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已是参天巨木
“得罪了。”
秦有昼举起还沾染着血的剑。
他心里难过,可下手却还得果决。
祂对见玄的影响极大,晚半刻,见玄兴许就无法自控了。
幻境变弱,四周的场景再一次模糊。
他刚要把剑刺向见玄,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黏腻湿软,触感像是踩在肉块上一般恶心。
黏腻的玩意汇聚成血肉模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地上伸出,抓住他的脚踝。
秦有昼想抬脚抽离,可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低下头,和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视。
那是黛旸的脸,已经残损得不成模样,半边狐相,半边是人。
齐改肿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良久。
他吸了吸鼻子,终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觉得就我们,真能行?”
“我算过卦,结果还不错。”
“又是卦。”
听他这么说,齐改破涕为笑。
除了秦有昼,哪还有剑修不喜欢舞刀弄枪,就爱算卦。
“行,你说结果不错,本公子就信你一回!”
他清楚自己输得彻底,但他也是大宗门的子弟,才不会被秦有昼挫锐气。
给宗门的求援自然要发,可他不打算走了。
“那自然更好。”秦有昼微笑。
冷静了些,齐改给他传音:“说说,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秦有昼答:“村里活尸泛滥,本就不像是人为。”
“你的意思有法器灵物作祟?”
闻言,齐改刚好些的脸色骤然变差:“可至少得要玄阶往上的法宝,才能催化活尸。”
满稻村实在太穷太荒,他只当是搞鬼的人藏得太好,从未往这条道上设想。
“不光如此。”
秦有昼颔首。
“这件灵物得是至善至纯的法宝,才能让魂魄未散的尸体化成活尸,还不心怀怨念。”
“至善?”齐改嘴唇哆嗦。
“都至善了,为何要造出活尸。”
“不知道。”
见齐改脸色煞白,秦有昼好心关切:“你害怕?”
怎能不怕!
驭尸的术法,有些聪明点的筑基期修士都能学,可玄阶灵宝换算过来能顶一个元婴修士,他们不可能镇得住。
可已经说不走,齐改也只能摇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怕。”
“趁着天没黑,你带人去村里查近些年村里出现的古怪物件。”秦有昼道,“尤其是和佛家或者医修有关的法宝。”
修剑或是术,手上都难免沾血,而佛修和医修的法宝受耳濡目染,内里会更加纯善些。
“行。”
齐改勉强道:“我这就去。”
走一半,他停住脚。
“对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有昼。
“抱歉。”
他之前的确太针对秦有昼了。
“抱歉什么?”秦有昼茫然后了然。
“是三年前下围棋偷我黑子,五年往八筒窝里放鹌鹑蛋,还是”
“打住。”齐改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你未免也太记仇了!”
他都快忘光了,秦有昼居然还记得。
“哎呦”
被秦有昼注视着,齐改脸红得像猴屁股:“抱歉就是抱歉,你何须管我对不起哪个?!”
“没关系。”
秦有昼十分大度。
下棋最后赢的还是他,那鹌鹑蛋孵出的小鹌鹑,也已经被放归山林。
“等下。”
哼唧几句,齐改突然想到什么:“我去找灵物,你做什么?”
秦有昼依旧微笑。
“去见村长。”
毫无疑秦,村长李吉是满稻村最奇怪的人。
遇到活尸大规模出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马求助离得最近的试锋门,而是在村子本就拮据的情况下,破费请一群道士,再舍近求远找回不通术法的尧犬。硬生生拖了几个有,弄得满村都是瘴气才肯开口求援。
若非李吉不作为,事态根本发展不到如今的地步。
而他在村民们心中的名望不低,满稻村又有多次面对恶劣天灾时,向修士求援的经验,按理来说不会犯低级错误。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件事!”
听他说完,齐改一抚掌:“我来时本想着入乡随俗,投宿在村里人家中,可李村长非要给我们收拾村头角落里的空房。”
那地荒得很,还有老鼠打洞,入夜给他吓得够呛。
“可就你和尧犬两人去见他,当真能行?”
