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且打了个喷嚏。
除了龙舌兰酒味呛鼻,他共情不到太多其他的东西。
“……你他妈是不是在想,还好Beta最多只是在极端情况下可能受Alpha压制,易感期就没事?”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吴且转过头,看着精神都快崩溃了还不忘记跟自己吵架的Alpha,在他红通通双眼的瞪视中,缓缓点了点头。
“是的。”
除此之外,他也有在感慨现世报来的这样快。
“你不是说我在床上像死鱼么?”
吴且眨眨眼,一边视线落在赵恕的腰下某处,校服裤裁剪合体,一览无余的好风景遮都遮不住。
“这句话我现在心服口服,你倒是确实不像死鱼,新鲜到顶尖活蹦乱跳。”
赵恕看着眼前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但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大脑好像已经快被点着,融化。
【想要他,想要他,想要标记这个人,让他浑身上下裹满自己的信息素,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归属……】
他一只手撑着床沿边,在吴且说话的时候,突然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光垂落于近在咫尺的那淡色唇瓣上。
【想要,标记,想要,标记……是他的,属于他,信息素。】
大脑思考功能失陷,剩下的只有身体本能,他突然抬手以无比迅速的动作解下了自己的止咬器,止咬器落地的一瞬猛地低下头凑近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东西——
却没有得到。
手掌结结实实的压在他脸上,近在咫尺的距离,黑发Beta眉目淡然,嗓音清冷:“又想亲我?冷静一下,我们不是可以随便这样做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吴家要联姻的原因就在这了,赵家的原因也马上浮出水面倒数计时三章准备进入正牌攻的part
第36章 休战,行不行
微凉的掌心贴在唇上。
【想舔。】
赵恕整个人悬空在床与吴且中间,僵硬住。
【舔他。沾上我的味道。咬他。掌心。舔。】
手无力的在半空抓了抓,Alpha猛地往后缩,脸的温度升腾得比之前更加厉害,那双上一秒几乎是眯瞪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舔舔舔舔舔。掌心。】
粗重的喘息一声,赵恕在脑海中一片混乱与不受控制的叫嚣中找到了一丝丝的理智,他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床边缘,以防止自己抬手去拉扯面前的人。
他往后缩脑袋,躲开了压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具有致命诱惑力的手。
疯了。
赵恕心想——
这他妈是真的闹鬼了。
“吴且,”他语气沙哑,“我都这样了,你还用这种奚落的语气说话?”
“怎么不能说,又不是我让你易感期提前。”
黑发Beta的语气过分坦然,坦然到很显然他真的一点没觉得赵恕的易感期错乱有可能是跟昨天休息室里发生的一切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
吴且猜不到,赵恕当然也不可能承认这种事,于是整个人自闭地闭上了嘴,重重倒回床,翻过身,背对Beta。
此时校医务室老师取来了抑制剂,迅速地给床上躺着整个人汗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Alpha肌肉注射。
很长一段时间,室内只有Alpha粗重的喘息,吴且抱着胳膊坐在床边,全程眉毛都没抖一下,直到看到床上的人动了动,慢吞吞坐起来。
赵恕将湿润的额发捋至脑后,弯腰捡起那个被扔掉的止咬器,戴好。
此时他的眼中红色已经褪去一些,还是有一些充血的血丝,戴完止咬器瞥了坐在床边的黑发年轻人一眼,对方平静的回视他。
——没有动情,没有动容,不受影响,不受诱惑。
指尖刮了刮止咬器前冰冷坚硬的金属部分,赵恕沙哑着嗓音,哼笑一声:“真冷漠。”
“很难不冷漠,毕竟要坐实我在床上像一条死鱼那部分——我在床上不像死鱼,谢谢。”
完全没听出面前的人嗓音中的无奈,吴且甚至补充了句。
“但面对你这种人,就很难说。”
一大早气的五脏六肺都在疼并不有益于延年益寿或者养生,但赵恕无法抑制呼吸变重,语气猛坠低沉下来。
他站了起来,顾不上自己浑身往外冒着滚烫的热气,整个人昏昏沉沉,大步走向门的方向,手压在门把上——
“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昨天的决定是对的。”
吴且沉默了下。
就这沉默让赵恕心中的焦躁又燃烧起来。
然而过了很久,黑发年轻人只是抬了抬那过分浓郁长卷的睫毛,黑漆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他直白地望向Alpha。
“我没反对这个部分。”
他干巴巴的申明。
最后赵恕是被等在医务室外面的那些人七手八脚拖走的,毕竟在学校和老师大打出手,赵归璞可能又要捐一栋楼。
……
赵恕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赵归璞从公司回来的时候,费裕明已经到了,此时翘着二郎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赵恕卧室房门前,脚边放着装S级Alpha专用的抑制剂。
费医生戴着隔绝信息素专用的面罩。
“听说是强撑着一口气,靠一枚根本没多大用处的普通抑制剂,从医务室里很有尊严的站着走出来了。”
费医生笑着道,“年轻就是好啊,真抗造。”
赵归璞没评价,抬头看了眼紧紧关闭的门,从门缝里漏出来的龙舌兰酒味若隐若现,换了其他人,不是退避三舍也要如费医生般戴上隔绝信息素的面罩。
然而男人似完全不受影响,眉毛都没抖一下。
门里,时不时传来“咵嗒”“咵嗒”动静,像是犬科动物在挠门。
有人在发出“呜”“呜”的声音,似野兽压抑着痛苦,但声音清晰。
门外,赵归璞短暂笑了声,嗓音低沉平缓,隔着门问:“赵恕,你是难受,还是在叫谁的名字?”
房里一下子没了声音,瞬间乖巧又安静。
费裕明“哎呀”了声,腿放下来,问赵归璞这是什么意思。
后者眉眼淡漠摆摆手,似完全懒得再管思春期激情碰撞易感期的青少年,转身进了书房,继续办公。
……
赵恕没想过要和吴且撕破脸皮的。
休息室的争吵当晚,他甚至检讨了下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是有点过分”,他准备第二天来学校缓和一下关系。
结果在学校又搞出易感期提前这种事。
可能是真的和这个Beta八字不合,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两人见面就剑拔弩张——
这个Beta明明对谁都很好脾气。
好像就是看他很不顺眼。
这件事在几天后之后再次得到了证实。
赵恕好不容易靠着比过去翻倍量剂的抑制剂度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易感期,从房间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双眼无神,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几天他除了在床上就是在床上,最大运动量就是手部动作……
手受伤让他的解决过程变得不那么顺利,他为此更加烦躁。
结束易感期被放出来,他人都快闲的长毛,来到学校也无所谓大家怎么看待他这种易感期不稳定的事——
反正也没人敢当面嘲笑他。
他认栽。
实在是闲不住,放学后硬留在篮球馆,没有参与对抗训练,只是自己拿了个球在旁边练习。
右手不方便,赵恕练的是脚下运动,也算是吴且在给他做过针对性的低身位运球后的进阶——
以右脚为轴心脚,左脚迈出,上半身伴转动假装要投篮,同时眼神也要看向进攻方向,以此诱骗防守者。
这一招在一对一的时候让吴且把他耍的像猴,当时他闹着要学,吴且就教给他了。
在他们闹翻前,他们一直在练习这个动作,快速收脚挑战方向是关键,赵恕太高又太壮,怎么都做不好,搞得吴且也很无语,还替他挽尊说这个动作做的最好的球员是中锋,他一个大前锋做不好就算了。
今天赵恕也是随缘抓了个后辈当对象陪练,奈何换了三四个,各个都太好骗——
赵恕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晃肩与转头过得太慢,却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带球过了他们,哪怕被逼急了,提前告诉他们“我会做假动作”都不太行。
人怕对比猪怕壮。
到最后赵恕都听烦了后辈们被晃过之后懊恼的惊呼,相比起几乎十次里有八次能把他的球抄掉的那个该死的Beta。这些Alpha简直笨拙的愧对自己的性别。
最烦的是这个Beta现在就坐在场边。
几天未见。
易感期结束。
这个Beta还是那么有存在感。
那淡定的目光时不时轻飘飘的飘过来。
“不对。”
“再来。”
“我他妈特地慢了两秒你都抄不走这个球?!”
“认真的吗??我和裴顷宇毕业以后篮球队是不是该解散了?”
“这球我都快放在胸口运了,要不要直接传给你算了?”
赵恕的嗓门越来越暴躁,整个篮球馆上空都回荡着他骂人的声音,当裴顷宇淡定评价“血管都爆炸了”,他深呼吸一口气,把球一扔——
“……不练了。”
Alpha在训练哨响之前结束了自己的单独训练,退到一旁,暮色渐晚,场上的人也陆续下来,等赵恕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吴且看了很久。
后者此时坐在那把几乎是他专属的铁椅子上,双手乖乖的放在膝盖,孙迷和老薛训话时,他就在旁边安静的听。
微微偏着头,像是小学生一样坐得很直,表情也很认真。
偶尔当被叫到问意见时,他总是能很自然的接上话题,用三言两语说出针对性很高的话——
无论老薛还是孙迷,看上去对他满意的不得了,阴错阳差把吴且从医院里捡回来的老薛就差给自己颁发一面锦旗。
晚训结束,老薛公布了下一次和隔壁公立学校打友谊赛的时间,又一声令下宣布解散,赵恕看见吴且慢吞吞站了起来。
“……”
Alpha的脚下也跟着动了动,脚尖指向黑发年轻人的方向。
但有人比他快一步。
赵恕眼前一晃,只见另一个Alpha拿着记事本先凑近了吴且,后者一只手捏着记事本,一只手撑着那把铁椅子的靠背,弯下腰靠近坐在椅子上的人,跟他讨论本子上的内容。
于是吴且就又坐了回去。
与裴顷宇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很亮,微微仰着头,每说两句话都要控制不住似的看裴顷宇一眼——
他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
站在旁边盯着他的赵恕观察的一清二楚。
那种温和又真正带着笑意的乖巧脸蛋从未出现过在他面前,赵恕看了一会儿,心里隐约烧起一把火,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有点烦。
赵恕一开始只是沉着脸站在旁边耐心等,直到裴顷宇手里的本子翻过第二页。
“……”
平时也没见裴顷宇有这么多废话。
忍无可忍的少年Alpha终于一下子站起来,迈开大步伐走到还在说话的两人身边。
“——王佳佳的综合能力不错的,控球后卫的跑动很频繁也很重要,让他着重训练反向转身和上下步的基础,以后要接班应该还能看……”
“你们聊完没?”
