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似玉(二) “我教你。”
楚悠这一觉睡得极沉, 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掉进海里的梦,被巨型章鱼缠住不放。
醒来后,她心中莫名发憷。
细致检查了身上、屋内, 都没有第二人的痕迹。
她随后把院子仔细看了一遍,意外发现和邻居共用的那堵院墙上有道不起眼的木门。
这头有门闩,她取下试着推了一下, 推不开,那头也锁了。
昨日钱婶子提过一嘴, 说隔壁李先生和她住的两座小院, 是镇上商户屋产,举家迁走后空置下来。
这扇门,大约是原主人打通院墙留下的。
楚悠重新把门闩放好, 想了想,又搬了块石头抵着门。
刚忙活完,钱婶子敲响院门, 送来自家包的包子。
楚悠吃完后到镇子上转了一圈。
落霞镇不大, 约上百户。她住的这一带都是民居, 往前走过青石街巷, 是镇子上最热闹的街市,沿途开了茶馆酒肆, 寻常铺子都有。
宽约两丈的河流穿街市而过, 河面上架了一座石拱桥,形似弯月。
桥下春柳依依, 开了家酥酪铺子, 楚悠要了一碗,沿着街市慢慢走,慢慢吃。
不时有人笑着同她打招呼, 闲聊几句家常。
走到老槐树附近,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传出。
学堂窗未关,一道雪青身影行走在桌案间,不时指点弟子。
楚悠驻足看了片刻。
对方似有所觉,顿步侧身望来。
春风徐徐,老槐树枝头缀满花串,雪白花瓣簌簌飘落。
两道视线隔着一扇窗交汇。
李宣所在之处日光照不到,望着春光下的身影,手里的书卷被捏得死紧。
他面无异色,面露和煦浅笑。
楚悠对这位邻居印象不错,弯起眼眸招了招手,当做回应。
整座镇子浸在春光里,邻里和善,风景秀丽,她很喜欢这个新的落脚点。
熟练了四周后,楚悠开始上山打猎。
落霞镇附近山多,妖兽也多。位置太偏远,几乎没有愿意来清理妖兽的修者。
仅一日,她就猎了三十多只,下山路上意外猎到两只野雉。
回到镇上,灿烂落霞映在河面,几十缕炊烟袅袅飘远。
楚悠送了一只野雉到钱婶子家。
一人高的土墙围成院落,三间瓦房并排,竹竿上晾着半旧衣裳。
钱婶子喜笑颜开,非要留她在家里吃饭。
楚悠正要推拒,钱家大郎风一般跑进来。
“娘!二妞又欺负我!”
他急着告状,一时没看见楚悠,等看见了才急忙刹住脚步,结果一屁股摔在地上,把布包里的书和笔墨都给摔了出来。
钱婶子打了一桶井水,麻利处理野雉,“谁叫你去惹她?该。”
“疼,疼死我了!”钱大郎捂着屁股哎哟叫。
楚悠憋着笑把人扶起来,弯腰帮他拾起书本笔墨。很快发现他的千字文是新的,几乎没有翻阅痕迹,笔记也很少。
一股淡淡的违和感生出。
“大郎,李先生讲学问一直用的这本吗?”
钱大郎老实道谢,接过千字文,“对啊,先生说我们底子太薄,先学点简单的。”
楚悠瞥了眼崭新的书封,悄悄说:“我看你这书是新的,都没怎么翻过。是不是平时不用功?”
一只黄蝴蝶飞过院墙,擦着钱大郎而过。
“没、没有……”他怔了怔,随后急忙看了眼钱婶子,小声道,“我前天散学之后去河边玩,把书掉河里了,这是先生新给的。小悠姐姐,你别告诉我娘,她会打死我的!”
违和感渐渐散去。楚悠眨了眨眼,轻揉一下他的脑袋:“行,保密。”
她扬声道:“婶子,别做我的饭,先走了。”
“别急着回去,吃个饭啊!”
钱婶子的声音远远落在身后。
楚悠踏着暮色往家的方向走。春日多蝴蝶,回去的路上时不时见到几只。
途径李宣院门口时,她脚步一顿,抬手叩门。
“笃笃”两声后,院门很快打开。
青年一身雪青长袍,腰间系同色绦带,愈发显得眉目清润。
“小悠姑娘?”他尾音微扬,唇边含笑。
楚悠把另一只野雉递出,“昨天的鸡很好吃。我今天上山打猎,猎到了野鸡,送你。”
“多谢。”他自然接过,两人指尖相碰,“吃过饭了吗?”
“正要回去做……”
李宣温声截断:“不如一道?我将它做成炙鸡,正好一人也吃不完。”
*
暮色西沉,天色渐渐转暗,炙烤的香气在小院里弥漫。
院子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竹架上晾着靛蓝长袍。
吃饭的桌椅搬到了院中,墙角栽了几丛文竹,夜风吹过竹影摇动,添了几分风雅。
楚悠环视院落,目光落在那扇和她家连通的木门。
上面放了门闩,难怪今早的时候推不开。这是一扇双向门。
李宣将烤好的炙鸡端上桌,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道:“那扇门是屋主留下的,小悠姑娘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叫泥瓦匠来,将它封上。”
见他坦荡磊落,楚悠为自己早上的怀疑感到惭愧。
“不用不用,既然是别人留下的,还是不要乱动了。”
李宣唇角微扬,推了碗甜酒酿到她面前,“春夜寒凉,酒酿可以暖身。”
这碗酒酿比楚悠平时喝的都要更甜。
意外符合她的口味。
碗筷碰撞声中,李宣不时说起学堂里孩子们的趣事,偶尔也聊到从前。
他语气和煦,语速不疾不徐,极易令人产生好感。
一顿饭吃下来,楚悠大致拼凑出李宣的身世。
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家中遭难流落到这,被镇上的人收留,于是当了教书先生。
酒酿香甜,她多喝了两碗,面颊染上薄红。
“李先生,这是哪家酒肆的,真好喝。”
夜色昏暗,桌上燃了盏烛灯。
李宣隔着灯火望向她,只看片刻,克制移开视线。
“是我自己酿的,小悠姑娘唤我李宣就好。你喜欢喝,将这坛带回去。”
他递来个装满酒酿的陶罐。
楚悠有些心动,又不好意思在刚认识的邻居家连吃带拿。
看出她的迟疑,他又道:“这回失手,酿出来甜了些,恰好得你喜欢。”
这番话妥帖至极,叫人找不到推拒理由。
楚悠抿唇笑着,伸手去接,“那就多谢了。叫姑娘生疏,以后叫我的名字吧。”
烛火微微晃动。
陶罐转交到她的手中,两人指尖触碰,李宣轻轻一笑:“悠悠?”
温润的嗓音稍低,轻缓吐出二字。
许多人都叫过楚悠的小名,非常普通简单的两个字,她从不觉得有哪里特别。
偏偏这一声,叫得她耳根处好像有蚂蚁爬。
他眉眼含笑,“这样叫可以么?”
楚悠抱紧陶罐,看着坐在烛火下的李宣。
忽然觉得他不像书生,更像勾引人的精怪。
*
一连几日,楚悠都有点避着李宣。
她白天去打猎,日暮才归来。他白日在学堂讲课,两人正好错开。
相安无事好几天,隔壁没有动静。
不登门找她,平时在路上偶然遇见,也只是笑着寒暄两句。
楚悠怀疑自己想多了。
她最近晚上睡得沉,总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掉进海里,被大章鱼缠绕。
这两天越缠越紧,密不透风包裹着她,在梦里压得她难以喘气。
而且,梦里大章鱼的触肢不太规矩……
这种人外梦不在楚悠的接受范围内。
为了不梦见更离谱的程度,她打猎归来后,去镇上唯一的医馆开了治梦魇的安神药。
回到小院,天已经完全暗沉。
昨天钱婶子送了干腊肉来,她将腊肉洗净切块,和生米混在一起铺在锅内,打算做一锅焖饭。
她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摇扇子扇火,心里想着夜里的梦,动作有一搭没一搭。
“滋滋——”
“我的饭!”楚悠蓦然回神,锅里已经冒烟。
揭开一看,焖饭边缘焦黑,中间夹生,吃到嘴里又咸又苦。
“咳咳……”她被烟呛得跑出灶房,打了桶井水洗脸。
连通隔壁院子的木门忽然“笃笃”两声。
“是我。”
门后传出温润嗓音。
楚悠怔了怔,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水珠,用脚把抵住门的石头推走,随后取下门闩。
小门敞开,李宣站在门后,视线不动声色掠过她微微打湿的衣襟。
衣襟处,有粒若隐若现的小红痣。
“我闻到了焦味,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楚悠尴尬不已:“一时没留神……饭烧过头了。”
李宣越过她,望向冒出几缕烟的灶房,弯了弯唇:“我刚做好,分量有些多,不如一道?”
