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倾意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不过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眼下总不能弃了所有人躲进深山老林中去。
思来想去,方景升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他放出死讯来,应当是为了掩盖什么其他的秘密。因此,他还活着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叫旁人知道。
他来找她,也只是笃定她不敢说出去。
她如今能做的,要么是铁了心抛却家人隐居起来,要么就是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不愿被人瞧见,自然会心存忌惮。
想要跟了薛宛麟去,一是两人已互证心意,二是他今后将要去的地方都是军队驻守之地,人多眼杂,想必方景升必会小心行事。
她正想着如何回复父亲,便听薛宛麟说道:“倾意现下毕竟尚未嫁娶,若是随我而去,周围必会起闲话,不如还是留在这里,待摄政王暴乱一事了了,再做决议。”
朗倾意抬起头来,先是摇了摇头——待到暴乱平息,事情就已经不可控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她知道,机会一旦错过,便不可挽回了。
她朦胧间站起身来,对着父亲母亲鞠了一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定了定神,方才说道:“论理,女儿不该说这些。”
她看了一眼面露惊愕的薛宛麟,继续说道:“可眼下朝局不稳,女儿心中并无什么大志向,只想和家人一起祥和共处。”
“此时正值方景升传出死讯之际,不知是否为真,可都是一个好机会。若是此时我嫁了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说到这里,哪还有人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朗园低了头沉思着,薛宛麟悄然红了脸,他干咳一声,似乎觉得这番话语太过大胆,可又完全舍不得推辞。
寂静了半晌,朗园抬起头来,在朗倾意坚定的面上瞥了一眼,随即又向薛宛麟看去,低声问道:“局势动荡,礼仪便过后再补,先着手换了合婚庚帖吧。”
第86章 又能如何 车到山前必有路。
驻军并非大张旗鼓全部开拔的, 而是小波人马分批而动,像是不想引起他人注意。
因着薛宛麟负责驻军调拨和粮草押运,一直到了晚间,才随着最后一波人马出发。
此时夜已深了, 朗倾意裹着羊皮大氅, 在薛宛麟预备好的轿内浅浅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 是被书青唤醒的。
朗倾意掀开车帘向外头看了一眼, 睡眼惺忪, 并未看清什么, 只是觉得外头漆黑一片, 干净又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又将帘子放下了。
书青将预备好的手炉塞进她的手中, 点头道:“小姐醒得正是时候。”又凑近观察她的神色, 犹豫了半晌,还是实话问道:“不知道小姐为何不让老爷夫人相送?”
朗倾意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 手中温热的手炉也冰了几分, 她摇头向前看去,低声说道:“我自有我的打算。”
不知这附近有多少方景升的探子, 多几个人行动,便多了几分不安。她特意避开了人多的时候, 悄悄儿随着薛宛麟到军中来,本就不想惊动太多人。
不知此番选择是否有意义,她微微叹了口气,书青递上温温的茶来,小声道:“好歹将就着喝两口, 驻军要开拔,炭火都已经熄了,这是方才奴婢要过来的一点温水。”
朗倾意接了,喝了两口,思绪渐渐缓了些。茶虽泡得不是很彻底,倒别有一股幽香,唇齿间荡漾开了,她冥冥中觉得,有些事似乎没那么坏。
她此番一意孤行随了薛宛麟去,心底里也有几分不确定在。她不知道方景升究竟敢做到哪一步,也不知道薛家最终能否容得下她。
可是抉择已做,断然没有后退的道理,她向后靠了靠,这才发觉车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贴上去的厚棉布,虽不如朗府上用的精细,可行军在外,诸事不便,想来也是用了心的。
她心中更暖了几分,方欲说话,外头传来了隐约的谈话声,听着像是薛宛麟在发号施令。
留下的一队人马驻守靖门关,薛宛麟交代好了诸般事项,这才大步走上来,略顿了顿,便掀开帘子,向内看过来。
此时书青知趣,早已出去了,轿中昏黑一片,薛宛麟才从外头回来,几乎什么都看得不分明,只辨得出她闪亮的眸子,似烛火般照耀,引着他脚下的路。
他恐掀着帘子久了,里头的热乎气都要没了,便迈步进来,搓了搓手。
察觉到氛围有些尴尬,他主动搭讪着向前一步,捏着微凉的茶杯,方才叹了一声:“这里处处不方便,委屈你了。”
朗倾意本想答复不委屈,但又不想在这件事上无限延伸下去,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道:“不坐过来么?”
及至到了这一步,薛宛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此时犹豫不太好,但还是顿了顿,才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了。
沉默半晌,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动了起来。
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匹奔波的气息搅乱了漏夜的宁静,但无形中也带来了片刻安宁,朗倾意和薛宛麟两人都是如此,并不知道这安宁从何而来。
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刻,薛宛麟想着朗倾意可能累了,便开口问她要不要靠着睡会儿。
朗倾意怀揣心事,又兼之方才睡了一会儿,并不困,只一心想着如何能尽快打开话匣子,若是久久地不说话,她心里更是慌得很。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问道:“大人为何不歇息?”
两人的话撞在一起,无形中又反弹回来,细思片刻,脸上都禁不住有些笑意。
薛宛麟凑近了些,将她的头缓缓扶到他肩上,低声说道:“好,既如此,就都睡会吧。”
朗倾意本还想再说说话,但又恐薛宛麟累了,便住口不言,只管枕在他的肩上,强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觉间,竟也有些许困意上涌。
才将要昏睡过去,岂料马车骤然颠簸起来,想是到了崎岖地段。朗倾意的头在薛宛麟肩上重重砸了一下,不禁惊呼一声。
薛宛麟也早已醒来,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这段路确实崎岖难行。”
这样一来,两人都睡不着了。
薛宛麟喝了些茶,又问她是否渴了饿了,她都一一答过,周围便又安静了下来。
起了夜风,车帘飘忽,薛宛麟借着时不时闪进来的月光,察觉到朗倾意虽面色沉静,可能看出明显的压抑神色,她仿佛仍有心事,只是未轻易吐露。
薛宛麟不禁轻声问道:“看你的神情,似乎还是不开心?”
