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天地(2 / 2)

外头还是下雪。

红州的冬天雨雪交杂,天气阴晴不定,阮玉山倒是学了一身的本事,在这短短半年把钟离四住的这一方小院修葺得很有意思。

院子前围了篱笆砖墙,一是防风,二是方便给钟离四砌一条小渠,就从前头石渠里引的活水,天天在这小院潺潺作响。天气冷时它就结冰,天气暖时它就流淌。

本来石宫前头一大片空地都是戈壁一样的石子地,留着空要给阮家后代继续插木桩做人头祭祀所用,如今阮家祭祀停了,阮玉山天天在这儿进出,琢磨着石子地硌着钟离四的脚,早几个月前就把栅栏里所有的地面铺上了青石板,又在活水小渠旁开了花圃,准备明年开春就种些草木。

整个院子乍然一看,竟像是在红土黄沙的西北辟出了一方江南小院似的。

被封在骨珠中的玄气暂时停止了损耗钟离四的身体,但也限制了他的体力,他从床边走到檐下摇椅前,还没坐下,先扶着扶手闭眼缓了口气。

接着他慢慢躺进摇椅,陷入厚厚的墨狐皮毛毯里,像一片轻薄的落叶浮在厚重的兽皮毯子上,看夜空中的细雪缓缓飘落下来,飘到他的手上,再被碳炉里的热气融化。

阮玉山为他砌的围墙只在院子两侧,正门前方是竹篱栅栏,钟离四躺在摇椅上也能看见大片林子里自己族人的头颅。

他像这片林子的守门人一样守着这块地方,阮玉山明白,因此从不拐弯抹角企图为他遮住任何能看向鬼头林的视线。

围墙的顶端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钟离四听见角落的墙头有雪团落地的声音,他扭头,先看见一双越过墙头扒在墙内的手。

接着一个脑袋从墙后冒出来。

钟离四睨着那个脑袋,眼底浮起一抹笑意,挑眉道:“来了?”

百十八今日穿着青灰底莲花刺绣缎面夹袄,外头披一件灰鼠毛的立领子披风,脑袋上还戴着兔毛毡帽,从头到脚被人裹得严严实实,连耳朵都透不进风,若不是长得细条条的清瘦伶俐,倒活像个年画娃娃。

他先在墙上推了雪,又把手扒上去,再露出个脑袋,最后提起一条腿搭在墙头,一个翻身骑到墙上,看见钟离四在屋檐下,当即一撒腿干脆利落地从墙上滚下来落进雪里。

钟离四喊了一声,要从椅子里起身过去扶他,还没来得及动,又见百十八一骨碌从雪堆里起来,拍拍衣裳拍拍手,直奔他而来。

倒是一如既往的皮实。

钟离四伸手把百十八拉到跟前,搓了搓百十八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捧在掌心哈了两口气,又赶紧把手炉往百十八手里塞。

百十八没接手炉,反倒是先往他手里塞了个温凉坚硬的玩意儿。

钟离四低眼一眼,是一个玉雕的小乌鸦。

昔年百十八参与蝣人斗场,赢下了作为战利品的一只乌鸦,因一时心软,没舍得吃,便将其放走。

不料这小东西很是感恩,从此隔三岔五就叼些金珠子扔他们怀里。

为此,提灯用这些金珠子从驯监手上换了不少饴糖。

钟离四的目光停留在色泽温润的玉雕小鸟上,往昔的回忆使他的眼神覆上一层久违的柔和。

再抬眼,百十八已蹲在他身前,下巴搭在他膝上,用那双漆黑的眼珠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似是在好奇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钟离四收起五指,将玉雕握紧,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百十八的头顶,先摸到的是湿润而柔软的毡帽。

“你长大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盖上的百十八,感慨道,“长得很好,很干净。”

以前在饕餮谷时,他们闲暇之余,总是幻想自己以后要是去到外面的世界想要什么。

无数次讨论,无数次想象,钟离四和百十八得出的最大的愿望左不过是干净二字:吃上干净的食物,喝干净的水,有一个干净的睡觉的地方。

如今都实现了。

百十八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眨了一下眼,用蝣语说:“你不好。”

钟离四没有回应,他敛下眉睫让空气安静了一瞬,又问:“听白先生说,你现在,叫提灯?”

百十八点头。

钟离四想到那天清晨将百十八拦在身后的人。

“是他给你取的?”他问。

百十八仰头,眼睛亮亮:“嗯!”

