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利能毁人,钱能杀人。
时移世易,顾乐本就冷心冷性,此时心中竟生出了点悲戚。
她猛地转身,一把拉开长满铁锈的防盗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在她身后被摔出巨响,回声在老旧的楼道里回荡。直到顾乐站在被黄昏浸透的楼门口,余震还顺着脚底往上爬,震得她脑子嗡嗡响。
有几个听到吵架声偷看的邻居,她毫不在意。
傍晚黏稠燥热的风,裹着不知谁家厨房的油烟味、垃圾堆的酸腐气,还有路面被烈日炙烤后的土腥,劈头盖脸糊上来,淹没了顾乐鼻腔里暴戾的浊气。
她没地方去。但她抬腿就走。
……
顾乐穿行在被油污和垃圾镶嵌的街巷,走了很久才在一处十字路口边停下。
这里绿化很好,一条石砖小路从中穿过,恰好被外侧的行道树遮住。头顶被浓绿遮荫,周围是一大片疯长的荒草,她在小路戛然而止处的椅子上坐下,突兀的灌木在昏暗里像几个沉默蠕动的影子。
荒草中间,歪着几个看不清标签的塑料瓶。应该有几只野猫被她惊动,嗖地窜进更深的草丛,留下一串窸窣。
胸腔里灼热的怒火被渐渐压了下去。
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的早。没什么不好。
她只是忍不住把自由的计划提前了。
本来还想再忍一段时间呢,顾乐讽刺地笑笑。
五年前撕心裂肺的痛哭过后,她就再也没掉过眼泪。
她家原本是做服装生意的,还算富裕。那天父母把她放在姥姥家,一起去外地进货,中途发生车祸,双双离世。而那个醉驾的司机是个毒贩,本就是个被通缉的亡命之徒,更遑论赔钱,在被捕时干脆喝农药死了。此后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悲痛之下相继离世,叔伯分了父亲的遗产不愿养她,最后身边竟只剩个不争气的舅舅。
人生太随机了,以至于让悲观成了她的底色。
人无非清醒着等死。人从生下来就必死无疑。
顾乐深谙此理,并在陡然垂落的人生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艺术对她的感召,和非要抗争的勇气在支撑着她在往上爬。她想看看命运之手到底能捉弄她到什么地步。
顾乐猛吸了口气,又狠狠地吐出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干净。
单薄的后背紧紧抵住身后的椅子,凸起的栅格硌着她的肩胛骨,带来一种酸麻的痛感,使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奇异的清明。
顾乐起身离开。
沙城的黄昏很廉价,远处橘红色夕阳被化工厂排出的灰烟搅得浑浊不堪,均匀涂抹在所有建筑上。对面小饭店老板把一盆水哗地泼到路边的阴沟里,蒸腾起一小片带着油腥味的热气。
身上就这一千多块钱了,就算住宾馆也撑不了几天,她也不舍得。
谢远程依旧没回消息,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在w信联系了几个他的朋友,也都说不知道。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顾乐眉头微皱,暂时放弃了找谢远程帮忙的想法。
……
她又坐着公交回画室。
晚上九点关门前先这里落脚。
她太累了,加上今天发生太多事让她脑子发昏。
顾乐烦躁地撕下刚画好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进角落的垃圾桶。那里面已经塞满了被揉烂的失败品。
她突然想起余根生。
哑巴把她惯坏了,没有他,自己灵感似乎有些枯竭。
顾乐索性放弃,沉闷地关好灯走出画室。
外面不知何时已是漆黑一片,沉闷的雷声在天际滚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
除了门口保安,走廊空无一人。
此刻,没有李洪英和梁方的辱骂,也没有婴儿的哭嚎,没有随时可能坠落的过山车,也没有那个卑微望着她的哑巴。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在骤然落下的大雨里化作近乎虚无的平静,从起了雾的四周,缓慢又沉重地包裹上来,渗进顾乐每一个毛孔。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顾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掏出来看才发现是广告推送,根本没人给她发消息。
手机仅剩20%的电了,她得赶紧找间宾馆落脚。
