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思宁吓得挂了电话,直呼不去。
她正愁暑假该怎么过呢,就收到了前司的信息,是以前带她的组长问她假期要不要过来继续实习。
葛思宁参与策划的那期新品卖得还算不错,由她和另一个实习生写的某句短文案还在社媒上小爆了一下。销量带动了,老板看到价值了,当然继续向她伸来橄榄枝。
虽然这段实习给葛思宁带来过小小的成就感,但葛思宁看着这条信息,还是犹豫了。
说真的,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公司的氛围,以及自己的岗位。或许是她太理想主义了,天真地以为做文创的都是文艺青年,以为写文案就是单纯地产出文字,殊不知任何产品的变现都要依靠商业化,而商业化的手段细分起来又是那么繁琐复杂虚伪浮夸……
比起宣传文化特色,葛思宁感觉自己的工作更像是在贩卖理想,市场反映给他们大众的喜好和热点,他们就根据这些特征来打造商品,实则每个系列所包括的城市,他们组没几个人去过、了解过。
她趾高气昂地想这样的公司是走不长久的,没有底蕴没有内涵甚至没有原则。可偏偏产品上线以后反响不错,葛思宁甚至还收到了一笔高达三位数的项目提成,这对毫无经验的实习生来说已经是殊荣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没有立刻回复,私底下偷偷投简历。除此之外,葛思宁还想到一件事。
她写了一篇小作文和许巍道歉。
言辞之恳切,态度之抱歉,都深深地表达了葛思宁的后悔之情。
她承认自己确实太冲动了,这件事和许巍本就没关系,师兄只是出于好心才管了她这桩“闲事”,但她却迁怒于他,回复看似客气,实则处处带刺。
许巍也很体面,说她确实没做错什么,不必这么严肃。
他还说:“以前总觉得你性格有点冷淡,经过这次,倒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
葛思宁装傻,回了句:友谊长存[握手]。
辩论社每个学期末都会有告别仪式,尤其是夏天这个毕业季。
葛思宁原以为自己已经被委婉地踢出去了,结果学姐给她发信息,提醒她明天记得穿好看点,要拍大合照的。
葛思宁发了个[哭哭]的表情,不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学姐回了个[擦眼泪],并说:“都是小事,别放在心上。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心],比赛输了原因有很多,不全怪你。他们也是一时激愤,宣泄情绪。你可别说你要退社啊,不然怎么找机会宣泄回来?[玫瑰花]”
葛思宁一被安慰就心软,甚至还问学姐,她需不需要和社长道个歉。
学姐说不用:“你得让人知道你不是软柿子。”
葛思宁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告别仪式她灰溜溜地去了,但是表现得昂首挺胸,竟也没人说什么。学姐告诉她就是要这样才好,你坚信自己是对的,那别人就会怀疑自己错了。如果你都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别人就会蹬鼻子上脸。
大学第一年就这样在兵荒马乱中落下帷幕。
暑假伊始,葛思宁先是跟着爸妈去旅游,回来又跑到爷爷奶奶家小住了两天,然后拿徐静当幌子跟休年假的贞洁烈男去沿海城市玩了几天回来,最后实在耐不住寂寞,回到前司上班。
这次她没有瞒着家里人了,王远意听到她这么早开始实习,心疼坏了,但是心疼之余又赞赏她未雨绸缪的行为。
葛天舒也夸她笨鸟先飞,葛思宁懒得理会,每天回到家把鞋一踢就栽进沙发里,至少要躺半个小时才能缓过来。
王远意不禁好奇:“你们这个不是坐办公室的吗?不需要到景点考察吧,怎么还这么辛苦?”
葛思宁指了指脑袋,意思是这里辛苦。
因为是初创公司,所以本身规模就不大,正常来说他们是不招聘实习生的,但旺季项目多需求大,工作量倍增的同时,衍生出很多杂活需要人承担,为了不增加成本,找两三个不求薪资只求工作经验的实习生回来是最划算的买卖。
葛思宁的岗位没变,依旧是文案助理,听着很高大上,实则就是做牛做马。既要做文案岗的工作,又要承担助理岗的职责,有时候提出的idea被采纳了功劳还落不到自己头上,问就是“你是来学习的”,公司每天都给你发一百块,你还想怎么样?
葛天舒说无论是哪个学校出来的,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都是廉价劳动力。
“所以你就保持平常心,学到东西最要紧,别整天想着自己是名校高材生,呆在这里屈才。既然决定做了就做好,别半途而废。”
葛思宁虽然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妈说的话十足资本家做派,但也深以为然。
她之所以忍辱负重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每每挨骂背锅,她都劝自己忍耐,把这个假期忍过去,然后带着作品集和项目经验去投更好的公司。
不过计划是计划,葛思宁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真的要在这个行业、这个岗位深耕。
她们公司和江译白公司离得不近,但是顺路。有时候葛思宁加班,就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说译白哥顺路,可以接她,让爸妈不用担心。
王远意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次数多了,不免觉得女儿这样太辛苦了。忍不住和葛天舒说:“要不还是让她辞职吧?就算是实习生,也不能这样用啊。”
葛天舒却觉得年轻人就应该吃苦头,而且她觉得王远意潜意识里重男轻女。
“如果今天是阿越这么上进,你会有异议么?你不能因为葛思宁是个女孩就剥夺她冒险的权利。你这么了解你女儿,怎么到今天还不明白,她就不适合养在温室里。”
“我……”
“就让她出去淋雨、出去摔跟头吧,饿了她会叫痛了她会说,不叫不说,代表她自己乐在其中。”
王远意叹口气,说好吧好吧。
葛思宁确实经常加班,她没骗人。不过她到底是个实习生,能做的有限,一般七八点就能走了,但她常常厮混到半夜才回家。
上班上得这么辛苦,她总得奖励奖励自己。
至于厮混的地点嘛……一般都是江译白家的沙发或者床。他们偶尔也会在外面散心,但葛思宁总会迫不及待地要回去。
葛思宁上班的时候度日如年,亲嘴的时候却觉得光阴似箭。
不过亲嘴这件事和工作一样,做多了就能掌握一些诀窍,比如察言观色、见好就收……她常常根据江译白的反应去判断能否更过分一点,同样是皱眉,她却已经能分辨出他是舒服想继续,还是觉得过了要喊停。在江译白开口之前,葛思宁自己会先抽离,次数多了,反而把他钓得欲罢不能。
他不肯进一步,葛思宁依旧有的是办法,边缘行为就能把人逼疯。她回家还有玩具可以玩,某人却只能靠手动。
她经常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帮忙,江译白有一次差点都要同意了,结果她熟视无睹地扣上内衣扣,故作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我开玩笑的。”
过去总被她奖励,忽然不上不下,江译白还有点不习惯。
但他没说,毕竟石头是他自己搬起来的。
真正砸到自己的脚,是他帮着葛思宁撒谎。
那天葛思宁在把他蹭得浑身发热以后,突然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说如果被我爸知道,我每天晚上不回家,偷偷在和哥哥做这种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这么乖巧的女孩,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额上的青筋突突猛跳,在葛思宁的尖叫声中把她翻过来,背对着他。
葛思宁惊慌失措地看他跪下,蹬腿。
“不行……”
“为什么?”他轻轻啄了一口。
“我没想过这样的事…”
“那就不想。”
感受就好了。
说罢,他便俯身,张嘴含了上去。
确实是一点时间都不给她想了。
第96章 她太坏了。……
她太坏了。
她明知道他最在意什么, 还偏偏拿这个刺激他。
还好葛思宁没留指甲,不然非得把沙发抓坏不可。
除去开始那几秒的羞耻,她很快坠入前所未有的快乐里,甚至翘高了让他埋。江译白也不负她所望, 明明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却配合地很好。
葛思宁原本想叫的, 但是这样就听不到他吞吮的声音了。于是她咬着衣袖,硬生生忍住。
江译白却一口咬上那颗红豆。
葛思宁挣扎着想逃,被他拖回来。
“打嘴炮是要遭报应的。”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把这句话奉还给她。
葛思宁说他欺负人,又说哥哥和妹妹之间不能做这种事,江译白气笑了, 都这样了, 她还敢激他?
他吻过滑溜溜的缝隙。
听她轻哼, 边问“有这么舒服么”,边退开, 仔细观察。
目光跟有温度一样, 烫得葛思宁融化了。
“这么馋啊。”
他并拢手指, 往中间拍打一下。
葛思宁跟被踩到尾巴一样, 整个人抖着往上耸。
“小se女。”
她想说不是,但江译白已经倾身,把舌头喂给她,堵住了她的话头。
…到底是谁更馋-
葛思宁温水煮青蛙的方法算是“大功告成”了, 江译白被她套路多了,竟然也被她同化,学得蔫坏。
葛思宁知道他每个周六早上都会去打壁球,所以她一般中午或者下午来找他。某天开门看到他只围了条浴巾在腰间,真是令人大饱眼福。
她眼睛都看直了, 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又不急,你干嘛不把衣服穿好了再来开门?”
江译白看了她一眼,她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
他当着她的面套上短袖,什么也没说。走过来,和她接吻。
吻完才问:“你非要明知故问吗?”
温和的语气下藏有几分羞愤。
葛思宁不仅不害怕,还搂着他直笑。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就喜欢他的不从容。
八月中旬,葛思宁的实习就要结束了。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件让她刷新三观,顿悟人心险恶的事情。
她所在的部门只有她一个实习生,带她的组长说是组长,但其实加上葛思宁,她手下仅仅只有三个员工。文案组真正的老大,其实是老板的女朋友。老板和其女友虽然是和他们没差几岁的年轻人,但是到底是出来创业的,难免装腔作势。
葛思宁一开始看他们公众号所宣传的企业文化,心里有过高涨的期待,然而等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屁。
公司从前的业务都是倚仗老板家里的关系,吃一点行业的边角料,今年老板突然奋发图强,决心做一个自己的ip。
一整个七月他们都在为这个产品的推出做准备,其他部门虽然也忙,但好歹是脚踏实地的,他们文案组却是写了几十版方案都被市场部否决,吵了半个月都还在搭建空中楼阁。
不是说这个营销方式不符合自家ip理念,就是嫌抓不住消费者的眼球,会议室每天都跟战场一样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把流程确定下来,执行的时候却是愁上加愁。
领导的意思是,让她们文案组编一个故事出来。要能够讲清楚他们ip的灵感来源、创作理念和蕴含内涵的同时,又要和现在风头正盛的旅游城市沾边。
葛思宁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员工私底下蛐蛐过老板,觉得他做这个项目完全就是乱来,本末倒置。
“正常来说不应该先去想这个故事、这些理念还有想传递的思想,再去开发产品吗?他都已经有鸡了还去孵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销售部那些人捧杀多了,飘了。”
葛思宁哈哈大笑,狂竖大拇指,笑得扶着茶水间的桌子半天直不起腰来。刚想接腔,就看到同事捧着杯子一脸便色,她秒意会,回头果然看见老板的女朋友、她们的直属领导站在后面。
两个人踏着小碎步灰溜溜地回去工作了,不过今天也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葛思宁问同事:“老板娘不会和老板告状吧?你说我们刚说的话她听到多少呢?”
