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属们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疑惑。
听这语气,尊上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疑惑归疑惑,议事还得继续。
楚悠听了一会,见外面的人没觉察到,才慢慢放松下来,在千里音上写字。
“快让我下去,等会被人看见了,外面的话本子又要多好几个版本!”
她特意画了个怒的表情,圆圆的小人脸,眼睛瞪大,嘴往下撇。
自从她重新回到十四洲,书铺里以他们为原型写的话本多不胜数,情节十分之浮夸。楚悠无意买过一本,书里将她描绘得像九天玄女下凡,将玄离迷得七荤八素,看完后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玄离拿过桌案上的千里音,听着屏风后的回禀,指尖散漫划动落下一行字。
“谁敢多言,绞了舌头喂大黄。”
与她闲聊的同时,也不耽误他向臣属有条不紊下达指令。
楚悠:“???”
“不要什么都喂给大黄吃!”她写得飞快,“你说出这种话,真的很像荒淫无度暴君。”
玄离长眉一挑,眼底漫开笑意,只看着她,也不反驳。
换做平时他大约会问具体如何荒淫,再逗弄几句。楚悠没来由感到古怪,正想深究,有臣属再次进言,这回是关于南境的动向。
这些细枝末节比不上大事,她写下一句:“专心工作,不许摸鱼。”她写下了这句。
然后便老老实实坐着,像在上课的学生,不再搭理他。
议事的过程枯燥无趣且漫长。
玉京已入深秋,天有些冷,他身上比平时更热些,窝在他怀里很是舒服。
楚悠听得昏昏欲睡,偏有只手不断打搅,或把玩发丝,扯得发根微微发痒。
或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揉捏,再挤入指缝十指相扣。无论怎样,头顶上方的视线一直都落于她身上。
屏风后的臣属不明所以,只惊叹今日的帝主格外宽和。
日暮时分,众人躬身陆续告退。
议事阁内掌灯,灯火融融亮起。
玄离垂眼下望,怀中的人已睡了过去,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经历极为痛苦的事。
议事阁内寂然无声,琉璃灯静静燃着,勾勒出骨相优越的眉眼。
睫羽下的眼眸极为平静。
不眨不动,直勾勾盯着,视线在她面庞上一寸寸逡巡。
修长手指虚虚抚上纤白脖颈,停留在脆弱的咽喉处,缓慢摩挲着。
片刻后,手指上移,按住紧蹙的眉心,一点点抚平。
楚悠艰难从漆黑的噩梦里挣脱,蓦然睁开眼。
玄离面色如常,拭去她额角冷汗,温声道:“又梦魇了?”
她倦怠地点头,默默靠着面前的胸膛。这种睡着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就像回到以前心脏不健全的时候。
大概怕她睡着醒不来,楚悠睡醒睁开眼,总是能看见玄离在看着她。
“玄离,”楚悠目光怔然,“如果我……”
“不会。”他平静打断,抬起她的脸,低头与之对视,“我说过,无人能取你的性命。”
“解蛊咒的方法已找到,此战结束,你一定性命无虞。”
“真的?”
“真的。”
楚悠仍然隐隐不安,又找不到这股不安的源头,注视着他比平时略苍白的容色,“你的脸色不太好。”
玄离轻叹:“近日太忙了。”
是很忙,楚悠全都看在眼里,如此庞杂繁多的事务,换成旁人来是完全无法应付的。
似有似无的不安依然在,化作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咽喉,迫使她注视着玄离的双眼,极为认真问道:
“玄离,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两道视线静静对视。
“没有。”他抚上楚悠的脸庞,头颅低垂,目光柔和缱绻,“我以性命起誓。”
这多少打消了楚悠的疑虑。
两人一道从议事阁出来,吃过晚饭,沐浴后倚着床榻说了会闲话。
她精力不济,没说多久脑袋慢慢倒在玄离肩上。
他指尖微抬,寝殿内的烛火尽数熄灭。
三日后,吞月异象将会降临。
侧目瞥了眼窗外月色,玄离握住柔软的手递到唇边,轻吻了吻指尖,随后将她放平在榻上,为她掖好被角。
灵光凝聚成一只黄蝶,翩跹停在榻沿。
紫袍身影悄然离殿。
穿过重重殿宇楼阁,玄离来到藏在帝宫深处,一座华美异常、窗户皆被封死的宫殿。
大殿的地面还残余着招魂大阵的痕迹,百余年累次浇灌的心头血一层又一层,化作锈黑色泽。
宫殿内有一方玉池。
玉池内蓄满了水,内壁刻满晦涩古老的文字,殷红亮光流转,映得水液呈现奇异的淡红色。
一道苍老身影站在玉池旁,见他来了,奉上一枚血红丹药。
玄离神情冷然,捏起递向口中。
“尊上!”秦老忽的攥住他的手腕,面色变了又变,终是忍不住道,“先前所为,还有转圜余地,此丹吞下,就再无后路可退了。老朽望您三思。”
玉池中的水似有生命,缓缓流动。
玄离无甚情绪笑了声,拂落了秦老的手。
“后路?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有人步步算计,将算盘打到他头上。可惜,他从来没有成人之美的好心。
血红丹药送入口中,玄离面无表情咽下,一步踏入淡红池水。
镌刻的殷红文字刹那间活了过来,化作了似实似虚的丝线,一寸寸攀附玄离的衣角,刺入衣袍下的肌理。
天穹之上,半圆的月逐渐西沉。
浓黑夜幕转为黛蓝,又渐渐天光大亮。
楚悠睡得极不安稳。
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盘桓,意识茫茫飘着,落不到实处。
勉力挣扎着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摸向枕边。
一只手适时握住了她。
掌温灼热,将她微凉的指尖捂暖。
“玄离……”楚悠艰难撑开眼皮,视线朦朦胧胧。
还不等这一眼看清楚,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心,将她按在了胸膛上。
同样很暖,暖得发烫。
“你去哪了,为什么身上好烫?”
薄唇落在她的发顶,他声音轻缓,难掩倦意:“嘘,陪我睡会。”
睡醒一觉后,玄离的体温不仅没降,反而愈发烫。
触碰久了甚至会灼手。
但他本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
面对楚悠的逼问,他面含浅笑:“要应付吞月之日,要付出些代价。”
至于是什么代价,他没有明说。
只告诉她,应付一个吞月之日,还不至于付出性命。
没有时间留给楚悠细究。
吞月异象提前两日到来,天穹划过无数流光,十四洲千里阵点亮成庞大的网。
十四洲各洲修者、极西十二城城主、以及魔卫禁军齐聚在衔云海外。
放眼望去,聚在地面与半空的人似黑压压云层。
南境外持续百余年的雷劫终于散去。
以方修永为首,蛰伏繁衍了百余年的世家修者们似另一片黑云,覆盖在南境上空。
天幕万里无云,悬挂的皎月好似被巨口吞噬,刹那消失在众人眼前。
天地间陷入极致的浓黑。
下一刻,布在衔云海上的勾连杀阵瞬间亮起,映亮了半边夜幕。
玄离与方修永隔着海域遥遥对望。
苍白修长的手于虚空一握,在他错愕的神情中,拔出那柄曾经由无数世家修者血肉浇筑而成的血剑。
恐怖威压毫无保留放出,翻涌的海面倏地寂静。
菩提珠静静贴在腕间,他毫无征兆地挥出一剑。
数百丈高的巨浪滔天而起,似庞然巨兽刹那之间轰隆隆卷向南境。
玄离漠然吐出一字:“杀。”
寂静刹那后,无数流光自衔云海两侧掠出,在海面之上相撞。
“灭南境,诛世家!”
“杀——!!”
“剿灭魔族,匡扶正道!!”
