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转变
午后, 冬阳稀薄。
锦瑟在房中闷了几日,便由侍女陪着, 在客舍附近的小园中散步透气。
恰逢段令闻抱着几卷刚寻来的古籍,准备穿过庭院回去书房慢慢看。
两人在廊下,不期而遇。
距离拉近,锦瑟这才清晰地看到段令闻的容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一泓如墨,一泓却似浅金琥珀, 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剔透奇异。
锦瑟心中猛地一惊, 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面露惊诧之色。她自幼长在深闺,虽读书不少,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天生异瞳之人。
段令闻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神色,他早已习惯旁人初次见他的反应, 心下微微一沉, 立刻垂下眼帘。
见状, 锦瑟上前半步, 柔声开口:“您就是段公子吧?”
段令闻诧异地抬眸看她。
“南阳蔡氏锦瑟, 见过段公子。”锦瑟神色已经恢复从容, 落落大方道:“初至贵府,方才失礼了,还望段公子勿怪。”
是蔡氏之人……
段令闻日前确曾听景谡说过, 这些天,蔡氏一行人会暂留到府中。他轻轻颔首应和,侧身让到一旁。
然而,锦瑟并无离去之意, 她的目光落在段令闻手中的书卷上,缓声开口:“段公子手上这几本,应是《九域山河志》的残卷,是难寻一见的孤本,可否让我看一看?”
段令闻并不知道这些书籍的珍稀。
一开始,他在书房中看完了山河志的第一卷后,待到卷末,仍意犹未尽。他翻找书架几回,却没有找到剩下的残本。待到景谡回来,他便随口提了一句。
景谡便答应他,迟些时候会替他寻来,这事便过去了。
见锦瑟语气诚恳,段令闻便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书籍递给了她。
锦瑟见状,眸间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她便垂眸敛去。她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垫在手心上,小心地接过一本残卷,轻柔地翻开扉页。
“果然是清禾草堂的旧藏。”她的指尖虚虚拂过书上的钤印,感概道:“这应是前朝贞桓年间的官本,流传至今,品相还能如此完好,实在难得。”
锦瑟小心将书合上,递还给段令闻,含笑道:“我先前也曾读过《九域山河志》中的几卷残本,今日见公子手持此卷,一时心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让公子见笑了。”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中剩下了几卷递了过去,“若你想看,可以先拿去。”
闻言,锦瑟神色微怔,段令闻毫不设防的坦然,让她脸上的笑意凝滞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卷,微微颔首垂眸,“锦瑟定当妥善保管,尽快归还。”
段令闻轻“嗯”了一声,旋即准备转身离去。
“段公子。”锦瑟忽然道:“能为您寻来这些的人,想必是费了心思的。”
若她没猜错了话,这些书应是景谡为他寻来的,这么看来,那日景谡当众拒绝结姻,便是因为此人了。
想到景谡,段令闻眉眼不由地染上笑意,开口道:“我知道。”
待段令闻离开后,锦瑟看着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才回落到手中的书籍上。
…………
得了闲,段令闻便想着去找景谡。
离处理军务的书房尚有一段距离时,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紧闭的房门内,隐隐传出了争执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因带着压抑的怒意而显得格外清晰。
“……与蔡氏联姻,乃是最稳妥之法!”景巡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景家的人,当知什么是大局为重,什么是取舍之道!”
“是,我知道你待段令闻不同。我并非不能容他,他既在你身边,安心待着便是!可你呢?你难道真要为了他,断送这唾手可得的强援?”
景巡情绪激动起来,“你告诉我,你往后就只守着他段令闻一个人过吗?你是要继承这基业的人!你如今为他一人,拒了蔡氏,那将来呢?”
“将来你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对你、对景家军有利益的人!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门外的段令闻,仿佛被钉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似乎……他不敢去听一个答案。
他应当相信景谡的……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景巡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却也深深地凿在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他只是个山间乡野出来的普通双儿,在这乱世中无根无萍……
他甚至没办法为景谡生一个孩子。
一股冷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段令闻低着头,最终只是踉跄着向后退去,近乎仓皇地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段令闻心绪烦闷,不觉间出了府外,寒风一吹,他才恍然回神,可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小福急匆匆跟上。
段令闻勉强笑了笑,脸色在冬日里显得愈发苍白,“我……随便走走,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福见他情绪低落,便扬言陪着他。
竟走到了城外屯兵驻扎的营地附近。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喧哗叫好声从营地方向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一群兵卒正围着一处篝火取暖,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格外醒目。
正是许久未见的陈焕。
只见陈焕单腿站在长凳上,正与一个魁梧的男子相对而立,两人激烈地划着酒拳。
“魁五首啊!”
“六六顺啊!”
“哥俩好啊!满堂彩!”