朗倾意愣了一下,方才勉强笑道:“没有。”
薛宛麟便道:“没事了。此前那方景升强行与你纠缠不休,外头那起子小人必定看在眼里,若真除了你,也算是给了方景升致命一击。可如今他都不在了,对付你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朗倾意盯着外头朦胧月色和偶尔闪过的树杈,托着腮,轻声问道:“大人,你是真觉得他死了吗?”
薛宛麟被问得愣住了,想了想,又不知从何作答,便问道:“怎么,你是发现了他尚存于世的证据?”
朗倾意垂了眸子,从袖中抽出手帕来抹了抹唇边,掩饰住部分慌乱的神色,方才对着薛宛麟看过去:“怎么会。”
“若他是诈死,必定有什么计谋,怎么会轻易让人发现。”她说完了,瞥到薛宛麟赞同地点点头,又放心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他真的没死,咱们两个迟早会被撞破,届时该当如何?”
她把难题抛出去给了薛宛麟,他倒也毫不在意,只是微微笑道:“那能如何,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再生气,国法尚在,也不能杀了我。”
“至于什么官场上的手段,他尽管使出来,我倒是不怕的。”说完了,他转过头看向她,见她还是垂眸敛眉,郁郁不乐,又安慰道:“你不用怕他,如今他传出身死之事,你就算是另行改嫁,也说得过去。”
她心中略微松快了几分,可还是有阴霾无法散去,她抬起头来看他,轻声说道:“你只说你会如何应付他,却没说我应当如何。”
薛宛麟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拂过她的发,又顿住了。
朗倾意听到他轻柔的话语若夜风般飘来,拂过心间,留下荡漾的痕迹。
他说:“你一女子之身,原本掺和进来就已经不应该,如何还要求你做什么。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日,也别想着身死成全大义,命总是自己的。”
她张了张口,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的话她都听懂了,一如当日她被方景升囚在别院中,他也是这般告诫她,不可为了名节做出有损自身之事。
这似乎同当下的世俗观念对不上,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见他虽面色沉痛,但并无一丝违心,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他的面颊,轻声说道:“知道了。”
她主动伸手,他也不再隐忍,伸手捉了他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久违的拥抱,因着间隔的时间太久,两人都恍若梦中,久久讲不出一句话来。往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切终于短暂消失了,此时,他们都很想忘记此前种种,从现在重新开始。
就像重获新生一般,他们的关系也该重焕光辉了。
朗倾意闭着眼睛,脸贴在薛宛麟肩上,过了不知多久,她心中安宁,几乎将要睡去,及至外头的冷风随着翻飞的车帘卷入,吹得她后背一阵凉,她才直起身子,向他怀中拱了拱。
薛宛麟会意,解开自己的大氅移至身前来,盖住了她的背。
一片暖意中,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至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山路崎岖,夜风阴暗。马车的经过难免惊飞鸦雀,惹来暗夜中的其他生物。
路边难免遇到觅食的孤狼,幽暗的双眼紧盯着路边缓缓行过的马车。
顺着飘飞的车帘,能隐约看到其中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暧昧缠绵,惹得孤狼禁不住侧目,但片刻之后,又目光炯炯,仍看过去。
马车已经飘忽走远了。
镇山关比靖门关要大些,四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周围并无什么军情,只一片祥和。
朗倾意戴好面纱,随着薛宛麟一同下了马车,随即便被安排到附近的民居去。薛宛麟叫人好生送她回去,又在她耳边轻言道:“别怕,我先安排事务,得空了便去看你。”
朗倾意又坐上马车,伴在身边的仅有书青。外头跟了十几人随轿。
她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亮起来,可还是阴沉一片,似乎又有雨雪天气。
马车转过几个巷口,果然天色愈发阴沉了,才下马车,便看到有几片雪花飘然而落,书青从轿中拿出备好的伞,撑开了,轻声道:“夫人快些罢,天色不好呢。”
住的地方是青砖石子路一径通到巷子最深处,最深处也是最高处,俯瞰四周的景色。院门是深木色,门外早就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鬟等着,见人来了,忙不迭地打开院门,迎朗倾意进去。
屋内生着炭火,自然比外头温暖得多,朗倾意解开羊皮大氅,只觉背后仿佛出了一层细汗。
“夫人,先洗了歇歇罢。”
朗倾意此时倒不累,只是有些饿了,便依言洗了,外头小丫鬟送了早膳进来,朗倾意用完了,随口问了几句,那小丫鬟名叫秋萍,老嬷嬷姓周,是薛宛麟提前找好了的。
说话之间,外面的雪纷纷扬扬,瞬间大了起来,从窗外看去,几乎看不清院中细节,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如同愁绪,肆意飘在空中。
第87章 头昏脑胀 别替我担心,好好睡觉。……
及至晌午过了, 朗倾意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如火烧,额头也微微烫了起来。
书青着了忙,抓紧时间煮了热姜茶来, 朗倾意饮了, 依旧是昏昏沉沉, 不得安宁。
“想是昨夜在马车上着了凉, 夫人略歇着, 奴婢去拿药来。”秋萍说完, 开门出去, 清凉的风灌进来少许, 朗倾意的表情瞬间又凝重了几分。
书青赶忙关紧了门窗,又将被褥铺好了,询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待秋萍回来了, 再端药来吃。”
朗倾意想了想, 点头答应,脱去外衣, 换上寝衣, 盖上厚棉被,果然觉得舒服了些。
