不怎么在意。

冷翠烛:“那水壶里加了什么?难道是什么稀奇的迷药?”

尤恩:“可以这样说。”

“……不会有毒吧?”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药效这么猛的迷药。

若被查出是她下的毒该怎么办?她能够想象到尹渊到时会是多么愠怒。

“之前看书上说,是药三分毒。大概有吧。”

“夫人很担心他?”

她蹙眉不说话。

“其实晚辈觉得,他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足惜。”

“你想的太简单了,”她阖上眼,“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我。”

“而且,他暂时还不能死。”

过了这么多年,冷翠烛差一点就忘了。

自己的身契还在尹渊那里。当初是尹渊花银子将她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他若是一直不把身契给她,她就一直脱不了贱籍。

让尤恩去偷也不现实……毕竟她也不知那身契被尹渊藏在何处。

翌日,冷翠烛端粥走在长廊,遇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围着一个人。

熟人。

“欸,娘子!”

陈浔正和丫鬟们聊玩花绳呢,瞧见冷翠烛,立马奔上去,嘿嘿笑道:“娘子,好久不见。”

“啊,是陈大人啊……有什么事?”

“没事,”陈浔夺过她手头粥碗,“娘子,我帮你端我帮你端……”

“这粥是要给尹大人吃的?好香呢,里头定是加了木瓜,还有燕窝!”

“啊,哈哈……大概吧。”她暗自思索自己端的不是一碗白米粥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

隔了好久,走在陈浔身后的她才闷闷答了声:“嗯。”

大早上的,她脑袋都还没清醒,就要听陈浔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睡一会儿。

“闻起来好香呀,是不是加了红糖和薏米?娘子亲手做的?”

“不是,是亲手端的。”

“娘子这几天一直住在尹府?”

“嗯。”

“您儿子呢?他现在住哪儿?”

“不知道去了哪……”她合上唇。

陈浔转身冲她笑:“不知道?”

“娘子不应该回下官,他正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吗?娘子所知之事,看样子比下官知道的还要多呀。”

冷翠烛浑身一僵。

“不过没关系,”他垂下眼眸,“大人已与下官说清楚,解了冷蓁的一年牢狱之罚。”

“尹夫人也写了供述,坦白是她冤枉了冷蓁。”

“……真的?”她惊讶于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地解决。

原来要不要处罚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全看当官的意愿罢,清白也没那么重要。

原来如此。

“哦,原来娘子知道的比我要少。”

下午,尹夫人的供述信果真传到她手上。

她不大认识字,只知道密密麻麻有一整页,尹夫人的字迹很有风格,铃兰姑娘说是草书。

不但如此,尹渊还派人去县里县外搜寻冷蓁。

冷翠烛自然感动,只是……还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易音琬不解:“你这就感动到哭了?你不应该因我的宽容大度而感激涕零吗?老爷不就动动嘴皮子的事,我整整写了一页纸。”

“而且,在此之前,我因为你的那个儿子,还抄了一晚上的女则女训,小铃兰手都抄出水泡了……”她说到一半,蓦地倒吸一口气,摸摸臂上金钏,挥手道,“翠烛啊,你就当没听见,就当我刚才说的话是在放屁。”

“哦……好的。”冷翠烛讪讪点头。

什么叫做“因为你的那个儿子”尹夫人认识冷蓁,等等,他们两人若不认识,冷蓁又怎么可能会偷盗尹夫人的东西呢?但,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头好痛。

“老爷这几天身体好些了,至少能醒着,还能说话动弹,你就少和他待在一块儿,平日给他上药喂饭就行,他情绪低落也不关你的事。”易音琬呵呵道,“你表现得太好,就会显得我很懒惰傲慢,我不想被人说是什么甩手掌柜,你明白吗?”

“这几天的佣金自己去找管家领,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花一整个春天了。”

的确如易音琬说的那样,那笔报酬十分丰厚,至少冷翠烛是这样觉得。

她没想到照顾人还能领钱,她之前从没领过。

趁尹渊早晨还未醒,她搭易音琬的马车出府买了很多东西,菟丝子喜欢吃的甜玉米和各种糕点、给尤恩梳羽毛的小刷子和各色发带,还有崭新的衣裳。

到了家门口,易音琬把她甩下马车。

许久未回家,一到门口竟有些陌生。

门口杂草丛生,萧条得很,看样子菟丝子答应的好好打扫净是在骗她。

她看不下去,待在宅院门口将草除透才开门进去。

没在院子里看见菟丝子,她又去里屋瞧了眼,也没有,索性先将手头大包小包的糕点干粮放到庖厨的大缸里。

路过柴火堆,她被眼前的香艳场面晃得忙丢下手头糕点,奔过去。

“你怎么睡在这啊!”

