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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金鱼 扯梨子 31033 字 1天前

第41章 啪。 ……

啪。

葛思宁的勺子当着爷爷奶奶的面掉在地上。

但是没有人在意, 那轻微的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葛天舒愤然站起,往正在说话的葛朝越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件事所吸引。

只见这个往日里意气风发、仪态凛然的女人此刻站在餐桌边发抖,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前这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已经退去少年稚气的男人。

即便手心传来隐隐的痛楚,但是她仍是难以置信且带着希冀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远意坐在她旁边, 想要站起来:“天舒……”

葛朝越捧着自己立马红肿起来的侧脸, 面部分布着的每一条神经都在传递痛觉给他的大脑, 但是他依旧很清醒,甚至从来没有哪刻像现在一样清醒。

“妈,已经立项了,这件事情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

他很了解葛天舒, 所以说出来的话才显得更残忍。比起打感情牌, 事实更能说服她。打蛇打七寸, 几乎是葛朝越一说,葛天舒就立马拿起了手机。

她喃喃道:“我不信。”

王远意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攥住葛天舒的手臂:“天舒, 是真的, 你不用问了。”

葛天舒狠狠地甩开王远意的手, 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小步,她的指甲划伤了王远意的脸庞,丈夫的眼睑下快速浮现出一段小颗血珠。

她却根本不觉得愧疚,反而觉得有些许快慰, 她用看仇人一样看着眼前的丈夫——比起孩子几近意气用事般的决定,他的纵容才更让葛天舒难以释怀。

她指着王远意,眼睛眯起来,瞳孔在颤动,语气更是急促:“你……”

“你作为孩子的父亲, 你居然不和我商量就允许他擅自做决定?你还是人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吗?西北!一个极端天气频发的地方!他去的还是一个连基础设施都不完善的穷乡僻壤!一旦遇上什么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一阿越遇到了什么麻烦,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声嘶力竭地指责到最后,葛天舒的声音都嘶哑了,她急红了眼,重新握紧手机,企图拨号。

葛朝越越过桌子,想要阻止她:“妈,你别激动,那边没你想的那么艰险,而且我那边有项目组的常驻同事会接应我的。”

葛天舒觉得他太天真,太理想主义了:“你是觉得我大惊小怪吗?还是认为我阻碍了你的梦想?葛朝越,你吃过一次苦就上瘾了是吗?家里养尊处优的日子你不过,你跑去扶贫?!”

“妈!”葛朝越表情严肃,一副无法容忍她曲解梦想的样子,他下巴绷紧,声音冷静,“我没觉得你阻碍了我,因为你根本阻止不了我。”

他这话一出来,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空气仿佛凝滞了。

葛思宁目睹着一切,睫毛颤动得根本停不下来,嘴唇也被她咬出血痕,可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反应,四肢已经僵住了。

爷爷奶奶在理清楚了来龙去脉以后,并没有立马表态,但他们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葛老爷子深深地皱着眉,目光在王远意、葛思宁还有葛朝越脸上巡视,好像他们都是共犯,而葛天舒是被背叛者。

奶奶握住葛思宁僵硬的肩膀,语气无奈又暗含严厉地问:“思宁,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话音才落,又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葛天舒给了葛朝越又一次教训。

葛朝越两边的脸颊都浮现出清晰的掌印,王远意脸色难看,他冷声道:“天舒,今天是除夕夜,你打电话不合适。而且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冷静下来和人沟通?”

葛天舒怒目圆瞪,凌厉地反驳:“合不合适不是你说了算!我现在不打,什么时候打?等你儿子死在西北的时候打吗?!”

“你还知道今天是除夕夜!”她转向葛朝越,“你胆敢选在这样的日子和我坦白,好,很好,葛朝越,你还算有担当。”

“妈……”

场面乱成一团,葛思宁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汗,她的双脚不断地踩踏着地毯,柔软的羊绒轻盈似羽毛,她在找自己的勺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急得抽噎,奶奶握着她肩膀的手却随着他们的混战越来越用力,葛思宁知道奶奶已经不再执着于问题的答案,毕竟葛思宁知不知道这件事,都改变不了当下的局面。

可事实是她也仅仅知道一周,从三亚的那个夜晚降临开始,葛思宁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

她不但要接受哥哥突如其来的离开,还要瞒着知道后一定会暴怒的妈妈,无论是哪件事都足够她痛苦。

她不知道谁对谁错,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葛朝越走,也不想妈妈生气,她想要她的家好好的。

父子俩都想要按捺住葛天舒的怒火,并一致认为葛天舒现在的情绪不稳定,不适合做出任何行动,是以他们都在极力劝慰,殊不知他们越是同心协力,就越是能激起她的怒火。

佳肴冷却在餐桌上,原本言笑晏晏的局面,从葛朝越举杯敬酒,敬完了却没有坐下开始破裂,直到现在碎成一地无法修复的碎片。

葛老爷子气若洪钟地吼了一句:“够了!”才将将控制住凌乱不堪的场面,他越过长桌望向自己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如此失态的女儿,说了一句,“天舒,你先坐下。”

所有人都停滞了。

葛天舒听到自己心头传来什么被打烂的声音,毁灭的那部分已经不能用残渣来形容,像齑粉,不用风吹都能消逝。

她扶着桌角,整理着自己的额发。她感觉喉咙好痛,头也是。父亲稳如泰山地坐在主位,母亲沉默地等待她处理这场闹剧,丈夫用担忧却平静的眼神望着他,儿子扭头冷静着,女儿垂眸,被这从未经历过的一幕给吓得不敢动弹。

葛天舒不知道在座的人里,有多少个比她提前知道葛朝越所做的决定。

但是无论谁先知道了,都改变不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事实。

没有人能理解葛天舒当下的心情,就像没有人可以理解一个母亲所经历的痛苦一样。

她没有坐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手机和车钥匙离开了。

王远意倾身想要留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追出来。大抵是想到不能把两个孩子丢在这里不管,残局总需要一个大人在场,才好解决。

葛老爷子冷冷地看着这个女婿,对他说:“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葛朝越站起来:“和爸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甚至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爸还劝过我。他已经把能阻止的话都说完了,是我执迷不悟,是我非要撞南墙,爷爷,你有什么气就冲着我来吧。”

他到底是年轻,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这在被侵犯威严的人眼里看来,也是种挑衅。

葛老爷子顿时暴起,一改刚才沉稳漠然的样子,拎起旁边的拐杖就往葛朝越身上砸:“我打死你个不肖子孙!”

那拐杖从葛思宁的头顶飞过,宛如一架随时都会投落核弹的飞机,这阴影直接吓破了葛思宁的胆,一场空难在她身体炸开。

她在被奶奶抱紧着摁下脑袋的同时尖叫了一声,而后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王远意箭步冲上去制止老爷子,“爸!爸你别这样!”

葛朝越竟然一点不躲,沉木拐杖敲在骨头上传来一声响,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还犟嘴:“您要打别打太狠!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二月底就走,那边医疗条件不好!”

一时之间,恢宏气派的大厅里回荡着分贝纷呈的各种声音。

葛思宁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也忘了做。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逃跑,但是奶奶以为她是应激了,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并安慰道:“思宁不怕,不怕啊,爷爷不会真的打死人的,他不舍得,也没那个力气。但阿越这次真的……做得太过了……”

葛思宁从奶奶的手臂间隙中抬眼,那根拐杖又一次挥舞起来,爸爸扑上去抱住了哥哥。

这次她不忍再看,狠狠地闭上眼,眼皮都皱在了一起,像被拧紧的毛巾。

可流出来不仅仅是泪水,还有她身体里和哥哥同出一脉的血-

坐落于京都以南,约两百公里的小县城,冷空气被阻挡在山脉背后,虽然还没到寒意刺骨的程度,但是天色暗下来以后一阵阵风还是吹得人忍不住发抖。

江译白在出站口等了半小时才接到拖着行李箱出来的陈安远。

他头上戴了顶针织帽,对视的时候眼神总躲躲闪闪。

江译白假装往前走,突然伸手出其不意地扯掉了他的帽子,里面露出一个被剪得乱七八糟的脑袋。

江译白骇然:“哪家理发店?手艺这么差,你找他们赔钱没有?”

陈安远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脑勺,声音微弱:“……我自己剪的。”

江译白一愣,把帽子丢给他。

出租车在路边等着双闪,打表计费,他走在前面把行李装进后备箱,端起架子来说了一句:“这么省干什么?家里是没米下锅了是不是?”