可转过头来, 看着窗外晦暗的颜色,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 像是什么东西淤堵了,却又舒展不开,只能任由心境跌落下去,永无止境,堕入黑暗。
她又转过身去看着墙面, 可没有什么好转,她闭上眼睛,纠其来源,想来想去,无非还是因为天气原因,引发了上一世的心中阴霾,避无可避。
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外面的世界,也是雪景。
如今她同上一世一样,也着了风寒,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她索性又转过身子,看着窗外飞雪,不发一言。
不多时,书青用茶盘端着草药进门来,一勺一勺喂给朗倾意吃了,又塞了个汤婆子进来,朗倾意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一觉醒来,喉咙已经完全肿胀,无法讲话,甚至额头也更烫了。书青看着她躺在榻上紧皱着眉,情知不是好兆头。
正想着托周嬷嬷去找个太医来,秋萍带着喜色推开门,口中说道:“大人回来了。”
朗倾意挣扎着直起身子,又软绵绵地躺下去,薛宛麟看了,急在心里,几步走到塌边,见她面色通红,知道是发了高热,即刻吩咐人去请太医来。
秋萍答应了一声,才要去,又被薛宛麟唤住了。
“此地远离城区,医馆也很远,若是没有太医,便是寻个江湖郎中来,也可。”
秋萍又答应了,她和周嬷嬷披了厚衣裳,打开院门便出去了。
书青又出去熬药煮姜茶,只留朗倾意和薛宛麟在屋内。
薛宛麟想了想,将屋内毛巾扯了一条出来,行至门外,捧了窗沿上的积雪,将毛巾浸湿了,反复几次,直到毛巾彻底冰凉精湿,他才进屋来,将毛巾放在朗倾意额头上。
“别动,就这样躺一会儿。”他轻声说完,又叹一声:“是我错了,不该急匆匆地把你连夜带了来。”
朗倾意虽高热,但神志还是清楚的,她缓缓摇了摇头:“哪能怪大人,是我执意……”
她声音暗哑,薛宛麟示意她不要开口了,躺着休息,又问她要不要继续睡,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方才坐在床榻边,细细说这话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闪出一丝希冀来,拉了她的手,娓娓道来:“还真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那日你托我到炫谱纺织铺去寻一个叫若笙的,当真被我手下人寻到了。”他神色侥幸:“才刚把她救出来,那地方就遭了摄政王党羽的清算,损失不小。”
“那……她如今在何处?”朗倾意直起身子,急切地问。
“我手下人本来预备将她送至她自己家中去,岂料她见城中一片混乱,料定父母也早就逃走了,听闻你父母在靖门关附近居住,便投奔了你父母去。”
“正好你父母也识得她,便将她留下了,如今她便住在你前日住的别院里,那边有我的人手看顾,自然无虞。”
朗倾意又躺回榻上,暗中松了口气,攥着薛宛麟的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多谢大人。”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薛宛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面色发红,他低头含笑:“待叛乱之事了了,咱们大婚礼仪一过,你就无需在外间受这些委屈了。”
朗倾意面色愈发红润,随后又很快冷下去,失了血色——经这一两日的折腾,她险些已经忘了方景升说的三日之后来接她一事。
现在想想,三日之后的时间,不就是明日一早。
届时方景升若是寻不到人,恼羞成怒,伤了她父母兄弟怎么办?
更何况,那边如今还多了一个颜若月。
思来想去,究竟是不得安宁,可她又不敢轻易将此事透露给薛宛麟听,因此一时间神色惊惶,薛宛麟一一看在眼里,还以为她在担心旁的事,便耐心劝导。
“放心,方景升明面上已死,没有人会追究。至于我母亲那边,自有我去说和,一切都不是问题。”
两人静静地说了一会子话,门外响起叩门声:“大人。”
是秋萍的声音,薛宛麟忙将床幔围得紧紧的,这才起身说道:“进来罢。”
秋萍满身满脸都是雪气,来不及拂去,便低头行礼:“大人,不仅没有太医,这附近就连郎中都没有,好在奴婢在回来的路上,无意间遇到了大人旧的部下,这才寻到了一位女郎中。”
薛宛麟起先还紧皱着眉头听,及至听到寻到了女郎中,又惊疑不定,及至见秋萍身后之人,又面色缓和下来,低声问道:“是你?”
朗倾意也撑着身子,从床幔缝隙看过去,见那女子格外眼熟,不禁愣了一瞬,向薛宛麟看去。
这女子正是当初朗倾意在方府养伤时,日日来照料她药浴的女子,中间几次还搭过话,只不过方景升接了调任令离去后,方景升祖母自己做主将她放了出来,究竟也未曾用上这女子帮忙。
薛宛麟上前去,先摆手叫秋萍下去,而后才对着那女子问道:“你如何还在这里?”
那女子满面憔悴,薛宛麟不问还好,问了这一句,她满目含泪,颤抖着身子跪下来,嗫嚅道:“城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家中丈夫一去不归,不知是不是遭乱民劫杀了,婆母将我儿抢了去,投奔她母家去了,我一介妇人走投无路,本想着去投奔此处的一个亲戚,谁曾想竟也没寻到。”
絮絮说了半晌,朗倾意听了个大概,心下叹息,这也是个苦命人。
薛宛麟疑惑道:“城中如今竟已乱到了这般地步?”
那女子擦擦泪,继续说道:“几日前逃出来时,有一些地方还是乱的,更有甚者,是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借着摄政王的名头打家劫舍。”
薛宛麟点点头,又说道:“既没有住处,这几日不妨就住在这里,正好她的病也需要你照料。”
那女子一听,如临大赦,频频磕头叩谢。
她忙不迭地净了手,走上前来替朗倾意把脉,沉吟半晌,方才展颜笑道:“不妨事,就是着了些风寒,这场发热过去了,少不得再咳嗽几日就好了。”
“如今热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到明日便可预备润肺止咳的草药了。”
她一番话说得薛宛麟和朗倾意两人面色都好了些,薛宛麟一叠声叫书青拿了笔墨来,将那女子口头说的草药一一记下来,明日一早去药房拿药。
随即,薛宛麟叫书青替那女子安排一个住处,夜间也不必到房中照料了。
书青等人依言退下后,薛宛麟方才打开床幔,对着朗倾意笑道:“这下放心多了?”