低沉喑哑的声音强行插入原本低声的对话中。
对话声戛然而止,对话中的两人双双转过头,齐刷刷望过来,这一幕看得赵恕又是一阵心梗。
“什么事?”
吴且语气很平静,刚才话语里的笑意收敛得很干净。
赵恕张了张口,看着面前的人望着自己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脚下动了动,才慢吞吞道:“那个假动作脚步,我一个人练不好,你再陪我练下。”
他说完,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紧张。
“……”
吴且眨眨眼。
“可以用无对抗训练,反复练习轴心脚切换、上下步和转身,这些都是基础,让肌肉记忆形成就可以了。”
这是他今天除了吵架之外跟自己说的唯一的长句子。
赵恕有些恍惚:“这样太慢,秋季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赵恕。”
吴且平淡的叫了他的名字,以此打断了他。
“我今天想早点回家,不想打球。”
“什么意思?”
黑发Beta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把话说的直白了些:“我没义务陪你加练。”
赵恕猛然陷入沉默。
与此同时,吴且站了起来,慢吞吞将自己的老人款保温杯、记事本、笔等杂物放进凳子边的运动背包里。
拎起包,他走向篮球馆大门,目不斜视地与赵恕擦肩而过。
……
这就像是战争刚刚吹响号角,狗血舞台剧刚刚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几天,不用公然宣布什么,学校的人们都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
赵恕和教地理的吴老师之间,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们没有再吵架。
只是当小吴老师抱着高高的练习册摇摇晃晃出现在走廊前端,赵恕没有像之前那样上前接过,而是站在一旁,低着头,语气懒散地和其他朋友聊天……
周童问周末要不要去“喜神”喝一杯。
那一沓长着腿的练习册路过赵恕时,他挑着眉,对周童说:“随你。但是这个天忽冷忽热的可能还下雨可能不合适打高尔夫吧草地都是湿的,有没有点别的娱乐活动?”
周童:“?”
A班的地理课代表像是一头鹰隼一样惊叫着扑出来接过小吴老师手中的练习册,转头怒骂赵恕是不是眼神有问题。
Alpha这才注意到走廊上有人一般,不急不慢的转过头,笑着说:“哦。没看到。”
与此同时,吴且已经转身进了B班的门。
……
F班的地理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照例跳过了赵恕。
刚走两步又被他喊回来。
他莫名其妙的问赵恕有何贵干,就看见少年举着一本龙飞凤舞写着自己尊姓大名的崭新练习册,问他上一次布置的是让写哪几页?
地理课代表同学:“你要写?”
赵恕:“不写我撕下来点火烧学校?”
地理课代表再次确认:“你写地理作业?”
赵恕:“不写。我要在练习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写满对我未婚夫的爱意?”
地理课代表:“……”
……
他们当然也没有冷战。
根据篮球馆里传来的一线战报,吴且和赵恕会说话,但小吴老师跟别人说话什么语气,跟赵恕就是什么语气……
礼貌且克制,生硬且生疏。
低迷气氛持续到第四天,终于有了点儿昭然揭示、演都不演了的味道。
这一天是周五,训练过后一群少年人上蹿下跳闹着要薛老师和孙教练请客吃宵夜,因为第二天不上课,所以喝一些酒也没关系。
对这种社团活动毫无热情,吴且照例又想走,但是走之前也照例又被摁住。
吃饭的还是上次那家店,上次的那个包间,所以大家坐下的位置也还是上次那个位置,吴且的对面坐着裴顷宇,身边是赵恕。
这几周有了吴且的帮助,篮球队整体实力肉眼可见的提升,所以大家都很兴奋,凑上来跟小吴老师搭话。
跟上次第一次聚餐时气氛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谁起的头第一个玩起了车轮战式敬酒——
上一次还能忙里偷闲吃两口垫一垫,这次小吴老师连放下杯子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个队员上来敬酒,连裴顷宇都意思意思跟他碰了一口,最后整个队没动弹的只剩下坐在吴且身边的赵恕。
赵恕坐着没动,垂着眼。
就在整个桌边的气氛开始有些凝固和尴尬,连裴顷宇也蹙眉喊了声“赵恕”时,赵恕的手机响了。
与此同时,他余光瞥见身边的黑发Beta像是松了一口气,屁股悄悄挪了挪,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吴且一边歪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伸手刮掉酒杯外的冷水凝珠。
赵恕打电话没再和上次一样回避,坐在那说完了电话里要说的事,挂了电话的同时,吴且放下酒杯,站起来说去洗手间。
此时裴顷宇看了看手机,说自己差不多要回去了,然后抬起头问小吴老师要不要一起。
吴且眨眨眼,说我有车。
“明天让司机来取吧?叫代驾还要等,这会儿高峰期估计代驾很难叫。”
“好。”
吴且指了指洗手间,让裴顷宇等自己几分钟。
包间的门“唰”得拉开又“啪”地被关上,吴且踩进鞋子踢了踢,鞋子都没怎么穿好就加快步伐冲向洗手间,看到洗手间的门时呕吐欲望达到了巅峰。
但扶着洗手台摆好姿势,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难受的打了几个酒嗝,抬起头时天旋地转,酒没吐出来并用他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全面发起进攻——
吴且难受得恨不得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
洗了把脸,他微微气喘的靠着洗手台,低头摸出手机,想要发信息给裴顷宇让他先走,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真的能吐出来,吐在喜欢的人车上这种事,他但凡还有一点理智都不会允许其发生。
摁亮手机,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添加过裴顷宇联系方式的社交软件,点进去还没来得及找到裴顷宇的头像,身旁洗手间的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
吴且以为是其他店里的客人,头也不抬,专注地摁着自己的手机。
那人进来后径直走到他跟前,阴影晃过来,挡住了前方的光,在吴且终于反应过来不对抬起头的一瞬,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
面前的人低头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
吴且恍惚想起来,今晚赵恕好像是滴酒未沾,东西也没吃两口。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落入面前的人的口袋里,吴且也不是很着急要回来。
赵恕没说话。
吴且头晕,索性往后一靠:“又干什么?”
他声音不急不慢。
在他因为止不住的晕眩难受的闭上眼时,赵恕的视线落在了他仰头后,暴露在灯光下的皮肤上。
面前的人勉强靠着墙才能站稳,可能是刚才想吐吐不出来难受,卫衣的领口扯开了些,露出一节白皙的颈脖,皮肤上又泛着一层淡红。
不设防的样子。
什么阿猫阿狗敬酒都来者不拒,醉酒之后,更是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毫无招架之力。
“喝不了就别喝。”
“看不下眼就走开。”
“刚才在跟谁发信息?”赵恕终于开口,“裴顷宇?”
这是要吵架。
他们吵架是有前奏的,不是裴顷宇,就是林祖文。
吴且感觉自己已经深得此道。
眼下实在是没力气跟他吵,黑发年轻人手抬起来,抓了抓面前少年的衣袖,嗓音沙哑地说:“嗯……手机还我。”
赵恕挥开他的手。
“我让裴顷宇先走了。”赵恕说,“我哥知道我们聚餐,让我送你回去。”
一整句话出口,毫无情绪起伏。
吴且看上去是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半晌才微微蹙眉,问他:“你没跟他说我们解除婚约的事?”
赵恕喉结滚动了下。
“说了。”
停顿了片刻。
“但不是还没正式解除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我家的车都不能坐了,是吧?”
“裴同学先走了?”
“嗯。”
“你哥又让你送我?”
“嗯。”
“真的?”
“嗯。”
假的。
他不是每一次出来聚餐都需要跟他哥报备,又不是三岁小孩。
裴顷宇还在门口等着。
“吴且。”
“干什么?”
面前的人弯了弯腰。有淡淡的龙舌兰酒味钻入鼻腔。
“休战,行不行?”
第37章 你想睡我床上还是睡我哥床上
过了很久,吴且没有回答,沉默之中,赵恕居然还觉得有些紧张——
紧张的点倒是很不一般。
他不担心吴且拒绝提议,他只担心他抓住机会笑话他低声下气。
毕竟赵氏小公子自认为这辈子没那么忍气吞声过。
要不是这会儿吴且已经醉的双眼迷瞪,他还真不一定能开的了这个口……
赵恕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被拒绝,明天就赖账,死不承认自己提出过停战提议。
然而当赵恕脑海中的剧本已经同吴且杀了八百个回合,分支出一千来个结局,被压在怀中的黑发年轻人却只是仰着头,安静又认真地望着他。
大概是酒精上头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的唇色苍白,唇角上次留下的伤口已经结疤脱落,和唇线几乎完美融合,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赵恕低头俯视他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抬手碰了碰那儿。
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根本什么也没想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吴且浅浅皱眉“嗯”了声,软绵绵的手扣住赵恕的手腕,拉扯了下,不让他作乱。
“不行。”
这是回答上一个问题。
“手拿开。糙得很。”
这是下一个指令。
醉醺醺的人很嫌弃。
赵恕收回了手,难得仁慈,没有骂他。
吴且顺着推搡的力道往前栽,他一动,那浑身沾着的酒味便往外冒,还好他是Beta,不会有什么信息素混杂着臭酒味那种乱七八糟的情况——
否则这会儿赵恕已经把他塞进马桶里,盖上盖,再用水冲走。
身高将近一米八的黑发年轻人身材并不瘦弱,不打篮球他也会乖乖去健身房,脱了衣服也能数到几块腹肌,所以砸下来意外沉甸甸的,赵恕一个猝不及防,被他压得踉跄了下。
及时背后顶着洗手间的门才没倒下,在对方毛茸茸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衣领前,Alpha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的脸——
“你吐我衣服里试试?”
