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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地吩咐了长工几句,让他们收稻谷时注意些,莫被蚂蝗咬了,后回去与尤恩一块儿绕着水田信步。

“那病不治也好,”她微笑道,“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好了呢。”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尤恩颔首:“是有一事。”

“我担心,我和菟丝子的病症以后会波及小姐。停留在同一个世界过长,且毫无进度,宿主和系统的身体都会出问题,比如说,逆生长,从成人慢慢退化到婴孩。”

“啊?”她想起自己近来异样,惴惴不安道,“那,怎么样才能有进度……”

“一般来说,就是按剧情走,直到剧情结局,”尤恩垂眸,“但,尤恩从前与小姐试过了,将故事的主要人物消灭,或是让他陷入无可转圜的境地,也可以。”

“……消灭主要人物?这,”她低声喃喃,“就是把这本书一开始的主角,尹渊和冷蓁弄死吧。冷蓁已经死了,还剩个尹渊……可我与他五年未见,要怎么想办法杀他?而且他不想见我,我也懒得见他,一见到他,我就联想到之前过的苦日子,还有冷蓁这孩子是如何死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寿终正寝了呢。”

她忸怩道:“我们还是再观望几年吧。”

她与尤恩在后山逛了一个半时辰,见天色不早,加上下起迷蒙小雨,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回走。

冷翠烛妆被雨淋花了,忙着回去洁面换衣裳,就走的快些,匆匆将尤恩摔在身后。

她走到院门口,管家正在那等,见她回来忙过来给她撑伞。

“小姐,有客人过来,点名道姓说要见您。”

“啊,”她眨巴眼,“那李叔,你先去招待招待客人吧,给他们泡前不久租户送的顾渚紫笋,我回去更衣,等会儿再来。”

她给管事安排好事做后,忙撑伞回屋,待回到屋里,先是褪下湿透的衣裙,再用热毛巾揩身子,揩完过后在衣橱里挑了几件得体适合迎客的端庄衣物,走到床边的落地明镜前更衣。

“唔……”菟丝子从棉被里钻出脑袋,哈欠连连,“你回来了啊。”

他未着寸缕,全身只由被子去遮,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堪堪搭在肩头的被角随动作一动,就滑落至脊背。

她边穿衣边扭过头:“你身子好些没?还痛不痛啦?”

他认真回答:“休息一下就好很多了,没今早那么痛。”

“你是要去见客人吗?”

“是啊。”她说,“你再睡一会吧,等我见完客我们再开饭。”

菟丝子听话地钻回被窝,嘀咕道:“那个客人我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呢。想不起来是谁了……反正你快一点嘛。”

她穿好衣服,转身在床头蹲下,手一伸他的头就凑过来,她笑着揉了揉:“好吧。”

她跟着管事去了宴客厅,前脚还未迈进门,就被里头的吵嚷声吓得后撤。

“呸!什么破茶啊,都发霉了还煮来给我喝,这么穷酸就不要装大款行吗?去外面扯点草都比这破霉茶来得体面。”

“呃,这……等一下。”冷翠烛恍然,退后好几步。

“冷翠烛,我看到你了。”里面女人道,“快点给我进来。”

“额,好的好的。”她讪讪往里走。

几年未见,易音琬的脾性倒还与从前一样。

她让人将易音琬的茶撤下,换作温热的蜂蜜水,还给他们都加了床毛毯,盖在膝上。

“不知夫人……是如何找到我的?”

冷翠烛仔细回顾这几年,自己并未与易音琬那边的人有过联系,或者说,她鲜少与除尤恩菟丝子外的其他人交流,只不过偶尔与卢妙莲去外地赏光。

“嘁,”易音琬冷声,“这当然是不会告诉你,只能说,妹妹啊,我为了找到你,可费了好大的工夫。”

“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易音琬:“你跟我回去。”

她指尖捻过杯缘水痕:“回去见尹渊。”

“啊?”冷翠烛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的啊,妾身不能跟夫人回去,妾身一届罪人,哪里有脸去见……”

易音琬靠过来抱住她,笑道:“冷娘子呀,别这么急着下决定,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又不会害你。”

“你不在的这几年,老爷的体质是一年比一年差,终日郁郁寡欢,头发白了大半,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她话锋一转,“你现在和我回去,岂不正好合适?”

冷翠烛不解:“……什么意思?”

易音琬勾唇一笑,从袖袍当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搁在桌上。

冷翠烛与易音琬对上视线,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预感,扭头屏退下人,只留她们二人在厅中。

易音琬指了指桌上瓷瓶,抱臂道:“这瓶里,装的是世间难得的毒药,仅有这一瓶,无色无味,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可惜,这毒难溶于水,要想发挥它的效力,需要以人做引。”

她对易音琬的企图一知半解,敛声去问:“夫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用这毒,去送尹渊上路。”

易音琬叹声:“虽说老爷的死期估计就是这几年,但尹渊这人丝毫不顾及我与他的夫妻情谊,竟只打算给我留一成遗产,余下九成全捐给官府,用来兴修土木!”说着,她猛拍桌子。

“他既不仁,我当然也就不义了。”

冷翠烛听得直皱眉头:“……夫人,我为什么要帮你。”

易音琬要害尹渊这事,她不在乎,毕竟也是好几年未见的旧人了,在乎他干嘛,她只是觉得,易音琬很莫名其妙,还不想再次牵扯进泥潭。

易音琬握住她双手:“冷娘子,只有你能帮我了啊!”

“老爷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对待其余一切都是淡淡的,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投毒的呀!”

“你放心,这事若真成了,你就是大功臣,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到手的遗产,你三我七。”

她沉吟片刻:“他手里,应该没多少钱了吧?”