朗倾意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又道:“手巾不凉了。”
薛宛麟便出去片刻,回来时将冰凉的手巾搭在朗倾意额上。他又出去片刻,回来时想必已经洗漱完了,犹豫了半刻,便轻手轻脚地坐在榻上,掀开被子一角,悄悄挤了进去。
朗倾意背朝外,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这样一折腾,顿时觉得困意全无,她蜷起身子,意外地问道:“大人,你怎么?”
薛宛麟虽有些羞红了脸,但动作却毫不犹豫,一边钻进被窝里,他低声说道:“我来照顾你。”
“大人,你明日还有军务,如何能做照料病人的事。”朗倾意直言道:“不若叫书青她们来便好。”
薛宛麟像是没听见这话一般,径直平躺下来,过了片刻,从被子里去拉她的手,轻言安慰道:“别替我担心,好好睡觉。”
身边多了个人,周围的温度马上高了几分,朗倾意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怎么,只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想把胳膊拿出来,又不好挣开他的手,两相犹豫之间,睡意全无,连病也好了大半。
薛宛麟凑上前来,揽了她的腰,呼吸轻微,在她后脑的发间激起一阵涟漪,两人都僵硬着身子,丝毫不敢动弹。
记忆中,上次一同入眠还是朗倾意喝多了酒,这样坦诚还是第一次,因此倍觉尴尬。
过了半晌,薛宛麟察觉到她还是绷着身子,呼吸不匀,便将手放到她头上去,轻轻揉捏着,口中说道:“你生着病,想必头疼脑胀的,什么都无需想,只放松便好。”
他的揉捏似乎起了作用,朗倾意浑身松懈下来,终于睡意上涌,沉沉闭上了眼睛。
一宿无话。
至晨起,朗倾意果然觉得身子好了许多,也不发热了,只是还有些喉咙发痒,灌了些润肺的药进去,甜津津的,不知有没有效果,反正心情好了几分。
薛宛麟见状,才肯放心上朝去。
他一去,书青进来侍奉朗倾意梳妆打扮,禁不住偷笑:“大人对您极好。”
朗倾意一病只两三日,正瞧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瘦了些,见书青这样说,又嗔怪她多嘴。
“就是有些不体恤夫人。”书青梳着头,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
“怎么?”朗倾意一时间没有明白书青的意思。
“恕奴婢多嘴了。”书青赶忙解释道:“许是民间有偏方记载,这种事有助于退热……”
朗倾意这才瞪圆了眼睛回过头来,红着脸,伸出食指来指着书青:“你你,你什么时候这样嘴贫了?”
书青含笑低了头,不再多话——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国庆长假我会努力码字的~~~[青心]
第88章 改过自新 我么,自然是希望你改过自新……
忐忑不安的一日过去, 究竟也未曾发生什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许是心病除了几分,病也好得快些, 除了偶有几声咳嗽, 别的竟也没什么不适了。
雪也已经停了, 朗倾意闲着无事, 在小院里转了两圈, 见周嬷嬷早就把小院中的积雪扫得一干二净, 堆在树下。
她走上前去, 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树?”
周嬷嬷笑道:“夫人, 这是杏树,之前老奴也不住在这里,不知道此前有无开花结果。”
书青在一旁搭话道:“来年就算是结了果, 我们应当也不住这里了。”
书青本意是城中混乱除了之后, 势必要回城入住的。岂料朗倾意心中有事,听了之后神色一变, 心中突突狂跳, 静默了一会子,方才点点头, 转身回去了。
恰巧,此时昨夜协助治病的女子端着药出来, 笑道:“正要去寻夫人呢,该喝药了。”
朗倾意通过书青,已经知道这女子名叫张秋月,别人都唤她“张嫂”,她见书青接过药来, 便笑道:“多谢张嫂了。”
张秋月摇摇头,讪笑着说道:“还是多亏了大人和夫人大发善心,不然这冰天雪地的,我在外头岂不是冻死了。”
朗倾意随着书青又回到屋内,坐着一边喝药,一边与张秋月闲聊几句,得知她自己娘家和嫁的夫家都是草药世家,平日里依靠卖药和施针治病为生。
听到这里,朗倾意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不免问道:“皇城里一共有几个这样的草药世家?”
这个问题一时间难住了张秋月,她嘀咕着伸出手指来数,过了不多时,露出歉意的神色来:“夫人这个问题倒巧,我竟不知,只是细细想来,称得上是草药世家的,估摸着也有个十来家罢。”
“这几家有相熟的,也有不熟的。他们有专门施针的,有专门寻草药的,也有专门巡诊看病的,我们家几个都涉及,只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药浴。”
“女子生产之后,难免会有一些调理不当,有大户人家的,时常会唤了我们过去,帮着产后女子恢复身子。”张秋月说完,又凑上来笑道:“以后夫人有了,若是放心得下,也可叫我来。”
朗倾意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又皱起眉头将草药喝完,问她可曾用过早膳。
张秋月机敏,知道朗倾意怕是累了,便搭讪着离去了。
她去了之后,书青收了碗筷,替朗倾意捏捏肩颈,口中说着闲话:“这张嫂来得倒是巧。”
“如果没有她,怕是还得要再恢复几日。本就天冷,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朗倾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她住了一晚,留心看着些,看她为人如何,有没有藏着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她微微叹了口气,从袖中伸出手来:“我近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书青答应了,又补充道:“昨夜是没有半分问题的,她只感时伤怀了一阵子,也想着自己孩儿,难免有些抱怨她婆母。”
两人正闲话间,忽见秋萍回来,欢天喜地,说今日军中无事,薛宛麟遣人传了口信回来,说一会子要回来用午膳。
因朗倾意才病好了些,这顿膳食刻意做了清淡饮食,青菜肉粥配上酥皮包子,还有粉面冬瓜汤,咸熏火腿肉,外加一味醋溜白菜。
薛宛麟见她神色好了不少,更加放心。书青帮着布好了菜,在一边陪着伺候。周嬷嬷等人在外头站着,预备其他吩咐。
这样看下来,两人倒真像已经将日子过了起来一般,朗倾意这一顿吃得舒心,忍不住多进了些。
“今日晌午后,也没什么旁的事,我去军中走一遭便回来。”薛宛麟轻声说完,又道:“这里荒僻,你在家中也无趣,我听属下说,这附近倒有些新奇地方,有个百年书铺,可以去瞧瞧。”
朗倾意正闷得难受,听了这话,心中也痒痒起来,哪有个不想去的道理?因此焦心以盼,待到未时,薛宛麟回来,他早已备好了马车。
朗倾意披上一件更厚的大氅,手里拿着备好的手炉,开开心心上轿去。
原来这镇山关不远有座古镇,是前朝遗址,里头原先住了些前朝遗民,因为反前朝战役中有功,故保留了之前的建筑。
如今这座古镇,留下来的有一部分是前朝遗民的后代,也有一部分是后来迁移进去的人。
如今因着前朝建筑的样式,许多人慕名前往一探究竟,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了人群之中口口相传的“新奇地方”。
马车开动了,朗倾意这才发觉就连书青都未曾跟上来,不禁有些意外。
薛宛麟发现了,安慰道:“只有我们两个,倒自在些。”
朗倾意倒也赞同,她忽然想到昨日张秋月所说的城中乱象,不禁问道:“太太和你兄长,是否都转移过了?”