“嗯。”
手里撑着的那张脸被捏的变形,手感和看上去一样柔软。
被扶着脸的人顺势侧了侧脸鼻息喷洒在赵恕的手腕,湿润温热。
“别害怕。暂时吐不出来。”
唇角抽了抽,赵恕决定不陪他闹了,一把揽过Beta的腰,一条腿灵活地勾开洗手间的门,拖着他往外走。
吴且喝得比上次第一次聚餐醉多了,这导致他整个人的容忍度也直线下降。
“疼……”
此时腰侧被赵恕钢铁似的胳膊勒得难受,他拧着身体,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往前走,小声让赵恕放手。
赵恕想不通一个人喝多了怎么能那么不老实,像只蚱蜢似的。
——被吴且抬手扯着卫衣帽绳差点勒死后,他的耐心终于宣布燃烧殆尽。
“再动试试?”他压低声音威胁,“再动又亲你了。”
话一说出口,赵恕自己都愣住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然而喝醉的人完全不在意。
怀中的黑发Beta动了动,柔软的发顶蹭过Alpha的下巴,他抬起头,望着他认真道:“不是不行。那我可能就能吐得出来了。”
“?”
“吐你嘴里,嘻嘻。”
“……???”
赵恕被他“嘻嘻”得额角青筋乱跳,满脑子都是我现在给他一拳他会不会死——
掐着靠在自己身上那人的手倒是,没放开,报复似的手劲收了收,听见怀中人“嘶嘶”喊疼。
“你能不能消停会?”赵恕问。
“不太能。”
吴且说。
“死鱼倒是多的是,那么爱亲,明天我给你买一个鱼塘。”
斜下方传来幽幽的声音。
赵恕完全不能理解怎么有人能对一句气话类形容词那么耿耿于怀——
“吴且。”
赵恕淡道。
“男人只在被说中的时候破防。”
“……”
世界终于重归安静。
……
上一秒还在胡言乱语的人闭了麦,低着头,赵恕从上往下看,能看到他的嘴角因为不高兴紧绷,唇瓣微微撅起。
……有点平日里不会直白显现出来的幼稚。
赵恕微微眯起眼。
……他果然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可爱。
拖着黑发Beta走到店门口,此时将近晚上十点,今晚聚餐该散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有一两个家里没车没司机的篮球队同僚还在等叫来的出租车,三三两两零散在店门口聊天。
一抬眼看到赵恕扛着小吴老师出来,“嚯”了声瞪圆了眼,其中一个人问:“你们不吵架啦?”
赵恕心想放什么屁我们哪有吵得那么明显。
懒洋洋地瞥了那人一眼,他问:“谁告诉你我们吵架了?”
那人伸出两只手比了个“耶”,然后手腕一转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可能是我瞎了吧,您等着,这就插掉这双没用的眼睛。”
赵恕一只手扶着人,不耽误他抬脚去踹那个队友。
后者嘻嘻哈哈的往旁边躲,打闹间,不远处传来电磁吸门“啪”地关上特有的声音,赵恕没来得及回头看,却感觉到原本靠在他怀里烂泥巴一摊的东西立刻升旗似的支棱起来。
脚步声靠近,赵恕背对着来人,他知道来的是裴顷宇。
倒不是背后长了眼睛,也不是多熟悉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的信息素,能够第一时间从一堆复杂的气息中分辨……
他来了,他就会知道。
因为他不幸地和一朵“向裴顷宇葵”订下婚约。
“在这做什么?”
略微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恕回过头,皱着眉看着身高与自己几乎相同的Alpha,他以前是没什么概念,现在,就这一秒,他突然发现裴顷宇的肩其实没他的宽。
赵恕感觉被他揽着腰站着的人身体僵硬了下,拼命试图拧开头。
就好像这样裴顷宇就看不到他这摊烂泥巴。
——在喜欢的人面前那么要面子啊,刚才口出狂言“吐你嘴里”那个人又是哪位?
赵恕冷笑一声,两根手指掐着怀中黑发Beta的下巴,强行把他拧开的脸拧了回来。
吴且发出苍白的抗拒呻吟。
“这人我带回去了。”赵恕面无表情地对裴顷宇道,“不劳烦您。”
裴顷宇双手插兜,面色平静:“阴阳怪气什么?”
“什么?”赵恕保持上一秒的表情不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顷宇懒得跟他拌嘴,视线挪开,落在被高大Alpha紧紧挟持的Beta身上:“小吴老师,你跟赵恕走可以吗?”
吴且:“不可以。”
吴且:“算了。可以。”
赵恕把人往自己身后拽了下,强行用自己刚刚胜出的宽肩膀挡在两人中间,他说:“这种事轮不着你来问吧,裴顷宇?”
裴顷宇笑了笑,对赵恕道:“一会你在他腿上尿一泡。”
赵恕:“?”
裴顷宇:“狗都这样占地盘。你也要。”
赵恕竖起眉的一瞬,此时感觉卫衣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住。
以吴且的身高,正好够从面前门板似的Alpha身后探出半张脸、一双眼,漆黑的瞳眸盯着裴顷宇,见后者一脸放松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不要和狂犬病人一般见识。
吴且小声道:“不好意思,裴同学,是家里让我跟他走。”
赵恕:“你以为他在乎?”
裴顷宇:“那下次告诉家里,裴家的车也可以将小吴老师分毫不差的安全送到家。”
吴且楞了楞,然后唇角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上扬。
他慢吞吞地“哦”了声,唇角根本没法放下来,在他嘴咧成都市传说·裂口男之前,赵恕拎起他,颇为粗鲁地塞进刚刚开到他们面前的劳斯莱斯后座。
裴顷宇没有立刻走开。
十余秒后,车窗果然降了下来,黑发Beta的下巴搭在窗边:“裴同学,谢谢你。那下次——”
话还未落,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大手一把拽回去,车窗即刻重新升了上去。
……
一路上,劳斯莱斯的后排座位都很安静。
赵恕以为吴且睡着了。
但当车开上某个岔路头时,旁边又传来Beta温吞的声音:“这不是去我家的路。”
“酒醒了?还能认路了?”
赵恕往后靠了靠,听上去语气随意。
“你去我家,反正明天是周末……我哥也饭局结束刚到家,阿姨煮了醒酒汤。”
吴且扣了扣手,想说我家也有会煮醒酒汤的阿姨,得意什么?
但他没有说话,拿出手机看了眼,果然有李君碧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未读信息。
【是君碧呀:赵恕说你喝多到神志不清,我真服你了,新学校消停了两个月,这是又当上人气之王了是吧?
我和你爹地临时有个会议要出差一趟,半个月回来。
怕你醉死在家里没人管,你先到赵家去睡一宿,不舒服记得要跟你归璞哥说,不要不好意思,最近两家在谈合作,爸爸给了钱的。】
留言下面附赠了几条【男子家中醉酒闷死自己】、【一女友喝醉淹死浴缸】、【三旬男子酒精中毒抢救不及时死亡】等社会新闻。
吴且“……”了下,关了手机,转头问赵恕:“你家有客房吧?”
“没有。”赵恕面无表情地问,“你想睡我床上还是睡我哥床上?”
“……”
“开玩笑能别带上你哥吗?”
吴且抓了抓衣领,一脸纠结,哪怕醉意都不能掩盖他被这个笑话整出来的焦虑。
“怪吓人的。”
“怎么,你也怕他?我哥对你算和颜悦色了,上一个得他如此虔诚好脸色的是供在南山大庙里的妈祖娘娘。”
赵恕弹了弹手指。
“那你睡浴缸里吧。”
吴且本来就头疼,跟赵恕说话头疼加倍,索性脑袋一拧,不理他了。
……
到赵家大宅是晚上将近十一点多。
开门的时候,家里的外籍佣人还在玄关,拿着干净的布,正小心翼翼擦一双本就足够锃光瓦亮的皮鞋。
开门见赵恕进来,喊了声“小少爷”,转身给他们拿拖鞋。
客厅亮着灯,隐约听见有晚间新闻的前奏声正传来。
吴且换了拖鞋,跟在赵恕后面进了屋,沙发上,赵归璞坐在主沙发最中央,手中握着遥控器,看新闻。
走在前面的人拖着嗓音喊了声“哥”,吴且犹豫了下,叫了声:“赵先生。”
同赵归璞也也有日子未见,当时那声轻易叫出口的“哥”突然变得有些别扭,现在,眼前的男人对他来说身份更接近于学生家长。
“回来了。”
沉稳磁性声音应了声,赵归璞转过头来。
显然也是前脚刚到家,男人身上的正装还未换掉,只是脱了外套,领带解开了还挂在脖子上,领口解开了三颗扣子……
他坐姿放松,双腿随意交叠,放下遥控器,往后靠了靠,那修长的颈脖微微后仰成一个略微疲惫的姿态。
“阿且。”
男人微笑着与黑发Beta闲谈。
“听赵恕说,你在聚餐上喝多了?”
吴且动了动唇,空气中没有漂浮任何属于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赵归璞的脖子上——
属于真正成熟顶级Alpha的喉结明显,伴随着男人细微动作,上下滚动一下。
吴且只是扫了一眼,酒醒了一半。
——有野鸡新闻称,因为近些年Alpha衍化中有极少数人群信息素与性征突出,过分出类拔萃,堪称Alpha中的Alpha。人类繁殖生育组织联合世界卫生组织正考虑重新划分性别,启用等级架临于Alpha之上的“Enigma”,作为第四性别。
离谱的新闻钻入脑海。
什么“Enigma”,当然都是无稽之谈。
但确实很像是为赵归璞这种人准备的,像第四天灾一样的第四性别。
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很有存在感,不容忽视,还在脑海中自娱自乐讲地狱笑话的小吴老师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要有礼貌。
不得不重新将刚挪开的目光回转于男人身上,半晌,吴且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还好,烂醉不至于。回来的路上吹了些风,已经没那么晕了。”
他还想说是不是给赵先生添麻烦了,您不用出声,皱个眉头我现在立刻打车走。
然而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发现别说皱眉,不远处成熟男人的笑容堪称无懈可击。
“喝了酒怎么能吹风?阿恕真的不会照顾人。”
赵归璞换了个坐姿,又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
“来,坐。”
吴且迈开步伐,走过去,坐下。
身边男人散发的气场太有存在感,吴且一坐下,甚至做出了回头去找赵恕的不合理行为,希望这时候这条喜怒无常的狗崽子蹦出来说他没资格坐他家沙发,把他赶走——
然而在赵归璞面前,少年Alpha什么都算不上,“车上妙语连珠、车下冷嘲热讽”此时通通消失了,他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沉默的回瞥吴且一眼。
吴且理解这一眼的内涵应该是:老实坐着吧。
“林嫂去端醒酒汤和甜品,吃一些垫垫肚子再睡。”
吴且听见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
“我知道赵恕他们这个年纪的崽子,闹起来就没完没了,阿且晚上是不是没吃饱?”