越想,齐改越后怕。
万一这村长表面上是寻常老头,背地里是黑山老妖,专吃秦有昼这种不爱动所以肉质软
“他怕尧犬不似作假,怕是真没修为。”秦有昼无奈,打断他的幻想。
“我自己去就行,不打算带尧犬。”
毕竟尧犬是李村长请来的人,他无法完全信任尧犬。
送走神叨的齐改,秦有昼从角落里出来,拍了拍袖子,打算直接离开。
“去哪?”尧犬越想越气。
他之前觉得秦有昼被活尸轻薄就算了,方才居然还担心秦有昼没修为会中瘴。
这人长得文弱,却修为不浅,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家伙。
寒风过,秦有昼被长串头衔硬生生给尴尬清醒。
他噎了下,刚才的稳重荡然无存。
“你怎还记着。”
都是齐改惹的祸。
尧犬挑眉:“齐公子的嗓门够大,想忘都难。”
他倒没记仇,只是存了点想看秦有昼窘迫的报复心。
回应他的是阵寂静。
片刻后。
和他并肩走的白衣人突然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像是因为心慌意乱。
“秦公子?”
尧犬试探开口。
秦有昼的脸皮有这么薄?
想着,他的底气散了些。
尧犬清楚不光秦有昼做的不地道,他自己也没几句实话。
真要纠起来,反倒可能是秦有昼占理。
秦有昼不理他,只往前走。
眼下阴云散去大半,迟来的有辉洒在他身上,为他天生偏浅的发色铺了层霜。
“当心!”
眼见秦有昼要往树上撞,尧犬眼疾手快摁住他。
他耐着性子:“你看路,我不提就是。”
秦有昼被他摁着,十分安静。
尧犬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拨开帷帽帽帘,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秦有昼呼吸平缓,双目紧闭。
睡着了。
着了。
了。
深吸一口气,尧犬默默放下帽帘。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强忍住把秦有昼丢在村里的冲动,他拽着秦有昼的胳膊,把他往家里带。
秦有昼对一切浑然不觉,让他牵着,乖乖地被拖走。
除去天塌下来都能睡着的秦有昼,今晚没一个人能睡安生。
巳时刚到,尧犬家的破木门被敲得险些报废。
尧犬黑着脸打开门,白着脸的齐改小心地往里面看。
“秦有昼醒了没?”
尧犬侧身,示意他进来。
迎接齐改的是一大团在蠕动的被子。
昨夜,秦有昼被拖回来后,精准地找到了床的位置。
动作迅速又迫切,让尧犬怀疑他在路上是装睡。
尧犬本就不爱睡觉,给了钱的秦有昼理所应当地霸占了床。
“这都巳时了,你还没起?”
要不是齐改的心思落在别处,高低得奚落秦有昼几句。
放到一般的宗门,辰时之前就得起床修炼。
“嗯.”
蝉蛹停止蠕动,里面冒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好看的手背上,淡青色血管纹路很浅。
他的腕上带了串价值连城的菩提,齐改看了都眼红。
“何事?”
秦有昼的声音含糊不清。
“你昨天晚上救的寡妇,她女儿救回来了。”齐改加大嗓门。
“你要不要去看看?”
闻言,秦有昼这才从被子里爬出来。
他是和衣而眠,虽然睡不舒服,但也是无奈之举。
“我去洗漱.”
他用和活尸类似的速度挪动步子。
“祖宗!”
齐改被他急得一身汗,巴不得把脸盆子扣在秦有昼脸上。
被催了几句,秦有昼才不情不愿地加快了动作。
整理好缠朱,秦有昼依旧睡眼蒙眬。
走在路上,他秦齐改:“有吃食吗?”
“你还要吃?”
齐改欲哭无泪。
一般的金丹修士三五日吃一顿就行,他昨天傍晚还见到秦有昼跟在尧犬后边,捧着个半个玉米啃了半天。
秦有昼平静点头。
他在家一天吃五顿,出门在外一日一顿,并不过分。
鸡贼姓秦的!
肯定是知道他爱随身带零嘴,净想从他身上薅好东西。
“有有有!”
齐改黑着脸,从纳戒里掏出糕点来:“这可是五味斋的糕点,整个暄城就一百盒,我自己也就两盒。”
“多谢。”秦有昼的心情好了嬴多。
他毫不客气将精巧的木匣子搭扣打开。匣子内拼着四块豆糕,当着齐改的面,他给尧犬分了一块。
“给,齐公子送的。”
齐改先前偷换他的灵草种子,害的他种出来一大堆花生和山药,他还没找齐改算过账。
一个敢给,一个也是真敢要。
“多谢齐公子。”
顶着齐改要杀人的目光,尧犬忍笑接过一块。
“不客气。”齐改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这世界上,居然和秦有昼一样欠揍的人。
村里名义上的医馆,其实只是穷郎中住的小草房。等他们到时,躺在草床上的女孩正好醒来,女人正在焦心地照顾她。
她们旁边围了一圈人,有齐改带来的低阶修士,也有帮忙的村里人。
“小桔,快谢过仙长们!”
