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权相较下,他却选择了第三种,带着贱贱的没好气道:
“你说疼不疼?”
第37章 第 37 章 放手(加更)
他背靠在圈椅上, 眉头蹙着,嘴唇紧抿,似在极力隐忍着。
琉璃灯黄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 映得他的面目苍白一片,毫无血色, 沉沉吊在椅臂上的手显得有一丝丝的脆弱。
虽说是气人的话,只这反问的语气更是能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 沈黛看他这模样忍不住跟着疼了下。
只赔笑道:“那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 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的卷起他的袖子, 她知道这时候古代的医疗条件有限, 最重要的是止血和清创。
恰好这时长橙也递过来了药箱,她便准备着先给他止血, 又让长橙准备着先去温了一壶热酒, 这样便好等待会大夫过来了直接进行清洗和包扎。
她从药箱里取出麻布轻轻的按压在出血的地方, 将手臂往上抬高于心脏的位置, 以减少出血量, 只是她到底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麻布刚触碰到伤口的时候, 崔彦闭着眼微不可闻的吸了口气。
沈黛敏锐的察觉到了,顿时头皮发麻,想轻一点不小心又戳到了骨头, 忍不住上前轻轻吹了吹气。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臂袭来,崔彦的呼吸更乱了,只表面却还端的异常冷静自持,另一只垂在袖子里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沈黛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以为他疼得厉害,便主动开口说一些好玩的八卦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首先想到的就是今儿王昭珩这个大瓜了, 也是正好借着玩笑的口吻给他解释清楚今儿她出现在那的始末了,虽然他可能未必想听,但是她作为员工可不想和老板因误会心生了芥蒂,到时候影响年底绩效就不好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抬眸悄悄打量了他道:“世子,你可知道那王大人今儿为何会在那里?”
气氛本来还算融洽,只冷不丁的又突然提起了王昭珩,崔彦的面色立刻又阴沉了下来,紧握的拳头伸开了又握握了又伸,很显然他在极力憋着怒气。
沈黛料他不会接她的话,便继续道:“今儿个一个小娘子在河边给王大人告白了,你猜怎么着?”
崔彦才有一丝好奇,五指复又伸开了来,压住了上挑的嘴角低低应了声道:“哦?”
“王大人被那小娘子突如其来的热乎劲给吓着了,还是借着和我恰巧遇上摆脱了纠缠,只可怜了那小娘子回去要泪湿枕巾了。”
“恰巧?遇上?”崔彦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
“是啊,别看王大人平时成熟稳重,可在这男女之事上却无丝毫风度,一点脸面也没给那小娘子呀,倒是让那小娘子对我产生了误会,指不定在心里好生埋怨了我一顿呢。”
观察着他略微松动的神色又道:“你说我冤不冤?”
“哦。”
崔彦不置可否,而一旁的长橙却难免在心里低笑了几声,沈娘子这是没见过爷的“风度”,若是她知道爷是怎么对待追求他的娘子,大概便不会这般评价王县令了。
沉榕白炽的灯火下,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淡笑的眉头上,樱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在说着些逗趣的话,手上却还在小心翼翼的给他处理着伤口。
夜风拍打着窗棂向屋内袭来,温暖的灯火跟着摇曳了下,晃动间似是烫着他了的心,之前那些愤懑、自责的心境犹如冰雪消融,她缘何会和王昭珩出现在那?以及她是不是真心想给他挡马都没那么重要了。
既然她能如此左右他的心境,他也愿意为她作出牺牲,那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待日后相互厌倦了再给她一副体面,又有何不可。
况且还有母亲的指示在,这一步总是不会错的。
想明白之后,他一扫之前的郁火,眉目之间都开朗了来,就连声音也温暖了几分,那拔高的语调似是吊着一根奖赏的胡萝卜般道:
“这段时日你服侍得甚为妥帖,又机敏的帮我解决了好些难题,我想问你,不日我回京之后,你想要些什么子奖赏?”
沈黛心中一动,就连在处理伤口的手都有点激动的发颤了。
崔彦这是在项目完工之前,先敲定她的项目奖金?听他这语气可做不得假,颤抖的心开始拼命盘算着。
上首的垂彦见她低垂着脑袋在沉思,似是不好抉择的模样,便又大发慈悲的提醒了句道: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这里与其他女子不同,你尽管捡最大的愿望提,我必定都会满足你的。”
他想着他这般循循善诱,这般提示,她总该知道提什么了吧,如她这般在外漂泊没有着落的女子,最想的难道不是能跟着他回到京城,寻一个归宿么。
他以为他都已经克服了种种做了最大的让步了,她该是会欣喜若狂的吧。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一般,只见她小脸一昂,掩饰不住的喜意,一双上挑的杏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道:
“世子,我也不居功,只我这段时日事事以你为先,不辞劳苦的服侍一场,你看日后能不能给涨点月例?或者给点年终分成?”
崔彦的一颗心在这暑热的天气瞬间又给冻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大的愿望竟就是这?
这么看她的这要求竟都比他之前他为她考虑的还要低得多了,她难道就完全没有想过永远的攀上他这可大树吗?
是没有想过还是不敢想,于是他决定还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道:“还有呢,不拘以钱财,你想到什么尽管提。”
只是他这样黑着一脸再加上冷漠的语气,却是将她吓得一个激灵,难道他是嫌她提的要求太过了,这是生气了在反讽她?
看着一旁长橙不断向她眨着眼睛,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要求可能不太妥当了。
于是赶紧收回了之前的话,再斟酌了下道:“那年终分成就不要了,月例能不能涨到每月五两?”
长橙真是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了。
而崔彦是终于是从牙齿里挤出一个冷笑来,周身的寒气也越来越重,一股子闷气一下子就由心间直冲脑门盖了,只是却都堆在脑门盖里发泄不出来。
他真是气得嘴唇发颤,枉他为她打破原则、百般筹谋,不惜打破对母亲的誓言也要带她上京,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都设想好了回京后要面对的一系列困难,却没料到她是一点没将他放在心上,可是明面上却永远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饶是他不顾性命的救了她,却仍然没能在她心间激起一丝的水花。
她愿意为他分担公务上的烦恼,愿意贴心的照顾他,也愿意想着办法来解释他对她产生的误会,可就是从没想过常伴他左右。
他给她发月例,她便对他好,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他强将她留在身边又有何意思?
高傲如他,怎能允许自己心之所系之人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又怎能允许自己去卑微奢求一个女子的感情。
他宁愿冷漠、高傲、孤独、让人捉摸不透,却永不愿卑微、低头。
让他去舔她,想都别想。
短暂的心痛之后,他紧闭了双眼,告诉自己翻篇了,就当自己从未改变过心意,本就只打算赠她一份安稳,现不过只是回到了原点。
稍瞬之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纤长的眼睫之下的那一汪墨瞳早已清明一片,说出的话也是较他惯常凉薄的口吻还要凉上几分:
“你想都别想。”
沈黛完全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崔彦竟是这般小气,这点小小的奖赏都不愿意给么,那他还兴哉哉的问她是几个意思呢,逗她玩么。
这个老板还真是有点意思,愿意舍命救她,却不愿意涨工资,是不是把这钱也看得太重了。
只不过是个意外之喜,只是最后她没接住罢了,她也没啥好抱怨的,刚好长橙请的大夫也过来了,她便歇了手上的动作退到了一边,让大夫上前清理伤口。
大夫是个有经验的,不一会就用那温着的烈酒清理了伤口,又用干净的麻布包扎好后便退了出去。
沈黛也跟着行礼,准备退出去,却见崔彦垂着一只手缓缓起了身,肃着一张脸来到她身前。
自脑后散落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极长,莫名给他高大的身影投来一抹威压。
“你还不能走,今儿还有最后一项工作没完成。”
沈黛嘴巴张成了一个圈,惊讶道:“世子,你今儿受伤这般辛苦了,不休息一日么?”