如果提问的人不是赵归璞,吴且会拍着他的大腿问:你怎么知道?!
而眼下他只是默默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下,温驯道:“还好。赵先生。”
男人挑了挑眉,似终于忍不住纠正:“才一段时间没见面,怎么称呼都刻意改了?这么生分?”
“……没有刻意改。”吴且说,“哥。”
啊。
要聊到什么时候?
早知这样,还不如让我淹死在浴缸里,捂死在被窝里,中风在走廊上。
一切在长辈面前维持的优雅与自持都是装出来的,等国人面孔的林嫂端着甜品和醒酒汤上来时,吴且的头已经痛得快裂开了。
他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赵归璞问赵恕最近的训练状况,秋季赛有没有希望夺冠,听说裴家的小子(吴且竖起耳朵)又拿了一块竞赛金牌,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还行。可能。没有。
赵恕的回答越发的敷衍。
捧着菠萝酒酿蛋花糖水,吴且开始走神,心想:好困。
电视机里的新闻还在播放,最近的大洋局势不稳定,晚间新闻男主持人不太有感情地念着主要新闻提要,关于赛尔曼、布斯登、凌兰等五个北约国家宣布与斯洛克断交,关闭港口,停止一切贸易往来……
吴且放下糖水碗,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拨弄了下放在茶几上的地球仪。
方才一进客厅吴且就看见这玩意了。
地球仪是柔软的小羊皮制的,吴且以前在社交平台见到过,被挂在“这种东西到底是谁在买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之类的tittle下面……
他办公桌上放了个长得差不多的,但是是牛皮,吴且一摸手感就知道完全不是一个价格。
上课时都用几十块一个塑料地球仪教具的小吴老师很少见过有人真舍得花几十万买这种地球仪,而且不仅买了,还真的摆出来用。
地球仪滚动,半圈后又被一根手指摁住精准停下,黑发年轻人的指尖戳在一个地方,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正好就是“赛尔曼”国家地图所在——
新闻联播在详细述说北约联盟惊世骇俗的政治与贸易战争手段。
吴且的指尖下滑于附近海域,又落在北冰洋处。
“阿且。”
出神间,听见赵归璞语气和缓地叫自己,黑发Beta转过头,毫无准备地跌入英俊成熟的Alpha唇边的笑意中。
“怎么了,一直摆弄这个地球仪,喜欢?”
吴且怀疑他这一秒点头,明天就能抱着这个地球仪回家。
他眨了眨眼。
他太困了,意志恍惚,也可能是醒酒汤压根没什么用。
当话语脱口而出时,吴且发现自己说的话并不是计划中的“婉言拒绝”,身体先大脑一步,手指从地球仪上拿了起来,指向不远处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新闻——
新闻里,专家正在分析北约与斯洛克贸易断交,短期内会给全球经济带来的巨大恶劣影响与动荡。
吴且对赵归璞道:“新闻。”
赵归璞“嗯”了声,今夜一反常态,对醉鬼好似很有耐心:“新闻怎么了?”
吴且闭上眼,往后靠了靠,说出口的话却与新闻主播主张的“经济下行动荡”方向完全背驰。
“前脚踏进你家门,新闻中就公布天降横财的消息,不知算不算我吴且旺你家门?”
赵恕在旁边充满困惑地“哈”了声。
赵归璞闻言似有些意外,半晌,微微眯起眼,看不出喜乐的看着吴且。
赵恕在旁边急了,生怕他哥一个不高兴给吴且生吞活剥,站起来要救驾,没想到他刚站直,气氛又变了。
“旺。怎么不旺。”
低气压骤然消散。
薄唇微勾,男人看向黑发Beta那双深邃眸中有隐含的真实笑意。
“可惜赵恕不争气,如今都不知赵家还有没有这个福分,迎你这样的福星过门。”
第38章 讲和
男人总看上去喜怒不辨,莫说现在似笑非笑,薄唇不笑时唇角也是自然上扬的,和善的好面相,却相反给人一种疏离感。
“这种事还是不要提来煞风景。”
吴且打了个呵欠。
赵归璞面色淡淡,果然不再提,仿佛方才也不过一句玩笑话。
赵恕这才发现在场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的人只有自己。
此时,新闻还在继续,黑发Beta就像清晨刚从墙角钻出来的流浪猫似的,眯着眼,呵欠连天……
赵恕走过去,一只手掰过他的脑袋,把他正对着赵归璞的脸拧开了。
身体顺势挡在了他和男人的中间。
“醒酒汤喝完没?”
赵恕低头问他。
“喝完睡觉,明天早上早点起,陪我去篮球馆练球。”
“?”
大周末的清早谁他妈练球。
“我不去。明早会宿醉。”
赵恕无语,他也不想打球,他就是找个借口,想在吴且被打死前把人带走。
“我前些天,曾经问了阿恕一个问题。”
悬凝的空气中,不远处突然响起男人沉缓低磁的嗓音。
赵恕拉着吴且的手一下放开了。
沙发旁,两名年轻人双双回过头,只见男人垂着眼睛,看着那个地球仪,停顿了下,赵归璞把那天问赵恕的问题,一个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
“环北冰洋接壤大陆,结合近年的温室效应现象加剧,刚才的新闻对你有什么启发?”
“你突然又问这个做什么?”
赵恕不理解地蹙眉。
这问题问的,结合时事政治和地理知识,放了许多年前的高校科考,恐怕是一道再标准不过的综合题。
吴且的雷达响了。
虽然他才任职一个月,但他身为人民教师的雷达真的响了。
坐直了一些,他现在才确认方才自己说的有关飞黄腾达的话,是被赵归璞听进去了。
这会儿男人在拿话赶话,让他再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吴且伸了伸手,将方才的那个地球仪往自己这边拖了拖。
“在很多年前,一只商业船队,非集装箱货运的货船以及各种型号的油船要往来于亚、欧大陆,只有一条航线——从欧洲港口如鹿特丹出发,途径地中海,苏伊士运河,至红海,跨越印度洋,最后抵达亚洲,亚洲三大港口,分别位于斯洛克,日本,和我国。”
吴且转动地球仪,伴随着他的描述,他的指尖一一划过他口中描述的对应位置。
“这条航线名为‘苏伊士河航线‘。”
吴且停顿了下。
“在那个时候,日本作为当时的发达国家,有最好的自由贸易港口与船舶制造业,所以当西方国家运输舶来品,总是喜欢绕行至日本停靠,休整。”
赵归璞在旁边安静的听着,不置可否。
只修长苍劲的手轻轻搭在腿上,指尖轻敲西装裤缝,似有些游神,又好似认真在听。
“但伴随着时代进步,亚洲各港口全面开放,西方国家的选择变多的同时,因为温室效应,冰川消融现象,原本不通航的地方通了航,人们开辟出了新的航线,即‘北冰洋航线‘。”
北冰洋航线作为新的航线,向北链接至北欧国家,途径北冰洋,可直达斯洛克港口,再经过白令海峡 ,又可一路向下至亚洲其他国家港口和北美西海岸。
“因为北冰洋航线比传统苏伊士航线缩短约40%,所以近些年,该航线已经成为亚洲大陆与欧洲、北美大陆的重要、主要航线之一。”
吴且推开了面前的地球仪,表示自己使用完毕。
他转了转身,冲着前方电视机的方向挑了挑下巴,语气平淡道:“但北冰洋航线的主要港口对接就是北约联盟国与斯洛克,一旦北约联盟国宣布贸易断交,那么北冰洋航线很有可能就会被强制关闭,并且属于两盟的船只将不可以再自由进出彼此的码头港口。”
这就会导致短期内,北约成员国的去往斯洛克的商船进不了斯洛克,斯洛克的商船也无法进入北约成员国港口……
这就彻底乱了套。
先不说那些有保鲜期的食品或者生鲜活物该怎么办,商人们会蒙受多大的损失——
长久时间下来,两边的基础物资供给也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贸易战不是扮家家酒,小说都不敢写的弱智剧情,放在现实,这个全球经济下行的年头,却如此儿戏地上演。
这就属于上面的人一拍脑门搞政治。
下面的老百姓猝不及防跟着遭殃。
这种问题不可能放任不管,说断交就真的断交,或者狠心让已经在路上的物资烂在北冰洋上……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斯洛克还是北约成员国家的进出口商人,都会想办法解决问题——
要么选择航线更长40%的古老苏伊士运河航线,反行其道只做亚洲其他港口国家生意;
要么,只能换船。
“不让我国家的船进出,那我就换能够自由进出的国家的商船好了。”
这些船从哪来?
那自然就是就近原则,选择从距离斯洛克相邻的其他几个亚洲自由贸易港的大船商们借。
很快,最多明天,赵归璞的邮箱将会塞满鬼佬们自愿短期内溢价的船只租赁订单请求。
手里拿着船,谁也没规定就必须得老老实实来回跑航线、运油运集装箱运物资,才赚得到钱——
把船租借出去,节省一大笔跟船运输所需消耗的人力物力,躺着赚一笔,此行为自古有之。
几家欢乐几家愁,今晚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是个天塌的不眠夜,但至少对于赵氏来说,这无异于一则新闻过后……
天上开始下钱。
吴且说完,浅笑了下,歪了歪脑袋,看向旁边的赵归璞。
“天降横财,这还不值得我问一句见者有份?”
客厅灯光下,还在醉酒状态的黑发Beta语速不急不慢,唇角上挑,比平日里闷不吭声的老实人模样少了一层伪装,多了一层灵动。
男人喝多了就是喜欢指点江山的,讲讲政治,讲讲自己擅长的方面——
最多分讨人厌和不讨人厌的区别。
小吴老师应当属于后者。
此时,黑发年轻人看向赵先生的双眼缓缓睁圆,因为期待着来自长辈的肯定而微微发亮。
——就好像只等后者稍一点头,他就会立刻给自己发一朵小红花。
这般热情的目光下,男人很难不微笑起来,慢吞吞地换了个坐姿,却转向赵恕,突然道:“我真的希望你闹着解除婚约的事再从长计议。”
话语落下,吴且和赵恕都一愣。
赵归璞缓缓道:“就当可怜我,偶尔我也想回到家,家里有个会带着脑子、能正常和我讨论事情的活人。”
赵恕:“……”
赵恕心中不无讽刺的想,怎么,你还想和你弟媳秉烛夜谈吗,这像话吗?
