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给膳房的人吃。”书青出主意。
香禾笑了笑:“方才膳房里都用过了,她们就是担心不好吃,才先尝了的。”
朗倾意忽然有了主意,她吩咐道:“端去门外,给站岗的侍卫们吃。”
第46章 和颜悦色 她须得慢慢收服了,才能放心……
又过了会子, 香禾端着空盘进来,忍不住一通夸赞。
“夫人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这侍卫们哪个不说夫人的好?”她才讲完,见朗倾意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正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便讪讪地住了口。
“香禾。”朗倾意轻声叫了她来, 见四周并无旁人, 这才拉了她的手, 笑道:“你虽不是打小跟着我的, 但你性子纯真, 我打心眼里喜欢你。”
香禾没料到朗倾意会同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忍不住欣喜到睁大双眼,抿着嘴角, 想笑又不敢笑。
“书青是从小跟着我, 可在我这里,你们二人并无分别。”朗倾意低声说道:“你无需刻意说奉承话来讨好我, 只需同之前一样就好了。”
香禾又羞又感动, 没想到夫人一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近些时日担心的话被一语道破,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才张口唤了一声:“夫人”, 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了。”朗倾意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臂,轻声说道:“叫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夫人,您是怎么看出来的?”香禾一边将泪意忍下去,一边忍不住问。
朗倾意笑着端起茶杯饮茶, 过后才说道:“从未夸过人的人,夸人的时候有多生疏,你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香禾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别过脸去,又回过头来,口中说道:“奴婢这就去给夫人续茶。”
香禾出去了,朗倾意的笑意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香禾。
书青她信得过,但对于香禾,她不得不拿出几分防备之心来。
但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人,她须得慢慢收服了,才能放心为用。
香禾续了茶水,朗倾意又对她低声耳语了两句,她虽面露困惑,但还是去了。
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声音轻柔:“夫人。”
“进来。”朗倾意话音刚落,便见香禾推开门,阳光霎时倾泻而入。
两个年轻的侍卫迈步进来,扬起的衣角带了些灰尘。两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夫人当面叫他们所为何事。
朗倾意在他们二人脸上溜了一圈,左边那个她认识,正是柳延青,右边那个却不识得。
看着他们行礼后,她又亲切叫他们起来。
“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她和颜悦色地说道:“整日里在外头站岗到底辛苦,注意不要熬坏了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两人齐齐说了声“是”。便又沉默下来,气氛中带了些尴尬。
柳延青碍着别人在场,到底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来过,行礼、起身都十分规矩,没半点异常。
朗倾意不着痕迹地往右边那人脸上看了一眼,记下了他的样貌。
她刻意叫香禾去喊柳延青,却没料到这个人也跟进来,想必他就是方景升安排的耳目了。
以方景升多疑的性子,即便叫柳延青守门,也不会放任他胡来,所以一定有锦衣卫手下安插在侍卫中。
她本来也没想今日就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淡淡挥手叫他们回去了,只作出一副关心侍从的样子。
他们走后,香禾方才好奇地问道:“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书青姐姐?”
朗倾意淡淡地笑道:“到外头买猫食儿去了。”
香禾不由得“哦”了一声,猜到方景升要送猫来,她又是欣喜又是期盼,又忍不住笑道:“大人对夫人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失言——她本是薛宛麟手下人,如今眼见着朗倾意被方景升夺来,倒整日兴高采烈的,岂不是不妥。
她忙岔开话题道:“夫人,晌午要吃什么?奴婢去膳房讲。”
……
晚膳之前,书青方才回来,她洗去满手的鱼腥味,又叫着香禾一同去院外一趟。
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笼子,笼内隐约见到软垫和一团白毛,书青待香禾关上院门,这才将猫提到内院来,打开了笼子。
团子正在里头不耐烦地抓挠着身下软垫,见笼子开了,飞一样地窜出来,猫在院中蝴蝶兰花丛里,鬼鬼祟祟地蹲着身子,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朗倾意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本来带了些唏嘘,可见到团子窜出来,又不免笑起来,禁不住拍拍手,口中啧啧唤着它。
“不知道可还认得我不?”朗倾意冲书青笑了笑。
书青满怀信心:“放心吧夫人,它可聪明了。”
话音未落,犹豫不决的团子便缓缓走了过来,即走即停,用了不少功夫才绕到朗倾意脚下,试探性地嗅了嗅她的裙摆。
随后,它放松了警惕,绕着朗倾意的裙摆蹭来蹭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朗倾意随手将桌上的小零食拿来喂它,见它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禁略有些失望。
书青见了,一拍手道:“奴婢买回来的新鲜的鲫鱼放在膳房,去看看杀好了没有。”
书青一溜烟跑走了,香禾蹲下身子,看着团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团子毛茸茸的头。
“养得真好,夫人。”她由衷赞许道:“方才听书青姐姐说,这猫要从方府里送出来,那边的丫鬟都哭了呢。”
朗倾意笑了笑,低声回道:“确实养得很好。”
她也弯下腰去摸团子的头,感受到熟人的气息,团子歪着头上前几步,被她轻轻的揉捏和抓挠彻底收服了。
团子索性不再到处跑,只围着朗倾意转。
书青来得飞快,她端着一碟子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鱼肉飞奔而来,口中气喘吁吁:“膳房里百灵的手真巧,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她把碟子拿给朗倾意,示意她来喂。
朗倾意才端过碟子,团子便迫不及待地爬到她腿上来,一边喵呜叫起来。
“才吃过没多久。”书青忍不住无奈:“饭量也忒大了。”
朗倾意将碟子放到地上,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鱼肉都被规整切成了长条,团子显然十分习惯,从一头开始吃起,不多时就吞进去了一根。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团子吃饭,没料到方景升已经在身后看了许久。
