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顺其自然
那年, 杨雪霏的家被卖给了陌生人,看着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最不能接受的人, 是驰朝。
还能怎么样呢。
没人比驰家父母更清楚,杨雪霏在驰朝的人生中, 是多么大的执念。
从他在抓周礼上, 咿咿呀呀地去牵杨雪霏的小手,却被人家一脚踹翻时,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那年, 和杨雪霏分开后,他多颓废啊。眼睛红得能滴血,胡子拉碴,跟流浪汉没有多大的区别。
驰父忍不住提点他。
说你真的爱她吗, 你爱她为什么又放她走。你既然爱她, 你既然了解她,你就知道, 你不是没有办法,永远把她绑在身边。
可驰朝说不。
她该是自由高飞的鸟,永远无拘无束。他可以任她理直气壮地一遍又一遍将他玩弄, 却不能任她为难流泪。
所以, 当只有他们,久违站在她家门口, 他听到杨雪霏问“为什么?”时,他答了“不清楚, 我爸妈应该是出于投资的目的,毕竟海晏这人流量,房价就没有下跌的时候”。
都到了这个时候, 他还是没有承认,承认她住了近二十年的家,之所以仍然能够称之为家,是因为他从中周旋。
说不惊讶是假的。
说不动容也是假的。
特别是在发现,她家中的物件仍摆放在原处时。
也或许是记忆出了错,因为杨雪霏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家了。自从知道“家”最后还是卖了出去后,她就很少再去回忆了。
要说回忆,那些年,她远在异国他乡,深夜里,想起家,想起更多的,不是父亲与母亲,而是驰朝朝,她永远甩着尾巴的小狗。
杨雪霏仔仔细细地看,才发现不同之处。
她妈将房子卖出时,除了大件家具,其余皆打包带走了,所以留在原处的,不可能是原物。
比方说,客厅的花瓶只形状和颜色大同小异,纹路却截然不同。
再比方说,电视上盖着的流苏电视布,上面本来是爱野美娜子的图案,笨蛋驰朝认成了月野兔。
驰朝见杨雪霏忽然笑了,不敢问她怎么了,怕她反过来坏心眼地问他,这些刻舟求剑,是出自谁的手笔。
杨雪霏没有明知故问,只是感慨地看着那张沙发,上面仿佛还有他们打闹的人影,“家里好空荡啊,一点生气都没有。”
驰朝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手指紧了紧,终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她转头仰望他,“你也这么觉得,是吗?”
驰朝说:“有一点。”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比起客厅、厨房、客卧等等,杨雪霏的房间可谓是一比一复刻,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她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地躺到了床上。
又拍拍床,招呼驰朝躺到旁边。
驰朝犹疑。
杨雪霏浑然未觉,“上来呀,我们聊会儿天。”
驰朝坐在床沿,“我坐着就好。”
杨雪霏也不失望,意料之中的样子。
外头日光灿灿,他们没有拉窗帘,亦没有开灯。只有窗帘中间的缝隙投射一小道阳光,不偏不倚地撒在驰朝身上,足够杨雪霏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驰朝朝。”她忽然这么喊他。
驰朝微微侧脸,一瞬不瞬地看她,日光在他黑色的发顶跳动。
“你躺下来。”她坚持。
于是驰朝言听计从。
他们面对面倚着手臂侧躺着,中间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
他们对视着,等待对方先开口。
是杨雪霏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驰朝想问的事情很多。
想问她,加拿大那么冷,为什么不早点回国。
想问她,偶尔会不会想起他。
想问她,国外帅哥那么多,她有没有心动过,有没有谈过恋爱。
想问她,当真这么巧吗,她来鼓城分局,有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他。
可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她笑了笑,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都过去了。”
“那你呢。”她问:“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他也笑了,看着她的眼说:“都过去了。”
他们笑着对望,好似时光不曾流走过。
可时光它早就流走了。
不然杨雪霏怎么会这么耐心地看着他。没推他,让他别烦她看小说,没一脚给他踹下床就不错了。
杨雪霏昨晚熬了夜,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本来只想闭上眼,感受一下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感觉。一闭眼就开始困倦,又想着,不然眯会儿。
肚子里的蛔虫适时道:“你睡会儿,我待会儿叫你。”
她便任由自己跌入了梦乡。
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故地重游,旧梦重温。
杨雪霏梦见死皮赖脸的驰朝朝,对她的锁骨,她的肩膀,流连辗转。
他热衷于在上面亲亲吮吮,想要留下什么标记,却又不敢。
痒得她咯咯直笑,骂他是狗,他照单全收,故意朝她呲牙,汪汪地叫,说恶犬要把你吃掉喽。言罢,就往她身上扑。
此刻的触感太真实了,有人在拨弄她的领口。
几乎是一瞬间,杨雪霏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握住那只来不及收回,又或者是不打算收回的手,似笑非笑道:“你干嘛?耍流氓啊?”