然而吴且显然是不会管赵恕在想什么的,听到赵归璞的话,他瞬间像是一只清晨离窝的狐獴一样支楞起来:“我说对了,是吗?”
他积极的嗓音再次成功把赵归璞弄回了自己的身上,男人目光在面前这张不必要兴高采烈的脸上掠过。
唇边的笑意深了些,他点点头。
从方才的懒散坐姿坐起来了些,男人摘了领带随意放置到一旁,又亲手给吴且倒了一杯解酒茶汤,用手背,轻轻推至后者近在咫尺的位置。
“这样的好消息,当然见者有份。”
赵先生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急不慢的响起。
“阿且想要什么,大方同我索取,不要客气。聪明的孩子就该得到奖励。”
吴且立刻看向那个地球仪。
赵归璞点点头,说:“可以。当然可以。”
赵恕在旁边“啧”了一声,牙酸倒了似的:“哥,你跟他讲话的时候爹味真的好重。”
赵归璞摆摆手,意思是我就是老了,又能怎么地。
这时候拿人手软的黑发年轻人在旁边倒是反应快得不像醉汉。
“Any man be a father but it takes a hot middle-aged guy with a big job to be a Daddy。”
吴且一板一眼背诵近来在年轻人中流行的那句著名话术,视线不可控制也不明显地轻轻滑过男人凸起的喉结……
衬衫衣领都有褶皱,耷拉下来半遮掩,却怎么看都还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性感。
赵恕在旁边一脸吃到了狗屎的表情。
吴且转身,把喝过甜汤擦嘴的纸巾放进了少年Alpha的手中,郑重其事的拍了拍他的手背:“You?Doggy。”
生性内敛的赵先生在旁大笑出声。
……
那颗价值二十五的地球仪最终还是落到了吴且的手里。
这价格还把他惊了一下,比他在社交媒体了解到的还贵了几万块,赵归璞说因为是定制款。
赵恕在旁边冷嘲热讽,道小吴老师这连吃带拿还要睡我家床可真好意思。
吴且理都懒得理他,毕竟刚才劳斯莱斯拐上远离他家的另一个路口的时候,也没人问他愿不愿意。
他低着头,爱不释手地摆弄他的新玩具,二十五万的手感比他那个二千五百块的就是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上面还有标注四级洋流走向,甚至还有一些寻常世界地图并不会标识的小岛屿的名称……
爱了爱了。
吴且在地球仪的底座上面看见了龙飞凤舞的赵归璞签名的雕刻,他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刻痕上扫过,转过头问身边的男人:“一般做定制款,工匠会问你英文名。”
赵归璞笑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馋那些洋人手中的钱,但也不会委曲求全求他们办事。”
狂妄又古板,的确很符合大众对“赵先生”的刻板印象。
吴且将那个地球仪抱在怀里,心想就算写了你的名字也不会再还给你。
……
回到客房将近十二点半,吴且洗了个澡,可能是因为那个美丽的地球仪也可能是因为解酒汤真的有用,出浴室时,他酒真的醒了大半。
客房只亮着台灯,澄黄光晕中,一出浴室,他就看见穿着睡袍坐在他床头的少年Alpha。
深色的睡袍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肩上,如果不是得益于优秀的骨架子,领口恐怕早已像个不正当职业者一样滑落。
胸口敞开,睡袍衣带乱七八糟潦草地随手系着。
而此时此刻,脸上挂着同等的漫不经心,赵恕在摆弄他的宝贝地球仪。
“放开。”吴且冷酷地说,“弄坏就打断你的手。”
毫无在楼下时对赵归璞的和颜悦色,翻脸不认人的十分彻底。
——吴且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除了对他。
少年Alpha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拨弄那固定在架子上的圆球,地球仪飞快转动,不远处Beta愤怒的倒吸气声中,他挪开了手。
但坐在床边的姿势未动。
屁股像是焊死在了这张今晚属于吴且的床上。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对我好好说几句人话。”
“取决于谈话对象是不是人。”吴且干巴巴道,“你不是。”
喝多了的人不善于伪装,耐心比平日里稍差,就这么一点儿的区别,攻击性就成倍上升——
学校里的人都说小吴老师脾气好,与世无争,总是在微笑,恨不得给他颁发一个“好脾气路人甲”的奖状。
都是骗人的。
赵恕的目光看着吴且盖在头上的毛巾,乌黑的发打湿后,在昏暗的光线中黑得近乎于触目惊心。
Beta无意识的抿着唇,唇瓣毫无血色。
赵恕叹了口气:“我是来讲和的。”
吴且沉默了下,“哦”了声:“你穿内裤了吗?”
赵恕:“?你在性骚扰我吗?”
吴且用挑剔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下他现在的造型,脸上写着如果你没穿内裤坐在我的床上我将与你同归于尽。
赵恕像是懒得懂他表达的情绪。
冲他招招手,他示意他过来说话,然而黑发年轻人只是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一动未动,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睡袍,赵恕没了耐心,懒洋洋地半抬起屁股,长臂一伸便将不设防的人拉扯到自己面前——
屁股重新落回柔软的床铺,属于一米九Alpha大长腿大肆敞开,吴且就站在他的双腿之间。
赵恕手上用力了些,吴且被迫微微弯下腰。
依然是俯视少年的角度,但这一次,两人的距离近得多。
近到吴且可以轻易看到面前少年仰头望来时,那双棕色的瞳眸在台灯的光照下变成了一种很淡的浅棕,因此前所未有的柔和。
此时Alpha脸上挂着一副近乎无奈的神情望着他,摆着等他审判的姿态。
他不吱哇乱叫,能够安静下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的讨厌——
这是吴且很早前就有过得结论。
“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吴且突然张口问。
赵恕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嗯?”
“……你之前没有那么讨人厌。”吴且歪头想了想措辞,“和你打球的那几天,没有。”
赵恕愣了愣,随后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你确定不是因为打篮球对我有了滤镜——?”
刚刚松动的表情再次变得冷酷无情,吴且挥开了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大手,作势转身要走,赵恕“哎哟”了声,着急忙慌的又把人拎回来。
“……不只是那次在休息室,补充一下你那次的表现非常卑鄙且混蛋。”
吴且抿了抿唇,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但最近你一直都表现得很焦虑。”
他停顿了下。
“为什么?”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少年视线低垂,回避目光。
在吴且的表情越发不耐烦时,赵恕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明天是我妈祭日。”
赵恕看了看床头的钟,短暂又笑了笑,只是声音里没有多少笑意。
“哦,是今天。”
吴且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他多少知道一些赵恕的事,在赵恕五岁那年——几乎是一个可以记事的孩子最需要父母之爱的年龄——他那体弱多病的Omega母亲去世,Alpha父亲因此一蹶不振,甩手家业给十七岁的大儿子,飘洋渡海几乎消声灭迹于他的生活中。
赵恕从一个幸福家庭的小少爷,身边的亲人一夜之间只剩下了哥哥和总是照顾他的管家伯伯。
很少人知道如今风光的赵家,曾经一度陷入风雨飘摇的时期。
很难想象当时他有多么惊恐和不安,多么的想念自己的母亲,而往往对很多人来说,童年之潮湿侵扰,将终困其一生。
“这就是你最近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信息素像坏了的井盖下的沼气似的往外冒,整个人十分焦虑的原因。”
吴且没有安慰他,说出来的话好像也和“安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平淡。
赵恕抬了抬眼,却发现面前站着的人眼中没有预料的尴尬或者逃避或者怜悯,乌黑的湿发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鼻尖上——
他只是看着他。
在那双近乎于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注视下,赵恕上一秒因为坦言有些烦躁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他有些惊讶:“你能读取我的信息素?”
“不能。”吴且说,“但它们闻上去比之前浓郁一点。”
没来由的,吴且想说除非在车内或者挨着坐很近的距离,他几乎闻不到赵归璞的信息素味道,听说最顶级的Alpha平日里可以把自己伪装成Beta,终身与防咬器无缘。
不知道赵归璞是不是。
——喂,你哥用过止咬器吗?
吴且挺想问的,但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也可能正是时候,他不确定。
他不确定赵恕是不是想要闲聊,但他看上去也并不想就着当前的话题继续深入聊下去。
对于这种场合吴且并不擅长面对,所以他干脆就用面无表情的空白表情面对,讲话语权交给赵恕。
此时,后者低头嗤笑一声:“这样看好像我在卖惨,但是这是事实,我们讲和了吗?”