陈安远不想惹他生气,于是沉默。

江译白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下他重新戴上帽子的脑袋。

“走了。”

他开玩笑说:“这样也挺好,看起来像弱智,不像流氓了。”

“……”

到了街道,小巷子开不进去,司机停在路边,跟江译白说:“只能送到这了。”

江译白也不计较,利落付款,“得嘞,谢谢叔。叔新年快乐。”

司机却不领情,听到后备箱合上就立马开走了。

陈安远跟在他后面回家,不是很高兴地说了句:“干嘛总是对别人笑脸相迎。”

他见不得好人没好报,哪怕只是嘴皮子功夫。回两句好听的话又不会死。

江译白反问:“难道要像你一样,整天黑着张脸,跟阎王修罗一样?福气看到你都不想靠近。”

陈安远不说话,默默地接过自己的行李箱。

江译白说:“等你出了社会你就懂了。”

他闷声道:“我现在已经懂了。”

陈安远抬步越过江译白,走得飞快,背影透出一股负气。

江译白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是他装不知道。

到了家门口,陈安远停下了脚步,不知怎的,刚才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头没有了,杵在那里不动。

江译白跟上来,推了他一把“进去啊。”

陈安远紧抿着唇,看不清表情。

邻居出来烧香,看见对门两个高大的背影,差点没吓一跳。

阿姨亲切地打了个招呼:“阿远回来了啊?”

江译白回答:“是啊,刚到。”

他摁着陈安远的脑袋,陈安远和人打招呼:“杨阿姨,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怎么今天才回来啊?是不是大城市的学校要补课啊?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爸前段时间生病了,我还愁你不在身边,你哥一个人跑前跑后,辛苦得嘞……”

陈安远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被江译白打断:“是啊,他马上高三了,学业重。那杨阿姨我们先进去了。”

“哦哦,好。”

推开院子的门,里面隐约传来春晚的声音。

江译白从陈安远手里抢过行李箱,推着滚轮进去,期间给他递了好几个眼神,意思是待会嘴甜一点。

他率先进门了,喊了声:“爸。”

江译白顺手打开了大灯。

客厅的灯瓦数不够,再加上用久了,冷光中透出一股老旧的暗淡。在这层光芒的照耀下,室内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显得十分灰败,如非餐桌上摆着的一道道整齐菜肴,是一点温馨的人气也没有。

没有人应声,陈安远抬起来的脚踩在门槛上,不敢进来。

江译白把他的行李箱往他的房间里一推,就关上了门,也不管行李箱会滑到哪里。

他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手上还贴着输液贴的老江,他出门前他就看那份报纸,回来了还在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看出一朵花来。

江译白路过他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江译白一眼,两父子无声对视,无话可说。

江译白翻了个白眼,招手让陈安远进来。

“你站在那干嘛?过来帮我搭把手,还有一个菜要炒。”

陈安远这才进门,但是不敢往沙发走,侧着身子挤进厨房。

江译白撸起袖子,围上围裙,摇身一变颠起锅来。

陈安远问他:“要我帮什么?”

“站在这就行。”

陈安远就站在那,帮他递调料。

一道爆炒鱿鱼端上桌,陈安远又利落地去拿碗筷,把电饭煲内胆端出来放到桌子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干。

江译白脱掉围裙挂到空椅背上,往客厅喊了一声:“老江,吃饭了。”

老江还是没应,江译白啧了一声,指着陈安远说:“你坐。”

陈安远哪里敢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看着鞋尖不说话。

江译白走过去叫人,他也跟着去。

“才刚出院,是不是又出毛病了?”江译白故意气他,“改明儿我带您去看看耳朵,检查一下是不是聋了。”

老江抖抖报纸,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翘腿,就是不理会他两。

江译白掐了陈安远一把,陈安远像终于上了发条一样,开口:“爸,我回来了。”

老江眼皮都没抬一下。

江译白呵呵两声,“得,您就装吧,就继续装,装到明天早上。哦不,装到进棺材好了。”

他把陈安远往餐桌赶:“别理他,我们吃。年夜饭,没爸没妈也能吃。有的人就是轴,又欠,你不在的时候一天套我十次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回来了又摆谱,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欢迎你来。不欢迎的话,早十年前就应该把你丢出去才对啊。”

他一番话平等地扫射了所有人,陈安远被那句“没爸没妈”惊到了,拿筷子的时候还抖了一下。

江译白就这样吃了起来,看他忧心忡忡地时不时看向客厅,还敲了敲他的碗,“吃饭啊!别光顾着看电视。”

“……”

他声音这么大,老江肯定听见了。

陈安远的脸燥起来。

之前他旷课打工惹得老江不快,老江气得头发倒竖,打电话给江译白要他回来管。江译白回来一看,不用问就知道两头倔驴各有各的错处。他这头把陈安远带走管教,那头晾着老江,连节假日都不带陈安远回来,寒假过了十来天了才让陈安远回家,一是让陈安远感受一下真正的个人生活,让他知道独立不是那么容易的。二是想提醒老江,没这个儿子,你可不是没了桩烦恼,而是多了个牵挂。

江译白知道他们都知错了,但他就是要吊起来卖,省得以后继续生事。

人啊,太容易被满足可不行。

老江以前就是被他妈给惯坏了,什么都要人求,给了台阶还不行,还得铺红毯。

天道好轮回,让他养了个绝不惯着他亲儿子,又捡了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年夜饭吃到一半,江译白在问陈安远的期末成绩,旁边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老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什么也没说,看到自己的碗里没饭,伸手去舀。

陈安远连江译白的话都顾不上回答,连忙伸手接过,说:“我来,我来。”

外面烟花爆竹的炸裂声连成一片,春晚的背景音作伴乐,桌上的颜色斑斓的小炒菜还冒着热气。

虽然桌上的交流不多,但是他们家稀薄的人丁都到齐了,好歹是顿团圆饭。

吃完饭,江译白喂完药从老江的房间里出来,看见陈安远站在门外。

“干什么?想当门神站到外面去。”他拿着一大堆药,全部装进袋子里,打了个结丢到茶几上。

陈安远跟在他屁股后面:“哥,爸的病……”

“治不了了,明天去看风水宝地,准备打棺材。”

“……”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江译白才是这个家里最难搞的人。

他沉默,江译白也懒得开口,从米缸里拿出一大堆年货,抓了几把糖果花生放到果盘里,免得明天有客人来没得吃。

紧接着他又开始搞卫生,把厨房客厅阳台都扫了一遍,期间陈安远一直跟着他,他拿扫帚他就拿簸箕,他拿抹布他就端水盆。

这样效率倒是快,三下五除二家里就干净了。

江译白这才松口,老实告诉他:“没事,放一百个心。最少能活到你有能力给他尽孝。”

陈安远心一抖,低低地嗯了一声。

时间还早,外面一群小孩在摔炮,江译白问他:“这么久没回来,没约以前的同学见面?”

“今天不是要在家里守岁吗。”

“那我出门了?”

陈安远讶异抬头,慢半拍地说:“哦,好。”

江译白扯掉他的帽子:“在家就别戴了。”

他披上外套走了,客厅安静下来。

电视的声音被调得很小,陈安远却不觉得冷清。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盖着毛毯,过了一会儿,没忍住闻了闻毛毯上的味道。

家的味道。

舟车劳顿,没过多久他就昏昏欲睡,结果被人拍了拍脸。

睁开眼,江译白回来了。

陈安远眯着眼坐起来,看表,才过去半小时。

“跑了两个便利店才买到啤酒。老江动完手术喝不了,家里的都被我扔了。上去,我俩喝点?”

两个人翻上阳台,这块地方被荒废了很久了,光是闻着都一股泥土味和铁锈味。

江译白上一次看到墙角那颗芦荟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妈妈还活着的时候。

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总喜欢捯饬花草,丈夫嘴上说总弄些没用的东西,却动手帮她搭了个花棚,邻居都在担心怎么晾衣服的时候,他们夫妻两只担心够不够牢固。

江译白有关于老妈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巷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都被大家称为“xx妈妈”,只有他妈被叫做周老师,而不是译白妈妈。

周老师端庄大方,和蔼可亲,无论是单位还是家庭,都获得了高度认同。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对谁都倾力相助,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大好人在婚姻里也是如此,在众多追求者里,她选择了不善言辞的老江,并十年如一日地包容着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老江能回馈她的不多,只有一颗心。她却说如果这颗心能够一辈子不变,那也足够了。

然而红颜薄命,周老师还没能向父母验证自己选对了人,就因病撒手人寰。

江译白到现在还记得外公外婆在停尸间捶着胸口说:“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我可怜的女儿!”的样子,那一拳拳不仅打在老人的心上,还有他幼小的灵魂,和老江一夜之间溃败如山的身体上。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对死亡没概念,只是跟着老江从周老师的宿舍搬到老江单位分的房子里,他还问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住了。邻居阿姨抱着他哭,说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了。

老江是民警,立过一点功,本来前途一片明亮,再加上娶了个好老婆,以前周老师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亲戚恨不得踏破他们家的门槛。可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江译白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亲戚了。邻居阿姨安慰他丧期别人不好上门,长大后江译白才知道,是老江慢慢颓废了,没有来往价值了。

唯一走动的只有外公外婆家,但老江每每提着东西上门,都不会待太久,因为老人一看到江译白那张和他妈妈八分像的面孔,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失去家人于他们来说是一生的悲痛。

老江整日浑浑噩噩,连江译白都不顾上。在陈安远他妈来到这个家以前,江译白都是在几个邻居家蹭饭吃。

回忆到这里,江译白有一个秘密想和陈安远分享。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再婚吗?”

在他的记忆和陈述里,老江爱周老师爱得恨不得替她去死,那后来为什么变心了?