黄昏下,是一副昏黄的画卷,朗倾意穿着嫩柳绿的襦裙,上身是黄豆色短褂,她略微弯着腰,身体前倾,带着笑意看着团子吃鱼,耳畔的白玉珠子被夕阳染了一抹柔色。
方景升猛然间想起梦中他们第一次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她弯腰笑着看着猫,耳边是翡翠耳坠子,也如今日的白玉耳坠一样,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谁先低低喊了一声:“大人回来了。”除了猫,所有人都意外地抬起头来。
方景升含着笑走上前来,自己也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猫头。
团子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但仍在慢慢吃着,没有抬头。
朗倾意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大人。”
两位丫鬟不约而同地怔了下,随即又互相看了一眼。
今日她的态度似乎同昨日不太一样,就连方景升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他站起身来,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点点头,又转头问书青,今日膳房预备的什么晚膳。
书青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缓缓向后退了几步,说自己要去膳房问问,便走开了。
书青一走,香禾也脚底抹油溜了,院中只剩下方景升和朗倾意。
除了晚风徐徐,四周只剩下了团子狼吞虎咽的声音。
方景升听着,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天也快黑了。”他轻声说着:“进屋去吧?”说着,伸出手来。
朗倾意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只是点头道:“回去吧。”
她态度柔和了许多,想来是因为猫的缘故,方景升不免心中暗自得意,还好他顾念梦中细节,将这只猫救了下来。
晚膳送来的是红烧鱼、清蒸蛋、盐水虾和各色时蔬,外加一份藕粉骨汤。朗倾意每个菜都用了些,方才点头道:“大人,膳房中人手艺的确不错。”
她仿佛无心,直接说道:“今儿晨起做的那份桂花蜜糖糕也香甜,院里人都说好吃。”
她往常势必不会同他说这些,无论是今生也好前世也罢。
他果然眯了眼睛,神情中带了些醉酒后的微醺——可是这里并未一人饮酒。
“喜欢就好。”他笑了笑:“多吃点。”
“那薛府的厨子想必不怎么样。”方景升看了看她,说道:“把你饿得这样瘦。”
朗倾意无奈垂了头不理他,方景升压下笑意,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进她的碗里。
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他愈发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可又不好直白地问,只留神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究竟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今日看管此处的人并无异常反馈。
成了一碗汤喝下去,方景升拿过帕子擦擦嘴,又端过茶盏来漱了口,方才轻声说道:“明日我要出趟远门。”
朗倾意还未顾上高兴,便听到他又问:“你可要随着一同去?”
她放下碗,沉思了半晌,便听到他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不急,先吃饭。”
她又端起碗来,不禁问道:“大人要出公差?”
出公差,一般不太方便带家里人,规矩她还是懂的。
方景升没有回答,只说道:“只在皇城附近走一遭,那边山水风景还不错,想着带你去瞧瞧。”
朗倾意缓缓吃着饭,许久没有再回应,虽面色淡淡的,但心里已经想了无数个可能性。
若是不随他去,也完全没有逃脱的可能性,他外头人手充足,一定不会放松对她的看管。
若是随他去,到底也失去了暗中盘问和操作的机会。
用完膳,她才缓缓问道:“大人有公事办,我随着去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方景升不作解释,只低声道:“不耽误。”
她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好,那我随大人一同去。”
第47章 伶牙俐齿 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朗倾意站起身来, 吩咐书青去预备明日出行要用的东西和衣裳。
香禾上前来收了桌子,又打了水进来,要给她洗澡。
朗倾意眼瞧着方景升还在,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
一边想着能用手段收服了他为自己所用, 一边又担心手段用过了, 引得他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因此真是处处纠结在意, 不得安宁。
想了想, 还是等着书青回来后, 吩咐她在外头守着,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洗完了澡, 香禾用手巾将她的长发包了, 伺候她穿好衣裳,又开窗去那热气。
朗倾意歪在窗边躺椅上,由着清凉的风吹进来, 渐渐把头上的手巾吹掉了, 她的发逐渐散开来,担心掉到地上, 她将发丝甩到前头来吹风。
方景升进来的时候, 她正躺着闭目养神,头发只是半干, 夜风吹得屋内都是桂花香气。
不知道是外头带进来的桂花香,还是她头上的香。
总之都香。
他只当她睡熟了, 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了她片刻。谁知她眯着眼睛翻了个身,察觉到面前有人,便睁开眼,恰与他四目相对。
心中有一瞬间的惊惶,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大人, 你还没走?”
方景升没有回答。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捏了一把她垂在腰腹处的发尾,轻声说道:“头发还未干,别这样躺着了。”
“免得湿寒进了体内,到时候要吵着腰疼背疼。”
她听到这种话颇为不习惯,但还是马上站了起来,将头发依旧甩到后背上去,这才发觉从肩颈到后腰,确实有一道被头发濡湿的痕迹。
“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她将躺椅上的手巾拿起来,依旧包住发尾,两只手搓了搓。
方景升就站在她面前,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去,试图替她接过发包来。
她不露痕迹地避开,口中轻声嘟囔道:“书青呢?香禾呢?”一边向外头走去。
一个人都没有。
她愣了半晌,又扭过头来,擦着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还不回去?老太太不担心么?”
方景升只是不答,他仍站在窗前没有过来,窗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面颊,看不清表情。可朗倾意到底还是嗅到了危险的讯号。
“大人怎么不说话?”她又补充道。
方景升向前走了一步,被窗影遮盖的面容显露出来,他是平静的。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一点都不平静。
“何故催着我走?”他观察着她的神色,轻轻说道:“薛宛麟为何能与你同吃同住,我却不行?”