同事上班已有两年,淡定回复:“不会的,放心吧。她以前还经常和我们一起吐槽她男朋友呢。”
虽然确实没什么后果,但葛思宁后来每次见到老板娘都会想起自己被抓包的事情。
葛天舒说她这是学生思维,跟读书的时候被老师抓到看课外书没什么区别。其实老师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学生,老板也是。不过一切当然是建立在你成绩好或者你创造出了价值的基础上。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他们组仍旧不是在挨批就是在挨批的路上,连葛思宁这个实习生都被喷得狗血淋头。
原创这种东西本来就难,而且一天一百块钱的薪资,领导却想买到一个市面上还没出现的、一推出就能震撼市场的好点子,如果葛思宁真的想得出来,她为什么不自己单干?
不过被这么一骂,葛思宁的好胜心起来了,她决心要做一份绝佳的方案惊艳所有人。
最后还真让葛思宁想出了一个好故事。和组长沟通过,对方也觉得可行,原以为会在开会集中展示的时候当场采用,但现实就是如此骨感,被从鸡蛋里挑骨头不说,还被阴阳怪气是不是抄袭。虽然老板娘当时问了许多细节上的问题,但态度仍模糊不明。
组长安慰葛思宁说这是重大决定,他们管理层需要开会讨论,让她耐心等等,机会还是很大的。
然而三天以后,葛思宁等来的却是否决。
她斗胆去问了原因,老板娘给的理由却很笼统:“故事是好故事,就是公司想要打造的产品形象不太一样。比起贴近自然,我们的ip更倾向于时尚感。我们的核心消费群体毕竟是学生党,而不是游客。”
目睹葛思宁的失落,老板娘又说:“不过你的故事但是挺新颖的,公司以后或许会推出类似风格的ip,或者主题产品。到时候我会考虑用你的idea。这样,你先把这份ppt拷一份给我,再具体写个方案。我跟老板商量一下,让他考虑考虑。”
葛思宁傻傻地给了。
那时候她太迫切地想要得到认可,已经过惯了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的生活,所以在自己熬了几个大夜做出来的作品却没有被采纳的情况下,她盲目地抓住了眼前看似光明的可能性。
她私底下还跟同事说老板娘人真的很好。
同事问她怎么突然改观了,葛思宁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同事欲言又止。
葛思宁问她:“怎么了?我做错了吗?”
同事抿抿唇:“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她只是凭借职场的嗅觉来判断这件事有点不对劲,没证据,所以没说。
不过看着葛思宁亮晶晶的眼睛,同事想了想,还是提醒她:“思宁,你是实习生,我们公司目前没有可以转正的岗位,所以有时候你也别太真情实感了。”
“啊?我没有啊,我只是太想进步了。”葛思宁倒没想过转正,就是想多学习多观察,了解一下这个行业。
同事嗯了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其实她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当时同事没有再说下去了。欲言又止分很多种,有时是已经说完了还意犹未尽,有时是觉得没必要再说了,葛思宁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只觉得同事对她真好,就是太杞人忧天了。
她本来是想下班的时候和江译白分享这件事,还有其中的人情世故的,但他下午打电话过来,说今晚可能没空去接她了,他要陪领导参加一个晚宴。
葛思宁说:“好吧,没关系,因为我今天终于能准时下班啦!”
江译白嗯了一声,让她通勤的时候注意安全,走路不要玩手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东张西望。
葛思宁笑了,“怎么回家被你说得跟远行似的?而且我都快二十岁了,这些叮嘱未免太幼稚了。”
他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担心你呀。”
葛思宁心怦怦跳,嘴上却说:“好了那我挂了,你少喝点酒。”
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葛思宁问徐静今晚有没有空,要不要出来玩。
徐静说可以,因为她今天不加班。
葛思宁大喜过望:“这么巧,我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整个暑假她们都跟忙疯了似的,除了周末几乎没有别的时间可以见面。徐静吐槽说如果职场按皇宫标准划分三六九等,实习生就是辛者库贱婢,拿最少的俸禄吃最差的伙食,但是干最脏最多的活!
约好以后葛思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进了地铁站往反方向坐,欢天喜地地找徐静去了。
徐静见她第一眼就栽她身上了,胳膊勾着她的脖子,要葛思宁拖着她走。
两个人穿得都挺正式的,但是行为举止非常诡异,不知道是哪家的员工这么不体面,惹得后面打完下班卡经过的白领们纷纷侧目。
葛思宁被这群社会精英看得脸热,扶着徐静:“哎呀你快起来,有这么累吗?”
“累啊!”徐静依旧半死不活,“快快快,带我去吃饭。”
徐静公司对面就是国金,不过以她们的工资,进去吃一顿堪称扒皮放血,所以两人兜兜转转拐到了附近的街道里,找了家麻辣烫大快朵颐。
吃完挺着肚子出来,徐静悄悄解了颗扣子。
葛思宁真的忍不住了,说:“唉,怎么感觉这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了?不止是实习,以后真的出来工作了也是这样。”
“不好吗?我觉得很好呀。”
“不是不好,就是和我理想里的自己有点出入……”葛思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小时候对长大的无尽幻想,因为很多都已经被现实打破了,她说,“我还以为我到了二十岁就会自动成为都市丽人呢。”
徐静眨眨眼,指指对面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大厦,说:“都市。”
又指了指葛思宁和自己:“丽人。”
“有什么区别呢?当下即最好。”
徐静挎着包大步流星地搂着葛思宁往前走。
葛思宁被拽得趔趄,差点摔了个跟头,好在徐静手稳,硬是把她拔了起来。不过这么一踉跄,倒是把她多愁善感倒了出来。
她觉得徐静说得对,当下即最好。
她不想操心现在工作上的种种不顺,也不想去思考茫然的未来,更不想拿还有成长空间的自己去比对梦想里的自己。
徐静扯着嗓子说:“走走走,去喝酒,明天周末,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第97章 ……
江译白下意识地想要帮领导挡下这杯酒, 但是手还没伸出去腹部就被轻轻抵了下。
他往后稍退,只见领导已经端着酒杯迎了上去,脸上堆满谦虚和讨好的笑容:“张总,好久不见, 在这里碰到您真是荣幸。”
被他毕恭毕敬对待的男人脸上已经浮上一层红润的酒气, 在这种商业型的晚宴上不顾场合地喝得酩酊大醉, 可见多肆意尽兴,又被多少人举杯敬过。
江译白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蠢蠢欲动的人依旧不少,对方肢体中所表现出来的奉承,比起领导只增不减。
好不容易脱身, 司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江译白扶着他上车, 安置好领导以后正准备上副驾驶, 却被捂着腹部领导叫住。
“你坐后排,我有话跟你说。”
“是。”
江译白关上门, 先跟司机说了句:“去医院。”
领导要说的自然是今晚被人围着转的张总, 还有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即将公开招标的智慧公园项目。
其中智能服务设施所囊括的种类众多, 如果能够啃下这点蛋糕皮, 利润是小事,打开了知名度和合作渠道才是重点。
高层非常关注这个项目,压力下放,公司内部党派堪称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领导是空降,背后代表的是一方势力,和其他董事的亲信抗衡的同时,也急需成绩来巩固地位。
领导的右手已经驻扎基层,替他盯着风吹草动, 而江译白作为他的左手,则要为他挡住办公室政治的明枪暗箭。
江译白心里有数,领导沉默了一会儿,直说了:“这个项目,我想让你来做。”
说不意外是假的。领导微笑,“害怕了?”
“不,我只是在想,以我的资历……”
“就是因为你的资历不够,我才要让你做。”领导想到许多事,捏了捏眉心,“之前我让你带的项目你都做得很好,大家也有目共睹,底下那群人总说我偏心你,可试问有几个人比你心思缜密。”
他这个人别的不说,就是惜才。
最重要的是,江译白是他带过来的。
领导可用之将太少。他年轻,是劣势,也是优势。
如果连江译白这样一穷二白的人都不堪托付,那其他有关系有身家有资历的人,保不齐哪天就背叛他了。
领导说:“上周小李总入职,李总只给了他部门经理的位置,你当是为什么?论资排辈,他还比不上你。译白,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整日和这些人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他指指自己的胃:“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年纪大了,又还有几年可以争?”
“我愿意培养你,自然是看中你的能力,也信任你的人品。多个并肩的伙伴,何乐而不为?”
漂亮话说完了,领导拿出另一张牌。
“你别看张总今天态度冷淡,他只是一视同仁,不好对任何有利益牵扯的人表现出特别。我们的胜率不小,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车厢里光影浮动,领导垂在腿上的手摊开,比了个数字。
江译白眉心一动,听见他说:“我不会亏待任何人,更何况是亲近的人。”-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趁周末好好静养即可。江译白拿了单子去缴费,顺便要了报销材料。
领导却说他有医保,自费就好。江译白送他回去的路上,领导交代了周一例会的事宜,潜台词就是他不去了,要在家“养胃”。
江译白说知道了,扶着他进家门,领导的妻子匆匆忙忙下来迎,一看这状况,皱着眉头斥责:“这种事情你打个电话给我不就好了?怎么还麻烦译白跑一趟。”
领导笑笑,话是对着老婆说的,但眼睛却是看着江译白:“有他在,我才放心。”
“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对方絮絮叨叨地把领导扶进去,进去之前让江译白等等,江译白就只好留下,静候。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安置完了,师母走出来,问他:“你明天不用上班吧?要不今晚就在这睡?二楼有客房,收拾收拾就能住。”
江译白想到葛思宁明天可能会来找他,于是摇摇头,拒绝道:“谢谢师母。但不用了,我明天约了朋友。”
“那你这么晚回去,要小心呀。”
“好的。”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还送老王去医院。下次他身体再有什么毛病,你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好的。”
“这边挺难打车的,要不你还是留下来睡吧?我让阿姨收拾收拾,很快的。”
对方再次挽留,但江译白觉得不是很妥当,他私心想离领导的生活远一点,以免牵扯太多。
所以他又拒绝了。
师母八卦道:“非要回去?家里有人在等你?”