吴且从嗓子深处发出含糊的一声:“没有。”
赵恕再次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拉扯了下——
这一次的力道比较轻,但因为动作突然,吴且弯下腰的幅度比方才更大了些,猛然降下高度,他的鼻尖几乎碰到赵恕的鼻尖,睫毛好像也要打架。
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Alpha的瞳孔缩聚深棕色针尖的大小,眼珠微颤,少年的目光下落至他的唇上。
一滴水珠从吴且的发尖落在赵恕的唇峰上。
“赵恕,你他妈是不是又在想——”
吴且话语未落,房门被人从外面未敲直接推开。
……
敞开的房门半掩,身形高大的成熟男人斜靠在门边,伴随着从走廊卷入的对流风,吴且嗅到了淡淡的烟草气息。
男人身上还穿着方才在下面时的衬衫。
背对着走廊上的光,阴影中男人神色晦暗不明,语气疲惫。
“阿恕,曼彻斯特那边的管家方才来电通知。”
赵归璞的气息罕见地有些艰难,因此停顿一瞬,顷刻间又归于平静。
“爸爸自杀了。”
作者有话说:
备注:航运事件小部分思路参考历史真实事件(非现代时段)
航线真实存在,北冰洋航线是北欧接俄罗斯,确实俄乌战争与北约拉扯非常贴,但可能不一定让写所以改了几个架空国家名字,差不多就那个意思反正
第39章 葬礼上
江城上一代船王名叫赵秋实。
这是一个非常朴质直白的名字,应当是当年赵归璞的祖父起名时,希望赵家能在儿子的手上如秋日丰收,硕果累累。
然而事与愿违。
能被称为“船王世家”,赵氏船业自然拥有在国内乃至整个亚洲而言规模不小的船队,那都是祖上从一个挑担子的小摊贩,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积累。
赵氏船运公司最鼎峰的时期,曾经拥有中型油船二十艘,中、小型货轮七十艘,超大型货轮五艘,源源不断的给赵氏挣来别人羡慕不来的资金。
后来,这些船有的因为太老,太旧被淘汰,有的被变卖,还有的倒了大霉,遭遇海难沉没在四大洋其中之一的惊涛骇浪里。
到了赵秋实那代,整个“赵氏环球航运公司”就只剩下中小型油船十二艘,小型货轮三十五艘,中型货轮十五艘,超大型货轮三艘。
如夕阳般不可挽救趋向于日落的赵氏,就这样被赵秋实这个没有多少责任心、父爱也有待考究的甩手掌柜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交到了赵归璞的手里。
彼时,赵家已经是如风雨飘摇一叶舟,摇摇欲坠。
——要说什么“孺慕之情”,当赵归璞尚且年幼,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以为足够高、足够远地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有过。
但现如今赵归璞已经三十二岁,亲手拉扯着当时只有五岁多一点点的弟弟长大成人,虽然忙得脚也不沾地,但弟弟的家长会从小学起从未缺席……
自那时起,赵归璞便切身体会到,真正负责的家长至少应该是如何模样,对于与赵秋实的父子之情,越发醒悟实在经不起推敲。
赵秋实是个情种,他的一颗心全然挂在了他们去世的Omega母亲林婵琴身上,再也容不下第二人——
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儿子们。
醒悟之日,如茅塞顿开。
“孺慕之情”这种繁杂的、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早已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
赵秋实在赵归璞眼中,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可笑的情圣,属于放在赵氏当秘书都怕他误事的蠢货。
但家中饲养多年的看门狗死掉都难免尚觉惋惜,亲手喂养过的更是会失落悲伤……
赵秋实好歹是个有血缘关系的大活人。
在这看似毫无征兆、实则有迹可循的平凡一天,说没就没了,第一时间有感觉到五味陈杂,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感情。
失落有,解脱亦有,更多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与空洞。
等赵归璞反应过来后,他发现沉默的通话持续了几乎有两分钟,那边来自大洋彼岸的管家也安静的等待着,两分钟后,他听见赵先生平静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然后电话被挂断。
赵归璞觉得自己应该做好一些善后——
生意做大了难免信佛信鬼,而鬼神之说与礼佛相通的点不多,但其中就有一点,总也是提醒人们:百事孝为先。
哪怕“孝”得不情不愿。
……
天亮后,不出意外的,早餐桌上只有赵归璞一人,他这种中年人早已有了雷打不动的作息。
管家仓伯送来今日咖啡与报纸。
江城的当日早报被赵氏相关占据两个位置。
第一个地方是头版头条,【前任船王为情自杀】硕大的标题,把好好的《江城早报》搞得像狗血八卦娱乐报。
第二个地方是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占据一个小豆腐块那么大的角落,以赵归璞的名义发布了一则讣告,邀请亲朋好友三日后前往帝苑,与赵秋实先生做最后遗体道别。
赵归璞简单浏览了一遍这些信息,又匆匆大致扫过今日其他新闻,一共只用了五分钟——
赵秋实的去世都能放在头版头条,想必昨日也无其他大事发生。
甚至因为北约与斯洛克断交对国内影响不大,反而被放到了国际版的角落里。
放下报纸,赵归璞又开始处理邮箱。
在邮箱里那一堆来自欧盟国家与斯洛克的船只租赁请求信件中,他翻到了赵秋实的遗书。
遗书是远在英国的赵秋实的生活秘书用手机拍下发过来的,因为遗书非常老派,是用钢笔手写——
赵秋实固然是个绣花枕头,但不是全无优点,他至少练得一手好字。
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赵归璞花费了一个早餐的时间匆匆浏览了一遍,并做出一些总结——
一:赵秋实过度思念逝去的夫人,早些年确诊了重度抑郁症,此番前后他日日夜夜沉溺在过去与心爱之人的记忆中无法自拔,那一本老旧的相册已被翻至脱页,不得不拜托秘书送去重新订装。
二:最近数月,赵秋实已经产生了幻觉,盛夏时分,某日赵秋实遵照医嘱在阳光下坐着发呆,他却在院中嗅到了大马士革玫瑰的花香……大马士革玫瑰优雅美丽,是赵归璞的Omega母亲的信息素气味,而事实上曼切斯特的日照条件与大马士革玫瑰并不匹配,春日为数不多绽放几多也挂不住花早已败落,赵秋实坚定认为是夫人的信息素在呼唤他团聚。
三:赵秋实要落叶归根,请求赵归璞安排专机送他与夫人骨灰回国,入土安葬。
四:终其一生,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的企业家,赵家在他手中颓败趋势愈发明显他从未想过拯救,与此同时,他也从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赵秋实真诚地向两个儿子道歉。
五:赵秋实决定在夫人祭日这天,了结生命,早些与夫人地下于团聚,并为此欣喜若狂,请儿子们莫哀莫念。
浏览完遗书内容,赵归璞合上电脑,对于方才自己认真阅读过一遍的东西,他的评价是有些浪费时间,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吃他的早餐。
尽管如此,赵归璞还是在出门照常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让秘书着手安排,尽量插队申请到私人飞机航线,帮助父亲完成“落叶归根”的遗愿——
“先生,那葬礼方面……”
白色宾利后座,同样是西装革履的秘书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半弯腰在男人身边,保持着上下级社交距离。
秘书叫蒋尾,男性Omega,已婚多年已育,三个崽最小的上幼儿园。
他拥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他来赵氏面试那天,除了递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时高呼自己日柱庚金,与航运公司正是“秋水长天涌金浪”,还强调自己的名字来自于尾生抱柱的典故,说明他是一个与公司八字相旺,脚踏实地、诚实守信的老实人。
简直天选秘书。
难得赵先生也是信了他的邪,从这人大学毕业就带在身边,一用用了许多年。
此时的赵归璞已经开始浏览早上邮箱里收到的那些船只租赁申请邮件。
复制黏贴拒绝模板,顺手回复一个他认为作为合作者人品和信誉都不太合格的友商,赵先生头也不抬地说:“就按照应该有的规格,白事吊丧贴按照名单发出去。”
一边说话,男人草草浏览完了邮箱里所有的邮件,心里大概有了数,大多数邮件并未当场回复,而是干脆锁屏IPad。
“咔嚓”轻响,蒋尾瞬间背脊僵硬,如坐针毡,那清脆的声响如同他头顶高悬的利剑——
赵归璞:“蒋尾。”
蒋尾:“是?”
赵归璞问:“是不是还要我提醒你注意名单不要遗漏重要人员?”
蒋尾:“什么?”
赵归璞:“你是秘书还是我是秘书?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如何安排?”
蒋尾:“您是!您是!”
赵归璞无声挑起眉,秘书又擦擦汗,瞬间想打开窗户把自己扔出去。
蒋尾:“不不不不不我是!我是!对不起,先生!我现在立刻就能安排好!”
赵归璞把IPad扔回秘书腿上,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指关节抵着眉心压了压,于宽敞的商务车后座,男人清晰而毫不避讳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自然不是为了赵秋实。
是为了赵恕。
昨日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除了最开始的诧异和一点点的迟疑之外,赵归璞本人其实没有太多其他复杂想法,于是也没花费心思有去做任何的铺垫,便将这件事转述给赵恕。
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弟弟当年年幼,又被保护的太好,那些伴随着赵秋实出走引发的腥风血雨他只闻其声不见其貌……
于是不幸地,对于父亲,赵恕或许还带着一丝不必要的天真期待,并不是一个全然冷心冷肺之人。
昨晚,赵恕房间的灯亮了大半宿。
直到后半夜,天快亮那会儿,赵归璞听见走廊上有轻轻开门、关门与走动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在赵恕的房门前停下,然后敲响了他的房门。
吴且进了赵恕房间大概十分钟后,赵恕的房间终于熄灯。
——也不知道两人在屋里做了什么。
赵归璞脑海里一晃而过,当他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公布时,同样在房间里的黑发Beta脸上的茫然……
和后悔。
大概是在后悔今晚做什么要到他们家来。
赵归璞低哼一声,不合时宜地莫名想要发笑。
指尖摸了摸鼻尖,他不愿意在司机与秘书的眼中落下个“我爸自杀我乐开花”的变态形象,只能拿出手机,看了看外面的舆论风向——
不出意外的,外面媒体对于赵秋实与亡妻林蝉琴的爱情正在高歌猛颂,感人肺腑。
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当作笑话一般看完一部分,到公司的时候正好早上九点半。
进电梯前,赵归璞看了眼今日赵氏环球航运公司的股票,开盘即飙升八个点。
看来当代人都很爱听豪门爱情故事。
……
三日后。
江城。
帝苑陵园。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独自淹死在自家浴缸里果然就是最明智的选项。”
一身深黑色的西装,吴且压低声音与身边的李君碧闲谈。
周围零零散散站了许多人,都是身着黑衣的脸熟面孔,此时此刻大家都神情肃穆,耐心等待接下来的告别仪式。
今日大概是江城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来得最齐的一次,包括裴顷宇他老爸也是一身深色礼服军装与配套的黑色皮质手套出席,四十出头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此时正与赵归璞肩并肩,同后者低声交谈。
裴擒五年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丧偶,大家都是AO组合家庭,但从头到尾他表现得却与赵秋实截然不同——
赵归璞大概挺欣赏他这种近乎于无情的作风。
吴且有些恍惚地想着,裴顷宇凡事淡漠至几乎与世隔绝的性格塑造基础,大约来源于他的父亲。
但奇怪的是,赵恕就不像赵归璞。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杀?”
“那日是婵琴的祭日啊,我上飞机前还想叮嘱阿且记得订束花——”
“啊,感情真好。”
“是的,吴文雄,你最好死在我前头。”
“嘿!说的什么话!”