幽蓝海面接连绽开大团殷红。
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战,关乎生死、往后荣光。
无人后退一步。
衔云海激烈交战的战局之上,只有三人。
方修永没有料到玄离不受吞月之日反噬的影响,更没料到本该沉睡不醒直至死去的楚悠会出现在这。
玄离的修为已突破圣人境,离飞升一线之遥。
独自一人已经能对付他,再加上个楚悠,方修永此生没尝过毫无还手之力的滋味。
哪怕是上次昴江大战,他带领残存修者逃向南境都不曾这样狼狈过。
玄离手握血色长剑,压住方修永的剑锋。在楚悠的精神力笼罩之下,他身上的灵力无法调用,眼睁睁看着剑刃一寸寸往下压。
他面部肌肉抽动,脸上温和儒雅的假面撕了个干净,只剩怨毒和癫狂。
“蛊咒……无药可解!你们别得意太早,就算有通天本事,中咒者一月之内必死无疑,没几天可活——”
“噗呲!”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打断了方修永的话。
他下意识低头,一截银色刀刃从他的后心捅出,贯穿心脏,穿出整个胸腔。
滚烫的血顺着刀刃坠落,红得刺目。
他的背后,楚悠脚踏狰狞凶兽,面上没有半分多余表情。
楚悠抽离银刀,带出大捧血花。
方修永生机已断,头颅低垂,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她不放心,握刀又要再补几下。
第一记补刀径直捅出,本该气数已尽的方修永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攥住刀尖。
在末世磨练出来的警觉令她第一时间抽刀后撤。
对方的手似铁嵌,一抽之下银刀竟纹丝不动。
楚悠即刻松手弃刀,驱使脚下的大黄退离。
但他速度更快,难以用肉眼所捕捉地转身,一掌重重打向她的心口。
淡金色灵潮汇在掌心,压过精神力屏障涌来。
须臾之间变得很长。
长到楚悠完全看清了方修永如今的样子。
脸还是那张看似儒雅的脸,然而神态气度已截然不同,眼瞳化作灿金,身上的威压强大到天地静止了一瞬。
灵潮所带起的罡风扑面而来,削断她鬓边几缕发丝,纷扬向后飘去。
“方修永”那一掌已至身前。
一只修长手掌穿过碎发,越过楚悠的肩,悍然与他对撞。
“轰——!!”
漆黑天幕震荡,百丈下的衔云海以两掌相接之处为中点,被汹涌磅礴的灵力劈开,无垠海域被一分为二,露出深海之下的海底岩层。
玄离牢牢扣住楚悠的肩,将她压进怀里,挡去一切威压。
两股庞大灵潮对撞之下,楚悠丧失了好一段时间的听觉。
耳边只能听见模糊的、呼啸翻涌的风声。
两人同时收势,拉开一段距离。
玄离揽着楚悠落到大黄背上,漫不经心拭去唇边血渍,望向面容阴沉扭曲的“方修永”,唇边勾起近乎嘲弄的弧度。
“先祖赠了一份大礼,身为后辈,自然要礼尚往来。”
“这份礼,先祖满意否?”
他松开楚悠,将她放平,轻踹大黄一脚,让它带着人远离。
天尊沉沉盯着玄离,“你是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你是苍黎族先祖,更知道你以族内后辈作为养分,好供你真正飞升。”玄离轻笑一声,目含悯然,“花费万年,竟也没能逆了天道。可惜,可叹。”
“你如此急着要我性命,无非是寿元将尽,再不飞升就要彻底消散。”
玄离横剑于身前,五指握住剑刃,任其割破掌心。
殷红血液流淌,渗入剑身,血红长剑看着愈发妖邪。
“可我从来没有好心肠,最不喜成人之美。”他低低笑起来,笑声渐大,愈发倨傲张狂,“先祖既然不久于世——”
“那就让后辈送你一程!”
幽深紫眸里无半分笑意,倏地紧锁天尊,血剑携磅礴灵力悍然落下。
天尊的面色扭曲至极。
他的计划实施了上万年,自认为天衣无缝,竟然被个年岁比不上他零头的后辈识破。
万年前他作为族内第一个飞升之人,原本作为考验的雷劫,竟然是死劫。
天道不允神族遗留血脉飞升,要将世间所有的神族血脉抹杀。
他不甘于此,与天道厮杀,试图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天道。
天道暂时杀不死他,只能将他困于一界之中。幸好,他飞升前留下了后手。
若他飞升遭遇阻碍,种在族人血脉里禁咒将会生效。
每一代将会有一位资质卓绝的后辈出生,修至圣人境迎来飞升雷劫时,修为将化作他的养分。
与天道的抗争持续了万年。
他始终不占上风,甚至渐渐有了颓靡之势。寿元将尽,他不甘心,想要更多的养分,却发现族人仅剩一个。
好在玄离是这万年来资质最出众的,若能化作养料,说不定能绝地反击。
天尊没时间等到他迎来雷劫之时,便蛊惑了一些修者,想杀了玄离提前享用养料。
可这后辈竟多次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并且修为一日千里,短短百年修到圣人境,五大世家围困帝宫都没能杀了他。
天尊设了一重又一重的局。
哄骗方修永成为棋子,又送来异世之人助他,眼看快要成功。
又来了个连他都忌惮三分的楚悠。
逼得他冒着极大风险,以神魂降临到这副残躯上孤注一掷。
天尊徒手应下这一剑,整条手臂血肉模糊。
他的唇角肌肉微微扯动,露出个古怪阴森的笑。伤处转瞬间复原如初。
“你既知道我是你的先祖,就该乖乖赴死!”
他不再掩饰狰狞神情,一掌朝玄离头顶压下。
“嚣张小辈,莫以为凭着几分天资,就能抹平这万年苦修的差距!”
“今日不仅你得命葬于此,连同那女娃娃亦是!我已加速催动蛊咒,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了她!”
*
凛冽的海风一道道刮过面颊。
楚悠伏在大黄背上,意识空白了许久,耳边才慢慢变得清晰。
衔云海如同血海,无数法器破碎的灵光降落,像一场无比盛大的烟火。
她咳出一点血沫,仰头看向天穹,看不见人,只能看见耀眼的灵潮不断炸开。
“咳……大黄,上面怎么样了?”
大黄脑袋上有三根反生的狰狞骨角,其中两根在刚刚的冲击下折断了。
“主上不太好……”身为有契约在身的魔兽,它能显然感受到契主在强弩之末。
楚悠努力撑起身子,迅速清点了一遍手环里的晶核。
大约够了。
她摸了摸大黄唯一完好的骨角,“送我上去,能撑住吗?”
大黄发出哀哀吼声,“可是主人,主上让我带着你远离……”
楚悠感受着飞速疲惫虚弱的精神,又看了眼手腕上刺目的红点,轻轻扬了下唇角。
“我快死了,带我去吧……让我帮他最后一次。”
“呜吼——”大黄低沉吼了一声,四蹄踏火,腾云驾雾直冲云霄。
天穹之上,重重荡开的灵潮扩散,相撞。
大黄已嗅到死亡的气息,甘愿地闭上眼。
“咔。”
空气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第一声、第二声……破碎声接连响起,晶核碎屑被罡风卷走。
面前灵潮的余波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为它开辟出安全道路。
大黄转瞬到了对局中心的附近。
一把灵力凝成的长剑贯穿了玄离的前胸,他身上衣袍几乎被血浸透。
他好似没有痛觉,趁着这一剑,反手将血刃送入对方腹中。
这完全是以伤换伤,不惜性命的斗法。
灵潮灌入剑刃,将天尊半边身子炸成血雾。
但眨眼间,他再次凝实,五指握拢成爪朝着玄离的脖颈拧去。
一道银光突兀刺入天尊的余光。
“噗呲!”
他的半截小臂掉落,痊愈的术法在此刻尽数失效。
天尊满目愕然,看向镇渊兽上的身影。
鹅黄衣裙迎风猎猎,她面容雪白,霉斑似的污染痕迹生长在肌肤下,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脸庞。
“咔擦。”
又是一大把晶核碎裂,大量属于污染物的精神力灌入身体,迅速侵蚀这副人类身躯。
楚悠的视野如同覆上一层血雾,看什么都不真切。
甚至没时间回头看一眼玄离,她手里银刀再次挥出,直奔彻底撕碎天尊神魂而去。
衔云海轰然翻涌。
楚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重创他,挥出第二刀后,整个人似纸鸢斜飞出去。
大黄及时赶到,稳稳接住了她。
两道身影在上方再次交手。
楚悠伏在大黄身上,咳出一大口血,努力仰头向上看。这次隐隐是玄离占据上风,但能看出来,他也是强弩之末。
无论是她还是玄离,都难以支撑太久。
她摸到手环,指尖颤抖,最后一捧晶核掉在大黄背上。
“呜吼——”大黄感应到什么,发出哀鸣。
楚悠没有迟疑,将所有用力捏碎,晶核碎屑随风飘远。
污染的痕迹在白皙脸庞上数倍扩散,她努力维系着理智,精神力似泄闸而出。
上方战局里,天尊的身形停滞了极短的一瞬,被某种无形之力强行按在原地。
只有极短的一瞬。
偏偏就是这么一瞬,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血剑完全穿过神魂的本源。
面前的青年如同修罗,满身煞气。在他身后,翻涌的黑云积压,正在酝酿一场飞升雷劫。
天尊被钉死在原处,恍恍惚惚间,只剩一个念头——
败了?