之前她走的时候,尹渊给了她千两白银,再加上易音琬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尹渊又是个对外人极为慷慨的……她不信一个四品官员的俸禄有这么多,多到足够支撑这么大的开支,尹渊那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性子,也不像会贪赃纳贿的。

易音琬呵呵直笑:“唉,哪能啊。”

“你是不知,他整日都泡在官府,近来又升了一品,风光得很,每天上门求他出面的人都踏破门槛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么可能没钱,就算他没钱,也有人眼巴巴地给他送钱。”

“所以,娘子,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她拧眉:“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呀,”易音琬打断她说,“我记得,你们当初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吧?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走了。我还是过后发觉你不在,跟人打听才知道你与尹渊决裂这事的。”

“蹉跎你十几年光阴,到最后不欢而散……这样狼狈的结局,你甘心么?”

“你一定很恨他吧?”

她恨他?

她恨他吗?

松快的日子过太久,对于从前受到过的辛酸折磨,冷翠烛淡忘许多,尹渊、姒青……那些男人,如过眼云烟一般,逐渐在回忆当中湮没。

从前,她一定是恨的他,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诅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可惜她当时奈何不了他,还要包容他的所有骄傲与脆弱。

冷翠烛深知,她不能替当初的自己去原谅尹渊。

她倒是能为当初的自己报雠雪恨。

“音琬,”她垂首,轻答了句,“我会同你回去的。”

第96章

冷翠烛想着, 还是没让菟丝子和尤恩与她一道回去,这毕竟是她与尹渊的恩怨,将他们牵扯进太多, 对相方都不好。

她便只同他们说是南下去与卢妙莲办事, 要在那住上个十天半月。

“你不能早一点回来吗……”菟丝子环抱住她,有些委屈地仰起头, “那个什么小莲,就这么让你牵挂?你不在家, 我都没心情打扮了。”

“哎呀, ”她忙摸摸菟丝子的头, “如果事情处理的比较快, 我就会提前回来的, 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菟丝子:“那你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国庆吗?”

“呃,你说的是中秋吧?”她点头, “那时应该就回来了。”

“尤恩,以后的日子就要麻烦你多操劳, 若是在收账上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就去找李叔,他在这方面有经验。”她将手中账本递给床边男人。

“好的,小姐。”尤恩点头,接过账本,瞟了眼窗外月辉, “天色不早了。”

闻言,菟丝子像得了软骨症般瘫在床上, 哈欠不已。

“唔……今天是不是该我了呀?”他边蠕动身体往被窝里钻,边嘀咕,“快点睡觉吧宿主, 你明天还要早起出发呢,可别耽误喽。”

“欸你不是昨天才……”

她抬头与床边男人面面厮觑。

尤恩柔声:“小姐,那我走了。”

“等等,”她倏地叫住他,扭头瞥了眼偌大的床铺,“这床蛮大……其实可以三个人一起的。”

“我不同意!”

“哦,好啊,”她挑眉,“那你就睡这里吧,好好休息,我和尤恩换间房睡,别打搅到你。”

“唉别!”菟丝子拉住她衣裙,扭扭捏捏,“一起睡就一起睡嘛。那你睡中间哦。”

三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冷翠烛睡在中间,被身边的两个人拥着,有些挤。

菟丝子抱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往被窝里钻。

她半阖上眼:“早些睡吧,都很累了。”

说着,迷迷糊糊翻身往尤恩怀里钻,嗅他枕上发丝。

菟丝子倏地掀开被子,睁圆了眼:“你不是说要——”他想到什么,合上唇,羞愤不已。

躺回去后,复想抱她,她却已缩到了别人的怀里,只能愤愤扣住她肩头,两只清亮的眼睛瞪来瞪去。

冷翠烛:“你们在家里,一定要好好相处哦,少打架。”

“特别是菟丝子你,别那么好斗,别总是在别人面前犯贱,打又打不过……以后背上的毛被薅秃了可就没人帮你敷药了。”

菟丝子白眼,但还是乖乖答道:“知道啦。”

“我一定和尤恩哥哥好好相处,绝不打架。”

尤恩微笑答道:“我也会的。”

翌日天未亮,冷翠烛就与易音琬一道上了马车,启程回尹府。

因尹渊升职,尹府便从县城搬到了京城西郊,那条街所住的要么是皇亲贵胄,要么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城和县城比起来可远的多,那么长的路程,少说也要花上个十天半月,正好,易音琬与她有充足的时间为接下来的计划筹谋。

“这毒,我先匀少半给你,让你适应适应。”

她接过瓷瓶:“这,怎么适应?”

“服下去,毒会从内里蔓延到皮肤,你与他亲密时,他就会在无意之中服下你肌肤上的毒。”易音琬说,“这也是我非要找你襄助的原因,毕竟只有你能近身。”

“当然,这毒对你的身体会有一定损伤,但不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可以重新谈条件,或是……”她转眸瞟了眼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秋景,“你好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吧?”

“没事。”她摆摆脑袋,“夫人,我接受得了。”

“噢……”易音琬上下打量她了遍,“果然呢。他们都说你在深山老林里和妖精同吃同住,抓过路人吃,看来是真的啊,我说怎么瞧着,你比当初还年轻。吃人肉真的会让人返老还童么?”

易音琬说的对又不对,她自知自己辩解不出个所以然,回答说:“……应该吧。”

“罢了罢了,”易音琬叹声,“我不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莫到时候又怯场。”

“京中关系错综复杂,你就不要对外宣称自己从前与尹渊的关系了,恐惹人非议,我对外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侄女,反正你现在看着这么嫩,没人会起疑心的。”

“那尹渊那边……”冷翠烛蹙额,“也要这么介绍吗?”