陈安远说:“不知道。”

“因为我。”他指指自己,“有一天他上夜班,做了饭放在锅里给我,结果忘了关煤气。那天老江在工位上打盹的时候梦到了我妈,我妈围着他跳,一直在说‘译白要死了!译白要死了!’,他惊醒后立马冲回家看,看到我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马上叫了救护车才捡回一条命。我好了以后,领居就开始给他物色新对象,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能没有妈。”

陈安远听得胸闷,仰头灌了口啤酒。

江译白摸着冰冷的瓶身,他想自己应该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虚伪的话呢。

“老江怀着找保姆的心思找到了你妈,这么多年宁愿让我两挤一个房间都要跟阿姨分房睡,我觉得阿姨之所以会跟人私奔,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哥你别说了。”

“她在你亲爸身上没得到爱,所以她离婚了。再婚后她在这个家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所以她决定继续往前走。你别怪她,她留了钱给你的,等你上大学我就给你。”

陈安远有点想哭了,“哥……”

江译白却好像决心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坦白:“我不知道老江是怎么想的,你知道他,不善言辞但是烂好人,这些年他对你跟亲儿子没区别。可能也有愧疚吧,但是肯定也有感情。而我,我这么多年对你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因为愧疚。”

他眺望着远处,万家烟火,热闹非凡。

“阿远,我有时候会在想,我到底有没有继承周老师的善良。虽然人人都说我是个好人,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人,我付出都是因为对方身上有利可图。你也一样。我欠你的不多,我还过了。”

“现在变成你欠我了。”

第42章 小镇不禁烟……

小镇不禁烟火, 家家户户今夜都在守岁,直至深夜四周都还灯火通明,热闹无比。头顶一朵烟花炫目地炸开,而后便是成片的火树银花。陈安远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捏扁。

他不擅长喝酒, 此时还喝得那么急, 头和脸立刻热了起来。他自顾自地摇头:“爸养了我十几年,我照顾他是应该的,给他养老也是应该的。哥,你别说欠不欠的,我们不是家人吗?”

尽管目的不纯, 可过程是真心的。他感受得到。

陈安远抬头看江译白, 月光落在他肩头, 有种遗世而独立的疏远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公司下半年会有岗位调动,我会尽可能地争取机会。如果没有意外, 今天初夏就能走。”说到这份上了。江译白也不想瞒他。或者说有的事情陈安远早有觉悟。但是江译白不得不说明白, 他必须很认真地告诉他:“阿远,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不是去出差, 去工作,去学习,而是争取移民。你明白吗?”

“我明白。”陈安远平静地看着他,不问为什么。就像江译白鲜少提起周老师一样, 陈安远几乎也不会说起自己的母亲。他们心里都有一块自留地。关于家庭,关于爱,这些世俗的东西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影响,都是难以言说的。陈安远红了眼睛,说, “哥,你别担心。我长大了。我能理解你的梦想。而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家人平安幸福。”

他不觉得他做出了什么牺牲,因为他已然得到他最想要的。

江译白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语气温和地说:“擦一下眼泪。”

陈安远如梦初醒,凝重的氛围被打散,他胡乱用袖子揉了下眼睛。

江译白换了个姿势,靠在围栏上,他看向那个破破烂烂的花棚,想起邻居以前总是问老江什么时候拆,老江都说不拆,这辈子也不拆。但是也不好好收拾,他想留念想,又怕睹物思人,直接把阳台门锁上了,从此衣服都晾在院子或者窗台。

他突然说:“葛家有一个花房,和我们家这个很像。但是比我们家的更大、更漂亮,用途也更多。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家教的时候,以帮忙搬东西的名义进去过。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妈妈还在的话,我是不是也能拥有一座花房,能容许我自由地穿梭。”

江译白说的不是“周老师”,而是“我妈妈”,这区别让陈安远为之一颤。

那种酸涩的心情又涌了上来,陈安远他想起以前江译白为了安慰他而开的玩笑:“你妈妈只是去了别的地方,说不定有一天你就找到她了。但我不一样,我知道我妈妈去了哪里,我却找不到她了。”

那个地方,或许是天堂吧。

大人常说好人上天堂。

可好人却不能留在在乎的人身边。

陈安远垂着头,一副颓然的样子。

这些话题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真的太沉重了,江译白不是看不见他因为疲懈而耸落的肩膀,但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在经历比这些痛得多的生活。如果他要把这么漫长的余生交付给弟弟,那他必须狠下心催促他成长。

江译白说:“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送给王叔叔一条金鱼。我知道他没有养这个品种,也知道他会把不同类的鱼分开来养,所以我故意这样做了。后来他果然买了一个单独的鱼缸把我送的泰狮装起来。于是我阴暗地想,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花房里,有一个鱼缸属于我也好。”

“是不是很变态?你怎么都不说话。”

陈安远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江译白去搂他肩膀,“你别每次听我说这些事就一脸深仇大恨,能达到目的的话,怎样都不寒碜。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自尊心太强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陈安远还是沉默。

江译白叹了口气,松开了他。

说到葛家,他就总会想起葛思宁。

他想起陈安远之前问自己的问题:“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对葛思宁这么好吗?”

说到这个人,陈安远立马敛起一脸的沉重,变得嫉恶如仇起来。

江译白看得好笑,扯了下他的耳朵,把他的耳廓都给揪红了。

“你别对她那么大敌意好不好?是不是葛朝越跟你说了什么?”

他就是随口一说,却立马反应过来。

江译白严肃地澄清:“你别听他瞎说。”

“……我没有。”

“你就有。你对她有很大的偏见。”

陈安远不反驳。

江译白想了想,觉得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他情绪低落,江译白觉得自己再说下去,陈安远该失眠了,于是把他赶下去睡觉。

然后又卡在对方转身的时候,说:“顺便帮我看看老江睡了没,没睡就把家里的网线拔掉。”

“……知道了。”

夜幕垂落,压在远处的山野上,和树林连成一片。傍晚的雾霭好像暂停在时间里,如薄纱般笼罩住成片的屋顶。

江译白在喧闹声慢慢地把啤酒喝完。

早就不冰了,但是冬天还是冷的。即便是南方,也是冷的。

想起葛思宁,就会想到很多事。

江译白其实能够理解陈安远对她的恶意,就算没有具体事件,他也能理解。

因为他们都没感受过那种不用害怕失去的爱,和被坚定选择的感觉,所以看不惯这些从幸运的土壤里长出来的、与自己相悖的言行,很正常。本质上这些都是一种微妙的嫉妒。

如果江译白能自由地做自己,那么一个从小失去妈妈、辗转于每一个好心邻居家混饭吃、还要体谅父亲的忙碌和痛苦的孩子,长大以后应该变得小气、自私、冷漠才对。

可现在的江译白善良、耐心、包容。

人人都说他像周老师,私底下议论还好他没继承老江的木讷和迟钝,不然后来又多了个拙于与人交往的弟弟,这个家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但其实周老师根本没有活到江译白懂事,他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和他妈妈相似的品质,都是江译白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秩序而不得已学会的技能。

所以,那个和理想中的他所相似的葛思宁,是那么耀眼。

世人认为她的性格不符合美好的标准,却符合江译白的向往。

别人都喜欢她的乖,江译白却喜欢她的坏。他甚至不觉得这是坏。因为她不需要为了生存而留在名为合群的竹林。如果说他们都是飞鸟,那已经失去翅膀的江译白,希望她高飞,越高越好。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他拿出手机,打开了和葛思宁的对话框。

上一次联系还是五天之前,她到三亚的前三天给自己发了很多信息,大多是风景和美食,只是江译白那时候辗转于医院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偶尔看了,也没有精力仔细回复。

他看着日期,在想,葛思宁是不是又生气了。

因为他的回复很冷淡?

不等江译白思索出结果,周围突然陷入寂静。

仅一瞬,紧接着就是鞭炮接二连三炸响的轰鸣。寂静因庆祝而裂开一个巨大的洞口,江译白不得不将所有的思绪都塞进这个洞穴里,转身回到竹林。

陈安远在楼下叫他,江译白应了,在熄屏之前发了一句。

100:[新年快乐,思宁。]-

年夜饭是吃不下去了,王远意送葛朝越去医院。

临走前,奶奶留下葛思宁,对王远意说:“要不就让思宁今晚留在这里睡吧,你回去和天舒好好沟通一下。大人的事,别让小孩子担心。”

王远意犹豫了,不等他做决定,葛思宁表示自己要回家。

“妈妈估计已经到家了,我回去陪她吧。爸爸你快送哥哥去医院,我打车就好。”

奶奶看了眼背手站在身后的爷爷,欲言又止。

王远意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大哭过后,葛思宁仍然心悸着。但这种时候她不能再给家人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于是强撑着说:“我可以的,而且现在还不算太晚。”

“那你上车之后把车牌号发给我,到家了给爸爸发信息。”

“嗯。”

再三推拒了奶奶的挽留,葛思宁坐上回家的出租车。

她很少在这么晚的时间独自穿梭在这座城市中,偏头时窗外张灯结彩的风景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葛思宁盯着窗外的霓虹灯闪目不转睛,流转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凝固,又在穿过隧道的一瞬间熄灭。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是需要一个支点,支撑她安全到家。

葛思宁的精神高度紧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和她心脏振动的速度同频,而两个器官所传递给她的痛楚也是那么相似,以至于她进家门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她撞到了玄关摆着的落地盆栽,隔着裤子也发出沉闷的一声,葛思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用想也知道那块皮肤会留下一片淤青。

葛天舒在客厅里,不知道在找什么,纸张的翻动声在安静的室内十分清脆。

她知道葛思宁回来了,也听到了女儿差点摔倒时发出的一声惊叹,但是她无暇他顾,在一堆文件里找着葛朝越的三方协议,却怎么也找不到。

葛思宁走进来的时候,听到她崩溃的一句:“怎么会没有呢!?”