朗倾意放开了双手,由着头发掉下来,甩在腰部,发出轻微的声响。桂花香气也摔出来一些,愈加浓郁,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必扯谎。”他虽未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可话语中的盘问却愈加急迫:“无论是在薛府还是别院,他都日日与你同睡,你当我不知道?”
果然还是来了,朗倾意一边叹着他还是忍不住要秋后算账,一边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回答。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同在一室罢了?”他观察着她的反应,几乎是下一瞬就将她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朗倾意有些气恼,论理,她也只是今日给了他几分好脸色,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以男主人的身份自居,开始在她这里讨要说法,还说出这么些不避人的话来。
“我与薛大人有无什么,是否同在一室,似乎与大人并无干系。”她冷冷地说道:“大人何必在这里苦苦相逼,若是嫌弃我与薛大人不清白,何不将我轰出去?”
方景升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口中轻声说道:“伶牙俐齿。”
他应当还未真的生气,又开口道:“好,我不问之前事,你也不必催我回去,我就在此处宿了,明日一同出去。”
“大人随意挑。”朗倾意用手指了指屋内:“主榻、侧榻,还有躺椅。”
“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十分笃定地说道。
“大人,过犹不及。”她皱着眉,直白地说道:“你这样会叫我厌恶你。”
屋内一时间没了动静,朗倾意悄悄把手背到后头,抹了一把发尾,已经差不多干了。
风更凉了,从窗外带进来的凉风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僵持着,准备随时转身逃离。
有些事是会逐步沦陷的,这一次同他一处宿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在什么地方妥协,她赌不起。
还是忍不住想到薛宛麟,那才是君子行径,从不逼迫她。
方景升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上了,又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作声。
他猛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来,向主榻走去。
他身上很热,她身体僵直,一些不堪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
“别动。”他轻声说道:“我不碰你。”
将她送到主榻上,又去拿被子,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够,口中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方景升替她盖了被子,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默不作声地到侧榻上躺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朗倾意担心他会杀个回马枪,一直有些心慌,也不敢睡。可毕竟也不敢频繁翻身,恐吵醒了他。
最终还是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倒比以往睡得沉些,早上方景升来戳她的脸时,她只是皱着眉,不乐意起。
然后她就被直接拦腰抱起来,连续几次。
不得不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身来,她打开门叫书青赶紧进来,这才放心洗漱收拾。
因着今日要出行,书青预备的衣服都是短款衣裙,方便行动,鞋子也备的是轻便软和的。头饰一概没用,只用了几根金簪束发,人显得干净利落。
戴上面纱,朗倾意见书青也背了包裹,预备一同去,谁知她上了轿子,书青却迟迟没有进来,及至她实在等不及,掀开帘子探头去瞧,才发现书青竟不在外头。
方景升将包裹丢进来,只说道:“拿好了。”
说完,他骑上马,随着马车缓缓前行。
朗倾意又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马背上的他身着常服,后头穿着黑色披风,腰背挺得笔直,身体随着马儿晃动。他的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愈发白净,光影变换间,偶有一会儿,他高耸的鼻峰挡住了光,侧面就看上去阴影重重。
方景升忽然转过头来,朗倾意瞬间将帘子放下了。
听到方景升轻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服气,顾不上车夫还在,便又掀开帘子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约莫得有两个时辰。”方景升看了她一眼:“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说。”
她又放下了帘子。
她从未出过这么久的院门,起先也有些兴奋,可到底被颠簸的马车搞到兴致全无,索性闭目休息。
马车时快时慢,似乎并没有赶时间。朗倾意逐渐发现,在平坦路上行进时,马车便会加快,若是到了崎岖山路,马车自然就慢下来了。
好在已过了城区,外头人烟稀少,她便肆无忌惮地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
此时轿子在一条小路上,周围都是参天的云柏,一眼望不到头,侧耳倾听时,能听到不远处似乎有山涧潺潺流动,这地方离山不远。
她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趁着景色宜人,又将书青备好的糖果拿出来,放到嘴里一颗。
酸甜的糖浆在嘴里爆开,她抿了抿嘴,心情好了几分。
余光撇到方景升正对着她看,她笑意收敛了几分,沉着脸刚想放下帘子,却见方景升把手伸了过来。
“什么?”她不解。
“给我一颗。”他说。
她皱了眉:书青给她预备的糖,他也要抢?
方景升仍伸着手,她只好从袋子里拿了一颗,极不情愿地丢出去,方景升稳稳接住,看了看,便放进嘴里。
下一瞬,他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好酸。”
朗倾意得了意,放下帘子,在里头偷偷笑了一下。
她本就爱吃酸的,这酸梅糖是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符合她的口味,他自己上赶着要吃,怪不得旁人。
马车停了,方景升掀开帘子问她:“休息一会儿,你也下来吧。”
眼见着到了晌午,外头日头高悬,却不怎么热,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马车正停在峡谷入口处外,有一条浅浅的山涧从路边流过。
车夫识趣地避了很远,方景升从怀中掏出备好的干粮来,啃了一口。又转过头去看朗倾意。
她站在山涧边,只静静地看着,将书青备好的糕点放进口中嚼着。
一块蜜枣糕下肚,她蹲下身,用山涧流动的水洗了洗手,又站起身来,预备回到轿中去。
“喂。”方景升在不远处喊她,见她回过头来,这才问道:“想不想骑马?”
朗倾意撇了一眼那匹马,黑棕色,又高又大,毛色顺滑,四肢健硕,想必是锦衣卫专用的好马。
可是太高了,她不想骑。
印象中,大约是十二岁时,朗府给她过生辰,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她骑上去,只在朗府上下转悠。
兄长在一旁哄着马,又看顾她,一时间忙得团团转。
她就那样挺着胸膛,在全府人的赞叹声中,骑了一圈又一圈。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骑马不是那样的,但她感受到的炙热的爱意,确是持久在心里泛着暖的。
忍不住蹭到方景升不远处,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能托你给我父母送封信吗?”
