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炼完心法,走到殿门处,默默看荒废庭院里,满地打滚的灰野兔。
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在逗弄它。
“修炼完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一道如梦似幻,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玄离抿了抿唇:“为什么?”
“因为我们养了它,当然要起个名字了。”
“我们”二字像只小锤,轻轻砸了一下他的心。
他慢慢走过去,停在楚悠身边,“你起一个。”
灰兔对没喂过自己,但每天住一块的玄离有些警惕,藏起肚皮,挨在楚悠脚边。
“好吧。”楚悠摸摸兔耳朵,认真思考一会,“灰灰,怎么样?”
玄离:“……”
“嗯。”
“来,抱抱它。”楚悠抱起灰灰,硬塞到玄离怀里。
容貌精致漂亮的男孩手脚僵硬,像端菜一样端着兔子。
兔子也僵硬不敢动,一人一兔如同雕像。
楚悠被这一幕逗得咯咯笑起来。
玄离缓慢抚摸了一下灰灰的耳朵,温热皮肤上长着层短绒,摸起来毛茸茸的。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楚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起了坏心眼,捏住他两边脸蛋往外扯。
“叫姐姐。”
玄离抱着兔子,稚嫩脸庞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哎,没劲。”楚悠松了手,改为摸他的头。
长大了是这样,小时候还是这样。
得不到答案,玄离便不再问,把兔子往前面的空气一塞,扭头就进了殿中。
“生气啦?”
身后飘来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笑。
玄离听得心烦,顺手把门也掩上。
楚悠抱着兔子在原地笑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下来后,慢慢抚摸脖子上的项链。
这根项链后来出现在玄离身上,形成了链接过去和未来的锚点,如果不交给他,或许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改变。
也许他们就不会认识。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
楚悠不清楚自己会留在这个时空多久,想办法弄来了一只乾坤袋,往里面装了很多东西,送给了玄离。
他不接,只是盯着她的方向问:“你要离开?”
楚悠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宫侍踹开了门,站在门外并不进来,似乎是嫌这废殿晦气。
“二殿下,走吧。”
玄离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紧抿着唇踏出殿门。
楚悠跟着他和几个宫侍,经过巍峨殿阁,来到一处华丽威仪的宫殿内。
仅是偏殿,陈设华贵无比。
殿中两人静立等候,其中一人面容熟悉,正是苏蕴灵的师尊,样貌要年轻得多。
他身旁站着道小小身影,模样玉雪可爱。
坐在上首的是个年轻女子,头戴华贵凤冠,如珠似宝抱着个面带病容的八九岁男孩,见玄离进来,她的神情瞬间冷淡疏离。
“拜见母后。”他乖顺恭谨地行礼。
“煜儿,乖,去吧。”君后不看玄离一眼,柔声哄着怀里的玄煜。
“我不要他的血,宫里的人都说了,他是小杂种!”
“你身上的弱症只有苍黎族人的血能治,你乖一些,明日娘亲带你去挑一匹心爱的灵驹。”
“娘亲,我要最威风那匹!”
“好,好。”
君后一番温柔劝哄,终于把玄煜哄得心甘情愿。
此时苏蕴灵的师尊还不是灵山之主,行礼后让玄离与玄煜相对而坐,布下疗愈法阵,又唤苏蕴灵召出净灵珠辅助。
宫侍上前,割破了玄离的手腕。
鲜血汩汩流淌,染红法阵符文。
在净灵珠柔和灵光的指引下,血液化作菁纯的滋补之气,引入了玄煜体内。
楚悠站在玄离身后,有一刹那想暴揍女人一顿,带着他逃离这个群狼环伺的帝宫。
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时空。
无法一直护着他。
为玄煜治病没有持续很久,在玄离面色苍白如纸时,苏蕴灵手里的净灵珠柔和灵光黯淡,融入了她体内。
“娘娘,师尊,蕴灵无能……”
君后抱起面色略有红润的玄煜,不耐烦地挥退了他们。
三人先后退出偏殿。
玄离正要随着宫侍离开,柔和灵光不动声色治愈了他腕间放血的伤。
跟在师尊身后的苏蕴灵悄悄收起净灵珠,回头露出歉意的笑。
他在原地静立片刻,慢慢抚上了右腕的菩提珠,也回以一笑,神情纯澈无害。
楚悠意识到,大约是这一刻,玄离发现了净灵珠能克制他腕上的菩提珠。
回去的路上,他的面色愈发苍白。
刚回到废殿,瘦弱身躯就踉跄着向前倒。
如意料之中的,玄离跌进了温暖怀抱中。
楚悠甚至不敢太用力,怀里的身躯太过瘦弱,冷得像块冰。
“我出去给你找丹药,哪种丹药有用……”
雪白的手用力攥住她的衣角。
玄离的视线阵阵昏暗,颠倒旋转,但仍然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要走了,是吗?”
琉璃般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像两簇不熄灭的幽火。
他攥得太紧,楚悠不再提离开,将玄离抱在怀中,温度渐渐渗透包裹冰冷身躯。
“睡吧,睡醒了我还在。”
她语气柔和似春风拂面。
玄离终于慢慢闭上眼,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西沉暮色透过窗棂,铺满宫殿地面。
这一觉太过昏沉,他艰难地睁开眼,第一时间四处环顾。
他已经回到了床榻上,盖着被褥,枕边放着乾坤袋。
打开一看,里面放了许多常用丹药,更多的是日常衣食住行所需的。
玄离的耳边静了刹那,血液仿佛簌簌逆流。
乾坤袋被死死攥在手里,他踉跄下地,赤脚在殿内四处摸索。
最后一丝天光散去,废殿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玄离坐在殿门的门槛上,直直望着进殿的必经之路方向。
或许是出门去了。
再等一等,会回来的。
他一动不动坐着,从入夜坐到深夜,又坐到天边泛起微光,再到日出。
日头东升西落,圆月再次挂于夜幕。
玄离等了一日一夜,终于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紧攥着乾坤袋的手指已经僵硬。他面无表情,扶着门框艰难起身。
“……骗子。”——
作者有话说:本章前半章重修,新增1200字,看过的宝宝可以再翻一下~
玄离的过往篇不长,结束后小情侣会正式相遇[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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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几千春(二) 将她锁在怀中……
睁眼闭眼的一刹那, 楚悠的意识陷入昏沉。
周围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朦胧模糊,光影扭曲,好似一部播放设备接触不良的电影。
过了很久, 楚悠才从这种状态里挣脱。
如同打破了某种屏障,她双脚落地,四周的景与声音变得清晰。
废殿荒芜破败, 殿内蒙尘,横梁上结满蜘网。
殿门外, 青石砖缝的草长到半人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楚悠的脑袋嗡一声, 指尖微微发麻。
很多糟糕的猜想接连浮现,她保持冷静,离开废殿去到之前经常光顾的膳房。
里面还有两个熟面孔, 其余都是生人。
唯二的熟面孔面容沧桑了不少。
她意识到,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膳房里的人在边忙活边闲聊。
“话说,那位放出来了么?”
“还没呢, 娘娘照顾着大殿下, 怕是把这茬给忘咯。”
“这都搁暗室里关好几日了, 没吃没喝, 估计早不行了。”
“老三,你说大殿下中毒, 真同他有关吗?”
“谁知道呢, 那位可是心狠手辣的主,你忘了那事?三个人, 脑袋都碎了!虽说查不出谁干的, 我觉得只能是他。”
*
暗室内无月无日,一切声音被隔绝在厚重墙体外。
一只苍白的手摸索墙面,在六道划痕下, 用指尖用力划下第七横,然后无力垂落。
腕间有道狰狞外翻的刀伤,过去几日,已经结了血痂。
玄离昏沉靠着幽冷墙面,唇干得开裂,腹中已经感觉不到饥饿。
被取血后,他就被扔进这里,所有人不闻不问。
他隐约有预感,自己撑不过今日了。
刻骨的恨意与不甘在心底疯狂滋生。
可惜,还没听见玄煜的死讯。
精心布下的局,只差一点,就能毒死他。
玄离合上眼,意识好似坠入水渊,渐渐涣散。
恍惚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非常温暖,且熟悉。
再次醒来,还是在漆黑暗室里。玄离即刻察觉到了变化,他手腕上放血的伤上过药并包扎了,饥饿感也有所缓解。
修者的目力异于常人,他一眼看见身旁放的水囊和油纸包着的馅饼。
“你醒了?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吗?”