风卷着饭菜香气,送到楚悠鼻尖。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她最终没抵抗住诱惑,一脚踏进了李宣的院子。
李宣唇边笑意渐深,任木门敞开。
吃完饭后,他无比自然地提起:“你不擅下厨,不如每日到我这来吃。”
楚悠想婉拒,被他一句话堵回去:“多做一人的份,不过是顺手的事。我们是邻居,更该互相照应。”
她稀里糊涂答应下来,但坚持给了一笔灵石。
李宣没推拒,坦然收下了,这让她安心不少。
从那天起,楚悠的一日三餐有了着落。
小院的木门变成了单方面上锁,李宣那边永远敞开。
或许是安神药起了作用,她做噩梦的次数也少了。
每天晨起,她熟门熟路取走门闩,推开木门走入隔壁院子。
正屋的桌上会留着她的早饭和打包好的午饭。
学堂很早便讲学,楚悠很少在早上与他碰面。
吃了早饭,她带上李宣准备给她的午饭,开始上山打猎。
直到夜幕归来,两人一同吃晚饭。时间长了,关系如同熟稔的好友。
日子好似石拱桥下的流水,无声潺潺流淌。
这日学堂休沐,楚悠也给自己放了假,一觉睡到正午才起来。
去邻居那吃过午饭后,她躺在摇椅上吹风赏景。
这把摇椅其貌不扬,躺上去意外舒服。
楚悠每天过来吃饭,都喜欢在上面躺一会。
柔柔的风吹拂着,灶房方向传来洗刷碗筷的声音,她不知不觉闭上眼。
“……先生,我的飞起来了!”
“哇,好高,飞到墙外面了。”
“我的比你飞的还要高~”
“先生,我也想要一个……”
楚悠恍然睁开眼,身上披了件雪青外袍,散发着皂角香气。
院子的另一侧,聚了几个孩子,他们围着青年,压低声音叽叽喳喳。
青年神情淡淡,手拿锉刀,不过三两下,手中的木块簌簌掉下木屑,成了一只竹蜻蜓。
最后一个孩子也拿到了竹蜻蜓,爱不释手把玩着。
他忽的回首,两道视线相对。
刚才那副疏离寡淡的模样好似是楚悠的错觉,他又成了平时熟悉的、和煦的李宣。
“去玩吧。”他随意挥手。
孩子们得了喜欢的玩具,兴高采烈地离开。
“我怎么睡着了……”楚悠起身把外袍递给李宣,视线追随远去的孩子们,“他们手里拿的是竹蜻蜓?”
外袍沾染了体温,以及淡淡的香气。
李宣将它搭在臂弯,朝楚悠摊开掌心。
修长手掌上放着一只竹蜻蜓,和孩子们手里的不同,这只格外精巧,蜻蜓翅膀刻了小花。
“你的。”
午后日光晴好,穿过树荫洒落小院。
楚悠拿起它,眉眼弯弯夸赞道:“真漂亮。不过,这个要怎么玩?”
在她端详竹蜻蜓时,李宣久久凝望她,语气如常:“我教你。”
修长手指捏着竹蜻蜓,放进她的掌心。他向前一步,两人距离变得很近,楚悠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
不等她反应,两只手包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搓动竹蜻蜓的身子。
“唰——”
竹蜻蜓飞过院墙。
楚悠怔怔仰头,看向身旁的青年,被否认的猜想再一次浮现。
他垂首对视,点墨般的眼眸格外幽深。
“怎么?”——
作者有话说:玄·奥斯卡影帝·离
至于玄离是怎么找到悠悠的,上一章有宝宝猜对了
但是这个营养液!为什么一眨眼快6k了,明明才加更完[爆哭]
第62章 山似玉(三) 被男鬼缠上了
细碎日光落于他身上。
楚悠嗅到了李宣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清淡温和,就像他毫无攻击性的外貌与气质。
熟悉的气息转瞬即逝,好似只是错觉。
是她疑心病太重了?
如果真是他, 说明百年过去,都不曾放下执念。按他的性子,应该直接上门来抓人了, 不会在这样偏僻的小镇,更不会耐心给孩子们做木工。
她太久没开口, 李宣适时拉开些距离, 温然一笑:“是我不好,方才唐突了。”
楚悠迅速收回视线,手背还残余着被双掌包裹住的触感。
“没有, 我昨天猎的妖兽还没处理完,先回去了……多谢你的竹蜻蜓。”
淡绿春衫消失在院墙的小木门后,很快, 门也被掩上了。
楚悠站在门后出神好一会。
竹蜻蜓静静落在院墙脚下, 她回过神来, 弯腰拾起, 摩挲蜻蜓翅膀上雕刻的小花。
犹豫了片刻,到底将它留下, 放在了正屋窗沿处。
一只黄蝶栖息在墙头, 将院中一切尽收眼底。
院墙另一侧,俊秀青年借着黄蝶的眼, 也看到了此幕。
玄离望向掩上的木门, 眸光幽深。
乾坤袋内的玉简微微亮起。
“尊上。”伏宿在那头恭敬道,“阵师说,招魂阵内的血引快用尽了, 三日内需添新的心头血。”
“撤阵。盯紧南境,有异动即刻来报。”
帝宫之内,维系了百余年的招魂大阵,终于被撤去。
*
那日午后的事很快翻篇,楚悠没放在心上,李宣也没提起。
两人依旧会一起吃饭,熟稔间保持着邻里该有的距离。
越相熟,她越发现李宣会得很多。
不仅会补衣服,家里但凡有什么破损的物件,拿过去都能被他修补好。
闲暇之余,还会买些木料回来,给楚悠打了不少实用美观的家具,只象征性收了点灵石。
竹屋里渐渐多了屏风、罗汉榻、专门放置话本的书架……
他做了很多,唯独没给她多做一把摇椅。
李宣的解释是,摇椅是从前做的,图纸丢了后忘记了怎么做。
她去镇上的木匠铺买过摇椅,都不如李宣院子里那把舒服,腰背严丝合缝贴合,仿佛量身定做。
买不到心仪的,她也不好夺人所爱把摇椅搬走,便每天吃过饭后,在上面躺会。
渐渐的,留在隔壁院子的时间越来越长。
连通两座院子的小木门除了夜晚睡觉不再关上。
楚悠上山打猎经常顺手猎些野味,一些送给镇上的人,剩下的送给李宣,回报他平时的照顾。
来到落霞镇已经月余,她大致摸清附近山上的情况。
下过一场春雨后,山路湿滑,空气湿漉漉。
楚悠照常上山打猎,进山前遇到了镇子上有名的年轻猎户。
他名叫莫五,生得高大结实,面容线条分明且硬朗,为人沉默寡言。即使和她碰面多次,也只是唤一声“小悠姑娘”,接着便没了下文。
今天也是如此。
“小悠姑娘。”他背着背篓,腰间别砍刀,后退一步让开上山小道。
“莫大哥,早。”
莫五紧抿着嘴,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早。”
妖兽大多盘踞在山腰,而普通兽类畏惧妖兽,只在山脚出没。
两人要猎的东西不同,同行一段路,很快便分开了。
楚悠在山上呆了半日,收获满满。
妖兽血染红了地面的春草,浓郁血腥气飘在林中。
她将妖兽尸体都收入手环,转身准备下山。
“咚——”
地面沉重颤动,地面惊起大群飞雀。
一只数米高的熊妖呼哧喘着气,兽眼冒凶光,涎水从利齿垂下,所过之处树木倒塌。
它直勾勾盯着楚悠,以及她的手环。
楚悠不退不避站在原地。
竟是一只冬眠刚醒的大妖兽,看来是她最近打猎,血腥气太浓,把它馋醒了。
“吼!”它被血味激得凶性大发,咆哮着扑来。
楚悠抽出银刀,踩着身旁的树借力一蹬,朝着熊妖当头劈下。
削铁如泥的刀刃泛寒光,斩断了它的一只手。
熊妖断手后吃痛嘶吼,发狂般四处乱拍,无数树木拦腰折断。
熊掌挟腥臭的风扫来!
楚悠反应极快地向后一避,没想到身后树木倒塌,拦住了去路。
正想挥刀断了它另一只手时,一道高大身影忽然奔出。
“小悠姑娘当心!”