薛宛麟点头道:“放心,他们好说,近几日已经到江城姑母家去了。”
朗倾意点点头,不再说话,薛宛麟便少见地徐徐讲起来,说古镇那边积雪未除,少不得有一番雪景可以看。
又道局势不太平,想必游人不多,能安静下来,好好逛一逛了。
朗倾意被他昂扬的兴致影响,也变得雀跃起来。
路途并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薛宛麟给了车夫银子,叫他在原地等着,拉上朗倾意,向巷子深处走去。
许是因为积雪的原因,巷子里游人的确不多,许多店家都在自家门前扫雪,见有人来,有几个店家早已走上来,笑脸相迎。
不知为何,朗倾意此时的兴致又淡了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几人,向旁边走了几步。
上一次出来逛,还是在方景升找的别院时,她带着书青、香禾等人一同去的,去的时候还遇到了苏佩。
不过短短几个月,如今想来,竟如同恍若隔世。
因为她已经知道方景升并未身死,此时想起来,未免只添烦恼,闲逛的兴致都淡了。
薛宛麟见她脸色发白,只当她是病体初愈,还有些精力不济,便不带她往街头巷尾转,只先去了一家布置雅致的茶舍,吩咐店小二倒上茶来,又摆了两碟精致的点心。
“好歹用些。”薛宛麟将点心推到她跟前,轻声说道:“虽不一定比得过府上的,但好歹算是出来玩过了。”
朗倾意就着茶用了些,方觉得心情舒缓了些。
他们身处二楼,薛宛麟身边的窗子开了条缝,好在屋内着实暖和,这窗缝倒也没什么,反而能见到外头屋檐上的雪,多了一重意趣。
朗倾意向前凑了凑,正看到外头的雪景,素白一片,部分挡不住的雪色下是漆黑的瓦,再站起身来看时,能看到屋檐下忙碌的店家——对面是粥铺,来了一行人吃粥,店小二正在门里门外奔波迎客,粥的香气随着厚重的门帘飘忽来去,倒有一丝恍惚之感。
薛宛麟的声音悠然,在她耳边响起:“怎么,可是肚子饿了?这家粥铺听说风评不错,若是饿了,我们去尝尝?”
朗倾意未及作答,她僵着身子看了半晌,一时间说不出话,只伸出手指,略向外指了指。
薛宛麟顺着方向看去,却只见到一片棕黑色的衣角消失在茶舍门口,想是进来了。
他见朗倾意神色不对,便上前扶住了她,殷切问道:“怎么了?你见着谁了?”
朗倾意面色犹豫不决,刚开口说道:“无妨,想来应当是我看错了。”
话音未落,只见店小二笑着招呼一人走上二楼来,见了此人,薛宛麟的神色也霎时一变,从先前的闲适放松变成警惕不满。
那人转了两遭,却似乎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般,在不远处的桌前坐了,面不改色地点完茶点,待店小二下楼去,这才不经意地向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见薛宛麟和朗倾意都是一脸警惕地齐齐望着他,他终于有些忍不住,别过脸去轻笑了一声,才转过头来,无比自然地问道:“怎么,见到我这样意外?”
薛宛麟冷笑一声,警告道:“如此明目张胆,不怕我捉了你?”
“薛大人。”柳延青收了笑意,正色道:“此番在下不是来挑衅的,是有事相秉。”
他甚少这样严肃,薛宛麟倒有些意外:“哦?”
“想必薛大人并不知情。”柳延青神色黯淡了些:“薛大人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我信得过薛大人,故将实情告知。”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不耐再说这些虚话,便直言道:“如今同峰会中出现了分歧。”
“乱世之时,都有不同的意见,也属正常。”他仿佛在为自己的同僚开脱,可又怀揣着莫大的悲哀,叹了一声:“一拨人觉得同峰会实力大减,就此散去,隐匿于江湖中,徐徐复仇。”
“也有人觉得同峰会已蛰伏百年,如今乱世正是机会。这些人里,又分成两拨人,分别是投诚摄政王一派,和主张靠同峰会自己的力量复仇的。”
他说了这么些,一时间扯得倒有些远了,险些忘了自己的初衷,及至朗倾意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的?”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当着薛宛麟的面,竟然神使鬼差地问道:“你希望我如何想?”