以往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真切地在面前响起。
玄离死死盯着面前空无一人之处,袖袍下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久久没等到回答,楚悠心中疑惑,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指尖刚碰到衣料,一股巨力推来。
她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踉跄。
“……玄离,你不记得我了?”
玄离刚苏醒,虚弱至极,这一推耗尽力气,伏在地面喘息,仰头望着声音来源,嗓音又恨又哑:“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将他从深渊中拉出,又毫无征兆放手。
这样的行径多么可恨。
楚悠怔愣半晌,半蹲下身,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上次离开不是有意的,我控制不了离开的时间。幸好,来得不算太晚。”
被握住的手僵了一会,没再挣扎。
她把玄离扶起,一同靠墙面坐下。
“距离我离开,过去多少年了?”
“……八年。”
“你从原来住的宫殿搬出去了?”
“帝主下的令。”玄离掩去眼底阴翳。
四年前帝宫开设学宫,从十四洲内世家中擢选先生,教授各道修行法门。世家子弟都能来听学,他有心藏拙,表现平平。
那群世家子弟都敬着玄煜,不少人明目张胆欺辱他,换取玄煜的青眼。
于他而言,本是无关紧要的事,这群人日后一个也逃不了。
偏有个来自灵山的多事医师,见了几回他身上的伤,执意捅到他那父亲面前。
帝主心里对他有些复杂愧意。
往日只当没这个人,不去想也不去看,但捅到面前来,到底存了一点父子之情。
于是,玄离从那废殿搬出,明面上有了帝宫二殿下该有的待遇。
从此玄煜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变本加厉欺辱。
“我在外面听说你是因为玄煜中毒,才被关到这的。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楚悠的声音把玄离思绪拉回,暗室幽冷,唯有身旁是暖的。
他垂下眼睛,“没有。七日前玄煜生辰宴,他酒里被下毒,君后迁怒,把我关了进来。”
楚悠半信半疑,但转念一想,他才十三,在宫里处境艰难,应该做不到给玄煜下毒。
身旁的小少年已经与她一样高,稚嫩五官长开了些,可见日后姿容俊美。
“别担心,就像之前一样,我会给你送吃的来。”
玄离无声扯了扯唇角。
这么轻易就信了。
紧接着又听她问起:“我们之前养的那只兔子,它还在吗?”
“……”玄离沉默片刻。
楚悠走后,他一直养着灰兔,那是她留下的唯一活物。
但玄煜发现了它。
趁他在学宫听学时,叫了三个宫侍活扒了灰兔的皮,做成一道兔肉羹。
把血淋淋的皮毛和肉羹呈给了他。
“跑丢了。”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两人在暗室里待了两日,帝主身边的宫侍姗姗来迟,说是奉命接他出去,已经查到下毒真凶,是晏家弟子所为,已经被晏家勒令诛杀。
楚悠跟着玄离到了新住处。
宫室威仪,侍奉的宫侍们看着也恭谨,还有医师来为他看脉。
但她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
样貌温和的青年一袭青衫,进殿后颔首道:“二殿下,暗室阴冷伤身,帝主命我来为你诊治。”
楚悠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她怔怔看着林青良为玄离把脉,开了药方后,又絮絮叨叨叮嘱。
玄离态度恭谨唤他一声“师长”,面对他的关切,态度温和,面上滴水不漏。
“师长,我兄长他还好吗?”
“有山主亲自医治,大殿下已无碍了,还在修养。”
“如此就好,我近来都在为兄长忧心。”
“唉,你受苦了,这趟真是无妄之灾啊。近日忌食油腻,按时喝药。”
林青良合起药箱起身,玄离微笑着送至门口。
等人一走,他面上的笑淡去,本想把桌上的药直接扔了,想到楚悠还在,便把药包暂时放入了乾坤袋。
奇怪的是,很久都没再听见她的任何动静。
玄离心头一跳,到底年纪不大,五指用力攥成拳,脸色变了又变。
“你走了?”
又过了半响,他才听见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问:
“学宫里,有姓季的人吗?”
玄离紧攥的拳慢慢松开,往声音来源走近几步,“没有。你要找人?”
楚悠指尖发麻,缓缓摇头:“不,不找人。”
只是要阻止一件会发生的事。
*
帝宫延绵万顷。
太清山上修建了一座学宫,平日授课,逢节休沐。
玄离从暗室出来的次日,准时去了学宫听学。
“那人竟来了,在暗室待了这么久,没事人似的。”
“赵道友,这你就不懂了,就像那山上的野花野草野物,命都挺硬的。”
“这话有趣……哈哈哈……”
满怀讥讽的目光不断投来。
玄离熟视无睹,穿过一众书案,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意料之中的,书案翻了。
踢翻书案的少年细眉薄唇,满眼飞扬跋扈之态,衣着华贵琳琅,腰间佩叙家少主玉牌。
他抱臂挑眉一笑,“没站稳,脚滑,二殿下一向宽宏,这回不会怪罪我吧?”
玄离神色温和,微微一笑:“自然不会。”
少年觉得无趣,冷嗤一声走向自己的位置。
“嗖——”
一粒石子正中他的膝窝。
一条腿瞬间痛、麻、酸。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在书案上,轰然一声将书案压垮。
少年怒不可遏,直指玄离:“你敢暗算我!”
坐在最前面的苏蕴灵忍不住回头,柔声道:“叙少主,不是二殿下,石头从另一边来的。”
面对苏蕴灵,少年不好发作,他看了眼用关切神情看他的玄离,活像被塞了苍蝇,忍着气踹了脚书案,“去,给我把这活腻歪的人找出来——”
“在学宫内喧哗争吵,成何体统!”
一道青衣身影拿着典籍走入,沉着脸严肃训斥。
暴跳如雷的少年勉强收敛神情,忍气吞声寻了个空位坐下。
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收回视线,专注于课堂。
玄离已收拾好书案,拿出阵法典籍,余光瞥向身旁,声音极低:
“是你做的?”
楚悠把视线从林青良身上移开,在玄离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表示确认,并示意他摊开掌心。
温热触感在他掌心划动,连成一句话。
“稍后我离开一会,很快回来。”
玄离不动声色,攥住写字的手指。
“多久回来?”
楚悠用力抽出手指,无奈地在他掌心继续写:“最多一炷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玄离比小时候黏人。
得到确切答案,他终于不追问了。
楚悠寻了个合适时机,把昨夜写好的字条放到了林青良的桌案上,并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林青良在学堂内指导弟子们布阵,转了一圈回来,一眼看见多出来的字条,被叠得像豆腐块。
“小崽子……”他笑了笑,以为是哪位顽皮学生的恶作剧,顺手便拆开了。
楚悠站在一旁,心高高悬起。
这是在改变未来走向,她很清楚会引起巨大变化,甚至波及到自身。
但是,她不想让林青良死。
即使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纸条慢慢展开,楚悠的心脏越跳越快。
“嗯?”林青良来回翻看字条,不明白是谁放了张空的在这。
他顺手放在了桌上,环视学堂里的情况。
楚悠盯着空白字条,忽然伸手沾取砚台里的墨汁,按住字条,一个字一个字开始书写。
每落下一个字,精神力便如开闸般流逝。
一种无形的规则束缚死死压着她的手,不允许她写出任何。
她咬紧牙关,冷汗渗出额头,眼底满是执拗。
字条上缓慢显露出一笔一划。
林青良余光瞥见,被吓了一跳,狐疑盯着字条,低声念叨:“勿信禾……”
字迹戛然而止。
他拿起字条,仔细端详。
最后那个“禾”字很小,三个字没头没尾,不知有何深意。
“师长,弟子布的阵无法运转!”
台下有弟子求助。
“我来看看。”林青良放下这张怪异的字条,起身走向了求助的弟子。
一阵风吹过,字条无声化作尘埃。
好似从未出现过。
一堂课结束,半柱香时间也过去了,玄离没等回人。
他险些拧断了笔杆,但无数眼睛在暗中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失态,不能露出异样。
玄离慢慢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情绪。
一日的课终于熬完。
听了一天的学,叙家少主见师长们都走了,领着人迅速围上来,正想找玄离麻烦,没想到他径直推开一个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学宫外。
少年在身后暴跳如雷。
玄离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住处。
他屏退所有宫侍,在宫殿内一寸寸摸索。
没有。
还是没有。
他不死心,环顾四处无人的宫殿,“你走了吗?”