第48章 先知卓见 狡兔三窟,记得注意隐蔽。……
“哦?”方景升颇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扬眉问道:“往日里薛宛麟没帮你送过?”
朗倾意不答,只是没好气地说道:“大人是要我如今也去求薛大人?可以啊,待会儿我就去寻薛大人。”
方景升自讨没趣, 手里的干粮也没了滋味, 他瞅了一眼她, 点点头说道:“送封信有何难的, 我派锦衣卫去。”
朗倾意手上还有些湿, 她悄悄在衣摆处按了按, 不太情愿地说道:“多谢。”随即, 又回到轿中去了。
峡谷的路并不好走, 阳光被挡在外头,天色阴沉下来,两侧的山壁上还有些湿漉漉的, 像是在下雨一样。
朗倾意掀开帘子向外瞧去, 见头顶的山壁挨得很近,但仍有些缝隙在, 部分光亮透过来, 一下刺眼,一下又晦暗, 她只好又低了头。
马车顶上有些轻微的声音,朗倾意只当是路途颠簸, 并未在意。
谁知下一瞬,方景升便出现在马车外头,叫她下来。
她一脸意外——马车还在动!
被方景升拖着手腕从马车里拽出来,他的手搂住她的腰,轻巧地腾空而起。
二人落在马背上, 马匹在峡谷内毫不显眼,又贴着侧壁跑,顷刻间便与马车拉开了距离。
随后,头顶的山壁传来一阵声响,像在打雷,又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听得人心中及其不安。
朗倾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方景升不动声色间也向前靠了靠,两个人贴得更紧了。
朗倾意并未察觉,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山壁上掉下来几块碎石,正好砸在面积稍大一些的马车上。
有一块石头有半人高,顷刻间便将马车厢砸出一个大洞来,马匹受了惊仍往前跑着,车厢瞬间就破烂不堪,像一堆散架的木头。
若是方才她还在里头,后果简直不用想。
震惊过后,她这才察觉到后背处滚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疾奔,后背已经沁出汗来,贴在一起有些不舒服。
她向前挪了几分,此时经过破碎的马车附近,朗倾意才注意到里头竟然连那个车夫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扭头看向方景升:“山崖崩塌了么?”
若是崩塌,为什么偏僻只有巨石掉落在马车上,如此精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可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看前面。”方景升冷静开口:“别分心。”
峡谷这段距离并不短,马蹄踏着浅水,飞快向前奔去。
两侧黑色的崖壁在眼前一闪而过,晃动的出口就在眼前,此时方景升却腾出右手来搂住朗倾意的腰,同时奋力拉紧了缰绳。
马儿嘶吼一声,几乎刹不住,前蹄翘起来,高举半空,随后又重重落下。
朗倾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又被方景升托住了,稳稳落回原地。
再看时,前方出口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看架势,像是拿了弓箭,就等他们靠近。
“你没事吧?”方景升探头问了一句,见她摇摇头,这才拽着缰绳,向崖壁中间的坑洞处靠了靠,遮蔽了视线。
“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转头问。
“还能是什么人。”方景升笑了笑,低声说道:“回去再同你解释。”
他们并未下马,方景升用黑色披风将她裹紧了,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是一瞬间,外头便响起几声惨叫,有兵器敲击的声音传来,但不多,很快便停止了。
待这几声消失后,方景升这才纵马出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出口。
阳光瞬间变得刺眼起来,方景升勒马停下来,将朗倾意从马上抱下来,口中问道:“可有活口?”
打头的正是武尽知,他并不敢抬眼看,只回答道:“回大人,有一个活口。”
“带上来。”方景升才说完这句话,又瞥到朗倾意,便改口道:“我自去瞧瞧。”
朗倾意抱着双臂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方景升向不远处的山涧处走去,对着地上瘫坐的男子问了几句什么。
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便听到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掐断了声带,惨叫声戛然而止。
方景升一脸不耐烦地回头走过来,右手揉了揉左手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又对武尽知问道:“城里如何?”
“如大人先知卓见。”武尽知难得露出佩服的表情:“确实有人试图对别院出手,已经被属下派的人抓住了。”
“这么快。”方景升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回头看向山涧不远处瘫软在地上的男子,轻声吩咐道:“带回去审吧。”
“白崖山里的异常,处理如何了?”
武尽知点头道:“晌午之前,属下已亲自带人去端了老巢。”他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只是有几个人进了深山逃了,到如今还未寻见。”
“既然离此处不远,那带我去看看。”方景升说完,又跨上马去,伸手来拉朗倾意。
她正听得焦心,一边伸出手去被拉上了马,一边恍惚问道:“大人,别院被人袭击了?”