驰朝的表情难得这么严肃,“怎么弄的?”
她装傻,“什么怎么弄的?”
仗着他不能再胡来,胡搅蛮缠把她领口咬开,同她当面对质。
他开口说了句“抱歉”。
杨雪霏的眉头突突跳了跳,预感先来,“你干嘛?”
与此同时,他用了巧劲,拨开她的手,轻轻翻开她的领口,看着她左肩食指长拇指粗的刀疤问:“怎么弄的?”
杨雪霏估摸着,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衣领滑落,不小心露出了端倪,才叫他不管不顾地上手。
她笑了笑,全然没当回事,“好啦,别那么严肃。就是个意外,你也知道国外治安多差的,跟国内完全不能比。”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那你说呗。”
“你以前睡得多沉啊,前几天我妈一开门,你就醒了。还有今天,我才刚刚碰到你的衣领,你就醒了……”
“好吧好吧。”杨雪霏有些心虚地说:“国外治安确实太差了,我也没想到,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入室偷东西。我那天不知怎的居然醒了,和小偷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刀就架在脖子上了。我肯定得反抗啊,后来惊动了邻居,小偷就跑了。”
她避重就轻,但寥寥数语,其中惊险可见一斑。驰朝看着她肩上的刀疤,红了眼。
杨雪霏拉上领子,有些好笑,“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他撇开脸,嘴硬地说“没有”。她抬起指尖接住的那滴泪,却滚烫。
他问:“疼不疼?”
“一点点。”
一点点才怪,没人比驰朝更清楚,那个膝盖磕破了点皮,就咿咿呀呀要人抱的小女孩,有多怕疼。
要是让杨雪霏的父母知道他心中所想,肯定要说,别理她,她就是懒,找理由不走路呢。
可小驰朝从来不这么想,他看她瓷白的皮肤磕了碰了,总要皱着眉头,要她躺在床上不许动,由他来端茶送水,涂药端饭。正中杨雪霏下怀。
杨雪霏从小就经常磕磕碰碰,也不知是平衡力差,还是经常走神的缘故。但在驰朝的精心照料下,从没留下过疤。
可如今,这条狰狞的伤疤就像蜈蚣,死死地攀附在了她的皮肤上。
“真的没事。”杨雪霏语气轻松,“后来我不是就搬家了嘛,精挑细选了一个较为安全的社区,在家里装满了报警监控。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后来就没遇到过这种事了。”
所以,这才是她那年忽然搬家的原因吗。
不是不想让他找到她。
可驰朝没有任何窃喜,只觉得自己该死。
杨雪霏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告诉你吗?”
“为什么?”
“就是怕看到你这样的表情。”
驰朝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桃花眼泪汪汪的,像小狗。
又问她怎么处理的伤口,怎么增生这么严重。
说起这个,杨雪霏也很苦恼,“当时就涂了点碘伏,照样吃吃喝喝,我以为没什么事,疤痕总会慢慢淡化,谁知道,不仅没淡化,还越来越严重了。”
见驰朝满面愁容,仿佛这疤不是在她肩上,而是在他脸上似的。杨雪霏忍不住逗他,“你刚刚吓到我了。”
“嗯?”