晚风凄冷,无人回应。
玄离紧紧抿着唇,袖袍下的手越攥越紧。
又骗他。
才三日就离开了。
他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到了学宫,找上了林青良。
“师长,”琉璃般的紫眸沉沉无光,“世上有没有能禁锢神魂的法阵?”
“若有,请您教我。”
*
帝宫内四季轮换,时间一日日流逝。
一晃到十七岁,玄离再没有见过楚悠。
同年,学宫里来了位新弟子。
姓季,名季凡,是方家家主方修永新收的关门弟子,对他极为亲厚信任,如同对待亲子。
他样貌清俊,唇角天然翘起,见人三分笑,同谁都能交好。
学宫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玄离身份特殊,加之玄煜公然排挤,他在学宫里独来独往,没有相伴的同窗。
季凡来后,主动坐到他身旁,与他作伴。
玄煜等人欺辱他时,季凡时常主动劝阻,替他回挡。
玄离冷眼旁观季凡的一切行为。
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此人怀目的而来。
如果放在他年幼时,也许会误信。
但有个人以行动告诉他,真心对一个人好,是无需告知本人,也不邀功的。
玄离面上保持温和疏离,静看季凡所做的一切。
坚持了小半年,对方有点沉不住气了。
终于有一日,私下找到他,问:“二殿下,我自问视你为好友,为什么你总是疏离待我?”
四下无人,玄离面上含笑,慢条斯理道:“因为,你装得太假了。”
季凡险些破功,咬牙微笑道:“殿下说的,我听不明白。”
玄离低笑几声,心情极好拍拍他的肩,“多和你师尊学,方家家主装得比你装得好多了。”
“……你!”
那日之后,季凡对着他装不下去好友了,主动搬开不再同坐。
平时碰面,表面上依旧亲近和气,私下却不再来讨好。
解决了这桩麻烦,另一桩接踵而至。
玄煜的弱症终于调理好,不再需要他的血了。
玄离适时在学宫大比中崭露头角,引得他的生父注目。
身为帝主,孩子出色自然是喜事,哪怕这个孩子不受喜欢,也可以当一把锋利好用的刀。
玄离开始得到一些简单的任务。
多次出色漂亮地完成后,帝主开始允许他接触政务,让他去办一些不能交给外臣,又不能见光的差事。
他每一次都办得妥帖。
与此同时,前来暗中刺杀的修者一波接着一波。
无人知晓他的修为已接近九境,前来刺杀的修者有来无回,尸首都没留下。
幕后之人坐不住了,急于试探出玄离的实力。
幽冷月色笼罩山谷。
灵驹拉着车架从半空驶过,玄离在车内闭目养神。
他的乾坤袋内放了个玉匣,里面呈着叙家少主的人头,等着带回帝宫复命。
世家们盘踞一方,开始不太听帝宫号令了。
帝主不满,以叙家开刀,作为告诫。
玄离忽的睁眼,指尖弹出一道灵光,灵驹嘶鸣一声,受令平缓落地。
车架刚落下,剑气裹挟着灵潮悍然劈来。
厢壁四分五裂,两只灵驹惨死。
玄离飘然后退数丈避过剑气,抬手一握,雪亮长剑出现在掌心。
一前一后,共站了三人。
他们扣着面具,周身气息收敛,显然是九境修者。
玄离扯了扯唇角。
看来背后的人坐不住了,甚至派来了三个九境对付他。
凄冷月色笼罩,三人都不曾开口,默契地对玄离出手。
“轰——”
山体震动,山谷两侧山石不断砸落。
灵潮汹涌震荡。
三位修者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这样的修为,已经接近九境,但面前的人甚至没有及冠!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资。
*
灵潮一次又一次震动,各色术法与法阵甩出。
山谷近乎被夷为平地。
其中一人尸首分离,面具碎裂,露出死不瞑目的脸。
鲜血浸湿玄离的衣袍,他面上溅了血,俊美面容如同修罗。
“锵——”
刀剑交错,一把刀贯穿他的肩头。
玄离好似没有痛觉,手中长剑蓦然送出,从对方下腹穿出,手腕一转,使之灵海碎裂而亡。
“咳……”他反手拔出肩头的刀,咳出一口淅淅沥沥的血。
就在此时,最后一个九境修者燃尽所有灵力,裹挟着恐怖灵潮劈落。
狂风骤起,吹得玄离染血衣袍猎猎。
腕上的菩提珠愈发滚烫,因他一直动杀念不断反噬。
他下颌紧绷,提剑再次相抗。
一阵轻风忽然掠过面前。
灵潮即将劈落之时,那修者手腕好像被什么拧住,灵力瞬间消散无踪。
玄离反应极快,一剑送出。
“砰!”最后一人倒地身亡。
玄离手中的长剑抵着地面,闭目微微喘息,再次咳出大口鲜血。
一只无形的、温热的手扶住他的手臂。
“玄……”
楚悠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玄离反手攥住她相扶的手,将人狠狠一拽!
她一头撞在了少年坚实的胸膛上。
两条手臂瞬间收紧,将能触及却看不见的存在锁在怀中,一只手凝出灵力,在她背后飞速落笔。
楚悠感受到后背有指尖滑动,下意识道:“……你在干什么?”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画阵!”——
作者有话说:粗长奉上~平时要上班,有时候会更得短一点,会努力写长的,欢迎鞭策[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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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几千春(三) 这个吻轻柔似羽毛,青涩……
阵法一气呵成落下。
玄离心头稍松, 就见画下的阵法溃散消失。
不可能。他分明练习了上万次。
他强忍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一手紧锁楚悠,一手不依不挠继续画阵。
肩上被刀贯穿的伤还在汩汩流血。
血腥气灌满楚悠的呼吸, 她被勒得喘不上气,艰难道:“别画了……什么阵法都对我不起效。你流了好多血,先止血。”
玄离充耳不闻, 固执地又画一次。
还是不起效。
晕眩感一阵强过一阵,他强撑着拿出缚仙索, 抓住楚悠的手腕胡乱缠了许多圈, 然后捆在自己手上。
艰难打完一个齐整的死结,他一头埋在她肩上,彻底晕了过去。
冷风吹过山谷, 吹散满地血腥气。
“……”
楚悠默默看了眼被捆住的左手,深吸一口气,单手扶住沉重身躯, 一步步往前挪。
上辈子, 一定是欠了他的。
*
火舌不断舔舐木材, 不时弹出火星。
玄离恍然睁眼, 火光跳跃,晃得眼睛酸胀。意识还没完全清醒, 他本能垂眼看向手腕。
空的。
缚仙索落在手边, 已经被解开了。
玄离紧咬牙关,当即撑着山洞石壁站起。
“刚包扎好, 别动。”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按住他的肩, 制止了起身动作。
她的声音还是和记忆里一样朦胧模糊,玄离敏锐地听出一丝疲乏。
“你受伤了?”他反手握住肩上的手。
楚悠晃了晃脑袋,整个人头重脚轻。
之前强行想改变林青良的命运, 过度消耗精神力,还没恢复过来,就穿越到当下的时间节点,挡了九境修者一击。
她发现在过去的时间线里,消耗掉的精神力恢复缓慢。
“我没事,找山洞花了点时间。”她顺势坐下,“上次出了点意外,不是有意忽然离开的。”
两道身躯并肩靠坐,玄离清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度,火光只映出一人的影子。
他没追问上次的消失,安静半响,只道:“这次什么时候走?”