崔彦却是勾唇一脸戏谑的看着她道:“你是看我受伤了,想逃避今日的考校吧?”
沈黛怎么他说这话的样子有点贱兮兮的,貌似还透着一副报复得逞的快感?
“你去那花厅中央,将近来学习的拳术打一遍,今日就是最终检验你这些时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世子,没那么急吧,明日、明日也成的?“
沈黛真是欲哭无泪,还以为今儿逃过了一劫,这个点她早已一身的疲惫,只想早点回去休息睡觉了。
这个崔彦还真是个猛人,似他这般爬得这么高的人对自己、对她人都是这般残忍的么。
“说是今日就是今日。”
崔彦一锤定音。
再没给她辩驳的机会,只让人掌了灯,十几盏琉璃灯围成一个圈,将她罩在中间,犹如给她围了一个光圈,只待她一展所学。
他垂着手站在她两尺开外,看着她在灯火之中,一身鹅黄绫罗衫随着她的动作翻飞流动,兼具力量和柔韧的身段带着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呼吸匀称、动作规范、挥洒随意、进退自如,可以说是打得相当完美了,他终是再三琢磨都挑不出刺来,只得不甚满意的抿了抿唇。
“过吧。”
沈黛最后收了息后,面上就是一喜,好在她今日顺利通过了,不枉她这些时日的艰辛了。
“多谢世子这些时日的指导了。”
崔彦沉着脸,只两指轻点了点案桌上的两间铺子的房契和一百亩地的田契道:“如今你拳法大成,再有这两样东西傍身,我便放心了。”
不知道为何,崔彦的这话一出,沈黛似乎感觉到一丝离别的忧愁划过心间。
她从没想到崔彦这段时间对她这么严厉的训练是为了让她以后一个人也有自保的能力,他知道他自己不能一直陪着她,所以在走之前才全部都为她考虑到了么。
枉她这些时日连梦中都在吐槽他恶毒、不近人情,刚还说什么他这人就是把钱财看得太重来着。
怕是他刚才是嫌她要得太少了,有失他宣国公世子的脸面吧。
这些都是她心底深处最需要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却没想到原来在这不知不觉的两个来月的相处之中,他已经这么懂她了,精准拿捏了她的需求。
她不是木头也是会感动,这样的老板这样的驭人之术,哪怕是仅仅只是他的收拢人心的手段她也甘愿认栽了,以后都要为他马首是瞻了。
“世子多谢了,我永远承你的这份情,往后有什么需要你提一嘴,我绝不推脱。“
“呵。”
崔彦轻笑一声,只觉得喉头发苦,瞧这话说的,跟他那些得力下属表忠心一个调调。
这些年他一路高升,这样的话听了不少,当时还都是挺受用的,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可转念一想,她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难道什么都不说让人以为她要做个无情无义不知回报的人么。
良久,种种苦涩在他心里一一跋涉而过,最终化成一句透心凉的声音:“你退下吧。”
待她退下之后,他方才把那一抹苦涩封尘在心房最隐秘的角落,恢复如常道:
“明儿一早,让王昭珩来见。”
长橙领命退下——
作者有话说:嘿嘿,时不时加更!
第38章 第 38 章 时间不多了
长橙退下之前, 有心想劝一劝崔彦注意身体,早点歇下,但是看见廊下早已候在一旁的宴十, 便知道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便只好悻悻退下。
仿似不愿承认自己还伤着, 崔彦受伤的那只手还摩挲着一方雨花石,黑色锦衣松松披在身上, 浓眉威压着一双厉眼看向跪倒在地宴七。
声音仿佛淬了冰:“沈娘子是什么情况?”
宴十上前单膝跪地, 抱拳道:“爷, 属下一直跟在沈娘子身边, 确实如沈娘子所说是有故意将其推到疯马前的。”
崔彦手执雨花石在桌上敲了又敲:“是谁?”
宴十小心翼翼注视着他的神色,冷汗琳琳道:“白行首。”
“呵”, 崔彦轻笑一声, 狠狠就将手上那摩挲着的一方雨花石掷向了窗外。
“既然她这么喜欢推别人出去垫背, 那就让她如愿, 回京路上把她带上。”
宴十心神一震, 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 回京路上把她带上?
只他们计划了三条线路回京,不知道爷说的是哪一条呀,他们做下属的如果没有领会到主子的意思, 草率做决定,误了大事那离死也不远了。
崔彦见他双眼瞪得跟铜陵似的,忍不住骂道:“蠢材,这样心思不纯的人,还留着干什么?”
宴十被骂得满头大汗,才终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是让白行首走炮灰那条线了。
只他自己不说清楚,往日又跟她牵扯不清的,两个女人之前心生了嫌隙,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更疼谁呢,三条路线走错哪一条丢的可是命啊,他岂敢瞎做决定。
指令既清晰了便连声请罪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退下吧。”
崔彦习惯性的挥了挥手,才发现左手刚才掷那雨花石的动作过大,牵扯了刚包扎的伤口,这会一挥手又疼得他轻微的冷嘶了一声。
只这一声刚好被刚走出门的晏七听了去,便忍不住纳闷着,爷这伤来的也是莫名其妙的,明明沈娘子身边一直有他在护着,即使沈娘子冲到了疯马前,他也必定能够救下来的,何必爷自己亲自出手,还将自己伤成这样。
他真是很有点不明白,爷这不是没苦硬吃,自己找罪受吗,直到碰到了长橙,不忘虚心请教了下。
又得长橙一通阴阳怪气道:“就你这脑袋瓜想破了也想不明白,改明儿让爷给你赐个媳妇得了。”
他得长橙一顿排揎,悻悻准备回去歇着,还没走远,就见不远处宴九就带着一身伤,鲜血淋漓的飞奔回来了。
他暗道一声不好,怕是铁矿那边出了事,顿时连歇下的心情也没了。
书房的气氛重又变得凝重了起来,听着宴九拼着最后一口气,汇报完杉木乡乐尔村铁矿那边的情况后,崔宴的天灵盖都在冒着寒气,浑身不自然的紧绷着,沉沉靠在圈椅上,半天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不停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如今宁王已经对他们的动作有所警觉,势必会联合江宁官场对他们围追堵剿,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所有的证据都得加快了,不然他们出不了江宁。
再就是通汴运河了这一桩了。
崔彦拿起手旁的舆图,从江宁到汴京的距离,他反复绘制了好几条线路,计算着最安全、时效最高的行程安排。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或是到了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然供了冰盘,但是沈黛一晚上都没睡好,揣着崔彦给的这高“工资”,总有种飘在云端的感觉。
反复让自己好好冷静下来,该是规划自己未来的路了,虽说江宁是个好地方,但是她人惫懒惯了,还是想找一个风景气候好的,接近大自然的地方窝着。
可以买一个农庄,包下几十亩地,自己种点蔬菜瓜果,再在院子里打理出一片花圃,旁边放一张摇椅,她每天就躺在上面边摇边撸猫,日子不知道过得多悠哉。
只她这美梦虽然做的好,脑海却总是突然冒出崔彦如阎罗般阴恻恻的声音:“你倒是个会享受的。”
她吓得差点从摇椅上摔了下来,腿一蹬就从美梦中睁开了眼,想要寻找崔彦的身.影,趁着晨曦的微光朝里头探了探,却哪里看得见他人,屋子里面的一应物事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到处都透着一股子冷气。
他当是昨儿一夜都在书房忙着了,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想到此她不禁心里有点担心了,昨儿为她受了这重的伤,又通宵达旦的工作,这身体怎么受得住呀!