草堆里躺了个人,定眼一看还是个男人,不但光着屁股,还浑身都光着。

粗粝草根将他肌肤磨得透红,胸膛随呼吸起伏,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清晨日光洒下来,铺满皮肉,熠熠生辉,脸颊鼻梁还蓄着晶莹露珠——

作者有话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墨者守法》

第33章

就像是, 隐蔽在森林之中的,未开化人智的男妖,只待人将其捡回家, 给他穿上衣服, 他就会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生男育女, 操持家务,实乃惠夫顺父。

菟丝子没那么好, 他更像是魔童。

捡回来专门气她的。

“啊?”

菟丝子被她拉着坐起, 挠挠脸颊, 冷得直哆嗦:“我怎么又变成人了……”

他下意识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因是在梦中被拉起来, 现下还不大清醒:“宿主……我的屁股好冷, 我的胸肌也好冷,还有腹肌……你摸摸?”

她恼火得很:“不穿衣服当然冷!你现在又不是鸡, 身上有毛能暖和。”

“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像没有吧, 你摸摸……”

这般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往下探去。

冷翠烛好歹也是身经百战,遇到过的奇葩数不胜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菟丝子这么不知羞耻的。

哪家正经人会光着屁股让人摸命根子啊?

她收回手,顺势重重打在他臀间。

“起来了!”

她脱掉身上披衫,扔给菟丝子:“你不知道去屋里睡吗?感染风寒了怎么办?我每天已经够忙了, 哪里有时间照顾你。”

菟丝子披上藕粉披衫,委屈巴巴:“你又没告诉我, 准我在屋里睡,以前我想进屋,你要么一脚把我踢出去, 要么就是只准我睡在地上……”

他揉揉眼皮,红了眼眶:“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过!”

“既然如此,那你生我的气的话……就踹我,打我屁股吧!反正我只是一只不听话的鸡,又不是人,更别说是什么男人!”

“……你知道有句古话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冷翠烛盯着他,视线下移:“在说出这些话之前,能不能先穿条裤子。这样,我或许会信你的鬼话。”

见被拆穿,菟丝子气急败坏地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倏地停住。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我光着身子睡在那么硌人的地方,就是在故意勾引你的啊!我就是想让你多摸摸我,这有错吗……不摸算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又不像什么猫猫狗狗一样会发情,不摸就不摸!”

她哪里是不解风情,她只是因这孩子的勾引手段太过浅显直白而觉好笑,懒得上钩罢。

“摸哪里?还要让我摸你那里吗?有什么好摸的,还不如摸鸡屁股呢,起码毛绒绒暖和。”

菟丝子顿时羞红脸,往屋里钻去。

她收拾好东西后,就进了房间。

菟丝子正闷头缩在床上,盖着毯子不出声。

“你干什么?”

他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如鸡窝:“想办法变回去啊!”

“……菟丝子,好了,”她从旁拿了把篦子,坐到椅上,“你过来吧,我帮你梳头。”

登时,他从床上蹦起,欢欢喜喜走到她面前。

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头枕在她腿间,眸光闪闪,额前还沾根稻草。

一层层地,撩开她裙摆。

“我保证,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你梳你的,我……”他动动唇,闷头埋了进去。

她坐着,他跪着,她给他梳头发,他湿漉的面颊便埋得更深些。

等她将那发髻梳好,恰好也是雨露最盛之时。

她揪着手头那捋头发,手背绷紧。

过会儿,菟丝子抬起脑袋,他额发汗湿许多,连睫羽都蓄了水珠。

“啊……梳好了没?”

她仰倒在椅背,没吭声。

菟丝子抬手摸摸头:“你怎么给我梳了个女人的发型啊?怎么是两个丸子?”

“哪里是女人的发式……小孩子都是梳这种双髻的,多可爱呀,梳起来就不容易掉头发了。”

她理理裙摆,冲腿间人道:“好了,快起来吧。”

菟丝子恹恹颔首:“……起不来。”

“腿……,腿麻了。”

“麻了?”