“说当然是要这么说,不过……”易音琬勾唇笑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嘛,他也当然认得出是你。”

“实不相瞒,你这种长相的女人好找,我也找过几个和你长得相像带到他面前相看,他每次都摆出一副家里死了人的晦气模样……然后难过地撇下所有人,也不管具体是什么场合。这种整天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男人真可怕,特别不懂得什么叫做体面、分寸。”

“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转而委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这样啊……”

冷翠烛不是第一次受人委托做这种事,她自然明白,那些人找到她,央托她办事,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多丰姿冶丽,讲起话来多温柔似水,无非因为她恰巧是那些男人心中的执念罢,无论怨恨,还是愧疚……只是她不明白,当初是尹渊非要赶她走,非不肯原谅她,为什么又要念她这么久。

比起痴情,她更觉得他蠢,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夺他性命。

而且,她也没见之前她受苦的时候他有多痴情,帮她提桶水都不愿。如果这些男人的深情是让心安的女人受苦的话,她宁可不要。

到了京城,易音琬先将她安置在客栈之中,给她付了三天的房费后,就带着她上街买衣裳首饰和胭脂水粉。

冷翠烛是第一次来京城,从前在县城哪见过京城这么大的排场,各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街上行人皆金装玉裹,富贵逼人。

“你带的那些衣服都太素且过时了,我带你去买几件今年时兴的成衣,再买几块料子以后裁衣。”

易音琬扭头,将停下来看杂耍的她拉拽着往前走:“我叫你紧跟着我啊乡巴佬!你这个乡下人连杂技都没看过吗?到时候走散被胡人骗走就好耍了!”

“对不起夫人……”她闷闷垂头,任易音琬拉着走。

她们在夜市街逛了好几个时辰,一直逛到摊贩收摊,耍杂技的也收拾东西准备歇业,才依依不舍地带着采买来的东西离开。

易音琬坐马车回尹府,她就抱着一大包衣裳首饰走回客栈。

回了客栈,她先是回房间将新买的衣裳首饰给换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不得不说,京城卖的衣服确实是和她以前买的那些不一样,样式好看,做工精美,价格还实惠。玫粉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娇艳。

她梳了个慵懒的灵蛇髻,往头上簪了朵粉绒花,下楼觅食去。

即便时辰已晚,隔壁的酒楼依旧热热闹闹的,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忙碌的活计也多。

她在大堂挑了个偏僻角落桌下,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怎么了娘子?”

“没怎么,哈哈……”她冲伙计讪讪答道,“容我,琢磨琢磨……”

菜单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字体于她而言很生僻,她只在钱币上见过,菟丝子说那是什么……小篆,也不知道他是咋认识的。

冷翠烛实在是没法子,想着这五湖四海的人吃的东西应该差不多,就在菜单上随手指了几个。

怕太贵付不起,就指了两个。

少顷,伙计端着一碟腌咸菜过来,身后跟了个乐师。

“娘子,你点的腌咸菜和古琴曲上齐了。”

“啊、啊?”她脸唰的红透,“谢谢。”

毕竟是她自己点的,也赖不了别人,她只能边坐着吃咸菜,边等乐师给她弹曲。

乐师抱着古琴,叹了口气,苦恼闭眼。

“娘子,可否让我休息下再弹,我胸口疼得慌。”

“没事,你先休息吧。”她颔首,“这么晚还要干活,真是辛苦你了。”

“谢娘子体谅。”乐师长舒口气,“我方才才从包房里出来,给郡王一行人弹了将近三个时辰的琴,中途没歇过,唉……”

“郡王?”

她问:“可是那个有好多房妾室,好多位女儿的郡王?”

“是啊是啊,听说最近又要嫁女儿了,正到处相看合适的有为后生呢,这不,今晚才设宴相看了一个从三品官员家的独子,正和他家长辈谈入赘呢。”

乐师愤恨捶膝:“这些有钱人还真是闲得没事做啊……简直和书里讲的一模一样,什么什么猪肉臭!”

“额,”她干笑几声作罢,“你先坐这儿休息吧,我再去点几个菜。”

她趁机往楼上去,边爬楼梯,边窃听过路人的话,得知郡王的包厢在六楼,忙不迭往楼上赶。

虽说已过去五年,但她仍记得安宁县主,并且夜里总是不安,对县主常觉亏欠。

就算她不能出面为县主雪耻,也想去见见县主的生父,若能向县主生父透露一下当年之事的内幕,这样,她心中罪孽也减轻几分。

上了六楼,她跟在一群女使身后,想着这么多人赶着去同一个地方,定是郡王的包厢错不了。

跟着跟着,她发觉不对。

自己竟跟着女使们进了盥洗室。

趁女使们忙着卸妆,她匆匆出了门,还未看清眼前路,就撞到过路人身上,撞得头昏脑涨,额间生疼。

“啧,走路看路啊!”男人骂道,“我搁门口抽个烟,你急火火就往我身上撞,烟头把你烫到了算谁的?我可没钱给你。”他身上有烟气,还带了些醉人的酒气。

她弯腰,道歉连连:“这位官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不算你的,算我的……”

“当然算你的!”

男人掐灭手头卷烟,睇见熟人,举手挥道:“尹兄!我在这、我在这!”他嗓门大的很,一开口整个过道的人都转头齐刷刷盯他。

尹兄自是不例外。

尹渊站在栏杆边,垂眸凝视楼下来去匆忙的行人,听见唤声,疲惫地抬起眼帘,在目光望定那瞬陡然愣住。

而后,寂然的眉目有了神色,只不过是空寥寥的,漫无边际的悲戚、惆怅。

“尹兄!”男人忙跑到尹渊跟前,发觉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原处,困惑扭头,瞧瞧冷翠烛,复瞧瞧他。

“尹兄和这位娘子认识?”