顾乐抓起门后的破伞,撑开一看才发现伞面豁了几个不小的口子,刚走到室外,兜头的暴雨就裹着土腥气砸了下来,瞬间打湿了她的肩头。破伞被吹得左摇右晃,冰凉的雨水顺着顾乐脖颈流进衣领,冷的她有些发抖。
她只能找那种比较偏僻的廉价旅馆。
晚9点公交车已经停运,顾乐只能步行朝app上显示的便宜地方去。
沿着河堤步道走,昏暗的路灯被雨幕切割成模糊的光团,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水洼。河水被雨打得翻腾,发出不间断的脆响。
顾乐大脑已经放空了,决定以后的事明天再想。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已经成年,她要自己摆脱这可恶的人生。
……
顾乐只顾注意着减弱的蝉鸣,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她身子一顿,下一刻神经骤然紧绷。
身后,是踩水的脚步声。
她故意加快脚步,果然又听到了。
她很确定,是人脚踩过泥泞的声音,非常清晰,而且比她的步子重。隔着雨幕,不远不近,节奏……似乎正在和她的快慢同步。
被人尾随了。
心脏似乎停跳一瞬。
顾乐突然想到今天反复被人提及的强jian案,那个凶手至今潜逃。
这股想法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顾乐不敢回头,甚至不敢跑起来,她怕那人见她逃跑会破罐子破摔。她只能强迫自己维持着原来的速度,但全身的肌肉已经紧张得要僵硬了。
她悄悄摸出手机,颤抖着编辑好短息,发给12110。
但后面的脚步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每一步都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着感。
既然能做到奸/杀,肯定没那么好对付,她已经发过报警短信,但警察就算再快,也得有一定时间,她必须再身后人做出过激动作之前,先尽力拖延时间把他甩开。
顾乐攥着破伞柄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她强迫自己冷静,飞快扫视着四周。
前方不远似乎有个岔口,被竹林和几块废弃的水泥板挡住大半。
就是那儿!
她猛地吸了口气,身体在雨幕中骤然发力,快步走到岔路,猛地向右一拐,旋即冲刺飞奔!湿滑的泥地让她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她借着路灯趁机往后一看,果然有个瘦小的穿着黑色兜帽卫衣的身影。
她不管不顾,继续狂奔,好在前方还有几个被树丛遮掩的岔路,足矣延缓身后人一丁点时间。
除非跑到大路,否则迟早被他追上。
顾乐索性飞速收起伞,钻进了树丛里。
脚步声果然在她身后急停一瞬。
幸好在夏天。灌木枝叶密密麻麻,能遮掩她的身影,但这只是缓兵之计,干躲着更是死路一条,于是顾乐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忍着木刺刮在身体上的剧痛,在灌木缝隙间缓缓钻动,她得想办法到100米外可能会有人的路上去。
噗嗤…噗嗤……
那令人窒息的踩水声,朝着她藏身的角落,一步一步更加逼近。
忽然,脚步声停了。
顾乐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冰冷下去。那脚步声停在树丛边缘,似乎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猎物的沉默。
完了。
顾乐抬头,撞上一对闪着凶狠精光的眼睛。
跑!
顾乐大脑一片空白,此刻只有求生的本能。
她把手中的雨伞狠狠往男人脸上一扔,破伞凸出来的骨架似乎划伤了他的脸,男人动作一滞,顾乐趁机飞奔。
不知跑了几秒还是几分,绝望间,顾乐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一豆微弱的光,透过雨幕闪在岔路尽头的亭子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轮廓,正沉默地靠在小亭子的立柱上,指尖火星明灭。
“余根生——!!!”
顾乐用尽全力大喊,像一头濒死的兽。
亭子中的人猛然回头,看到来人眼中闪过一线错愕,便瞬间弹了出去。
他拖着跛了的腿在雨中奔跑,旋即张开胳膊,接住了一个冰冷、湿透的身体。
带着泥水和恐惧的腥气,顾乐结结实实撞进了余根生温暖有力的怀中。
余根生紧紧环住她,脸不受控制贴在她发顶。
难以置信,神竟然听到了他前一刻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