什么都留不住她。玄离已明白这点。
楚悠至今没摸清规律,无法给出答案。
想了好一会,含糊道:“可能比之前晚一些。”
*
高境修者身躯强悍,此时的菩提珠还无法压制玄离的伤势愈合。
休息一夜,玄离身上的伤如同没存在过。
他带着楚悠回到帝宫,将装有叙家少主人头的玉匣交给帝主复命。
这是楚悠第一次看见玄离的父亲。
他们在样貌上有三分像,对待归来复命的儿子,他不曾过问一句是否受伤,颔首称赞一句“做得不错”后,便挥手让他退下。
玄离温然含笑,行礼后离去。
一别多年,他已搬至宣明宫,路遇宫侍无不恭谨唤一声“二殿下”。
楚悠注意到,回住处途中,他不紧不慢在把玩菩提珠。
现在的玄离和记忆里的逐渐重合。
从他身上很难看见外露的情绪。
学宫依旧开设,无需外出办事时,玄离照例去听学。
于他而言,课上讲授的内容太浅显了。
但在表面功夫这块,他向来做得很足。
楚悠跟着玄离去学宫。
昔日嘲讽欺辱他的世家子弟收敛许多,客气称一声“二殿下”,看他时的目光隐有忌惮畏惧之色。连一向张扬的玄煜也不再一口一个“野种”。
她不知道这些年发什么了什么,见他不被欺负,心里为之高兴。
来学宫次数多了,经常看见林青良和苏蕴灵。
此时的苏蕴灵已经能自如使用净灵珠,一众天子骄子争先恐后示好,经常为她大打出手。
林青良见一次训斥一次。
他是苏蕴灵的师叔,又是学子们的师长,很有威信。
这时候的季凡已和林青良关系密切,经常同进同出。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帝宫内举行中秋宫宴,宴邀群臣与世家修者。
暮色四合,学宫散学。
楚悠看见两道熟悉身影从廊下走过,决定再尝试一次。
“我出去一会。”
今夜宫宴,玄离本该直接回殿内更衣。听见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他一言不发,精准攥住楚悠的手腕,寸步不离跟着。
“真的是一会,半刻钟就回来。”她试图讲条件。
一青一白的身影并肩离开,对话声顺着风吹来。
青年嗓音温和带笑,少年语气俏皮。
“老林,中秋宫宴结束去我那吃烤肉呗,帮我叫上蕴灵。”
“没大没小。我可不去,你哪里是要约我。”
“去吧去吧,老师,求你了,帮我一回。”
“不去,你喜欢蕴灵,得自己努力,我不帮你开后门的。”
“咱们这同乡情谊也太脆弱了……”
楚悠迈出的脚慢慢收回。
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外,她意识到,季凡和林青良曾经是关系密切的好友。
即使拼尽全力写出字条,林青良也不会相信的。
过往已成定局,非人力可以更改。
“你认识他们?”玄离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
楚悠慢慢吐出一口气,执念也随着这一下散去,浅笑道:“不认识。”
至少现在还不认识。
*
宫宴设在湖心宫阙,九曲回廊连接岸边。
为上月而建的宫阙四面通透,夜风穿堂而过。
宴上暗流涌动,看似众人和乐,实际上许多挑起的话头,都冲着玄离来。
楚悠坐在一侧,看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地应对。
时至夜中,宴席散去。
玄离微有醉意,屏退宫侍,和楚悠一起缓步走过宫道。
月色将身后影子拉长。
她仰头看高悬的皎洁明月,弯起眼眸,“今晚的月亮真圆。”
“想看清楚些吗?”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侧。
楚悠疑惑:“怎么看?”
“这样。”玄离准确握住她的手腕。
一晃眼,视野骤然开阔。宫殿屋脊上,星辰寥廓,明月好似近在眼前。
夏夜凉风徐徐拂面。
两人一同坐在屋脊上。
楚悠屈起腿,双手托腮望着圆月,“真漂亮。”
玄离也望向那轮月。
年幼时要拼尽全力活下去,月于他而言是幽冷的。如今忙着布筹谋,更无心赏月。
他生平第一次察觉月色美好。
“你的名字,是什么?”
时隔多年,玄离又一次问出相同的问题。
楚悠歪头看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名字?”
玄离侧首,有一刹那两人视线相对,“你见过我最落魄的时候,我却不知你的姓名来历。”
琉璃般的眼眸盛满月色,定定凝望过来。
“好吧,那就说说我的事情。”她托着腮娓娓道来,“我生活的地方有很多怪物,能将活人污染……”
楚悠挑了些无关紧要的经历告诉他。
见他听得入神,她玩心大起,故意道:“我还成过一次婚。那人什么事都瞒着我,不会哄人,脾气也不好。”
玄离脑海一空,极力克制才不至于失态,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语气随意:“此人有眼无珠,你为何会同这样的人成婚?”
“噗嗤。”楚悠没忍住笑,撑着屋脊笑得前仰后合。
好不容易缓过劲,她眉眼弯弯道:“因为他好看,做饭好吃。”
玄离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心中的妒火越烧越烈。
空有一副皮囊和几分厨艺而已。
论样貌他不输旁人,厨艺亦是上乘。
如此想着,稍微压下心里的妒火,他冷静道:“你们和离了?”
“算吧,婚书都撕了呢。”
玄离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心里的火消了大半。
“我相貌如何?”他问。
楚悠不解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如实答道:“好看呀。”
玄离喉咙一紧,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倾身,“我做的饭也很好吃。”
宫廷内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唯有二人。
楚悠怔怔望向他,心头莫名发酸。
过了许久,她才委婉轻柔道:“玄离,我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的,到时候你会忘记关于我的一切。所以……”
“不会。”他骤然打断。
玄离攥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重复:“我不会忘记。”
看清他眼底的偏执,楚悠下意识要挣脱手。
一双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阴影覆盖下来,带着冷冽气息与淡淡酒香。
楚悠蓦然睁大眼睛。
“松开……唔……!”
柔软唇瓣相贴,闭上眼后,眼前不存在的人便有了轮廓。
相貌俊美的少年眼眸紧闭。
这个吻轻柔似羽毛,微微辗转,青涩又小心翼翼。
耀眼的赤红纹路自心口生长、蔓延,直至衣襟处。
他退开少许,凝视眼前的虚无,再次重复:“不会忘。”
*
那夜之后,楚悠消失了。
玄离寻边四周每一寸,没有她的踪迹,任凭他对着空气说什么,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凭借敏锐直觉,他下意识觉得身旁还有人在。
为了证实猜想,他故意接下难办的差事,浑身是伤回到宣明宫寝殿。
然而等到伤口都要愈合了,想要的人也没出现。
“……走了?”玄离自言自语,视线一寸寸扫过殿内。
或者说,这种程度还不足以令她心软?
很快,学宫迎来了三年一度的大比。
十四洲天骄几乎云集在此,名次意味着实力。
玄离如今无需隐藏实力,轻松进入了最后一轮。
与他对上的是玄煜。
玄煜贵为大殿下,又是众人皆知的下一任帝宫之主,无人敢和他动真格。
兄弟二人狭路相逢,谁都知道他们向来不对付,众人对这场好戏期待无比,私下偷偷开盘作赌。
玄煜最是要强,想着不择手段也要赢下这一场。
出乎意料的是,这讨厌的小野种竟然在相让。
不避开他的进攻,反而生生受了几记灵潮,唇边已经渗血。
难不成是外出办事受重伤,强撑到这轮不行了?
玄煜琢磨一通,眼神愈发狠厉。
如果真是这样,更要趁机废了他一身灵脉,让他永远只能趴在脚边!
挥向玄离的剑一次比一次凌厉。
其中一剑划伤他拿剑的手,鲜血汩汩流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奔着废人一身修为去的。
“学宫大比,奉行点到为止,这会闹出事的!”林青良在台下看得焦急,当即就要上前阻止。
端坐在水榭里的雍容身影微微抬手。
两个宫侍即刻伸手拦下林青良,客气道:“林长老,娘娘道这只是两个孩子闹着玩,不必忧心。”
“这是把人往死里逼,怎么能说闹着玩!”