“麻了。”

“我卖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得很,你就别使性子了。”

冷翠烛自是不信,伸手去拉他,刚将他拉起一点,他就倏地跌坐在地,连带她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自暴自弃般瘫坐在她面前,撩开衣服露出双腿,指着腿上印子:“你自己看嘛你自己看嘛!我哪里在使小性子……”

许是跪了太久,他腿上满是淤青,特别是膝盖,被青紫色的印子覆满。

她没想到菟丝子的肌肤会这么娇嫩,稍稍跪一下,腿上就磕出印子。

是他自己要跪着舔的。

“这样多好呀,以后你看到腿上的印子,就能想起我。”她戏谑道,“我对你好吧?这东西别人都没有,单给你一个人的。”

菟丝子错愣抬头。

她说的话太古怪了,可他却无法反驳,甚至还异常欣喜。

对啊,这淤青只有他有,是奖赏啊。

妈妈赐予他的奖赏。

他好感动。

她柔若无骨的双手轻抚他面颊,指甲挑起他湿濡发丝。

“你在家里,没听我的话是不是?门口的草都没除。”

“……对不起。”

他攀上女人裙摆,埋到她的裙纱之间,双腿就直愣愣地露在外面,腿骨头被地板硌得泛红。

接下来的几天,冷翠烛回来看过几次菟丝子,有一两次正好尤恩也在家,三人会一起吃一顿饭,像一家人似的。

自从被发现偷懒后,菟丝子就勤快许多,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她一度怀疑他有什么神力。

结果,某天晚上菟丝子喝醉了酒,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她。

“空少收拾的啊,嗝……我哪里有空打扫卫生啊……”他埋在枕间,面颊红润,双眼迷蒙。

“……空少是谁?”

“尤恩啊,他这几天没飞行任务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打扫卫生,还给你儿子住的阁楼也做了个大扫除。”

冷翠烛了然于心。

尤恩总是默默无声地做了许多事,给她减轻了好多负担。

就比如,这几日尹渊一直萎靡不振,特别是每餐喝完茯苓霜后,总要坐在四轮车小憩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她便得以空闲跑神儿,或是直接将尹渊丢在亭中,自己出府去逛。

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尤恩的手笔,只是,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菟丝子哈欠连连,摆手合眼:“好困,我先睡了……”

“死孩子,”她坐在床边,迭次轻扇他面颊,“别睡呀。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不喝啦?”

见菟丝子没反应,她又去捏他脸颊,将他微红的脸蛋捏成桃粉。

他真是喝了太多的酒,不连声抱怨,倒嘿嘿笑起来,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能不能喂我喝呀,就是你把汤含嘴里,再喂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嘿嘿嘿……”

她恝然发问:“要不我直接喝完尿你嘴里?”

他愣了瞬,粲然一笑,酒窝浅浅:“好呀好呀,我一定全部喝完,一滴不剩。”

这是一个有人性的后生会说出来的话吗?

冷翠烛摇头,长嘘短叹:“……没救了。”

她撇下昏睡不醒的菟丝子,去后厨盯汤。

路过阁楼,见尤恩从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烂药篓。

“听说你把阁楼打扫了?”

“嗯,夫人,您看看这些东西还要不要。”他将药篓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堆了一地。

“啊?什么东西……”

只瞥了一眼,她便吓得惊愕失色,泪落不止。

“这、这都是些什么呀……”她捂住脸,直往尤恩身后躲。

那堆东西黏糊糊又鲜血淋漓,浆糊似的一大滩,尚在蠕动。

“看起来,”尤恩转头冲她笑,“像是尸块。”

她咽了咽口中残存津液,莫名口渴。

“……尸块?”

冷蓁房里为什么会有尸块?这又是什么物种的尸块……她越想越口渴,心绪也烦躁起了波澜。

口渴的同时,她竟又觉得有点饿,盯着那滩肉,望眼欲穿。

好奇怪,自己竟然会对那种恶心的东西有食欲。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

“是的,尸块。”

尤恩拾起地上木棍,拨弄起那滩肉泥,从中挑拣出几块带血的骨头,道:“这几颗碎裂的骨头,应是老鼠的骨头,这是它的门齿。”

“这么大一滩肉,应不止有一只老鼠,至少是二十只,捣成肉泥,估计是要拿去当饲料,喂给宠物。”

她拉住男人衣摆,眨巴眼:“喂、喂给谁?”

为了一探究竟,她同尤恩进了阁楼。

之前她进过冷蓁的房间一次,是被尹渊引进来的,那次未点灯,屋里黢黑什么都没看清。

这次,她与尤恩还是未找到屋内烛台在何处,但他们提了灯笼。

况且,有人陪着,冷翠烛不觉害怕。

透过橙黄的灯笼光,她发现房间的陈列摆设跟刚开始搬过来时完全不一样,阁楼里的所有房间全变了样。

到处都乱糟糟的,稍不注意就容易摔一跤。

还有股难闻的腥味,血腥、土腥、草腥……都不像,有点像猪肺叶煮熟后的肥腻气味,很是黏喉咙。

她拿帕子捂鼻,挽住尤恩胳膊走,忽而将手头帕子递给他。

“这里面怪味太多了,你拿这个把鼻子捂住吧,我还带了一个帕子。”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汗巾子,抬头见男人仔细抓紧那块青楸色手帕,沉思默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常攥住帕子,帕子上有汗,他才不愿意用来捂鼻?