江译白自嘲地笑笑:“那倒没有。”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开始了就无穷无尽。她让江译白等等,等司机送他,期间不禁询问起他的情感生活,直称自己可以介绍适龄女子,就看他想不想认识了。
江译白没有用葛思宁来来挡她,因为他知道这会引来更多的好奇。于是他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条件和状况,并称自己:“目前还达不到结婚的标准。”
师母大失所望,但她知道这是事实,现在的女孩都挺看重物质条件的。
不过她还是抱有希望,因为江译白确实是支潜力股。她安慰江译白:“男人的上进心比什么都重要。你跟着老王,再等两年,总会有办法的。”
江译白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他反复在想领导的话,其实他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应该欣喜若狂。如果一切顺利,他明年年初就能攒够首付的钱。然后就是落户、资格证书、相应的涨薪……乐观一点或许还会升职。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可现在心里升起的一点迷惘又是什么呢?江译白把它掰开、揉碎、铺陈,发现这粉末竟是早就碎了的理想。他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深夜里大道依旧灯火通明,他再次确认这股落寞的来意,最后不得不承认,内心仍存有几分遗憾。
江译白点开自己的朋友圈,回到那一年的七月,他们的毕业季。葛朝越缺席了,先一步踏向远方,这一举措或多或少地影响、震撼了他们这些朋友。无论真心或假意,在谈论的过程中总有人隐隐流露出羡慕。江译白没说,但他也羡慕过。
在他青春的幻想里,对未来肯定有过一种期待,叫自由。他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不好,也不是觉得未来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可能在慢慢减少。稳定和踏实是普通人最难的追求,却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有自知之明,只是难免怅然。
从毕业照看回大学入学第一天的纪念照,江译白默默地回顾自己的四年,直到徐静给他打来电话。
他接了:“喂?”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喂!”徐静的大嗓门吼得江译白把手机拿远了一点,他皱了皱眉,等了会儿才重新贴到耳边,听到她急吼吼地确认:“你在哪里?回家了吗?”
“怎么了?”他漫不经心地问。
“送你个礼物。”徐静嘻嘻笑,在电话那头把喝得烂醉的葛思宁塞进出租车。
“什么礼物?”
徐静神神秘秘地:“待会你就知道了,我现在去你家。”
江译白被挂了电话,没太在意。
他觉得这礼物大概不是送他的,而是要他转交。至于转交给谁,就看徐静坦不坦白了。
他倒不是有心蹉跎小情侣,只是觉得既然选择了分手,那必然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且陈安远是吃硬不吃软的性格,徐静如果想复合,比起迂回试探,不如单刀直入,比如扇他两巴掌问他到底怎么想之类的。
走到家门口,江译白还在想这些事情。
宴会上他喝得不多,但今天实在有点累,酒精在疲惫的身体里乱窜,他慢半拍地想起还没问葛思宁到家没有。
他掏出手机,发现葛思宁居然一个晚上都没给他发消息。
江译白摁下电梯,上楼,信号在他进了家门以后才好一点。
他再次确认自己是否错过了葛思宁的信息,最后发现她确实没有联系他。
为什么?生气了?
江译白靠着岛台喝水,想起之前在茶水间听到的,同事的抱怨。大概内容就是女朋友常因为他工作太忙和自己吵架。
同事怒斥,可是不上班哪来的钱?她平时大手大脚的,难道要他辞职陪她她才高兴吗?
当时江译白听着,有点不是滋味。
因为葛思宁很少抱怨,也很少花他的钱。
葛思宁貌似很害怕这件事,即便现在已经是情侣关系了,遇到结账的情况,她还是会战战兢兢。
江译白用调侃的语气问过她,她和江望是不是一直AA,葛思宁默认。
江译白拉踩道:“我不一样。我不是你的追求者。”
“我是你男朋友。”他如是说。
但收效甚微。
江译白只好慢慢来,认为她可能从小接受了女孩子要经济独立的教育,影响太深。这个观念诚然没错,但坦然接受他人心甘情愿的馈赠,与其并不冲突。
他希望葛思宁能享受他的爱。放松一点。
所以如果她真的因为自己今晚没空接她下班而生气,江译白倒是有点欣慰。
正想给她发消息,门铃就响了。
还没开门就听见徐静骂骂咧咧的声音,江译白放下杯子去开门,才拉开门缝,就被抱了个满怀。
他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条件反射地去搂。
徐静站在后面气喘吁吁,指了指已经挂在江译白身上的背影,一副不用客气的样子:“礼、礼物,给你送到了。怎么谢我?”
说来也好笑,他们经常做一些有的没的交易。
不过江译白闻到葛思宁身上浓重的酒味,眉头拧起来:“你给她灌了多少?”
徐静冤枉:“什么我灌的?她自己喝的。你是不是对葛思宁不好啊,害得她那么委屈。”
葛思宁下巴抵在江译白的肩膀上,双臂因为徐静这番话而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意图向上爬。
假的,酒味是服务生不小心被泼到衣服上了,老板还赔了她们两瓶香槟。至于委屈,有也是欲求不满的委屈。
徐静持续发力:“她这样怎么回家?王叔叔知道了肯定大发雷霆。”
“我已经打电话跟王叔叔说过了,思宁今天睡我那。但我家今天也不方便,我爸妈都在呢。我只能想到你了,译白哥。你就当行行好,收留她吧。”
江译白:“……”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徐静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好在葛思宁上道,终于开始发酒疯:“好热,我要吹空调……”
她说着就推开了江译白,开始扒自己身上的衣服。
正是燥夏,穿得单薄,葛思宁刷地剥落衬衫,露出白皙的背。
徐静:“哇塞。”
江译白和她面对面,看到的是打底的吊带。肉感涌动,他扫过一眼,喉咙发紧。对徐静说:“那你先回去吧。”
徐静大喜过望,演到极致:“谢谢译白哥!一切就交给你咯!我走啦!”她边说边摁电梯,恨不得马上消失。
江译白抱着扭来扭去的葛思宁进门,她实在有些闹腾,不用力都抱不住。他腿往后一踢,带上门。
手臂上传来推力,是葛思宁想挣脱。她被他举起来了,脚踩不到地面,心里发虚。
想到徐静给她传授的那些经验,她听的时候很上头,一副受教的样子,但实践起来难免会怂。
“放开我……”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点震慑力。
江译白没理会,他把人往怀里扣,低头闻了闻她的脖子。
“受了什么委屈,喝这么多,嗯?”
葛思宁脸红红的,一句话不说,双臂微夹,起伏的胸口出现一道深沟。
江译白目不斜视,看着她的眼睛替她把褪到肩头衬衫穿好。
葛思宁一把抓住他替自己扣扣子的手指。
她被抵在岛台和男人之间,却还不知危险。
摸着他的指尖,撒娇。
“我都说热了。”她嘟起唇,“你没听见吗?”
“热也不能脱。”他真冷酷。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江译白不想和醉鬼讲道理,又伸手去整理她的衣服。
葛思宁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这次不反抗了。
他从下往上扣,葛思宁静静地等着。
扣到胸前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江译白的手腕。
江译白看过来。
她和他对视,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还不避让。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葛思宁试探性地牵着他的手,伸进领口。
“不让脱……那你摸摸我。”她歪着脑袋,眼眸盈盈地望着他,“你的手好凉,好舒服。”
他的手心下仿佛涌动着波浪,江译白抽了口气,“思宁……”
“嗯?”
她又抱上来,双臂张开,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
江译白想把手抽走,但是一次次被她摁回去。
他摸到珍珠,又要拒绝,葛思宁用唇舌封住他的嘴。
他把她抱到桌上。
她的舌尖还来不及收回,江译白看着那截小舌,还有吻得微肿的唇瓣,突然觉得很渴。
他伸到旁边倒了杯水,却没有喝,而是递给葛思宁。
葛思宁双手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喝完又继续看着他,等待。
江译白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好。
“去洗澡。”
“然后呢?”
“然后睡觉。”
他说着就要抽身,葛思宁果断拒绝:“我不要!”
“你去洗澡,我给你开空调,你出来就能吹了。”他还在讲道理,说的时候还亲了她的脸几下,像在安抚。
葛思宁很吃温柔这一套,但是……但是……
她今天就是抱着一定要睡到他的决心,才弄这一出的。
如果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啊?
葛思宁主动去蹭他的唇。
“我就是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
葛思宁说不出口。
“嗯?”江译白擦掉她嘴角的水渍。
葛思宁抓住机会,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眼神一暗:“思宁。”
葛思宁眼神迷离,沿着他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下吞。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江译白抿着唇,正准备抽出来,葛思宁就先他一步吐出来了。
手指上全是口水。
她带着他往下:“可以了……”
江译白掰着她的下巴,扭过来:“给了是不是就听话了?”
葛思宁点点头。
能做一点是一点,先吃到再说。
江译白沉默两秒,妥协了。
伸入裙内,葛思宁哼哼两声,把他后背的衬衫抓得皱皱的。
…
安静的室内响起一阵隐秘的声音,似空灵幽谷里流淌的溪水。
这个夜晚是如此宁静,以至于所有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被很清楚。半盏灯的光晕只够照亮轮廓,可起伏之间可见亲昵。
他问她:“怎么流口水?”
她摇摇头,开始耍赖皮。
江译白仿佛也忘了自己说的话似的,任由她胡闹。
“不行不行不行……”
她抓着他的手,“……哥哥,求你了。”
江译白突然问她。
“思宁,你喜欢卢菀吗?”
葛思宁完全懵了:“谁?”
江译白没解释。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次的语气几近哄骗。
“等你毕业就结婚,好不好?”
两三年,足够了。
江译白低下头,用侧脸蹭她的脑袋。
到那时候,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都能给她。
“什么?”葛思宁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又是卢菀又是毕业又是结婚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真的醉了。
结婚?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而且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她懵懵懂懂地试探:“我不答应就不能做了吗……”
江译白一愣,被气笑了。
他又探进去,感受到了她的急切,虽然知道这很卑鄙,但是对葛思宁,他没必要那么纯良。
“对。”他深入浅出,“不结婚就不做。”
其实他本来就是想等到婚后的。
但葛思宁等不了了。
他不反感,不过内心深处坚定地认为这件事需要慎重。所以如果真的要给,那她得拿东西来换。
葛思宁都快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她本来是装醉,现在听完这些问题,是真醉了。
江译白肯定也醉了……她如此判断,所以她说好,结,哥哥快点吧,呜呜……
被抱回床上,江译白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天我在枕头下面发现一条内裤。”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质问她:“你在我的床上做了什么?”
“做了……”她眼睛到处乱瞄,想蒙混过关。
当然他也没想要答案,皮带掉在地上,紧接着是裤子、上衣、打底背心。
“做了什么?”
“等等!”葛思宁突然坐起来,看着半掩的房门,“套、套在我包里……”
她在楼下买的,一直没拿出来,害怕江译白问她买这个干什么。
结果他说不用。
她睁大眼:“嗯?”
那可不行!
他没吭声,伸手拉开床头柜,慢条斯理地撕掉上面的塑料薄膜。
葛思宁借着客厅的光看到他目睹了他弄反了又取下来重新戴的过程,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时候买的?”