她思来想去便去膳房做了滋补、营养的汤膳,提着往书房去,不休息好歹要吃点,身体能量要跟上。
只她提着膳食来到书房的时候,崔彦已匍匐在案桌上颌眼睡着了,一向衣着得体的他此刻身上也有了褶皱,微微凌乱的发丝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疲惫之感。
尤其是那垂吊下来的左手显得分外脆弱,让沈黛很是有一种负罪感。
似听到了声响,崔彦已微微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长眸布满了血丝,看着她手中的食盒,略带暗哑的声音道:
“你先放着吧。”
沈黛也知道这时候最是焦心、紧张,她也不好多言,放下便退了出去。
刚没过阶梯准备往水榭那边溜达一圈的时候,就见到小径上迎面而来的王昭珩。
他一身青衫,步履匆匆,只对她略一点头示意,就着急忙慌的往书房赶去。
得,这也来得太早了,这焦急的步伐,怕又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那刚才送过去的膳食怕是又白送了,真是够令人揪心的
由于疯马冲撞过来的时候,沈黛被人推到了前面,王昭珩躲避及时,只手臂摔倒在地的时候受到了轻微擦伤。
但他今儿还是在衙门里告了两日假,一大清早的,由小厮打了水过来伺候着净了面后,坐在案桌前单手执箸吃着早点。
早点是名唤拾书的小厮刚从街市买来的香酥干脆的环饼,搭配着乌饭树叶汁浸泡糯米蒸制青精饭,虽然简单,但是吃起来却很是美味,比他日日在衙门或是拾书倒腾的那些饭食要好吃得多。
所以哪怕昨儿遭遇了那样的事儿,他这会儿的心情也算是尚可,只伺候在旁的拾书却有点担心道:
“郎君这两日都不去衙门了,那上峰本就看你不惯,怕是会给你小鞋穿。”
王昭珩嚼着环饼的唇微微上挑:“我去了难道就没有小鞋穿么,既然怎么都不招人待见,那不如在家清闲几日,那与泗州府此次联手修缮通汴运河工程就交给他们自个儿去处理了。”
拾书见郎君已有了主意,且他平常做事惯常都是谋定而后动,便不再多言了。
这时刚好院门被人“砰砰”的大声敲着,却是崔彦十万火急的派人有请,王昭珩便立即停了手头的饭食,抚了抚衣摆乘车随人往抚香苑而去。
一路上沿着小径往书房快步而去,碰到沈娘子也未作停留,只在碰到候在廊下的长橙时,抬头和他见了礼。
然后两相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如往日那般和煦,似审视、探究之意明显。
他原本坦荡、磊落的心境竟跟着出了一丝的裂痕,眼前不禁闪现刚刚沈娘子忧心忡忡的模样,又联想到昨夜在秦淮河畔疯马现场时,崔大人看向他冰冷的眼神。
沈娘子刚从书房出来的脸色并不太好,是受到了斥责吗,这么急着唤他过来是不是也要跟着被狠狠斥责一顿。
这样的念头一闪过,他忽然感觉呼吸有点急促,跟着就浮现出那沈娘子在那般情况危急之下冲过来的那一幕。
顿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才要拾阶的脚步像是灌了铅,耳边反复在回想着那一个声音:“元亮,我给你指门婚事如何?。”
明明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种种误会,他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今儿的终身大事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如这般想他不禁有点后悔昨儿在河边没有答应那小娘子的示爱,这样好歹还能用暂且有了情投意合的娘子来搪塞过去了。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如果崔大人非要给他指一门婚事,他该有何借口来拒绝他。
见他迟迟没有动,长橙贼眉的露出一个笑道:“王大人,快请吧,爷还在等着你嘞。”
王昭珩没得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崔彦一身带褶子的白衣正负手落在北面墙壁上,目光沉沉的看着那上面挂着的八尺见方的舆图,上面详细注明了后宋治下的各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北方邻国国金、西北的西夏都列了进来。
这是他今早才命人按照昨儿思虑了一晚上的方法挂上去的。
他提了一支朱笔在上面几个府、县位置勾了几个红色的圈,王昭珩落在他身后便看见自泗州府至汴京的几个运河港口都被他圈了。
崔彦转过身,目光落在王昭珩昨儿抱臂的那条胳膊上,不着痕迹的抿唇轻笑道:
“伤可大愈了?”
不知为何看着崔大人明明很是和煦的目光,王昭珩却只感觉如芒在背,深怕他下一句就要说到赐婚的事儿,沉了沉息才道:
“无甚大碍,只近来提笔稍显困难,便告了两日假。”
崔彦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原本就是想探讨他今日的公务行程,想想便还是绕了个弯道:
“昨儿那场疯马行凶案,你怎么看?”
王昭珩想起昨晚他将纵马案主凶逮到衙门之后审问的结果,虽说那人只是个普通行脚商人,路过江宁要赶往临安贩卖丝绸,身家干净,一清二白,但是马儿却是在何时被人从屁股后扎了一根针,他却是记不得了。
正好那日又是乞巧节,街市上人山人海,谁又记得自己身边到底站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他心里明白这个案子无从查起,最后多半就是那个行脚商人自认倒霉接了这口锅,但是为官多年应对突发案件的敏锐以及这段时日衙门上峰、同僚对他一些微妙的态度,无不让他合理怀疑这件事儿就是冲着他来的。
谈起公务,他便打起了精神,斟酌道:“那马是冲着我来的,也是冲着大人来的。”
崔彦眼神微眯:“何有此言?”
王昭珩便把昨夜连夜审理的案件详情跟他汇报了一遍道: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尤其是那行脚商人对自己的马匹都是爱惜,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闹市发癫,而我一无仇家,二无家资,只与江宁这一帮子官员多有政见不合罢了。”
他这个意思就是明晃晃的在说自己差点被江宁这帮子官员给暗害了,崔彦当然听得出来,王昭珩可是他来江宁这边的头号小弟,他若是被江宁那帮贪官给暗害了,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更何况王昭珩这个人,探花出身,起点本就高,这三年在江宁的政绩也颇得圣上青眼,对他多有期许,未来前途光明,他可不许他这么早就挂了。
他将那朱笔点在泗州府的位置上道:“听说江宁府近日都在和泗州府联手处理运河通汴修缮事宜?”
王昭珩无奈的笑了笑,这本不是多难但却极辛苦耗费体力的事儿,不仅要常驻各港口还要经历风吹日晒,一般这些事儿都是由下面主簿来完成就行了,可偏偏上峰指明了让他来对接。
为的就是恶心他,并且将他排挤出江宁。
只怕他这两日假期一过,这些烂摊子又要丢还到他的手上了,他少不得也要给自己的靠山哭一下自己遭受排挤的苦楚,便道:
“是,眼看着秋收在即,朝廷才下派了旨意对汴河进行清淤,江宁府这边点名了让下官和泗州府全权对接此事。”
崔彦握笔的手微微用力道:“那你近段时日岂不是要离开江宁?”
王昭珩微微抬头小心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并无恼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便如实回禀道:“是”。
“何时出发?”