“要不……我们换换?”她指指手里的汗巾子,“这一条是我新换的,一直绑在腰上,没有用过。”

“没事,夫人,”他说,“就这样,挺好的。”

那巴掌大小的帕子由他握着,挡在鼻尖,轻嗅气息。

屋外寒风将窗牗吹得啪啪作响,两人走到窗前,一条巨物陡然扑来。

“啊!”

千钧一发之际,尤恩挡在她身前,眼疾手快,掐住那物脖颈。

灯笼照过去,她也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东西。

竟是一条白花花的蟒蛇!

蟒蛇嘶嘶吐信子,刹那间便从尤恩手中挣脱开,蛰伏在地,围绕两人蠕蠕爬行。

那蛇身体并不是全白,浑身长满青色蛇纹,蛇背还有斑驳污血。

尤恩拔出剑架上的剑,挡在冷翠烛面前。

冷翠烛要晕了。

冷蓁、冷蓁怎么在屋里养了一条这么凶猛的蟒蛇啊!她从没想过,阁楼这么窄小的地方,竟还能养出一条这么大的蛇,岂不是人与蛇日日都生活在一起,吃住同行?

“别、别杀……”她拉住男人握剑的手,“万一他哪天回来,发现自己养的蛇死了,会很伤心的。”

她盯着舔地上肉泥的白蛇,小声嘀咕:“这蛇这么肥美,他一定养了很久,废了好多心血……”

她忽听见声抽泣。

“娘,”冷蓁从屏风后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它是要杀了你啊,它扑上来你就没命了。”

他仍穿着从茅屋逃离那日的衣服,衣襟、衣袖,还有胸口,皆黏满血,干涸成块,面容消瘦,比往日憔悴好多。

第34章

“冷蓁?”

冷翠烛顿时明白:“是你想杀我?”

那蛇看着凶猛, 其实一直围着她转圈,圆头圆脑的很温顺,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对她和尤恩做出那种举动的。就算不是冷蓁在背地指使, 他也的确在坐视不理, 任由蟒蛇包围她。

冷蓁一愣,指着她身旁男人, 问:“他是谁?你凭什么带他这个外人来我们家?”

冷蓁避之不谈,她就确认了大半。

闻言尤恩低低笑了声, 同冷翠烛耳语一番后, 放下剑径自出了阁楼。

他们竟然这么亲密?

她若是抛下自己, 和这个男人私奔, 那该怎么办?

之前的那个小杜, 莫不是她与这男人的孩子?

冷蓁色若死灰。

他的脑海被无凭无据的幻想充斥。

他实在太害怕,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抛下他。他希望母亲过得没从前那么苦, 但他又对母亲过得好极为恐惧。

她翅膀硬了的话,就有可能独自飞离这个痛苦之地, 独留他一人在这儿受煎熬。

她慢慢不受他的控制,她愈发鲜活,他好难过。

凭什么?

他们就该一同发烂、发臭,她凭什么这么灿烂?凭什么不再视他和尹渊为生命的全部?

他拧眉哭出声来,捂脸蹲在地上,双肩瑟缩。

身旁蟒蛇觉察到主人的一样, 凑到他脚边蹭了蹭,爬上他瘦弱脊背。

冷翠烛见此景况, 不免担忧,欲言又止终是合上唇。

白蛇在冷蓁身上缠绕几圈,攀上他肩头, 伸舌帮他舔舐颊面泪水。

“嘶嘶嘶……”

“……它可有什么名字?”

冷蓁闷头不理,头埋进双膝,良久,才答:“糯米。”

他今日本是回来给糯米喂食的,怎料遇上冷翠烛和白发道士厮混,那道士竟然还想杀他的糯米。

冷翠烛努力去接受家里养了条蟒蛇这个事实:“那……你一定养糯米很久了吧?还很用心,它看起来肥肥胖胖的,身体很好。”

“若是没有你回来看望它,它或许就郁郁而终了。糯米不能没有你啊。”

白蛇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在冷翠烛说完后嘶嘶叫个不停,还用油光水亮的蛇头去撞冷蓁的脖子。

“我……”冷蓁失语。

“所以,就不要走了。”

“你能够将糯米藏住,母亲也一样能将你藏好,没有人会发现的。你不想去见尹渊,我们就不去见他,也不告诉他。”

“好不好?”