周围兵士们不断起哄叫好,气氛热烈。
陈焕像是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旁边放着的一只粗陶碗,见划拳又输了,他只得按规矩罚喝酒。
灌了好几口,实在是喝不下了,陈焕将酒碗放在一旁,“哎哟,喝不下了,真喝不下了,下次再继续,下次再继续啊……”
旁边几人唏嘘了一声,勉强算是饶了他。
陈焕晕头转向地走出来,眯着眼睛看向段令闻的方向,呢喃道:“这人还挺眼熟……”
段令闻本来想着去伤兵营,找点事情做,却见陈焕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你是……段令闻?”陈焕显然是醉得不轻,光是想起他的名字就费了好一会儿。
段令闻只当他醉酒,轻声应和了一声。
这时,一旁的士卒认出了段令闻的身份,许是担心陈焕冲撞了他,便连忙上前扶住陈焕。
“陈参事,小的扶您下去休息。”
陈焕眉头微微蹙起,他一把甩开旁边的士卒,旋即踉跄了一步,朝着段令闻小声说了一句:“听我一句劝,这里……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
一旁的士卒慌乱扶住他,试图叫醒他,“陈参事!”
陈焕皱紧眉头,不悦道:“听到了,那么大声干什么。”
被那士卒一打断,陈焕脑袋空白了一瞬,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早就听闻陈焕此人能未卜先知,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经术士,可段令闻不知怎的,还是将他口中的话听入了耳。
他开口问道:“陈参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焕可能是真的醉了,说起话来有些口无遮拦:“就是让你别进军营了,立了战功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陈焕脸色一变,猛地推开身旁试图搀扶的士卒,踉跄着冲到一旁,半跪在地上,对着积雪未消的枯草丛剧烈地呕吐起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重的酒气与酸腐味。
待陈焕呕吐稍止,眼神涣散地靠坐在一旁时。段令闻立刻上前,也顾不得污秽气味,追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后怎么了?”
陈焕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朦胧地看了段令闻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他是谁,又似乎在回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含糊地嘟囔:“最后?什么最后……呃……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眼神一片空白,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片刻前的对话,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找个地方躺下。他对着旁边的士卒挥挥手,“扶我……回去。”
那士卒连忙应声,朝段令闻行了一礼,便朝陈焕走过去,费力地将他架起来。
陈焕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此刻听在段令闻耳中,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入军营、立战功。
只要他有了军功,就能堵住那些非议之口?就能证明他段令闻并非只是一个依附于景谡的累赘,就能让他站在景谡身边,而不是他的身后……
“夫人,您没事吧?”小福担忧道。
段令闻转头看向他,眸间生了亮色,“我没事。”
他借故使走了小福,旋即朝着城中负责征募新兵的一处门署走去,署内有些嘈杂,几名书吏正埋头处理文书,偶有前来报备的低级军官匆匆往来。
一名中年书吏头也不抬地问道:“来参军?”
“嗯。”段令闻还有些局促,他不想借用景谡的权势。
“姓名,籍贯,年岁……先说好,即便录入名册,也需经过简单核验。”那书吏拿出簿册准备记下。
“段……令闻。”
话音落地,那书吏猛地抬起头,看清那双异瞳后,神色变了变,他霍地站起身来,态度恭敬了些,“夫人!”
闻声,周遭之人诧异地望了过来,连忙行礼,“见过夫人!”
段令闻抿了抿唇,“我来,是为了报名参军,你按规矩,将我的名字录入名册即可。”
“夫人,您……您莫不是在同小的说笑吧?”那书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军营重地,刀剑无眼,这要是被公子知道了……”
段令闻想了想,商讨似的问道:“能别让他知道吗?”
那书吏苦笑道:“夫、夫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您入了军籍,就是军中的人了,调动、安排,哪一样能瞒得过公子?这、这要是事后追究起来,小的……小的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更何况……”那书吏神色复杂,“似您这般……身份,便是在军中,也多是安置在辅兵营。”
军营中不是没有双儿,只不过这些人通常安排在辅兵营,辅兵营,事实就是忙上忙下,做些打杂的活儿,光累人不说,更有可能……
“辅兵营也没关系。”段令闻并不知道辅兵营的事情,他只想着,辅兵也可以,只要他能有机会杀敌立军功就行。
书吏闻言,喉咙像是吞了只苍蝇般噎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那书吏抬头看去,顿时差点站不稳了,连忙行礼,“公子!”
段令闻循声望去,心头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心虚,可一想到景谡的叔父说的话,他又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景谡。
第32章 新兵营
城头上。
两人并肩而行, 景谡侧首垂眸看向一旁安静的段令闻,终是轻叹道:“叔父的话,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与叔父议事结束后,景谡没在府中找到段令闻,稍一询问,才知道段令闻也去找过他,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
段令闻脚步微顿,心下有些忐忑,轻轻“嗯”了一声。
“自孟儒攻取南阳后, 南阳地方豪强势力如履薄冰, 蔡氏便是其中之一。”景谡缓缓开口:“蔡氏为求存续, 主动前来寻求庇佑。我知他们另有谋算,故提出要一万石粮草作为交换。”
这件事,段令闻早就听景谡说过了。
“他们答应了。”景谡继续说道:“但蔡氏家主亦留有后路,欲将蔡氏之女锦瑟与我景氏结姻, 这一点, 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他转过身, 声音放缓了些:“此事未与你提及, 并非是有意隐瞒, 只是觉得, 我有把握妥善处置,不想让你为此事烦心。”
“如今,我已与叔父, 还有蔡规议定,两家结通交之好,锦瑟姑娘会暂时留在南郡,我景家自会以世交之礼相待, 保她周全无虞。”
段令闻安静地听着,听闻锦瑟之事,他眼睫微动,才明白她为何在府中客舍……
景谡抬头望向远方,他没办法对段令闻有任何苛责之意,哪怕他想瞒着自己入军营。
“你想参与军务,我可以向叔父请示,给你安排一个军职,留在我身边好吗?至少让我随时都能看见你。”景谡依旧私心想着,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段令闻向前半步,他轻轻握住景谡的手,“不一样的……”
他想成为的是一个真正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人,或许他以后还能当个小将,他看了很多兵书,知晓了很多行军打仗的要领。
他想要的,是站在景谡的身边。
“你会阻拦我吗?景谡……”段令闻抬头看他,暮色的双眸中,微光闪烁,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
景谡替他拢了拢衣襟,轻声问道:“我若阻拦,你会不会怪我?”