“还在等泗州府的文书,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崔彦眉头微松,淡淡道了声:“好。”
朱笔轻启在泗州府往汴京的两点勾勒出一条线后,便踱步来到王昭珩的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
才入耳,王昭珩便是一阵心惊,顿时内心剧烈抖动着,他没想到崔大人如此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清瘦的肩膀上一下子像是压了千金重,站立的身躯都似没有重心的飘在了天空了。
崔彦也是一脸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圣上和我都是相信王大人的,你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王昭珩陡然往地上一跪就是道:“微臣谢圣上、大人信任之恩,定不负所托。”
崔彦缓缓抬起一臂含笑着扶了他起来,心想这才哪到哪儿呢,现在就跪,是不是过于早了点。
见他还是一脸惶恐感恩的模样,又道:“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能得上官如此信任,简直就是王昭珩一生之幸,他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便道:
“大人请说,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我要将沈娘子一并托付于你。”
王昭珩直接愣住了,不会被他给料中了吧,来时那冷汗琳琳的感觉又出现了,艰难的咔着嗓子道:
“大人,这是何意?微臣与沈娘子之间清清白白,昨儿只不过是巧遇。”
崔彦却是轻笑一句:“元亮,我有说你们之间不清白吗?”
“我将她托付于你,只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不管最终以何种身份,我都希望你这一辈子可以护得住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昭珩岂还听不懂他的意思,这是他自己打算舍弃了沈娘子,又希望给他安排个好的归宿,然后他这个别人眼中的老好人就过来接盘了。
不管以何种身份,说来真是好笑,他还记得昨儿他被那小娘子现场表白时,那沈娘子不怀好意调笑的模样,那明显戏谑的眼神可不像是看起来对他有任何心思的。
更何况若是他真的与那沈娘子有了首尾,他又岂会放过他?
如果只是单纯的护她安全,他当是可以做到,只是沈娘子这样的女子又需要他来保护吗?
到底是关心则乱,崔大人是自个儿多此一举而不自知了,只是他今儿既受了他如此重托,这点小小的事儿他还真不好推脱,便缄默的应承了下来。
看他点了头,崔彦才终于走到书案前的圈椅上沉沉靠坐了下来,仿佛那心一下子也空了不少。
眉梢的郁气也腾地冲了上来。
王昭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屋子的,今儿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太过震撼了,简直就是有点癫。
他想这便是崔大人的谋略和胸襟,虽然他并不是十分苟同,但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胸襟和善肠,不管如何,他得对得起他这份所托才行。
只是从廊下没阶而下时,他难免又回味起来时的心境,虽然此刻更为激荡,但到底跟来时也所料不差,还真是给他指了门婚事呀!
与此同时,正在膳房的沈黛也收到了长橙的通知:“王大人要走了,爷让你送一坛子泡菜过去。“
沈黛真是一阵无语,昨儿还介意她和王昭珩的事儿,介意的手臂疼死了都不在乎,今天就这么主动的给她制造和他接触的机会,这人脑子是不是分裂了。
“真是世子让我去的?”她不可置信道。
别说长橙自己也是懵的,就连他都对昨儿沈娘子为王县令挡马这个事儿愤愤不平呢,谁还乐意他俩再接触,爷最近确实是快忙疯了,常常一夜都没睡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紊乱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执行他的决定便道:“当然是爷的意思,未必我还会假传旨意不成,你快去吧,待会儿王县令就要走了。”
许是昨儿长了嘴和崔彦澄清了之后,他作为堂堂男儿又位高权重,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他也不是会和她掰扯这些的小气之人,况且那泡菜原本就是准备送给王昭珩,她便蹲身从膳厨下面取了出来,晃悠悠往前院而去。
见她提着那一坛子泡菜离远了,长橙忍不住又在背后跟着阴阳了几句:“装什么装,就当谁不知道你那一坛子泡菜是为谁准备似的,爷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好在沈黛已经领命走远了,并未听到他这一番吐槽,不然好歹又要推翻自己刚才那番论段了。
于是已踏上了马车准备驾车离开的王昭珩,透过敞开的幔帘看见门口缓缓走来带笑的青衫女子,忍不住抿唇深吸了口气,才恢复了自己的心态。
这才多久,崔大人就已经开始铺路了,是怕他们走不长远么?
崔大人这手段还真是厉害,一环套一环的,既然决定了的事儿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只盼着一心促成这件事吧。
女子明媚又轻软的声音传来:“王大人,上次那卤味吃得如何,我前些时日又做了些泡菜,你带回去尝尝。”
王昭珩简直一阵苦笑,上次那卤味他是一口没尝啊,倒是全进了崔大人肚里,只是这些他不好说罢了,而且他如今既已得了崔大人的嘱托,怕是这坛子泡菜不接也得接了。
听说她厨艺不差,拿回去当早膳配一些清淡小粥倒是极好的。
“甚好,甚是唇齿留香,多谢沈娘子了。”
他一脸和气的接过泡菜坛子,只是看着面前女子坦荡的模样,他不禁又好奇她是否知道那人为她所做的一切?
若她知道,她自己又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注:1、泗州在今江苏盱眙附近,北宋“江淮漕运的最后一道关卡”。从江南经淮河而来的漕船,必须在此转入汴河才能北上开封,因此它是连接长江、淮河、汴河三大水系的“枢纽核心”。
2、宋朝通汴运河和京杭大运河主要都是为了漕运,但是线路是完全不通的,主要路点如下:
河阴(今河南荥阳东北) →开封→宋州(今河南商丘→宿州(今安徽宿州)→泗州(今江苏盱眙附近)
第39章 第 39 章 奇毒(二合一)*捉虫……
沈黛送别王昭珩后, 刚转了个身,不知从哪踹出个小乞丐闪电般往她手上塞了一封信件,她本想逮住那小乞丐问个究竟, 只那小乞丐就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还是怎么的, 当场就拆开了看个究竟,里面只有一页信纸, 还有个手心大小用桑皮纸包好的薄薄的药包。
她抽开信纸看了看, 触手便觉这是上好的橙心堂纸, 满满一页纸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崔大人甚是信任你, 你将这药粉逐渐投入他饮食之中,否则, 你在岭南的父母和弟弟将会没命。”
沈黛简直肝胆具颤, 这好的信纸, 还有这隐晦、恶毒的内容, 无疑不说明, 这信就是胡观澜派人送过来的。
崔彦和江宁官场之间已经到了拔剑相向、殊死较量的时候了么,难怪他急着教她练拳, 这两日书房的灯也都是一夜未灭。
她还不知道这包药粉具体是什么,但是胡观澜想让她给崔彦用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敢耽搁, 赶紧让人套了马车就往医馆而去。
她带了帷帽,穿的也是普通老百姓的细布棉裳,找了回春堂的一个老大夫帮着检验了药包里面药粉的成分。
老大夫打开药包,蘸取少许在指间摩挲着,然后放在鼻间一闻,顿时看向她的眼神都不那么和善了, 将那一包药粉狠狠向她一推道:
“娘子,你是从哪得的这坏人的玩意?”