葛天舒明明记得自己在葛朝越签约之前拿走过一次,她让法务部拿去审查,还被同级的同事笑话:“小题大做,这种单位怎么会在合同上违规?我看你就是太紧张你的宝贝儿子了。”

葛天舒不置可否,确认无误后让葛朝越签完放回家里,以免以后找不到或是丢失、污损了。

葛思宁走过去,想问她在找什么,可葛天舒已经翻来覆去地搜查过了,就是找不到,葛思宁来了也没用。

她心里的烦躁决堤,竟然当着孩子的面就发起疯来,将所有的文件扫落。

“怎么会没有呢?!我明明记得我就放在这里!”

“妈!妈你冷静点——”

葛思宁知道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连忙阻止葛天舒的动作。

葛天舒突然一怔,反应过来了,本就发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更显惨淡。

她眼珠转到某个位置,猛地攥住葛思宁的手臂。

“是你爸……肯定是你爸!是他把合同拿走了!”

王远意和她做了这么多年枕边人,怎么会不了解她的作风。如果走不了关系,就走法律途径,哪怕是毁约,她也要把葛朝越留下来。所以他早早地偷走了合同,好封住她能插手的后路。

“疯子!疯子!”意识到这一点的葛天舒彻底被击溃了,“他怎么敢!”

葛思宁被她攥得骨头都在痛,她红着眼扶住葛天舒,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暴怒起来,但是她很害怕,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

声音里所带的哭腔是那样钻心,葛天舒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拧住了,她紧握着葛思宁的时候,何尝不是在握住自己最后一根稻草。

“一定是你爸,一定是他!说不定你哥其实没有那么想去西北,是你爸,是他自己的梦想没能实现,所以他要让你哥哥替他完成……所以……他要送我的孩子去冒险!”

葛天舒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在触及葛思宁泪眼婆娑的双眸时,一下失去了力气,跌坐在沙发上。

“思宁,思宁……”她喃喃地念着女儿名字,“你说你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葛思宁哭着摇头,她不知道。她顺着妈妈下落,滑至葛天舒脚边。

她满是湿意的手心盖在妈妈冰凉的手背上,交握的那个瞬间,葛思宁才觉察到她散发出来的火焰是冷的,所有的冲动和失态原来都不是出于被隐瞒的愤怒,而是一个母亲的担心。

葛天舒从她们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指间中抬头,她看着在这个时刻选择回到自己身边的女儿,怎么会不懂葛思宁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爱?可她和王远意是这么像,这么好,让葛天舒无法直视这份真心。

她失神地望着某个角落,自言自语起来。

“阿越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怀他的时候在海外出差,客户请我们团队去坐热气球,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把他摔掉了,你接到我的电话的时候连夜买了机票过来,辗转几十个小时的行程,到我病床前时活脱脱像一个流浪汉。风尘仆仆,眼里写满了疲惫和忧虑,我以为你在乎的是孩子,结果你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我好不好,痛不痛。”

“后来阿越出生,你比谁都开心,他才几个月大就被你带去局里,和一群老头玩。周岁宴阿越抓阄抓到地球仪,你一边笑一边流眼泪,说真希望他以后也能喜欢上地理。我说不好,我希望他平安,衣食无忧,你的工作太辛苦,我不舍得让我们的孩子去做。那时候你沉默了,我读懂了你的不开心,但是我不肯妥协。”

“他差点从我的身体里离开,生下来以后却比谁都健康好动。我们都很高兴。就这样陪着他长大。我们教育理念不同,经常起争执,你吵不过我,被迫让步。后来我又有了思宁,你教阿越怎么照顾妈妈,照顾妹妹,但最终不忍心两个孩子孤零零的,于是辞职。辞职之前你们局里的领导来家里劝你,话里话外都在暗讽我,觉得一个家庭走到必须牺牲的境地时,应该女人先让步。你却说你意已决……你舍不得……”

葛思宁不知从何时起泪流满面,那段她尚未存在的时间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和陌生,一字一句敲打在她脆弱的心灵上。

“可是现在你却舍得了。”葛天舒几近绝望地说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命运动了,桌上飘落一张纸,滑落至地板。

她们同时看去,葛思宁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捡,捡起来以后下意识看是什么。

复婚协议四个字撞入眼中,像一把刀插进眼球里。

她和妈妈的手还交握在一起,葛思宁却觉得自己浑身失力。她的手掌从妈妈的手心里滑落,葛思宁捧着这份协议,反反复复地研读起来,一行行镶嵌着专业术语的文字都彰示着这份协议的合法性,翻过背面,父母熟悉的字迹在下方落款。

日期,三年前。

葛天舒好像一点也不避讳她知道这件事,甚至还留出安静的时间供葛思宁确认,直到认为她看完了,才平静开口。

“这么多年,他也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葛思宁颤抖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时间?”

葛天舒揉了揉眉心,一副累透了的样子。她其实可以撒谎,可以编织出一万个蒙混过关的理由,但是现在她的理智已经全然被王远意的背叛所占据,以至于她也选择了背叛他。

她娓娓道来,语气冷漠得不像当事人,“离婚的时候离你中考还有九个月,本来是想等你中考结束了再告诉你,可那时候你状态下滑得很厉害,他看到那样的你,没舍得走。”

如果说之前那些话只是在轻轻敲打心灵,那么此时这个事实则锤烂了葛思宁的感官。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条神经幸免,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想远离告诉她一切、令她痛苦万分的葛天舒。

葛思宁捏着协议的手指在抖动,这回歇斯底里的人变成了她。

“那我考完以后呢,你们为什么要复婚?!”

她一直都知道王远意在这个家里待得不开心。

她以为王远意不离开是因为爱和责任,甚至自私地想过,但愿爸爸这辈子都被这两件事所套牢,哪怕再痛,都不要离开她,离开哥哥和妈妈。

这是一个孩子最天真的祈祷,祈祷保护她的家不要遭受任何变动和飘摇。

可是在某个瞬间,葛思宁也曾想过,劝王远意离开,劝他去过自己的人生。

然而矛盾的她最终还是倾向了自己的利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更希望王远意留下来。

而现在这纸复婚协议彻底打碎了葛思宁的自欺欺人,葛天舒回复的那句“因为你”,更是证实了葛思宁的虚伪,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原来才是父亲难以挣脱的束缚这个事实,即便她心里已经隐约有过答案。

她手里攥着牵连父亲的血线,即便心里想着放他走,手却不自觉地攥紧。

“因为你,思宁。他舍不得你,他知道你需要他。”

而他也需要你。

这句话葛天舒没有说。

葛天舒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心里清楚其实远不止这些。但那些需要时间和阅历才能理解的一切,例如婚姻中复杂的种种,她该如何对尚且年幼的葛思宁解释?

她看着思宁,看着被这个秘密击溃的思宁,原以为心里会生出成功报复王远意的快感,可惜并没有-

那个夜晚,葛思宁的世界持续燃烧着,液态的雪在她体内穿梭,燃成灰烬和冷冻结冰,她必须选择一个下场,才能缓解内心如同狂风过境般的悲绝。

人们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里,互相恭喜着未来。

接到江译白的电话的时候,葛思宁并没有看备注,她点下接听,仿佛生下来只是为了接听一样开口。

“喂?”

“喂……喂?思宁。”他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终于联系上你了,你在干什么?新年快乐。对不起前几天忙着家里的事,没能认真回复你。你回家了吗?吃年夜饭了吗?今年收的红包没被葛朝越抢吧?思宁?你在听我说吗……”

江译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烟花,有人替他点燃了,绚烂的花火在他手上盛大地绽放,像一颗遥远星系的行星炸开在宇宙中。

“你在和谁打电话?”