败给了个后辈,和一个异世之人。
涣散的视线拼命凝实,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攥住刺入神魂的剑。
“不能……不能杀我!你渡不过这飞升雷劫,唯有我,我与天道抗争万年,已然要成功,只差一点助力!我是你的先祖,你助我……助我飞升上九重天,届时我将复活族人,连同你在内……还有、还有你的母亲!”
玄离的肩微微耸动,唇边溢出笑声。
他抬起眼,面容苍白至极,也是强弩之末,却满是戏谑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飞升?”
生他的人,给他下禁制,恨他的人,给他下血咒。
活在这世上的每分每刻,他感受最多的便是痛意。
玄离垂下眼,遥遥望向下方的镇渊兽,看它背上的鹅黄身影。
他无牵无挂,在这世上唯一留恋的唯有她。
苍白肌肤下,逐渐浮现晦涩难明的殷红纹路。使之远望去,像布满鲜红裂纹的雪白瓷器。
“你想取我的命,”他瞥了眼正在酝酿的雷劫,“它也想。”
“可我不喜成人之美。”
天尊的双眼蓦然圆睁,惊骇暴怒之下目眦尽裂:“不、不——!!你怎能用此等禁术……疯了,疯了!一身修为、灵脉你竟舍得!你如此,我苍黎族血脉将断——”
玄离嗤笑一声。
血脉断绝,与他何干?
灵力倾注入血剑,蓦然炸开。
天尊最后只看清了那双漠然无波的紫眸,以及被天光撕开的夜幕。
天光刺目,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人世间的日光。
*
海面罡风呼啸,楚悠伏在大黄背上,意识在无尽下坠。
名字……来历……亲友……
爱人……
属于人类的情感正在淡去。
大黄落在地面上,扭头轻轻含住她的衣角,将人小心放在地上。
庞然凶兽化作熟悉的黄犬模样,黑豆般的眼睛含泪,用鼻头不断拱楚悠的脸颊。
“呜嘤……”
哀哀的低鸣唤回了一点楚悠的神智。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道玄色身影持剑而来,袍角与剑被血浸透,自他身后,淅淅沥沥落了满地殷红。
那把令修者闻风丧胆的剑被随意丢弃。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环住她的肩,让她能靠坐在怀中。
透过玄离的眼睛,楚悠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面庞上深深浅浅晕开霉斑似的污染痕迹,惊悚又怪诞。
玄离的手微微颤着,抚过她的脸庞。
楚悠拼尽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握住他的手。喉咙的肌肉已经僵硬,发出古怪含糊的声音:“杀了……我……”
在某一刹那,她看见昔日死去的队友从白光中走来。
他们轻轻握住她的手,或抚摸她的脸庞。
在这一刻,楚悠一直以来所背负的罪孽感淡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生活在末世的人,愿意成为污染物。他们心甘情愿死在她的刀下。
如今,她也愿意死在爱人剑下。
一只滚烫的手掌反握住她,拽回她最后一点理智。
面前的俊美面庞上溅了血,几点殷红看起来惊心动魄。
“我说过,我在一日,就无人能取你性命。”
玄离身上每一寸肌肤遍布禁咒纹路,承受着神魂碎裂的剧痛,清醒感受禁咒正在一寸寸剜除他的灵脉。
黑云翻涌的上空,第一道飞升雷劫劈落,他没有回头,反手将其撕碎,血顺着腕骨蜿蜒。
束缚了他一生的菩提珠应声坠落散开。
“这世上有无数人想取我的命。”
“我只愿给你。”
玄离微微扬唇,拥着楚悠俯身,额头相抵的瞬间,淡金色的灵力呼啸翻涌着灌入她的身躯,硬生生压过她的异能。
楚悠像被定死在原地,无法动弹,脑海随着灵力灌入只剩空白。
灵力、修为、灵脉……
玄离将此生修得的一切都给了她。
两套诞生在截然不同世界观的力量体系在她身体内相互排斥,最终被强硬相融,维持在微妙的平衡区间。
白皙脸庞上,属于污染物的痕迹迅速消退。
接连几道雷劫降落,玄离从指尖开始渐渐虚幻。
楚悠无法动弹,大颗泪珠从眼眶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面上始终含着淡淡笑意,接连拭去她眼尾的泪。
“是我食言,不能帮你找回家的路了。”
玄离捧着她的脸,眼底的爱意与偏执交织,“我做这一切,皆不求回报。唯有一点——”
凝实的身形逐渐虚幻缥缈。
“楚悠,如果你敢看上旁人,我就算消散于六道之外,也会化作恶鬼回来纠缠。”——
作者有话说:精修了一下章节,后半章加了一千二百字。8k营养液加更掉落完毕(被榨干)
本章继续掉落小红包[红心]
第77章 不羡仙(一) 他的礼物
一道又一道的雷劫悍然劈落。
面前的身影化作飘渺灵光, 随海岸的风逐渐散去。
楚悠眼眸含泪扑了出去。
刚被强行移植了灵脉的身体不受控,她踉跄跌倒,不顾血污泥土, 用手肘抵着地面向前爬。
脑海空茫茫,只剩下一个念头。
留住他。
精神力外涌,与天雷对抗, 在密集的雷劫里拼命抢夺护住一点灵光。
很快,天道察觉了楚悠的存在。
世间凭空多出了一个修为接近飞升之人。
黑沉雷云盘桓在她的上空, 如同被激怒般, 雷电似密集的雨朝着衔云海岸劈落。
吞月异象结束,衔云海上空的大战亦至尾声,方修永已死, 剩下的南境世家修者不成气候。
所有人都被这场雷劫所震撼,愣愣望向雷劫降临之处。
楚悠位于雷劫的中心。
没有一道雷能真切劈到她身上。
它们被精神力化解,只能把四周劈得坑坑洼洼。
如此来回拉锯, 天光渐渐暗了, 粼粼残阳铺于海面, 令人分不清是残阳如血还是修者们的血。
持续了整日的雷云无可奈何散去, 化作一场蕴含灵力的甘霖。
在大战中伤重的修者沐浴雨丝,疲累重伤的身躯得到了一些修复。
雨停后, 落日沉入海面, 天色昏暗而阴沉。
苏蕴灵等人第一时间,赶至刚才雷劫降落的地方。
一道孑然身影跪坐在那, 手中紧攥一物, 像尊木胎泥塑,面上空茫茫,什么情绪也没有。
大黄默默趴在她的腿边。
伏宿的神情空白了刹那, 下意识四处逡巡,“……尊上,尊上去哪了?”
十二城城主,十四洲内各城臣属、修者,或互相搀扶或以法器抵着地面走近。帝主的气息消失,任凭他们如何施法都感知不到。
“方才有雷劫,莫不是尊上飞升了?”
“不像……据说飞升时鸾凤齐鸣,祥云间会出现登仙阶。”
“等等!夫人竟有修为了,这、这是入了圣人境啊!”
东方忱看见楚悠的神色,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叹息道:“刚才有两场雷劫。”
“一场是尊上的飞升之劫,另一场是夫人的。”
众人仍然糊涂,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
苏蕴灵拨开众人,撑着疲累的身子,跪坐在楚悠面前,“悠悠……悠悠?”
她紧握着楚悠的手,发觉她的手冷的吓人。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视线涣散的杏眸缓慢聚焦,望向了面前的苏蕴灵。
楚悠怔怔地问:“我在做梦,是不是?”
“悠悠……”对上视线那刻,苏蕴灵眼眶盈满泪,在她的注视里,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是梦?
那为何如此荒唐。
楚悠预想过任何人的死亡,包括自己,却独独没想过,玄离会死。
掌心被硬物硌得生疼。
她慢慢松开紧攥的手,当初由她送出去的天外石项链,最后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
一点盈盈灵光嵌在吊坠上,不知是何物。
楚悠木然将它戴上。
身体里多了不属于她的灵脉,生长融合在经络中,与精神力达成微妙平衡。
她有了圣人境修者的身躯,从此世上能伤到她的外物趋近于零。
同时还有无效化的异能。
从今往后无论是修者或者异能者,再也无人能伤到分毫。
这就是玄离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忽然,一点细细的凉意扑至面颊。
楚悠下意识仰头。
最后一点余晖沉入海面,天全然暗下来,点点细碎的白从上空飘落。
深秋过去,已至初冬。
下雪了。
*
初冬第一场雪降临,十四洲帝主仙逝,各洲各城入目满是缟素。
九九八十一道钟声响彻帝宫,传遍十四洲。
按理,历代帝主殡天,下葬仪制都无比肃穆铺张,多由帝嗣操办,以示帝宫威严。
可这位逝去的帝主不仅无子,也无其他亲缘血脉,因为都被他一人杀完了。
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位夫人。
仅用了一日,修为就精进到圣人境的夫人。
常年笼罩在十四洲众人头顶的大山消失,各洲的局势变得十分微妙,心思也活络起来。
这帝主之位,究竟会是谁坐上?