“冷静,老林。”季凡强硬拽住人,声音压低,“这是娘娘的家事,别引火烧身。”
台下争执间,玄煜将周身灵力汇于一剑,直直刺向玄离灵海。
玄离提剑欲挡,然而手臂受伤,动作稍慢分毫。
剑锋携灵潮呼啸而至。
玄煜已面露张扬得意之色。
“嗡——”
剑锋停在玄离身前一寸,似乎被什么截住,无法再近分毫。
灵潮无声溃散。
下一刻,玄煜眼前一晃,只来得及看见玄离扬手一挥,如同清扫垃圾一般,他就连人带剑被击飞出界。
台下众人错愕。
台上,玄离眼帘半垂,借宽袖遮掩,死死攥住面前的手,染血的唇上翘。
“抓、到、了。”——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破5k啦,明天努力掉落加更~下一章结束回忆篇,小情侣正式见面[红心]
第59章 几千春(四)【5k营养液加更】 他是……
楚悠知道玄离很疯, 没想到他以前就疯成这样。
竟然用自己的性命做赌逼她现身。
“你先松开,我不走。”她声音低而轻,生怕他被别人看出异样。
扣住手腕的力度像铁钳, 不容挣脱。
玄离好似没听见,回腕收剑,拭去唇边的血, 看向台下的玄煜。
他捂着胸口,发冠歪了, 被宫侍狼狈扶起, 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
“承让了,兄长。”玄离温然一笑。
玄煜猛然甩开宫侍的手,“你这野——”
“煜儿。”不远处水榭传出清喝。
君后冷冷瞥了眼玄离, 心中何曾不想治他的罪。但方才她让宫侍递话,说只是兄弟间玩闹,不好再变卦。
此人不可再留了。
她微微扬手, 身后之人悄然离去。
玄煜被娘亲喝止, 恨恨盯了眼玄离, 怒冲冲离去。
玄离扯了扯唇角, 紧攥着楚悠的手不放,与师长们客套几句后, 脚步不停离开。
在一片窃窃交谈声中, 季凡久久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有几分古怪。
*
“玄离!”
楚悠小步快跑才能跟上, 几乎要变成飞起的纸鸢。
他脚步忽的停下。
楚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肩背, 眼前一阵发晕,捂着额头吸了口凉气。
“你在躲我。”玄离冷冷盯着前方,不曾回头, 手上攥得更紧。
“……”
半响,楚悠憋出一句:“我是为了你好!”
自从来到过去的时间线,她预想过很多种情况。
想过玄离会防备、起杀心。但万万没预料到现在这种。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不知姓名来历、看不清样貌、听不清声音的模糊影子。
她随时都会消失在这条时间线。
“什么叫为我好?”他短促冷笑一声,“你怎知道这种‘好’是我要的?”
楚悠被他的话噎住,正想再讲会道理,玄离忽的收敛神情,转身向后看去。
宫道另一头缓步走来道白袍身影。
少年面容清俊带笑,和气道:“恭贺二殿下夺得大比魁首。我方才见殿下受了伤,手里正好有灵药,特来相赠。”
一只白玉小罐递来。
“好意心领了,不必。”玄离淡淡拂开季凡的手。
季凡浅笑收回,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我过来时,似乎听见殿下在同谁争执?”
楚悠下意识戒备。
刚才在比试台上,她确实用了精神力,被注意到了?
玄离袖袍下的手握得更紧,神情淡淡:“你听错了。无事请回。”
被拒了他也不恼,好风度道:“那便不打扰殿下了。”
季凡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楚悠稍稍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被握住的手,示意赶紧离开。
“轰!”
本已离开的季凡忽的转身,骤然打出了一掌。
目标不是玄离,而是他的身旁。
淡金灵力裹挟着精神力汹涌澎湃轰来,转瞬就到了面前。
风声呼啸,楚悠在极短的一瞬间,看见季凡的瞳色化作灿金,满是俯视众生的睥睨之色。
一道修长身影硬生生截下这一击。
两掌相对,灵潮余波重重震荡。
玄离灵海动荡,一口血涌到喉间,又强忍着咽下。
这一掌由他代为受了大半。
楚悠还是受到了波及。
她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被一种无形的规则压制。
遥远的天际,有道沧桑古老的目光投来,审视般盯着她。
恍惚间,她听见玄离刺了季凡一剑,四周的风景转眼变化,变成了宣明宫寝殿。
那道目光消失了。
楚悠的五感也在渐渐消失,眼前所见的景象模糊晃动,耳边持续响起玄离的声音。
听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但能听出他的惶然与绝望。
忽然,一滴灼热液体坠落到她的面颊。
短短的刹那,她想了很多,最终想起的是玄离所说的那句——
“你怎知道这种‘好’是我要的?”
楚悠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攥住脖颈上的项链,用力扯下!
一缕清风吹过,似银非银的项链当空落下。
“啪嗒。”
面前只余下一根项链。
玄离保持着抓握的动作,五指僵硬虚握着空气。
火焰般的纹路疯狂生长蔓延,根植于血肉,似藤蔓死死绞住心脏。
锥心之痛尖锐又汹涌。
玄离紧咬齿关,重重喘息着,伸手去抓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
误入的存在离去,所留下的痕迹飞快消失。
他发现自己正在遗忘。
有关于楚悠的记忆,都在以无法阻止的速度被遗忘。好似有无形之手,将她有关的尽数抹去,只留下空白。
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几乎嵌入皮肉。
玄离死死攥着它,一手按着头,五指插入发间。
“不会……我绝不会忘……”
他痛苦低喘,竭尽全力想记住楚悠的存在。
最后一点回忆即将消失时,玄离腰间匕首出鞘,双目赤红地挽起衣袖,刀尖刺入小臂内侧。
血淋淋的字逐渐成形。
“勿忘——”
飞速划出两字,刀尖忽的顿住。
他甚至不知晓她的名字。
最后一点关于楚悠的记忆被无形抹去。
血顺着小臂蜿蜒流淌,染红了掌间紧握的项链。
玄离偏执疯狂的动作戛然而止,看见还在滴血的匕首,他微微皱眉。
他在做什么?疯了吗?
“勿忘……”他收起匕首,轻声念出小臂上刻下的血字。
皮肉伤自发愈合,手臂光洁如新,没留下半点痕迹。
玄离心头一悸,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忘记了无比重要的事情。
任凭如何去想,都抓不住思绪。
他摊开掌心,露出被血浸红的银色项链。
玄离下意识将它佩在脖颈上。
冰冷金属紧贴着胸膛,他怔然握着吊坠,勉强抓住一点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这是一个不知来历姓名的人所赠。
在他年幼时,曾悉心照拂过他。
至于此人具体做过什么,玄离全然没有印象。
只是每当想起,心头便有种难言的恍惚滋味,并下意识生出对季凡的杀意。
次日,与季凡在宫道上动手的事传到帝主与方家家主方修永耳中。
季凡受了一剑,昏迷一夜未醒。
君后出身方家,是方家家主亲妹。
方修永最看重的关门弟子受伤,特意进宫为季凡讨个说法。
从他口中,季凡对玄离出手的原因变成了——
在学宫大比里见二殿下夺魁,特去送药并想讨教几招。
帝主听后,沉吟片刻,罚了玄离三十鞭,告诫他勿要得了些名头便跋扈张扬。
执刑宫侍是方家的人,三十鞭下去,几乎震碎灵海。
玄离面色煞白,慢慢站直,抹去唇边血渍,眼帘垂下掩去阴翳,面上一派的温和恭谨。
“谢父君与青衡道君教诲,我必牢记于心。”
*
日月轮转,帝宫又过两度春秋。
恰逢五年一度的世家天骄大比,地点设在距玉京千里之遥的崀山秘境。
君后一反常态,让玄离随着玄煜一同参加大比。
秘境内草木葱茏,悄然无声。
玄离早有提防,刚入内,便发现自己身处在秘境深处,坚固结界将这片区域围死。
一道血红禁阵连接极西魔渊,五只凶悍魔兽踏出。
其中一只高似小山,额生三根黑色骨角魔兽喷出鼻息,所到之处其余魔兽臣服退让。
“连镇渊兽也弄来……”玄离手握长剑,唇边笑意轻讽。
看来方家是迫不及待要置他于死地了。
如此看得起他,自然要回赠一份大礼。
大比为期七日,七日后秘境重开。
进入秘境的修者陆续出来,猎得妖兽魔兽越多,名次便越靠前。
他们还会将秘境中寻到的奇珍异宝进献给帝后,以示臣服和尊崇。
直到最后一人出来,秘境入口闭合,也不见玄离的身影。
众人窃窃私语。
君后端坐在帝主身旁,正在对玄煜嘘寒问暖,听见这个消息,与方修永对视一眼,唇角隐秘翘起。
帝主微微皱眉。
玄离生得太像他的生母,每看见,就想起那段错误往事,心中郁结难消。又忌惮灵山之主看过他命盘后,说的那句“灾星降世”。
但无论如何,也是他的血脉。
“进去找。”他略一抬手,身后的心腹点头应下。
心腹正要动身,地面蓦然晃荡震动。
一只染血的手撕开秘境入口。
修长身影从魔兽尸山中走出,衣袍与手中长剑皆被血浸透。
所过之处,满地浓郁血腥气。
窃窃私语的众人噤声,君后捏紧座椅扶手,面上险些失态。
玄离走至玉阶之下,奉上了四枚华光流转的魔兽内丹。
稍微有点眼力的世家修者都能看出,内丹所散发的气息,属于极西魔渊最凶名昭著的那几只魔兽。
可是,极西魔渊的魔兽怎么会在大比秘境之中?