他浑身聚力,粗布衫下肌肉如块垒,直直撞向铁塔般的熊妖。
“砰!”那熊妖竟真被撞退数步,恼怒地一掌扫去。
高大身影被一掌扇飞。
“莫大哥!”楚悠及时伸手一拽,减了他的去势,没让他滚下山坡。
莫五肩头刺痛,利爪勾破衣衫,留了两道抓痕。
“我今日定要杀了这畜牲……”他挣扎着站起,满脸恨意,还想继续往前冲。
一只手拦住了他。
鹅黄飘带随风扬起,从他眼前扫过。
淡绿身影转瞬逼到高大熊妖面前,一刀捅入它的下腹,手腕一转,浑圆妖丹还冒着热气,掉落在地面。
熊妖双目圆睁,“轰隆”一声到底,地面颤了三颤。
楚悠用水囊冲净妖丹,将它放入手环。
回身时,见莫五怔怔望着她。
“莫大哥,你受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她取出上药和绷带走近。
莫五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捂住肩头衣衫的破口,连连后退。
“不、不必了,一点小伤,别浪费了伤药。”
楚悠看出他的窘迫,浅浅一笑,把伤药和绷带放在石头上。
“妖兽留下的伤痊愈缓慢,上点药吧,我去处理它的尸体。”
她持刀走向熊妖尸体,留莫五在原地。
银刀轻松将水火不侵的坚硬兽皮剖开,熟练地拆分。
莫五呆看了半响,慢慢拿起伤药。
用绷带缠好抓伤后,楚悠也处理完了熊妖尸体,将它们装入手环。
她把值钱的兽皮留给了莫五,谢他刚才的相助。
莫五送还伤药,背着装满猎物的背篓,“我不能收,刚才没有我,你也能轻松应对。这只畜牲十年前吃了我上山打猎的爹,今日终于死了。”他深深作揖,“小悠姑娘,多谢。”
见他坚持不要,楚悠便自己收着。
两人一道下山,她随口道:“莫大哥,你怎么会到山腰来?”
高大身影僵了僵,讷讷道:“我想学怎么杀妖兽……每日打完猎,就上来看一会。”
“诶?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
“我……我就是个猎户,没什么本事,不能同你比。怕学不好,也怕唐突打扰了你。”
楚悠弯了弯眼睛:“我们同住落霞镇,都是邻里,这话太生分了。莫大哥力大无穷,能把熊妖撞开,只要熟知不同妖兽的弱点,对付起来不难。”
“你想学,我教你。”
*
暮色将两道结伴的人影拖长。
楚悠和莫五一道回来,他话不多,但也算有问有答。
很快就走到了两座紧挨的小院。
“小悠姑娘,这个给你。”莫五取出两只野兔,执意塞到楚悠手里。
“莫大哥,真的不用……”
两人在门口刚站片刻,其中一扇院门打开。
青年身长玉立,一身白袍,外罩素纱,在暮色里愈发温润似玉。
视线缓缓在门口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悠悠。”他唇边含笑唤道,“吃饭了。”
莫五一愣,看看楚悠,又看看李宣。
楚悠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两人关系,解释道:“我一个人生火做饭麻烦,和李先生搭伙一起吃。”
李宣面色如常,宽袖下的手捏得咯吱响。
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和他撇清关系,好极了。
莫五把手里的野兔放到门边,“我家小弟在学堂念书,多谢李先生照看,今天刚猎的,还请收下。”
他想着,既然楚悠不愿收,给李先生也是好的,这样两人都能吃到。
“我娘在等我回去吃饭,先走了。”莫五不太熟练地扬唇,朝楚悠笑了一下,“小悠姑娘,明日见。”
听见后面这句,李宣险些没控制住神情。
天色昏暗,楚悠没留意到他的异常,顺手拎起野兔往里走。
“今晚吃什么呀?”
他压住汹涌杀意,转身踏入院子,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野兔,语气依然温和:“做了樱桃肉。”
李宣的视线一直跟随楚悠。
看她把野兔放到灶房,然后到水井旁打水净手,最后坐到桌前。
“不是吃饭吗,你怎么站在那?”
他竭力平复心绪,神色如常落座,为她舀了一碗鱼汤。
“你与莫五熟识?”李宣递去汤碗,随意问道。
“上山打猎的时候经常碰见,但没怎么说过话,今天遇到只冬眠刚醒的熊妖……”
楚悠一边喝汤一边讲出猎杀熊妖的经历。
“……莫大哥说想学猎妖兽,我就说可以教他,约好了以后一起打猎。”她喝完一碗汤,夹了块樱桃肉吃下,“对了,镇子上有铁匠铺吗?”
坐在对面的白衣身影如同静止,半响没动静。
“李宣?”楚悠又唤一声。
他紧握木箸,微微一笑:“抱歉,方才在想旁的。你要锻造东西?”
她嚼着樱桃肉,脸颊微微鼓起,“唔,我想打一把刀。”
“刀?”李宣有种不祥预感,维持着浅笑,“我记得你有把常用的,坏了么?”
“没坏,是要给莫大哥打一把。他帮了我,又不肯收熊妖皮,想着送把刀给他。普通人猎妖兽,用寻常的刀不行,我这剩了好材料,足够打一把刀了。”
木箸“咔擦”折断,掉在桌面。
李宣定定看着她,神情如常,却莫名让楚悠后背发麻。
“你……怎么了?”
“无事,木箸有些朽了,我去换一双。”他收走断掉的木箸,面含浅笑,“你先吃。”
楚悠目送着李宣进了灶房,觉得他今晚整个人都怪怪的。
直到她快吃饱了,李宣才从灶房出来。
他似乎没有胃口,等她停筷,便直接收了碗筷。
灶房里传出清洗碗筷的唰唰声。
楚悠瘫在摇椅上慢慢晃,扭头看向灶房。
木窗外开,白衣青年挽起衣袖,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手掌浸在水中,看着赏心悦目。
这一幕,看起来似曾相识。
就好像从前在溪石村。
楚悠摇摇头,晃走一点惆怅,扬声道:“你还没告诉我,镇上有没有铁匠铺。”
李宣洗碗的动作一顿,水面逐渐静止,映出他的面容。
点墨般的眼眸阴鸷极了。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在月桥旁,明日一早我陪你去。家里的刀钝了,送去重新开刃。”
“好。”楚悠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我先回去了。”
刚要走过木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悠悠。”
李宣从灶房走出,水滴顺着修长手指垂落,语气自然极了:“我也想学些能对付妖兽的本事,不如我同你们一起上山。”
楚悠微怔:“你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明天不是休沐的日子。”
他面色一僵。
“这样吧,以后吃过晚饭,休息后我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足够自保了。”她非常善解人意提出了解决方案。
楚悠想,他是个书生,文文弱弱的,哪里能和力大无穷的莫五一样跟着上山。
沉默片刻,李宣微微一笑,从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淡绿身影很快消失在木门后,门也随之掩上了。
精心捏出的假皮相再也无法维持,玄离换回本相,目光钉在木门上,神情偏执扭曲。
菩提珠烫得惊人,随着愈演愈烈的杀意,蚀骨之痛也越猛烈。
他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那个猎户,凭何得到她笑语相向?
平时只是点头之交,不过相处半日,她就要送刀!
玄离只想杀了这猎户。
偏偏此时杀了,楚悠一定能猜到是他。
他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身冷静。
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这百年岁月,其中煎熬滋味他不愿再回想。
当初楚悠被伤了心,心灰意冷离去,如今她终于回来。
玄离在此停留,为的便是重新初遇,一切重新开始。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
*
楚悠攒了不少稀有金属,拿了一部分锻造成吹毛断发的砍刀,送给了莫五。
起先他怎么也不肯要,直到她说,没有这把刀,就猎不了妖兽才收下。
两人每日一起上山,楚悠耐心讲解常见妖兽的长处和弱点,以及用刀狩猎的技巧。
莫五天生巨力,学得很认真也很快。
小型妖兽遇见他,被按倒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两人相互配合,猎到的妖兽数量翻了倍。
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楚悠哪怕不做美梦,也不至于做噩梦。
可偏偏她最近又开始做噩梦了。
去老医馆多开了几副安神药,喝了也不管用。
这噩梦古怪得很,都是在睡得很沉时做的,还是梦见自己掉进海里,但大章鱼不见了,变成了一道看不清楚的漆黑人影。
那道影子密不透风缠着她。
温热气息在脸庞上流连,随后咬住她的唇,纠缠吮吸,直到她在梦中喘不上气。
潮热黏稠的梦境持续了多日。
楚悠眼下生出淡淡青色,精神萎顿。
她有苦说不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春季,才做这种梦。
钱婶子听说她老做噩梦,想了半天,压低声音道:“小悠,你会不会是撞上什么了。那屋子空了好几年了,说不准,里头住了什么不干净的。要不你去找半仙婆看看?”