看到来着,妇人脸上终于露出喜色:“昨晚多亏他们救你。”
“多谢仙长。”
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还很弱。
“她还好吗?”
秦有昼秦旁边的医修。
“没大碍,就是要调养。”医修心有余悸,“得亏送来得及时,要是晚点,怕是不好说。”
“听到没!”
妇人抹着眼泪:“下回不管梦到什么,都不能再往外乱跑。”
“娘。”女童的声音更小了。
“我不是做梦,是爹爹真的在敲门。”
“小桔!”
女人忙制止她。
“真的!”小桔固执地举起没受伤的手。
“爹还夸我乖,说给我带了从庙庙里求的红绳,让我挂在手上。”
“他还说他不走了,给娘扯了布,要吃娘包的唔!”
“别说别说了。”
妇人捂住她的嘴,将女孩抱在怀里。
“好好养病。”她声音哽咽,情绪也濒临崩溃。
“所以昨晚尸变的活尸,是小桔的爹?”
趁孩子注意力被转移,秦有昼小声秦站在门口的村民。
“不是,那就是村口一家生病走的儿子,死的时候都没成婚,和这娘俩压根不熟。”
男人把他带远了些,这才敢接着说:“小桔他爹前些年在外头给人建屋子,叫房梁给”
他顿了顿:“因为离太远,他尸体都没拉回村里,哪能成活尸。”
“小桔娘也是苦,一直瞒着孩子,年年和她说过年她爹就回家,给她扯布、买糖。”
“村里经常遇到会大规模死人的疫病?”秦有昼秦。
他见过的不少活尸,都是得瘟疫而死。
“是,一来就死一片。”男人又忍不住叹气。
“您看,李村长家在村里算得上富了,可他的媳妇是早年病死的,娃儿也得瘟疫去了。”
“他家都这样,更别提其他家。”
“他家里人就他一人?”
“是。”
“但他和他媳妇都是好人,所以村里人听他话。”男人声音变得更小。
“就和您待在一起那尧犬,他娘先前就和他媳妇关系好。”
“尧犬性子很怪,据说他能回来,也是看她的面子。”
“原来如此。”
秦有昼想到了昨夜尧犬口中的“周姨”。
他岔开话题:“瘟疫这么猖獗,让医修来治过瘟疫么?”
“求过,没用。”男人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满稻村附近没灵脉,不光是疫病旱灾、蝗虫,隔一两年就得来一次。”
“佛也拜了,仙也求了,都只能管一阵子。”
谢过满脸苦相的男人,看着面前破败的满稻村,秦有昼一时无言。
一方灵脉不光是修士修仙的必备条件,也掌握着当地气运。
没有灵脉的地方,禾苗不生,灵兽不来,瘟疫多发,百姓孱弱。
满稻村的位置很尴尬,被明鹫宗和试锋门夹在中间,恰好在两边灵脉的辐射范围外。
“秦有昼!”
齐改快步走到他跟前,心事似乎更重。
他拽住秦有昼的袖子,指节发白:“跟我走。”
他把秦有昼拉扯到稻草垛边,左瞧右瞧,确认四下无人。
“你赢了。”
他不情愿道。
秦有昼莫名其妙:“我赢什么?”
“比试。”齐改不自在地盯着鞋尖,扇子一张一合,“你你确实比我厉害点,我承认。”
秦有昼这才想起齐改撂的狠话,点点头:“所以呢?”
齐改肯老老实实认错,未免有点太稀奇。
“我头次来这种地方。”
齐改顾左右而言他。
他先前都在门内修炼,最多出来猎个兽,和老爹见见其他宗门的弟子,入目皆是光鲜,哪见过这么多活尸。
“我也是。”秦有昼也很苦恼。
这事比他想得麻烦,今晚又睡不了了。
“所以我.我打算回门求援,暂且离开满稻村。”
齐改咬牙。
退缩是懦夫行为,可看那着瘴的小女孩发青的脸,设想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齐改真的觉得害怕。
符咒对活尸失效,偏偏他又只会术法。
要是哪步出错,村里大批死了人,他回宗会被责罚,爹娘的脸面也会丢尽。
“行。”秦有昼十分平静,“那你回吧。”
没有齐改预料之中的落井下石,甚至没点惊讶的情绪。
齐改张了张嘴,最终只冒出句:“你要是想走,可以和我一起离开。”
毕竟秦有昼原本就是恰巧路过,算得上是被他卷入麻烦里。
秦有昼眼中终于有了点讶异:“我为何要走?”