杨雪霏嗔怒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忽然脱我衣服,我能不被吓到吗?”
驰朝还没来得及辩解,辩解他那动作完全称不上脱,就听到门外慌慌张张远去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看向紧闭的房门。
杨雪霏:“?”
驰朝:“……”
到窗边一看,不多时,果然见张婉娴鬼鬼祟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一张脸五彩缤纷,连手上拿着的吃食都没敢给他们。
杨雪霏摊手,“这下误会可大了。”
驰朝也头疼,“不知道我妈又脑补了什么,待会儿吃饭肯定又要说一些有的没的。”
杨雪霏拉上窗帘,想起什么,也觉得好笑,脱口而出道:“要是以前,要是我妈也在,她们没准已经在商量要在哪里办婚礼了……”
太阳被云朵遮住,不再有阳光投射,只窗帘缝隙一角的微光落在他的下颌,忽明忽暗,显得他莫名有些忧郁。
“心情不好吗?”她问。
驰朝摇摇头。
杨雪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思考她的态度。
而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她的态度。
“随他们怎么想吧,驰朝。我们解释不清楚的,与其越抹越黑,干脆就不要解释了。”
她仰脸看他,有一束微光在她脸上跃动——
“我们顺其自然吧,好不好,驰朝。”
第52章 怎么谢?
这一天。
驰朝无数次后悔, 没有在第一时间问杨雪霏——
她所谓的顺其自然,指的是他们在旁人眼中的关系,还是他们的关系。
那一瞬间, 他被阳光晃花了眼,神差鬼使地点了头。其实不管杨雪霏说什么, 他都会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 懊恼得不行。
又不敢再唐突地问她。
她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要是她压根没有这个意思。
而他父母不知脑补了什么,吃饭时,一边不赞同地看他, 一边殷勤又歉疚地给杨雪霏倒汤、夹菜。
所以,就算杨雪霏不说,驰朝也不一定会解释。
生活井然有序,除了吴达不停在网络上蹦跶。
虽然每次都很快被钞能力摆平了, 但就此造成的恶劣影响, 还是让领导们头疼。
一开始。
杨雪霏还以为吴达要借机带货,可等来等去, 不仅没见他开直播带货,连个橱窗也没见到他开。
与之相关的那一起重大恶性案件,至今仍没有告破。
经过侦查, 结论显示, 一号犯罪嫌疑人和三号犯罪嫌疑人,都不清白。
不仅如此, 越来越多的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
他们均有预谋地尾随独居女性, 选择目标时,考虑的不是样貌和身段,而是是否容易下手。
这些犯罪嫌疑人, 有高知群体,亦有所谓的低素质人群。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有贼心没贼胆,仅仅止步于此。至少,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是如此。
海晏市公安局鼓城分局。
赵琳对在场唯一的男性,表达了深深的鄙夷。
“我靠,你们男的真离谱啊。所有犯罪嫌疑人如出一辙,没组织,胜过有组织。不是我说,这些人真比前段时间那邪教组织还要像个组织。”
程一源表示很无辜,“你也说了,都是犯罪嫌疑人,他们是极少数男人,不能代表我们绝大多数男人……”
这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无语了,“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你也是变态。”赵琳小声嘟囔。
正低头翻阅案卷的杨雪霏深表感慨,“只跟踪,完全够不上违法犯罪,我看这些人都是犯罪预备役,等他们犯罪就来不及了。”
赵琳摸着下巴,不住点头,“就跟那个吴达似的,每天不上班,闲着没事干就上网破坏公职人员的形象。”
程一源说:“也怪驰队给了人家借题发挥的机会。”
杨雪霏说:“不怪他。”
让赵琳和程一源对视了几秒,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随后,程一源哀嚎,“驰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要顶不住了。”
赵琳说:“就这架势,我看驰队没准都回不来了,他一回来舆论可能又开始沸腾了,这是领导们都不想看到的。”
灵光一闪,杨雪霏忽然问:“吴达每天不上班?吴达最近在干嘛?他之前不是在跑车吗?”