这个世界都能修仙了,有鬼也不奇怪。
楚悠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找了住在镇子东边的半仙婆。
半仙婆捻着一串铜钱,神神叨叨念了一会,断定她被鬼缠上了,收了钱后,给了她一串据说是雷击桃木做的手串。
木珠柔润,细细一圈套在手腕上,让楚悠心安不少。
当天入夜吃晚饭时,李宣的目光停留在手串上。
“这是?”
楚悠珍惜地摸了摸,“我最近总是做噩梦,半仙婆说我撞鬼了,给了我雷击桃木手串。”
“……你信了?”
“信啊。如果不是撞鬼了,我怎么会天天做噩梦呢,喝安神药也不管用。”她嘀咕道,“要是不管用,我就找人来给屋子做法驱邪,把那只讨厌的鬼驱走。”
玄离:“……”——
作者有话说:悠悠:家里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被鬼缠上了[害怕]
玄离:(阴暗爬行)(偷偷爬床)(缠住)
营养液破6k了,这两天会掉落加更(咕噜)感谢宝宝们热情浇灌(咕噜咕噜)
第63章 山似玉(四)【6k营养液加更】 积压……
也许是桃木手串起了作用, 楚悠做噩梦的次数少了。
她请了一尊神像回家,希望可以彻底镇住邪祟。
手环里存的妖兽内丹越来越多,她每过半月会去一趟最近的城售卖, 换一笔丰厚灵石。
莫五学了一身狩猎妖兽的本事,他郑重感谢楚悠后,主动换了一座山打猎。
他召集镇上其他猎户, 把学到的教给他们,彼此配合着打猎。
如此一来, 镇上能猎妖兽的人多了, 日子也不再那么窘迫。
最后几场春雨下尽,蝉鸣声渐起,落霞镇入夏,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五月初五,逢端午。
落霞镇家家户户门口挂上艾蒲,用彩绳打络子, 装上红鸡蛋。
午后, 河边有赛龙舟看。
镇子上年轻力壮的男子们都参与, 分成了四条龙舟。
河岸、月桥上站满了人, 挤在最前面的,几乎都是年轻姑娘, 羞涩又大胆地张望。
钱婶子拉着楚悠去看, 凭借多年买菜的功力,一挤一撞到了最前边。
夏雨方歇, 日光粼粼铺在河面。
龙舟上的男子个个肌肉结实, 右臂绑着不同色的布巾,像蓄势待发的豹子。
钱婶子分了一把瓜子给楚悠,边磕边道:“他们瞅着都不错吧?”
楚悠咔擦磕掉几个, “都很有精神。”
“有没有能瞧上眼的,看中了只管和婶子说!”
这一句声音稍大,引得离岸边近的那条龙舟上的男子回头看来。
莫五是舵手,坐在舟头,身后的人用手肘杵他,“五哥,小悠姑娘也来了。”
握住船桨的手一紧,他扭头看岸边。
身穿淡粉夏衫的姑娘站在日光下,眉眼灵动含笑,朝他稍稍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莫五像根僵硬木头,讷讷点头。
钱婶子眼尖,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热情道:“五哥儿好啊,同你熟识,是咱们镇上最厉害的猎户,婶子看着他长大的,小小年纪没了爹,一人撑着家里,养他老娘照顾弟妹,能干的很……”
“婶子,婶子。”楚悠不得不打断滔滔不绝的钱婶子,“开始了,先看赛龙舟吧。”
“咚、咚——!!”
激昂的鼓声敲得震天响。
船桨破开水面,搅碎河面粼粼金光,四条龙舟先后冲出。
远处河面上飘了只系红绳的葫芦,那便是终点了。
莫五所在的龙舟迅速领先,抢先冲过葫芦所在的地方,他一把捞起葫芦,高高举起。
河岸上的众人欢呼不已。
拿下头筹的年轻男子们头上绑着红巾,神采飞扬收下姑娘们送来的避五毒香囊。
赛龙舟结束,河岸上闹哄哄的,赵婶子被人拉着唠家常,楚悠艰难挤出人群,准备回家。
“……小悠姑娘!”
莫五小跑奔来,一身短褐,露出坚实臂膀。他微微喘气,小麦色脸庞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晒,隐隐泛红。
楚悠在柳树下停步转身,“莫大哥?”
他扯了扯短褐下摆,又整理头上绑的红巾,憋了半天,磕磕绊绊道:“你……你吃过晚饭后空闲吗?”
“有,怎么了?”
“我有样东西送你,月桥边上见。”像是怕她拒绝,莫五憋出这句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楚悠望着莫五同手同脚离去的背影,满肚子疑惑。
这是要送什么,弄得如此郑重?
她收回视线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一道目光。
几步之外,李宣站在浓绿老树下,一身靛蓝长袍,被树荫所笼罩。
他正定定盯着这个方向,周遭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楚悠心头一突,涌起强烈的熟悉感。
在她看过去的瞬间,老树下静静窥伺的李宣迈步走来,日光洒落,他神色和煦,面上挂着浅淡笑意。
“悠悠。”他笑着唤,好似看赛龙舟偶遇一般自然。
刚刚的刹那如同幻觉。
楚悠按下心中猜测,神情自若:“你也来看赛龙舟?”
李宣颔首:“这样热闹,自然要过来看看。”顿了顿,他用余光瞥向莫五离去的方向,不经意道,“方才见莫五找你,是有要事?”
“算不上要紧事。”她慢吞吞往家里走,“只是约我见一面,有东西相赠。”
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你答应了?”
楚悠瞥了眼对方陡然顿住,又快步跟上的脚步,眉眼弯弯朝他道:“对啊。”
*
暮色隐去,星子点点闪烁。
楚悠吃过饭后和李宣打了声招呼,如约出门到月桥边上。
河岸垂柳依依,站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听见脚步声,那身影转过身。
楚悠险些没认出是莫五,他穿了身窄袖劲装,头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讷讷道:“……小悠姑娘,这样穿果然很怪吗?”
楚悠大方夸赞:“莫大哥,这身很适合你。”
“谢、谢谢。”他肉眼可见僵硬,直愣愣递来一个花纹精美的木盒,“这是送你,多谢你教我本事。”
只看了眼盒子,她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从前在圣渊宫,玄离时常命人送来钗环首饰,这样大小的盒子,只能是发簪,看盒子制式,想来不便宜。
年轻男女间赠发簪,往往用以诉说心意。
楚悠浅浅一笑,没有接,直接道:“莫大哥,我教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天赋,学得快。平时你已经送了我很多猎物,这种贵重的首饰,还是留给你以后心仪的姑娘吧。”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越着急,说话就越磕磕绊绊,“你这样好,我自知无法相配……这个、这个只是谢礼。”
她一怔,最终还是摇摇头,“抱歉。”
莫五慢慢收回僵硬的手,沉默半响,轻声问:“小悠姑娘,你不愿收下,是因为还在记挂逝去的夫君吗?”
楚悠向来不喜欢和旁人说私事,只笑了笑,并不答。
月桥旁,柳枝轻轻拂动,月色拉长两道影子。
不一会,其中一道沉默离去。
莫五离开时,总觉得有道阴森目光钉在他后颈上,下一刻就要取他性命。
身为猎户,他对杀意非常敏锐。
走出好几步后,他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
只见桥上走来一道靛青身影,手里提着盒槐花糕,像是吃过饭后闲逛消食,买了糕饼后无意路过此处。
青年温润似玉,正是李宣。
莫五对他向来敬重,摸摸脖子,只以为是自己多疑了,闷头快步离去。
桥上桥下,两道视线相撞。
李宣的视线在楚悠手上停留片刻,缓步走下桥,温和笑道:“巧遇。”
楚悠心想,可不是巧吗,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但面上依然带笑:“是很巧。”
他扬起手里的糕饼盒,又指向停靠岸边的乌篷船,“左右也是闲着,不如乘船赏月,我买了槐花糕和冰酪。”
这样热的天,乘船吃冰酪再合适不过。
楚悠欣然答应。
李宣租下一条船,没让船夫跟着,只让乌篷船顺水飘动。
船蓬里设了小桌,两人对坐。
他从木盒里取出两碟槐花糕和两碗蜜浆冰酪。
船身破开河面的月色,水波荡漾,碎成点点银辉。
楚悠捧着碗,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视线落在船外月色。
“忽然想起,我和以前的夫君也乘船赏过月色。”
李宣握住碗沿的指尖泛白,面上滴水不漏:“你心中……记挂他吗?”