重丧期间禁一切玩乐,十二城各城主与各洲臣属们留在玉京。
细雪纷飞,众人肃然立在帝宫正门前,如此连续七日,以示对逝去帝主的敬重。
帝宫大门紧闭七日。
出殡当天,朱红正门缓缓敞开。
在宫侍的引领下,城主与臣属们穿过殿宇楼阁,被领到往日开朝会的大殿前。
大殿外是空旷广场,无棺椁也无任何丧仪所用的东西。
鸢戈与伏宿一左一右,守在大殿正门两侧。
有人悄悄抬头,望见大殿内有道身影背对正门而立,一身的缟素,身形清瘦。
北风凛冽,雪愈发急。
乌泱泱等候的众人有些熬不住了,极西境内其中一位城主向前一步,面上恭敬道:“伏宿将军,敢问这是何意?”
伏宿盯了他一眼。
极西十二主城城主之一,章晔,素来心思活络。
下一刻,千道肃穆钟声响彻帝宫。
帝主下葬时才会敲足千次,然而棺椁都无,众人面面相觑。
站在前列的东方忱忽然一撩衣袍,端端正正跪下叩首。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跟在他身后下跪。
黑压压的人群跪伏一地,帝宫内外寂静无声,青铜钟声一声又一声敲响。
钟声千声尽。
伏宿跪至钟声完全消失才缓慢直起身,吐出胸口的浊气,向着陆续起身的众人,扬声道:“诸位可自行离去了。”
“离去?”章晔第一个跳出来,“尊上出殡之日,不见棺椁,丧仪也无,不知夫人何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代表了十四洲内各处势力,修为大多为八境九境。
此刻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殿内的素白身影转过身,缓步走至殿门外。
七日里,莹润的脸庞消瘦一圈,神情格外平静。
楚悠:“没有丧仪,你们可以走了。”
玉阶下众人静了一瞬。
“没有丧仪?荒唐!”
“尊上贵为帝主,如今逝去,你竟不办丧?”
“实乃最毒妇人心,听闻她身上的修为不是自己修来,而是夺了尊上的!”
“说不定是图谋帝位已久,真是人不可貌相,心机深沉至此。”
“要我看,咱们一同杀了这妖女,为尊上报仇!”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纷纷亮出法器。
报仇只是幌子,杀了这个身份棘手的夫人,帝位落在谁手上,就各凭本事了。
一把长剑拦在众人面前。
东方忱冷然喝道:“诸位要在今日造反?”
章晔祭出法器,冷笑两声:“东方城主与夫人私交甚笃,现下尊上逝去,便迫不及待要献殷勤了!”
“你个老不死的满嘴喷什么粪!”伏宿听得额角突突跳,提着长枪狠厉掷向章晔。
“噗呲——”
一截银刃穿过章晔的心口。
随着刀刃拔出,溅出一簇血花,落在素服上似点点落梅。
无人看清楚悠是如何出现在章晔面前的。
她没看倒地的尸体,甩去银刀上的血,环视或畏惧或不服又或是另有盘算的众人。
“本来没打算在今天动手的。”
毕竟是头七,死者为大。
“不办丧仪,是因为他不喜欢。况且,你们里面有几个是来真心来吊唁的?”
有灵力护体,纷纷扬扬的雪和寒冷都无法近楚悠的身。
她站在一群高境修者前,平静道:“来吧。”
风凌厉呼啸卷过。
温热的血溅红了地面,满地血污被落下的血覆盖。
这一日成了各城城主与臣属们噩梦,恍惚间,他们在这道清瘦身影上看见了玄离的样子。
他们深深意识到,楚悠成了比玄离还要可怕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伤得了她。
除了臣服,第二条路就是死。
*
浓郁的血腥气在帝宫里盘桓了三日才彻底散干净。
十四洲内,再也无人敢觊觎帝位。
楚悠被传成了比修罗夜叉更恐怖的存在。从前写她和玄离恩爱甜蜜的话本子很畅销,现在无人问津了。
十四洲是个庞然巨物,内里关系盘根错节,管理起来十分不易。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南境重新归顺,也需要敲打一二。
需要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
有了她之前的威慑,臣属们各司其职,自己管理自己,没出太大的乱子。
楚悠花了两天时间,思考将来的生活。
留在帝宫,或是离开这里去寻个清静的地方生活,又或者陪苏蕴灵一起行医……
这世间再没有能束缚她的,彻底自由后,心像缺了一角,空落落的感觉如影随形。
第三日时,秦老求见,为的是拜别辞行。
“夫人,老朽大限将至,打算魂归故土。在离去之前,想请您到去一个地方看看。”
秦老口中的地方,竟是一座藏在帝宫深处的华丽宫殿。
殿内的地面,招魂大阵的痕迹犹在,一层层干涸的心头血渗入地面。再往里,屏风后隔开了一方玉池。
玉池内刻满了晦涩难明的殷红文字。
“夫人中蛊咒后,尊上将老朽召回帝宫,然而找遍古书典籍,也找不到解咒之法。即便解了,夫人被蛊咒蚕食的寿元也不会回来。”
“那时老朽想着,这样的局面,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但万万没想到,尊上给了我一本禁书,里头记载了种极为阴邪的、夺人灵脉修为的禁术,能将修者的灵脉剥离,一身修为渡给旁人。这本来是用作害人的邪术,尊上对我说,要用在他的身上。”
“我对尊上说,此术一旦用在身上,就没有后路了。尊上那时说了一句话,说本就没有后路。”
“思来想去多日,老朽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尊上身为苍黎族血脉,天道注定不允其飞升,前路已断。而尊上的先祖,在后辈血脉中下咒,修至圣人境者,至多五百年就会暴毙而亡,成为先祖的养分,那么后路也断了。”
“前有狼后有虎,以尊上的决断,想来不会坐以待毙。”
“夫人,”秦老用布满白翳的眼睛,望向她佩戴的天外石项链,视线定定落在吊坠的那点灵光上。
“或许,您就是尊上为自身留下的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写得有点赶,重新精修过,新增了一千多字[抱抱]
第78章 不羡仙(二) 第三十八年春
风急雪重,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几场鹅毛大雪落下,十四洲内外茫茫雪白,罪孽血污被掩埋, 大地一片洁净。
帝主出殡当日,前去吊唁的臣属死伤过半。自那日血洗,各洲势力重新洗牌后, 帝宫陷入沉寂,再无任何新的指令示下。
众人的心高高悬起, 时刻留意帝宫的动向。
生怕里面出了第二个, 如同上任帝主般的疯子。
一日又一日过去,足足半个月,那头都没有新动静, 就在众人以为,从此能相安无事过下去时,玉京传来召令。
命当年参与过布下招魂大阵的阵师入帝宫。
这道召令将众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好像又回到了百余年前, 那时楚悠跳入无妄海后, 玄离也曾下过一模一样的召令, 宣了十四洲内所有的出色阵师入帝宫。
日夜招魂不得后,他愈发阴沉寡言。很快, 世家遭血洗, 十四洲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噩梦,但凡是有异心、不臣服者, 别说坟, 连尸骨都没留下。这在众人心里留下深重阴影,百年过去都还没散干净。
众人心惊胆战,生怕当年的事重演。
被召入宫中的阵师们同样提心吊胆。
之前玄离有多疯狂, 他们最是清楚,那招魂大阵用心头血维系,足足运转了百年。
宫侍领着数位阵师来到帝宫深处的华美宫殿。
大殿地面还有他们从前布下的招魂大阵遗迹,以及渗入地面的陈年血渍。
其中一位青衣阵师悄悄抬眼,面前不远处站了道素衣身影。
面庞白皙,乌眉杏眼,周身素白唯有发间点缀了一支格外俏丽的发钗。
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缠丝蝴蝶与花朵轻轻颤动。
她解下颈上佩的项链,放至旧阵中央。
“开始吧。”
虽然阵师们都知道,没渡过飞升雷劫的人必然神魂俱灭,但无人敢置喙,沉默迅速重布招魂大阵。
灵光流转间,新阵覆盖了旧的痕迹,以天外石项链为阵眼,在大殿地面铺开。
为首的阵师躬身递上一把匕首,恭敬道:“请夫人赐心头血。”
匕首上开了血槽,能更好汇集血液。
楚悠平静接过,握着刀柄,对准心口处。
尖端刺破皮肉,扎进鲜红脏器中,血液涌出,汇入匕首的血槽。她紧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阵师施术,灵光托着心头血,将它们引入阵眼中。
灵光流转的招魂大阵逐渐被血染红。
楚悠清醒感受着剜心之痛,看着招魂大阵从亮起至慢慢黯淡。
“夫人……十四洲内寻不到尊上的一丝神魂……”
几位阵师战战兢兢候在一侧,生怕楚悠不满意结果,而迁怒他们。
“以后每三个月招魂一次,劳烦各位了。”
圣人境修者身躯强悍,拔出匕首的瞬间,她的伤口已愈合。
楚悠让宫侍将阵师们客气送离,还送上了厚礼。
她从地面拾起天外石项链,重新佩戴好。
冰凉的吊坠贴着锁骨下的皮肤,逐渐染上温度。
殿门未关,门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化作白雾模糊了视野。
楚悠浅浅弯了弯眼眸。
一年找不到,就十年、百年……幸而寿数无穷,她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寻找爱人。
*
楚悠开始接手帝宫政务。
不登帝位,但照常召开朝会,处理各方事宜。玄离的心腹都追随她,但凡有人不服,无需她出手,鸢戈等人就已将人处理。
极西境拥有十二座主城与王城幽都,辖地内大小城池无数。十四洲更是疆域辽阔,五境内划分作十四洲,各洲有无数城池。
最棘手的世家势力已经被玄离拔除干净,现下管理各地的,都是帝宫臣属。上次被敲打过之后,明面上都老实了,私底下暗流涌动不断。
忌惮于楚悠的修为和她之前杀人的暴行,无人去当出头鸟,维持着和平的局面。
隆冬时节,东方忱入宫拜见。
他带来了一个悲讯。
秦老在三天前寿数尽了,临终前托东方忱来询问楚悠一个问题。
太仪殿外白雪飞扬,殿宇楼阁披上银装,殿中温暖如春。
两人临窗而坐。
“秦老托我问夫人,问您是否想好了要接手帝宫政务?”