“之前。”他含糊地说。
“又不用,买来干什么……”葛思宁故意挤兑他。
黑暗里,江译白又吻上来。
葛思宁便忘了质问,紧张又仔细地感受起来。
前戏做得很足,她准备好了。哪里都向他敞开。
第一次听到他喊宝宝,她都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又听到他有点恶劣地说。
“早就想这么干你了。”
第98章 葛思宁第二……
葛思宁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 在床上睁眼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才动弹。
旁边没人,她下床的时候看到床头那个正方形的小盒子,脸热之余仍好奇地拿过来看, 十片一盒, 里面竟然只剩下一片。
葛思宁把那一片捏在手心, 裹着薄被,赤足出去了。
客厅很安静,有隐隐约约的游戏音效,不细听都听不见。
她探出头来,看到江译白正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 托着下巴在看电脑, 手边一杯冷泡茶。
难得见他有这么惬意的时候, 眉眼放松,姿态悠闲。
听到动静, 他抬头, 正要起来, 葛思宁就已经快步扑过来了。
“醒了?”
他搂住葛思宁, 转头亲在她的脸上,每个五官都浅啄几口。
温热的吻落在额头,葛思宁看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小声抱怨:“你起这么早就为了打游戏?”
她还以为他有工作要忙, 所以才不等她起来。
江译白解释道:“本来是要准备周一开会的资料的。”
“然后呢?”
他捏了捏她的腰,“结果发现自己注意力没办法集中。”
葛思宁抿嘴笑,抬头,与他接吻。
明明昨晚已经纠缠到至死方休,可还是跟亲不够似的。
江译白才发现她薄被之下空无一物。
他垂眸就能饱览春光, 边揉却边问:“不是把衣服放在床边了吗?怎么不穿?”
葛思宁摊开掌心,把仅剩的一片往他手里塞。
“用掉吧。”她嘀咕道,“留着占地方。”
江译白被她胡诌的理由逗笑,实在不知道这小巧的玩意儿能占多大地方。
但他如她所愿。
事后拆掉沙发套去洗,葛思宁搂着薄被缩在角落里,替他操持对局。
江译白教她说只是下棋而已,哪个贵买哪个,然后把身价低的换下来就行。
葛思宁听进去了,但还是看不懂,她百无聊赖地看向阳台外面在洗沙发套的男人,他站在洗衣机前,垂着头在倒洗衣液。
清晨的阳光穿透他的白色背心,很普通的衣服却因为穿在他身上而显得性感。葛思宁呆呆地跟着光描绘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忍不住浮想联翩。
江译白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缩成一团,脑袋有些困倦地歪着,眼睛虽然在盯着他看,可心思显然已经不在他身上。晨曦划过她曝露在外的脖子和肩脊,光晕中静看,像染上金粉的蝴蝶。葛思宁和蝴蝶的区别在于,她收敛了翅膀,从此只属于他。想到这里,江译白的心就忍不住陷下去。
他都快走到眼前了,葛思宁才匆忙收回视线。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心虚的事情,但她在小事上也不服输。指着屏幕欲盖弥彰地问:“为什么我连续买了三张,他们就合成一张了?”
江译白看了眼她摆布的棋局,也不大在乎输赢,而是拍拍她的小腿,让她坐到沙发上去。
“……干嘛?”
“是不是肿了?”他语气自然,“我看看。”
葛思宁涨红了脸,由此想起他昨夜耳鬓厮磨时说的那些不要脸的话:“不要。”
“不会不舒服吗?”
“……是有点麻麻的。”
江译白的指尖点了点她的膝盖,示意她分开:“让我看看。”
葛思宁抓着被子不肯放,和昨天急着脱衣服的样子判若两人。
江译白拿她没办法,只能说:“那我下去买点药。”
“早饭想吃什么?我顺便带回来。”
葛思宁说什么都行。
他走了。
她回到房间里把衣服穿好,想了想,低头闻了闻床单,闻完才想起来,床单已经在阳台外面挂着了……
葛思宁又去看垃圾桶,空空如也。
她去卫生间刷牙,这里昨晚也是战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倒不记得自己什么表情了,当时光顾着看江译白晃动的脸……现在想起来,是她自己在晃。
把家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葛思宁倒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只是感慨此男毁尸灭迹得好彻底。如果不是她身上的斑斑点点暂时无法消退,葛思宁真会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江译白回来得很快,给她带了小笼包。
葛思宁蹲在椅子上吃。
江译白见她把腿并拢成这样,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不禁失笑。
“你怕我对你做什么?”
“……”葛思宁睨了他一眼,沉默。
江译白叹口气,觉得她现在太警惕,不如先放一放。
趁着她吃早饭的功夫,他顺便把沙发套晾了。
葛思宁边吹边玩手机,打开微信才发现,徐静今早给自己打了十个电话,她全错过了。
想到昨晚两个人密谋出来的睡眠计划,葛思宁不得不承认徐静比她懂男人,她三番五次都没做到的事,徐静一发即中。
葛思宁没回她的电话,发了条信息示意自己已经醒了:“早知道之前就找你当军师了。”
也不至于现在才吃上。
徐静秒回:“现在拜我为师也不迟。”
葛思宁回复:“恩师请赐教。”
徐静说:“先和为师细细说来,为师才能指点一二。”
“……”
葛思宁瞄了眼背对着自己的江译白,倒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意思说。
等了两分钟没等到回复,徐静也没逼她,只和她串好口供,免得到时候被王远意察觉。
葛思宁今晚要陪爸妈去喝满月酒,所以最迟下午就得回去了。她原本是打算中午陪江译白吃了饭再走,但葛天舒一大早就来催,让她不要贪玩了快点回来。
葛思宁回了句:“马上。”
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江译白说,就听到他手机响了。
看表情应该是有人有事找他。
葛思宁心里松了口气,吃完早饭,跟他说自己要回家了。
“我绝对不是吃干抹净就走人……”
江译白嗯了一声:“我送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想拒绝,结果江译白又说:“涂了药再走吧。”
他说着就要去拿药膏,葛思宁清楚地看见袋子里那两盒小孩嗝屁套,眼皮一跳,心想他真是顺手,这么快就补货了……
江译白抬抬下巴,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去,葛思宁摇头,被他赶鸭子上架。
“药膏我拿回去,我自己涂……”
“有的地方你看不见,没涂到怎么办?”
“怎么会?”
半推半就,实在没办法了,葛思宁只好忍着羞耻打开蚌壳。
她听到他去洗手,回来后抽了张纸巾,第一张用来擦手,第二张用来擦她。
红豆肿肿的,他碰了碰,葛思宁马上挣扎起来。
江译白让她乖点。
用纸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改用舌头去擦,但适得其反,她怎么爬都会被他抓回来,又给他吃了个爽。
葛思宁边穿裤子边摁掉葛天舒的电话,并回复自己马上回来。
江译白拿起车钥匙在她后面笑,被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都怪你!”
“嗯。怪我。”
他若无其事,却更加气人。
葛思宁不让他送到家门口,问她原因,她说自己心虚。
江译白本来都做好要在今天跟她父母坦白的准备了,但是看到葛思宁躲闪的眼神,只好改变主意。
她下车前有些欲言又止,江译白大概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可是比起他重复问一次,他更希望葛思宁能主动提起。
不过结婚这件事对十九岁的女孩来说还是太早了,她吞吞吐吐半天,还是没问出口,也没说什么。
江译白就知道她的态度了。
有点失落,但能理解。
送完葛思宁他没回家,拐了个弯和陈锐会合。
刚才陈锐打电话来,说约了今天看房,随便签合同。
卢菀也会来,陈锐怕自己又像上次那样和她吵架,所以让江译白陪他,多个人,就算吵也要顾及有朋友在场。
江译白给他两当司机,其实是想再来看看这个楼盘。
陈锐买的是婚房,之前他就已经陪陈锐来看过一次,地理位置确实优越,视野也开阔。
当时经理说楼上还有一套,不过因为整修所以近期不对外开放,说他们感兴趣的话可以抽空再参观。
不过陈锐当时已经交定金了,看也只是走个流程,他见江译白感兴趣,便怂恿他也交钱,到时候做邻居。
江译白摇摇头,说没钱。
陈锐:“你别装,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
江译白还没回什么呢,陈锐就又说:“不过也是,你都还没有女朋友,不着急。”
彼时江译白刚跟葛思宁确认关系,面对陈锐的调侃,他选择了隐瞒。毕竟这件事不适合借玩笑坦白,真要公开,得是认真的。
想到这,他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和葛朝越陈情的盛况。
他问陈锐:“如果葛朝越回来发现思宁要结婚了怎么办?”
卢菀侧目,惊讶:“思宁有男朋友了?”
陈锐:“大白天的你别讲恐怖故事好不好。”
江译白想了想那情景,只愿葛思宁别在现场就好。
满月宴特别无聊,葛思宁对观看孩子抓阄还要配合家长起哄的活动并不感兴趣,草草吃了两口饭,就跟王远意说自己要出去走走。
亭台水榭近在咫尺,她走过去靠在栏边给江译白打电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黏糊劲会平等地眷顾每一对情侣,尤其是他们刚刚经历了肌肤之亲,此时身体和心理都还不适应戒断反应。
远远看去,一个少女手指缠着头发,百无聊赖地在把玩,脸上的表情是缱绻的,又有点嗔怪,说话的声音比起平日稍尖细了一些——葛天舒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
她站在两米开外抽烟,等葛思宁打完电话。
结果女儿把手机一收,回头看到她的时候,表情跟见到鬼一样。
“妈……”
“你这么害怕干什么?”葛天舒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都快二十岁了,谈个恋爱而已,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见她这样开明,葛思宁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紧接着请求:“那你要替我保密。”
“担心你爸不同意?”
葛思宁点头,“嗯……”
她不敢说,其实更担心你们知道是江译白。
葛天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她难得没有借机调侃葛思宁。
葛思宁不太想和妈妈呆在一起,但是也不想回到包厢里。权衡一下,她选择按兵不动。
然而过了两分钟,葛天舒烟抽完了,又从烟盒里敲出一根。她非常自然地递给了葛思宁。
葛思宁内心已经化作尖叫鸡,但仍装傻:“嗯?”
“别装了。”葛天舒淡淡道,“你爸不知道。”
葛思宁还是没接:“我好奇,抽过两次尝试一下而已,后来就没抽了。”
葛天舒没再强求,含进自己嘴里。
葛思宁默了一会儿,问她:“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就是……”
“你哥能做的事你为什么不能做?就因为你是女孩?”