江译白没有回答。

他举着烟花,在雪夜里,安静地听着那头的葛思宁悲怆又隐忍地啜泣着。

那一刻江译白清楚地听到了她低微的哭声里暗含的轰鸣,宛如陨石坠落,震耳欲聋,将他夷为平地——

作者有话说:

小宝宝们十月快乐ouo

第43章 那天葛思……

那天葛思宁在电话里哭了很久。

久到她稍微清醒一点了, 她下意识去看江译白是不是挂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但当哭泣声停下,她把手机拿开的瞬间,他的声音又立马隔着屏幕传递过来。

葛思宁在他耐心又温柔的轻哄里,把近来发生在她生活里的所有颠簸都告诉了他, 包括当下几乎可以称为大厦将倾的瞬间, 她都一一告诉了江译白。

一直以来一帆风顺的少女啊, 即便有过许多深刻的时刻,也从未像这段时间一样痛彻心扉。哥哥的告别,父母的秘密,朋友的背叛,她的难过, 她的痛苦, 她的愧疚, 她的无奈,原来在想说的人面前也是可以转化成语言倒出来的, 葛思宁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割开了一个豁口, 她的情绪在泄洪。

挂电话的时候, 江译白对她说:“思宁, 下雪了。”

葛思宁抬头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变得白茫茫一片。

此时他们不在一起,可雪却是从同一片空天中下落。

他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葛朝越在医院待了一个晚上,王远意劝他这几天就住在医院, 方便也省心。

但是葛朝越摇摇头,对他说:“爸,这些事本就该由我面对,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更何况我不回去,不就等于逃避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王远意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葛朝越再接再厉:“以妈的性子, 我回避她只会更生气。到底是一家人,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还不如给我个痛快。再说了,我不回去,葛思宁怎么办?我还有话想对说她呢。”

提到葛思宁,王远意才像是活过来了,一下从沉重的思绪中清醒。

“对,你说得对。”王远意喃喃道,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思宁还在家。”

他居然忘了。

留她独自面对愤怒的妻子,实在太不应该了。

王远意开车回去的时候忧心忡忡。

葛朝越见状给葛思宁打了个电话。

她虽然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但是还算正常。

葛朝越回想起昨天葛天舒发狂的样子,简直像被拔了胡须的老虎。葛思宁没被殃及就不错了,也不指望她面对那样的场面能做到多冷静。

回到家,室内很安静,安静到王远意差点以为家里没人。

葛朝越站在楼下喊,“葛思宁!下来吃早饭!”

他的腿虽然没断,但是离骨折也就差那么一点。手已经打上石膏了,医生在操作的时候两人闲聊了起来,得知是被老人的拐杖打的以后,还夸了一句:“老人还挺有分寸,再多挨一下你的小腿骨就要开裂。”

葛朝越愣了下,害了一声,“都要谢我爸帮我挡了几下。”

王远意没什么大事。他把外面买的早餐放到餐桌上,听到葛朝越一直在叫葛思宁,自己则从冰箱里拿牛奶出来热。家里三个人都不爱喝微波炉叮过的牛奶,非要喝热水加热的。王远意虽然喝不出区别,但是十年如一日地照做。

葛朝越靠在椅背上,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做喇叭状,还在喊:“葛思宁——”

楼上传来一阵躁动,紧接着是脚步声,蹬蹬蹬。

葛思宁可以说是飞下来的,一道影子闪到怀里的时候葛朝越还没反应过来,他现在哪个部位都很脆弱,被这么一撞,顿时“靠”了一声。

葛思宁却没有松手,下半身趴在地上,上半身抱着他。

两条手臂圈得紧紧的。

葛朝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享受这种待遇了,心里竟然生出了‘挨打好像也不错’的荒谬想法。

他摸了摸葛思宁的头发,故意激她:“怎么跟小狗似的?一个晚上没见,这么热情?”

换做平时,葛思宁肯定羞耻心发作,要跳起来和他吵了。

可今天她一改常态,毫无反应。

葛朝越突然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都做好待会抓住因恼羞成怒而蓦地站起来的葛思宁的准备了,结果妹妹偏了偏脑袋,问。

“哥,你能不能不要去?”

厨房陷入安静,王远意把火调小了一点。

葛朝越想了想,反问:“是妈妈昨晚和你说了什么吗?她有没有朝你发火?”

葛思宁认真想了想,摇头。

她哭了一个晚上,此时眼眶又瞬间红了。

“是我不想你走。”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一夜之间要她去接受家庭的巨变,怎么可能?哥哥是她的同盟,她没办法在这时候接受友军的离开。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独自面对。葛思宁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但她真的这样想。

昨晚的记忆在睡眠中冷却,此时又在葛思宁的脑海里沸腾起来。

她着急地攥住葛朝越的衣服,又问了一遍:“你不要走好不好?”

哥哥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葛思宁现在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她迫切地需要葛朝越的肯定回复。

“我是说你不要去西北,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开我,也不要离开爸爸妈妈。”

葛朝越揪了下她刘海,四两拨千斤:“家不就包括了你和爸妈吗?你这个排比用得不好。是不是包含关系没学好?”

“我……”

王远意在此时经过他们。

葛思宁抬头,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爸爸带着安抚的微笑,而是他眼底无难以忽略的乌青。

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道:“你和哥哥先吃早饭吧。我回卧室换身衣服。”

葛思宁心一沉,这意味着王远意会和葛天舒正面碰上。

可葛朝越没留意到她的僵硬的异样,扶着她的手臂把她挪到椅子上。

“快吃。尝尝这个,广式点心,我排队才买到的,知道你爱吃。”

王远意像往常一样走向卧室。

握上门把的瞬间他犹豫过,但是扭动时没有任何阻碍,他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和妻子产生了难言的默契——沟通这件事得到了双方的允许,他们的确需要好好谈一谈。

他推门进去,和每一次做好早饭叫她起床般温和,对着靠在床头,显然苏醒多时的女人说:“先起来洗漱吧。”

葛天舒的眼睛盯着窗外,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王远意一直站在门外和门内的那条线上,他没有进来,也没有出去,既不催促,也不罢休。

葛天舒最恨他这样,倔强,平静,却十分强势。

她把自己散落的额发捋至耳后,看向王远意的瞬间,她想起自己一早拨出去的通话。

虽然是同一个行业,但是关系有限,葛天舒能做的也不过是打听清楚。对方看在她难得低头的面子上和她多说了几句,最后以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收尾,把葛天舒所有的话都堵回了喉咙里。

思及此,葛天舒张口第一句就是:“你好狠的心。”

“我这么努力挣钱,我这么严格要求他们,为的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不要吃苦。如果当时我知道阿越努力实习是为实现什么狗屁梦想,把别人都不肯接的烫手山芋当作宝,那我宁愿当初流产,也不想……“

“天舒。”王远意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这些话让孩子听到,会伤心的。”

葛天舒冷笑一声。

她看着王远意平和的面容,冷静是胜利者的特权,这一点葛天舒在无数场谈判和对弈中烂熟于心。

她再次偏过头,看向银装素裹的窗外,喃喃一句:“来不及了。”

王远意没听到:“什么?”

“思宁已经知道了一切。”她坦白,“是我告诉她的。”

不等王远意发作,葛天舒就告诉他:“她很伤心。”

“而我后悔了。”

她下床,拿起一旁的披风搂住自己,瘦削的身形并没有在衣物的加持下变得宽阔,反而增添了几分凌乱的颓然。

她经过王远意,离开卧室,擦肩而过时,她说:“我输了,你满意了?”

王远意对她这样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他解释:“我从来没想过要赢你什么。无论是阿越还是思宁,孩子不是我的筹码。”

葛天舒却一点也不相信。她兀自判断王远意就是在拿两个孩子来要挟、报复她。他在婚姻里郁郁不得志,所以怂恿葛朝越反抗她、拉拢葛思宁排挤她。她以为自己伤害了葛思宁就能刺痛王远意,可葛思宁也是她的孩子,葛天舒在她痛的时候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不管怎样,母亲和孩子的羁绊总是多于父亲,这一点在孕育的过程中已经注定,只是葛天舒意识得太晚了。

她凉凉地反问:“哦,是吗,那你的筹码是什么?”

王远意意图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拉住她,“什么也没有。”

可他的手仅仅只是碰到葛天舒,葛天舒的反应都很剧烈:“你别碰我!”

这尖锐的一声直接让楼下忐忑坐着的葛思宁刷地站了起来。

葛朝越很意外,当看到妹妹脸上的恐惧时,他心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葛天舒已经出来了,王远意跟在后面,在触及葛思宁的目光之前,他还保持着急切的、想要和对方沟通的样子,但是在看到葛思宁破碎的表情之后,王远意垂下了手。

葛天舒拉开椅子坐下,冷脸沉默。

王远意便也就此休战,对着根本无法安宁的葛思宁说:“吃饭吧,大家吃饭。”

他们各怀心事,坐在一起。

葛思宁以为这个早晨将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温馨美满的早晨,可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都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着——

作者有话说:家里太吵了T.T写不出来。客官且看着这三千字。

第44章 除夕夜……

除夕夜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葛思宁的一场噩梦。

如果不是葛朝越手臂上的绷带扎眼, 葛思宁真会放任自己幻想一切都没发生过。

新年伊始,按照惯例客人会频繁上门拜访,胡家自然位列其中。

葛思宁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因为她无法想象父母会怎么应付外人。他们会持续冷战,还是在人前演戏?