钟离四便笑。

笑过了,他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的花圃围栏,像是恍惚了一瞬后,最后停在虚无的半空,说道:“他待你很好。”

钟离四微微蹙眉,手心虽还抚摸在提灯的帽顶,神色却像自言自语:“给了你名字和自由。”

顿了顿,又说:“有名字,就有完整的人格。”

提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顶拿下来,学着钟离四的样子捧在自己掌心哈气搓揉,同时低声说:“他不好。”

钟离四一愣,转回视线:“谁?”

提灯又仰着脖子,郑重强调似的皱着眉头猛一点头:“他!”

钟离四这才听懂提灯说的是阮玉山。

他想起这个名字,心便沉了下去。

不是因为阮玉山而沉,是因为阮玉山先沉了下去,他才也沉下去。

这个人为了留住他无所不用其极:隐瞒,欺骗,软禁,威胁,最后把阮家禁术也搬出来用到他的身上,就是为了让他多活两天。

这个人真是很坏。

“不。”钟离四也对提灯一脸认真地说,“不好的……不是他。”

提灯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

钟离四没有回答。

提灯怎么能懂呢?

提灯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过去的钟离四便是如此。

可阮玉山是难以使人辨清好坏的。偏偏这样的阮玉山一手塑造了个钟离四。

他是阮玉山的血肉,阮玉山是他的天地。

他逃不出此间去看天是明是暗,看地是实是虚。

钟离四望见远处石渠的桥上有一盏灯火若隐若现地朝这边移动过来,便替提灯扶正毡帽:“回去吧,提灯。”

他念着百十八的新名字:“天亮了,再来见我。”

提灯走了,把小乌鸦留给了钟离四。

阮玉山走到近前的时候,正撞见钟离四拿着这个玉雕把玩。

他若有所思地朝墙头被推出一个缺口的积雪处望去,又看见雪堆里一路蔓延过来的脚印,默然片刻,忽对钟离四问:“想不想去谢氏军营?”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瞅了一眼阮玉山,又低下头看手里的乌鸦:“去做什么?看你跟谢九楼大战三百回合?”

阮玉山不说话。

钟离四从摇椅里起身,脚步轻飘地往屋子里去,话也说得轻飘飘的:“少折腾些吧,阮老爷。”

这晚阮玉山还是坐在床边守着钟离四睡觉,他并不上床与钟离四共枕,只要一想到明日白断雨要前来施针,便生不出半分困意。

钟离四却仿佛心无他物,睡得很是酣畅。

故而阮玉山总是在床边坐一会儿,便起身到窗边站一会儿,站够了,听见钟离四翻了个身,又担心钟离四被子没盖好,于是又坐回床边守着钟离四。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终于在半夜的时候,钟离四于熟睡中无意将手伸出来抓住了阮玉山的手,阮玉山便消停下来,维持着这一个姿势,盯着钟离四的手一动不动地等到天亮。

白断雨一大早过来的时候便带了三个跟屁虫,除了他的爱徒楚空遥和来看钟离四的提灯,还有一个谢九楼。

阮玉山这会儿没工夫跟谢九楼找茬,他亦步亦趋跟在白断雨后头,最后的下场是连累谢九楼和提灯一起被白断雨赶出去:“走走走!我是要施诊不是要卖菜,一个个扎堆在这儿做什么!”

楚空遥摇着把折扇,依旧是穿得光彩夺目,这会儿正靠在床头边意态悠然看着他们三个被赶。

作为白断雨的徒弟,他自然是要留下来帮忙打下手的。

谁知白断雨一回头,对着他指道:“你,也给我出去。”

楚空遥:?

他往左右看了看,确认白断雨赶的人不是旁边即将就诊的钟离四,又合上折扇指着自己:“我?”

白断雨闭眼点头,耐心地冲他比出一个往外赶的扇手姿势。

楚空遥莫名其妙地跟着谢九楼一行人往外走。

阮玉山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脚踏上脱衣裳的钟离四,最后还是站在门前说道:“阿四。”

钟离四脱衣裳的动作停下来。

阮玉山眨眼沉思片刻,以一种早已将自己麻痹的语气平静道:“我会等你醒过来的。”

钟离四背对着房门,始终没有转头看他。

阮玉山一如既往不奢望听见回应,却又在即将踏出门口的一瞬,听见钟离四开口了:“阮玉山。”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钟离四对着墙壁,阮玉山保持着出门的姿态等待钟离四的下文。

他听见钟离四说:“该醒过来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阮玉山的眼中闪过一刹晦暗神色,他像过去无数次麻木自己那样扬起下巴,短短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打算再次当没听到一样把门关上。

岂知钟离四这次侧目看向了他。

用一种冷冽而坦荡的眼神。

“若你非要强求,就站在石窟壁宫前,看着那五百三十七个人头,问问满地冤魂——准不准你我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