“娘……”

他已是泣不成声,仰头顶着两行清泪,哽咽道:“好、好,我不走了。”

刚下阁楼,乌鸦便落到她肩头。

“夫人,如何?”

冷翠烛叹息道:“唉,倒是愿意留下来的,可是……”

冷蓁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能让她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和一条蛇生活在一起。方才白蛇爬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缠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那场面,任谁看了都出满身冷汗。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欢这种宠物啊,小猫小狗也就算了……竟然养了一条白娘子。

之后,冷翠烛找了个空闲的日子,带冷蓁去看病。

听冷蓁说,他逃离的这些时日不敢进城,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饿了就吃野果抓野畜牲,渴了就喝溪水和雨水,硬是将自己的性命拉扯这么多天,没死在野外。

但,也仅仅是没死。他终日过那种日子,身体早就垮掉,还得了各种顽症。

“娘子,你看呐,他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被毒虫子咬出的伤,都化脓生疮了,你看到了吧,”老大夫摇摇头,“哎呀,这可不好治。”

“吃药的话,也至少要吃上六个疗程,这体内的毒素才能除去大半,还不是完全除尽。”

“啊……”冷翠烛绞着手头帕子,“那,大夫,一共需要多少钱?”

“至少也要十两银子。”

“什么?”冷蓁从榻上弹起,“十两?”

“你这个老庸医!哪里需要十两,抢钱呢?”

老大夫瞪大眼:“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朽在和你娘讲话,你插什么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这么心疼钱,出去胡玩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母挣钱有多么不容易啊?非要被虫子咬到皮都烂了,哭兮兮让你娘带你来看病,才来心疼钱。”

老大夫摆手说:“你这种的呀,我见得多了,要治治,不治就走。”

“我不治了!反正又不会死。”

冷蓁起身就走。

冷翠烛忙拉住他,劝道:“蓁蓁,要治的,必须要治的,再贵我们也要治,莫要落下病根。”

冷蓁小时,就因冬日用冰水洗发,天冷时脑袋就隐隐作痛。他每晚头疼的时候,都是来找她哭诉,她每次都会从床上爬起,帮他揉脑袋。

她一直自责,如果她有银钱去买干木柴,就能烧热水,冷蓁就可以用暖和的热水洗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疼。

她现在比从前要富裕了,就不想再让家人吃因贫穷而受到的苦痛。

她从荷包里一块块地掏出银两,塞给老大夫。

冷蓁杵在一旁,原本挣扎的手垂下来,眼睫也垂下来,簌簌落泪。

等开完药,冷翠烛又与冷蓁在街上逛了会儿,将药包递给冷蓁,说:“你先回去吧,娘还要去尹府照顾你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要锁好门,”她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铜板,“晚饭看你自己,不想在家里做的话,就用这些钱去买点包子米糕什么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他瘪着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语毕,他又懊恼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对不起。我费了你好多钱。”

“所以啊,”她拭去冷蓁颊上泪珠,“就不要随便乱跑喽。”

“当年尹渊将我从楼里赎出来时,我还不值十两银子呢,你从前自然也不值,这么折腾下来,你的身价可是翻了好几番。”

若换作从前,她定安慰冷蓁没事。

哪里没事?十两银子的确很多,她实话实说。

她将冷蓁从肚子里的一块软肉养到这么大,花费可是不止十两银子。

还有她的命、她的魂。

他总有一天要还回来。

冷翠烛回到尹府,正巧碰见不知谁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从里下来位红衣女子。

她无甚在意,走偏门进了府。

尹渊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就由她推着在院子里逛。

她进房见尹渊披狐裘坐在四轮车上,勉强行了个礼。

“官人。”

“去哪里了?”

他盯着她,眼睛未眨一下。

“回家沐浴更衣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

“不是,是官人和您夫人的家,奴不过外人罢。”

“……嗯。”他闭目盘起手头珠串,“推我出去罢。”

阳春三月,府里的景色宜人,花草树木都开了,各处皆香气弥漫。

冷翠烛垂眸聆听树上鸟叫,心情舒畅。

尹渊看着这大好春光,脸色比方才待在屋里时还要黑。

不但面色阴郁,他整个人皆是如此,虽说长着一副凉薄矜贵之相,浑身上下却莫名透露出股霉气,连身上的银狐裘都成了湿苔藓似的无精打采之物。

偶尔有几个丫鬟小厮路过,皆低头快步走,不敢对老爷多说些什么。

尹渊:“太晒了,我要回去。”

冷翠烛正蹲下身瞧地上的米白小花,未听到男人的诉求。

真顽强的花,长在石头缝里,还能生出这么多来。

尹渊:“泠娘。”

她仍未抬头。

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但,懒得搭理。

一小厮从旁路过,怎料被尹渊叫住。

“这什么花?”