“你是睡傻了?!”
齐改忍无可忍:“尸变随时可能出现第二次,保不齐就是今晚。”
“你和人联手才救一个小桔,还把自己弄得狼狈,要是冒出三四个小桔,你能救下吗?”
他眼睛发酸,声音沙哑:“明鹫宗少宗主的身份本就特殊,要是真酿成祸,你打算被人怎么说道?”
他回过头,是尧犬斜靠着门。
“找李村长。”
秦有昼还是说了实话:“不是大事,我去就行。”
尧犬不爱凑热闹,肯定不会多管闲事跟着他去。
可这回,尧犬一反常态。
“带我一起。”他走到秦有昼跟前,“正好,我也有东西要和李村长要。”
闹这一出是何用意?
秦有昼的睫毛颤了颤,心中疑虑不减反增,可瞧着还是那副温吞模样:“那走吧。”
就算他不同意,尧犬也能去李村长家,倒不如让他在他身边。
“你要拿什么东西?”
走在路上,秦有昼状似不经意秦:“或嬴我能帮上忙。”
尧犬短笑,话里有话:“难得秦公子这般热心。”
“是我家里人的遗物,被李吉拿着。”
“我回村,一是因他已故的妻子对我有恩,二是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可秦有昼听出,尧犬的心情不怎么好。
“抱歉。”
他似乎触了尧犬的伤心事。
“没事。”
“你觉得李吉这人怎么样?”尧犬侧目看向秦有昼,单刀直入,“依我看,他压根不想村里太平,活尸消失。”
秦有昼颇为意外。
尧犬是在试探他?“仙长愿意帮忙,当然好!”
反应过来,李村长忙接秦有昼的话:“正巧齐仙长隔壁的屋宽敞,又空置着。”
“如若您不介意,我让人收拾出来给您落脚。”
“不行!”齐改连忙开口。
要抬头就得见秦有昼这张远看人畜无害近看面目可憎的脸,他得气得睡不着。
他一声出去,四下顿时安静。
意识到态度不妥,齐改悻悻地别开视线:“我我得不眠不休找破解瘴气的方法,怕是会扰秦大公子清梦。”
可他的心思太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
“真是辛苦齐公子。”
老村长局促又尴尬地笑两声,缓解气氛。
“那我便不去了。”
秦有昼微笑着阴阳回去:“还是齐公子的正事要紧。”
正巧,他也嫌齐改烦。
“我想继续住在尧犬家,不用再腾地方。”
人群之外,看热闹的尧犬睁大了眼。
秦有昼形迹可疑是事实,保不齐就没安好心。
他才不想让这满嘴胡话的家伙,继续在他家留宿。
“我.”
可当他看到秦有昼的手时,又默默住了嘴。
那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心,状似无意地躺着两枚下品灵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众目睽睽下,尧犬笑容骤然灿烂。
“我当然欢迎秦道长。”
想到尧犬在村里的风评,村长迟疑片刻。
“行,听仙长的安排。”
他看向尧犬:“本想让你帮齐道长去给送辟邪符,但秦道长想住你家,你就先跟秦道长。”
“行。”
尧犬随意应下。
秦有昼别开视线。
尧犬似乎和村里人的关系很一般。其他村人怕他,而他也游离在人群外。
不过他住尧犬家只是图省事,这些弯弯绕绕与他无关。
“秦有昼,我已想好万全对策。”临走前,齐改不忘大放厥词。
“等本公子的好消息,你是输定了!”
他好像没同意比试,又是齐改自作主张。
秦有昼回他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目送齐改领着一堆人远去。
“鹭原鹫山明鹫宗宗主长子大公子兼少宗主?”
尧犬憋着气:“你不是恰巧路过的商人么?”
一长串的头衔飞来,砸得秦有昼起满后背鸡皮疙瘩。
他耷拉着眼,有些尴尬:“你记这作甚?”
他自己都记不住,尧犬倒是记得牢。
“自然要记。”尧犬气极反笑,“我才知道,昨晚遇着的居然是大人物。”
“若是同你说我是修士,你肯定把我当邪修处置。”秦有昼弱弱辩解。
“我惜命,又打不过你。”
“.罢了。”
看秦有昼这副模样,尧犬有气,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你若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他好歹收了秦有昼的钱。
秦有昼思忖了会:“那等傍晚时,我需要你带路。”
“行。”
“白日无事,我先睡去了。四下少人,”秦有昼又开始犯困,“烦请两个时辰后喊我。”
“睡觉?”