没想到竟这么猝不及防地与尹渊再见面,冷翠烛低头吸气,尚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不认识。”尹渊答了句,转身往回走。

“欸!等等我呀尹兄!”男人赶忙跟在他身后。

冷翠烛被撇在原地,她愣怔抬头,盯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过拐角消失不见,稍稍松了口气。

尹渊应和那个在过道抽烟的男人一样,都是来这应酬的吧?说不准赴的就是郡王的宴席。

看来,此地是不宜多待了,郡王可以以后再找,若是被尹渊抓到打她个措手无策就不好了,易音琬再三提醒过她一切行动都要先商量再实施。

她回了客栈,问掌柜要了几块白面饼简单填饱肚子后就回屋沐浴了去。

她才在浴桶里泡了一小会儿澡,客栈小二就在外面叩门,边叩边道:“娘子,有客找您,他好像还挺着急的啊!”

“啊?”她暗忖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半夜来找她的只会是易音琬,说不准是什么要紧事,便答,“好的,我马上来,劳烦她等等。”

她从浴桶里出来,来不及擦身,随手挑了件浴袍穿上,拢紧衣领。

“易……”她推开门,“尹?”

她瞪大眼,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趁这个功夫男人已关门走进房中。

他尚且什么都未说,就俯身抱住她,深埋在她肩颈。

“我好想你。”

温凉的泪顺着颈窝,滴落进她胸口,与半干的水痕混杂。

“我……”她展眉,顺势去说,“我也想你。”

“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因为我想你,我舍不得你,”她柔声细语,“我不想再离开你,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不要再赶我走,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再没有那么多光阴能去蹉跎……”

他瞵着她眉眼,半晌才答:“我要你发誓。”

“嗯,我发……”

言之未尽,犹如狂风骤雨般的吻就落了下来,从唇畔到脖际,再扯开衣袍,去吻她颤动的背,直到腿根。

她倒在榻上,仰头望定房梁,眉梢微颤。

在沐浴之前,她将那小半瓶毒药服了下去,现在差不多也到见效的时刻了……——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之后就隔日更。[竖耳兔头]

第97章

卯时, 从窗外透进来微微的曙色,冷翠烛喉头发紧,起身找水喝, 却被男人从后揽住腰, 不让她走。

“天亮了,”她回首, 眉眼盈起一捧温软的笑意,“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呀。”

尹渊眼下乌青抽动, 抿了抿稍白的唇:“再待片刻。”

他将她揽回怀中。

冷翠烛靠在他肩头, 把玩他颈间斑白的发, 将其缠绕在指, 绕了一圈又一圈, 抬睫眈视着她。

男人借着曦光扫过她面庞,手背轻抚她细腻没有一丝褶皱的肌肤, 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竟不敢去看她双目。

“你还是那么姣丽美好, ”他收回手,“不再年轻的,是我。”

“是啊,”她勾唇,握住他的手,引他去抚她面颊, “官人,我的容颜和当年与你初次见面的比起来, 应相差无几吧?”

“你在我心里,也同当年相差无几。”

此话一出,他更为悲戚, 毕竟,容颜的苍老肉眼可观。激情时分,他可以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是她,待到爱欲褪去,赤裸的现实就逐渐呈现在他眼前。

“你同我回去罢,”他道,“我会让他们对从前发生的种种……守口如瓶,不会伤害到你丝毫。”

“是我对不起你,”她攒眉,“大人,妾身没脸回去,妾身是罪人……”

“泠娘,”尹渊叫住她,“你固然有错,但之前的事,我也难辞其咎。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与我也不会分别许久。”

“我现在只想同你相陪,此前种种,此后桩桩,皆不重要。”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她喃喃自语,“万一他们不接纳我。”

“我早就是孤家寡人了,”他抱紧她,“你不在的这五年,时间过得好慢,每一天都度日如年……那些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在我眼里,不及你的一丝一毫。”

“我记得从前你说我没出息,所以这几年,我一门心思栽在官场,期望有朝一日待我功成名就,你在远方听到我的佳绩,能够后悔……”

“是啊,你做到了,”她笑,“尹大人。”

冷翠烛对此没什么感受。这几年她压根不晓得尹渊在干嘛,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在意他了,还打听那些做什么?更别说因为他加官进爵就后悔离开,对他回心转意。

这世上卓越有为的男人多了去,何必单恋一支花呢。

八月初六,尹渊将她接回了尹府,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暂住。

这事她提前与易音琬商议好了,所以易音琬并不稀奇,面无神色地接过她奉上的茶。

“对了,”她抿了口茶水,“这府上还有位小公子,我带你去见见吧。”

刚下完一场雨,园中各处尚是湿漉的,易音琬带着冷翠烛穿过长廊,停在凉轩。

冷翠烛不经意扭头,瞥见路过那人,愕然睁圆了眼。

“冷蓁!”

她跑到那人跟前,拉住他手臂,声音颤抖:“你竟然……你竟然还活着!”

冷蓁微微失神,视线扫过她面庞,甩开手:“我不认识你,也不叫什么冷蓁,我现在姓尹!”

说着,他咳嗽着拢拢肩上披的雀羽大氅,侧过身正衣冠。时隔五年,他的面容与从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气质与从前截然不同,沉稳庄重了许多,一副道貌岸然的望族子弟模样。

“我是你娘啊,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放屁!你才不是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娘。”

冷蓁仰头,睇见一旁站着的易音琬,笑逐颜开地迎上去:“母亲,您回来了。”

“嗯,”易音琬没给他视线,“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也给学究检查了。”

“那就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冷蓁闻声就走,冷翠烛忙去追:“欸冷蓁!”