段令闻被问住了,他思忖良久,眸光暗了下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会难过,但不会责怪景谡。
景谡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旋即微叹一声,终是妥协。
…………
三日后。
景家军的辅兵营经历了一番重整。
辅兵营中原有将近三百人,这些几乎都是双儿或者老弱残兵,平日里多是做些搬运的杂役。
哪怕有些双儿有心想要上战场杀敌立功,却被"双儿"这重身份所桎梏。
景谡下令,在南郡广募兵,年岁十五以上的女子、双儿亦可入战兵营,且首月饷银加倍。
来参军的人比景谡预想得更多,不过数日,景家军中便多出了几个由女子和双儿组建的战兵营。
人头攒动,士气虽高,却难免混杂无序。
景谡亲自点了一人来训兵,此人名为秦凤至,军中昭武校尉。
秦凤至年近四旬,性情冷硬,不苟言笑,治军严苛、训兵有素。
面对景谡不顾众议要招募女子和双儿入营,秦凤至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抱拳领道:“既入我营,便无男女双儿之分,只有合格之兵与精锐之卒。”
此时已是冬末初春,各营陆续操练起来。
段令闻也在队伍之中,数日严训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散架,掌心中原本养淡了的茧又重新长了起来,肩膀被粗糙的皮甲磨得红肿。
因为段令闻的身份,新兵营里的人都不太敢靠近他,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人是流落到南郡的一个双儿,名为阿侬,是个乞儿,年约十五。听说军营招兵管饭还能拿饷银,便跑了来。他身形比段令闻还要瘦小些,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好胃口
因为阿侬的年纪小,营里的人对他多有照料,段令闻便时常给他多藏了一块烙饼,让他晚上饿的时候可以吃。
就因为这件事,阿侬几乎是抱着段令闻的手,“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我第二个报答的人就是你,令闻哥哥!”
段令闻自然不是为了他的报答,不过他也好奇,“那……第一个人是谁?”
“是个给我买了五个肉包子的大哥哥!”阿侬说着,忽然瘪了瘪嘴,“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再过几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段令闻只得安慰他,若是有缘,终有一日会相见。
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春二月。
天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西方的孟儒在消化了南阳的战果后,虽未再大举用兵,但其游骑斥候向南渗透的迹象愈发明显。
东边的卢信得知如今的景家军已成气候,也有意向吞并南方。
北方的刘子穆暂时偏安一隅,似静观天下之变。
西陲羌戎似乎也嗅到了中原腹地的动荡气息,开始频繁叩边。
虞朝统治已经分崩离析。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弱肉强食的时节,稍有实力的势力都在竭力扩张,巩固自身。
南郡景氏,亦不能独善其身。
内部,新募的士卒尚在锤炼;外部,原本蛰伏在南郡周边山林要道的流寇土匪,见景家军似乎重心转移,竟也活跃起来,劫掠商旅,骚扰乡邑,虽不成大气候,却如附骨之疽,搅得周遭不得安宁,也损及景家威信。
景谡决定亲自出兵剿匪。
此举有多重考量:一是迅速稳定后方,震慑宵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用一场可控的实战,来锤炼那几营新兵。
校场上。
“落马涧、旗风岭匪患,荼毒地方,今日随我出征,犁庭扫穴,以安民心!”景谡看向众人,在新兵营停留了片刻,便挪去了目光。
“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
景谡用兵,向来谋定而后动。对这两股盘踞已久的流寇,他早已派斥候摸清了底细。
落马涧的匪首是个色厉内荏之辈,手下也多是被裹挟的乌合之众,听闻景谡亲率大军前来,又见军容鼎盛,刀甲鲜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未等景家军完成合围,寨门便已大开,那匪首带着一众喽啰,弃了兵刃,跪伏在道旁,缚手降愿。
景谡端坐马上,他下令收缴武器,将匪首及几个头目羁押候审,其余流寇暂时扣押回营,待甄别后,或编入营中补充兵源,或遣散回乡。
整个过程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旗风岭的情况则截然不同。
此处地势险峻,山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盘踞于此的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匪首凶悍,自恃地利,拒不投降。他们甚至故意将一些劫掠来的财物旗帜悬挂在寨墙上,意图激怒景家军。
景谡并未采取强攻之策,他下令道:“旗风岭地势险要,强攻徒增伤亡。传令各营,于旗风岭各下山通道险要处,构筑营垒,将此山给我团团围住。”
景家军迅速将山头包围起来,营垒相连,日夜皆有游骑巡逻。
任何试图下山突围或求援的匪寇,只得有来无回。
与此同时,景谡派人截断山头取水点,彻底将旗风岭的悍匪逼入绝境。
取水艰难,存粮见底,匪寇内部为争夺最后一点食物而发生的殴斗时有发生。
第七天。
山下景军大营,值守的哨兵忽然听到山上传来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喧哗声,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正朝着他们西面山口涌来。
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便是被安排在西面山口,原是负责截杀可能漏网的散兵游勇。
却不成想,成群的流寇忽而涌向西面,一些新兵的脸色瞬间煞白,握着武器的手开始发抖,脚步不自觉地后移,原本还算严整的阵列开始松动。
“慌什么?!结阵!长枪前指!刀盾手顶上去!把这群疯狗给我碾回去!”秦凤至怒吼一声。
这声怒吼让新兵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与重整的间隙,流寇汹涌而至,新兵营只得全力抵挡。
段令闻在一次拦截中,与一名慌不择路的悍匪短兵相接,两人目光相汇,均怔愣了片刻。
然而,那悍匪脸上肌肉扭曲,凶相毕出,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举着手中那把缺口横刀,便朝着段令闻的头颅狠厉劈砍而来!