葛思宁不知道, 不敢也不想知道, 她讨厌自己的虚荣心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作祟, 比起爸妈当着客人的面吵架,她居然更害怕别人的看法,她害怕胡梦会觉得自己可怜。

她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楼下的交谈声和笑声穿透墙壁也穿透她, 她什么也没想, 就这样放空, 企图将自己从这个家里剥离,只回到能感受到确切的幸福的时候。

但是吃饭的时候她不能缺席, 葛朝越上来叫了好几次了, 最后连胡梦都来敲门。

葛思宁让她进来了, 大小姐一点也不客气, 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开口:“还要一会儿。阿姨让我先上来找你玩。”

“肯定是你问我去哪了。”

葛思宁淡淡地揭穿,关上门以后直接踢掉拖鞋躺回床上,一点也没有招呼她的意思。

胡梦双手环胸站在床头看了她几秒,一边说“那我自己参观了”一边在房间里踱步。

密闭空间里葛思宁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很甜,像成熟的果实。

她侧着头趴在枕头上,脸颊上的肉被压出一层,五官挤在一起。

比起葛思宁的房间,胡梦显然对她恹恹的样子更感兴趣, 她蹲下来,手搭在膝盖上,观察着这个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老朋友。

葛思宁看着她脸上漂亮的妆容,闪着光的眼影和唇蜜是那样甜美,难怪葛天舒这样挑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胡梦问她:“你怎么了?”

葛思宁偏过头去。

“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葛思宁不想解释,这太狼狈。

她说不出口——因为你才是我妈妈满意的那种女儿,因为你父母感情美满,因为你比我成熟、懂事,因为我的烦恼是你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

吃完饭,胡家人就走了。

餐桌上葛天舒和王远意还坐着,两个人看起来和往年没什么区别,会就胡家和胡梦为主题,八卦上几句不能在客人面前说的话。

“听说小梦想考北舞,她妈问我有没有认识的老师,我说教跳舞的没有,教唱歌的倒是有。”

“你哪里认识音乐老师?”

“骗她的,就我们公司年会非要吹萨克斯,但是吹得难听得要死的那几个老头。”

“……你这……真是……”

看到他们脸上熟悉的笑容时,葛思宁却没有很开心。

她宁愿自己是人格分裂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也不想承认爸妈在努力粉饰太平的事实。但很可惜,她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发现自己不会的题目还是不会。还是说她两个人格都这么蠢呢?她不明白。

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升起过庆幸。

比起吵架,或者是再次离婚,现在这个局面是最理想的。

可因为有过前车之鉴,所以葛思宁总是在摇摇欲坠的幸福里想,他们是不是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比如等她高考完了再办手续,或是等葛朝越走了、葛思宁情绪好一点了再坦白他们要分开了。

葛思宁可笑地想,她是不是要感谢期末考考得这么烂。

毕竟王远意之前不舍得走的理由是,葛思宁的状态很差。

越是这样,葛思宁越欲盖弥彰。

她把年前去度假的照片精修了拼接起来,发到空间。虽然没什么人会评论、点赞,但是她知道总会有人看。她已经缺安全感缺到需要别人的嫉妒来证明自己过得很好。

女子天团的事情她无暇他顾,如果不是徐静看到她的动态,关心了几句后续,葛思宁已经完全抛到脑后了。

她这几天的生活就是发呆,写作业,偶尔会被看不下去的哥哥抓去医院陪他换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活动。

以往多少会对此说几句的爸妈好像也统一了口径,不对葛思宁的自我疗愈方式指指点点。

可是葛思宁感觉自己的伤口根本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她反而觉得自己的血小板被情绪操控着,以至于连结痂都做不到。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那个处于持续下坠状态的自己。

葛思宁失眠了,她翻开简玲的书,发现自己一行字都看不进去时候,她害怕了。

她向江译白求助。他们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她迫切地期待他回来。虽然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是很长,彼此说的话也不是很多,可葛思宁还是会准时准点地拨过去。他的声音像她的镇定剂,她伤心又开心地发现除了家人,江译白已经成为自己无法割舍的第四人。

她是这样依赖他。

她把仅存的、还在跳跃的部分给了他。

一颗愿意袒露的心,已经无法接受任何摇摆。

江译白告诉了她回来的具体时间,还发了车票截图给她看。

葛思宁发现,那天是陈锐出发的前一天。

他是回来给陈锐送行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葛思宁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竭力说服自己这是正常的,不然他不在家陪家人,那么早回来干嘛?

可总有那么一些间隙,葛思宁希望他是为了自己而来。

她很自私,她知道这个时候学校的宿舍和公司都没有江译白的容身之处,这座城市也没有他熟悉的亲人,可她就是希望他能不顾这些现实因素回到自己身边-

江译白的年假很长,但陈安远在他和邻居聊天的时候偷听到了,他居然要初七回去。

“哥,你在那边有什么事吗?”陈安远洗碗的时候没忍住问在外面擦餐桌的江译白。

江译白说:“一点小事。”

他含糊地略过就绝对不会细说,陈安远识相地不问了,但是“那你这么早回去?爸知道吗?”

“知道。”江译白顺便把茶几也擦了,“那天带他去复查的时候跟他说了。”

初七的票在回来之前就买好了,因为陈锐出国的时间很早就定了下来。

江译白倒不觉得这个时间离开家很早,如果不是老江生病,他可能走得更快。

在接到葛思宁的电话的时候,江译白有想过改签,再早两天回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所有的票都卖完了,他一直在等候补,不过暂时没动静。

陈安远甩干手从厨房出来。

“爸就没说什么吗?”

他不是很想江译白那么快回去。

江译白口中的小事无非就那几件,例如赚钱。

陈安远不想他这么累,他希望他能多在家里休息几天,陪陪老江。

也陪陪他。

江译白以为他担心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老江,想了想,跟他说:“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复发的几率不大,但是要按时吃药,忌荤腥和烟酒。你开学前呆在家里好好监督他,复查的日子我在日历上标好了,你到时间记得架他去医院。挂号流程你都懂吧?记得挂刘医生的号……”

“我知道。”

陈安远想表达根本不是这个,但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走过去,接过江译白手里的抹布,道:“我来吧。”

江译白虽然松了手,但是还是忍不住说:“我发现你越来越勤劳,这几天都呆住家里搞卫生、做饭洗碗,怎么,没同学找你玩还是你不想出去玩?”

陈安远垂着个丑丑的脑袋,小声回答:“我不想出去。太冷了。”

“呵。”江译白信他才怪,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不畏风寒脱光衣服冬泳的事迹,“没钱和我说。你这么大了,需要交际。”

“有的。”陈安远最怕他说钱的事,“爸给的红包我还没花。”

“他能给你包多少?”

“我又没什么开销。”

“是啊,好养活得很,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

“……”

“那不好吗?”

“好是好。”江译白说,“但哥希望你能放松一点。”

他十七岁的时候虽然也很拮据,但是也会拿打工的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种不看价格、不管价值的冲动消费,虽然很难得才能放纵自己一次,但有一次算一次。

“你已经十七岁了没错,但是你也才十七岁。”

陈安远擦着桌子没说话,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映出他黯淡却湿润的眼睛,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江译白就知道,得,又白说。

他回去的前一天去医院给老江拿药,顺便带老江去逛花鸟市场。

老江前几天一直嚷嚷着要去,江译白一听就知道他不是有什么东西要买,而是想出去玩。

新春期间,这种街道人流量太大,他怕老江被人磕着碰着,把伤口崩开了,于是一直不给他出门。今天终于松了口,带他遛遛。

出门前老江还有点不乐意,他冷哼着说:“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儿子管老子管得恨不得用把锁锁起来,我真是白活了几十年了。”

江译白站在门口:“你走不走?”

“来了。”

老江得偿所愿漫步在洒满阳光的老式市场,果然走十步就遇到一个熟人。

大多是退休后经常一起下棋、钓鱼、逗蛐蛐的老头,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人了,嘴巴一打开就说个没完。纵横在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江译白站在他旁边,显眼得很。

这一带他也熟,每隔两个店铺就和老板打招呼,无不例外是“好久没回来了”的问候和打探近况的关心,还有帮自己家小孩问外面的学校教育怎么样、好不好找工作的。

他耐心答了,顺便帮衬一下人家的生意。

老江看着不悦,走出几步以后跟他说:“你买这个干什么?家里又用不上。”

江译白扶着他,“少管。退休金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怎么花你别管。”

老江沉着脸不说话。

早在几年前,这些钱他就计划全权交给江译白,但儿子当时没要。

老江说:“你不花给阿远花。”

江译白说:“就这么些,您还是留着当老本吧,别哪天遇上点什么事没钱应急。”

老江生气了,好几次偷偷塞到江译白的行李箱里,都被退回来。

他后来打了几次服务热线问能不能换账户,他想直接划给江译白,但人家防儿女挪用养老金跟防间谍一样,哪能给他办。

无果,老江只好存起来,每个月就取固定的一千块当伙食费,其他的都给两兄弟留着。

他传统得很,一直担心两个儿子没车没房,不好结婚。

今年江译白回来,老江又谋划着怎么把这笔钱给他。

“你马上毕业了,找工作、租房子不要钱啊?”

“工作有工资。”

“切。我打听过了,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薪资都很低,你又还是学生,实习能有几个钱?京都消费那么高,你拿着这笔钱傍身,我安心。”

“用不着您操心,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老江黑着脸不说话,心想总会想到办法给江译白的。

后来江译白为他生病的事忙前忙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复前几年了,再拖不行了,于是在进手术室之前跟吩咐遗嘱似的让江译白把钱拿好。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做手术了。”

江译白无语又觉得好笑,接过来,说他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威胁人。

但到底是给出去了,老江心安了。

回去的时候遇到一个以前和周老师关系很好的阿姨,对方远远地就盯着江译白目不转睛,等人来到跟前了,记忆一下子复苏,拍了个巴掌,叫:“老江!译白!”