问出这句话,他如愿以偿地见薛宛麟沉了脸色,他心中窃喜,又做出难为情的样子来,看着朗倾意张口结舌的表情,摆手说道:“我随口问的,莫要往心里去。”
朗倾意瞥了一眼薛宛麟,见他的神色仍是阴晴不定,便住了口,暗中伸出手来在薛宛麟的手上捏了捏,似是提醒。
薛宛麟这才回过神来,冷冷地看了一眼柳延青,答道:“我么,自然是希望你改过自新。”
第89章 可会后悔 哪能白白便宜了他。
两人眼神交锋一瞬, 柳延青先败下阵去,其实,他今日若非想要投诚,也不会寻了薛宛麟来, 想必薛宛麟心里也清楚, 如此一来, 柳延青自然锐气大减。
低头沉思半晌, 柳延青面色坦然地抬起头来:“是, 同峰会如今的局面大有不利, 哪一条路我都觉得不妥。”
“之所以寻了薛大人来, 还是因为私心里觉得同薛大人有几分交情, 更何况。”他顿了顿,不露声色地向朗倾意看了一眼:“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
“你是指方景升?”薛宛麟淡然问完,又摇头笑道:“他已经死了, 如何还能做敌人?”
“薛大人当真以为他死了?”柳延青此言一出, 薛宛麟神色如常,朗倾意神色却黯淡了几分。
柳延青一一瞧在眼里, 并不点破。
薛宛麟轻笑一声:“他死不死, 如今都已经是这个局面,又能如何?”他话锋一转, 又回到柳延青身上来:“倒是你来寻我,能带来什么价值?你能有禁锢住方景升的法子?”
柳延青正色道:“还真有。”
他解释道:“假若他没死, 如今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很容易便能被他寻到,不如把朗小姐交由我来隐藏,保管让锦衣卫都寻不到。”
他说得这样直白, 朗倾意两人如何听不明白,朗倾意先低了头,只听薛宛麟冷笑一声:“你今日来若只是为了说这个,那我看也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说完,他利落起身,朗倾意跟在身后,随着他下楼去了。
独留柳延青在楼上,他紧盯着两人毫不犹豫下楼的背影,暗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薛宛麟结了账,拉着朗倾意的手出门去,远远地走了一圈,直到距离茶舍相当远了,才停下来。
朗倾意察觉到他有些负气的意思,不言不语地跟着,直到薛宛麟猛然停下脚步,她不防,一头撞到他后肩上去,薛宛麟忙上前来看她有无受伤,仓促之间,听到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
朗倾意没有答话,又听他喃喃自语道:“竟未早些看出他的意图来,还让他在你身边守着。”
朗倾意听懂了,便道:“他本就是原来的苏府护卫,你相信他,多半也有我的原因。”
犹豫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论理我不该讲,可我却觉得,今日他来寻你,你应当同他好好聊一聊的。”
“我虽对他不是十分了解,可他独身一人前来投诚,想必也是带了十足的诚意,你就这样干脆拒绝了,不怕他转而投身别人?”
“之前他与方景升手下械斗,你是见过的,他身手不凡,若是能为你所用,想必……”她说到这里,见薛宛麟的眉头紧皱,便适时停下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浅薄之见。”
薛宛麟浅浅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口中低声解释道:“你哪里晓得这其中关窍。”
“他此时来投诚,想必是同峰会走投无路了。我尚未奏秉皇上,势必不能私下收了他,以免被人诟病,说我与同峰会早有牵扯。”
“况且你听他话语间,并没有半分诚意,只说要我把你交出去,这让我如何静得下心来。”薛宛麟眸色一冷:“若真想投诚,何不将同峰会所有人都带了来,听凭兵部处置?”
“分明是假借投诚之意,实则真正目的在你。”薛宛麟说完这句话,心中更加不自在,他环顾四周,忽然有些懊悔这样草率带她出来,便又低声说道:“出来了这样久,你病才好了,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经过这一遭折腾,朗倾意自然也兴致全无,跟着薛宛麟回到小院中,此时已接近晚间,眼看着天色又暗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用了晚膳,薛宛麟叫书青等人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又灌了几个汤婆子,生恐屋内冷了。
自屋内窗子看去,外头果然已经有了飘扬雪意,先是外头杏树枝杈上堆上了雪,随后灰黑色的地上也逐渐堆了一层,虽是夜色,外头却奇异般地亮堂起来,是雪照亮了夜空。
薛宛麟洗完了,见朗倾意仍在窗边痴痴地看着,便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问道:“在看什么,这样入神?小心着了凉。”
朗倾意回身冲他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只觉得这雪色好看罢了。”
薛宛麟将窗帘拉好了,叫她不要在窗边坐了,她才缓缓起身,坐在榻上,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震得她双手都有些颤抖,她勉强抬起右手,将背上散乱的发尾理了理。
待薛宛麟走上前来,她抬起头去看他,惊见他眸色极深,即便是屋内烛光闪烁,也照不透他的心思。
可朗倾意如何不晓得他的意图,如今她病已痊愈,两人又已是几乎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她如何想不到他要什么。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心中一阵阵发紧,没来由的恐惧感铺天盖地袭来,她向后缩了缩身子,猛然洞悉自己内心。
她此刻怕的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知道他还活着,亦知道他的手段。她暂避在这里,除了对薛宛麟有情外,只不过是寻个安身之所。
若哪天他再寻来,知晓她已与薛宛麟有了夫妻之实,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上一世,她怀着苏佩的孩子时,他可是用尽心机手段将孩子除了去,况且那时候她是在被他骗去方府之前怀上的孩子,按理说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地方,他都如此狠戾,更何况这次。
想到这里,她如何会心安理得,可眼下薛宛麟已经站在她身前,右手已经轻抚上她的脸颊,这次他神色坚定,似乎由不得她说拒绝。
“大人。”她勉强笑道:“先坐下,我有些话要说。”
薛宛麟在她身边坐了,右手揽了她的肩,柔声问道:“什么话?”
左手拉了她的手,发觉她手心潮湿,似乎在冒冷汗,还以为她是害怕,又轻声劝道:“别怕。”
“大人,我是说如果。”她犹豫着开口:“若是方景升还活着,得知你我已有夫妻之实,愤而实施打击报复,若是最坏的情况下,他对您母亲和兄长出手,大人会后悔吗?”