楚悠捧着一盏热茶,淡淡雾气模糊了她的表情,“我要找他,需要人,也需要权力。”
东方忱笑叹一声,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物递给她。
“这是尊上生前交给秦老保管的。还留了一道命令,如果夫人接手了帝宫政务,就将此物转交。”
那是枚灵光流转的玉简,感应到她的气息,上头的禁制解开。
她轻轻接过,下意识摩挲几下,神识一扫,发觉玉简里竟是一份详尽的资料。
详细记录了十四洲内可用与不可用的臣属、他们的长短处,除此外还有如何平衡钳制各方势力,哪些城池私下勾结等等。
这么详尽,不是几日里就能完成的。
他早就预见了今日的情况。
茶水热腾腾的雾气熏得楚悠眼眶发酸,“如果我没接手,这枚玉简会怎么处理?”
东方忱:“与秦老一同入棺。”
望着窗外纷扬的雪,楚悠许久没说话。
玄离为她铺好了今后所有的路。
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如果选择做十四洲之主,他会用余力托举。
如果选择去小村小镇过平静日子,这枚玉简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将随秦老入棺永不见天日。
东方忱见她久久出神不语,心里暗叹一声,目露担忧:“夫人,如果尊上真的已经……那你……”
楚悠视线收回,不再看窗外的雪。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莞尔浅笑,杏眼明亮如初,澄澈映着一切人与事,“那就好好生活,珍惜他留给我的所有。”
*
第一年,帝宫与各洲相安无事。
楚悠掌权的第五年,南境内三洲扯着为上任帝主报仇的幌子,联合逼入玉京。
为首之人是方修永生前的弟子,还没摸到玉京的城门,就被一把银刃斩落头颅。数万叛党被帝宫禁卫围困剿灭,滚烫的血浸湿了玉京城郊大片土地。
第六年,玉京城郊草木繁盛,花树开得比往年更灿烂。
第十年,十四洲与极西境内开设七十二座学宫,授课的都是各道的佼佼者,无论修者凡人都能入学。从学宫出来,经过考察后可在各城任职。
……
一年又一年,人们渐渐忘了楚悠从前留给他们的阴影。
也没人再提过,她设计夺取上任帝主修为的事。
书铺里对她歌功颂德的话本多如牛毛。
楚悠在宸光宫里栽了棵桃树,看着它从小树苗长至枝繁叶茂的模样。
春日开花结果,夏季绿叶成荫,秋冬落叶凋零。
她总是很期待来年春天吃桃子的时节。
桃树一茬一茬的花开花落,在宸光宫度过了三十七年春秋。
第三十八年的春天,楚悠靠着大黄,躺在粉白的桃花树下,啃了三个甜津津的桃子,打算给自己休个长假。
苏蕴灵近来在极西境内行医,落脚的镇子恰好是从前她和玄离小住过的。
她安排好手里未处理完的政务,带上大黄去故地重游。
昔年的镇子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她最爱吃的那家炊饼开了店铺,当年的老板故去,现在老板是她的重孙女。
楚悠牵着大黄买了五张饼,到镇子东边的街道找苏蕴灵。
街边的槐树下,支了个看病小摊,排队的病患络绎不绝。
苏蕴灵要看诊、开药方、配药,有些忙不过来。
楚悠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好友的肩。
“悠悠!”她目露惊喜,“你怎么在这?”
“来度假。”楚悠弯了弯眼眸,主动揽下配药的活。
这么多年下来,她耳濡目染,算得上半个医师了,知晓常见的病该用哪些药。
两人一同忙活,在日暮前给最后一位病患开好了药。
苏蕴灵麻利收拾了小摊,挽住她的手,“走,带你去吃羊汤。味道很是不错,我连吃了三日呢。”
买羊汤的摊子在西边的小集市。
楚悠隐约记得自己在这家吃过,扭头一看,熬汤的是个年轻小娘子,也不是从前的面孔了。
五张炊饼,两张进大黄肚子,苏蕴灵吃了一张,剩下两张是她的。
一碗热腾腾的汤配着炊饼下肚,她满足喟叹一声,托着脸庞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转眼也过去许多年了。”苏蕴灵在神色柔和,“我在镇上赁了间歇脚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今夜和我挤挤吧。”
正说着话,一个佝偻老者拄着黄布幡,眯着眼睛凑过来。
“姑娘……我们是否见过?怎么瞧着有些面熟呢。”
他满脸皱纹,一只眼布满白翳,肩上背了个竹娄。
楚悠一怔,看向老者,隐隐也觉得他面熟。
老者看向羊汤碗,又看炊饼袋子,忽然踉跄连退数步,“老朽错认,叨扰、叨扰……”
他像见了洪水猛兽,拄着黄布幡快步走开。
看着佝偻背影,楚悠忽的抓住一线灵光,身体先于意识,已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了老者。
她想起来了。
当年林青良死后,她被方家所俘,玄离孤身闯入玉京方家将她救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魂魄似乎游离在躯体之外,于是玄离把她带到了这座小镇。
那时他们住在山上的院落。她经常下山,带着大黄漫无目的闲逛。
某日街上惊马,这老者躲闪不急,险些被撞,是她及时将人拽走。
这老者当年帮她卜了一卦作为回报。
没想到,在后来的岁月里,那卦象完完全全应验了。
这件事早已经被她忘得干净。
多年苦寻玄离杳无音讯,她已经不抱太多希望,今天见到老者,顿时心跳如擂,“老人家请留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您帮我再卜一卦!”
老者想起关于楚悠的流言,畏她如洪水猛兽,但见她言辞恳切,又想着当年这姑娘的确救了他一命,终于勉强点头。
“夫人当年救了老朽一命……罢了,就一卦,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楚悠搀着他回到小摊,同苏蕴灵简单说了当年的巧遇,又点了满桌羊汤。
老者一口气喝干净五碗,整个人也放松许多,“夫人想卜什么?”
暮色里,眉目明丽的女子缓缓道:“他的下落。”
老者的手一抖,但拿人手短,他认命取出命盘托在手心,“丑话说在前头,尊上因飞升之劫逝去,雷劫之下神魂俱灭。极有可能什么也卜不出来。”
“夫人身上有尊上留下的物件么?需要还留有尊上气息之物。”
楚悠取出藏在衣襟里的天外石项链,吊坠上嵌了一点灵光,“这个行吗?”