葛思宁无话可说。
葛天舒对这对儿女,在所有事情上都一视同仁。
这个优点是她和王远意最大的不同,也是导致分歧的根本。
葛思宁回去了,葛天舒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日葛思宁不好出门,乖乖待在家里做孝女,半天给江译白发了两百条信息。他有时回得快,有时回得慢,快到中午的时候,江译白突然消失了。葛思宁问他是不是去吃午饭了,吃的什么,一边打字一边下楼,然后一个急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刚进门。
她爸妈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整个家只有葛思宁最意外也对他最排斥。
王远意让她和哥哥打招呼,可这次葛思宁是万万叫不出口了,因为哥哥这个昵称在经历了前晚以后已然变质,这个世界上哪有哥哥会把妹妹干成那样?葛思宁越想越觉得羞赧,对付了几口就说自己吃饱了,但是没上楼,跑到院子里去了。
不知道他找了什么理由,葛思宁浇花浇到一半,他悄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她手一抖,被江译白从后扶住肩膀,他捏着她的下巴偏头亲上来,葛思宁支支吾吾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倒是言简意赅:“想你了。”
隐约听到爸妈走动的脚步声,葛思宁紧张得不行,伸手推他,结果推不动。
越紧张她越是错觉要被发现,江译白已经亲到脖子,她忙说:“不行!”
王远意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江译白一个人站在那里浇水。
他稀奇了:“思宁呢?她刚才不是出来了吗?”
江译白说:“太晒了,她去喂鱼了。”
“这丫头,惯会偷懒的。”
江译白没说话,瞥了眼蹲在视野盲区的葛思宁,张张嘴,用唇型对她说了两个字:过来。
她说:不要。
王远意走了。
葛思宁松了口气,但仍待在那树荫下,不肯动弹。
江译白浇完水,经过她的时候,放下花洒。
他蹲下来,又去亲她。
葛思宁受不了了,一直拍打他的手臂:“你别这样……”
“怎样?”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江译白盯着她垂下的睫毛,短却浓密,有种说不出的秀气。
他倒是想被发现。
隔天葛思宁去上班的时候都还心有余悸,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饶人,颇有种步步紧逼的感觉。
这让葛思宁想起那句,毕业就结婚。
她反复确认那不是醉话,也不是做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江译白不再说了。
她把刚打印好的文件立起来,闻着淡淡的有点刺鼻的纸墨味,葛思宁心猿意马地想,也不是不行吧?其实等她十一月过完生日,就可以领证了……
徐静说她简直是疯了,才谈了一个就要结婚?
葛思宁很无辜:“我是只谈了一个,又不是只接触了一个……我是确定我不会喜欢上除他以外的人了,才做的这个决定。”
徐静懒得和她说这个,她回复:“你敢过完生日就结婚,你就等着你爸妈扒掉你的皮吧!还有你哥,至少打断你男人一条腿。”
她说得这么吓人,葛思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情实感地问:“他们要我的皮和江译白的腿干什么……”
徐静:[微笑]
她显示正在输入中,葛思宁的手机却突然收到一条推送。
因为实习的关系,她关注了不少品牌公众号,特别是和他们公司构成竞争关系的同类品牌。即便是在上学,推出新品葛思宁也会下意识地去看,就当是学习和了解了。
此时推送到葛思宁手机里的这个ip成立于去年年初,形象是一只垂耳兔,设定软萌,画风清新简洁,公司很舍得砸钱,每期联名都卖得火爆,营销手段更是铺天盖地,她逛街经过每一间潮玩百货商店都能看见系列产品。
她甚至怀疑过老板今年突然奋发图强,是受了其激励,想复刻对方的商业路线,毕竟学生党和年轻女性消费群体的钱真的很好赚。
葛思宁再次抱着学习的态度点开了这期的新品图透。
屏幕上的文字映在她剔透的瞳孔里,她越是往下读着一行行文案,思维越是凝滞,以至于突然宕机。
同事抱着文件经过她的座位,见她明目张胆地在发呆,好心敲了敲她的桌子:“思宁?”
结果葛思宁刷地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只见葛思宁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似的,捏着手机就往老板娘办公室冲,背影气势汹汹,让人不禁侧目。
“这是怎么回事?”
葛思宁想也不想,就把手机砸到对方面前。
其文案内容几乎可以说是从和葛思宁之前提交的故事里抽取的,有的字眼连改都没改。但凡是参加过之前的会议,听过葛思宁介绍的人,绝对会对这些内容有印象。
不说直接挪用,但绝对是抄袭!
老板娘看起来很平静,她甚至把手上的工作简单处理了一下,才去处理这个已经气到发抖的实习生。
“我正要找你呢。”她往椅背里一靠,手搭在扶手两侧,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你之前提交上来的故事梗概和策划与竞品公司的新品高度重合,是否存在过度借鉴行为?”
葛思宁没想到居然会被反咬一口:“什么?”
老板娘转着笔,并不理会她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兀自定罪:“你来我们公司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去年暑假好像也见到你了,满打满算,你在这个行业里面待了还不到半年吧。不过实习生,确实没什么上升空间,你们组长平时工作忙,估计也没时间带你,所以你不知道分不清抄袭和借鉴的标准,也很正常。”
她语气甚至有些慷慨,葛思宁听得火蹭蹭往上冒,她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的劳动成果是被盗窃了,至于谁是中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无心去思考老板娘为什么要把这个方案透给对手,这无异于背叛她的男友。可葛思宁能确定的是,她也是被卖掉的东西。
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老板娘就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喜欢识趣的人,念在她们是校友的份上,她可以给葛思宁一点甜头,但不是明面上的:“毕业以后如果你想继续来这里上班,我可以开放hc给你。还是说,你想直接要钱?实习生没有奖金,但可以走私人账户。”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葛思宁在脑子里飞速地想申诉途径。可正如老板娘所说,她是这个行业里新得不能再新的人,她哪来的人脉去向公司施压?除了借助网媒和法律,她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方式了。
可坏就坏在,葛思宁没有证据。
同事之前一直跟她说的工作要留痕,被她放个屁给放了,当时她还心想,她一个实习生需要留下什么痕迹?每天下班之前都会把微信清理一遍,防止老板抓到自己摸鱼的葛思宁,竟然连发送记录都找不出来。
可悲、可怜、可笑盘旋在心头,以旋风之势席卷理智。
葛思宁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工牌,摔到桌上。
她愤怒又无助地发现这一秒竟是自己能想到的最解气的瞬间。
她看着老板娘这张漂亮又世俗的面孔,曾几何时,她只要想到都市丽人就会想到自己这位在校园里素未谋面的学姐。可原来职场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她小看这个世界了。
葛思宁给她比了个中指。
“我不干了。”
第99章 葛天舒知道……
葛天舒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王远意拦着,她都快把葛思宁的脑门给戳穿了。
“你脑子到底长到哪里去了?!读书读傻了吗——”
她叉着腰在客厅里踱步,想来想去,觉得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而且她最生气的一点是:“你厉害, 你清高, 你给别人白打一个多月的工?工资都不要了?”
葛思宁当时逞一时之气, 当时直接拎包走人。盛怒之下,她甚至都没和组员们打声招呼,就更别提跟人事还有财务走流程了。
现在被葛天舒骂成这样,她倒是醒悟过来了,但是心里非常不愿意再和公司里的人有一丝一毫的纠缠。更何况她当时走得那么英勇, 现在回去要钱就显得很窝囊。
葛天舒冷笑:“你不会是想着家里有钱, 所以可以不在乎这点工资吧?葛思宁, 你知道什么叫劳动所得吗?你的骨气就值三千块是吧。”
说到最后妈妈都懒得理她了,王远意中途插过一句嘴, “你何必动这么大的气?现在是思宁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回到家还要被骂。孩子可怜, 我早说了让她辞职, 你偏不让。”
葛天舒没有回应他,指着葛思宁说:“你自己想想清楚吧,要工资还是要你一文不值的清高。”
得知此事的徐静和江译白没有表现出什么,估计是怕她伤心, 但是葛思宁能感受到他们的欲言又止。这件事似乎只有王远意是支持她的,可这份支持却是悲观的,他认为葛思宁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吃这个苦。如果缺钱,和家里开口就是了。
这是葛思宁第一次觉得爸爸的支持是这样单薄且片面。钱是副产品,她想得到的是体验。虽然现在结果不太美好, 但葛思宁不会因此否定过程,王远意却判断她做了无用功。
辞职第二天她躺在床上开始渐渐后悔,反正都被炒了,除了工资,或许她就该收下那笔钱呢?葛思宁不知道有多少,但好歹是自己的“卖身费”。她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很想把自己卷成一条寿司,这样就不用上班,不用考虑这么多问题,只要等着被吃掉就可以了。
江译白给她转了五千块钱。
葛思宁问他做何用途。
他说是给她的零花钱。
葛思宁退还了,并回复:“别太爱了。”
换做是以前,葛思宁感觉他会和自己讲道理。但是现在,他变得帮亲不帮理。真被无条件溺爱了,葛思宁又会反其道而行之地去思考自己的对错。她想她真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群体。
除了这些纠结之外,还有一件让葛思宁很伤心的事。
虽然公司氛围一般,但是他们组的感情还算不错。平时早上会分享早餐,午休会经常约着吃饭,加班还会一起吃宵夜。可葛思宁那天大摇大摆地离开,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问,也没有一个人慰问。
她知道职场不如校园,没那么多真心,更没有朋友一说,可之前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如今人走茶凉,难免有些唏嘘。更何况葛思宁在实习的过程中受他们照顾不少,她虽然没有幻想过同事为她出气,但至少应该义愤填膺?可原来大人的情绪是那样宝贵,不会因为一个过客而波动。
她茫然地问江译白,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调理呢?可他显然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或者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参透了其中规则,所以面对葛思宁的难过,他心疼是真的,无法共情也是真的。
葛思宁不怪他,因为连一同实习的徐静都没办法理解她这样的想法,她惊讶地问葛思宁:“你怎么真把同事当朋友了?”
“因为他们对我很好……”
“好在哪?”
“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聊八卦,一起吃饭,一起说老板坏话……他们还经常鼓励我,我写了好多东西都被高层毙掉了,但是我们组长安慰我说那是他们没眼光,她很看好我……”
徐静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也会说是安慰了。”
“思宁,想要牛跑,就要让牛吃草……而且只是说说而已,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太容易被感动的话,以后还会受伤的。”
葛思宁听完更伤心了,不是因为徐静说了真话,而是徐静也明白的事情她却不明白。好像所有人都默认摔跤会痛,但她一定要摔了才知道。这迟钝让她多了很多不必要的伤痕,葛思宁细数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好笨。
暑假还剩下半个月,葛天舒见她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便在餐桌上提了一嘴,问葛思宁要不要跟她出去应酬。
虽然家里的产业和她的专业毫不相干,但是人性是相似的,这个社会的规则也是通用的,葛思宁过去总是刻意回避这些人情世故,以至于现在遇到这点小事就郁郁寡欢,不如趁有机会,做做脱敏训练。
王远意当下提出了反对,并说:“她一个女孩子,你让她出去抛头露面算什么事?”
葛天舒脸上浮现不悦,但语气依旧平静:“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应该被关在金丝笼里?还有什么叫抛头露面,我又不是带她去什么不正经的场合,更不是拿女儿去做买卖,怎么就抛头露面了?”