刀风凌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令闻心头一紧,所有的杂念在生死关头被瞬间摒弃。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拧腰、踏步前冲,手中长剑此刻如臂指使,猛地一用力,迎着那扑来的身影,疾刺而出。
“噗嗤——”
段令闻只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随即是穿透某种阻碍的滞涩感。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溅出,几点落在他的手腕和脸颊上。
悍匪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刃,徒劳地伸手想去抓那夺走他性命的长剑,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段令闻下意识地抽回了剑,随着剑身的脱离,一股更大的血泉涌出。
那悍匪重重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直到此刻,周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才重新涌入段令闻的耳中。
这不是校场上的木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还与他四目相对,此刻却死在了他的剑下。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身影快步来到他身边,熟悉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没事吧?”
段令闻微一怔愣,还以为支援到了,可怎么只有邓桐几人?
下一刻,他便反应了过来,“是景谡……”
是景谡让邓桐来保护他。
邓桐没有否认。
很快,周遭援军赶来。山上的匪寇,本就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悍勇之气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此番不顾一切的突围被新兵营勉强顶住,又被及时赶到的景家军精锐一个反冲,本就散乱的阵型彻底土崩瓦解。
匪首在乱军中竟被一个刚编入战兵营的双儿亲手斩于刀下,群匪无首,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只得跪地乞降。
段令闻收剑入鞘,看着满地伤亡,他沉默地随军清点伤亡。
邓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低声道:“夫人,公子有请。”
段令闻动作微顿,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跟着邓桐,穿过略显凌乱却秩序井然的营地。
中军大帐前,亲卫肃立。邓桐在帐外停下脚步,示意段令闻独自进去。
帐内光线稍暗,段令闻稍稍步入帐内,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33章 进展
落马涧、旗风岭这两处匪患肃清, 安定了南郡以西的周边秩序。
凡于战中奋勇争先、恪尽职守者,无论出身, 皆有其功。尤其是阵斩旗风岭匪首的士卒,擢升为了一名队正。
此人名为郭韧,是一个双儿。
军籍簿册上,只有他的姓名、籍贯与年岁,关于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当秦凤至报上这个名字时,景谡神色微凛,郭韧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
上一世, 郭韧还是辅兵营中的一个普通杂役, 因咬断了一名裨将的下 体, 被暴怒的裨将当场一剑刺死。事后查证时,那裨将扬言:那双儿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勾引不成便下毒手,他也是一时失手, 才误杀了人。
面对那裨将的指证, 辅兵营中无人出声。
最后以“罔顾军纪”为由, 重重罚了那裨将三十军棍, 便了结此事。
秦凤至立于帐下, 见景谡目光深沉, 久久不语,便以为他对郭韧的出身尚有疑虑。
他性情冷硬,向来惜字如金, 更少有为麾下士卒主动进言的时候,但此刻,他竟破天荒地开口:“公子!郭韧此人自入营以来,训练极为刻苦, 别人歇了,他还独自加练。他这人吧……就是性子是孤僻了些。”
这番话说得干巴巴的,但在素来严苛的秦凤至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景谡闻言,轻轻颔首:“我景家军赏功罚过,依的是军律,凭的是战功,此为根本,无出身之别。”
秦凤至心中了然,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
因新兵营出师大捷,和郭韧斩匪首有功,在景谡的授意下,秦凤至为新兵营开了一个庆功宴。
篝火燃起,架子上烤着缴获的肥羊,大桶的粗酿粟酒被抬了上来,虽简陋,却足以让这些初经战阵的新兵们兴奋不已。
营地里喧闹起来,立下大功的郭韧被围着敬酒,他依旧沉默,却也将递到面前的酒一碗碗喝下。
阿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光顾着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段令闻也被相熟的同僚拉着喝了几碗,几碗浊酒下肚,眼神也带了些许迷离的醉意。
忽而,郭韧走到段令闻身前,举了杯酒,黝黑的眸子在篝火映照下,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低声道:“谢谢你……”
段令闻正微醺,闻言一怔,仰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迷惘。他不记得自己与郭韧有过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恩情。
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谢我什么”。
可郭韧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他很清楚,景家军之所以会打破陈规,招募女子与双儿成立这新兵营,让他们能够抓住刀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因为段令闻的存在。
郭韧一开始对段令闻没有半分好感。
在他看来,段令闻这样的将军夫人,不好好呆在后宅享福,而是跑到军营里来,与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人一同操练,想来不过是贵人的一时兴起。