方景升瞅了她一眼,低声安慰道:“无妨,他们的目标是你我而已,不会伤到别人的。”
心中充斥了太多疑问,来不及细问。方景升骑马载着朗倾意,随着武尽知一干人骑马飞速前行,过了眼前的山涧浅溪,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白崖山下。
划开山脚下溪流旁的芦苇丛,武尽知等人从里头拖出几张小船来,方景升带着朗倾意上了其中一张。
小船顺着水流向里滑了几步,忽然过了一段湍急的水势,过后又变缓了,船逐渐出现往下的趋势,方景升担心朗倾意站不稳,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顺着水流,船缓缓滑到一个洞口,武尽知等人将洞口处的栋梁木挪开,船顺势而下,到了洞内又卡住了,前方应当已经到了尽头,没有水了。
武尽知等人开始招呼众人下船,方景升低声道:“当心湿了鞋子。”
武尽知点燃火把,带着方景升向里走去,洞内嶙峋怪石遍布,潮湿阴暗,空气稀薄,武尽知对这里略熟悉些,七拐八拐间,终于找到发出亮光的洞口。
进去后,才发现那亮光并非阳光,而是山壁上油灯发出的光。
“这里是他们窝藏火药的据点。”武尽知用手指着空地说道:“这里硫磺的味道还很浓郁,只不过近几日下了些雨,被冲刷了不少。”
“此处在雨季来临后会及其潮湿,不适合储存火药,因此判断这批火药怕是在雨季之前便被转移走了。”武尽知说道。
又沿着洞穴走了几步,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不少。
“前方有多人同时居住的痕迹,还有些残留的衣物。”武尽知说道:“这里的人已经接到消息,先行逃走了,属下来的时候扑了个空。”
“再前头就是出路。”武尽知说道:“此处连接山的另一侧,有通气孔,住的时日再久也不会被发现。”
“从山壁上残留的一些痕迹看,这些人配有刀剑和弓箭。”武尽知说:“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约莫有不到一百人。”
“我们到这里时,还有大概十几个人未曾离开,他们顺着水路分散逃脱,我们只撵上了几个人。”
“在峡谷设伏的,是不是这一批人?”方景升问。
武尽知如实答道:“尚不清楚,属下还在查。”
方景升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说道:“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将联络点搬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来。”
“真不知道是锦衣卫已经将他们逼到一定份上了,还是他们向来就如此谨慎。”
说完后,他吩咐道:“留几人在此处细细查探,其余人便回去吧。”
他又吩咐道:“狡兔三窟,记得注意隐蔽,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武尽知答应了。
眼瞧着天逐渐晚了,夜间赶路不甚方便,武尽知吩咐人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安排了帐篷,见方景升从帐篷中走出来,便上前汇报道:“大人,已经连夜增派了附近一队人手。”
“好。”方景升擦了擦手,又问道:“摄政王那边有何动静?”
“倒没什么动静,他前些时日对外称病,在府上蜗居几日,近两天难得出来,说是要举办养子的大婚典礼了。”
“他那边不要放松警惕,继续盯着。”方景升说完,看了一眼武尽知,发觉他面有疲色,便轻声说道:“你近些时日辛苦了,今夜你去歇息吧。”
武尽知并未推辞,眼神中闪过一丝感动,点头说是。
过了一会儿,他亲自用干荷叶包了一份烤鸡来:“大人,这是属下方才同他们一起烤的,大人尝尝。”
没等方景升回答,他便将烤鸡放在旁边草地上,径直离去了。
方景升倒真有些饿了,他端起烤鸡,见是才烤出来的,想着朗倾意尚未用过,便拿了,进得帐篷中。
朗倾意正坐在帐篷里临时放置的蒲团上出神,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她细细想着来龙去脉,许多地方似乎衔接不上。
她不知道方景升为何要带她来,隐隐猜出是因为有人袭击别院的原因。
大费周章到了白崖山内,找到摄政王手下的联络点,但人都跑了。
可他为何好像已经提前得知峡谷处有人埋伏?还预判了巨石滚落?
正沉思间,一股香气从旁边传过来,她的肚子瞬间便“咕咕”叫了起来。
“哇。”她忍不住两眼放光:“哪来的烤鸡?”
“武尽知他们烤的。”方景升面上疲惫,却带了些许笑意:“尝尝?”
朗倾意却不急着动手,从身后又拿了一个蒲团过来,放在方景升身后,示意他先坐下。
随后,又扯着荷叶两边,将烤鸡缓缓拎起来,对准底部吹了吹。
“怎么了 ?”方景升坐下来,见她这个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烫。”朗倾意抬头冲他笑了笑。
第49章 引火焚身 夫妻一场,如何有一人下葬的……
“还好。”方景升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看:“这点烫算不得什么。”
朗倾意半信半疑, 改用单手拎着荷叶,另一只手在荷叶底部摸了一下,顿时烫得缩回手来,直甩右手。
方景升忙一手替她拿了烤鸡, 一手去拽她的右手腕, 想看看烫得是否严重。
她躲开了他, 口中埋怨道:“这还不烫?”
她改为对着右手吹凉气, 眼见着右手便浅浅红了一块。
方景升从旁边拿了张矮凳过来, 将烧鸡放在上头, 又伸出自己的手来给她看。
也是红的。
“你不疼吗?”朗倾意忍不住困惑。
这在方景升眼里倒像是关心了, 他翘着嘴角摇摇头, 将手缩了回去。
“许是你的手太娇嫩了。”他说完这句话,又将烤鸡拿来,几下便拆解开了, 递了一根鸡腿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鸡腿骨, 又轻轻吹了许久,方才咬了一口。
从小到大, 她还未在外头吃过这种烤鸡, 自然觉得新奇。
两人分着吃完了烤鸡,方景升又去外头打了水来, 两人草草洗漱完了。他见朗倾意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叫她先去睡。
他又到外头来, 看了今夜的巡查安排和执勤安排,觉得没什么差错后,方才将身上的武器拆卸下来,放在自己那边。
随后,他心中想着, 后半夜也要起来巡查,担心吵到了朗倾意,到底还是在帐中另外一处软榻上躺下了。
一眠入梦,恍然还是身在方府,方景升抬起颤抖的右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喷出的气息是苍白色的,破碎不堪。
屋内没有生火,他此时正面对着床榻坐着,察觉到自己一条腿冻得僵直,便站起身来抖了抖。
随着他站起身来,榻上本来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忽然垂了一条胳膊下来。
按常理来说,这场景足够吓人了,他却从心中漾起一阵狂喜,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轻声唤道:“倾意,你……”
被子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有唇色带了些血红——还是她临死前吐出的血沾上了些。
他又用自己的手抓了她垂下来的手——僵硬冰冷。
他无数次确认,她确实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又缓缓坐下来,外头似乎传来许多人的呼喊声,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可他都懒怠去分辨了。
她活着时,总是不耐烦听他说话。
如今人既已离去,他终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慢慢诉说他想说的话了。
可惜,他如今竟已失了说话的力气,几次张开口,又默然了。
说得再多,她毕竟也不会醒来了。
若是再将她生前反复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她怕是要生气了吧。
他只想说,这一世他害了她,他知道错了。
可是,他只承认自己不该对她欺瞒诓骗。
其余的罪孽,包括苏佩之死、胎儿夭亡、朗家被抄,通通不是他做的。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再无根除的可能,它在她心底里不断向下钻,吸足了她的血和肉,又叫她心痛难忍,吐血而亡。
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他忽然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了恐惧,开始不自觉地幻想今后一个人的生活要怎么走下去。
起初,他试图化悲伤为复仇的信念,想要尽力去查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闹出这么些误会。
可随即又放弃了——他完全没有任何精力,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他,像冬日的严寒侵袭,完全不给人生还的可能。
他彻底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外头似乎有人带着哭腔捶门,他侧耳听着,俨然是那几个丫鬟,她们纷纷哭求着,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求他快出来,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还有一句,求他同意将夫人安葬。
安葬?