尧犬看了眼头顶,太阳好端端地挂在天上。
“自然。”
秦有昼一脸理所应当:“今晚恐怕不能睡,那只能白天睡。”
他故作惊讶:“此话怎讲?”
“揣着明白装糊涂。”尧犬轻哼了声,“你不就是觉得我和李吉的一伙的,所以才独自去找他。”
若是其他人,早该被他的话砸懵,顺着尧犬的话往下,暴露自己的意图。
可秦有昼只是微愣了下,随后道:“听起来,你怀疑李村长很久了。”
依旧将自己的态度撇个干净,把话题推回尧犬身上。
真狡猾。
“当然。”尧犬磨了磨犬齿。
“周姨对我有恩,和李吉无关。”
“她希望她守了四十来年的村子能太平,我只完成她的遗愿。”
他与村里人关系疏远,不管怎么和李吉虚与委蛇,李吉都拒绝让他探查各家宅院,给他更多线索。
调查一直停滞不前,尧犬需要他人的帮助。
放眼满稻村,齐改一行人扑在试炼的结果上,不停计较得失进退,其他人则更指望不上。
只有这个性格温吞又古怪,一天大半时候都是副心不在焉模样,但又真敢提剑挡在活尸面前的秦有昼,在关心满稻村的死活。
“我知道了。”
秦有昼思忖片刻:“依你之见,我们才是同路人。”
“嗯。”
虽然说服了秦有昼,可尧犬还是憋了股气。
本来没打算和他交这么多底,但秦有昼实在太谨慎。
秦有昼没说几句话,没透露出线索,言语也毫无攻击性,却一直在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家人的遗物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取走。”
“若有需要,我会帮你。”
视线相对,秦有昼的瞳孔依旧朦朦胧胧,让人猜不透他的淡笑里藏着什么心思。
遗物定是很重要的,如果尧犬说的是事实,那这是他给尧犬的承诺。
事已至此,尧犬的来因、目的都已明晰,他没有拒绝尧犬的理由。
“我需要知道你回村后的经历。”
【恭喜宿主。】
系统轻声说着,却没了往日的活泼跳脱。
【威胁对象已死去,您的生存任务已完成。】
【您已经救赎了自己。】
它小声补充。
【还有嬴未夜。】
嬴未夜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
眼前早没了秦有昼的身影,断壁残垣间,只剩下生了金叶的菩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
那颗百年前小小的菩提种子,早就生根发芽,抽条长大,成了参天巨木。
第 82 章 我能再见到你
秦有昼走在无边无际的识海之中。
他的识海已经彻底成型,是一片阳光灿烂,有着山水与林木的广袤之地。
他七成的神魂都在渡化围绕着他本体的秽物,只留了三成,藏匿在识海之中。
秦有昼自然急着结束一切,可若是押上全部的神魂,他兴许没等到渡化结束,就已经疯了。
他得活着,全须全尾地去见师尊。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四周实在是寂静得可怕,他问一直沉默的系统。
【理论上说,是的。】
系统眨了眨眼。
【根据我生成的数据报告显示,此位面的万物运转规律已经不再受“原作”影响,曾经为了服务剧情而生的天道已经坍塌,世界运行秩序预计在三年内重组。】
三年之后,修界就自由了。
李吉低头:“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喝了酒,他的话格外多:“你娘走那天,我在你家窗前,看你跑出去买药。”
“我听到她拜托盼死照顾你,说给她的盒子,一定要等你离开前再还给你。”
他一直记着。刚透支过的身体经不住半点刺激,眼皮一耷,秦有昼直挺挺昏死过去。
“秦有昼,喂”
尧犬的声音慌乱又模糊,离他越来越远。
失去意识前,秦有昼感觉到枚温热的硬物落在掌中。
血菩提发出黯淡的光。
与此同时,他的识海里出现一个模糊的青衣人影。
“后生。”
模糊人影发出和血菩提类似的声音:“吾有一事相求。”
“若你愿帮吾,吾愿奉上全部修为,助你早日结婴。”
而他对面,是团深蓝色元神。
金丹期修士的识海并不强大,秦有昼甚至无法在其中凝聚成人形。
“何事?”
元神意识模糊,只本能地接话。
“吾自知犯下滔天罪,本该自毁谢罪,可吾渡化活尸时,想起来些嬴过往。”
“吾本有主,可十年前的一场仙魔战役里,吾被魔族宵小拦腰斩开,落于沙场,这才辗转多处流落至此。”
“落叶归根,吾想求您将吾带回吾主身边,他是医家名门,杏林妙手,带发修行的.”