幸好沈黛在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编造了个身世凄惨的故事,什么小女子夫君刚刚亡故,小叔子一家就找上了门,争夺先夫留下的遗产,她宁死不依,那小叔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这药粉想背地里下到她的饭食之中,被她意外得知了。
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刚刚新寡就要面对小叔子这一家的财狼虎豹。
她越说越惨,到最后还嘤嘤哭泣起来。
那老大夫瞧她哭得声泪俱下,颇为凄惨,顿时便信了八九分,只还保留着一二分的怀疑。
沈黛见状便递了个银踝子过去,那老大夫眼里精光一闪,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便开始跟她滔滔不绝讲起这药粉的种种害处来。
“这是一种西域奇毒,我年少时曾有幸去西域游历恰巧识得此毒,娘子今儿是幸运碰见了老夫,不然恐怕你就算询遍了江宁大夫,都没一个人能给你解惑的。”
随着那老大夫的声音喋喋不休,沈黛才知道原来这看似普通的白色药粉,却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一开始只是让服药人形体憔悴提不起精神,连着服用半个月后就会卧床不起,渐渐的就完全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枯败蜡瘦,然后一命呜呼了。
更绝的是这个药在服食期间,一般人只觉得身体疲累,精神困乏,不会当是多大的事,待后面严重了再来找大夫看的时候却已是药石无医。
最歹毒的还是这药不仅能让人走的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人在死后不留下一点线索,任天王老爷来了也查不出来你是被人毒死的,只当你是普通病死的。
已经午时,正是一日之中太阳最毒的时候,沈黛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一手揣着那药包,一手紧紧展开那信纸反复阅读着,额头上早已渗满了密密的汗。
心里在激烈撕扯着难受。
崔彦待她不薄,这个毒药会致死她肯定不能用在他的身上,更何况她的人生观是在红旗国二十多年的法制教育下形成的,她连鸡都没杀过,胡观澜却直接让她去杀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刚刚给了她幸福下半生的老板。
还是朝廷肱股之臣、圣上的左膀右臂、宣国公世子。
她是活腻了才敢去杀他,这个胡观澜是不是脑袋被驴给踢了,她这些时日清闲惯了都快要忘了他这号人物,却没想到乞巧节崔彦为她挡马之后,他便又跟苍蝇嗅到了屎一样贴了上来。
而且这次更狠,竟然还用原主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只以往她没搞明白他手中的底牌是什么,便一直将他的指令当个屁放了,却没想到他一直捏着原主家人的性命。
这件事到底和原主的家人挂上了勾,她再不能不当回事了。
说实话,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多少还是要承担些这具身体的责任的,不说要对她家人付出多少感情,但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这也不符合她的处世观了。
想到此,她便觉得她对原主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只知道原主的父亲是江宁这边的一个知州,因犯渎职贪墨罪被流放岭南了,貌似还有一个刚刚考上举人的弟弟也跟着一起被流放了。
其他例如原主籍贯、家世、故交及在岭南那边的流放生活是一概不知。
此时她只恨自己过来这边太咸鱼了,从没去深想这里面的关系,也从不曾将胡观澜那边的胁迫放在眼里。
以至于现在的自己陷入这般被动、难办的局面。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便吩咐车夫将马车调转了个头往荞花西巷而去。
原主在那里生活了三年,那里肯定还有很多她留下来的信息,她得回去找找看看原主的往来信件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才好判断原主的家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当年被流放这事儿跟胡观澜有多大的关系。
如今胡观澜这手还能不能插到岭南去?轻而易举的便要了沈家人性命?
到达院门口的时候,是李婆子给开的门,如今她终于想开了,脸上气色也好了些,还给自己梳了个时兴的发髻,耳朵上带了个银环,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就是说嘛,只要离开了那些烂人、烂事,身边的磁场都会变好。
听说沈黛回来是要找一些和家人的往来信件,她才颇有点不好意思的从梳妆镜下抽出一个上锁的匣子道:
“娘子,你看你找的是不是这个,还一直锁的好好的呢。”
沈黛才记起她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脖子上一直挂着个小巧的钥匙,她当时不知道是干嘛的,就给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匣子的,想着她就去里屋将那钥匙找了出来,轻轻插入锁孔里面一碰,小锁就“咔”的一声弹开了。
便看见里面果然有一沓的信件,几乎全部是与家人的往来信件,只还有一封是京里的将军府给她寄过来的信,在那信件下方还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和碎掉一角的同心佩。
沈黛一惊,难道原主已经订婚了又被退了亲?亦或者是有了情投意合的郎君,在她家里出事后选择舍弃了她,以至于让她沦落在江宁权贵中周转,最后只得做了人的外室?
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想马上打开看看,瞅了瞅外面的天色,已是晌午了,她还得回去准备崔彦的膳食,虽然不知他有没有时间吃,但是受伤之后还真是得吃点好的,不然身体会亏得厉害。
她“咚”的一下合上了匣子准备走,李婆子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儿,颤颤巍巍的道着歉道:
“娘子,以后你东西都尽管放着,老婆子保证都给你看护好了,再不会好奇打开看了。”
沈黛这才明白原主为何给这匣子单独上了把锁,敢情是为了妨她来着。
下属这个习惯万万不能有,虽她现在时间有限,但还是得敲打下道:
“那等你改好了,我再放回来了。”
说完,沈黛便上了马车往扶香苑而去,余留下时间她自己得好好反思下,不是说几句我改好了就是真的揭过了,做贼做习惯了哪有一下子改过来的,她得从思想上深刻认识到错误,后面才会有变好的可能
书房里,王昭珩刚走,打京城里头来的申判官和李推官门就已经焦急忙慌的过来汇报工作了。
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们在路衙翻看账册形成最后论证的时候,经过抽丝剥茧的细细调阅,竟还发现了另外一项证据,便是在一名财赋吏人那发现了登记票据发放明细的草稿,经过比对竟跟他们获悉的江宁税赋贪墨金额大差不差。
岂不是这最后收尾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激动,饭都没有吃,捧着那一记卷宗记录就来请示崔彦了。
崔彦才终于从那长长的舆图前转回了身,接过申判官递来的卷宗,看着上面清晰明了的记载着每一个人购买人的名字和金额,届时只需将上面的人喊过来核实就一清二楚了,便有了人证;再则等果魏一石那边查探到的真实账册到手便又有了物证。
如此便形成了证据链闭环,现在就等着魏一石那边的消息了。
于是他便对两位推官道:“此次你们获取的信息极为重要,本官记你们一功,届时也会在递给京城的折子里提及此事。”
两人一阵感动,连忙跪地致谢道:“下官义不容辞,谢谢崔大人提携。”
崔彦打量两人都是干实事的人又道:“你们行事暂保持和平常一样,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出了江宁再说。”
两人连声应“是”,便退了出去。
现在就只剩下魏一石那边的账册了,当是在今晚,今晚该是有消息传来了。
烈日打在窗棂上又渐渐西移,在西侧壁留下一圈亮白光斑,崔彦沉沉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经过一上午的操劳,左手那白色的宽袖重又经染上了点点血迹。
长橙带着大夫给他换纱布的时候,看见被搁置在一旁的早膳一动未动,怕是早就凉了个透,见爷如此废寝忘食,心底闪过一抹心疼道:
“爷这早膳都未食,我让沈娘子再去重新准备一份。”
垂彦却摆手道:“何必再去扰她,我这会儿也无甚胃口,连着晚膳一起备着吧。”
长橙摸不清他的想法,昨儿之后他对沈娘子的态度像是又疏离了几分,便不再劝只找了几样点心吃食暂且给他填饱肚子用。
崔彦却没有什么心思吃,只紧紧握着那份卷宗,这是要连着那些账册一起运到京里去的,只不过也得有个人递过去才行。
他看向北面墙壁上那条运河通汴线路,骨骼分明的手指在案桌上敲了又敲。
直到牵扯到左臂上的伤口处,昨儿晚上那女子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的模样一点点的漫上心间,还有那微凉的指腹轻轻覆上皮肤的触感,在这闷热、沉乏的书房显得那么清晰。
他闭了闭眼往后靠了靠,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同时心里也已悄然攀上个上好人选。
不知何时,长橙悄悄燃了灯,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圈椅上沉思了很久。
他腾地便站了起来,将那份卷宗放下,颇为不屑的轻扯了下嘴角。
不就是一个女子吗,他崔彦有什么离不得的。
恰在这时晏七和魏一石一身狼狈的回来了,身上衣裳都沾了水看起来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子腥味,但是脸上表情都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他们安然无恙,崔彦便知道此行当时成了,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稍稍落定。
要知道那么多的账册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集芳园搬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那账册可不是一斤半点,这么多的庞然大物要搬出来,胡观澜豢养的那些护卫可不是吃干饭的,虽然他们早探得了园子里的地洞密道的路线,并反复推演过。
但是在出密道的时候还是差点被发现了,就在他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功亏一篑的时候,却没想到一个娇小的女奴突然出现,不知怎的乳.湿了自己的衣襟,吸引走了那几个巡查的护卫,他们才推着那满满一车子用来漳.乃的鲫鱼车悄悄驶出了园子。
崔彦听他们说这其中曲折的故事,也是跟着一阵惊心,却还是疑惑道:
“那女奴出现的那么巧,又故意做如此危险动作,下场必定不好,她如此行径可不像是无意,你们二人可识得她?”