两父子吓了一跳,她还浑然不觉,上前来攀谈。

一番交涉后,江译白反应过来来者何人了。

再看老江敷衍的表情,想必这位阿姨在周老师去世以后也不怎么和自己家来往了。

人情本就会随着时间而淡薄,江译白礼貌地应着,说话滴水不漏。

阿姨却完全没有被他的冷淡劝退,反而越看他越满意。

“你长得跟你妈妈真是像!两个字,标致!想当年你妈还是我们合唱团的团花呢,那时候我们就在想,这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多好看啊。一晃眼你就长大了,瞧瞧,这精气神,这大长腿,老江,你好福气啊!”

老江淡笑不语,这些年他也学精了,一个劲地说是是是。

阿姨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见状更是来劲,直接问:“译白,现在有女朋友没有?”

江译白没有马上回答,因为老江最讨厌这些叔叔阿姨说媒。

当初他追周老师的时候,就差点被别人捷足登先了。

他以为老江会开口,结果老江竖起耳朵来听。

“……”

江译白弯弯唇角,说:“有了,谈了好多年了,打算过几年就结婚。”

阿姨大失所望,脸一下子垮下来,再说别的话题都没有刚才的热乎劲了。

在街头分别,老江又说想去附近的公园逛逛。

江译白没什么异议,但是已经看穿他竭力压抑的好奇,不等他问,就说:“假的,我没女朋友。”

老江的表情比阿姨还失望。

“我就说。你小子没车没房,就一个空皮囊,哪个女孩子看得上你……”

说到这个江译白就头痛,他觉得老江对这件事已经有执念了。

“您可别提,我上大学的时候真被家里特别有钱的女生追过,人家不仅不要彩礼,还送车送房呢。”

其实他夸大其词了,就是为了激一激老江。

老江听完果然抓耳挠腮起来,嘴里念着那可怎么办啊,沉吟半晌憋出一句。

“那人家图什么?图你人?这不是摆明了要你入赘吗。”

江译白点头,“对啊,就是入赘。”

老江被打击大了,停在树荫下不走,一屁股坐在石椅上。

“入赘,入赘……额,入赘也不是不行吧。”

他企图说服自己:“毕竟我们家这个条件,在本地找,可能都没几个姑娘看得上你,更何况是大城市?嗯……入赘挺好的,但是译白,入赘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啊……”

“……”

江译白服了他了,说得跟真的一样。

他不接话,老江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江译白看了下时间说:“回家吧。”

老江哦了一声,撑着桌子借力。他膝盖不好,每次坐下,都要扶点东西才能起来。

江译白见状直接抬了他一下。

回去的方向逆着太阳,斜下来的日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江译白盯着这两道影子看了一会儿,印象里老江一直和自己差不多高。

小时候他和同学一起闯祸被叫家长,同学一直跟他说对不起,江译白问为什么,对方说:“你爸爸那么高大威猛,打人一定很痛吧?待会他来了,你就把责任推给我,我爸打人没劲……”

江译白哭笑不得,解释道:“他不打人。”

同学却不信。

现在老江老了,别说打人了,感觉风吹一吹都要散架了。

年轻的时候穿衣服都是越穿越紧,现在却是越穿越宽。

高大威猛的男子汉缩水了,变成小人国的国王。一辈子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知足常乐也挺好。

江译白走那天,老江借了辆车送他去车站,在站台分别的时候,江译白叮嘱道:“按时吃药,定时复查。阿远长大了,很多事都会做了,你放心交给他。现在网络那么发达,智能手机你学会用,不懂就问,又不丢人。”

老江漫不经心地嗯了几声,说知道。

江译白觉得这个情景很熟悉,他上大学那一年,发生过同样的对话。

不过四年过去了,角色互换了。

老江看起来欲言又止,江译白故意吓他:“那我走了?马上检票了。”

老江张开嘴,瞪大眼,显然慌了。

他挠挠头,又揉了把脸,才说:“译白,入赘的事,要不你再想想?”

江译白真没想到过了好几天了他还在念叨这事,无奈地坦白:“骗你的。而且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老江跟没听到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要不你考虑一下,娶个外国老婆?国外应该不太看重这些吧?”

江译白一愣,说:“你知道啊。”

这些事他一直没跟老江正式谈过,不过会时不时给他打预防针。

父亲沉默了。

车站人来人往,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却又像身处人海。

江译白提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想再说点什么,可老江先开口了。

“译白,爸爸没什么大本事,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你的专业也好,你的工作也好,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如果有好的机会,我当然希望你抓住。以前你妈在的时候,也经常想着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可惜我们两身份特殊,没这个机会。再加上家里的事情那么多……唉……”

他说这些话时候小动作特别多,平时很冷酷很不好相处的一个人,此时却忐忑得摇摇晃晃。

江译白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拥抱。

广播在播报列车班次,老江拍了拍江译白的背,说:“译白,你是个好孩子,爸爸一生碌碌无为,最幸运最骄傲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再就是有了你。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事,我的这个想法都不会改变。”

说到这份上了,他不好意思起来,嘻嘻笑:“不是都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吗?既然是港湾,就代表着孩子可以从这里出发。”

“译白,爸爸能给你的船很小,但我支持你远航的心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无尽的思念,大到可以容许你自由地飞翔。

所以大步向前吧,孩子。

第45章 从胡梦离开……

从胡梦离开那天开始, 葛思宁受假想敌的影响,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

她允许自己颓废,允许自己有短暂的怠惰期,但她不允许自己持续处于这种状态, 像慢火里的一锅粥, 再煮下去就要糊了。

葛思宁开始寻找各种动起来的方式, 来消耗自己的时间和思绪。如果进行时注意力不够集中,就代表这件事对她来说无效,她会很快放弃,从而寻找别的手段。找来找去,她发现只有那么几件事能够达到她的目的:刷题、写日记、运动, 还有自.慰。

她把自己的一天排得很满, 满到无法参与任何家庭活动。除了吃饭, 她基本上不会和家里人碰面,不是呆在房间里, 就是出门去自习室或者体育馆。有那么几次葛天舒想开口说她, 却被王远意在桌下摁住手臂。

当时葛思宁不是没察觉到父母脸上的异色, 只是她疲于应付。

晚上的时间她总会空出来, 先和江译白打电话,打完以后她什么也不做,就躺在床上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葛思宁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了解自己的喜好, 她以感受为锚点,先是找回自己的身体,再是找回自己的灵魂。

每一个舒快到头皮发麻的时刻她都感受到难言的放松,那张困住她的天花板也变成了画布,她的天真会在这时候短暂地光顾, 又很快离去。

别的方式都是发泄,只有这件事是填充。葛思宁太空虚了,有时候甚至整个夜晚都会被她用来填满自己,她反反复复地做,直到疲倦给予她一个好的睡眠。

这快乐几乎没有代价,她放肆地探索,有时候甚至和江译白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在做,偶尔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些声音,在江译白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的时候,葛思宁竟然脱口而出:“对,相思病。”

那边愣了愣,飘来一声难以置信的轻笑。

因为这实在不像嘴硬的葛思宁会说出来的话。

江译白意外她的坦率,但这也意味着葛思宁的想念真的太多了,多到她这个擅长藏匿心事的小朋友已经藏不起来了。

所以他说:“好思宁,很快了。后天就能见面了。”

这个昵称他太久没有叫过,葛思宁好像一下回到了以前,她真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可孩子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幻想着刚满二十岁的江译白。

那时候他就已经很出挑了,比起现在的成熟稳重,那时候的他还残留着一点青涩,偶尔也会流露出冲动莽撞的一面。

葛思宁从他不同阶段的言行推测出他不同年龄做艾的方法。

电话还没挂,而江译白等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了一句:“思宁?”

“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回答,他也没挂断。

如果他知道她在做这种事,还会对自己这么包容吗?

可是可能性越小,葛思宁就越兴奋-

吃晚饭的时候,葛天舒突然开口。

“葛思宁,你最近早点睡,把作息调回来。等过了初十,我就让家教来上课了。”

之前已经拒绝了的事再次被提及,而且已经安排好了,闻言王远意和葛朝越都没有说话,他们等待着葛思宁的怒火。

可葛思宁什么都没说,只点了下头,嗯了一声,连葛天舒本人都有点意外。

都说孩子都是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可让葛思宁长大的那个夜晚,他们三个至亲是主角。

沉重的愧疚弥漫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敢戳破。

江译白是初七的上午来到葛家的,他依旧很讲礼数地带了礼物,王远意一边欢迎他进来,一边喊两兄妹的名字,但是只有葛朝越回应了。

王远意拍了下脑门,想起来了:“思宁早上出门了。她不知道你要来,所以和同学约好了。”

闻言江译白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因为葛思宁不仅知道,她甚至都在每天倒计时。

葛朝越趿着拖鞋下来了,江译白一看到他绑着石膏的手臂,暂时把思绪丢到后面,上前嘲笑:“新造型不错啊。”

“去你的。”

葛朝越叫他坐,单手给他倒茶,江译白接过茶壶,摇头:“我自己来吧。”

王远意端着水果出来,虽然知道他们关系好,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的?”