她托腮笑盈盈道:“死者不能复生,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早就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这五个字不断在李宣耳边重复,他下颌紧绷,竭力克制才没捏碎手里的碗。
他抬眼望向楚悠,语气和煦极了:“伤心往事,放下自然是最好的。”
这也能忍?
李宣这样的反应,倒让她有点动摇心中猜想了。
在她沉思时,他复又开口:“可有想过重觅一位夫婿?”
楚悠托着腮,指尖轻点脸颊,眨了眨眼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乌篷船顺水飘行,柔和月色斜斜映入。
那张俊秀面容被月光勾勒得愈发清润,浓黑眼眸深深望着她。
“我心悦你。”
十分直接,毫无矫饰的一句剖白。
楚悠怔愣,心跳稍稍乱了一拍。
好一会,她回过神来,“以前的夫君是被我……”
“我命格极硬,克不死。”他截断楚悠的话,视线不移,直直望向她,“所以,若你想重觅夫婿,不妨看看我。”
“你不必急着拒我,慢慢考虑,我会一直等。”
*
那夜之后,两人的关系没有太大变化。
李宣依然白日在学堂,照例给她做好一日三餐,晚饭一起吃。
楚悠隔三差五会收到他的礼物。
色彩俏丽的飘带发钗、憨态可掬的鸟雀木雕、叮当悦耳的手链、甜津津的糕点、不重样的话本……
她院子里,水缸永远是满的,地也是干净的。
他温润和煦,像春日的雨,悄然无声浸透她的方方面面。
楚悠清晰感受到对方温和外表下直白炙热的心意,哪怕多次试探,也没发觉他的破绽。
但心中的第六感时不时冒出来示警。
转眼到了月末,她要到最近的城池售卖妖兽内丹和皮毛。
楚悠搭了镇子上顺路的牛车,临行前遇到春娘。
她拉住楚悠,叫她等一等。
随后从家里取出个布包,托她把东西转交给在城中做事的阿弟,他恰巧就在市集办差。
“小悠,我阿弟在城里的市集那边办差,他很少有空回家,麻烦你帮我捎点东西给他。”
布包很有分量,装了新缝的夏衣和家里的腌菜。
楚悠爽快应下,将它背在身上。
牛车驶入了小型城池。
楚悠背着布包,熟门熟路来到城中市集。
此城管理严格,不像盘镇可以随便出售,要交易得先领到证明身份的临时木牌。
她登记了自己的信息,领到木牌后,和负责登记的人打听。
“这位大哥,你们这有个叫宋石的人吗?他家托我给他带了东西。”
“有,你等着。”方脸男子扬声道,“宋二,你家托人带东西来了!”
不远处,身穿黑衣,腰间佩刀的巡视队路过,都是些身手不错的凡人,负责市集的秩序。
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看见楚悠和她手里的布包,他一愣,平时阿姐叫人捎东西,都是镇上的人,眼前的姑娘他从没见过。
“我刚搬到镇上两个月,今天进城,春娘托我给你带东西。”她主动解释后,把布包递去。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谢。”他客气接过,又询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
两人闲聊几句,得知楚悠刚到镇子那天就杀了蟒妖,宋石郑重万分作揖,再次道谢。
他还有差事在身,不能多留,约好中午下值请她吃饭作为感谢。
楚悠顺利卖出妖兽内丹和皮毛,想着宋石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日子过得不会太宽裕,打算直接离开市集。
没想到刚走到市集出口,就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宋石拦住。
他挠头憨笑,说自己和领头告了假,今天这顿饭一定要请她。
楚悠不想他破费,挑了家市集旁的面馆。
宋石唏哩呼噜吃面,高兴道:“我真没想到,镇子上能来像小悠姑娘这样厉害的人。这些年妖兽时不时下山,吃了不少人,现在终于不用担心了。”
“上次回家,都已经是过年那会了,也不知道家里的小弟长高没有。”他轻叹一口气,把一个新的布包递给楚悠,“小悠姑娘,我给家里卖了些东西,劳烦你帮我捎给阿姐。”
“我一定带到。”楚悠接下,稍微比划一下,“我昨天才见了你家小弟,他有这么高了,在学堂也很用功。”
“都这么高了,小孩就是长得快。”宋石笑呵呵的,紧接着反应过来,惊喜道,“镇上有学堂了?”
木箸一顿,挑起的面条往下滑,掉回面汤里,溅了一点在楚悠袖口。
“李先生,李宣,你不认识?”
“不认识啊,咱们镇子又偏又穷,一直没教书先生愿意去。这位李先生,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楚悠冷静地放下筷子,“他是半年前到镇子上的,学堂也是那会建起来的。”
宋石连连摆手:“小悠姑娘,定是你记岔了,我过年那会回去,镇子上哪有学堂,我阿弟都不识字呢。”
路边小面馆人来人往,喧闹声不断。
木箸“嗒”一声搁在桌面,楚悠微微一笑:“或许是我记错了,多谢你请我吃面,还有点急事,先回去了。”
*
半轮落日沉入青山,落霞镇家家户户燃起炊烟。
玄离打发了一群缠着他的小孩,推开自家小院的门。
院落浸在夕阳里,淡粉身影半躺在摇椅上,足尖抵着地面,有一搭没一搭晃动摇椅。
桃红飘带随着动作在脑后飘动。
看见此幕,他神情和缓,温声道:“晚饭想吃什么?”
楚悠转着手腕的银色手环,唇边扬起笑:“不急,我有话和你说。”
表情、语气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玄离莫名觉得,她有些古怪。
他不动声色掩上院门,上前两步,“怎么?”
看着这张俊秀的、文弱书生般的脸,以及他那滴水不漏的神情,楚悠在瞬息间改主意了。
她原本打算直接揭穿。
但这样太便宜他了。
这么久不见,他还是嘴里没句真话,将她耍得团团转。
什么噩梦,那分明就是……亏她以为是撞鬼,还想着请人作法驱邪。
越想,楚悠心里的火越旺。
她面上不露半点,反而眉眼弯弯,柔声道:“我们认识也好一段时间了,我觉得你人还不错,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小院里寂静无声。
足足半刻,玄离才理解了楚悠的意思。
预想中的欣喜没有,率先涌现的情绪竟是嫉恨。
一个他捏造出来的文弱书生皮囊,她居然动心了!
玄离几乎想立刻换回本相,质问她为何轻易喜欢上旁人。
对上那双弯起的杏眸,他五指紧攥,声音从齿间挤出:“你……对我有意?”
“嗯嗯。”她欣然点头。
玄离没控制住神情,即刻转身进了灶房,好似在忙活晚饭。
里面传出叮呤当啷杯盘碗盏声。
半响,声音停了,他站在灶房门口,里面没点灯,俊秀面容隐在昏暗处。
他平静问:“怎么忽然改了主意?我不急于一时,终身大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番。”
楚悠侧首嫣然笑道:“你生得好,有学识,做饭好吃,性子温和待人和善。我认真想了很久,想与你试试。”
“咯吱。”灶房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好似没听见,疑惑歪头:“你不高兴吗?”
又寂静了半响。
玄离缓缓扯动唇角,一字一顿道:“高兴。高兴极了。”
*
楚悠和李宣的事,转眼就被整个落霞镇知晓。
互通心意之后,她上山打猎的时间比之前短了一些,太阳西斜便到学堂门口,等玄离散学,然后一道回去。
回去的路上,定会遇见熟悉的邻里。
他们真心实意道贺,并询问两人什么时候成婚,镇子上今年还没办过喜事。
楚悠眉眼弯弯应答,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略微僵硬的神情。
平时吃饭,也会时不时夹菜给他。
夹的全是自己不爱吃的。
吃剩的也给他。
玄离心里的妒火一日烈过一日,完全没注意她夹的是什么,只觉得她对“李宣”亲昵异常,就像曾经对他。
不止如此,连同小院的木门也不再关闭,夜间都是敞开的。
楚悠还十分自然把换下的衣衫都扔给他洗。
包括小衣。
他忍得快要发疯,语气冷硬道:“你怎能对男子一点戒心都没有,若遇到心怀不轨之徒……”
然而,楚悠笑盈盈打断:“可你又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你。”
玄离:“……”
他真切生出了后悔心,恨自己为什么捏了这张皮囊。
楚悠的每一次亲近和信任,都令他控制不住地想,她到底是对他本人动心,还是对样貌好、厨艺佳、性子温和的男子动心。
是否只要是这种类型的男子,就能得她的青睐?