“回老爷,这花是……”

“全铲了。”尹渊面无表情,“府里不准有这么煞风景的野花。”

尹渊是身体不康健连带心理也跟着扭曲了吗?

冷翠烛站起身:“老爷,我推你去别处逛逛,免得煞风景。”

她将尹渊推到水塘边,就将四轮车停在塘边的石头上,自己去赏水中锦鲤。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从兜里掏出吃剩的白面饼,撕成碎块喂给锦鲤。

锦鲤眼见有吃的,全涌了出来,争抢水面寥寥几块饼渣。

看样子,平日里也没人喂这些鱼。

那些鱼的吃相,让她莫名想到菟丝子。

也不知道菟丝子现在怎样,若是又光着屁股睡在草堆,被冷蓁发现了该怎么办?俩孩子会不会打起来啊……

“您是尹大人?”

冷翠烛扭过头。

红衣女子往尹渊身旁靠了些,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女子妆容精致昳丽,鼻尖有颗小痣,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

她微笑道:“妾身是陈浔陈大人派来的,名为觅觅。大人昨日骑马跌伤了腿,正卧床在府,他心念大人,便派妾身来代为问候。”

冷翠烛攒眉不语。

陈大人还真是热衷于官场交际啊……这觅觅姑娘看起来年轻,应该是陈大人的妹妹吧。

或者是妾室一类,两个人年龄也相仿。

“这位,想必就是您夫人吧?果真是貌美如花天仙一般呢。”

觅觅冲她笑笑,看来是把她当作尹夫人了。

“嗯。”

尹渊双眸不知在看何处,亦或者没看任何,纯粹是在发愣:“我很好。”

“……怎么还不走?”

“泠娘,我们回去。”

冷翠烛没理。

她好奇这个觅觅姑娘究竟想干些什么,而且,她总觉得觅觅有点眼熟,又想不出来和谁相像。

“陈大人让妾身来请您,三日后去府上小聚,最好能带着您的夫人。届时,还会有王节度使和李盐商出席,他们也会带着自家夫人。”

尹渊眼都没眨一下:“身体抱恙,不去。”

觅觅仍带笑:“好吧,那大人好好休养。”

“夫人呢?夫人想去吗?几位夫人会聚在一块儿品茗插花,你若是想去,大人与你琴瑟和鸣,这般恩爱,定会同意的。”

“啊……”冷翠烛不知该怎么回才为好。

她被错认成尹夫人,尹渊又不出言解释。若真的将错就错去赴了宴,改天尹夫人知道定会将她叉出府去。

尹渊:“她也不去。”

觅觅姑娘悻悻而归。

她推尹渊回房的路上,尹渊冷不丁问她:“你真的想去?”

“官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甚想法。”

他竟开口解释:“……那几个,净是琢磨着怎样从国库里多捞些银子的,若去了,就是同他们沾了边。”

“这县里的官商关系盘根错节,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冷翠烛自是不信他的话。

尹渊若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正廉洁,就不会被冷蓁连捅数十刀报仇雪恨。

见她仍情绪不高,尹渊又说:“我可以把你纳为侧室,与易音琬一样能够管家。”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为好。

“泠娘,如何?”

“官人还记得吗?”

她冷白的面颊带了笑,淡褐眼眸湛亮,愈发的黑,黑森森望不见底。

“那日在茅屋,我对官人说的话。”

她说,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

尹渊记得。

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不,两巴掌。

一边一个。

第35章

冷翠烛回家与冷蓁一道吃饭时, 冷蓁忽递给她一封信。

“昨日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送到家里来的,说是给你。”

她拆开信封,拿起信纸看了又看:“好多字都看不懂啊……冷蓁, 你看看。”

冷蓁接过信, 沉吟片刻:“陈浔让你去他府上做客,说还有其他姑娘会来。”

“娘, 你不会去的,对吧?”