她一口气说完,持续盯着薛宛麟的神色,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可还是不后悔问出这些话。
这些都是铁一样的事实,横亘在他们之间,避无可避。
若是现在逃避了,以后迟早还要面对,甚至面临的一切比她问出的问题还要尖锐数百倍。
薛宛麟松开揽住肩膀的右手,可左手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他别过头去盯着地面晃动的烛影,半晌才低声说道:“他报复归报复,可若有一丝理智尚存,就应该知道祸不及家人的道理。”
随后,他话锋一转,瞬间凌厉了几分:“排除这点,若他当真得了失心疯,敢对我家人下手,那我便集合薛家和兵部力量,与他对抗到底,有何可怕的。”
他又转过脸来,柔声劝道:“你不用怕。”
朗倾意却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睡裙上的睡莲纹路,久久不发一言。
她从薛宛麟的话语中,听出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薛宛麟信心十足,且并不怎么惧怕方景升。可他仿佛也过分低估了想象与现实的差距。
在他想象中,他并不信方景升会对他家人出手,因此他话语间也就没有半分发生这种事之后的情绪推演。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知道这种事若是真的发生了,他该当如何,会不会后悔,所以他不愿意继续往下想,只轻飘飘地表达出自己的决心,便罢了。
想到了这一点,朗倾意却不肯轻易表达出来,生怕引发什么不愉快的讨论。
于是,她满心里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草率地跟着薛宛麟,一味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及至到了眼前这一步,却又退缩了,什么都给不了他。
或许她本就是被妖魔觊觎,理应不该与旁人有太多接触,否则只会连累他们,还救不得自己。
她忽然觉得悚然,僵着身子意欲站起来,可终究没有成功,还是板着身子坐在原地,僵硬到像一块硬木。
薛宛麟也察觉到了,忙上前来看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见她只是摇头,却说不出什么来,薛宛麟在心底暗叹一声,终究还是妥协:“若是这件事给你带来了这样大的困扰,那便暂缓罢,横竖也不差这几日。”
“待摄政王一事平了,有的是时间好好操办。”他说完,站起身才要出去,却被朗倾意拉住了袖子。
“别走。”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可薛宛麟还是听到了她的话:“哪能白白便宜了他。”
她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周围都蒙上了一层迷雾,四周的一切都晦暗不清,她也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胆主意惊到了。
不过回想一下,又觉得这个主意合理。
她凭什么就这样守身如玉地等着他回来,对她实施裁决?她是她自己的,不是他的所有物。
若是他回来后生气,那也与她无关,本身他们之间便荒谬无比,是他一个人追逐的猎场,她若是能惹得他生气,也算是浅浅地报了仇;若是他不生气,只是对她心生嫌弃,那更是再好不过。
如此想来,她虽眼前晕眩,但还是坚定拉住薛宛麟,缓缓抬头看去:“大人,我想好了。”
薛宛麟缓缓回身,她闭上眼睛,本以为会是温柔的吻先落下,谁知他只是用双手裹住她的面颊,焦虑且担忧地看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这时他才说道:“你这个想法不对。”
第90章 战事突变 镇山关一带军情有变。
“我希望你完全接纳我, 并非是为了气他,而是你想好了要同我永世在一处,做好了这个准备。”薛宛麟蹲下身子,虔诚地说道:“你能懂吗?”
朗倾意瞬间便懂了, 她讶异于他对感情极致纯粹的追求, 又瞬间对自己方才的言论感到懊悔。
“对不起。”她忙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薛宛麟抬手制止了她:“无需解释。”又道:“天色很晚了, 无论如何, 今日都不适合仓促做决定, 待你彻底想好了, 再告诉我。”
他似乎有些不舍, 在她面上轻轻揉了几下, 一时间难舍难分,但还是很快做了决定,转身离去了。
门在外头阖上, 她无力地伏下身子, 在榻上趴了片刻,此时她脸红心跳, 又被薛宛麟的话所扰, 心里何曾有过半分清净。
片刻之后,门又开了, 她只当是书青进来,也未起身, 在榻上趴着不动,等了片刻都没见来人下一步动静,心生不安,忙爬起来看时,见薛宛麟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怔怔地站在床下看她。
见她爬起来,方才讪讪一笑:“我只当你睡熟了。”
见她神色诧异,他解释道:“方才看你手都冰凉了,又赤着脚在榻上坐了许久,想必脚也冷了,就打了热水来。”
朗倾意不知该说什么好,用双手去夺那水盆,口中说道:“这点子事,叫丫鬟来做便是,大人何苦自己动手呢。”
“我有自己的私心。”薛宛麟笑着,脸上红了几分:“借着打水,回来寻个宿处。”
朗倾意讶然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回过神来——这小院里除了正房便只有东西厢房,东厢房住了书青和张秋月,西厢房内住了周嬷嬷和秋萍,哪还有薛宛麟的住处。
他只管出去,想必在外头转了半晌,又灰溜溜地想了个借口,端着热水盆进来了,想到这里,朗倾意禁不住抿嘴一笑,便也没再赶他。
热水既暖了脚,也暖了心。朗倾意将脚伸进盆中,又问道:“大人不妨一起再泡一泡?天冷,脚不热起来怕是半宿也睡不好。”
薛宛麟推辞了几遍,但见她再三劝说,便也不再犹豫,脱了鞋子把脚放进盆中来。
不知是水热的缘故,还是屋内炉火愈旺的缘故,薛宛麟脸上犹如火烧,愈演愈烈。朗倾意偶尔抬眼看见,觉得有些好笑,不禁玩心大起,试探着将左脚踩在他右脚上,轻轻点了一点。
这一下犹如在薛宛麟面上烧了一把火,他浑身僵直不敢动,半晌才轻声嘟囔:“作什么。”
“水冷了。”朗倾意正色道:“我泡好了。”
薛宛麟这才意识到擦脚布不在床边,才要去拿,又被她劝住:“不必了,屋里暖和起来了,甩甩就干了。”
他依言出去倒水,回来见她斜着身子靠在榻上,双脚在床下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远远地站了,看着她这般,只是不上前来,一时间有些口干舌燥。
她让出位置,示意他上前来,他犹豫道:“我还是在侧榻……”
“不必了。”她利落拒绝:“侧榻还未及收拾,多半都是书青的物什。更何况这隆冬腊月的,分着睡不冷?”