*
这段日子,落霞镇的孩子们有点畏惧上学堂。
平日一贯和煦的李先生不知怎么了,严厉得很。有谁敢没写完功课,都被罚得厉害,回到家还要吃爹娘的一顿竹条。
胆大的孩子悄悄找到楚悠,向她诉苦。
楚悠摸摸孩子们的脑袋,笑眯眯道:“姐姐知道了。你们先生最近有点上火,我回头说说他。”
孩子们如见救星,欢呼之后乌泱泱散去。
暮色沉入青山,弯月渐渐挂上柳梢头。
楚悠沐浴后趴在临窗小榻看话本,穿着轻薄的夏衫,露出半截雪白胳膊。
榻边放了四角圆凳,上头置了碗酸梅汤,她时不时喝上一口。
玄离坐在方桌旁,正在修理她屋里坏掉的小竹柜。
最近放了太多话本在里面,不慎给它压垮了。
“笃笃——”敲击修理声不断。
楚悠压住书页,扭头道:“学堂里的孩子们,今天来找我告你的状。”
握着竹板一顿,玄离面不改色继续修理,“他们不用功,还敢来找你告状?”
“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奇怪。”她撑着脸,小腿轻轻晃动,“脾气没从前好了,对我也怪怪的。钱婶同我说,男子易变心,这话也不是没道理。”
“……”
玄离放下快修好的小竹柜,微微吸了一口气,温和道:“怎会,我是那等朝秦暮楚之人?”
“谁知道呢。”楚悠轻轻叹气,“我没说同你在一起之前,你对我亲近又热络,如今反而冷淡了。”
玄离想把面前的小竹柜捏碎。
他闭了闭眼,挤出温和笑意:“我只是怕唐突了你,莫要多想。”
楚悠嗔他一眼,轻飘飘道:“我是成过婚的人,真心喜欢一人,可不是这样的。”
窗外虫鸣唧唧,小院静得出奇。
玄离缓缓睁开眼,平静望向矮榻上的身影。
她抱着软枕趴在那,一手撑着脸,眸中满是嗔怪。
乌发垂在肩头,轻薄夏衫勾勒出起伏线条,两条白生生的小腿翘起轻晃。
她就以这副模样,面对一个相识三月的男子,一个不知底细、不知具体家世的男子。
积压已久的妒火猛烈燃烧。
玄离面上平静至极,放下小竹柜,起身缓步走向矮榻。
屋内的烛火一晃,站在榻边的俊秀书生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看她。
“是么?你想我怎样对你?”
楚悠呼吸一滞,后背瞬间发麻。
好像玩得有点过火,这反应不太对劲。
她迅速直起身,打算含糊过去:“我就是同你开个玩……”
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如铁嵌般,转瞬将人重新按回矮榻上。
伴随着“咯吱”一声,玄离单腿压上榻,一手撑在她颈侧,目光阴沉森然。
冷冽气息瞬间逼近。
楚悠被困在狭小榻上,唇上被重重咬了一口,刺刺生疼。
他的面容近在迟尺,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血痕,“这样?”
“你!”楚悠恼了,当即一脚踹了出去。
还未踢中,那只手松开她的唇,头也没回,精准握住雪白脚踝。
玄离手上力度加重,将腿压在榻上,手掌从足尖开始,顺着向上抚弄。
脚踝、小腿、膝窝、大腿侧……
“这样?”
手掌拨开薄薄夏衫的下摆,握住柔韧腰肢。
赤裸肌肤相贴,他指腹与指节都有薄茧,在细腻肌肤上摩挲,激起阵阵颤栗。
他的手继续向上,勾住了贴身小衣的细细系带。
玄离眸色幽暗,与她鼻尖相贴。
“还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6k营养液加更掉落完毕~
悠悠是有点白切黑在身上的,喜欢捉弄人,把男鬼玩弄到破大防[猫头]
第64章 山似玉(五) “我和他,谁更好?”……
细细系带被扯住。
摇摇欲坠, 危险至极。
楚悠清晰感觉到,修长手指勾住细带,轻扯并摩挲。
与手上的动作不同, 玄离神色平静,眼睫半垂,落下淡淡阴翳。
“还要继续?”
指腹偶尔碰到光滑背脊, 一点颤栗感生出,如同水面波纹层层荡漾, 传至指尖、发梢。
被这样看似平静的目光注视, 楚悠喉咙发紧,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愈发急促。
他所维持的假面脆如薄纸,只需一点再轻微不过的刺激, 就会彻底粉碎。
想到这点,心跳声撞得她脑袋发晕。
也许是昏了头,报复心在此刻格外尤其强烈。
窗外隐隐响起几声闷雷, 湿润的山风吹入。
夜间夏雨将至。
楚悠抬起手, 迎着上方的视线, 轻柔抚过俊秀书生的眉眼, 随后下移,抚过脸庞、下颌, 最终停在喉间。
指尖轻抚凸起喉结, 随着触碰,指腹下的喉结滚动几圈, 平静的视线倏地阴沉下来。
她瞥见玄离交叠的衣襟下无任何禁制纹路浮现。
“当然。”红肿的唇瓣微张, 缓慢吐出二字。
刹那间,平日里温润和煦的眼眸变得异常恐怖,隐隐透出幽紫色。
玄离猛地俯身, 用手卡住她的下颌,滚烫气息压下。
这个吻粗暴而深入,径直撬开齿关,纠缠吮吸,掠夺她的呼吸。
修长手指一拽,两根细带散开。
光滑背脊被手掌覆盖。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不断揉捏、轻掐,在她柔韧的腰肢、平坦小腹、以及更柔软的地方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痕。
随着指尖游走,颤栗感一阵阵涌起,她喘不上气,无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
靛蓝长袍被扯得衣襟松散,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与银色项链。
玄离暂时松开楚悠的唇,沿着她的唇角,一路吻至脖颈,留下湿润痕迹。
她大口喘息,忽的瞥见他的胸膛有一道疤。
一道狭长疤痕横亘在心口处,看起来有些年头,连圣人境的修为都没能让它消退。
这一看就是致命伤。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将他伤成这样?
恍惚片刻,她攥着衣襟手指松开了些,下意识地触碰那道疤痕。
温热指尖轻抚,如同羽毛拂过。
胸膛处的肌肉线条瞬间紧绷。玄离喉咙发紧,低低喘息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心口上,让她掌心清晰感受那道疤,以及胸腔里激烈的心跳。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楚悠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薄唇再次压下,比之前更加凶狠,好似要将人吞吃入腹。
与此同时,玄离提膝压住她的腿。
“轰隆——”
伴随着雷鸣,夜雨顺着屋檐滴落,如连串珠子,掉入檐下的水缸。
夏夜闷热,这场雨不仅没带来凉意,反而愈发潮热。
夜雨不曾停歇,水缸很快被灌满,雨水不断从边沿溢出,淌了满地,浸得地面松软。
嘈杂雨声里,夹杂着木头的咯吱响动,动静又急又重。
竹屋的窗未关,潮热雨气一扑,空气黏腻厚重到令人呼吸不畅。
楚悠被迫伏在窗边,眼尾潮红,扣住窗沿的指尖泛白。
乌黑发丝散乱垂落,黏在出汗的颈侧、肩头、锁骨处,以及背脊。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卡住她的下颌往后转,唇舌深深纠缠。
楚悠的声音堵在喉咙里,眼尾被逼出泪光,顺着鬓角滑落,没入散乱的乌发。
唇舌被他死死纠缠,空气越发稀薄,窒息感将她抛向眩晕的边缘。楚悠像溺水之人,脑海空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玄离终于稍稍放开了她。
楚悠断断续续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视线才重新聚焦。
看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身后的玄离抹去她睫毛上悬着的泪光。
动作温柔缓慢,与他此刻行为截然相反,显得很是诡异。
楚悠后背窜起麻意,下意识地扭头避开,哑声道:“……够了。”
“够了?”
玄离动作微顿,垂首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和颈侧,“这不是你要的么?现在反悔,太晚了些。”
雨势陡然间更急,冰凉雨珠砸入溢满的水缸,水花四溅。
竹屋的屋顶被敲得噼啪作响,掩盖了许多声响。
窗边矮榻本是供人午间小憩用的,只能承一人重量,如今四角摇晃,快要散架似的。
楚悠觉得自己也快散架了。
偏偏玄离还在不依不饶。
“说,”他紧握腰肢,眼里满是妒火,“我和他,谁更好?”
楚悠咬牙不吭声。
他俯身,一口咬在她的肩头,留下清晰的齿印。
“更喜欢哪个?那个死了的,还是现在这个?”