眼看着父母就要吵起来,葛思宁赶紧开口打断。她面对两人的眼神,王远意很明显对她还有期待,可是……葛天舒的建议恰好符合葛思宁现在的需求,所以她在爸爸的注视下,迎合了妈妈:“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可以去看看。”
葛天舒弯唇一笑,“你倒是很清醒。”
葛思宁本人既然愿意,王远意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让葛思宁愧疚,但也因为如此,葛思宁更觉得自己背叛了他。
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过去她站在爸爸那边的次数不少,妈妈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心里估计也伤心过。
葛思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葛天舒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认知让她觉得恐怖,不仅是这个事实恐怖,她迟到的了解也恐怖。她发现她们这对母女做得真的非常失败。
跟在妈妈身后和他人谈笑风生的时候葛思宁才真正开始了解她的辛苦。过去她认为家里的钱来得比别人容易得多,因为比起其他家庭,她的爷爷奶奶已经为后代奠定了富裕的基础,所以葛天舒再怎么不容易,也是幸运的少数。
这个认为没有错,但是不全面。幸运归幸运,妈妈为了维持现状也付出了不少。所以他们家才会变得更好,葛思宁才能得到了更好的成长环境和物质条件。在大多数人都为金钱而感到窘迫的青春期,葛思宁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担心过类似的问题。
但被爸爸带大的葛思宁,对妈妈的付出却是模糊的,甚至是有点坐享其成的。王远意并未给她灌输过不好的观念,但仅仅只靠只言片语,小时候的葛思宁完全无法理解妈妈的忙碌和缺席。
她的理解来得真的很迟。
结束饭局回去的路上,葛思宁问她:“一直做这些事,不会觉得辛苦么?”印象里妈妈总发脾气,却不太抱怨。
葛天舒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这么多年,女儿一直偏袒丈夫,她清楚原因,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她既然从前不解释,那现在也不会找理由。
她只说:“这是我的责任。”
“我有我的责任,你爸也是。你不用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没有十全十美的家庭,你只要享受父母给你的一切就够了。”
葛思宁享受不了。
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会为这些事感到压抑和痛苦。
去了两三次这样的饭局,她就开始讨饶了,葛天舒还想再逼一逼她,可她抗拒得不行,跟要她上刀山下火海似的,索性随她去了。
暑假快要结束了,葛思宁还没能从时间的流逝里缓过神来。她明明不上班也过得很充实,去跑步去游泳去看书,做家务写日记帮家里人跑腿,跟男朋友做.爱约会彻夜长谈……可临开学的时候,她还是有种一无所获的错觉。
八月底,她大汗淋漓地趴在沙发上跟收拾残局的江译白说:“我到现在还没办法接受自己马上就要大二了。”
她遇到江译白那一年,他也是大二。
印象里那时候的他就已经很成熟了,怎么自己还跟小孩似的?
他们仔细探讨过这个话题。
江译白把她抱在怀里捏她的手指,跟她分享还没有和她相遇时的生活。其实谈不上心酸,甚至很有趣,尝试不同的工作,认识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情,然后从长方形变成正方形,又变成圆形……慢慢丢弃多余的面积,修剪掉棱角。
葛思宁很意外地发现他以前的性格和现在的性格截然不同,虽然偶尔能感受到他毒舌腹黑的一面,可葛思宁以为那只是灵光一现,不曾想是过去幼稚的他突然冒出来作祟。
她嘟着嘴抱怨自己为什么和哥哥不是龙凤胎,如果早五年出生说不定还能和那个他相逢。江译白咬了一口她的下唇,问她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而且,为什么你那个时候就已经能够这么理智地做决定了?”
她难以想象十八岁的江译白是自己选择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和他走入同一条河流的葛朝越完全是服从了家里人的安排。哪怕叛逆如葛思宁,当初也是在爸妈的指导下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江译白说:“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我也有受我们高中老师的影响。他指点过我,再加上我是目标比较明确的人,当时觉得报都报了,就读下去好了。”
葛思宁心想,难怪,她就是那种目标不明确的人。不对,她甚至没有目标。
她脸上一流露出黯然,他就忍不住想亲她。他说她可怜的样子很可爱,葛思宁不太喜欢这样的评价,他却说:“偶尔脆弱一下,没什么不好。”
这个世界要她无坚不摧,可江译白希望至少在他这里,葛思宁可以随时随地卸下铠甲。
毛绒小狗四岁了。
葛思宁给它过了三个生日,可只有今年是名正言顺地和江译白一起。她寄托在小狗身上的思念终于能够让他知道,于是借着烛光,她流下了一滴眼泪。
还没来得及擦掉,就看到男友鬼鬼祟祟地把手背到身后:“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装蛋糕的包装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偷梁换柱,摇身一变变成礼物盒,葛思宁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以为是同一个盒子。
被他推到面前才知道,他准备了惊喜。
“到底是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你拆开就知道了。”
葛思宁心跳加速,那么大的盒子,里面总不能装的是钻戒吧?哎呀,她最近老是想着这件事。
拆掉上面牵着的气球,让它升空飞向屋顶,紧接着是蝴蝶结、绸带……葛思宁掀开盒子,里面居然趴了一只小金毛。
她捂着嘴怕自己尖叫出来,但小狗不知道什么叫惊喜,也不知道什么叫克制,它只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有了主人,于是兴奋地朝她汪了一声。
江译白替她把不小心捂到嘴边的头发从手心里抽出来:“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要一只真正的小狗。喜欢吗?”
发丝划过葛思宁的嘴巴,痒痒的。她十五岁的愿望突然实现了。她还以为这个愿望要等到她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或私人空间才会实现。
她完全呆掉了,被小狗扑得往后倒,被温热的舌头舔过手背,摸到它身上柔顺的毛,她才大喜过望地确认:“你……怎么会呢?过了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会记得?”
她居然才发现:“难道你当年送我小狗玩具,是因为你知道我的这个愿望?”
他扶额,难得苦笑:“不然呢?”
“我以为你就是随手买的……”
“我随手买的,你还每年给它过生日?”
葛思宁不接茬了,她只是想借这个理由和他再多一点牵连。
见她羞赧,江译白也没揭穿。只是一想到葛思宁的暗恋如此辛苦,他就觉得亏欠。
为她实现这个愿望并不全然是为了讨她欢心,而是他开始有底气,给她想要的生活。
狗养在江译白家里,葛思宁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它。
如果爸妈都有空,那她会顺便回家。如果没空,那她整个周末都会睡在江译白这里。
不过就算要回家她也会想办法溜出来和他私会,葛思宁最喜欢拿这件事情捉弄他,一会儿说他们像在偷.情,一会儿又说能同居就好了。但每次江译白提出以男朋友的身份去见她父母,葛思宁又会找尽理由搪塞。
她最坏的一点在于,总是卡着门禁时间勾引他,把他吊得难以自持以后就故作要走,有一次江译白实在忍不下去了,把都已经摸到门锁的葛思宁摁在玄关,在她的惊呼里猛入。
还道貌岸然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气得葛思宁死死绞住他。
大二开学不久,校园里一片欣欣向荣。夏天的暑气还未全部散去,傍晚常见绚丽晚霞。葛思宁经常会停下来拍照,然后发给江译白。
她的日常好像并没有因为大二的到来而变得怎么样,顶多就是身边的人的面孔开始更迭。
九月底,京华开始落叶了。
她某天走在路上,突然在一行游客中看到了正在拍照的徐之舟。
好久好久不见了。
碰上了就没有忽视的道理。
他不爱发朋友圈,葛思宁也很少听到他的近况。上一次得知他的现状,还是五一的时候徐静说两家父母攒了个局,好像真的要撮合他们……
想到这里葛思宁没忍住笑了出来,徐之舟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
“怎么来我们学校也不告诉我?就你一个人?”
徐之舟嗯了一声:“在网上刷到图,正是好时节,所以就来了。”
京华四季都很美,这一点葛思宁深有感悟。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年,多少也了解一些,说话的时候不禁带上了东道主的骄傲:“等过两个月再来,枫叶红了更好看。不过到时候可能要在线上预约,因为游客很多……”
葛思宁想到什么,又说,“如果没有预约上,可以联系我。我带你进来。”
徐之舟说好。
“你也算我在京华的人脉了。”
葛思宁一愣,唇角咧开,没想到他也学会了开玩笑。
那次偶遇以后,他们的联系多了起来。
不过不止是他们两个人,还有徐静。
徐静又拉了个群,把前男友排除在外,说:“@徐之舟,以后有什么事都在这里说,不准私聊。”
被她的避嫌和小气弄得哭笑不得,但葛思宁和徐之舟还是回复:“遵命。”
一下就感觉回到了高中,还有刚上大学的时候。
葛思宁这个学期做了很多断舍离,把之前加的很多群,还有多余的社团给退掉了,就只专注排球队和辩论社两件事。不过新人辈出,她也没那么忙了,空出来的时间就拿去学自己感兴趣的事。
比如写生。
她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大意是同样的景色,画面和语言是一体的。她在绘画上资质平平,抱着凳子到湖边和那群专业人士并排而坐,不免羞愧。葛思宁想了想,把速写本换成了笔记本。
人家在那里挥毫落纸,她就挥翰成风,虽然最后写出来的小记不是宛如流水账就是辞藻堆砌,但她安慰自己写了就行。
也有过灵感不佳的郁闷时候,每每这样,她就会翻看简玲的新书。
还是许巍去年圣诞送的那本,葛思宁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却还是很喜欢。
和师兄仅剩的交流全是关于书籍的探讨,公司的事葛思宁不知道他有没有听闻,但许巍不提,葛思宁也不想告诉他。
她最关心的依旧是简玲的新书进程如何,但每每提及许巍都有些悲观,说情况不太好。作者本人的意见和公司的想法相悖,他们做出版的,当然是希望内容越有看点越好。
葛思宁能理解,但不免心焦,一本书从策划到推出所需的时间实在过分漫长,她和许巍开玩笑说,希望大学毕业之前能买到,许巍回了个叹气的表情。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是,简玲的助理开放了投稿邮箱,呼吁读者将其当做树洞,并称所有的来信都会在每个月月底整理给简玲本人,并有一定可能获得回复。
葛思宁猜她大概是觉得编辑转交的来稿都太过市侩,所以想直接和读者交流。但不管怎么说,能够通过快捷便利的方式和喜欢的作者互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葛思宁也写了一封邮件,却迟迟没有发。
不是担心自己的烦恼过于小儿科,就是挑剔自己写得不流畅。
拖着拖着,她都快忘记了,却在这时刷到简玲给读者的回信,被这个幸运儿公布在了网络上——这意味着她真的会看这个“树洞”里的来信,也会回复,不是骗人的。
葛思宁被刺激到了,决定再写一封,这次她绝对会发送的。
写的时候,她恍惚回到了小学,用信纸给杂志上留下联系方式的编辑投递稿件的时候。除此之外,她的信纸还写过很多东西,给作者的鼓励、给电视台儿童节目的建议、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笔友的安慰……这些信大多没有回复,可小小的葛思宁还是写了,而且写的很开心。她想,现在也一样,或许她不该考虑太多。
葛思宁写的内容是她的迷茫。
她说她已经在种种建议下尝试了很多种生活,可是依旧找不到所谓的“致爱”。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种理想适合她吗?她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人人羡慕的大学,却不知道该怎么延续人人羡慕的人生。妈妈希望她出国,她却觉得这做法像在逃避。而且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眼看时间匆匆流逝,却无法阻拦,即将到来的二十岁,会给出答案吗?