笑话,夫妻一场,如何有一人下葬的道理?
他觉得外头的人无理取闹,忍不住喊了一声:“安静。”
许是几日没开口说话的原因,声音暗哑难听。
他顾不上旁的,只想叫她们别烦他,便说道:“再过半日,我就出去了,你们离远些。”
待外头声歇了,他唯恐她们还会回来阻止他,半刻也没有犹豫,便从屋内摸出点灯的火折子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骤然停下了。
冬日湿寒,连日来又是下雪,他担心烧不彻底。
索性将油灯打开,灯芯扯出来扔在一旁不要,里头的油均匀泼洒在自己身上,留了一点在棉被上。
随后,他掀开被子,从硬邦邦的尸体旁挤进去,好不容易捞到了尸身的脖颈,他搂过去,勉强将尸身抬起来,另一只手搂了她的腰身。
火苗先是在被子面上翻滚起来,随即骤然加大了,吞噬一切的热浪迎面袭来,叫嚣着,将数不尽的爱恨席卷一空。
灼人的热浪袭来时,他下意识地挡在她面前,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用头抵在她冰凉的额上,闭上了眼睛。
火苗舔舐肌肤的痛感传来,他意识逐渐涣散,直到最后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有些自私。
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便这样毅然决然地随她而去,不知道这种轰轰烈烈的死法会不会导致两人魂灵仍在下一世纠缠不清。
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惊醒,双腿抖动着,仿佛还受不住那热浪。好在此时周围的风是凉爽的,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不远处,朗倾意显然还在睡梦中,他平复了片刻,穿了鞋子,禁不住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悄声走到她身边去,沉默地看了半晌。
见到她鲜活的睡颜,被子上的起伏表明她仍是活着的,他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好在梦中之事没有发生。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思忖着,许是今日第一次带她涉身险境,心中担心她的安危,这才做这样的梦吧。
他轻轻掀开帘子走出去,外头除了巡逻的手下,并无一人在外头,营地上还有些未燃尽的篝火,在暗夜中发出细微的光。
他走上前去,对着其中一簇篝火默默地看了许久。
看到最后,他蹲下身来,一瞬间对梦中的触觉产生了疑问,竟轻轻将手覆了上去。
“大人。”朗倾意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见到他这奇怪的举动,禁不住快步走上前来,疑惑道:“大人在做什么?”
他瞬间缩回了手,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朗倾意没说是他吵醒的她,只摇头道:“睡不着。”
方景升右手在袖中揉搓片刻,又答道:“是不是在外头不习惯?”
朗倾意越过他的话语,抢先一步将他的右手袖子拉了起来,试图看他的手如何了。
方景升夺手不肯给她看,口中问道:“作什么?”
朗倾意只是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方才他对着篝火出神,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表情竟然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感。
“大人为何要将手伸到火堆里去?”她直言问。
“哪里的事。”方景升轻笑一声:“怕是你看岔了罢。”
朗倾意也不再勉强他,目光转向别处,轻声说道:“也罢,想必大人是真金,不怕火炼的。”
方景升又笑一声,看着远处似乎泛起半点朝霞的前韵,便说道:“既睡不着,就不睡了吧。”
朗倾意点点头,她见不远处已有些人陆续打水回来,不久便有人送了一桶来,她就用这水洗漱完毕,草草抓了一把凌乱的发。
风凉,再从帐篷里出来时,她披了斗篷,将帽子也戴上,踢踢踏踏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在他身边站了,久久不作声。
他仍蹲坐在篝火边,不知道沉思什么,过了半晌,仰着脸去看她,问道:“饿了吗?”
她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戴帽子不舒服,既遮盖视野,又行动不便,因此又将帽子掀开来,露出葱白的脸和脖颈,明晃晃地亮在那里。
他忽然站起身来,猛然间高出她一头,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太阳要出来了。”她面向东方,喃喃说了这一句,又忽然住了口,似乎是意识到不该对着他说。
他“嗯”了一声,点头道:“要出发了。”
此时,偌大的摄政王府,早有几个侍卫悄悄儿站在庭院外,想来是一早就有什么消息要禀报。
又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摄政王还是未起来,几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并未作声。
直到外头天大亮了,摄政王养子刘凤楠才大摇大摆地走进院中来,张口便大声问道:“父亲还没起来?”