葛朝越好不冤枉,江译白还卖乖:“没事的叔叔,这不是他手受伤了吗。”

王远意说:“那不是还有一只手吗?”

葛朝越咬牙切齿:“我用脚给他倒好了。”

江译白人畜无害地微笑,“那还是你自己喝吧。”

王远意坐下来陪他们聊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想到江译白今天会登门拜访。葛天舒去上班了,再加上葛思宁出去了,他今天就没去买菜,父子俩本来打算中午凑合吃的。

他说趁着现在时间还早,去外面逛逛,还问了江译白想吃什么。

江译白说:“都可以。思宁中午回来吗?”

王远意挠挠头,“好像在外面吃吧。”

家长前脚刚走,葛朝越后脚就把脚翘到沙发上,指挥江译白:“我要吃那个葡萄,你喂给我。”

江译白:“你用脚夹。”

“……”

“靠!你就不能宠宠我吗?没看到我现在都这样了吗?”

他扬了扬自己的手臂,一副求可怜的样子。

江译白还是不动,葛朝越啧啧两声,开始抱怨:“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自从跟家里人摊牌之后,被打还是小事,我最受不了的是我爸妈还有我妹之间那股尴尬的氛围。我那天差点就忍不住问葛思宁,你是不是知道爸妈之前离过婚的事了……”

听到这里,葛朝越看到江译白的表情有点踌躇,他一下子坐直了,“他妈的,她不会真的知道了吧?她跟你说了?”

“嗯。”江译白直白地告诉他,“她很伤心。”

葛朝越张张嘴,突然有点无措,问:“她连这个都和你说?”

也不见和他这个亲哥说。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葛朝越还以为她情绪不佳是还没从除夕夜的剧变中回神。

江译白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可千万不要跑到她面前说,我猜她大概知道你是知情人,但是她不敢确认。因为一旦确认,就代表你也是帮凶。你和你爸妈一起瞒着她那么多年,虽然是为她好,但是在思宁心里,你和她是一边的。所以现在你就算装,也要装作站她那边。”

葛朝越知道,但是还是忍不住嗤笑:“……还装,装什么装,我本来就是和她一边的。”

“但你已经背叛过她。”

“那哪能叫背叛?我靠,那时候我也才多大?我也很痛苦好吗!”

“连你都能感到痛苦的事情,你觉得思宁承受起来,该会放大多少倍呢?”

更何况王远意和葛天舒还复婚了,直接原因是她本人。

“什么叫‘连我都’?”

葛朝越骂着骂着突然哑火,他抓了下头发,说了句“算了”。

江译白敲了敲他的石膏,转移话题:“你这样,月底怎么走啊?”葛朝越闷闷不乐地说:“坐飞机啊,还能怎么走?”

“你妈松口了?”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含糊地嗯了一声,反问江译白:“你呢?”

“陈锐要走了,你还有多久?”

江译白比他们周密得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计划,而且从不出岔子。

他之前说今年夏天,葛朝越觉得这个时间只会早,不会晚。

思及此,葛朝越感慨道:“时间真快啊,我们各奔东西,葛思宁也快高三了。”

江译白回答:“其实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

“走的时间。”

“哈?你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吗?而且,你们公司的岗位调动又不是一直都有的,错过了这次,难道要再等个三五年?”

江译白笑笑,“那留下来积攒个三五年的经验,也不是不行。”

葛朝越看向他,目光有些复杂。

其实江译白没有非要走的理由,但他也没有非要留下来的理由。只是葛朝越知道,这个机会对于江译白来说绝对是一个大台阶,他迈过去了,人生从此就会不一样。

一辈子能有几次颠覆现状的机会?他私心希望江译白抓住。

他瘫在沙发上,不想过问这么多,也是有自己的私心:“行吧。但是不管怎么样,走之前你都还在京都吧?那你能不能替我多回回家?就当来看葛思宁,顺便陪下我爸妈。那小丫头马上高三了,我和陈锐又都不在身边,她没什么朋友,你能关心一点是一点……”

江译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拍下葛朝越的手臂,对方嗷嗷叫痛。

“这会儿倒是不争宠了?你有必要说得跟交代遗嘱似的吗,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呸呸呸,你别咒我。”

两个人东扯西扯了一个多小时,王远意回来了。

午饭的时候葛思宁果然没回来,葛朝越打电话给她,她说和同学在一起,葛朝越凶神恶煞地问:“男的女的?让他说句话给我听听。”

徐之舟在那头说了句:“您好。”

葛朝越愣了下,但是没说什么,捂着听筒和王远意说:“这么坦荡,肯定没问题。”

说完他又看向江译白,告诉葛思宁:“你哥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哪个哥?”

“还有哪个!江译白啊。”

“哦。”葛思宁的反应异常冷淡。

王远意听到了都问了一句:“译白,你和思宁吵架了?”

江译白一头雾水:“没有啊。”

其实他才是最迷惑的那个。

毕竟截止到前一天,葛思宁对他的态度都还一如既往。

他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

葛朝越笑出桀桀桀的声音,直呼:“你也有今天。”

王远意让江译白晚上也留下来吃,说葛天舒也好久没见他。

“你回去也是一个人,还不如留下来。今晚干脆就在这里睡,然后明天让阿越开车,带你和思宁一起去机场送陈锐。”

盛情难却,江译白说好吧。

不过答应归答应,在房间陪葛朝越打游戏打到下午六点还没听见葛思宁回来的动静时,江译白终于忍不住给她发第三次消息了。

11:24

[100]:我到你家了。你怎么不在家?

[100]:[疑惑.jpg]

15:39

[100]:怎么不回我

[100]:[摇尾巴.jpg]

江译白还点进她的朋友圈看了看,没更新,最新一条是还在三亚的时候,且九宫格里的照片江译白都已经看过了。

18:03

[100]:你到哪里了?要我去接你吗?

[100]:[探头.jpg]

这回葛思宁回得很快,她说不用。

江译白皱了皱眉,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敞开的房门就飘入王远意在楼下接电话的声音。

“你不回来吃晚饭?那你几点回来,要不要爸爸去接?”

江译白想站起来,结果被戴着耳机玩得不亦乐乎的葛朝越攥住。

“我靠我想拉屎,兄弟你替一下我,快快快,我这把晋级。”

他把鼠标丢给江译白,捂着肚子冲进厕所。

江译白不得不坐下。

晚饭的时候王远意一直在问:“那个男同学是谁啊?阿越你见过吗?”

葛朝越大口吃饭,边嚼边说:“好像是她高一的班长。”

葛天舒抬头:“那没事了。我见过他。人小男孩成绩可好了,父母又是老师,发展一下也没什么。”

王远意当即黑脸:“发展什么发展?思宁才多大!”

“我又没说发展感情,我的意思是让她多和这些有用的人接触接触,以后用得上。”

“什么才叫有用的人?你当家长都这样想,学校老师要是知道不得气死?!那个男生成绩好,难道就代表他人品好吗?”

“……你这么上纲上线干嘛……”

父母吵起来,葛朝越还幸灾乐祸,跟江译白说:“得了,不用你操心我妹早恋的问题了。我爸比谁都破防。”

江译白却笑不出来。

一直到晚上八点,王远意又给葛思宁打了两个电话,葛思宁才说自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王远意站在房门口,叫葛朝越去接。

葛朝越:“这才几点啊?到处都灯火通明。爸,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我们家好像也没有门禁吧。”

王远意很严肃:“现在有了。从今天开始你和思宁都必须在十点前到家。”

“……”

葛朝越撇撇嘴,显然不当回事。

江译白说:“叔叔,我去接吧。”

“那怎么好意思,还是我去吧。”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他算着时间,差不多就出门了。

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步,江译白想起之前的一个暴雨天,他也是这样从葛家出来,去接放学回家的葛思宁。

那天雨下得实在很大,葛思宁一个人在雨幕里奔跑,她的认知里好像没有停下来或是等一等这个意识。

她莽撞的勇敢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好胜心都催促着她向前,尽管她有条件休息、等待。

江译白把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一晃眼就要开春了,雪融的时候更冷。

他虽然不怕冷,但是也无福消受这样的天气。

如果今年夏天他顺利出去的话,另一个半球却刚好进入冬令时,相当于他一年要过两个冬天。

思及此,江译白又忍不住犹豫。

他心里很清楚他犹豫的是什么,但是他没有停下来的条件。

忽然眼前一道闪光灯射来,江译白停下,眯了眯眼。

车辆很快开着大灯经过他,短暂的眩目后,视线里还残留着一点迷蒙的白色,他在朦胧里看见葛思宁朝他走来,然后停在三步开外。

江译白心下一动,开口叫了她一声:“思宁。”

葛思宁应了:“嗯。”

他走过去和她并肩,然后两个人才一起回家。

江译白问她:“你今天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葛思宁的态度有些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