调查显示,吴达高中转学后,本就垫底的成绩越发稀烂,最后考上了海晏本地一个民办专科,上了一年就辍学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交了些狐朋狗友,开始跟着他的朋友们跑大车运货。
赵琳被问得一懵,“杨老师,我也是瞎说的,我哪知道他在干嘛啊。自从排除了他的嫌疑以后,有限的人力都转向其他犯罪嫌疑人,谁还有空调查他啊。要不是他自己上蹿下跳的,我早就把他忘了。”
杨雪霏快速翻阅卷宗,问:“吴达的妻子呢?当时怎么没叫她过来配合做笔录?”
“我们当时联系了,但是她正好有事回老家了,后来吴达不是就给放了,没必要叫她过来了……”
他们恨不得早点把吴达这个狗皮膏药甩掉,哪还会再主动凑上去惹一身腥。
杨雪霏若有所思,“她老家在哪?现在回来了吗?”
赵琳说:“我现在去查。”
杨雪霏站起来,“算了,我去吧。你们上次去过,应该很多人还记得你们,别打草惊蛇了。”
贴身保镖驰朝此刻没有蹲守在公安局外,他去医院看望外婆了,要到快下班的时间点才会出现。
这正合杨雪霏的意,省得她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阻止他跟在身边。
这个话题太有讨论度。要是被有心之人拍到他出现在“受害者”的家附近,还不知道又要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司机程一源蹲守在小巷末尾的角落,杨雪霏孤身一人探查敌情。
这一查倒奇了怪,不仅吴达的妻子不见人影,听街坊邻居说,连吴达都好些天没看到人了。
彼时,杨雪霏身着便衣宛若邻家妹妹。
巷口卖冰棍的阿婆好不容易逮着人八卦,神秘兮兮道:“大家都说啊,吴达是因为被警察侮蔑殴打了,这事又有很多人知道了,所以才足不出户的。”
杨雪霏皮笑肉不笑地扯唇,刚要找个理由溜之大吉,又听到阿婆说:“一般人我不告诉她,这吴达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雪霏顿住脚步,故作惊讶道:“不能吧,我看他老实得很……”
“老实什么啊老实。”阿婆东张西望一番,忽然又生了警惕,“你是什么人?问这些做什么?”
“啊?”杨雪霏一脸无辜地咬着手里的冰棍,“我就路过的啊,是阿婆你自己拉着我说的。”
阿婆卸下本就不多的防备,摸摸她的手说:“不好意思哈,阿婆吓到你了,都怪前阵子来的那些警察,一来就问东问西一脸严肃的,把我这老太婆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
杨雪霏硬生生地听着她越扯越远,又不能表现出好奇。
阿婆扯东扯西半天,才道:“吴达那小子就是个坏种色胚,我也是听人讲的,说他那老婆啊,是被他强迫后,人家娘家人来闹,他才捏着鼻子赔了一笔彩礼钱娶的。也是造孽哦。”
虽然这种事不少见,杨雪霏早就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但她还是望向幽黑的小巷尽头,也就是吴达家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走出小巷。
程一源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杨老师,您终于出来了。您再不出来,我都要忍不住闯进去了。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杨雪霏警惕地说:“我们先走。”
他们开的自然不是公车,而是一辆低调破旧的黑色桑塔纳,这辆车现在是局里同事乔装出门的首选,据说也是驰朝从家里的餐厅顺来的。
一路往回开。
杨雪霏望着远方,“你们驰队或许很快就能归队了。”
程一源不解,“那为什么杨老师您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雪霏低头沉吟,“吴达的身上或许不止这一起命案。”
程一源一惊,方向盘都差点打歪了,“您的意思是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嗯。”
那天,他们都被吴达混淆了视听。他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猥琐男,恰恰相反,他完全具备作案的胆量和经验。
之所以引导驰朝动手,也不仅仅是出于敲诈勒索的目的。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把保护伞,一个挡箭牌,而舆论就是最好的选择。
回到局里,程一源又犯了难,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传唤风口浪尖上的吴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