她复抓住他袖袍,刚想开口,就被他猛地一甩,她一个不稳仰头往地上摔去。

幸亏被人从后护住后脑,揽住她腰肢,没让她摔地上。

“娘子,”江觅觅将她扶稳,微笑道,“小心些。这地砖才浸了雨水,稍不注意就容易打滑。”

“觅觅姑娘……”她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泛些,应声答道,“谢谢觅觅姑娘,我以后,会注意的。”

见冷翠烛与江觅觅有说有笑,冷蓁咬牙,将江觅觅往回拉:“回去了!”

“啊对……该回去了,”江觅觅扭头,冲冷翠烛告别,“娘子,我和少爷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您。”

“咦。”

冷翠烛盯着手牵手往屋里走的冷蓁与江觅觅,狐疑侧目,与易音琬对上视线。

易音琬娓娓道来:“自从你走后,老爷就把冷蓁划到我的名下,他现在姓尹,是尹府的长子、嫡子、独子。也不知为何,尹渊突然就对这孩子这么好了,给他找学究补课,命人教他礼乐骑射,这不,最近还在给他张罗婚事呢。”

“至于他和那个江觅觅,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是何时搞到一起的,”易音琬呵呵笑道,“前不久两个人被我捉奸在床,尹渊非但不因他和小妈暗通款曲而罚他,还成全了他和江觅觅,把江觅觅赐给他做妾室。”

“这……”冷翠烛咬唇。

她还以为冷蓁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没想到这几年一直被尹渊养着,还养得很好。可尹渊他分明知道,冷蓁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又要待冷蓁这般好?

易音琬:“或许他是因为对你亏欠。”

“不过翠烛,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个道理你应是最明白不过的吧?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只是想让你不要活得不明不白。”

“夫人,我明白……”她颔首,“余下的药量,您可以给我了,我会一点不剩地用完的。”

易音琬斜眼睨她,赏识点头。

冷翠烛回来的目的毕竟不是为了与冷蓁认亲,论什么姓尹还是姓冷,说实在的,冷蓁和皇帝一个姓她都无暇去管,她这段时间要一门心思扑在尹渊身上。早点解决尹渊,她就能早点脱离漩涡。

冷蓁要娶谁纳谁,就随他去罢。

……其实她觉着,江觅觅和冷蓁还蛮配的,她之前就有预感,江觅觅能治得了他。

自她进了尹府,尹渊每日下朝过后都早早归府,直奔她的寝房。

“给我的?”她接过男人递来的手镯,举到窗前瞧了瞧,“我已经有够多首饰了……”

尹渊牵起她双手,仔细摩挲她手背肌肤:“不够。”

“我想将以前亏欠你的,全偿还给你。原先是我太骄矜自负,误了你的一腔真心。这几年我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很多……世事茫茫难料,只要你愿意一直陪着我,你的一切过错便都不是过错。”

他轻阖上眼:“只要你一直伴我身侧……。当初让你走,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大错事。”

她蹙额,黯黯抱住他。

“你有没有去看我们的孩子?”男人沉声,“如果你还愿意让我做他父亲的话……”

她“嗯”了一声:“去看了。这几年,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冷蓁是我的孩子,这无关血脉,无关亲情……只有关于你,他是你的孩子、你的血脉,这便足矣。”

“冷蓁的婚事,我会好生为他打算的。”他道,“郡王府上的小女儿到了适婚的年纪,让他入赘过去,可以享一生的荣华富贵。”

冷翠烛点头。冷蓁无才无德,仅一张脸生得还不错,入赘到有权有势的人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当然好,但……郡王和那位小姐,真的看得上冷蓁吗?”

“等价置换罢,”尹渊叹声,“若实在看不上,就多备些彩礼。”

“劳你费心。”她垂头靠在他胸膛,启唇,“我们休息吧?我换了澡豆,不知你尝不尝得出,是什么香味的。”

男人深埋进她领口,少顷抬头:“是栀子?”

她勾唇不语,将衣领拉至肩头,一手指尖捻弄他额间发丝,一手指尖勾住他腰带,妖娆意态,不甚羞涩,同他往一旁桌上倒去。

待做完事,尹渊沐浴过后卧在榻上歇息,她穿好衣衫起床,趁这个空荡掏出口袋里早已揉皱的纸,在纸上未圆满的“正”字多划了一笔,又回过头去数前面完整的“正”字,掰掰手指头。

算上这次,就是二十三次。照这样下去,尹渊身体欠安,应就是这两天了……

她合上纸,将其塞回口袋,骤然听见声咳嗽,那咳声是从内室传来的。

她撩开纱帘,眼见尹渊正坐在榻上,掩唇的帕上多了块暗红血渍。

“尹渊,”她盱盱睁圆了眼,指向他手中丝帕,“这、这是怎么了?”

“无事。”男人叠好丝帕,随手丢在架上水盆,暗红色的血在水中晕染开来,如雾般缥缈。

“痼疾而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坐到男人身侧,指尖轻点他唇梢血渍,泪眼愁眉,“我是不是折腾你太过了……”

男人揽住她肩膀,徐缓摇头。

她嗫嚅道:“你且在这休息,我去后厨,让他们给你熬些滋补的粥。你早上就没来得及吃,方才那样倒弄,一定累了,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说不准顽疾能有所好转。”

她将尹渊安置好,出屋往后厨走。

路遇江觅觅从冷蓁房中出来,她便同江觅觅打了个招呼。

江觅觅:“娘子可有空?”