然而,日复一日的严苛操练,慢慢改变了郭韧的看法。
后来,郭韧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段令闻也是出身寒微,且待人真诚。他虽因身份特殊,旁人不敢轻易靠近,但他对那个小乞儿阿侬的照顾是实打实的,会给他藏了大饼,会给旁人默默递上伤药……
而最终让郭韧对段令闻看法彻底改变的,是此次的剿匪。
以段令闻的身份,要将首攻安在他的头上,简直是轻而易举,无人敢质疑。郭韧甚至已经做好了功劳被夺走的准备。
然而,没有。
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后,郭韧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段令闻一眼,便转身离开。
段令闻端着酒碗,愣在原地。
这时,阿侬拿着两只烧鸡腿走了过来,其中一只已经被他心急啃了一半,他将另一只递给了段令闻,“令闻哥哥,给你!可香了!”
段令闻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摇了摇头,示意让阿侬自己吃就是。
阿侬以为他不想吃鸡腿,待他啃完了那两只鸡腿,正寻思着给他拿些烤羊肉来,结果一个转身的功夫,段令闻便不见了踪影。
溪边,水流声淙淙。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段令闻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景谡将他搂入怀中,两人并肩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段令闻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微醺的醉意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依赖和黏人。
“还难受吗?”景谡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段令闻的额发。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望着景谡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的轮廓,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呆呆地笑了笑。
“笑什么?”景谡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一下,他捉住怀中人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乖巧而大胆,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被景谡握住的姿势,指尖微微蜷缩,轻轻勾了勾景谡的掌心。
段令闻呢喃着开口:“景谡……”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
段令闻声音缓慢,却又说得格外清晰:“我想……将来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怀中人带着醉意的、又无比认真的话语却让景谡的心头一紧。
短暂的沉默过后,景谡收拢手臂,低声道:“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声音有些闷,很快便消散在夜风与潺潺水声中。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没有听清,他仰起头,朝着景谡的唇边凑近了几分,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嗯?”
月光清透地映照在他的双眸,在酒意与月华的浸润下,少了平日里的清亮,色泽变得浓郁魅惑。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拂过景谡的唇角与脸颊。
“你……刚才,说什么?”段令闻仰着脸,目光迷离,微启的唇瓣几乎要擦碰到景谡的下颌,无意识地再次发出追问。
与其说是在索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索吻。
景谡松开段令闻的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托起他的下颌,俯身凑近,在双唇即将相贴的前一瞬,他停住了。
鼻尖轻蹭着,呼吸交融,温热而缠绵。
段令闻眼睫轻颤,喉间发出极轻的、带着疑惑的气音。
“我只要你平安、顺遂、无忧……”景谡的话音落下,便轻柔地覆上了怀中人的唇。
唇瓣似乎带着夜风的微凉,段令闻的酒意稍稍消散了些。他缓缓闭上眼睛,一点点地回应着,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
四月。
景家军专注于西、南两翼扩张,然孟儒在南郡边境陈兵日增,看样子,随时有可能与之正面交锋。
为此,景巡召众人议事。
在这一回议事上,景谡特意将陈焕也召了过来。
屋内议论纷飞,有人认为,孟儒在边境屯兵,那我们也效仿他,若他他日来犯,我们也好及时应对;也有参军认为,我方兵力尚不足与孟儒硬撼,此举可能加剧矛盾,还是稳守南郡为上。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景巡看向自己这个侄儿,却见景谡并未直接表态,他只是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争论的众人,落在了陈焕身上,“陈参事以为如何?”
陈焕立即会意,他霍地上前一步,甚至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茶杯,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顿时,屋内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我认为……”陈焕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清了清嗓子,“我军当下要做的,绝不是和孟儒争个高低,而是一个字,等!”
“等?”
“等什么?”
陈焕立刻接话,胸有成竹道:“以缓制急,伺机而动!”
“各位应该知道,孟儒的主力军是在荥阳,而荥阳是战略要地,朝廷不可能放弃这块腹地!”
“虞兵现在定是暗中集结兵力,不久之后,虞兵攻荥阳之时,一旦荥阳告急,孟儒后方震动,届时军心浮动,就是我军夺南阳的大好时机。”
陈焕的话落下,众人安静了下来。
景巡忽而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虞兵进军的时间,倘若是一年?两年?”