“你若为我自杀我在地底下都睡不安生,所以还是你先走吧,我比较坚强,等腺体退化至不分泌信息素了甚至可以找个老头夕阳恋。”
“……”
李君碧和吴文雄是大前晚得了吴且的消息,当场又安排了今早的航班临时从国外赶回来的……飞机安排在今天下午,道别仪式后,回家冲个柚子叶就又要赶往机场。
“你们谁搞自杀那一套我就把你们分开葬,一个埋在江城,另一个送回槟城。”
吴且插嘴。
听了儿子在旁边凉飕飕的警告,李君碧在半遮面的黑纱下横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什么疯话,从刚才开始就想警告你严肃点,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吴且觉得很无辜。
毕竟他实在是在当事人的脸上都没看到多少悲伤情绪。
这么想着他不服气的转头看向赵归璞,正欲同母亲争辩一番“你看赵先生掉了一滴眼泪冇”,不料此时,不远处交谈的两个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双双抬头,望过来。
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吴且:“……”
吴且心中“咯噔”一下,条件反射想转开眼睛,但这样做又显得太刻意。
赵归璞倒是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树荫下,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打着黑色领带,白色的衬衫白得刺眼,抬眼直望着吴且,哪怕隔了那么远,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审视。
吴且眨眨眼。
总觉得他们好像上一秒是在讨论他。
这种猜想让他尾椎处又不可抑制的发麻——
Alpha从来都是阳光下的凶猛猎食者,而吴且则是躲在阴暗角落里自由爬行的咸鱼……
一条咸鱼被顶尖的猎食者注意到,从来都称不上是什么好事。
哪怕隔着那么远,远处两位上位者的目光还是将他束缚在原地。
——战场上的Beta士兵是否也因此心甘情愿为Alpha将领冲锋陷阵?
吴且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二次分化性别里的臣服性在此刻不必要的暴露。
直到赵归璞远远的冲他温和笑了笑,瞬间那种被锁定的压迫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吴且的幻觉……
他看到树下,男人抬手,无声地指了指他的身后。
吴且回过头,看到了刚刚处理完道别仪式大厅事务归来的赵恕。
换掉平日宽松的校服或者运动装,少年Alpha也换上了肃黑西装,平日里不太看得出来的厉害身材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宽阔的肩近乎物理意义上接近直角,窄腰完美收在西装腰线中,讲究的衣裁无一寸多余的布料,将其长腿完美包裹。
此时赵恕一只手扶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柄黑色金属被熔炼成一朵鸢尾花的模样,那是在赵氏的公司大楼与船只上都会看见的家族徽纹。
长柄伞的作用是捧灵转移骨灰时,用来遮在骨灰盒上方。
捧灵一般是长子长孙来做,赵归璞却安排给了赵恕——
看样子这位长子对于父亲的感情真的如大家所言所剩无多,如今人走茶凉,赵家掌权人已经是连做个样子都懒得做。
当吴且走向赵恕时,Alpha正与周围凑上来的同学交谈,那副眉目淡然、鲜少情绪外漏的模样,让吴且觉得还有些恍惚……
「我做噩梦,梦见我哥跟的船在北冰洋撞了冰山,船舷断裂,他死了。」
「赵恕,噩梦只是噩梦。」
「我知道。」
「这种事不会发生。」
「我知道。」
「赵先生死于冰山的概率基本小于你扣篮时因为震碎篮板被倒下来的篮球架压死。」
「真正死了的是赵秋实。」
「是的,真正死了的是你的父亲。」
那夜拥着被窝坐在床中央,一脸仓惶地与他进行无厘头对话的少年似已经消失不见。
今日份的赵氏小公子有了江城赵先生的影子,褪去少年人的躁动与稚嫩,多了一丝阴沉。
林祖文正站在他身边,分化后林祖文长高了一些,但和赵恕说话依然是仰着头。
吴且靠近时,闻到了龙舌兰草的信息素味,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否兼有特殊抚慰情绪,但他猜想应该相当能够让一名心情不佳的Alpha变得愉悦——
尤其是当信息素的释放对象是“阿芙洛狄忒之眼”时。
吴且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他确定交谈中的人门绝对听见了他的声音,因为赵恕已经抬眼,越过人群望过来。
他眼神毫无波澜,没人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想法——
大多数人的信息滞留在他们于篮球馆大吵一架,几乎闹崩那个阶段。”阿恕,你的领带有点歪。”
吴且站在林祖文身后时,正好能看到Omega背对着自己仰头和Alpha说话的后脑勺。
林祖文应该是知道吴且在自己身后,但他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赵恕,扬着唇角同他讲话。
“是吗?”
赵恕语气淡淡。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错步越过了林祖文,来到吴且的面前,稍微弯下腰,把领带所在位置放到了黑发Beta眼皮子底下。
“领带歪了,帮我弄下。”
在周遭人们傻眼的目光中,赵氏小公子做到了淡定自如,旁若无人。
棕色的瞳眸在阳光下成了一种很好看的浅棕,他垂眼望着吴且,很执着的等着。
吴且抬手给他调整领带。
“我们现在正处于待解除婚约状态,你这使唤我很顺手的习惯最好改改。”
“手里有伞,看不到?”
解开领带重新整理动作中,黑发年轻人的手背无意间蹭过少年的下巴。
从方才开始其实一直有些紧绷的下颌线在被光滑柔软的皮肤不经意扫过,此刻才真正的悄悄放松下来。
第40章 明明就
远处,人群中,黑发Beta为面前高大的少年Alpha整理他的领带。
周围人都干瞪眼看着。
阳光下,黑发年轻人微微低着头,后颈处光洁细嫩,Beta退化的腺体几乎不可见,只有因为拖延症没及时打理的后颈发轻轻扫过白色的衬衫衣领。
黑与白是触目惊心的对比色。
赵归璞唇角含着一支烟,袅袅白烟模糊了他的视线后,他便收回了目光,只是含着烟的唇角卷翘起来,甚至无需树荫或者烟草那一缕烟雾缭绕的遮掩,他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好心情。
一旁的裴擒忍不住转头打量他:“你老爸还在里面等火化,你就算演好歹也要演一演。”
被媒体拍到,转头明日报纸头条又是“赵先生薄情寡义”。
但赵归璞不在乎,他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未婚夫夫二人:“只是觉得年轻人很可爱,前一天还风风火火、下定决心一般闹着要解除婚约,今天又热热闹闹重新聚在一起。”
裴擒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吴且的侧脸。
Beta的皮肤白,继承了母亲的五官柔和,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时总显得十分深情又温和。
——有时候人对自己的认知也会有偏差,正如幼儿园老师并不会单纯因为你家有钱,就在毕业照的时候抱着你、让你坐在他的腿上。
“吴家的Beta小孩。”
这是裴擒第一次见到吴且本人,吴文雄来到江城不过短短半载,吴家在社交上显得不太殷勤,吴且与他小儿子相遇的那个酒会那次,他正巧出差。
“已经公开订婚了吗?”裴擒问。
赵归璞转头看着裴擒。
裴擒笑了笑:“还是你下手快。”
赵归璞与裴擒相差九岁,但两人的关系很不错,平日里聚着打打牌或者喝点酒,他自认为还算了解这位江城历史上最年轻的执法者总司。
脑子里过了一道方才好友的语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裴擒,语出惊人的问:“替你儿子惋惜还是替你自己惋惜?”
裴笑着接过烟,没说话。
中年男人保养得好,只是笑起来眼尾难免有几根不算明显的尾纹,都说眼尾有纹炸开的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归璞在心中骂他老狐狸,忍不住提醒:“一把年纪了,努力一下够把他生出来,裴司长不好那么变态的。”
裴擒被骂看着也无所谓,看上去颇有兴致,还跟赵归璞搭腔:“去年江城钻石王老五投票我就在你下面一名。”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投票?”赵归璞漫不经心道,“别乱来。吴文雄跟你拼命。”
“拼什么命,我合法合规手段的,吴家和我们家很搭配,官商结合。”
“死过老婆的人,说出去很难听。”赵归璞斜睨他一眼,“还只比人家老爸小三岁,好意思?”