他用灵力卷走一丝残余气息,注入到命盘之中。
小小命盘内日月星辰变换,命线交错。
等待了很久,等到买羊汤到小摊开始收摊,命盘依然沉寂。
老者摇摇头:“夫人,当真没有任何踪迹……”
话还未说完,一条极其微弱的命线闪动了刹那。
楚悠一眼注意到,心高高悬起,“老人家,您看!”
他话音顿至,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又卷了一缕气息注入命盘。
过了半晌,老者收起命盘,布满白翳完全睁开。
“夫人可曾听说过绝地天通?相传十四洲以外,有一处无仙无魔的地方,不受天道的管辖。”
*
燕国与虞国相邻,以盈江为界,分作两国。
盈江自昆仑山发源,奔腾入海,汇入一望无垠的辽阔海域。
紧挨着盈江的郦县里头,近来多了位神医。无人知晓来历,只知道是位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
听闻落水了,被冲到盈江岸上,被人救起,所以才到了郦城。
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她的一贴药下去,半天就能好利索。
知县大人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年近四旬老来得子,然而独子患有咳疾缠绵病榻多年,眼看就要办丧事了,喝了神医的一贴药竟和常人无异了。他感激神医恩德,赠了大笔金银都被她拒绝了。
知县望着端坐在八仙椅上,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神医既不要这些俗物,不知本官能做些什么,以报神医大恩大德。”
神医说,她在找走散的夫君。
只要能帮她找到夫君,就算是报恩了。
知县忙不迭道:“不知神医的夫君是什么相貌,有何特征,若有画像就更好了,本官即刻命人去寻!”
画像?楚悠不动声色摸了摸手环。
里面一张画像也没有,全是苏蕴灵给她准备的药包,林林总总,治疗什么疑难杂症的都有。就是怕她到了绝地天通之处,遇到伤病。
没想到,这些药方便了她开拓人脉。
“没有画像,不如准备纸笔,我画给大人看。”
一炷香过去了。
知县看着画纸上歪鼻子斜眼的男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神医……您的夫君,当真长这样?”
瞧着都不太像人了!
楚悠尴尬一笑,把画纸揉成一团,“对不住,我不擅长作画。说起特征,燕国或者虞国里,有没有紫眸男子?”
“紫色眼睛?”知县摇摇头,“从未听说过。我差人帮神医打听打听。”
知县按照楚悠的口述,尽心尽力寻找样貌俊美的紫眸男子,然而一无所获。
七日后,楚悠提出辞行,打算去其他城池找一找。
知县当即要命仆从备下车马和厚礼相送。
还不等他把仆从叫来准备,管家就急匆匆进门,拱手道:“老爷,燕京正重金广召天下医者入宫,州府的同知大人听闻县里有神医,让您速速将神医送到州府!”
帷帽下的两道乌眉皱起。
燕京是国都,宫里什么医师没有,怎么要从民间找。
楚悠不动声色探问:“为什么要广召天下医者进宫?是哪位贵人得了棘手的怪症吗?”
知县满脸诧异:“神医竟不知道?当今圣上患有头疾,常年头痛难忍,宫内太医束手无策,年年都会从民间寻找医者入宫。”他说着,满面担忧,“但年年召人入宫,也不见好转。圣上……君威甚重,神医若入宫了,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说得很委婉,楚悠听出来背后的意思。知县在说当今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
顿了顿,知县又道:“神医要寻人,燕京是再好不过的地方。若能治好圣上的头疾,有宫中相助,定能寻到走散的夫君。”
倒也是这个理。
如果有皇权相助,找人容易得多。
“多谢大人提醒。我是从偏僻地方来的,很少听说燕京的事。不知道当今圣上年纪多大,有什么喜好忌讳?”
“圣上今年二十有五,少年御极,登基已有十载。喜好倒是不曾听说过,忌讳……那便太多了,尤其厌恶吵闹与妄图攀龙附凤之人。因此后宫无一位妃嫔。”
楚悠若有所思点点头。
看来是个地雷系,入宫之后得离这人远点——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要见面啦[彩虹屁]
给约了小情侣贴贴稿,放在简介下面的角色卡一览,往左滑可以看到
第79章 不羡仙(三) “过来。”……
初夏时节, 御池内莲叶亭亭,风拂过,翻涌碧浪间偶有几支粉白花苞。
吴全亦步亦趋跟在步舆旁, 悄悄看了眼坐在上头的玄衣青年。
他生得俊美矜贵,面容比旁人苍白,此时以手支额, 正闭目养神。
吴全迅速收回视线,心里直打鼓。
平日下早朝, 都走宫道。可今天不知怎么了, 陛下一时兴起,要走御池旁这条路。
思来想去总不安心,他招来身后的吴二, 悄声道:“前头的鸟雀蝉虫,撵干净没有?”
“师父,都撵干净了, 您放一百个心吧。”
两人悄声对话几句, 吴全的心总算回了肚子。
陛下自幼患有头疾, 最严重时甚至听不得半点人声, 更遑论鸟雀蝉鸣声。
今日是民间寻来的几位医者入宫的日子,他在心里将三清祖师求了个遍, 只希望这次能找到神医, 治愈陛下的头疾,免得他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安然经过御池, 绕过布局巧妙的假山, 眼看离乾明殿不远了,前头忽然出现道婀娜身影。
她穿着俏丽的轻薄夏衫,手牵风筝线, 笑声婉转悦耳。
吴全脸色大变,心里叫苦连天。
这位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侄女。不必多说,太后娘娘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指望能把人塞进陛下后宫。
他满头冷汗,连忙指挥抬步舆的宫侍,“快,快,换条路!”同时催促随行的禁卫,“赶紧把前面找死的撵走!”
但还是迟了。
鸦色长睫抬起,露出一双幽暗紫眸。玄衣帝王草草按揉几下额角,语气冷然:“你就是这样当差的?”
吴全扑通跪下,大气不敢喘,连求饶也压着声音:“陛下……是老奴疏忽,这就去将人撵走!”
几步之外的女子美目含泪,盈盈跪拜,姿态仪容无一处不美。
“臣女无意冲撞陛下,求陛下宽恕。”
轻柔哀泣落在耳中,化作无形尖刺搅动脑海。步舆上的青年按住剧痛的额角,面上不露半分,缓缓打量女子。
她见帝王看来,姿态更加柔美。
卫璟一眼看穿她的野心。太后派亲侄女来,无非是想借他诞下皇室血脉,再联合母家逼宫扶持幼子上位。
“拖下去,处死。”
女子如遭雷劈,身子瞬间软倒,歪坐在地面。
怎会如此,她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要送命了!
吴全立刻带了两个禁卫上去要将她带走。
“陛下、陛下……”她顾不上仪态美不美,甩开吴全和禁卫的手,膝行几步哭求,“是姑母让臣女来的,臣女无意攀附,看在太后娘娘的面上,求陛下饶恕,臣女愿永生永世不入宫……不、不,是永生永世不入燕京……”
哭喊声扰得玄离面色愈发冰冷。
正要再次开口,远处的宫道走过几人。
领头的是乾明殿掌事女官,身后跟着五人,从衣着看是从宫外来的。
走在最后的女子一身浅碧色裙衫,发间的鹅黄飘带随风飘动。
距离过于远,玄离只看见一道模糊侧影。
心脏忽的重重一跳,好似被什么狠狠攥住。
他无端想起昨夜梦里零碎散乱的片段。
面容模糊、声音模糊的女子也是一身相似打扮,坐在他的怀中,无比亲密搂住他的脖颈,唤道:
“夫君。”
“夫君……”
这样的梦境持续了十多年,日夜困扰着他。
卫璟无视哀求,紧盯远处那到模糊侧影,“那几人是来做什么的?”
吴全用帕子堵了女子的嘴,听见这话忙回头看了一眼,“回陛下,那几位是月前从宫外请来的名医,今日刚到呢。”
卫璟瞥了眼被堵住嘴,呜呜流泪的女子,随意一扬手,“扔回寿安宫。告诉太后,再有下次,送回来的就是尸首。”
女子侥幸逃过一劫,瘫倒在地上,惊恐看着远去的步舆。
*
乾明殿里里外外安静无声。
来往宫侍无不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在殿内批阅折子的帝王。
今早新送来的折子堆放在桌案上,卫璟翻了几本,竟有人又提起了选秀一事。
三年前,朝堂里催促他开选秀充盈后宫,日日上折子,见他置之不理,还有文官闹着去撞紫宸殿的大柱。
他索性杀了一群跳得最高的。
清静了三年,看来当年的阴影散了,需要新杀一批让他们长长记性。
他将所有提到选秀的折子留到一边。
吴全端来新熬好的安神药,观他神情,就知道有人要丢小命了。
“今日进宫的几个医者,走在最后头那个,是什么来历?”