这话将陈焕难住了,这如何得知……
“这,这……”陈焕神色闪烁,来回踱步,他轻咳了一声,捏了捏指尖,“我昨夜观星,掐指一算,掐指一算啊……不用多久,孟儒就会和虞军打起来了……”
景巡自然不能将众将士的命,就这么托付在他的这“掐指一算上”。
就在此时,景谡忽然开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虞朝虽衰,然旧部尚存,其兵力未尝不可与孟儒一战。”
孟儒将目光投向南方,于景家军而言是压力,于虞朝而言,正是他们苦苦等待的、可以一雪前耻、甚至扭转乾坤的战机。
“对!对对对!”陈焕连忙应是。
战略既定。
边境地带,双方的游骑在缓冲地带的丘陵、林地、河谷间开始频繁碰撞、交错。两股势力你来我往,互有伤亡。
然而,景家军的主力大军却始终稳如泰山,并未向前推进一步。
七月流火,战局骤变。
如景谡所料,虞军举五万兵力出河东,兵锋直指荥阳。荥阳告急,孟儒不得不回防。
原本是景家军一举进攻南阳的时机,而此时,孟儒却以共同举义旗抗虞为由,想和景家军结盟。
此举,表明是结盟,实则是孟儒知道难以兼顾,恐腹背受敌,才出此下策。
景巡自然不愿与孟儒为伍,可景谡却同意了。
第34章 南郡往事
七月下旬, 南郡。
景谡以整肃军营为由,迟迟没有发兵援助孟儒, 甚至命邓桐、秦凤至等人西出扫平山越,南下定抚诸豪。
然而,这道命令也意味着,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将随秦凤至出征西南。
议事结束后,景谡并未立刻着手布置援兵孟儒的事宜,他屏退左右, 独自在帐中沉思良久。
西南虽有险阻, 然虞兵防守薄弱, 可轻易攻下。而北上南阳,名义上是“相助”孟儒,实则要在虞军与孟儒的夹缝中火中取栗,更要正面对抗虞朝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 其危险程度, 远非往日可比。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
夜幕低垂, 景谡来到了新兵营。
此时的新兵营已经操练了半年有余, 放眼望去, 营区内井然有序。巡夜的队伍三人成行, 五人成列,行走间步伐沉稳。
还没等景谡走近,便见段令闻从休息的营帐中迎了上来。
今日景谡的命令一下, 新兵营中大多磨拳擦掌,准备随军南下攻城。
段令闻心底却多了一份惆怅,因为领兵的不是景谡。这也就意味着,他会与景谡分开, 战场无情,烽火路远。
这一别,短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
他快步走到景谡面前,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下。
景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难辨,他能察觉出段令闻隐约低落的情绪,便不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缓声道:“西南战事多是小规模的攻坚、破寨,且有邓桐领兵,他会护你周全。”
“那你呢?”段令闻几乎是立刻反问:“你去南阳,是不是会很危险?”
景谡避重就轻,“主力战场是在荥阳,不必担心。”
段令闻很清楚,军令如山。理智上,他应随军西南而下,但此时,他脑海中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能不能,随军去南阳。”
他入军营,不只是为了功勋,更是为了能与眼前这个人,真正地与之并肩而战。
景谡闻言,呼吸一滞,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这一世,他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此。
战场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他重活一世,拥有了预知与弥补遗憾的机会,可这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沉默良久。
“战场之中,生死一线,你……怕不怕?”景谡声音放轻了些许。
“我不怕。”段令闻没有丝毫犹豫,回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
次日。
景谡召来秦凤至,下令道:“三日内,从新兵营中遴选出五十名最精锐者,组建‘飞羽营’,暂隶于中军亲卫,随我进南阳。”
秦凤至黝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迟疑。
“怎么?”景谡目光如炬,“你是觉得新兵营操练半载,仍不堪大用?”
秦凤至立即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绝无此意。新兵营上下,经半年锤炼,令行禁止,弓马娴熟者也有数十人,他们韧劲十足,绝不输于任何人。”
言罢,他便领命而去。
三日后,飞羽营初立,段令闻、郭韧、阿侬等人赫然在其中,郭韧则被任命为飞羽营的队正。
景家军这边不急不慢,孟儒那头急得再度派人来催,生怕景巡反悔。
见状,景谡唇角微扬,“既是盟友,自当相助。传令下去,大军三日后拔营,遇雨则停,遇山则绕。”
帐内众将皆是跟随景谡日久的心腹,闻听此令,顿时心领神会。
所谓“遇雨则停,遇山则绕”,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这一招,景谡应该算是和卢信学的……
半月后,南阳,景家军大营。
时值夏末,空气中仍带着未散的暑气。
景家军自南郡出发,足足用了半月,才“姗姗来迟”。
因与孟儒有了盟约,驻守南阳的孟儒守军便只能开城将人迎入城中,抵达南阳地界,却并未急于向前与孟儒部汇合,也未立刻投入对虞军的作战。
而此时,孟儒猜也猜到了景家军的真实目的。
他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和景巡撕破脸面。
无奈,他只能派使者再次前去催促,并且瞒报了军情。
“景将军!您总算到了!荥阳……荥阳快撑不住了!虞军日夜猛攻,城墙多处破损,我军伤亡惨重!主公命卑职再来请问,将军既已至南阳,何时发兵北上,共击虞军?若再迟延,恐……恐荥阳不保啊!”