“你懂什么,老男人更体贴,好过你这种,在你面前冻死都不知道替人盖被的人。”
赵归璞不置可否,半晌下定论般,开门见山道:“不准。阿且半边是我赵家的人了。你不要搞破坏。”
裴擒还欲就这这话题再闲聊两句,甚至看上去兴致勃勃,但此时有工作人员上前来小心翼翼提醒两位大人物,告别厅布置好了,吉时将至,准备可以邀请亲朋好友入内道别。
赵归璞随手在掌心熄灭了烟,又很有素质的用手帕将烟屁股包起来,扔进垃圾箱……
等宾客如游鱼入室,跟在人群后,他才不急不慢地几乎最后进入。
……
上流社会的葬礼更像是飚演技的社交场。
作为赵秋实的小儿子,赵恕站在前方念悼词,悼词是赵归璞手底下的文书写好了送上来的,里面详细描述了他父母痴缠爱情的一生——
对于赵秋实一个曾经继承过“船王”头衔的人来说,未免讽刺。
赵恕曾经提出过疑问,但赵归璞的回答很简单,他让赵恕去看看这几日赵氏股票——
《泰坦尼克号》票房正如日中天时,相比起女主趴在浮木上看着男主沉入冰海,人们更动容的是船舱里一对老年夫妻相拥迎接死亡的那一幕。
赵恕抬起头看了眼下方宾客席,一些方才在外面不合时宜说笑的人,此时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赵归璞在他们中间站着,西装革履,冷漠疏离,男人从头到尾看上去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此时此刻躺在水晶棺里的不是他的父亲。
——也不是在小时候没有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俯瞰这个世界。
赵恕突然有了一些新的领悟,比如这份悼词没有细言赵秋实工作方面的事迹,实则是给了他一分体面。
有些人当了诗人就当不了将军,那他的墓志铭就该干干净净,当好一辈子的诗人。
“「我的父亲终于走上了他一生都想要走的方向,去到了有人在等他的地方,我们将永远怀念他,热爱他,感恩他。」”
告别厅的气氛在此时迎来了彻底的动容与悲恸。
赵恕放下手稿,与站在人群中的哥哥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无奈。
他们上前去磕头,烧纸,插香。
握着三炷香绕着水晶棺走一圈时,赵恕看见了躺在里面的赵秋实,化妆师技术实在不错,他的老爸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样——
就是帝苑的冷冻设施可能有些老旧,赵恕还是在赵秋实的鼻梁上看到了一点点冰柜里低温溶解后会起的水珠。
他收回了目光。
绕过一圈水晶棺,至亲朋好友道别环节。
排在最前面的是裴擒,旁边带着裴顷宇和他的哥哥裴顷浣,在后面是裴顷浣的Omega妻子,还有这对年轻夫妇中间被牵着手的,他们那一脸懵懂的小女儿。
双手合十放在鼻尖下,祭拜神佛则于眉心。
赵恕把香同铜钱纸递给裴顷宇,同样一身黑色西装,连衬衫也是黑色的好友低声一声“多谢”,停顿了下,补了句:“节哀。”
裴顷宇之后就是吴且一家。
奇怪的是赵恕发现,哪怕现场的人着装几乎统一,身高与性别鱼龙混杂,最大的道别厅挤下百来号人也显得拥挤不堪——
但他还是精准的在很多人里锁定了吴且。
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吴且跪在蒲团上,弯腰,一手撑着蒲团边缘,象征性的往火盆里扔进三张叠好的铜钱黄纸……
这个动作让他的姿势几乎是恭顺的。
他背对着赵恕,于是从赵恕的方向可以看到他凹陷的腰脊,黑色西装将他的腰衬得很细。
火光照亮黑发Beta白的过分的脸,那双眼倒映着火焰,鼻尖被照亮得顶端几乎透明。
赵恕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鼻尖传来一点点龙舌兰草的味道,他这才回过神般,把自己快要粘在小吴老师腰间西服一处褶皱上的目光拿走。
低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是林祖文,方才人群里低声哭泣的人也有他,Omega的情绪敏感又纤细,眼前的人双眼哭得有些泛红,看上去可怜又美丽。
赵恕把香递给林祖文,后者却在接过来前上前以攀附的姿态抱住了他的肩,给了他一个一触即离的拥抱。
在赵恕来得及说话前林祖文就放开了他,他抬头看去,发现面前Alpha的下颌还是如此紧绷——
目光闪烁着,有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林祖文强颜欢笑地冲着面前的人抚慰般笑了笑:“阿恕,节哀顺变。”
而赵恕表现得很平淡。
就像是察觉信息素的器官已经在香烟纸钱中失去了作用,他完全接收不到来自林祖文小范围释放的Omega抚慰式信息素……
林祖文语落,他皱了皱眉,然后敷衍地偏开了头,说:“嗯。”
……
所有的流程走完,当晚会有一场答谢宴。
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整齐的齐聚一堂的时候不多,人们也不能总巴望着这儿能三天两头死个人,大家把这难得场合当社交场,观望江城接下来新的风向。
赵家把答谢宴设在本市一家超五星酒店顶层,是赵归璞这两年置办的重资产之一,赵家还是专注以于水上的事,这些不过是一些投石问路的小举措。
在此之前还有个下葬仪式。
赵秋实的骨灰没有耽误,烧出来直接就捧进墓园下了葬……
只是下葬时,只邀请了和赵家真正关系比较紧密的亲朋好友。
父母已经赶去机场,作为家庭代表的吴且举着一把黑伞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很有一种困惑比如“我是谁”或者我在哪”。
天空飘着绵绵细雨,打在伞面连成水珠,却几乎悄无声息。
最前方,当赵家现任掌权人走出保镖举着的黑伞来到细雨雨幕中,弯腰抓过一把墓前土,撒在骨灰盖上,这痴情一生、负了所有人的男人终于同自己心爱的女人团聚。
赵归璞站在墓前,用下面的人地上来沾了白酒的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又擦了擦胸前的鸢尾花徽。
停顿了下,男人才低声道:“老爸,你走好,无论是赵家还是阿恕我会照顾好,你和妈妈要放心。”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像是一种承诺,更像是一种自我提醒,被提到名字的少年Alpha忍不住侧目,却在兄长的脸上什么也未看清。
现场鸦雀无声,除了雨打树叶的声音。
离开墓园时,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乌云压城的天空,天像漏了似的,雨水几乎算是砸在地面上,举在头顶的伞彻底失去了作用,上车的时候,赵归璞和赵恕的身上都湿了,他们只能脱了外套放在一旁。
前面司机很有眼见力早早开了暖风。
雨刮器失去了作用,车开出十米司机就把车停了下来,侧身与后面的人说:“赵先生,雨太大,这样行走不安全,还是得等等?”
赵归璞答应了,让司机把挡板升起来。
在旁边擦脸上水的赵恕一看这是要谈话的姿势,手上动作一顿,显得有些不自在。
等赵归璞转向他,抢在男人开口前道:“你又想说什么?”
赵归璞歪了歪头望着弟弟,看他一副十足警惕的蠢样,有些无奈,“做什么一副接受审问的嘴脸,日常兄弟聊聊天不行么?”
“不太行吧?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说话可真难听。”
“别阴阳怪气了,有事说事。”
“只是看你今日和阿且相处得很和平,问一问,你们又不要解除婚约了,是吗?”
赵归璞的话让赵恕沉默了下,脑海中一闪而过黑发Beta低头替自己打领结时候,柔软乌黑的发顶,和他头发上的两个漩。
也不是不要解除婚约了……他倒是试探性的提过和好,但其实吴且并没有答应他。
如今给他稍微一点好脸色,恐怕不过是可怜他在母亲的祭日又死了老爸。
——要承认这件事对于赵氏小公子来说多少有些心底刺挠。
“可能吧,也不一定。”他含糊道,“做什么在这个地方提这种事?”
红白撞喜,图个吉利?
赵归璞只是莞尔,让赵恕不必那么紧张,外面的雨声太大,打在车里就剩下叫人心神安宁的沉闷声响,他难得善良,没有这时候告诉赵恕——
替你抢来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你不想要,外面多的是豺狼虎豹,野狗狐狸在惦记。
“我只是想知道,今日葬礼,有没有给你一些启发?”
“什么?”
“阿恕,你前些天跑到书房,认真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安排你和一个Beta在一起,你身边明明出现了‘阿芙洛狄忒之眼’的林家小少爷。”
赵恕确定,赵归璞提到“阿芙洛狄忒之眼”时,语气有藏的很好的薄凉与讥讽。
他不屑,什么契合度,什么Alpha与Omega天生榫卯。
赵恕的手搭在膝盖上,西装裤还是湿润的、潮乎乎的,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原本冰凉的膝盖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
大雨冲刷着公墓的墓碑,雨幕之下一切都显得死灰发白,脑海中闪过告别厅中,父亲遗体的鼻尖上,冰冻消融的水珠……
一瞬间,赵恕突然已经明白了赵归璞的意思。
他在说父亲的死。
他在说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一蹶不振。
他在说一个Alpha对Omega深入骨髓的依赖与爱意,可以令他玩物丧志,抛弃事业甚至是亲子。
“你在说赵秋实,你不想步他的后尘。”
安静的车内,赵恕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因此异常的清晰,他用的肯定句语气。
“你觉得,不止是‘Alpha标记Omega‘那么简单,他们的关系是相互制约的。”
“只有目光不再围绕着一个Omega转,不再因为一点特殊的信息素就被牵着鼻子走时,Alpha才是真正的‘支配者‘。”
赵归璞转过身,“我说过我会照顾好你,阿恕,赵秋实的事不可以也不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
赵恕哑口无言。
赵归璞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Alpha对Omega当然是占据主动的支配者,但赵归璞的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哪怕有一丝丝的可能对Alpha进行反向制裁的性别,在他这都不可能过关。
Beta不一样。
Beta无法被标记,无法产生信息素,没有情热期,不会像感官动物被生理需求所控制——
他们对于Alpha的意义很纯粹,天然的服从,可能能够感知与读取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来自顶级Alpha的威胁。
Beta很安全,和Beta在一起,Alpha将彻彻底底、毫无顾虑地永远处于高位。
“你是这个意思?”
想通的一瞬,赵恕深棕色的瞳孔微微缩聚成了一根针眼大小,他猛地转向赵归璞——
“但这样就对吴且不公平了!Alpha有情热期,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情热期情不自禁真的对另一个Omega心动甚至是标记呢?我永远无法保证自己对一个Beta的忠诚……”
天边突然炸开一声响雷。
那声音仿若要震碎苍穹。
外面的电闪雷鸣中,雨势倒是小了许多,赵恕浑身发冷的看着身旁男人转过头,冲他弯起了唇角。
“你操心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大提琴奏鸣的尾音,意味深长。
吴家需要顶级Alpha坐镇守住家业,赵家需要长命百岁,各取所需罢了。
赵恕哑口无言,浑身僵硬地瞪着赵归璞,如同第一天认识他,难以置信这种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明明他从过去一直表现得对吴且青睐有加。
明明他从一开始就坚定了吴家的吴且这个人。
明明他——
“叩叩。”
车窗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
保镖站在外面守岗,来人必然是通过放行了的,赵归璞停下了与赵恕的对话,抬手降下白色宾利的后车窗。
车窗下降至一半,逐渐露出了一条缝,车窗外,一双被雨水潮湿浸润的黑色双眸显露出来,黑发年轻人半弯着腰,肩膀上还扛着一把黑伞。
“哥。”
吴且从打开的车窗伸进一个被雨水飞溅得有些湿漉漉的手。
“我在外面捡到这个。”
一枚精致的鸢尾花胸针躺在他的手心,紫色天然宝石在阴雨天也依然璀璨发亮。
半晌沉默。
黑发Beta一无所知自己刚刚成为聊天的中心话资,他站在车外,整个人像是被雨淋得皮毛湿润的小动物,并不狼狈,却显出一种尤其的可爱。
他看见车中男人轻笑一声,唇角上扬。
“谢谢,阿且。”赵归璞伸手拿走了他手心的胸针,“你人总是很好,与我赵家也有缘分。”
男人修剪整洁的指尖在他掌心划过,指甲却意外质地偏硬,像是被猫了挠,有点痒。
吴且缩回手,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用手指去抠掌心,他垂下眼,温和地说,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