“喀嚓。”君后惊魂不定看着四枚内丹,紧攥的扶手微微开裂。
分明是五只……还少了镇渊兽的。
是逃了,或是被收服了?
玄离好似没看见神色各异的众人,温然恭谨道:“四枚魔兽内丹献于父君与娘娘,惟愿帝后鸾凤和鸣,福泽绵长。”
帝主已收到许多天骄们奉上的献礼,但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份。
秘境内不可能出现这四只魔兽,世家知晓,他自然知晓。
就冲玄离不曾拆穿诉苦,反而恭谨献礼的行为,帝主朗然一笑,从玉阶走下,亲自扶住他的手。
“吾儿诛灭四害,为十四洲太平立下大功,当赏!”
“谢父君。”玄离微微一笑,神情谦和。
他瞥了眼相扶的手,掩去眼底冷意,唇角弧度更深。
*
自那日后,玄离在世家宗门面前崭露头角。
帝主信了玄离无反心,将他当成好用的刀、玄煜的垫脚石。
帝宫政务、世家辛秘都不再避讳他。
短短六年,玄离深得倚重,为帝主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掌控宫禁布防,无需通传就能出入帝主的太仪殿。
他帮着打压世家,踩他们尸骨上位。
即使被帝主依仗,也无世家拉拢投靠。
他的生父对此局面很是满意,既满意这把刀,又怕玄离结党威胁到玄煜。
同年,帝主寿辰,交由玄离操办,以示恩泽。
之前朝会,臣属已经多次提起立帝嗣的事。众人隐隐有预感,在此次万寿宴上,帝主将会公布帝嗣人选。
玄离十分淡然,有条不紊操办了万寿宴。
宴席办得隆重威仪,帝主很是满意。酒过三巡,终于说出了万众期待的消息。
“吾属意长子玄煜,择其为帝嗣,众卿以为如何?”
帝位传承,自然由帝主决定。且玄煜是君后所出,还占了长子的位置,于情于理都该是他。
“君上圣明!”
世家家主与臣属们纷纷叩拜。
君后面容含笑,玄煜张扬得意。帝主向来疼惜这个生来带有弱症的长子,拍拍他的肩,殷切叮嘱。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有好事者看向玄离,眼中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玄离随意把玩酒盏,饮尽一盏后,眉眼含笑起身,轻拍两下掌心。
“我有贺礼要赠给父君,为这样大喜的日子,再添几分喜气。”
帝主为他的识趣感到满意,赞许道:“吾儿有心了。”
一队肃然有序的禁卫抬着贺礼入殿。
下一刻,觥筹交错的大殿内寂静无声。
三副金镶玉棺椁沉重落地。
玄离踱步至棺椁旁,在众人惊骇的视线里,长指缓缓拂过其上雕刻的瑞兽祥纹。
棺椁的制式都由历代帝后下葬规格打造。
“这份厚礼,我精心准备了许久,不知父君、娘娘、兄长……满意否?”
帝主脸上肌肉抽动,怒不可遏吼道:“把这逆子给本君拿下!”
本该即刻入内的禁卫悄然无声。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祭出法器上前。
“嗡——”
无形结界升起,将整座大殿围困。
随后,他们惊骇发现玄离身上看似平和的气息褪去后,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排山倒海压下!
有人惊叫:“他、他似乎已至圣人境!”
“青衡道君用了三百年迈入圣人境,已是前所未有的天资,他怎可能……”
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磅礴威压将他们死死按在原地,唯一能动的只有玉阶上的三人。
君后骇然倒退数步,跌坐在华丽座椅上,哆嗦着拿出玉简,飞快给方修永求援。
“青衡道君被一点杂事缠身,暂时回不了玉京。”玄离五指一拢,君后手中玉简碎裂。
他微微一笑:“所以,不要白费力气。”
“父君、父君……”玄煜被吓得跌地,惊恐万分往后挪。
帝主站在妻儿身前,扬手一挥握住玉剑,“逆子!你果然如灵山所说,是杀星降世,如今是想弑父杀兄不成!”
“怎会?我只是想请父兄早登极乐。”
最后四个字轻柔含笑,每说一字,身形闪动愈发逼近。
“轰——”
修为九境的帝主在玄离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修长五指握住他的头颅,朝玉砖地面轰然砸落。
君后被吓到容色惨白,紧拽着玄煜不让他上前。
玄离拖着满脸是血的帝主,将人压在放满菜品的桌案上,长袖一扫,膳食杯盏落地。
一卷空白诏书与笔墨出现在桌案上。
“写传位诏书,再写一封罪己诏,将你当年所犯恶行如实写下。”
“你……休想!”玄祁喘着粗气,“没有本君的诏书,即便你登上帝位,世家和朝臣明日就能反了你!”
玄离扬唇道:“夜还长,时间多的是。”
话音落,他手上力度加重,碾碎了玄祁的腿骨。
“咔擦——”
玄祁竭力隐忍痛呼,就是不动笔。
玄离低笑一声,手上再次用力。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奏乐般,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不写,便由我来说。”
玄离漫不经心施加力度,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二十九年前,玄煜降生,生来带有先天弱症。医师断言,只有传闻中的苍黎族神木可治。”
“帝宫的人寻遍十四洲,终于在一秘境中,寻到关于苍黎族隐世之地的只言片语。你亲自去求药,在途中逢难失忆,恰巧被我的生母救回。你失去记忆忘了身世,自愿留在族内与她成婚,并立誓此生不负。”
“成婚三年,我的生母有孕,你的发妻想尽办法差人送信,而你,想起了一切。”玄离面带微笑,慢慢碾碎了玄祁的灵海。
“呃啊——!!”
“一边是发妻与孩子,一边是我的生母,你做不出选择,想要齐人之美。”
“于是下药趁她昏睡,去偷盗苍黎族神木,被族老发现,族人阻拦你,交手时误杀了一人。你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索性杀尽了苍黎族人,夺走神木。”
“你本想隐瞒我的生母这一切,带她回到帝宫。回身时发现她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切。”
“然后……”玄离给奄奄一息的玄祁送去一缕灵息,吊着他一口气,“你将人强掳回帝宫,逼她诞下孩子。又发现神木需要以苍黎族人的血入药,先是取她的血,后来取我的血,供养你最疼惜的孩子。”
“父君,我说得可有错?”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玄祁断断续续的喘息。
玄煜忽然挣开君后的手,踉跄着跪倒在玄祁面前,“不是……不是这样的!您不是说,是那个女人痴缠,怀上了孩子,不得已才接回帝宫!父亲,你说,你说啊!”
“砰!”玄离掐着玄煜的脖子砸在地面,一脚踏上他的脑袋。
他居高临下看向玄祁,“写。”
“煜儿!”君后哭喊着扑来,被一道灵光甩开,发冠散乱趴在地面。
玄祁不复气宇轩昂之态,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岁,泪流满面,嘴唇嗫嚅:“……对不住。”
这一声又低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
他颤着手去握笔,血混入墨汁,一笔一划写下退位诏书与罪己诏。
最后一笔落下。
“吧嗒。”手无力垂下,笔顺着桌案落地。
玄离扬手一挥,金镶玉棺椁开启,抓着玄祁的尸首甩进去。
“父亲,父亲!”玄煜涕泪横流哭喊。
“兄长别急着哭丧,很快就要去陪你的父亲了。”
话音落下,玄煜灵海被废,全身筋骨被一寸寸打断。
他如同一滩烂泥,被拽着衣襟,活活扔进了棺椁里。
君后披头散发,崩溃尖利大叫着扑来。
“小野种!你弑父杀兄,不得好死!”