冷翠烛的确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但尹渊不让她去, 冷蓁也不想让她去, 倒激起她的牾逆。

陈大人设的这个局再坏, 总不会将她吃喽。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她答, “开的那些药, 都要按时吃,全都是用银子买来的呢。”

“过几天, 娘还要抽出空带你去医馆驱虫,你自己一个人又找不到那地方。若你脾性好些, 又记得住事,娘就不用这么费心了,唉……。”

“原以为你长大了就好了,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捅出的篓子比小时候大得多,补都补不住, 补都补不住……”她叨叨个不停,如梦呓般。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道冷蓁会因此内疚。

但,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绝无一句假话。

冷蓁努努嘴, 沉默不语。

陈府要比尹府小好多。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几个小院子合在一块儿,道路迮狭,弯弯绕绕曲径通幽。

甚至,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还时不时蹦出几只觅食的狸花。

“娘子你终于来了,”陈浔坐在宴客厅的软垫上,招呼她坐下,“来,娘子尝尝这个,刚让下人们热好的红枣枸杞汤,这边还有玫瑰冰酪。”

“我记得娘子之前说过,不喜喝茶,所以这些吃食里皆未加一丝茶水茶叶,娘子且放心。”

她微微福身:“难为陈大人还记得。”

红枣枸杞汤和玫瑰冰酪她都只尝了一点,味道的确是不错,但比起这个,她更在乎别的。

“怎么不见其他姑娘啊?”她抿抿唇上淡绯色胭脂,将鬓发捋到耳后。

“哦,这个啊,”陈浔扶额笑笑,“觅觅已去门口接了,等会儿就来,娘子先在这里等等。”

“娘子,多尝一点呀!”他把几个瓷碗推到冷翠烛面前,痴痴凝着她。

她今日梳的是垂鬟分肖髻,侧边别了几朵海棠绒花,白玉耳铛玎玲作响。

她一被人盯就浑身不自在,只好照陈浔说的那般,又喝了几口汤饮和冰酪。

她实在不想喝了,便找了个话茬儿:“……不知那位觅觅姑娘同大人是什么关系?”

“觅觅啊,是从前我在街上碰到的,她在街上卖身葬父,我便将她买回来了。”

“有一说一,这孩子真孝顺呐,父亲死了好几个月尸体都臭了还想着卖身葬父,唉,若换作我,就直接把爹放菜地里堆肥了,反正都已经烂成那个样子,不如拿来育点大白菜。”

“哦……原来如此。”

陈浔陪她稍作一会儿,就起身说去接客人,让她就待在宴客厅等着,哪里也别去。

他带着几个下人出厅,消失在拐角。

厅里只剩冷翠烛一人。

她环顾四周,实在是无事可做,挑出一缕青丝编起辫子。

骤然,她蹙起眉头。

编辫子的手一松,下滑捂住小腹。

看来是将汤饮和冰酪一同吃,吃得闹肚子了。

她坐着难受,起身捂住肚子去到厅外逛。

厅外道路错综复杂,七弯八拐的,也没下人路过。

她思忖陈府不大,应走两步就能遇上来往的下人,那样就能够问下人府中行圊之处。

怎料,没走两步她就迷了路。

往南走,是死路。

往北走,也是死路。

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尝试多次后,她停在原地,迷迷惘惘:“这地方未免也太邪乎了些……”

她不禁怀疑陈大人府上这块地原来是乱葬岗什么的,怨气太重,以致活人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

来来回回绕了好几遍道,她整个人没了脾气,无力倚靠在墙边,忽听见熟悉的人声。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扭头,透过墙壁木窗缝隙瞥见二人。

“我不认识你。”

尹渊拄着拐,面无表情。

“唉,大人,我们前几日才见过面的呀。妾身姓江,叫江觅觅,您忘了妾身吗?”

“压根没记得过。”

江觅觅转眸,淡然生笑。

“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妾身心里觉得,或许您家夫人会记得妾身,毕竟那日她一直盯着妾身看,眼神很古怪呢。夫人记得的话,想必大人没过多久也会记得妾身了。”

尹渊愣了瞬。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冷翠烛窃听半天,没从中听出任何因果缘由。

什么意思?

她心里乱糟糟。

她又倚在墙边听了好一会儿,眼见二人有离开的意思,忙提起裙摆往别处走,继续去找出恭的地方。

还未找到,她肚子就不疼了。

“……看来真是那两碗小食的问题。”她嘟囔着,揉揉肚子,“不过确实挺好吃的。”

她平日里是不吃零嘴的,就算有也是留给冷蓁吃,自从做了母亲,她总对嘴馋有种羞耻,即便是再喜欢吃的东西也不好开口去要。

其实,就算做了母亲,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穿自己想穿的。

母爱无私,只不过是洗脑女人牺牲自我的借口罢。

还有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女子哪里弱了?

而且,非要贬低一通后再捧杀吗?

冷翠烛这些年所遇到的女孩们,各有各的坚韧,无论年纪。

倒是身边的男人……说好听些是童心未泯,说不好听些,就是巨婴,无论年龄。各有各的无能。

她终于遇见个过路的小厮,忙去问:“那个……你知道宴客厅在哪里,怎样走才能到那儿吗?”