宴七很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摆头道:“大人,属下与那女奴从未有过交集。”
只魏一石却一直笔直的站着,双手紧握成拳,眼珠子转了又转,嗫嚅了半晌终究一句话没说。
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又岂能干涉她人命运,护得了她周全,只当今生欠她一份人情,有机会再报了。
至于他自己只待这次交了差,也该找个由头避出去了。
从此这千里官场、万里富贵都将与他无关。
几件大事都落了地,崔彦才开始着手处理手头上的事,他缓缓合上卷宗装入信封用蜜蜡封好,指腹轻触着眉心对长橙道:
“去叫沈娘子过来。”
长橙应是,出去找了一圈都没见沈黛的身影,最后却在水榭旁莲池里的那艘小船上找到了她。
他真是暗叫了一声“我的天”,这都三更了,这个沈娘子不睡觉,在船上干嘛?
沈黛正枕着手靠坐在船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空,内心犹如被浆糊蒙住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走向何处。
下午的空隙她在卧室里将原主和家人往来的信件以及和京城将军府的信件全都看了。
看完之后她的心便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了。
原来这原主的身世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而是京中忠远伯府庶房,原主父亲沈必礼科举中了进士之后就外放到了江宁做官,一路从知县做到了知州,妻子是他先生的女儿,也都是清流书香门第,婚后生了一子一女,儿子三年前已中了举,只待春闱下场取得名次后就可以做官,女儿一直待字闺中、颇有美名。
本来一家四口在富庶的江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知比京城里自由多少。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沈必礼一家喜欢江宁,也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一直视为江宁老百姓谋福祉为己任,却有一日让他意外发现了江宁官场苛捐杂税、贪墨税银的事儿,一辈子奉公守纪的沈必礼哪里能容忍得了这件事,马上就给报告给了上峰。
可他这义愤填膺的一告,一下子就是捅了江宁的马蜂窝了,这事一闹出来,上峰反复找他谈话让他为自家以后多多考虑,这把年纪了不该这般冲动,又塞了一把银票他,让他老老实实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大家就都算揭过了。
是啊,这就是江宁官场,只要把每一个反对自己的人拉到自己的阵营来,让他们跟着一起贪,官官相护形成铁板一块,朝廷又能拿他们何办,更何况即使让朝廷发现了猫腻,但是法不责众,圣上可不会直接把江宁这一套班底全给掀了,致使江宁官场直接瘫痪,那最后受损失的还不是他老人家自己么。
可是,沈必礼一直就是个异类,任凭上司如何做工作,他心里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为老百姓匡扶正义、为朝廷去除贪腐毒瘤。
可他忽视了江宁官场这水的深度,他这一打头跳出来,还死活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就只能把他打趴下了,变成一个死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真正贪墨税银、目无王法的人没有事儿,反而是他这个检举的人遭了大祸,第二天就在他办公的衙底及宅院发现了贪墨的文书和金银。
胡观澜一棍子将他打死,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立刻将屈打成招的伪证上报朝廷,若不是他还有伯府这层身份底托着,圣上看在老伯爷的面上只给判了个流放,不然落在胡观澜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不过他们也就这最后一点沾了伯府的荣光了,一家人获罪之后,伯府那边的几房叔伯们就坚决跟她们断了亲,划分了界限,从此再不往来。
所以便再没得人为他们打点了,原主家人流放在岭南想必没少受罪。
原主也一下子从伯府贵女沦落为罪臣之女,在这江宁权贵中孤苦无依,人人皆可欺上几分,胡观澜那厮又垂涎原主的美色,花了些手段将她给留了下来,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享用的,后面崔彦来江宁查案,他便忍痛献给了崔彦。
原主因此才成为了崔彦的外室。
所以这原主这悲惨的遭遇都是拜胡观澜所赐,真可悲,把别人一家人害成这样现在还拿着这些来威胁她,嚷嚷着要把原主一家搞得更惨,真是无耻至极!
沈黛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只是想到原主家人那流放的地点是胡观澜定的,当地长官又正是他故去父亲参知政事的学生,还一直受胡观澜所托长期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只待有一丝异动就将他们当场革了命去。
若是按照信中所说,胡观澜还真有这个能力,在那天高皇帝远、鸟不拉屎的地方,随便制造一场意外,要了几个罪臣的性命,又有何人去关注呢。
而另外一封信则是原主之前定过亲的萧将军府寄过来的,那封信写的倒是含蓄,只是那透露的意思就甚是不要脸了,大概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让原主明白,现在她们家出事了,他们已经不相配了,让原主认清现实主动退亲。
原本沈家刚出事的时候,伯府就不闻不问把事情给做绝了,原主还是寄希望于将军府能看在两家小辈的份上,多看顾下在岭南那边的家人,不至于让他们流放的生活太过辛苦,只这写好的信件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就收到了将军府寄过的这茶言茶语的信件了。
原主虽然一向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但是家逢巨难,又见识了人情冷暖,如今又遭遇将军府这般背信弃义,枉她过去许多年一颗心都挂在了萧郎君身上,若是他们有几分担当主动退了亲,她还敬他们几分,虽形势所迫,但为人尚算磊落。
只他们堂堂将军府选择这般欺辱一个落难女子,她是瞧不上的,顿时那读书人的气性也上来了,“哐”的下就摔破了那定亲玉佩,只这主动退亲的事儿她却提都没提。
只当那封信从未收到,该干嘛干嘛,从不予理会,谁急着退亲谁就主动来提,反正退亲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貌似这事儿就一直拖着,也不知道这将军府是个什么意思,只不上门退亲也不说结亲的话,这几年也再无一丝联系,就让两个大龄青年这样单着?耽误这大好岁月?
这样子的处理方法,在这封建古代怎么说都有点癫了。
再回到眼下这个棘手的信件,她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从白天到夜晚,手里紧握着的那个药包被捏成小小一坨,仿佛都要被揉碎了。
她多想随手一扬就洒在这漫天碧波之中,随风沉入河底,化为一片灰烬——
作者有话说:哎呀,双更真是有点累呢,扛不住啦
第40章 第 40 章 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然而现实的残酷, 由不得人随心所欲,她还得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只思索了半天脑袋还是一片宕机, 根本没能想到破局的法子。
于公于私她一点都不想伤害崔彦,但是同样她也不想伤害原主的家人呀, 握着这包药粉简直就跟个烫手山芋一样。
长橙在一旁连喊了三声“沈娘子”,她才从这毫无头绪的焦头烂额中清醒过来, 抬起无神的双眼道:
“咋了, 这个时候来喊我?”