“有是有,”冷翠烛翘首,“但我正打算去厨房让厨师给老爷熬个粥呢。怎么了?”

“熬粥之事,我让我的小厨房为娘子做就行了。”江觅觅抿唇,“娘子就抽个空,与我叙叙旧吧?妾身勉强也算是娘子的儿媳呢。”

她架不住江觅觅再三邀请,与江觅觅找了处无人的亭轩。

“娘子时隔几年回到尹府,想必是心怀目的的吧?”

她自知瞒江觅觅又瞒不住,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是自然。”

“觅觅姑娘呢,费尽心机,辗转在父子二人身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妾身不问娘子的企图,”江觅觅眯起眼,温言道,“娘子便也不要打听妾身的意图,这样两全其美……好罢?”

“妾身只希望,娘子以后莫对我落井下石。”

“不会的。”冷翠烛淡淡,“陈大人且放心。”

“虽说我不理解你为何要蛰伏在尹府这么些年,但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也有你的追求。我与陈大人,不,是我与觅觅姑娘从始至终都是同盟,怎么会对你落井下石呢……”

“娘子,”江觅觅猛然睁大眼,“你知晓我的身份?你是从何猜出……”

“这个,猜不出才奇怪吧。”

冷翠烛一开始以为陈浔是男扮女装成江觅觅,后面在盐场亲眼目睹陈浔掏出裆下具物,再加上她观察过江觅觅的身体,与寻常女子略有不同,似是长时间裹胸造成的遗症。

她稍稍联想,就确认了,至于什么时候有这个猜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真是辛苦你整天装扮来装扮去了。你县上的官职还在吗?平日里不用去点卯?”

“之前要,后来搬到京城,就向那边请假,说家中父亲病逝,辞官归家守孝。”

“啊,你辞官了呀。”冷翠烛暗忖江觅觅这一出真是好不值当。

“……娘子既已知晓,那我以后就不瞒了。”江觅觅垂头,心绪复杂,“觅觅该回去了,少爷那边还在等我。”

“嗯,记得让小厨房把粥送来。”

江觅觅拜别冷翠烛,回了寝房。

冷蓁见她回来,从床上坐起:“你又去哪里了?”

“出门透气啊,”她坐到冷蓁身边,捻起桌上果碟里的葡萄,送到他唇边,“遇上你原先的母亲,就勉强聊了几句。”

冷蓁撇唇,不悦道:“你少和她往来。”

“当初她抛下我离开,让我只能跟着尹渊这厮讨生活,那段日子所受的委屈耻辱,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咬牙,“见我出息了,当上了高官家里的公子哥,她又回来寻我,想让我认她……痴心妄想!”

“哎呀,别为了不值当的人动气。”江觅觅勾唇,轻抚冷蓁脊背。

冷蓁睨她一眼:“你昨日,是不是背着我去郡王府见了郡王?”

她抚背的手一顿,脸上笑意烟消云散:“你听我解释,蓁蓁……”

冷蓁甩开她的手,嫌恶道:“别叫我这个!恶心得要死。”

“江觅觅,我警告你,别在背地里动手动脚,别想着破坏我的婚事!”

“啊,可是……”江觅觅瘪唇,呜咽道,“我好害怕。”

“害怕你将那个女人娶进门,对我的兴趣会逐渐淡漠……万一你爱上她,不爱我了,我该何去何从……”

冷蓁眉心一紧,语气平缓了些:“所以,就安分些,别让我烦心。”

“我答应过你,待将县主娶进门,先让她过两年安生日子给我诞下孩子,让她放松警惕,再找机会杀了她。这样,我既能得到她父亲支持谋个一官半职,还能等风波平息下来后让你做续弦。”

“真的吗?”江觅觅大喜过望,扑进他怀中,“少爷,觅觅不知真该怎么报答你。”

“听话,”冷蓁从袖袍当中拿出一小块中空的指骨,戴到她指上,“能为我所用,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冷蓁并不爱江觅觅,他只是看中她的乖巧顺从,她的不择手段,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一把利刃。

这几年,她出谋划策,为他扫清了许多障碍,使他抽筋剥骨般迅速成长,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在府中是下人们唯命是从的少爷,在外是在京中卓有声望的新秀子弟,如今,又要与郡王家的嫡女联姻……这些种种,他从前想都不敢想。

江觅觅是一把趁手的利刃,比从前那个庶出的县主,也就是他未婚妻的好姐姐要聪慧得多。

只是他没想到,这把利刃终究会刺向他自己。

第98章

冷翠烛与易音琬的谋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尹渊的骸体愈发衰弱的同时, 冷翠烛的身体也慢慢地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体内毒药带来的副作用, 不足以夺她性命, 却能如针扎般日复一日地折磨她。

“这些止痛的丹药,你带回去, 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易音琬将药瓶搁到桌上,“进展得不错, 今早我见他, 面色愈发苍白了。翠烛妹妹, 你很中用, 没让我失望。”

“待到他过世, 我会将消解你体内毒素的药给你,但, ”她翘唇,“在此之前, 你要从他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冷翠烛拿起药瓶,收入囊中。

易音琬:“他的遗嘱。”

“那遗嘱之前我看过看过一次,内容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他要将大半财产都捐出去。有那封遗嘱在,他死后我们就拿不到所有钱财,所以你必须找个办法把那封遗嘱偷出来, 毁掉或是换掉……怎样都可以,但一定要在他归西前把那张纸给拿到手!”

冷翠烛沉吟片刻:“音琬, 你之前没同我说过这个。”

“你不愿?”