冷不丁听见卫璟开口,吴全手抖了一下,好在没洒出汤药。
他记性极好,稍一回想就想起那道俏丽侧影。
“回陛下,那位医者姓楚,从郦县来的。听说妙手回春,把郦县知县的独子眼看就要咽气,吃了她的一贴药,就全然无事了呢。”
“安置在何处?”
“按惯例安置在太医署,由宫人查验了,再经过太医们考校,确认是真才实学之辈,才能给陛下医治。”
修长手指漫不经心轻敲碗沿,“查清来历,呈上来。”
吴全的心思拐了百八十道弯,面上不显,“哎,老奴这就去办。”
燕国内设有锦衣卫,想要查个人,轻轻松松的事。
吴全差人去查,日暮时分才递了消息回来。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知了卫璟。
“陛下,锦衣卫查不到这女子的来历。一个多月前她被郦县的渔民从盈江边上救起,而后在郦县行医,治好了知县家的公子,县里都称她作神医。然后就被州府的同知听闻,赶忙将人送进宫来。”
“对了,她治好了知县家公子,不要金银财物,只是让知县帮着找她的夫君。”
日暮时分,乾明殿内已燃起烛火。
卫璟手握朱笔,在正批阅的折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痕迹,“找夫君?”
吴全咽了口唾沫,放低声音:“是。而且锦衣卫还查到,她口中的夫君,是位俊美男子,与您一样,都、都有一双……”
他不敢提“紫瞳”二字。
这是燕国内的禁忌,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大部分在卫璟登基那年就死了。
朱红墨迹晕开,不慎沾上他的指尖。
“呵。”卫璟缓慢扬唇,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有趣。”
素白帕子沾染了血红颜色,格外刺目。
“你猜猜,是虞国的细作,还是太后的人?”
吴全站在一侧,后背发凉,“老奴不敢妄议。”
卫璟的指尖搭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敲,唇边弧度更深,眼底无半点笑意。
是谁的人都不要紧。
他现在最好奇的,是见面之后,她会搬出一套什么说辞来。
一只雪白信鸽扑棱棱飞入,停在檀木笔筒上,细红脚腕上绑了带有锦衣卫刻印的信筒。
卫璟取出密信扫了一眼,随手放在烛灯上。火焰舔舐信纸,火光映得他面容明灭。
“明日亥时初,将人带去太极殿。”
吴全蓦然瞪大双眼。
太极殿,那可是陛下的寝殿啊,从不让外人踏足的。
*
自从进入燕京地界,楚悠所佩的天外石项链上那点灵光就有了反应。
它好似感知到什么,微微发亮了一瞬。
从进入燕京到入宫的路上,她一直在留意灵光的变化。
然而除了刚进燕京那刻,它就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个喜讯,证明她要找的人就在这座皇城里。
但楚悠没想到进宫这么麻烦。
要检查身上有无携带利器、毒-药等违禁之物,还要被太医署的太医们考医术。
折腾了一遭后,她分到了太医署的一间厢房,无召不得出,只能待在屋里或者在太医署内转转。
楚悠无意间听见了一桩八卦。
说是今早下朝,陛下在回乾明殿的路上,遇到太后娘娘的侄女在放纸鸢,他嫌人吵闹,险些治了死罪。
喜怒无常的暴君。
这是她对这位陛下的第一印象。
翌日傍晚,楚悠吃过小宫女送来的晚饭,取了纸笔梳理思路。
这里绝地天通,把她的灵力和异能都压制了,独自一人很难找到玄离。
按着特征找也找不到人,要么是玄离转世之后,样貌和从前不一样了,要么是郦县太小,知县能打听到的有限。
但能确定的是,名字肯定和从前不同了。
她问过知县,燕国里没有这个姓氏。
在纸上涂涂画画好一会,楚悠握着笔,托腮长长叹气。
要是名字不一样,相貌也不一样,在这座人口近百万的皇城里,就像大海捞针般难找。
窗外天色暗透,高墙围拢的皇宫悄然静下来。
楚悠松了发髻,吹灭烛火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睡。
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木板门被轻敲几声。
“楚医师,陛下头痛难忍,试了其他医师的方子都不管用,请您速速去一趟太极殿。”
刚躺在床上的楚悠深吸一口气坐起来。
狗皇帝!
去往太极殿有四人抬的步舆代步,两位宫女和四位禁卫随行。
阵仗太大,让她下意识觉得古怪。
请个医师过去,怎么像押送要犯?
浓重夜色笼罩皇宫,太极殿似蛰伏在暗处的巨兽,明明是帝王寝殿,里外都没点多少烛火,宫侍也非常稀少。
步舆在太极殿小偏门停下,改为步行。
楚悠随着两位宫女穿行在寂静的宫殿里,敏锐察觉到似乎有不少人潜伏在暗处。
宫女把她引至寝殿门前。
一个手拿拂尘的中年太监守在那,先是悄然打量她片刻,随后满面和善笑容:“楚医师到了,陛下喜静,说话时要低声些。”
楚悠客气道谢,迈步跨入朱红门槛。
淡淡安神香气息浸满寝殿,殿内装潢华丽冷肃。里头只点了一盏烛灯,大部分家具都浸泡在黑暗里。
她往里走了两步,环视一圈,视线落在一道珠帘后。
细密珠帘隔开了里外。
玄衣身影立于珠帘后,烛火幽暗,勾勒出修长身形,面容模糊不清。
楚悠不想犯暴君的禁忌,特意站得很远。
唯一一盏点燃的宫灯恰好就在她身旁不远处。
暖色烛火涂抹在白皙面庞上,映得一双杏眼像含了盈盈光亮。
“过来。”
珠帘后的男子平静道——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见面啦,想要多多的营养液[彩虹屁]
第80章 不羡仙(四) “夫人。”
珠帘后的声音似冷玉, 尾音低沉。落入楚悠耳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在哪听过呢?
卫璟隔着珠帘打量眉心微蹙、正在出神的女子,心中冷嗤。送过来的细作不计其数, 进来不行礼还当面发愣的,倒是第一次见。
可视线不受控制,似黏在她身上, 反复流连。
离得太远了。
心里蓦然冒出这个念头。
卫璟长眉一皱,语气略不耐:“医师是准备站在那给孤看诊?”
思绪被打断, 隐隐的熟悉感似青烟般飘走, 楚悠回神,想起门口太监的提醒,低下头轻声道:“听闻陛下头痛难忍。头疾分做多种, 需要看脉象诊断,这里是陛下寝殿,我不便再往前, 请陛下移步外间。”
轻柔的声音像和煦春风, 卫璟竟奇异觉得, 这声音不吵闹。
他眉头皱得更紧, 越发觉得此人古怪,说不定是擅长用毒或用蛊。
“听闻古人能望闻问切, 郦县知县说你是神医, 想必不探脉也能诊治。”
苍白修长的手指挑开珠帘,碧玉珠串向两侧分开, 又散乱垂落, 叮当碰撞声不绝于耳。
烛火映出一道修长影子。
“只是学了些医术,算不上神医。”楚悠低着头,看见那道影子越来越近, 直至将她完全笼罩。
玄金团龙纹衣摆下,黑靴近乎离她的粉白绣鞋仅有几寸距离。
男子的冷冽气息极具侵略性,不动声色占据了周遭。
“陛下圣体贵重,还是要看过脉象才能配药。”她往后挪了一步。
黑靴也向前一步。
距离从几寸缩至近乎于无,鞋尖几乎要碰上。
“抬头。”
楚悠暗道这狗皇帝故意刁难,戒备地按住手环。清亮杏眸缓慢抬起,玄为底暗金盘龙纹路的帝王常服先映入眼帘,随后是交叠衣襟处的一小片苍白肌肤,再向上,凸起的喉结、因忍痛微微紧绷的下颌……
“咻——”
一支利箭破窗穿入,殿内唯一的烛火倏地熄灭。
黑暗瞬时吞噬整座寝殿。
第一支箭后,数支紧随而至,直奔卫璟所在之处。
面前的女子仿佛被吓呆了,动也不动。
箭雨转瞬即至,按原计划他会将此人留在原处,如果会武,必然是打着医者幌子的刺客。哪怕不会武,也洗脱不了细作嫌疑,或许是要趁乱为他挡箭,好挟恩以报。
这样的事在过往多不胜数,卫璟已看腻了。
然而在破空利箭射来那刻,身体先于意志,他忽的伸出手。
数支利箭射穿地面砖石,钉入方才两人站的地方,碎石四溅,箭羽震颤不止,可见射箭的人力气极大,不是寻常刺客。
卫璟紧扣着柔韧腰肢,间不容发避开几箭,顺势抽出殿墙上悬挂的佩剑。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在这样昏暗、杀机四伏的夜里,浅淡香气飘到他的鼻尖。
他有一瞬的恍然。
殿外响起厮杀声,几个好身手的黑衣刺客破窗滚入,雪亮长刀挥砍而来。
卫璟松开手,将人挡在身后,一剑斩断其中一个刺客的头颅。
血花四溅,他反手又是一剑杀了第二人,头疾忽的发作,剧痛之下他动作迟滞了片刻。
外头厮杀声渐弱,寻常禁卫阻拦不住,十多个刺客闯入,直奔他而来。
卫璟忍下剧痛的额角,避开挥砍的长刀,又有一人提刀杀来。
清冷月色从破窗照入寝殿。
银光忽的从他身后掠过,身后的人握着把银色窄刀,冷冷折射月色。
卫璟扯了扯唇角,弧度讥讽。果然是刺客,果然按捺不住要刺杀他了。
“墨一。”他朝屋梁冷喝。
话音刚落,还不等潜伏在屋梁上的锦衣卫下来,鹅黄飘带自他面上拂过,留下淡淡香气。
“噗呲——”
刀刃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十多个身手不凡的刺客似风中芦苇,短短片刻尽数倒在地面。
滚烫的血顺着银刀滴落。
墨一和数名锦衣卫落地时,殿里的刺客已经死光了。
卫璟漠然瞥了眼满地横尸,“处理干净。”
“是。”墨一不了解这位姑娘和自家主子什么关系,不敢多言,和同僚迅速处理满地血污横尸。
方才杀人时,手背溅了血。卫璟慢条斯理擦拭,望着站在月色下的人,朝着她一步步逼近。
“好本事。一个医者瞒天过海携兵刃入宫,身手如此不凡,不像太后的人。受谁指使而来,虞国太子?二皇子?”