接下来的三个月,葛思宁都没有等到简玲的回复。
胡梦放假了,回国探亲,免不了要来家里坐坐。高考完那年葛思宁险胜,可如今看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葛思宁又觉得自己输了。脱离大人的视线,她们在院子里独处,胡梦在旁边用英语和男朋友打电话,葛思宁突然发现她的发音是这么标准。自己六级虽然考了六百多分,但是口语却烂得要死。
等她挂了电话,葛思宁问她英语是怎么学的,四六级考了几分。
胡梦眨眨眼,“四六级?我没考。”
“那托福……”
“低空掠过。”她坦白道,“达到学校的接收标准就好了,书面考试而已,这么努力干嘛?”
葛思宁感觉她在阴阳怪气,可看她的表情,又无可指摘。不是装的,胡梦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坐下来:“怎么了?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吗?我记得你高考好像有一百四十多分?”
“嗯……但我不会说。”
“应试教育是这样的。其实换个环境,比如在国外呆一段时间,慢慢就会了。”
葛思宁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记得我英语多少分?”
胡梦一愣,拍了她一下,“还不是我妈天天在家里说!说思宁考得有多好啦,读书有多用功啦,身材有多健康啦……”
葛思宁真没想到,一向爱吹捧自己女儿的胡阿姨私底下居然对自己赞不绝口。
胡梦说:“不然你以为我以前为什么这么讨厌你?”
葛思宁:“现在不讨厌吗?”
胡梦:“嗯……现在无所谓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再为从前嫉妒你的事而烦恼了。”——
作者有话说:三章内正文完结,已经没有什么伏笔了,把一些剧情挪到番外去写ouo
第100章 令人……
令人无比纠结的冬天。
葛思宁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
可是她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始注意起别人的生活节奏, 过去专注自我后改掉了坏习惯,在察觉到她的摇摆以后卷土重袭。
大学开学之初,她曾在心里鄙夷过舍友们的随波逐流。可现在,葛思宁无法判断她们走的路是否正确, 因为她自己也站在这个分叉口。眼看他人陆续经过自己, 脚下却如同生了钉子般举步维艰。
害怕落后和失败的心情再次回到她的世界里, 葛思宁又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左顾右盼的人。
他们学院每年提供的交换生名额是除了法学院以外最多的,但仍然需要力争上游、做足准备。
葛思宁还没有决定好,但是已经开始了解相关事宜。
某天她在简玲的小传里翻到她年轻时,以台大交换生的身份来内陆游学。为期一整个秋天, 不长, 却收获良多。那一年她写了十篇和自己过去的风格截然不同的散文, 被出版社装订成册,誉为她勇于突破舒适圈之作。可简玲却在另一本书籍的后记里调侃了这件事, 称自己只是被一方水土所影响, 并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的笔风。
为此她顺便写了一篇关于环境对创作者的影响的论文, 可惜时间过于久远, 葛思宁没能搜到。
但是那本散文她看过许多次,在尚未意识到现实艰难的做梦时期,她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够以交换生的身份去台大学习。她寄托了某种期待在这件事情上,妄想实现之际, 自己也从只会涂涂写写的顽童变成了和简玲一样饱受赞誉的作家。
不过她的梦想太多了,随着长大而增加,过去的梦想被遗忘。
真正让葛思宁下定决心的契机,是她有一天走在路上,踩到一朵落花。她开始好奇, 另一个半球现在是什么季节,那里又会开什么样的花。
初来乍到之际,她虽然为京华的繁荣而感到局促不安,但在内心深处,葛思宁依旧感谢高中三年那个奋笔勤书的自己,谢谢她用无数个重复的、枯燥的、艰难的日子,为未来的自己换来了一张通往更大平台的门票。
她不禁思考,五年,十年后的葛思宁,会感谢还是埋怨现在的自己?
抱着这样的思考,她决定迈出这一步。她告诉葛天舒,她准备好了,她想飞了。
葛思宁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因为自己顺从了她的选择。可她已经不是十五岁了,妈妈对她的期待早已不一样。目睹葛思宁眼中的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讨好,葛天舒问她:“你是真的想出国,还是觉得服从家人的安排会让自己好过?”
葛思宁一愣。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出生天的女孩,竟有一日会因害怕狂风骤雨而敛羽,久久停靠在父母的指间。
葛天舒见她回答不上来,便提醒她一件事:“葛思宁,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出改变,或是不具备承担得失的勇气,那出国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一两年的时间,回国以后你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是去喝点洋墨水还是想改头换面,你想清楚再跟我说。”
葛思宁却问:“我就一定要改头换面么?”
“什么?”
葛思宁说:“我并不想改变自己。因为我对现在这个我很满意。”
葛天舒看她的目光换做探究。
葛思宁直视着她,脸上流露出坚定:“我想去,是因为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如果找不到理想,那说明我的理想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不知道。”
“但大概,在路上。”
她反驳了母亲,可难得的,她们没有吵架。葛天舒那时的笑容甚至带有赞许。很久以后,当葛思宁真正拥有完整的选择权以后,她才明白妈妈的苦心。她对葛思宁的期待从来不是顺从或反抗,硬币只有两面,人生的可能性却不是。
然而这件事情的推进却比葛思宁想象中困难。
忽略其他琐碎的事情不谈,王远意的反对就是葛思宁目前最大的阻碍。
葛天舒清楚她为什么这样为难,因为葛思宁很在乎爸爸的感受。所以她没有选择自己和丈夫协商,而是任由这对父女自己解决。她说:“如果你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就不用考虑后续了。”
其实妈妈拥有这个家庭里的最高决定权,但无论是为了回避冲突也好,想让葛思宁试着去面对也好,总之她置之不理,任由他们发动了有史以来第一场,以葛思宁和爸爸为当事人的冷战。
这主演阵容简直前所未有,葛思宁看惯了家里的冲突,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站上这个擂台,而且对手还是王远意。
如果说她和妈妈的战争是刀光剑影,每次交手都往对方最痛、最脆弱的地方进攻的话,那她和王远意之间简直是死局——因为他们都不舍得让对方难过,又无法为对方妥协,倔强和倔强的交锋,实在不知道什么该怎么输,又怎么赢。
可葛思宁决定的事情从未回过头,她觉得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优点。
这么重要的事,最起码要告知家人。所以很少给葛朝越发信息的葛思宁,破天荒地地给哥哥打了通电话。
她知道大概率是打不通的,他那边的信号全凭天意,有时候去到偏僻之境,能两三个月不见踪影。
看着呼叫失败的提示,葛思宁打开和葛朝越的对话框。
哥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给她发一张照片,还有坐标。葛思宁点开,地图总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她每次都只回复一句“平安”,这是她最卑微也最诚恳的祈求。两年了,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这样的联系。
许是心有灵犀吧,过了十几个小时,葛朝越居然回了个问号。这是他回消息最快的一次。葛思宁本来都惊喜得弹起来了,又看到他紧接着发来的一句:“天气不好,等我下山再给你回电话。”
葛思宁等了两天没等到,本来都不抱期待了。然而半个月以后,一个陌生归属地的奇怪号码连续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原本都当诈骗电话挂掉了,但想想,哪个骗子这么锲而不舍呢?
接起来,听到葛朝越很不耐烦的一声“喂”,葛思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效率简直令人发指。她心想,干脆等她学成归来再打过来好了。
不过想是这么想,好不容易联系上他,葛思宁简练地把事情说了一下。掐头去尾提取枝干,只有陈述没有情绪。怕他担心。
葛朝越在那头不知道在踩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树枝。
葛思宁原以为他会是最支持自己的人,可现在隔着屏幕聆听他的沉默,她心里突然没底。小时候她就是这样,顽皮捣蛋的哥哥都不支持、不会去做的事情,她也绝对不会尝试。
“想好了?”
“……嗯。”
“啧。”他有些绷不住,“爸和妈怎么说?”
葛思宁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她刚买完东西路过公园。不太想立刻回家,于是走到秋千上坐下。
她说:“没怎么说。”
葛朝越信她才有鬼了:“爸肯定不同意。”
“知道你还问?”她被戳中心事,气急败坏。
“其实我也不是很赞成。”
“为什么?”葛思宁有点急了,“你自己不也是追求理想和自由去了吗,怎么我就不行?”
她心里清楚其实是因为她和哥哥性格不同,如果说哥哥是真正的飞鸟,那她就是蜗牛。哥哥只需学会飞翔,而她却要丢掉自己赖以生存的壳。他们需要做出的牺牲不一样。
葛朝越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他要挂了。
这段时间极端天气频发,今天好不容易下山到镇上补给物资,他才找到机会给葛思宁回电。
同事在催,葛朝越说:“回不去送你,别怪我。”
妹妹顿了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一路平安。”
“……呜……”
葛思宁在电话那头死死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本来想说“嗯”,但开口还是没能藏好哽咽。
昨晚刚下过雪,到处银装素裹。那头传来挂断的嘟嘟声,葛思宁却迟迟没有熄屏。
她擦掉眼泪,看向不远处堆雪人的一群小孩,睹物思人地想到小时候的哥哥和自己。
他们也有过这样的单纯快乐的童年,当年被葛朝越骗着吃雪的葛思宁从来没有想过,长大后的某一天,她会坐在秋千上怀念那些瞬间。
原来长大,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好。
新春佳节,爷爷奶奶家一片欢声笑语。今年家族里添了不少人丁,所以比往年热闹了一点。席间,葛天舒突然开口提及了葛思宁要去英国交换的事情,吓得葛思宁筷子都掉了:“妈……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亲戚却没理会这细若蚊声的辩解,像是找到什么值得讨论的议题一样开始问东问西,葛思宁一张嘴哪里说得过十几张嘴,在一张张好奇面孔里,王远意的沉默显得那么特殊。他是在座的人当中和葛思宁关系最亲密的人,可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仿佛他才是最无所谓的人。
葛思宁不太明白为什么一直旁观的妈妈会突然丢下这个重磅炸弹,扭头看去,葛天舒的表情令人触目惊心,葛思宁多希望自己解读错了,她以为那一年的除夕夜早已翻篇,可原来父母从未和解,以至于葛天舒要借葛思宁的选择来回敬他。
而王远意似乎也感同身受了妻子当时的痛苦一般,始终保持冷漠。这是他生气的方式。
葛思宁在家如履薄冰地呆着,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包括江译白倾诉自己的处境。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她有时候会质问自己,在内心深处,是否早就妥协了?