“咔擦”一声,君后的脖颈塌向一侧,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三具尸体一共入棺,沉重棺椁合拢。
玄离漫不经心掸了掸袖袍,拾级而上走至主位,瞥了眼满地血渍。
“收拾干净。”
一队禁卫沉默迅速收拾干净残局,换了新的桌案与膳食酒盏。
玄离落座主位,指尖一抬,禁锢众人的威压退去。
重获自由的众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负责奏乐和歌舞的月姬更是瑟瑟发抖。
无人敢招惹一个有圣人境修为的疯子。
他拿起酒盏,缓慢饮尽,“继续。”
寂静半晌,殿内重新歌舞升平,月姬们在三具棺椁前僵硬舞动。
玄离含笑看僵坐着如木头的臣属与世家修者,一手支着下颌,语气随和:“本君精心准备的寿宴,诸位不赏脸?”
僵持片刻,终于有个较胆大的站起,捧着酒盏跪拜:“拜见君上!”
下一刻,众人齐齐跪拜。
“拜见君上——”
*
十四洲迎来了新的帝主。
继位大典与帝后、帝嗣的葬仪同一日进行,玄离命属下把葬仪操办得很风光。
当着世家宗门,尤其是方修永的面,将三具棺椁扔进了无妄海。
所有人都以为方修永会当场发难,但他没有,仿佛死的不是自己的亲妹与外甥,随着众人语气平和唤玄离“君上”。
登上帝位后,玄离用铁血手腕迅速控制了帝宫,与五大世家分庭抗礼。
昔日得罪过他的,都死相凄惨。
除了一个季凡,方修永曾直言,他是方家下任家主,只要玄离不动季凡,方家将站在帝宫身后。
方家盘踞中境,势力庞大超乎想象。
玄离暂时允了。
他踩着无数尸骨,稳坐帝主之位,此后十四洲内,再无人敢直呼名讳。
玄离开始寻找当年那个照拂过他的人。
无名无姓,不知来历,唯一留下的只有一条项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差人去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
但心底有个念头驱使着他,催促他去找寻。
一边找寻此人,玄离一边着手拔出各境中的世家势力。
于世家而言,他是一把选在颈上的铡刀,不知哪天就会落下。
无人想在惊惶不安中度日。
世家们暗中联合,筹谋百年后,联手逼入帝宫,想将玄离永远囚困。
整整七日,整座帝宫被血光染红,当年给玄离菩提手串的灵山之主被掏心而亡,临死前算出吞月异象将至,散尽元神为手串施加了最后一道血咒,在吞月之日克制他的修为,并压制伤势恢复。
第七日,吞月之日来临,玄离因不断杀人时刻都在忍受锥心之痛,修为被血咒压制,不得已之下,他杀出帝宫。
镇渊兽嘶吼着为之开道,他直入西境之外,横渡千年无修者踏足的昴江,从此以帝主之身堕魔入极西魔渊。
不过十年,魔渊便多了一位魔尊。
从此极西与十四洲对立百余年,接壤城池洒满了修者与魔修的血。
某次交战,恰逢菩提珠每隔几月发作一次的反噬期。
镇渊兽带着伤重的他离开战局,在中途被修者埋伏,迫不得已将主人放在了偏僻山林,然后独自引开修者们。
玄离在简陋屋舍中醒来,身上换了干净的粗布衣裳,伤也被妥帖包扎好,上的是普通草药。
然而,伤比他预计的恢复快了少许。
他撑坐起身,忽觉后脑钝痛,抬手一抚发现多了个大包,像是撞击伤。
玄离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青山沉入暮色,木窗的影子投射在地面。
眼前的屋舍简陋但整洁,燃着盏兽脂灯。临窗处摆了张长榻,薄被揉成一团,和凡人集市时兴的话本堆在一块。
窗沿上放了一只粗糙白瓷瓶,养着几支新鲜野花,为简陋屋舍添了些许俏皮。
很显然,居住在这的是个凡人女子。
他不欲多留,在枕边掷了个装满灵石的钱袋,便起身准备离开。
“吱呀。”
正屋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抹嫩绿身影闯入视野。
雪肤杏眸的少女端着饭碗进屋,一身嫩绿裙衫,发间簪几朵浅黄小花,淡绿发带随走动飘扬。
“你醒啦?”她眼眸一转,看见坐起身的玄离,眉眼很快弯起。
她身后是暗沉暮色,眉眼间的笑像灵动一笔,将眼前再寻常不过的乡野景色变得鲜活。
“我是村子里的猎户,上山打猎看见你,就带回家了。你身上伤得很严重,要留下来养伤吗?对了,你脑袋疼不疼?”
说到最后一句,她似乎有点心虚。
凝视着面前身影,玄离的心口似乎被小锤砸了一记。
他按住枕边的钱袋,不动声色收起。
“是有些疼,从前的事记不太清楚。”玄离温然一笑,“那就叨扰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悠悠完美狙击玄离的择偶取向,此男对悠悠一见钟情,但拒绝承认
加更掉落完毕,被榨干了(瘫倒)
回忆篇结束,本来想写到小情侣重逢的,但是太长了写不完,只好下章再见了[求求你了]
第60章 山似玉(一) “找到你了。”……
东境, 衔云洲。
距落霞镇七里之外,高低矮山连绵。惊蛰之后,竹林翠绿茂盛, 春笋破土而出。
钱大婶和同镇妇人结伴来挖笋,每日都能挖满满一牛车。
转手卖到酒楼里,能赚五颗灵石。
她们已来了小半月, 对这一带很熟悉。忙活一日,见日头开始西斜, 将挖到的笋堆在溪边, 麻利地清洗黄泥。
洗净了泥土,重量便轻了,回程时也轻松些。
溪流穿山而过, 及膝窝深,入手沁凉。
浑浊泥水潺潺流向下游。
妇人们手脚麻利,很快洗净成堆的春笋, 将它们搬上板车。
稀疏日光照入林间, 形成道道光束。
钱大婶的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抹亮银色, 在远处熠熠生辉。
“那是个啥?”她眯着眼朝上游的对岸瞧, 一点银光若隐若现。
其余妇人停下动作,也张望过去。
春娘睁大眼睛, “娘嘞, 好像是个人?”
她们停下手头的活,挽起裤腿, 深一脚浅一脚踩水过去。
“哗啦——”
*
楚悠意识混沌, 好像沉入水中,随着水波起伏晃动。
过了很久,消失的五感才慢慢回归。
“咯吱。”车轮碾过小石子, 摇晃颠簸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沉重事物砸进了她怀中。
她艰难睁开眼。
落霞灿烂铺满天际,几只春燕飞掠,日光晃得人眼晕。
“醒啦?”一张微胖脸庞凑近,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只剩两道弯。
楚悠下意识环视四周。
身下是一辆牛车,她坐躺在角落,身旁堆满了笋。
刚刚砸进怀里的就是一颗笋,看着很新鲜,像刚挖出来的。
一头老黄牛在拉车,另外五个妇人背着竹筐,里头也装满笋,扶着车一起走。
又穿回十四洲了。
楚悠怔然片刻,哑声问:“大娘,这是哪?”
微胖妇人道:“这里是东境衔云洲,再往前三里,就是咱们的落霞镇了。看你晕在溪边,我们就把你带上了。你身上衣服破了又湿透了,好在春娘多带了身衣服。”
样貌清秀的妇人便是春娘了,她背着竹筐,抿唇笑道:“别说,还挺合身呢。”
“姑娘,你从哪来,怎么晕在林子里?”另一个妇人问。
楚悠顺势捂着头,虚弱道:“我只记得自己是从中境来的,是个猎户。”
妇人们见她年纪不大,一双眼眸干净灵动,以为是逃难过来的小娘子,平日猎点野鸡野兔什么的,心中对她愈发怜惜。
她们让楚悠歇着,跟着一起回镇上,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微胖女人叫钱大婶,给她衣服穿的是春娘,其他三个妇人的名字,楚悠一下子没记住。
乡道崎岖,牛车动摇西晃,妇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唉,这世道是越发乱了。”
“听说前阵子,又同南境那边打起来了。”
“那南境在方丈海上,自从世家们迁过去,就有了天雷庇佑,想靠近都难。我听城里修者说,青衡道君才是得了天授之人,天道不认帝宫那位。”
“嘘!脑袋不要啦,敢说这个?”