她向里躺了躺,留出一人的空位来。他犹豫片刻,上前来坐下了,缓缓拉了被子盖上,瞑目入眠。
隆冬腊月时分,有薛宛麟在身边相伴,被子里温暖不少。朗倾意难得一夜安眠,直睡到天色大亮,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睡得太久,难免有些头疼,她单手替自己揉捏着,轻轻皱了眉。
书青端了洗漱用的水进来伺候,面上含了一丝略带促狭的笑意,她忍住了,低声说道:“夫人,张秋月在外头,说要替夫人请脉。”
说起来,今日是还没有请脉,朗倾意也想知道上次伤寒之后自己身子究竟恢复了没有,待收拾完后,便叫书青将张秋月请了进来。
张秋月低着头在门口站着请安,站起身来后,不动声色地溜了一眼屋内,又垂下眸子,客套了几句,便上前来把脉。
片刻之后,张秋月面上含笑,扬声说道:“夫人身子恢复得极好,已经完全无虞了。”
书青在一旁问道:“补药也无需吃?”
张秋月笑道:“依我之见,应当是无需再吃了。”又补充道:“想来是薛大人对夫人极好,夫人心情好,恢复得便快些。”
顿了顿,她面上笑容顿失,又说道:“只是夫人大好了,我便要离去了。”说完了这一句,不免轻声叹息。
朗倾意不觉有些意外:“眼下战乱未止,你可有容身之地?为何急着求去?”
张秋月勉强笑道:“正如夫人所言,战乱未止,一味地留在这里叨扰薛大人和您,也不是事。”
朗倾意道:“哪里的话,前几日我高热不止,若不是你,哪里能好得这样快,就是冲着这点子恩情,也不会赶你出去的。你若无好去处,只管在这里住了,待战乱止了,再去寻你婆母和孩子。”
张秋月听了,不免眼角湿润,又禁不住想要扣头谢恩,究竟被书青制止了,方才擦着眼泪出去了。
过了晌午,仅有的一点阳光又被阴霾笼去,眼看着天色又要下雪了。书青口中抱怨着天气不好,替朗倾意揉揉颈子。
朗倾意察觉到她手掌冰凉,便叮嘱道:“你也该备好几件冬日的衣裳穿,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书青一向仗着自己身子好,不太在意这些,听了朗倾意的一番关切,倒也听了进去,随即便放下手中活计,去外头换衣裳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书青同秋萍一起忙慌慌地进来,对视了一眼,又都尽力将眼中的不安压下去,生恐惊着了朗倾意。
朗倾意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样忙慌慌的。”
犹豫了片刻,还是书青先上前来,低声说道:“方才大人身边随从来传话,说镇山关一带军情有变,大人近几日怕是都不能回来。”
瞧着朗倾意脸色瞬间变了,书青赶忙补充道:“薛大人吩咐人带了一队人马将小院围了起来,想必不会有危险的。”
朗倾意缓缓站起身来,追问道:“什么军情?为何这样突然?”
书青看了秋萍一眼,两人都是茫然,方才传信之人说得匆忙,她们二人也未来得及细问。
朗倾意低声叹道:“罢了。”
眼见着周嬷嬷又进来,行礼道:“大人吩咐人送了些米面煤炭来。”
朗倾意点点头,书青和秋萍便随周嬷嬷去搬东西。屋内只剩她一人,她这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头晕,便摸索着坐下来,手指尖碰到微凉的茶盏,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总觉得心中不安程度高于以往,用任何事物都无法压下。
她急切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凉意的触觉顺着胸腔一路下滑,不仅没能将不安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书青进门来,见她眉头紧锁,右手紧捂着胸前,赶忙上前来安慰:“夫人何须如此,即便是前线有战事,想必也不会很严重。更何况薛大人并非领兵打仗的职位,主要负责士兵调拨和粮草分配……”
朗倾意抓住书青的手,示意她无需再说了。
书青说的这一切,她怎么会不懂,只是书青尚且不知方景升还活着,更何况,她几日前才爽约,跟着薛宛麟随驻军迁移来到这里,眼下薛宛麟分身乏术,她的危险自然就重了几分。
“书青。”思考良久,她低声开口:“今夜多煮些饭,给守门的士兵们多吃些,这几日怕是都要辛苦他们轮番值夜。”
书青答应了。
“还有。”朗倾意又吩咐道:“你和周嬷嬷过会子出去一趟,看看周围可还有相对隐蔽一些的住处没有。”
她见书青露出疑惑的神情,也不欲多解释,只说道:“注意安全,若有因战乱导致的流民,不要过多攀谈。”
书青答应了,事不宜迟,当下便同周嬷嬷去了。朗倾意焦心等了半个时辰,外头已经飘起雪花来。
书青和周嬷嬷顶着一头碎雪归来,顾不上其他,先将外头的形势与朗倾意大概讲了讲。
朗倾意心凉了半截。
果然,这附近本就荒僻,原本有几家住在附近的农户,听闻战事将近,也都预备连夜搬走了。
所以,除了这处小院,竟再无一处安身之所,除非也预备好连夜搬走。
可如今外头战乱,又能去哪里呢?
“至于军情,听附近的农户说,应当是北地的奇袭军团,不知为何未能被北地镇守的将士发现,竟一路南下,到了镇山关。”
“农户还说,如今看起来,形势倒不好呢,焉知一个摄政王便能掀起这么多乱子来。”
书青絮絮说了许多,见朗倾意神色愈发不好了,便安慰道:“夫人别担心,过了这几日,咱们再寻个住处就是了,只是今夜雪夜难行,少不得要忍一忍。”
“外头士兵的巡逻已经排好了班次,晚膳已经叫秋萍送了去了。”书青上前来扶住朗倾意:“先用膳吧。”
朗倾意怏怏用完了晚膳,又叫书青搬进屋内,思来想去又想到许多不妥之处,一一安排妥当了,又悄悄藏了一只锐利的金簪在枕头下,辗转几次,方才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