长橙见她无精打采的愁苦模样, 又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船上, 还以为她在为爷这几日没理睬她而伤怀,少不得宽慰一番道:
“虽然是暑天这水里面凉快, 但夜里惊寒, 可不得这般贪凉, 万一不小心生了病, 爷可是会心疼的。”
沈黛只觉得他嘴巴一动一动的, 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
看她还是一头愣愣的,也不接话, 长橙心想莫不是傻了,只得又提了几分嗓音道:
“差不多了就赶紧起来吧,爷在书房等你呢。”
本还一脸呆滞的沈黛, 只“爷”这个字是听得分外清晰,心里顿时就是一惊,崔彦可从没在这三更半夜找她,今儿特意让长橙来唤,不会是知道胡观澜给她信件的事儿吧?
想到这她握着药包的手都有点发抖,蹒跚了半天才从船上挪开了步子, 跟着长橙亦步亦趋的往书房去。
崔彦正坐在圈椅上看京城寄过来的信件,亮白的琉璃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他本就棱角分明的颧骨也冷厉了三分。
沈黛心跳如鼓,将握着那包药粉的手缩了缩藏在袖子里,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世子。”
崔彦却一直拧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信件,半天都没有出声,像是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人似的。
越是等待越是煎熬,沈黛在现代看过一些刑侦剧,知道有一种审问犯人的办法就是压力测试法,对方越是沉默、越是故弄玄虚,显得神秘莫测,犯人便会压力越大,越容易露出破绽。
难道崔彦也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她?
手心里紧握的那包药粉已经被她捏出了细密的汗,她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将这信件和药粉甩在案桌上,向他坦明事实,只是这样胡观澜那边恐怕会直接恼羞成怒,原主的家人会不会直接被嘎了?
眼下这个关头崔彦有没有能力遥控着千里之外的岭南,确保原主的家人平安无虞?
如果不交出来,胡观澜会不会又找别的办法来伤害崔彦?
她该不该信任崔彦,将原主的家人全权托付于他?
她得再想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崔彦才终于从那手中反复看了几百遍的信件中抬起了头,打量着她惨白的一张小脸,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
她在怕他?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
这些时日虽对她严厉了些,但待她的心却是无人能企及的。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紧握的拳头,却选择缓缓颌上了双眼,转而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这个没良心的,尊着他、敬着他,却从没有信任过他,亦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算了,指不定今儿就是这最后一次见面了,就随她自由吧。
想着今日之后两人怕是再难相逢,有心想说几句软话好好跟她道个别,只他一向在这男女之事上笨拙,斟酌半晌却不知如何开口,到最后只机械性敲了敲桌案,将那密封好的卷宗朝她推了推。
待斟酌好话语想说“往后要多保重”,却只感觉喉头一阵发紧,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视线在她身上反复停留,清冷的月辉照在她小巧而坚挺的鼻翼上,熠熠生辉,许多话在嘴里绕了又绕,最后却只按了按虎口位置,沉吟半晌道:
“我有一份卷宗,你帮我亲手交到王大人手上。”
这时候能让她去送信,想必是极其重要的,茫然的瞬间,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沉沉靠在椅背上,眼窝深陷透着浓浓的疲惫,就连声音也低沉了很多,似愁似忧,在这深夜里稍显脆弱之感。
只是脊背还是挺得直直的,手上往来信函没有停过,似是在无声述说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不会倒下,他像一座坚韧的大山,无论寒暑秋冬、风雪凛凛,依然是她最大的屏障、依靠。
她当是信他的,她很是为自己没见着他之前的犹疑而后悔,此时此刻他能将他信任的东西托付于她,她就能将她的全家托付于他。
她向他递出了手,准备把信件和药粉统统交给他摊开了来说的时候,却见门口宴七在紧急汇报道:
“爷,京城来的急件。”
崔彦神色一凛,重又抖擞了精神,一双眼睛透着兴奋的厉色,看也没看沈黛,就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后,就心急火燎的接过了宴七手中的信件。
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沈黛,瞅见他这十万火急的模样,便知道今儿他还有更大的事儿处理,不知道又要忙到几更,不好再插入打扰,她这点儿事还是等回到卧房或者明儿一早再说吧。
总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沈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只知道出来的时候她的左手是那包被汗湿的药粉,右手则是那崔彦珍而重之交给她的用信封密封好的要交给王昭珩的卷宗。
手上揣着两个信函,心里便揣着两个事儿,她晚上都不敢睡,只极浅的靠在床榻上,斟酌着措辞要如何让崔彦想办法帮原主的一家给平反了。
她左等右等,等着崔彦快快回房,她好先放下一件事儿,也好好好睡个觉,可一直等着天快擦亮了,隔壁一晚上都没一丝动静,更哪里有崔彦任何一个影子。
他是在书房忙了一个晚上?
只还容不得她多加思考,窗棂刚透出一抹隐光,长橙就已经在屋外催着她起身了,连早膳都没吃只让绿药给打包了几样糕点就将她送上了马车,临了还直接塞了个包袱给她。
她迷迷糊糊被长橙十万火急的催着上了马车,待坐在椅靠上才睡眼惺忪的看着眼前的包袱,很是敲了敲一晚没得休息的脑袋,不就是去送个东西吗,怎么连包袱都给备上了,想掀开幔帘找长橙问一位究竟,却见他早就没了身影,车夫响亮的马鞭一甩,马车就缓缓驶离了府邸。
这趟差事似是没那么简单,既如此她只得安慰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只这马车七弯八拐的好不容易到了王昭珩宅前,沈黛刚掀开帘子,就见狭窄的小巷里,王宅青砖门头前早已候了一辆马车,一个清秀的小厮正从院子里一样样的搬着箱子往车上去,看样子似是要出远门。
与此同时,王昭珩头戴布巾、身着青布阑衫一副文人清隽模样,拿着公函从屋内走了出来,两人眼神正好在空中交汇处停顿了。
很显然两人都很诧异、不解,回想这两日王昭珩受到的刺激确实不少,前儿才有疯马逮着撞、昨儿上午突然被崔大人委以如此重任、下晌他都还没有去衙门里销假,就有同僚急不可耐亲自给他送来了文书,令他即刻起身前往泗州协助通汴运河修缮事宜。
到了夜里他满怀心事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四更天的锣鼓还没敲响几声,宴七就一身湿漉漉的给他送来了两大箱子的账册
然后就是现在一大清早的,天边还只是鱼肚白,金乌才露了个刘海,他刚收拾完准备启程,这沈娘子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总不会是来给他践行吧?难道又是崔大人的意思?
想着他还是问道:“沈娘子这么早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黛记着崔彦的嘱托,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中那密封好的卷宗递给他道:“崔大人让我亲手交给你的,千叮咛万叮嘱的让你千万要保管好。”
听完这话,王昭珩拿着卷宗的手便紧了紧,赶这么早人肉送过来,他便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郑重其事的放在了身前深衣怀里。
双眼凝视着身前女子,待看见她背上背的那包袱,此刻便完全明白了昨日崔大人那句“我将她完全托付于你”的含义了,敢情这还不是来给他践行,而是打算好了跟着他一起沿汴河上京,意在护着她的安全。
只是如此良苦用心,眼前女子可明白?