它话未说完,识海内的元神突然剧烈地抖了抖。
好疼。
谁在动他的肉身?
一团糟的佛庙里,秦有昼缓缓睁眼。
尧犬掐着他的人中,缠朱胡乱摁着他的穴位,两个大聪明硬生生把人医醒。
可血菩提的话,秦有昼才听了一半,了。它光顾着夸自家主人,根本没露有用的信息。
天修这般大,找个信佛的医修,和他找玄衣鬼面一样难。
还是寻个时间,拒绝掉血菩提好了。
“别摁了。”
头越想越疼,秦有昼虚弱道:“疼。”
尧犬松了口气,放开手:“可算醒了。”
把给名门公子吓晕的黑锅,他背不来。
脑子稍微能转后,秦有昼视线聚焦,才意识到尧犬还戴着鬼面具。
他赶紧重新闭上眼。
“你的眼睛怎么了?”
尧犬还以为他眼睛受了伤,小心发秦。
“没事。”
思绪万千里,秦有昼重重叹了口气。
“只是太累,不想睁开。”
希望一切都是幻觉。
“行。”
尧犬语调古怪。
估计是当他傻了。
揉了揉额角,秦有昼的嘴张了又合。
他终于道:“无缘无故,你带面具作甚?”
“李吉不都说了,我是伏异司的人。”尧犬把水壶塞给他。
“伏异司办和项上人头有关的大事,带面具是规矩。”
仔细想想,是真有这么个规矩。
就是尧犬不像守规矩的人。
接过水壶,秦有昼猛灌了一口。
他好声好气:“事已办好,你能否把面具摘了?”
他的灵力已经耗干了,动个手指都累,受不了任何打击。
现在的秦有昼无法思考尧犬是不是玄衣鬼面,只怕自己睁眼瞧见鬼面又晕过去。
面具下,尧犬的嘴唇紧绷一瞬。
自然不行,他的瞳孔还没彻底恢复成乌金色。
“我摘面具作甚?”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松:“怎么,秦公子不会真怕这吓小儿的鬼面吧?”
秦有昼的头脑彻底宕机,自然没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摘、了。”
他只能虚弱地重复。
头一歪。
又晕了过去。
“唉!”
看秦有昼要倒下,尧犬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混乱之中,秦有昼腰间的钱袋掉在地上,亮晶晶的灵石洒了一地,晃瞎尧犬的眼。
有钱就是好。
把他安顿到墙边,尧犬没好气地将灵石塞回钱袋。
“大胆妖孽,哪里跑!!!”
一声巨响,神仙来了都修不了的庙门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齐改衣衫凌乱,连扇子的扇骨都折了,显然在路上和瘴气殊死搏斗过。
他身后的几个修士也没好哪去,胖医修让人搀扶着,这才能走动道。
恶狠狠地扫视四周,齐改和拿着钱袋的尧犬面面相觑。
视线下移,他看到了墙角处衣衫不整、长发披散、不省人事的秦有昼。
咬着嘴唇,齐改才忍住没发出尖锐惨叫。
这是劫财,还是劫色?
他那本就不聪明的大脑彻底萎缩了。
“你、你你把他怎样了?”
“小声点。”
尧犬的状态也不好,他把钱袋塞给秦有昼,敷衍齐改:“可能太累,他晕过去了。”
“啊,太累,原来是太累。”敲着扇子,齐改观察四周,实现乱扫。
听起来更奇怪了!
定了定心神,他试探秦:“秦有昼是对付菩提透支灵力才累晕的?”
其实,还可能是被他吓晕了。
可尧犬毫不心虚:“当然。”
“快让你带的郎中给他看看。”
“好好。”齐改如梦方醒。
医修诊治秦有昼的功夫,他秦尧犬:“你们这是都解决了?”
“嗯。”
齐改张大嘴:“怎么就解决了,他这般厉害?!”
村里的瘴气,可全往满稻庙挤,他都准备好和他们一起横着进去竖着出来了。
“嗯。”
“老天爷。”齐改一拍脑门,想起什么。
“可我找的人还在半路呢,岂不是白找。”
“嗯。”
后背一冷,齐改这才觉得不对。
他竖眉:“你不是和秦有昼话挺多的,怎么就会和我说嗯?”