可在此之前,父母之间的关系彻底破裂了。
那天是很普通的一天,风和日丽。葛天舒提议到森林公园里去野餐。当然,只带葛思宁这么个大儿童当然不好玩。她叫上了自己新认识的一个合作伙伴,对方的女儿今年九岁,正是古灵精怪的时候,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让人新鲜。
每到这种场合,就算天塌下来了,家里人都会配合葛天舒演戏。美满的家庭和幸福的婚姻对于男人来说只是点缀,但对女人来说却是衡量能力的标准。
然而在葛思宁心里,葛天舒或许不是个优秀的妈妈,但她绝对是个优秀的女人。
她的事业她的能力她的性格在男人堆里都屈指可数,且不会因为她不太会做母亲这件事而打折。
在葛思宁天马行空的作文里,她也写过想要成为妈妈那样强悍的人。只是后来想想,她希望得到的或许只是结果。作为女儿,葛思宁或多或少还是会吸取教训,如果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小孩,她不会那样对待她。
野餐的氛围很好,多亏了那外向的孩子。就连这段时间一直愁容满面的王远意都为其展露笑颜。对方开玩笑说了句:“不如葛总再生了一个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脸色皆是一变。对方经妻子提醒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不尊重女性,连忙道歉。
葛天舒说没关系,并感慨:“其实我女儿小时候也和她一样调皮。”
“哈哈,是吗?看不出来呢,令媛给人的感觉特别大方、沉稳,您不说她还在读大学,我还想问您怎么不让她进公司帮你呢。”
葛思宁为这从未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感到惊讶,被碳酸饮料小小地呛了一下,听到王远意接话:“孩子长大了,性格也会跟着变。”
葛天舒说:“都二十岁了,哪里还能跟八九岁的时候比。”
合作伙伴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多问了几句,尤其关心孩子青春期‘突发恶疾’的概率。
葛思宁作为当事人,听父母复述那段光阴,颇有感慨——原来在大人眼里,那时她的伪装是如此拙劣,甚至笨拙得有些可爱。
都说人无法同时获得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葛思宁却直到今天才理解这句话。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子,在记忆的长河里竟都洒满了金子。
回去的路上,葛思宁还沉浸在这股情绪里。她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察觉的事。比如妈妈其实比想象中更关心也更了解她。又比如她和爸爸无论是在外貌还是性格上都很像,这个事实却不会影响她和妈妈也很相似。
冬季的夜晚月明星稀,葛思宁坐在后排听父母在前面讨论今天一起野餐的夫妇。这情景似曾相识,葛天舒总爱说些有的没的八卦来震撼他们。中途说到他们的女儿,父母纷纷感慨,养大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说着说着,竟同时回头看向葛思宁。
葛思宁有点不好意思,又或者被他们默契弄得受宠若惊,她拉上外套的拉链,把下巴埋进领子里,假装睡着了。
她以为被唤起回忆的、被感动的不止自己,可那天晚上,客厅的灯久久没有熄灭。
葛思宁找了个借口下楼,装作经过,想知道他们聊什么聊了这么久。结果甫一出现,就被葛天舒伸手叫去。
“怎么了?”她拉开凳子坐下。
父母的表情都很平静,望向她时甚至是温和的,葛思宁被这样的目光浇灌,心里的种子跟烟花一样快速升空绽放,她以为,她以为……
可葛天舒和王远意交换了一下眼神,王远意接过了开口的任务。
他说:“思宁,我们决定分居了。”
“爸爸会留在这里,妈妈会搬出去。另一套房子之前你也去看过,近地铁口,以后你从学校回来,嫌麻烦的话,住妈妈那里会比较方便。不过那边是商品房,肯定没有现在家里这么大的空间……”
他自顾自地安排着未来,葛思宁却还没从他第一句话里回过神来。她眉心跳动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皱起,葛思宁站了起来,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问了句:“什么?”
葛天舒以为她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分配,解释道:“之前我们复婚的时候,协议上写过,如果离婚的话你爸净身出户。可是我们聊过了,都觉得没必要走到离婚这一步。毕竟年纪大了,折腾不起。而且你爸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留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新家离我公司近,我平时上班也方便。”
见葛思宁似乎越听越茫然,葛天舒想到什么,换了个话题:“至于财产分割问题,等你哥回来了再做打算也不迟。我跟你爸以后在法律上还是夫妻,所以没那么麻烦,你也不用担心我厚此薄彼,哥哥有的你也会有。”
说到葛朝越,葛天舒冷笑一声:“不过如果你哥不打算回来了,那你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全部。”
葛思宁在这一连串看似妥帖的安排里找回自己的理智,原来人悲愤交加的时候是真的说不出一个字的。
她听着爸妈心平气和地继续讨论未来的生活和子女的安排,她知道有一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但没有一个人向她解答,他们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
明明今天他们还在森林公园里和另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家庭度过了惬意的一天,为什么一到夜晚,就突然宣告解散了?
葛思宁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她气急败坏地问王远意:“这是谁提出的?又是谁先同意的?为什么?就因为我要出国了?”
“当然不是。出国是你个人的决定,和这件事没关系……”
“那你们怎么突然要分居了?就因为平时吵过几次架?还是我没能同时满足你们两个人的期待,所以你们要把我劈成两份,一人拿走一半?”
这孩子,说到哪里去了。
葛天舒希望她冷静一点:“这个决定我们从复婚那天起就做好了。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经双方同意后方可执行。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买房?葛思宁,你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要继续和爸爸妈妈玩手牵手的游戏吗?”
“无路可退?”葛思宁难以置信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尝自己的愚蠢。
过去葛思宁为了修复他们的关系做了那么多事,尽管心里清楚收效甚微,但当事实真的摆到眼前,她依旧觉得好难过。
“那什么才叫有路?你们吵了那么多次,不也还是好好的走下去了吗。人生一半的时间都过去了,剩下的日子为什么非要分开走呢——”
葛思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和好”这个结果,明明当年她得知父母离过婚却又因为自己复婚的时候都没那么钻牛角尖。
或许是在那之后父母的处理方式给了她错觉,尽管她明白自己回不到从前的家了,却还有屋檐。
可现在葛思宁总觉得这座房子要塌了。
这违背了她心里暗藏的期待。她无法接受。
王远意的手搭在桌子上,一直没动。
听到葛思宁的质问,他淡然开口:“就是因为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去争吵,所以才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度过余生。”
他看过来,那双湿润的眼睛和葛思宁是这么像,从前葛思宁只觉得父亲温柔,可现在看来,他只是没有遇到需要坚持的事。一旦遇到了,他和葛思宁一样,决定了就不会回头。
“思宁,你长大了。爸妈不求你的体谅,但至少你要学会接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葛思宁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来接自己放学时,说过的那些关于未来的打算。
…
“爸,等我上了大学,你有没有想过回去上班?”
“你上了大学,哥哥估计差不多要结婚了吧。”
“不会的,他那个性格,鬼嫁给他。不对,鬼都不嫁给他。”
“那你呢?你上了大学,就不用我操心了?”
“我会学会照顾我自己的。”
“那还有妈妈呀,我要照顾妈妈呀。”
…
这说明在王远意心里,他是打算照顾所有人一辈子的。
为什么变卦了?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他?
葛思宁不知道。她不敢把一切想得太清楚。
那天晚上谁也没能说服她,但比起劝慰,父母的话更像是通知。
王远意终究是心疼她的,第二天一早,和小时候葛思宁和哥哥或者妈妈吵完架,不肯下来吃早饭一样,端着热腾腾的酒酿丸子上楼。
只是门敲了又敲,始终没人应答。
这不像葛思宁的作风。
王远意心急地打开门,发现竟然没锁。
里面空无一人,窗没关,被子也是冷的。
葛思宁失踪了-
凌晨五点,江译白被一阵原始的敲门声吵醒。
之所以说原始,是因为对方的手直接落到了门板上,而非电子门铃或者密码摁键。
他猜不到是谁。
因为他昨天晚上九点才回来,除了弟弟和老江,还有葛思宁,没人知道他已经抵达京都。
可怎么会是葛思宁?她有这里的密码,可以直接输入,根本不用敲门。
他带着疑惑和和警惕看猫眼,却在瞄到第一眼以后快速解开了门锁。
葛思宁的外套和围巾胡乱挂在身上,可见她出门之匆忙。她脸上浮着一双核桃大的眼睛,红肿得像是哭过。
门开了,她都来不及看江译白一眼,仔细听一听他那句贴心的“怎么了”,就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
葛思宁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像夜行雪地的旅人终于遇见冒着篝火的小屋。放任自己的眼泪流过他的身体,从感染,到浸透。他不再问了,只紧紧地抱着她。
早上八点,葛思宁窝在沙发里用江译白递给她的冰袋敷眼睛,他在厨房边做早饭边接电话,听声音和语气,她大概猜到是自己父母。
江译白的目光随之而来,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但是避开。他懂了,回复得滴水不漏。
刚坐到餐桌边,不等江译白问,她就主动开口了。
略过出国的事情,因为她暂时还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只说:“我爸妈他们分开了。”
分开和分居,一字之差,于葛思宁而言却没有任何区别。
江译白许久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葛思宁主动问他要,他差点忘了把餐具递给她。垂眸看到葛思宁乖乖地咽下早餐,他难忍怜惜,“思宁……”
“什么都别说。”她头埋得很低,让人错觉是她脑袋上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发旋在说话,“陪着我。”
江译白嗯了一声。
他做事果然周到:“我让徐静给你爸妈打电话,开学前你就住在这里吧。我过两天去给你拿行李。”
葛思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真的很会包庇人。
也好,她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安静又安心的地方疗伤。
徐静隔天过来看她,也是什么都没说。葛思宁真感谢他们的沉默,因为她的确什么也不想说。她想消失,或者找个角落藏起来,总之,不要被人找到。
父母都给她打过电话,她没接,然后就是信息。葛天舒发来的是钱,王远意让她替自己向徐静父母问好,又叮嘱她别给别人添麻烦。
葛思宁已读不回。
就这样与世隔绝般逃避了四五天,她接到葛朝越的电话。
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家里的变故,因为他的手机很久才开一次机。不过爸妈如果不刻意隐瞒,那他大概率已经收到消息。
不过葛思宁也不想过问,接到电话,她走到阳台。
江译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幕,斜阳下她单薄的背影被拖得很长,她单臂搂紧自己的躯体,另外一只手捂着嘴巴。
他听见她说,哥哥,对不起。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