他微颔首便道:“好,我知道了,上车吧。”
沈黛一脸懵:“上车?去哪里?”
他挑了挑唇:“前往泗州,崔大人没跟你说?”
“没,他只跟我说我到了这自然就会明白。”
王昭珩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崔大人还真是干好事不留名,只他既然不说,他也不会多事给他解释。
只提了提道:“近来江宁可能不太平,他的意思你先随我一同去泗州,避开这段祸事。“
院墙外的石榴树绿生生一片遮下来,沈黛落在下方,头顶拳头大的青石榴沾染了清晨的露水,将她的脸映照得相当精彩。,
她这会儿终于明白了,昨儿他向她推来这封卷宗的时候,他眼里那愁得化不开的浓雾是为哪般,他是已经料到了他们再待在江宁一定有危险,所以才借着给王昭珩送东西的由头,将他支到泗州,以免再遇到上次被人下药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早有判断,所以才宁愿在那么繁忙的时候抽时间教她练拳,教她在这复杂环境中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有早给了她的那一千两银票、房契、田契,他是一早都全部为她考虑好了后半生的着落。
就连昨儿在书房给她交代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将他筹谋的这一切都说于她听,却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又想到了七夕那个夜晚,她被人推到疯马面前,险些要被踩成肉泥的时候,也是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救了她,到最后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变得鲜血淋漓。
虽说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对她一向是严苛居多,而且嘴巴还毒,有时把她当一个下人使唤来使唤去的,但是她珍惜的、在乎的、需要的他却是都全部为她考虑到了,对比来说他为她所做的可比这段时日她对他的照顾要深远得多。
其实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曾经问过自己,如果那一刻差点被马踏死的人是他,她会不会奋不顾身的冲上前救他。
她一遍遍的问自己,可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不会。”
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有很多,但是绝对不是自己的生命。
自私如她,就连昨天都还在怀疑他会不会护住原主的家人,如今回想着崔彦为她做的一切,只觉得一阵愧疚袭来,脸微微发胀。
那一包药粉还在她腰间的荷包里静静趟着,昨儿她犹犹豫豫的一天还是没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想想她真的有点可笑。
如果她失踪后,胡观澜以为她畏罪潜逃,又急于要他的命,肯定会再派遣别的探子去给他下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如果他不知道别人怀揣这样的目的,长橙在他的饮食方面便不会多有谨慎,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果他就这样把自个儿交代在了江宁,那盼着他肃清江宁官场的老百姓又该怎么办?
顾娘子、大郎他们该怎么办?
一阵凉风吹来,枝头的晨露晃晃下落,刚好润湿了她的眼角。
如果她今儿同王昭珩一起出了江宁,她将良心难安。
她越想越心惊,也顾不得王昭珩一直对她作出的“请”的手势,转头立即奔回了自己的马车,待想起来才掀着帘子对他道:
“王大人,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你先走一步吧。”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崔着车夫赶紧驾车回扶香园。
王昭珩的手僵在了半空,嘴角噙过一丝苦笑,崔大人千般算计,应该没料到这一出吧
沈黛催着车夫加快速度,一路上马儿跑得飞快,她的心也跟着跳的飞快。
哒哒的马蹄声像是一声声踩在她的心上。
崔彦会不会怪她收到信件这么久都没有汇报给他,会不会从此就恼了她,然后把送她的这些铺子、银票、田产都收了回去。
明明昨儿还自信满满,这会儿就紧张得胡思乱想了。
只是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焦急忙慌的叩响了扶香苑的红漆大门时,开门的却不是惯常的小厮,而看起来似有点愣头青的人。
然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像平常一般问道:“大人,在家吗?”
那小厮也知道她是崔大人极为疼宠的人,不敢怠慢,于是连忙指着前方刚驶离的一辆华盖马车道:
“大人刚乘车走了,你找他?赶紧跑几脚说不定还能追上?”
沈黛很是听劝,加上情况又紧急,真就掀起了裙摆匆匆小跑着去赶上了那辆马车。
她背着包袱在后面焦急的喊着:“世子,等一等,等一等”
那马车先并不理会她,待看见她还在后面一直穷追不舍,才终于缓缓停了车。
沈黛一喜,心想崔彦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将胡观澜要她做的事情都告诉他,还要让他以后都特别留意着饮食,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她想着她说快点,也不耽误了他的行程,只是当她一脸憧憬的掀开帘子,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把尖锐的匕首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握着刀的人一身乌发黑衣,形象气质都和崔彦一般无二,只有细看这五官才会发现两人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同的人。
怎么会有人敢假扮崔彦?难道是胡观澜那个王八蛋干的,他这是知道她没有对付崔彦,现在又想着别的招来对付他了。
再一晃眼,又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昏昏欲睡、头戴帷帽的女子,只是那身形、那衣着打扮怎么都似她的模样。
顿时她便明白了,这辆车包括里面的人都是一个障眼法,只是用一个神似崔彦和她的人来迷惑别人,而真正的人根本就不是走的这条线。
想到此他便紧张道:“崔大人呢?”
那人并没理会她,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准备将她拉上马车,刀尖稍微用力就想将她直接划脖子了。
就在沈黛疼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今儿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的时候,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出现将她从刀下解救了出来。
他看见那人和车里面的“崔彦”对视了一眼,然后她就被悄悄的提着肩膀隐入了一处小巷之中,然后七拐八拐的来到了巷角一辆青帷马车前,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宴十也是心里苦呀,本来爷安排他好生生的保护沈娘子去泗州,谁知道临了这沈娘子竟改变了主意,简直打破了爷的全部计划。
他没得办法只得赶紧回去请示了爷,又匆匆赶来沈娘子这边,真险,他若是晚来一步,里面那易先生可真会把她给嘎了。
爷不得还会要了他的命。
只这刚才被她这么一闹,周围不知有没有江宁的探子,如果因为这点疏忽坏了爷的计划,那后面爷就有危险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保护爷的安全才行。
沈黛刚刚被人放下,脚落了地仍觉踩在棉花中似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看着面前这个极为普通的青帷马车,她再不敢随便掀帘子了,只静静站在一旁平复着高速跳动的心脏。
良久,直到车壁被人轻敲了两下,从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叹息声:“还不快上来。”
是崔彦的声音,沈黛才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之前所有的焦急、惊吓,在这一刻全都卸了下来,似乎只要有崔彦在的地方她便觉得是安全的。
顿时兴奋得一掀帘子就爬了进去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呀?”
崔彦看着她一张带笑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是如星星一般亮闪闪的,里面倒映的全是他,听到晏十说她回来时那种心颤的感觉,仍在心口久久盘旋。
这两日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终于开始回旋,原来心底深处他也是盼着她的,她是可以回来的,他也是欢喜的。
深埋的欲望一层层的被剥开,喉间不禁有点发紧,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道:
“坐过来。”
沈黛依言乖乖坐了过去,却距离他仍可容纳一个人的距离。
崔彦两指又点了点道:“再近点。”
沈黛看着他的模样似是极其认真、严肃,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便心一横又朝前挪动了一个巴掌的距离,最后近得两人的衣摆都连在了一起。
崔彦没再说什么,只一双长眸如厉刃牢牢的将她钉着,里面幽邃、沉晦,像是压着一汪狂风暴雨的深海。
看得人心中发颤。
“你为何要回来?”
崔彦的声音微凉中带着点暗哑,却掷地有声,霸道得不容她沉默。
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心口发紧,不知何时脸上的那一抹红云也悄悄攀上了耳朵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