易音琬有些着急:“不愿就算了,我又不是只能靠你,我还可以找别人。比如……冷蓁, 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是个毒师,你现在用的这瓶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就是他配的,他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他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孽竖,只要我给够你儿子钱,你儿子就会帮我!”

冷翠烛:“……夫人,那是你儿子。”

“妾身不是不愿帮夫人,妾身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做,怕自己分身乏术,把这事给搞砸了……”

“你的分成,我会提高到四成,足够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我会想办法的。”她道。

冷翠烛惴惴不安地回了寝房。

算算时间,尹渊也该下朝回来了,她便换了件颜色鲜亮的衣裙,还戴上了他上次送她的和田玉镯。

到了该像往常一样服用避子药的时刻,她却移开手,转而拿起放在一旁的止痛药,揣进兜里。

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与尹渊圆房,有时是早晚各一次,有时候他回来得比较早,两个人就会闷头栽进床铺,从晌午一直到午夜……尹渊似是被她调教出来了,在这种事上不像从前那般退避三舍,或是敷衍搪塞,他要比几年前要专心致志得多。

年岁愈长,身心欲瘁,耐力却愈长久,倒是奇怪。

既然要寻求遗嘱的下落,她觉得,更应该侧重于攻心,慢慢从他口中套出。

她与尹渊总是相依相偎,但鲜少交心,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想了解他的内心所想,他的忏悔、弥补她全不在乎,只想让他快点到床上去。

所以这次,就不急于卿卿我我了吧?不如同他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上床的机会多的是,谈心的时机少有。

她进书房时,尹渊正坐在榻上服药,见她进来,放下药盅起身迎她。

“我还要一会儿……”他目移道。

“坐。”她复述道,“呃,先坐下。”

“你这是……在吃药?”她指了指桌上药盅,“你的病,还是没见好吗……”

“嗯。”他答,“不指望了。”

她抬眸扫视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庞,以及他鼻梁上的浅青青筋、眼下的那一抹如遭锈蚀般的青绿泪沟,稍稍沉吟。

“可是我怕……”她咬唇,“有朝一日,你会猝不及防地离去,从我的身边离开。我舍不得你,我们好不容易再重逢。”

话毕,尹渊明显一愣。

“我以为……你并不期盼与我再遇见,你那么怨我,恨我,我还以为……”

她打断他:“可是我爱你。”

“我还记得,那晚你说……因为你爱我,而我不爱你。可是尹渊,其实我是爱你的,只是当初,怨恨远大过爱恋。所以我不能说,也不怨去说,我还爱着你,对你还有残存着期待。”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果敢决绝的人,我若真有那么坚定,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你了。”她低语喃喃,“我无比期盼你能变好……而现在,你已经改正了,你是个很好的夫君、很好的父亲,你对我仁至义尽,将蓁蓁照顾得也很不错,我便没那么恨了……”

男人拧眉,缄声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你的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好,”她长叹道,“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想念你所带给我的一切……在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毫无底线地包涵我,那么爱我。”

“夫君……”

“泠娘,”男人拥她更紧,埋头嗅她发丝香气,“我想为你拟一份遗嘱。”

“帮我把书桌上的木椟拿来,好吗?”

“嗯……”她拭去眼尾泪水,微微颔首。

在将木椟拿给尹渊前,她先趁尹渊靠在榻上恍神,打开木椟查看了下,翻开其中摆放规整的纸笔,找到了垫在最下面的牛皮纸。

打开扫了一通,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有易音琬冷蓁等人的名字,还有数字和印章,应就是易音琬说的遗嘱没错。

她合上木椟,转身将其捧到尹渊跟前。

男人勉强止住咳嗽,先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再去接木椟,从里面拿出支兔毫笔,复抽出一叠纸,展平在桌,蘸墨提笔写字。

“这是……”她凑过去,有点认不全指上的字,抬头问他,“这是写的什么?”

“待我过世,我会将和离书交给易音琬那方,让她改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从始至终都身不由己,这样也好。”

他垂睫,对她说:“之后,我会将冷蓁重新归于你的名下,但,他还是尹家唯一的公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在我尚有余力的时候,将你抬为平妻,这样,待我离世,易音琬也改嫁后,你就是府里的女主人了,也是唯一的主人……冷蓁虽名义上是家主,但也要受你的桎梏。”

她蹙额:“听起来是好,可……”

可她不想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宅大院。

她不想好不容易与他脱离,仍要一辈子困束在他的阴影之下。

她不想做什么尹府的女主人。

藕断丝连,不如剥骨抽筋。

她阖眸,话锋一转:“好,就这样写吧。”

尹渊将遗嘱立完盖好章,复从木椟里找出那卷牛皮纸,打开灯罩塞进燃烧的灯芯之中,任其点燃烧尽。

他将那封新写的遗嘱叠好递到她手中:“还是放回去罢。”

“嗯。”她点头,一手捏纸页,一手捧木椟,“你要不要回屋睡睡?见你挺累的。”

男人遂她的意,徐徐从榻上起身。

她复瞟了眼,转身走回书桌,见身后没了动静,放下心来,并未将那张新写的遗嘱放回木椟之中,而是灯罩,望着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那张纸撕成碎片,一片片地,将其放在火上点燃。

火光映照在她眼眸,她凝神,见碎片太多,索性将那一捧碎纸都倾倒在火烛之上。

纸上墨迹被烘烤得噼啪作响,她掏出兜里药瓶,边嚼药丸边拿笔把纸屑往火上刨。

“你在做什么?”