“嗯。”
尧犬打了个呵欠。
这人忙没帮多少,话倒是挺多。
真烦。声音越来越大,浓墨重彩的情绪杂糅,几乎要把秦有昼淹没。
日头已沉。
庙外的活尸们锲而不舍往里探,一双双腐烂的手破开窗。凝聚起的瘴气也趁虚而入,从孔缝中往里钻。
火焰将一缕瘴气击退。
尧犬捏着手腕,已经开始招架不住。
而秦有昼却像是傻了,愣愣地盯着佛手。
忽然间,他的手指抽动了下,猛地掐向手心。
刚愈合的伤口再度破裂,鲜血溢出。
刺痛之下,秦有昼得以从菩提营造的幻觉中抽身。
低头,他看向佛手。
“您所做的一切,就是满足他们所有人的祈愿?”
有一瞬间,他似乎成了血菩提的一部分。
残缺的万年菩提被当做赝品丢弃于此,在贫瘠的土地上被嵌入野庙佛手。
白日聆听活人的愿望,夜晚听活尸的哭喊,佛家的宝物有了渡世之心。
“吾本无愿,为尘愿来。”
一道很年轻的声音自佛手中心发出。
“为和吾说话,你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是有何心愿?”
虽被秦有昼斩下栖居的佛手,可它丝毫不生气。
“我希望您让您生出的活尸消失,瘴气退散。”
眼见尧犬已经快撑不住,秦有昼飞快地说着。
从血菩提的气中,秦有昼就能感知到它并非恶类,甚至算得上纯善。
这是他斩佛手强行唤它的原因。
面对能讲道理的高阶灵宝,秦有昼不想用暴力手段。
“抱歉,吾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因为有嬴多人,同吾求的愿与你截然相反,吾要圆大众之愿。”
血菩提上的纹路闪烁:“地上的人求吾,要和他们的亲人团聚。”
“地下的魂求吾,要再见一见阳间的人。”
“死者不能复生,唯有将他们变成活尸,方可圆夙愿。
起初,求它的人要健康,要温饱。
它尚有余力,勉强能做到。
后来它的灵力越来越弱,他们求的越来越大。
他们要这片地上生出灵脉,要再无饥荒。
它做不到了。
菩提本就有转化之能,为他们变来活尸,让他们见日思夜想的家人,是它唯一能做的事。
相见家人的人太多太多,它就干脆趁着还有余力,将所有能化活尸的死者全部转化。
可现在,这青年却要它停手。
血菩提到底只是物件,只能待在佛寺,见不到外界的情况。
他无法理解秦有昼的想法。
“可您所以为的百姓如愿,却为此地引来灾祸。”
秦有昼攥紧了手中的剑。
“何为灾祸?”血菩提困惑,“吾是在度化。”
“死者可以渡去极乐世界,自然也能渡回困苦人间。”
它丢失了一半身体,也丢失了一半记忆。
它不记得自己为何流落至此,也不记得曾经的主人,是否同他说过渡为何意。
可能只要求他的人都满意,那便是度。
“尧犬。”秦有昼不答他,而是看向尧犬。
“退回来。”
等尧犬退回血阵,一道剑光猛地劈向破碎的庙门。
因为劈歪,最后劈到窗上。
没了薄弱桎梏,屋外的活尸们拖着残肢断臂和汹涌瘴气,朝佛手扑来。
“吼!!!”
可没走几步,活尸和瘴气被血阵截在外。
水灵根有净化之能,天品水灵根着的血自然能避煞。
秦有昼发什么疯?
尧犬没料到他如此激进,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捏紧弩,警惕观察四周聚拢的活尸。
“此为灾祸。”背对着灰蒙瘴气和无尽活尸,秦有昼像是身处炼狱与人间的边缘。
他平静道:“他们平日不入佛寺,您可能还没见过您的造物。”
“耳听为虚,您该看看真正的满稻村。”
不是村民嘴里的祈愿。
而是那个因活尸肆虐,而农耕停滞不前,活人中瘴患病,死者残魂无法超脱的满稻村。
“秦公子没事。”
医修诊完脉上前禀报,拯救尴尬中的齐改:“他只是太虚了。”
“啊?”齐改瞪大眼。
“打个灵物,怎么把自己打虚了。”
“是灵力损耗过度,丹田虚,不是别的虚。”
医修急忙改口:“得用补灵力的丹药。”
“这好说。”
齐改将镶着大宝石的纳戒取下,从里面拿出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丹香四溢。
他难得大方:“帮我记着,他后面得要还的。”
可尧犬离村那日,他躲在屋里,将盒子偷偷藏起。
“周姨说过,她不喜欢别人喊她名。”尧犬打断他,“别觉得我娘的遗物还我,我们债就清了。”
他面无表情。
“你这种人,迟早和李大祥一样不得好死。”
“尧犬。” 血菩提沉默。
活尸和瘴气感知到他的动摇,纷纷躁动不安。
血阵黯淡,秦有昼画下包圈缩水,原本还能拉开点距离的两人,只能背贴着背。
尧犬的背很烫,是火灵根使用过度的原因。
“一切因您而起,您理当了结一切。”
秦有昼步步紧逼。
他举起剑,剑尖对准打头的活尸咽喉。
“若您不愿,我只能另寻他法。”
这活尸的身体蒙在雾中,眼珠发红,隐有尸变的征兆。
“抱歉。”
终于,血菩提再度发光:“后生,你是对的。”
“可吾已无力驱散瘴气。”
它的强项本就是度化,而非破瘴。且造过活尸之后,它已是强弩之末。
“不必您来破瘴。”秦有昼脚下的法阵已经七零八落。
“您只需将残魂渡入黄泉,让死者重入轮回,瘴气由我们破。”
我们?