他自小养尊处优,仗着摄政王宠爱,说话也是习惯了毫不遮掩,他不过二十出头,人长得并不难看,只不过疏于节制,看上去略有些肥头大耳。
其中一个侍卫回过头来看着他,抬起手来摆了摆。
刘凤楠无奈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老爷子怕不是年纪大了,早起都不行了。”说罢,上前几步,敲了敲门,扬声问道:“父亲?”
连敲了几声无人应,他极其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才张开口想要继续喊,冷不丁被坐在堂屋内看书的摄政王吓了一跳。
“父亲,您没在睡觉?”刘凤楠瞬间收了动作,几步走到摄政王跟前来。
摄政王刘瑜韫,年纪将有五十朝上,他眼皮都没抬,依旧盯着书看,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是同一个底色,他身上穿着灰色常服,丝毫看不出是当年手眼通天的摄政王。
刘凤楠上前来拉他手上的书,口中抱怨道:“外头侍卫们等着请安呢,父亲你自个儿起来了,也不说一声。”
刘瑜韫这才抬起眼来,斜睨了他一眼。
“他们要禀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刘瑜韫冷眼瞧着他问道:“倒是你,你说说他们要禀报什么?”
刘凤楠被问得愣了愣,转身挠了挠头。
刘瑜韫又垂下眸子,轻声叹了口气。
要怪就怪他,把刘凤楠宠坏了。
第50章 苍天可鉴 夫人极好,奴才愿一生追随。……
“站住。”刘瑜韫忍不住叫他回来。
刘凤楠只以为自己又要挨骂, 硬着头皮回过身来,不管不顾地乱说道:“父亲,您才是摄政王,这府中上下之事都由您做主才对。”
随即, 他又小声嘟囔道:“我只是养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
“胡说。”刘瑜韫合上书, 皱着眉, 牵扯到眼尾的皱纹都跟着震了震:“你是我自小一手养大的, 谁敢说你名不正言不顺?”
“这府上大小事, 你都要学着接起来才对。”刘瑜韫说到这里, 又忍不住暗自叹气, 不欲再说下去,便强忍了,直接说道:“你倒是说说。”
刘凤楠绞尽脑汁想了想, 方才说道:“莫不是您那些火药有了用处了?”
刘瑜韫气不打一处来, 只在心里暗道他脑子愚笨。
一不留神,话到嘴边, 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到现在还是一问三不知, 只仗着摄政王的名号四处招摇。本指望着给你娶个亲你就能收了心性,我看到底是难。”
刘凤楠被说得低了头, 过了一会儿才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父亲又不如实告知哪里说错了,孩儿哪里晓得。”
刘瑜韫忍不住将手中的书扔到桌上去, 这才站起身来,逐字逐句地告诉刘凤楠:“不要再把那些火药放在心上。”
忍不住又问他:“近几日我告诉你的消息,你可有什么见解没有?”
果不其然,刘凤楠又是一阵沉默,刘瑜韫叹道:“我讲过许多次, 你便是背也该把它背下来了。”
见刘凤楠鼓着嘴,刘瑜韫停止了无意义的教导。
最终只留下一句话:“少把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后日成亲之后,便将心思放在自己府上就罢了。”
刘凤楠答应着去了,刘瑜韫看着他的背影,又莫名想起了他的母亲。
当年他母亲也是这样的神情,懵懂无知,但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心。
因着这份好奇心,她在山间采茶之时,救了受伤昏迷的刘瑜韫,将他带回自己的小屋里养了数日。
刘瑜韫临走前,曾拉着她的手叫她不要嫁人,等他回来接她。
可前后不过一个月,她父亲采药回来,无意间得知她跟了外头的野男人,一怒之下仓促将她嫁了人。
刘瑜韫再找到她时,她已为人妇,并且怀了身孕。
不到一年时间,她因生产而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无人看顾,她嫁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刘瑜韫只犹豫了一瞬,便将那小婴儿接了过来。
思绪翻飞,眨眼又回到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刘瑜韫摇了摇头。
即便一年之前,他都不会这样丧失斗志,可世事无常。
先皇未曾去世之前,他曾存了心的想要争一争,因此花招百出,也与先皇闹得下不来台。
可如今先皇的儿子——刘瑜韫的侄子已经登基,他看着新皇年轻气盛,方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
若从安慰人的话术来说,老当益壮也并非不可。但经过几次莫名其妙的挫败,他有些怕了。
哪怕是上天都未曾站在他这边过。
先皇去世之前,他就差一点便可以动兵马,预备起势造反了,谁知天降大雨,所有火药都未能好好存贮。
后来,他自己在军中力量逐一被消耗,他逐渐感到了孤立无援。
不是没想过寻个帮手,只是一眼看过去,朝臣们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几乎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见他势头下去,很快便有一半倒戈了。
也是,他刘瑜韫无儿无女,临到老了只有这一个不成器的养子。
而新皇却是年轻有为。
两厢对峙之下,愈发显出颓势来。
可夺权这条路,不是说退出便能全须全尾退出的,他懂,皇帝也懂。
因此,他只能一边显出半隐退的样子,一边暗中筹谋些许事情。
他垂着眼眸,左手在扣起的书上敲了敲,心中默默计算着,这个点,他们一行人估计已经回到皇城了。
方景升一到皇城,未及回府,便到宫里复命去了。
朗倾意依旧进了别院,书青香禾忙着赶上来相迎,见朗倾意披着外袍,散着头发,略显狼狈,自然有无限担心,也不消细说。
香禾去膳房取了午膳来,书青预备了热水,待朗倾意用完午膳后,伺候她洗完了澡,又叫她好好睡了一觉,这才缓过些来。
换上秋香色齐胸襦裙,披上乳白色的袍子,朗倾意只用一根碧玉长簪将头发挽起来,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
晚风萧瑟,气温适宜,她心中也畅快了许多。
书青悄悄儿走上前来,将她的袖子一拉,口中悄声说道:“夫人到里头去吧,小心着了凉。”
朗倾意不明所以,跟着她进屋来,见香禾并不在,书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快速递给朗倾意。
“夫人看看罢。”书青极快地说道:“方大人今日不回来住,这信是外头柳延青送的。”
朗倾意将信拿在手里,借着屋内昏黄的油灯,迅速瞥了一眼。
信封上未写什么,她拆开信封来一瞧,眼神不自觉地亮了一瞬,嘴角也扬起来。
她含着笑,看着信纸上短短的一句情诗:“郎在山门无人问,妾于苦海情自知。”
薄薄的一层纸,托在手心里,倒觉得暖暖的,她未曾将诗念出来,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抱怨的话,声音很轻,没叫书青听见。
“夫人。”书青继续说道:“柳延青方才悄悄儿同我说,想见夫人一面。”
“见一面?”朗倾意顿觉为难:“这别院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人,若无什么要紧的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罢?”
