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纱,凌逸送完人,撑着黑伞往回走。
乐晗坐在落地窗前,看那道修长身影穿过玫瑰园。
雨珠顺伞骨滚落,在浅色石径上溅起细碎水花,银制伞柄被他握在指间,白手套打湿后更显手指轮廓分明。
乐晗其实对白色无感,跟他讨厌咖啡一样,从来装得喜欢而已。
但凌逸手套的白和那件外套的白截然不同,乐晗越看越觉得好看。
好看得惹眼。
人前的凌逸总是完美,无论给他什么工作都不折不扣,举止仪态永远一丝不苟。
但就是太过完美了,像个被程序操控的机器人。
而现在,这个机器人在没有收到任何明确指令的情况下,擅自执行了一个深得他心的举动……
他将那件外套,丢了。
途径花园角落时,就那么一抬手,将那礼盒连同袋子,全部扔进潮湿的垃圾桶。
再没多看一眼。
*
夜色渐深,卧室里只剩一盏暖黄壁灯。
虽然外面还在下雨,羽绒被却充满阳光味道,随下陷渗出细密的玫瑰香。
乐晗被轻放在床边,“那件衣服呢?”
凌逸正为他脱鞋,闻言手指一顿,低声道,“…扔掉了。”
还挺诚实,“这么胆大,不怕你上司问罪?”
“因为少爷不喜欢。”
手套托住那只脚掌,褪去袜子,露出光洁的脚背和修剪整齐的脚趾。
“这倒是,”乐晗撑着床垫往后仰了仰,“那今天有人问我在做什么吗?”
“有,”凌逸将他的脚放在自己半跪的膝盖上,视线从脚背淡青色的血管掠过,又不着痕迹抬起,“我说您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乐晗笑得整个人跌进床褥。
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乐暥竟会主动问起他?
辞职事件已经过去十多天,再想到这位主角,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乐晗此时的感受,心如止水。
他居然对执念多年的人,毫无想法。
就像那件衣服,曾经只要是乐暥经手的东西,哪怕再厌恶乐晗也会视若珍宝。
可现在,那么狂热的感情,说不剩就真的一点都不剩了。
雨滴轻叩窗棂,凌逸忽然听见乐晗唤了声自己的名字。
他抬眸,看见青年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少爷?”
“凌逸,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呼吸蓦地一轻。
掌心下,蝴蝶骨微微起伏,宛如生命永不止息的节律,凌逸的手贴着乐晗肩后,抱起动作就这么停在微妙的位置。
他敛睫,嘴唇动了动。
乐晗并没看他,依旧望着天花板,像陷入无解难题,那些理不清的思绪,让他眉眼恍惚,缥缈得像一幅不可触及的画。
“算了…”没等被问的那方回答,乐晗自己先摇头,“问你也白问。”
连打个领结都要量好尺寸的人,怕是连心跳失序的滋味都没尝过吧。
凌逸抿了抿唇,“…少爷有什么困惑,或许我可以为您分析。”
他的手终于穿过乐晗膝弯,像往常一样将他轻轻抱起,送往床垫中央。
“也是,都说你的脑子比超级计算机还厉害。”
若非如此,乐暥也不会在凌逸还上学时就破格让他担任助理,不过对凌逸而言,那张文凭确实可有可无。
“就是如果…你曾经疯狂地喜欢一个人,用尽手段想要独占他,但某天醒来突然就不喜欢了,这会是什么原因?”
“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那并非真正的喜欢。”
这句话让乐晗心头一震,似曾相识。
其实他小名本来是“岁岁”,取岁岁平安的吉兆,后来的“碎碎”,源于他自己幼时的任性。
那段记忆太久远,早已模糊,全貌还是乐暥告诉他的。
据说他两岁时曾痴迷一面水晶镜子,整天抱着顾影自怜,听哥哥夸他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直到某天,镜子跌落粉碎。
众人都以为他会痛哭,谁知小小的男孩竟拍手欢笑,口齿不清地说着“碎碎,我叫碎碎”。
保姆慌乱纠正说他的名字是“岁岁平安”的岁,他却固执地认定就是“破碎”的碎,还跑去向哥哥告状说保姆叫错了。
当时乐秉国和唐声晚脸色都不好看。
三岁看老,这孩子打碎了贵重的皇室赠礼,不仅毫无悔意,更没有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实在不成体统。
只有乐暥为弟弟辩解,“那镜子本来就不是他真正喜欢的,碎了也没关系。”
当时凌逸在哪里?
凌逸……
恍惚间,似乎有个小小的怀抱,在他哭闹时轻轻摇晃,低声安抚。
“真正喜欢…不会那么容易改变。”
温和的嗓音,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乐晗模糊答应一声,才意识到这是谁在说话。
他清醒了。
凌逸刚将他安置好,膝盖还压在床垫里,正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
侧边壁灯映亮半张清俊的脸,镜片后的眼瞳似盛着一汪流动红酒,又被温暖光线晕染,仿佛有粒粒小气泡正从眼底深处汩汩上冒。
乐晗在那双专注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带着几分懵懂的模样。
他刚才想起乐暥的事,又出了神。
凌逸目光在他对上来时,重归沉静。
乐晗捕捉不到那一闪而逝的晦涩,他只是恍然明白,自己对乐暥的执念,或许就像那面水晶镜,完好时视若珍宝,破碎后弃如弃履。
都不过占有欲作祟罢了。
而这占有欲的起因,也根本不是爱情,而是二十年来根深蒂固的烙印。
“你哥哥很优秀,你更应该不输给他。”
所以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乐暥。
“你哥哥就是你的标杆,是乐家的骄傲…”
所以他的世界只能围着乐暥打转。
那种病态的、掺杂着恨意的占有欲,不过是长期心理暗示的恶果。
就像驯兽师手中的鞭子与糖果,让野兽误以为疼痛也是爱的一部分。
“哥哥,我为你付出这么多…”
他在心里默念着上辈子说过的蠢话,现在终于看清潜台词:所以你爱我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乐晗也记不清乐暥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他存了这种心思,反正从某天开始,他忽然对他再没了笑脸。
却又不直接推开他,越来越端着架子,管束他,误解他,冷眼看他。
而越这样,乐晗就越受不了,由此恶性循环。
总之,的确不是真正的喜欢,是病。
“没想到凌老师还挺会开导人,”乐晗调侃,悠悠打了个哈欠,“说得这么轻松,你又没喜欢过。”
房间里,玫瑰香气更加浓郁,骨头缝都像渗入酥酥的困顿。
凌逸没有回答。
乐晗翻了个身面向他,哑着嗓子又问,“那如果你喜欢的东西碎了…你还会喜欢吗?”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侧脸贴向枕头,在即将从边缘滑下去时,被一只手托住。
依着手套的肉被微微挤压,透粉中带着点艳丽的红。
拇指蹭过唇角,力度轻得像羽毛,在皮肤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将乐晗的脸小心安置在枕头最适宜的角度,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凌逸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那双眼里逐渐流露出一丝痛楚,拘谨又克制,像孩童竭力压抑对心爱玩具的极度渴望。
最终,他却只敢将身体阴影,透过那孤灯半盏,隐晦地投射在玩具身上。
影子在扭曲,好像自己生出手指。
替他抚摸、代他逾矩。
“碎了…”他轻声道,“会一片一片捡起来,拼好…继续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