肩头刺痛,楚悠忍不住骂道:“混蛋!滚……”
玄离眼底妒意更浓,贴近她的耳侧,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告诉我,你死了的夫君和我,到底谁更好?”
“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相貌好、性子温和、做饭好吃的男子?”
“你为何这么快就能放下他?”
“……”
质问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不停歇的雨。
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里间更宽敞的床榻上。
楚悠双眸失神,意识像一团被揉碎又重组了无数次的面团,连任何完整句子都拼凑不出来。
在又一次视线涣散、眼眸溢满泪光时,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玄离……”
玄离的身躯骤然一僵。
她唤了这个名字,是心中记挂他,还是出于床笫间的习惯?若还记挂,又为何要对旁的男人动心?
思及此,一股更盛的怒火席卷了他。
他眼底赤红,愈发变本加厉,像是要将愤怒、不安、嫉妒和失而复得的恐慌,烙印在楚悠身上。
急促的雨下了一夜,不曾停歇。
*
“滴答。”
水滴从檐下坠落,落入屋檐下的水缸,搅碎了清晨日光。
下了一夜的雨,夏日暑气退了不少。
玄离缓缓睁开眼,怀中紧搂着温热身躯,茫然片刻,才渐渐反应过来,不是在幻觉里。
她已经回来了。
如此纠缠了一番后,他被妒意蒙蔽的理智终于回来。
很快想明白,楚悠是在故意激他。
大约是那天从城里回来,她就知道了真相,所以说要和披着李宣皮囊的他试试。
想起被戏耍的这些天,玄离垂首埋在她颈肩,张口咬住肩头,来回磋磨细腻皮肉。
既然要演,他自然奉陪。
肩头传来轻微钝痛,楚悠眼皮像灌铅般睁不开。
她抬起酸软的胳膊,推了推身后的头,喉咙又干又哑:“……滚蛋,我要睡觉。”
“喝点水再睡。”
迷迷糊糊间,一只手臂揽着她扶起,温水喂到唇边。
楚悠费力睁开眼,见玄离已穿戴齐整,木簪挽发,还是那副俊秀书生的模样。
他轻柔抹去红肿唇瓣上的水渍,面上满是歉意,恳切道:“是我不好,昨夜不知轻重失了分寸。你再睡会,我去做了早饭放到屋里,醒来记得吃。”
楚悠被强制开机,脑袋还晕沉沉的。
玄离松手让她躺回去后,她稀里糊涂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日上三竿。
楚悠拖着虚乏的身体起床,下榻时腿一软,连忙扶住床柱。
身上被清理过,还换了干净的寝衣。
缓了一会,她终于缓过劲,从木柜里找了套领子最高的裙衫换上。
从脖子到身上各处,遍布深深浅浅的红印,腰侧与大腿里侧的指印最深。
昨夜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过火。
楚悠梦游般走到桌案旁,路过矮榻,发现已经换了张新的。
昨天晚上……那张只能承一人重量的矮榻似乎塌了。
桌上放了个两层食盒,打开后里头装了清淡早饭与一盅浓浓的山参炖鸡。
她饿得晕头转向,简单洗漱后迅速解决了早饭。
吃饱之后,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想起今早被吵醒时,玄离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不明白他在唱哪出。
如果知道她已看穿伪装,按他的性子,该把她带回帝宫锁起来。
难不成,她演得太天衣无缝,他还没发现自己被耍了?
沉思良久,楚悠决定先离开避避风头。
就算现在没察觉,以后也会知道,到时候再走就难了。
来到这不过三月余,要带的东西不多。
她很快收拾齐整,要携带的放入手环,如同往日上山打猎一样出门。
几只翩跹蝴蝶飞过。
昨夜下过大雨,经过上午日光一照,镇子充满了雨水气息。
楚悠刚走到镇口,就见十来人聚在那,唉声叹气的。
“周叔,这是怎么了?”她朝相熟的邻里询问。
“昨夜雨下太大了,附近山崩,几里开外全被泥石堵住,咱们正商量着组织大伙去挑走石块呢。”
“被堵了?”楚悠皱起眉头,“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有哇,每年夏日雨势一大,这路就容易堵上。你是要去上山打猎吧,附近上山的路倒是没堵,但是危险呐,过两日再去吧。”
“多谢周叔。这路什么时候能通?”
“估摸着得半个月。”
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楚悠心里有些焦灼,正想追问还有没有其他出镇子的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
“悠悠。”
白衣青年拿着两卷书,迎着日光走来,面上的笑和煦极了。
他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还是那样温和。
楚悠的第六感又在示警,不动声色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学堂散学了,回去没看见你,问了邻里,说你往这边来了。昨夜有山洪,山上危险,最近先不要去打猎了。”
一番话说得关切体贴。
身旁的镇民们随声附和,善意调笑,说楚悠眼光好,相中了会疼人的。
话说到这份上,楚悠没了继续呆在这了理由。
两人并肩回到小院。
玄离进院后放下书,挽起衣袖准备午饭。
从做饭到吃饭,楚悠没看出来他的半点异常,平常该什么样,今日也什么样。
吃过饭后,楚悠照常半躺在摇椅上,心里总觉得哪不对劲。
足尖心不在焉点着地面。
闷热夏风吹拂,蝉鸣声高昂,扰得人心烦。
一只手忽的按住摇椅扶手。
楚悠面前递来一碗冰酪,浇了晶莹糖浆,底下铺了碎冰。
“天热,消消暑。”
玄离衣袖半挽,刚洗过碗,指节还残留湿意。
等她接过吃了几口,他又道:“先前你说对我有意,真的如此吗?”
搅动冰酪的瓷勺一顿,楚悠捏紧勺柄,“当然了。你为什么这样问?”
俊秀书生眉眼浮现柔和笑意,似是欣喜至极,又有些羞愧。
“思来想去,昨夜是我太唐突。既然你我两情相悦,不如早日……”他伸手抹去楚悠唇角沾的糖浆,语气轻柔道,“定下婚期。”——
作者有话说:对抗路小情侣互演中[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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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山似玉(六) “玄离。”
瓷勺掉进碗里, 发出“叮咚”一声。
眼前的人笑意柔和,语气诚恳。
此幕落在楚悠眼里,变得很诡异。
昨日还在因为她青睐“李宣”这张皮相而发疯, 今日就毫无阻碍接受了。难不成昨晚之后,他破罐子破摔了?
她略微调整躺姿,重新捏起瓷勺, 喝了两口冰酪。
后腰和小腹依然酸胀,起来大半日了, 她还是无精打采。
一切都拜眼前这人所赐。
楚悠眨了眨眼, 慢吞吞道:“两情相悦就一定要成婚吗?”
玄离唇边笑意微僵:“两情相悦,为何不成婚?”
一碗冰酪见底,她很顺手把空碗塞进玄离手里, 笑盈盈道:“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不算太久,不够了解彼此, 所以成婚这事过段日子再说吧。”
玄离眸光一沉, 明白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面上维持笑意, “可昨夜我们已……”
楚悠轻飘飘叹气,打断道:“出镇子的路堵了, 就算我答应你, 一时半会也准备不齐成婚的东西。”
弯弯杏眼与墨色眼眸对视。
两道视线对峙片刻。
玄离掩去眼底阴翳,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 竟忘了这事。”他瞥了眼两座院子中间的那道墙, “这堵墙不必留了,晚些我叫人将它拆除。”
刚掰回一局,楚悠愉快的心情还没维持一会, 就听见他要对墙下手。
“好端端的拆墙干什么?”
空碗被随意搁在石桌上,玄离双手按住摇椅扶手,面含浅笑,俯身垂首。
阴影笼罩着摇椅上的楚悠。
他拨开楚悠颊边碎发,“昨夜你说我待你不够亲近,今日我想了许久,是该多照顾你的感受。”
温热指尖轻轻抚过耳廓,停留在圆润耳垂上,缓慢揉捏。
“所以,往后我们同住。”
楚悠气得想发笑。
想用她的话来算计她?