“哦,”小厮点点头,“知道的娘子,我带您去吧。”

她松了口气,跟在小厮身后,将手头帕子系在腰间禁步带子上,风一吹粉纱帕就将珠玉裹挟,随步伐颤动。

果真还是要靠常住在这个屋檐下的人。

小厮带她走了一会儿,她就觉眼前的道路愈发熟悉,仔细一看,就是自己来时的那条路,连趴在路中间睡瞌睡的小狸花猫都对上了。

走到宴客厅,尹渊正坐在她方才的位子。

摩挲面前瓷碗碗缘。

她扭头就走。

尹渊:“站住。”

她脚步更快,刚走几步,就被青衣护卫抓了回去。

被强按着坐下。

“这里有谁?让你这么着魔。偏要来。”

男人就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咫尺。

“没有谁。”

护卫的双手分明已脱离她的肩头,她却仍觉有莫大压力控制住她,将她一点、一点,往下按。

按得她浑身筋骨咔嚓作响,痛得很,却说不出痛在何处。

“你很缺钱?”

她怏怏垂头,闭口不语。

护卫从布包里拿出一沓银票,面值一千文,将其搁在桌中央。

又是一沓被放到桌上。

她别过头。

厅外满树山茶花聚成一团,火红炫目,随风跃动,如蓄满血的心脏般。

又是一沓。

……

直至桌面堆出个小丘。

“不要?”

她仍旧不语。

男人握拐杖的手绷到发僵。

“那把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所有,全还给我。”

她只不过是独自来了陈府没告诉他罢。

尹渊就要拿出与她情断缘灭的架势。

“你在他们身上花的每一分钱,皆是我赐予的,我有权利让你,让他们还回来。”

“他们?”

“官人又在臆想些什么?”她站起身,“你是觉得,我今日来这儿是为了结识别的男人?”

“好啊,如果他们比你还富裕的话,我的确要好好考虑。至少他们不会像官人一样,日日夜夜疑心到惶惶不可终日。”

“我疑心你,有什么不好?”

尹渊似是想到什么,抬手去拭额间薄汗,很不凑巧,他额间没有汗,只有一双紧拧的眉,还有垂到额间的斑白碎发。

他只得收回手,仰屋窃叹:“……好了,我不疑心你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出府透气就透气罢。”

“那官人呢?”她哂道,“今日来这儿,是想要结识别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

尹渊答道:“若不是你,我才不会来。”

她往别处走,他也拄拐起身,一步一趋跟在她身后。

她走到窗牖前纳新,他便也跟着,站在窗户的另一侧。

身旁护卫了然,出了宴客厅不知从哪抱了一捧开得正艳的木芙蓉,递给尹渊。

尹渊一手抱花,一手撑在窗棂。

怀中淡红芙蓉尚带清晨雨露,香气旖旎。

“这花,多像你。”

她敛眉凝眸,接过那捧带了重量的芙蓉花,指尖轻捻花叶。

“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男人语气轻快了些,“所以,莫为了一时的自由而遭受风霜,路边没人管束的野花与盆中娇花是天壤之别。”

“你要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尹渊总是这样,时好时坏。

从前她只能看到他的好,坏的全抛之脑后,现在来看,她发觉自己抛了好多,基本没剩下什么。

她与尹渊,用十几年的时间,相处成了一双怨偶。

当他凝视她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自我,魂不守舍。

诚然,她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她的灵魂一直是自由的,她感到不自由,是因为她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

刚开始,是为了一个男人,恶湿却又居下。

后来,是两个。

“是吗?”

她盯着窗外韶光,双手握紧怀中花束,扭头猛地砸向男人。

刹那间瓣叶、花露飞溅,所有重量直往男人脸上砸。

芬香扑了他整张脸。

尹渊侧过头,全脸沾了水露,青绿花萼沾在面颊。

鲜红色、最娇嫩的花瓣,浑然绽开,洒了满地,还有几瓣停在他肩头,风一吹扑簌落地——

作者有话说: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于谦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你一直是自由的,你感到不自由,是因为你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萨特

[竖耳兔头]

第36章

“这就是官人所说的, 天壤之别?”

她忽而浅笑:“那我还是更喜欢外面的野花。”

“就算你将那些花全铲了,我也更喜欢野花,而不是你。我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她知道尹渊说的那一番话是在暗讽她, 想让她顺他的话, 安安静静做一朵温顺的娇花。

她不想回应他的凝视,也不愿低下头去回避。

尹渊只把她当作一朵养眼的花, 那她就抬起头,以同样的方式凝视他, 也只拿他当一朵花。

不过, 他只配被喻作残花败柳之类。

她抬起脚, 踩在地上花枝, 一点点蹉跎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