“这里又没别人,我就随口说说。不过帝宫那位也是怪,无妻无子,就想着把世家赶尽杀绝,多大仇呢。”
“听我老娘说,百年前帝主是有过夫人的,还是个凡人。后来她跳崖死了,帝主便不准人提起,听见就杀。慢慢的,就没人敢提起了。”
“哎哟,这可太吓人了……”
絮絮闲谈钻进楚悠耳朵里。
她抱着一颗笋,望着落日发呆。
不让人提起,是因为恨她离去吗?现在百年过去,他也应该放下了吧。
“瞧,镇子到了。”赵婶子笑着指不远处的石碑。
上头刻着“落霞镇”三字,屋舍在暮色里连绵。
“窸窣——”
春日时节,小道两旁草丛茂盛,忽然传来飞速游动的声音。
一条单人合围粗的漆黑巨蟒上半身立起,蛇眼幽红,凶恶吐着信子。
“蟒妖……蟒妖又、又来吃人了!”
妇人们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挖来的笋,拔腿就跑。
钱婶子刚跑两步,想起牛车上的小娘子,折回身去拉人。
就这一会功夫,巨蟒已经飞快游来,朝着钱婶子和楚悠张开血盆大口。
腥臭气息带着罡风逼近。
钱婶子绝望地闭上眼。
“噗嗤!”
几滴温热液体溅在钱婶子脸上。
随后轰隆一声巨响,巨蟒倒地,血浸湿黄土。
她颤巍巍睁眼,只见肤白纤瘦的小娘子手握银刀,站在她的身前,血顺着刀刃滚落。
地面的巨蟒从下颚到腹部完全被剖开。
楚悠熟练剜出浑圆妖丹装进手环,扭头朝赵婶子弯了弯唇:“婶子,忘记说了,我平时猎的都是妖兽。”
*
经常来镇子上吃人的巨蟒被杀死,镇子上的人奔走相告。
楚悠被热情接待,化名小悠,称自己是从中境逃难过来的猎户。
钱婶子带头张罗她的住处。
有人提议:“李先生旁边的竹屋空着呢,让小悠姑娘住那吧。”
钱婶子纳闷道:“啥?哪个李先生?”
“钱娘,你被吓昏头了?”一个妇人调笑,“你家大郎不也在学堂念书吗?”
片刻后,钱婶子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看我这不中用的,被吓了一遭,脑子昏沉沉的。小悠,我带你去住处,顺道接我家大郎散学。”
男人们负责拖走巨蟒,拆分后能买一笔不少的灵石。
女人们三三两两聚着,一同去老槐树旁的学堂接孩子散学。
路上,她们热情拉着楚悠闲聊。
“小悠姑娘,你这一身本事可真厉害,镇子上经常有妖兽下山吃人,有你在,咱们就不怕了。”
“我家大郎同你年纪差不多,壮实能干又听话,改日介绍你们认识?”
“去去,你家大郎就是闷葫芦,我家阿弟才好,模样不差,在城里做事。”
“要我说,都不如李先生,人家生得俊,还有学问……”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面几乎要打起来。
楚悠憋着笑,清了清嗓子道:“多谢婶子姐姐们的好意,我成过婚了。”
女人们不死心,说着和离过也不要紧,还想继续介绍。
她又是一句:“夫君死了,大师说是被我克死的。”
这话说完,女人们半响都没憋出下一句。
老槐树旁建了坐简陋学堂,年级不一的孩子们从里头跑出。
“阿娘!”
孩子们扑入自家娘亲怀里。
钱婶子接到自家大郎,继续带楚悠去空置的竹屋。
她下意识回身看了眼。
暮云合璧,女人们带着孩子,将一道修长蓝衣身影围在槐树下。
他乌发以木簪半挽,袖袍下伸出只腕骨分明的手,红玉珠串套在腕上。他侧身而立,耐心解答孩子们的问。
虽听不清内容,莫名让人感到温润和煦。
“小悠姑娘?”钱婶子笑着唤了一声,揶揄道,“怎么样,李先生俊吧。婶子帮你们撮合撮合?”
楚悠怔然收回视线,也笑了:“千万别。我见他和一位故人有点像,这才多看了几眼。”
说来也奇怪。
无论是身形、气度都截然不同,但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想起了玄离。
*
竹屋里学堂不远,用一圈土墙圈出院子。
看起来很久没住人,地里杂草丛生,竹屋倒是家具齐全,但落了厚厚的灰。
忙活完的人们自发来帮忙打扫,送来被褥吃食,还有日常能用上的。
天色完全暗下去时,院子来来往往已经收拾妥当了。
连院中水井都重新绑了木桶。
钱婶子做了饭菜送来,临走前殷殷叮嘱:
“小悠姑娘,你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们开口。”
薄薄的木板院门闭合,水井倒映着如银月色。
落霞镇偏远贫穷,饭食比较粗糙。钱婶子送来了炖鸡、羊汤,已是逢年过节才有的规格。
吃饭时,鲜美的饭菜香气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飘来。
惹得楚悠一边嚼干柴的炖鸡,一边往香气来源望。
楚悠努力忽视勾人的香味,但面前的饭菜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笃笃——”
小院的门被轻轻叩动。
她以为是钱婶子又过来了,径直走到门前,取了门闩拉开。
门外站着个青年书生。
他眉眼俊秀,气质和煦,手提一个小竹篮,里头的东西用荷叶裹紧,香味勾得人心痒。
“……李先生?”
他定定看着楚悠,温然一笑,递出竹篮,“在下姓李,单名宣。听闻小悠姑娘除了蟒妖,特来上门感谢。一点薄礼,希望姑娘不嫌弃。”
对方有一双点墨般的清润眼眸,看人时温和极了。
不知为何,楚悠脊背微微发麻,下意识推拒:“顺手的事,李先生客气了。”
李宣垂下眼,似有失落之意,“是我唐突了,这样拿不出手的礼,的确不适合送人。”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如此,便是不嫌弃了。”他面上雨过天晴,笑着把竹篮送到楚悠手里。
温凉指尖擦过她的手心。
“往后我们是邻里,还请多多照顾。”
他似乎只是来送一份感谢礼,送到后客气道别,回了旁边的院子。
楚悠拎着竹篮站了半晌,终究没抵挡住它散发出来的香气,带着它转身关上了院门。
竹篮里装了一只窑鸡。
用荷叶包裹,膛内填满米饭和杂蔬肉粒,每一口下去都有淡淡荷香。
楚悠在这个陌生的镇子,独自吃完了一顿晚饭后,决定在这落脚。
手环里装了不少衣食住行的物件,她花了些时间,将常用的取出放在竹屋,简单布置了一番。
在这里沐浴,得自己打水烧水。
楚悠忙活了一阵,终于痛快洗了个澡,把身上巨蟒的臭味洗掉。
新铺的被褥柔软舒适,床头挂了安神香囊,月光照入窗棂,映着简陋的屋舍。
她窝在床榻上,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这里就是新的家了。
以后,会一点点变好的。
漂泊困倦的心寻到了落脚处,楚悠合上眼,很快睡去。
香囊幽幽散发香气。
一缕微乎其微的灵光注入,香气愈发浓烈。
床榻前多了一道修长身影。
炽热到恐怖的目光凝视着床榻上的她,一瞬间,玄离以为自己又在梦中。
百余年,实在是太漫长。
长到他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半响,他终于动了。
玄离俯下身,指尖虚虚描摹沉睡的脸庞,一寸一寸接近,最终落于眉眼。
指腹轻轻摩挲流连。
癫狂的、偏执的念头难以克制地涌出。
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便是将眼前的人,囚于早已建好的华美宫殿,锁上金链,让她日日夜夜只能看他一人。
玄离按住抽痛的额角,目露赤色,下颌线条紧绷。
死死盯了楚悠很久,直到她在睡梦里都不安地皱起眉头。
他竭力压住癫狂念头,褪去外袍上榻,动作轻缓将人揽入怀中。
温软身躯贴在身前。
刹那间,荒芜了百年的心被一点点填满。
玄离沉默抱紧楚悠,垂首埋在她的颈侧,任由淡淡香气将自己包裹。
“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重逢,失去老婆一百年的鳏夫阴暗爬行中
章节名来自——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