使者衣衫沾染尘土,眼窝深陷,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
景谡端坐主位,面色平静无波。他抬手示意亲卫给使者递上一碗水,语气听不出半分急切:“使者稍安勿躁。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亟待休整。况且……”
他话锋微转,“初至南阳,敌情未明,仓促进兵乃兵家大忌。若中了虞军围点打援之计,非但救不了荥阳,反而折损我军实力,届时,恐怕孟公处境更为艰难。”
“而且,我已派出多路斥候,详查虞军兵力部署与动向。待摸清敌情,我军休整完毕,自会选择最佳时机,予虞军雷霆一击。还请使者回禀孟公,请他务必……再坚守数日。”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那使者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知景谡是在借故推脱,却又无法反驳。他只得咬牙接过水碗,一口气灌下,最终躬身告退。
又半月后,荥阳城外战场。
时机终于成熟。围城近两月的虞军久攻不下,兵疲马乏,士气渐渐低迷。景谡看准时机,亲率景家军主力,自虞军防备相对薄弱的侧后翼猛然包抄而去。
战鼓擂动,杀声震天。憋了许久的景家军如同出闸猛虎,悍然冲入敌阵。
战场之上,刀光剑影。
段令闻身着轻甲,手持利剑,与虞军激烈搏杀。
飞羽营稳住阵型,段令闻与阿侬几人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对方。忽而,寻隙突刺的瞬间,他脑海中猛地炸开一片陌生的画面。
同样是尸山血海,同样是挥剑搏杀,他的剑法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冲击,只拧着一股力气,蛮横地向前突破敌军防线。
他似乎能感知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
“小心!”阿侬一声大喊,将段令闻拉了回来。
只见那虞兵刀锋已几乎触及他的面门!他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狼狈的侧滚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被身旁的同袍抢上护住。
不知过了多久,战斗终于结束,硝烟未散。
景家军大获全胜,虞军撤退二十里。
段令闻手中的长剑滑落,他半跪在一处血泊旁,微微喘息着。
血水倒影出他的面容,苍白、又沾满血污,左眼泛金的瞳孔似乎被鲜血浸染,竟诡异地透着红光。
一阵奇怪的钝痛攫取了他的心神,血泊中的倒影好像变得扭曲,摇摇晃晃、虚虚实实……
‘段令闻……’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脑袋,不!应该说,这道声音并非从外界传来,而是……他的脑海。
段令闻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微张着唇平复着呼吸,脑海中,那道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想要什么?’
是景谡的声音,可又不太像……
段令闻闭了闭眼睛,他想驱散这种莫名的感觉,意识忽地一沉,在身体倒下的刹那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炽白的光影渐渐散去。
“……你不该违抗军令。”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更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斥责。
段令闻的意识仍在昏沉之中,他的脑袋处于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然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慌乱:“……侧翼发现有孟儒的兵马在埋伏,意图夹击偷袭,景将军有令,命人立刻前去支援。”
回应他的,是景谡更沉冷的目光,“你不是战兵营的人,只需呆在后方营帐即可。”
“那我想成为战兵营的人……”
“不行。”景谡拒绝得果断。
“我、我会努力训练的,我吃得不多,力气大,你看我今天不是杀了那么多……”
“不行。”景谡再次拒绝。
“为什么?”
“……战兵营不需要一个双儿。”
说罢,景谡的声音似乎缓了缓:“南郡已定,你若想留下,我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寻一处清静宅院,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要。”
沉默片刻,景谡问他:“你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段令闻昏沉的意识似乎清明了些,他却只觉得疑惑,这些场景、这些对话,和上回的梦境似乎如出一辙。
梦境……
这里是梦境。
段令闻想张口和景谡说,这一切都是梦。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说话。他只能看见眼前的景谡张了张唇,似乎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
“……什么?”段令闻冲破了喉间的阻涩,终于发出了声音。
眼前的景谡忽而变得模糊,又渐渐清晰起来,他张着唇,唤了一声:“闻闻……”
段令闻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营帐顶棚,以及……景谡。
他久久没有反应,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真。
“闻闻。”景谡见他睁眼却毫无反应,他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担忧地攥紧了他的手。
他以为,是段令闻第一次经历战场的残酷厮杀,心神尚未平复下来。
段令闻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指尖的暖意,他似乎才被拉回了现实。
“……景谡?”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闻言,景谡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而后拿起一旁的水碗递到他的唇边,缓慢地喂他喝水。
段令闻看着他的面容,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梦境中的画面,那个一次次拒绝他的景谡,和眼前之人,明明生得一模一样。
他有些分不清……
“怎么了?”景谡见他神色呆愣,像被抽了魂一样,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段令闻被他紧紧抱着,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一点点驱散了他从梦境带来的寒意。
他慢慢抬起有些虚软的手臂,回抱住了景谡的腰,将身体更深地埋进这个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声音闷闷的:“我没事……”
第35章 南阳旧事
初定南阳。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朝邓桐微微躬身,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邓将军,多谢你帮我搬这些东西,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真是太感谢了。”
邓桐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嗐!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
他微微撇开了眼神,耳尖微红, 有些犹豫地试探道:“那个……你平日里若有什么想吃的小食, 或是想用的玩意, 尽管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弄来!又或者……这南阳城里近日还算安稳,你若觉得闷了,我也可以带你出去逛逛, 散散心?”