书青凑上前来,悄声说道:“没关系的,香禾叫我派出去买东西了,今日门外站岗的倒只有柳延青。”
已近黄昏,朗倾意跟着书青蜿蜒行至大门口,却不开门,书青只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极有规律。
外头也依照同样的方式叩了几声,随即才有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夫人?”
朗倾意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出来,这才快速问道:“你是柳延青?”
外头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难以置信的惊喜:“夫人……竟然知道奴才名讳。”
时间短话又急,朗倾意只好言归正传:“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柳延青“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忆起谈话的目的,他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薛大人托奴才给夫人递消息,他说叫您稍安勿躁,他那厢已经在想办法了。”
顿了顿,又说道:“薛大人还说,一切以您自身安危为重,莫要考虑许多世俗的看法。”
朗倾意还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便听柳延青又说道:“还有,朗家那边,薛大人也已经排了镖行的人乔装过去,一探究竟,想必这个月底之前就有信儿了,还望夫人放宽心。”
书青见朗倾意盯着大门上深木色的纹路,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眼中已有了些许湿意,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提醒道:“夫人?”
朗倾意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外头说道:“多谢。”
既是谢薛宛麟这样苦心孤诣,又谢柳延青费尽心思传消息过来。
她低低唤了书青一声,书青会意,从怀中掏了个荷包出来,拿了一锭银子,从门缝下塞出去。
“柳侍卫,一点子心意,还望笑纳。”朗倾意说道:“几次三番劳烦你。”
话音未落,银子便被推了回来,柳延青拒绝得干脆利落:“夫人不必客气,早些时日在苏府时,夫人赏的银钱还没用完呢。”
提起那件事来,朗倾意顿觉愧悔,那次若不是她忆起前世之事,平白送了他银子,可能也不会连累他被打板子丢出苏府。
外头见她沉默起来,便急急解释道:“夫人莫要觉得奴才不识抬举,奴才小门小院,本就没什么花销,之前做的都是分内之事,配不上夫人给的这些赏赐。”
“既是小门小院,更要攒些银子娶亲过活。”书青听了,忍不住替朗倾意说了一句,又将银子推了出去。
外头一听这句话,倒愈加忙乱了起来,声音都乱了:“奴才不娶亲,用不着银钱。奴才只晓得跟着夫人这样的好主子,便能一世无忧了。”
书青无奈地与朗倾意对视了一眼,方才笑道:“你比我还机灵呢。”
朗倾意听柳延青话中的意思,倒觉出些许别的滋味来,她试探地问道:“柳侍卫帮着薛大人,想来应当是以他为主子,才对得上。”
外头又沉默起来,天渐渐黑下来,许是觉得黑暗能遮盖平日里说不出口的心思,柳延青咬了咬下唇,方才快速答道:“奴才……向来是以夫人为尊,夫人才是奴才心中的第一主子。”
朗倾意看了一眼书青,两人都面露惊诧。
只听柳延青继续说道:“在苏府时,夫人待下人们就极好,奴才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主子,自然愿意一生追随。”
言毕,他轻轻喘了口气,脸瞬间红了起来——好在隔着厚厚的门板,无人瞧见。
书青抿嘴笑了笑,忍不住打趣道:“得了得了,给你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表忠心,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可不敢叫夫人再与你搭话了。”
外头又慌了神,他慌忙解释道:“奴才并非刻意表忠心,方才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苍天可鉴……”
朗倾意无奈地看了一眼书青:“书青,你别逗他了。”
又对着外头说道:“无论如何,今日都多谢你了。这银子还望收下,权当是一片心意罢了。”
柳延青看着那锭银子,面色犹豫,又带了些失望神色。
他想要的,不是这冷冰冰的一锭银子。
想来想去,还是将银子拿起来收入怀中,低声说道:“多谢夫人。”
“日后夫人若有旁的吩咐,尽管告知奴才就是。”
朗倾意蹲久了,有些腿酸,便扶着书青站起身来,想到了些什么,她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当值?其他人呢?”
柳延青略显尴尬的声音传来:“今日为了给薛大人送信,奴才给他们饭中下了泻药,今日他们都在歇息。”
朗倾意听了这话,不免扶额叹息,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以后不可这般莽撞了,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柳延青低声说了个“好”字,只觉整张脸一直烧到耳垂上,双手在袖内搓了又搓,沁出汗来。
朗倾意又回到屋内,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才琢磨出薛宛麟第二句话的意思。
是叫她不要与方景升对着干,免得惹怒了方景升,伤了她自己。
“不要顾及世俗看法”,便是叫她别想太多,抛却那些世俗的贞操观念。
对着晃动的烛影,她只觉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难以表达。忍不住又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捧在手心。
及至天亮,饶是舍不得,还是缓缓将信放在火上烧了——绝不能叫方景升回来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