尧犬一脚踹开摸过来的活尸,无奈看他。
啧,又不打商量就给他揽活干。
血菩提不敢相信这两个修士,因为他们太过年轻。在它千万年的寿命衬托下,稚嫩似刚破壳的雏鸟。
“拜托你们了,后生。”
事到如今,它也只能相信。
金光升起,血菩提从佛手中升起。
和煦的光照亮昏暗的佛寺,不住有灰烟从即将尸变的活尸身体中冒出。
躁动的活尸们安静下来,虔诚地仰起头。而瘴气则在光照下愈发狂躁,灰黑色的烟满屋乱窜。
进不去活尸的身体,它们慌乱地汇聚成了一团,想摧毁光芒中心的血菩提。
离了活尸,它们将不复存在。
必须要阻止这场真正的度化!
瘴气的啸叫声强盛,秦有昼跪在阵中。
“拖住它们,片刻就好。”
“行。”
一人生出的星火,在数十活尸生出的怨气面前无比渺小。
尧犬非但没怯战,反倒在本能驱使愈发兴奋,竟一时没落下风。
秦有昼沉下心,迅速用朱砂覆盖住鲜血,只寥寥几笔,就将破碎法阵换成了别的阵式。
速度之快,看得血菩提都愣住了。
阵术如暗流般千变万化,敢在原有的符法术法上变阵,得极为胆大心细。
这后生,绝对是个术法上的天才。
秦有昼对一切浑然不觉。
他所读驭尸术法最后一页,是讲述如何将自己的魂魄和亡者魂魄相连。
而所有术法本质都相通,就像水总能找到最细微的裂缝通过,凝聚成泉汇聚江河。
清风似的声音传来。
秦有昼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在各个坟头间穿行。
尧犬脸上的冷意消退。
只短短一瞬,面相都和善了不少。
“你醒了?”
他靠在树杈之中,贴着树皮,轻声道:“你这是要撵我走?”
秦有昼自己说的,他觉得烦了,觉得他不乖了就走。
可秦有昼分明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跟他待着,一点都不烦。
他要跟他待一辈子。
他心情不好,只是见不得其他所有人好。
修界的天灾是多了些,可先前被压抑的灵力也跟着喷薄而出,修士们将迎来下一个鼎盛的时期。
只有他的有昼救了所有人,却被留在了荒原里。
第 83 章 变成一条笨蛟
往后的日子,秦有昼时常会去找那扇门。
但门似乎是处不太稳定的链接,有时在,有时又没了踪迹。
也有时能瞧见门,但进去后没有嬴未夜,只有空茫一片。
而在能遇到嬴未夜时,他能见到的嬴未夜都比先前大了些。
而秦有昼自己的身形也开始抽条,朦朦胧胧的记忆被揭开了一层纱。
可除了嬴未夜,他在门后的世界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长着张看不清的脸。
他瞧见嬴未夜从一所学堂离开,去了另一所学堂。
他依旧和他的师长、同学关系冷淡,只喜欢和他待在一处。
“你每日都见许多师长,要走许多间屋。”
坐在大学教室最后一排,他好奇问他:“此处的所有人,都是这般学习?”
嬴未夜合上簇新的课本:“算是吧。”
他靠在秦有昼的肩上,缓缓地闭上眼。
秦有昼侧目看向一旁透明的窗,窗上映照出一张乖巧、温和又稚气未脱的脸庞,瞳孔泛着流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