“这样太快了。”她往后一靠,慢悠悠拨开颊边的手,用清澈透亮的眼睛望向玄离,“我们还没成婚呢,不能住在一起。”
“……”玄离捏紧扶手,微笑道,“听你的。”
“我回去午睡。”楚悠推开面前的胸膛起身,刚走两步又回身道,“对了,我前两天又去找了半仙婆,她说我院子里鬼怪被镇住了,不会再作祟。”
他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不动声色道:“这是好事。”
“是呀,我也觉得是好事。不过……要是我之后还做噩梦,那就是家里潜入了变态,你帮我多多留意动静,将人抓起来。”
玄离:“……”
半响,他缓慢吸了一口气,神情温和:“好。”
*
落霞镇进入雨季。
夏雨连绵不断,镇子上的人自发去挑石头,陆续清理被山石堵住的路。
然而因为下雨进度缓慢,楚悠的离开计划暂时搁置。
下雨无法上山打猎,她留在家里的时间变长。
午后,她窝在临窗矮榻上看话本。
雨珠连串从屋檐掉下,镇上雨雾蒙蒙,远处的山隐在云雾里。
镇子仿佛一处与世隔绝之地。
这样的雨天,学堂休沐,邻里躲在家中避雨,除了雨声听不见更多的声音。
青灰色的朦胧映入窗,桃色身影背靠软枕,半倚着窗沿,手里书页不停翻过。
长长睫毛低垂,衬得脸庞越发小巧白皙。
一道影子映在入门处,驻足良久。
楚悠感受到持续凝视的目光,回头望去。
修长身影逆光站在门口,整个人浸在阴影里,不言不语,像道游荡的幽魂。
对上那道视线,她后背发麻。
从那天之后,她没做过噩梦。之前为了激他,把自己搭进去的教训历历在目,她大幅减少了故意撩拨的频率。
两人间的肢体接触少了许多。
然后,楚悠就经常会感受到这样的视线。
“你站在那做什么……”
玄离凝视着她。
那是青灰天光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芙蓉酥做好了。”他缓步走来,神情已恢复平常,“配壶茶吃?”
楚悠顺势点头。
玄离将两碟芙蓉酥放在矮榻的小方桌上,转身去泡茶。
茶香很快漫开。
楚悠一边吃芙蓉酥,一边盯着话本走神。
似乎是因为她不答应成婚,玄离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古怪。
他表面上看起来平和,披着俊秀书生的皮,说话办事温柔和煦,但总在她没察觉时,静静盯着她看。
目光犹如实质,令人想起潮湿阴暗的梅雨季。
“在想什么?”温和声音在身侧响起。
楚悠蓦然回神,面前递来了一杯茶,握盏的手指骨分明。
“在想这雨什么时候停。”她托住茶盏底部接过。
握盏的手不松,她一时没拿动。
“雨停后,想做什么?”
手指互相触碰,楚悠的指尖被轻轻摩挲了一下,握着茶盏的手终于松开。
温热触感黏在皮肤上,她指尖发麻,若无其事喝了一口,“当然是上山打猎。”
玄离盯着她有一瞬轻颤的睫毛上,不曾说什么,只搬开小方桌,在她身旁落座。
新置的矮榻和塌了的那张一样大,多了一个人瞬间变得拥挤,桃色裙衫的下摆顺着矮榻垂落,与素白长袍紧贴。
他一手撑在楚悠身侧,倾身靠近,垂眼扫过她手中的志怪故事集,“这本好看吗?”
温热气息离得很近。
“还行,打发时间。”楚悠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些许,恰好撞上他撑在身侧的手臂。
玄离顺势收紧,揽住纤瘦腰肢,下颌抵住她的发顶,“闲来无事,一起看。”
楚悠几乎陷入玄离怀里,温热气息拂过发顶,又痒又麻。
尝试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动作看似温柔,实则一寸不让。
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动。
楚悠微微吸了一口气,心不在焉翻页。
镇上的雨连绵持续,滴滴答答,潮湿雨气顺着窗飘入。
背后的身躯温热,像靠枕般安静,不动,也不开口,只是这样搂着她。
他的视线存在感鲜明,不知是在看她,还是看书。
楚悠随便扫了几眼,又翻过一页。
“这个故事有趣。”修长手指忽的按住要翻过的那页,指尖轻点其中一则志怪故事。
楚悠顺着看去,是一则关于蛇的故事。
一个采药女入山采药,下山时雾气浓郁,归去的路离奇消失了。在山里彷徨一夜,忽有白衣郎君从云雾中走来,自称是住在山里的人,将她带回竹林小屋。两人朝夕相处,互生情愫后结为夫妻。
某夜,采药女夜半醒来,发现她熟睡的丈夫,映在墙上的影子是一条大蛇。她大吃一惊,想起古书里的记载,用银簪刺穿他的七寸,郎君化作白色巨蟒,不一会就僵硬冰冷,死去了。
就在他死后,山中雾气悄然散去,采药女重新找到了下山回家的路。跌跌撞撞回到家时,她发现丈夫送的白色手帕还在,里面包裹着一片冰冷蛇鳞,此后每夜梦中都有巨蟒缠身。
这则故事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不明白有趣在哪。
抱了许久,她身上出了点薄汗,耐心终于耗尽,“困了,我去睡会。”
横在腰间的手臂不动,反而收紧少许。
玄离垂眼看她急于离开的动作,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他不愿戳破这层摇摇欲坠的假象,便是因为明白一旦戳破,连日常相处都不可能有。
可最近,楚悠对戏耍他失去兴趣了,也不喜欢他的触碰。
她又想离开。
只要一想到这点,百年间的仓皇苦寻和所受煎熬不断啃食心脏,催促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先前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以及主动的触碰,似包裹蜜糖的砒霜,令他沉沦上瘾。
现在白日避着,也不许夜里同住。
玄离阴森盯着那则故事,恨不得也变成巨蟒将她完全缠起来。
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楚悠忍不住推了一把,“李宣!”
“……”
这个名字多少拉回一点他的理智。
玄离竭力压下阴暗翻涌的念头,缓慢松开手臂,面上已看不出异常:“我去做晚饭,想吃什么?”
楚悠重获自由,迅速从矮榻上起身。
“都行,你看着做吧。”
“好。”他同样起身,抬手理了一下她散乱的鬓发,缓步离开了小院。
楚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连通两院的小门里,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心中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昏了头,非要把他激成这副不正常的样子。
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受到玄离不想演了。
再等下去,雨也不会停的。
得想点别的办法离开。
*
在连绵不绝的雨季里,偶尔也会放晴一两日。
玄离去学堂,楚悠外出上山,佯装打猎实则寻找其他离开的路。
下山时,她偶遇了打猎归来的莫五和跟着他的猎户们。
几人结伴往镇上走。
闲聊几句后,楚悠不动声色打听:“莫大哥,出镇的路被堵大半个月了,往年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路不通,大家就出不去吗?”
莫五指了指一座矮山道:“那有条荒了的山路,从前给挑货郎走的。顺着那条路,能到隔壁镇子。有时候路很久不通,我们就从那走。小悠姑娘,你想出镇子办事?”
另一个猎户嘀咕道:“咱们打猎那座山上好像也有。”
“我随口问问。”楚悠浅笑着搪塞,“你们最近猎妖兽收获怎么样?”
“有时一两只,运气好能猎到三四只。都是些体型小的,大一些的也应付不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楚悠顺带指点了一下几个猎户。
镇子入口的老树下,一道靛蓝身影几乎和阴影相融。
他阴冷盯着闲谈的一行人。
莫五后脖子一凉,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的对上那道视线,从后脖子麻到后脚跟。
下一刻,那道身影缓步走来,仪态极佳,神情和煦。
刚才仿佛只是莫五的幻觉。
“李、李先生……”
玄离含笑道:“你家小弟昨日留的功课写得很认真。”
这样温和的态度,让莫五更坚信刚刚的是幻觉。
他轻轻握住楚悠的手,“悠悠,回家吃饭。”
不等她反应,猎户们自觉先一步离开,将两人留在原地。
镇子上人多,楚悠任由他拉着,在心里琢磨山上小道的事。
玄离侧目瞥了一眼,远处花丛里的黄蝶化作一点灵光消散。
他似闲谈般随意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打猎的事,教了他们猎妖兽的技巧。”
玄离没再问。
晴天的暮色格外灿烂,霞光拉长两道亲密的影子。
一人在沉思,一人侧目盯着身旁的人看。
*
入夜后,夏雨忽至。
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砸穿房顶。
下雨天,楚悠不喜欢挪动,晚饭是在她的竹屋里吃的。
今夜的雨来势汹汹,越下越大没有半点停歇迹象。
她望着窗外瓢泼雨幕,隐隐有不妙预感。
玄离坐在桌前,全然没受到窗外的影响,手捧一套淡粉裙衫,一手捏针,正在缝她今日被荆棘勾破的衣袖。
“轰隆——”
天幕被银电撕裂,紧接着地面隐隐震动。
小院外的漆黑雨幕里隐隐响起邻里的喊声。
似乎在喊……
山崩了。
她蓦然回头看向玄离,对方抬眼对望,神情自然,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