如银月色自破窗倾泻而入,黑靴踏入昏暗与月色的分界线。
月光顺着玄金衣袍向上,勾勒出修长身形,鸦色长睫下,幽暗紫眸迎着月色,恍如琉璃。
他扔了沾血素帕,唇边含了点嘲弄笑意:“以为先施舍救命之恩,便能骗取信任……”
卫璟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悠抬起头,怔怔然看着他,漂亮透亮的杏眸盈满水光,顺着睫毛滚落。
心脏倏地被紧攥般,卫璟强行压住想拭泪的手,冷硬道:“孤不吃这套。”
下一刻,淡香随着风扑来,鹅黄飘带连同温热身躯一齐撞入他的怀中。
“陛下——”
墨一面色大变,拔刀就要上前护主。
卫璟下意识接住了她,动作熟稔到好似如此做过无数次。
墨一讪讪收刀,使了个眼色和同僚们一起退出去。
两条胳膊缠住卫璟的脖颈,勒得很紧,泪珠子渗入衣襟,很快沾湿一片。
无数炽热、沉重的情绪轰然决堤,令他神思空白,不由自主收紧环住腰肢的手臂。
楚悠搂得更紧。
这么多年苦寻无果的焦躁忧虑倾泻而出。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想起玄离刚刚的话,她哽咽着握拳砸了一下他的肩,“你说话好难听啊。”
大约是中蛊了。卫璟如此想。
心里明明清楚,这也许是温柔乡,是有心人特意送来的陷阱。
沉默片刻,他仍然选了顺着对方的话走,声音低哑:“你到底是谁?”
楚悠稍稍松开手,从他怀中抬头:“我是你上一世拜过天地的夫人。”
卫璟垂眼看着这张白皙脸庞,因哭泣而眼眶鼻尖泛红,杏眸水盈盈的,说起这种胡诌的话认真极了。
仿佛还真有那么回事。
可凡人寿数百年,眼前的人看起来至多双十年华,除非是话本里的神仙下凡。
他面色如常,轻抚柔软面颊,拭去她眼尾的泪,“是么?难怪见你有些熟悉。既然我已转世,你却不曾转世,难道,你是世外仙人?”
楚悠一怔,迟疑道:“你信了?”
“信。”他微微一笑,薄唇勾起浅淡弧度,“为何不信?”
她没想到如此顺利,唇边泛起浅浅笑窝:“按你们这里的说法,的确是世外仙人。我可厉害了。”
衣襟里的天外石项链微微发烫,好似感应到什么。
她把项链摘下,踮着脚佩在卫璟脖颈上。
卫璟轻触吊坠上的一点灵光,头疾带来的疼痛竟有所缓解,不动声色道:“这是什么?”
“你上一世死前留给我的东西。”她牵起玄色袖袍下的手,两指搭在腕间。
冒然的触碰令他眉头紧皱,身体却并不抵触。
楚悠用神识探查,发觉卫璟这副身躯无法承受修者神魂,并且神魂不全,所以频繁头痛。
肉身与魂魄无法相融,是短寿之相。
如果晚来几年,也许就见不到人了。
幸好她来得不算晚。
等天外石项链上,他遗留的残魂与之慢慢相融,就能好起来,并且想起从前的事了。
在此期间需要很多灵药温养这副凡人身躯,否则神魂过于强大,届时肉身承受不住。
楚悠在心里盘算了一圈,朝他扬起笑:“不严重。我每天给你熬一副药,喝到年末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卫璟长眉一挑,愈发兴味浓厚,反手握住搭在他腕间的手,从指尖至掌心,缓慢揉捏摩挲。
“劳烦夫人了。”
这声“夫人”唤得她耳尖微麻。
楚悠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那一丝灵光。
掌心很痒,她不由蜷起手指。刚准备入睡被强行叫起来,又杀了许多刺客,她轻轻打了个呵欠。
“困了?”卫璟用指腹抚摸她虎口、指节处的薄茧。
这是长年累月练刀留下的痕迹。
“嗯……”楚悠用空闲的手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虽是熟悉的样子,但许多年没见,如同近乡情怯,有点看不见摸不着的陌生。
唯有时间才能消除多年未见的疏离。
“你给我安排个住处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离这近一点。”
卫璟在心中冷笑,漫不经心揉捏白皙手掌。
这手欲擒故纵倒是用得不错。
他唇边含笑,温声道:“既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么能分殿别居?这以后就是你的寝殿,你我同住。”
*
帝王睡榻宽敞舒适,香炉里燃着淡淡安神香。
团纹纱帐垂落,隔开里外。
幽微浅淡的香气从身侧传来,不断萦绕在卫璟的鼻尖。
他微微侧目,见流水般的乌发铺散在明黄软枕上,乌发间露出小半脸庞,似白玉般。
时值初夏,榻上已换了云锦薄被,盖在身上轻便贴合,勾勒出一道窈窕身形。
卫璟倏地收回视线。
向来行事果决的他,头一回质疑自身。
竟将个来路不明的细作留在榻上,是疯了不成?
卫璟面色微沉,疑心自己真被下了蛊。
榻上静悄悄,无人开口。
淡淡香气无处不在,哪怕不看,也会飘过来,扰得他完全无法入眠。
他难以入眠,身侧已传来安稳浅淡的呼吸声,楚悠已经睡熟了。
卫璟再次侧目,久久盯着她恬静的睡颜。
究竟是谁派来的细作,竟心大成这样?在他身旁都能睡着。
月色渐渐西移,在幽微香气的萦绕下,经常剧痛的额角平缓了许多。他侧身而卧,鬼使神差间伸出手,指尖离柔软的唇越来越近。
即将触到时,指尖停滞不动。
卫璟压着无数繁乱念头,面无表情将手收回。
不知为何,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女子躺在他的床榻上,心中没半分抵触。
他沉默盯了许久,睡意慢慢上涌,双目不知不觉闭合。
没一会,薄被下窸窸窣窣挪动。
卫璟皱眉睁眼,一具温软身躯已完全贴了上来。
乌发缠着他的发丝,两条胳膊从薄被下伸出,无比自然搂住了他的脖颈。
隔着一层薄薄中衣,他鲜明感受到起伏线条,身躯骤然僵硬。
卫璟倏地抬手握住她的肩,欲将人扔出去。
怀里的人在不断轻拱,蹭得衣襟松散微敞,发丝、柔软的唇擦过胸膛。
他的手僵直握住纤瘦肩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楚悠在他怀里拱了好一会,终于寻到舒服的姿势,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喃喃呓语:
“玄离……”——
作者有话说:玄离:这是个细作(手拉手贴贴)身上有古怪(搂腰)不能轻信(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