“啊,”她猛地回头,被吓得后撤连连,支支吾吾,“我、我……尹渊,我……”

手中药瓶摔在地上,碎成两半,里面的药丸全洒了出来。

“你……”尹渊眉心紧蹙,徐徐从门口走到她身边,转眸瞥见灯上已燃尽的纸屑,低头盯见地上碎裂的药瓶。

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启唇想问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垂头愣愣盯着地上药瓶。

“你对我说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只是你的违心之论吗?”他万念俱灰,“你还是无法接受我……对吗?你说的那些,只是在哄我,演给我一人看的……”

“尹渊,你听我说。”她抓住男人手臂,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解释,“我……”

“不必了,不重要了。”男人扭头眈她,惨白的面庞蓦地涌起一抹红潮,猝然间吐出鲜血,将衣襟染透。

“尹渊!”

冷翠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尹渊竟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所有事情皆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从原先那个能抱得住她,还能开口与她谈心的男人,成了一具卧床不起的病体残躯。

大夫说,他的身体已无可转圜的余地,易音琬听后,便张罗着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提前布置白幡白绸。

自从尹渊重病在床,府里就热闹起来,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排成长龙,不是尹渊的同僚,就是曾受过他恩泽的平头百姓,连原先县上的人民也大老远坐马车过来看望他。拜访的人太多,易音琬担心出什么问题,就闭上房门不让尹渊见客,将那些人全推给冷蓁,让他招待,冷蓁倒乐此不彼。

这几天近身陪着尹渊的,便只有冷翠烛一人。两人无论昼夜都待在屋里,门窗都被巨大的黑绸遮盖,透不进丝毫光亮,外面的一切争论、吵闹,皆与他们无关。

尹渊不愿理冷翠烛,她同样也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两人便只是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视线都停留在黢黑无光的窗棂,一盯就是一整天。

某日,男人盯着窗棂,漠然收回视线。

“你走吧。”

她回过头:“尹渊,你又要再次推开我吗?以后……”

“泠娘,”他冷声,“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我毁了你,你也毁了我,我们两清。”

“两清?”她泪眼涟涟,“那,你还爱我吗?”

男人见她垂眸落泪,恍惚了瞬,迟愣良久,道:“……爱。”

“可我的爱,又有何用……”

她倏然扑进他怀中,抱住他,埋在他胸膛啜泣。

尹渊见此,强撑着抬手,抚她瑟缩不已的肩头。

她抬起头,露出那双被泪水裹挟的眼,浑噩噩的眸子在黑暗之中粼粼闪光。

“我也还恨你。”

冷翠烛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几年前,或许一开始就……但她那时已经怀了冷蓁,她离不开尹渊,也再也跑不掉了。

男人哑声唤她:“泠娘……”

“我早说过,”她仰头逼视他,直至与他鼻尖相抵,“我不喜欢泠娘这个称呼。”

“你每次这样唤我,我只觉得恶心。”

“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却日复一日地用原先在青楼,鸨母取的贱名来称呼我,就像在叫什么阿猫阿狗一样……从前那般毫无尊严任人采撷的日子,你当然怀念,毕竟我当初多听话,多乖顺,还满心满眼都是你。”她站起身背对他,“可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的忽视,不喜欢你的纠缠,不喜欢你的骄矜、你的敏感……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更不爱你。五年前没有,五年过后,更不会。”

她扭过头,睁圆了眼:“你还不知道你那要命的痼疾是从何而来的吧?”

男人躺在床上,想伸手拉她却拉不到,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走过房中的每一处角落,兜兜转转,又走回床前,蹲下身,主动将那张脸凑到他手边。

她握住尹渊的手,覆在她面靥,垂眸轻哼:“官人,是我给你下的毒。”

“……你对我下毒?”男人紧皱着的眉头僵住,不光眉眼,整张脸都僵硬无比,像被冻住般。

只有她握住的那只手,还残有薄温。

他闭目喃喃低语:“那药瓶里的毒,原是对我用的。”

“每一次与你的交合,每一次你的唇吻过我肌肤……那些时刻,都是我精心谋划好的。”

“每一次,都能让你离阴曹地府更近几分。”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吻过男人冰凉的手,笑眯眯爬上床,拥住他腰际,蜷缩进他怀里,一如既往。

“你疯了?”那声音自上而下,传到她耳畔。

“是疯了,早就疯了。”

“即便我是个疯女人,即便我不清醒,也足以对付你。”她抱紧他,仿若要与他紧密贴合,不余一丝罅隙。

从前那样压抑的生活,不将她逼疯才怪。她也想过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可现实种种,总逼得她将双手沾满鲜血,将真挚爱意沤烂成腥气冲天的怨恨。

天黑后,屋外下起了雪,透过黑布黏在窗棂,寒气从窗边一路侵袭,到床榻之间。

冷翠烛睁开眼,颊上泪痕早已干透。

她想坐起身,肩膀却被抱着。

她挪开肩头僵冷的手,从男人僵硬的怀抱当中脱离,起身下床,去推那扇久未推开的门。

易音琬正在外头张罗人给灯笼罩白布,见她踏出门槛,忙迎上去。

“他走了?”

雪落在她眉睫,她垂下眼睫,雪花也随之飘落:“嗯。”

她原以为尹渊的离世会让她有什么大喜大悲,不知为何,却没有。

冷翠烛抬起头,长叹一声:“又下雪了啊……”

五年前她离开他身边,也是在一个雪天。

二十四年前她决心与他天长地久,是在夏天。

那年他趁她午歇时抚过她后颈薄汗,温柔地抱住她,身上有雨后的土腥气,还有竹叶香……她当初好想就那样一辈子。到头来,她倒与他成一辈子的仇人了。

她其实想过要不然就这样原谅尹渊,将此前受到的种种磋磨委屈忘去,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

下辈子吧——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