闻言, 段令闻微微一怔。很快, 他便垂下眼帘, 轻声道:“邓将军的好意, 我心领了。只是……不必如此麻烦了, 多谢。”
邓桐也不气馁,语气仍热络道:“既然你不想出门,那……明晚营中有庆功宴, 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段令闻低头沉默着,正欲开口婉拒,忽而听见一旁传来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景谡站在廊下, 他面容俊美却冷淡,目光淡淡地扫过庭院,在段令闻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朝邓桐道:“邓桐,这几日军中新募的士卒稍显放纵,你去巡视各营,整肃军纪,若有违令者,按军法处置。”
邓桐神色一凛,立即抱拳领命,“是!”
说罢,他转身便走。可刚走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着段令闻道:“嘿!半瞎子,明晚的庆功宴,功劳也有你的一份,你可一定要来啊!”
随着邓桐的离开,景谡也漠然转身,准备离去。
段令闻看着他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脱口唤道:“……将军。”
景谡的脚步应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段令闻身上,淡淡道:“南阳初定,表面虽暂时安稳,但暗处未必没有孟儒的残余势力。你若想出门……注意安全即可。”
话音落地,段令闻心头的空落似乎填补了一些,他连忙低下头,掩住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轻声应道:“……是,我记住了,多谢将军提醒。”
景谡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前,他忽地留下一句:“明晚,你也来吧。”
“好……”
空荡的庭院中,段令闻抬眸,夕阳的最后一道残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金光闪烁。
下一瞬,他瞳孔中的微茫被烛光所取代,喧嚣的人声与酒肉香气猛地扑面而来。将士们的哄笑、碗碟的碰撞,豪迈的划酒声……
人群中,邓桐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不知他对周遭的人说了什么,因而旁人一阵起哄,似乎像是在推搡着什么。
邓桐嘿嘿笑着,端着一只酒碗,脚步有些踉跄,朝着主位坐着的景谡走去。他的目光却看向一旁的段令闻,对他咧嘴笑了笑。
段令闻的心头莫名一阵慌乱,他不知邓桐要做什么。
下一刻,邓桐朝景谡道:“公子!
他声音洪亮,带着醉意,神色却格外认真,“半瞎子他一个双儿,年纪也不小了,他人很好,就是身边没什么人……等天下定了,您把他赏给我吧!我一定待他好,不让他再吃半点苦头!”
话音落地,周遭一阵起哄声。
段令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低着头,想要离开这里,可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难以动弹。
又或许……在心底最深处,他想要听景谡的回答。
在一片喧闹中,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喜怒,笑骂了一声:“说什么醉话。”
邓桐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他刚上前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底朝天,还好身旁的人扶了他一手。
景谡一脸无奈,随即吩咐道:“扶他下去,醒醒酒。”
宴席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段令闻不知是如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景谡的态度平静得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他们两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吧……
段令闻放空了心神,心里反而更加空落。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
段令闻猛地收回纷乱的思绪,抬起头,对上景谡的眼眸。他连忙站起身,声音难掩一丝诧异:“有什么事吗?”
景谡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方才吃得很少,可是不习惯这些菜式?”
闻言,段令闻一怔,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带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继续。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像是无话可说,他转身准备离开。
一阵夜风恰好从半掩的门缝中吹了进来,段令闻的鼻尖嗅到了一阵酒气,他微微一诧,不过这也正常,庆功宴上,景谡本来就喝了不少酒。
他想问景谡要不要喝醒酒汤,只是,他又以什么立场去问呢?
就在景谡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时,他的动作却兀地停住了。他没有回头,沉声问道:“你……可愿嫁给邓桐?”
此话如同惊雷炸在段令闻的耳旁,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谡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没有听到回应,景谡转过身来,昏黄的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他朝段令闻走近了些,缓声开口:“邓桐家世清正,祖上曾是镇守北疆的王侯,他重情重义,性情耿直,骁勇善战,前途可期。你若嫁给他,他必不会委屈了你。”
他此次前来,像是为段令闻重新找个归宿,将过往一切抹去。
段令闻怔怔地听着,眼眶莫名涌上了泪水,视线迅速模糊。
景谡又走近了几步,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我曾说过,你我拜堂之事不作数,邓桐是个良人,他……”
“不要……”一声沙哑颤抖的低语,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段令闻的脸颊滑落,洇湿了他蒙眼的布巾。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为何不要?”
段令闻再也听不进去,他低着头,不住地摇头。他霍地站起身来,只想离开这个房间。
猛然间,景谡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欺身将他压在床榻上,一字一句问道:“为何不要……”
“他哪里不好?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也随之一滞,才缓缓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上方的景谡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张着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听不清……
被蒙住的左眼重现了光明,只是泪眼朦胧,身上的人也变得模糊,忽而睫毛上的泪珠被吮落,紧接着,咸涩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颤抖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景谡深邃的眼眸。不同于往日的淡漠,像是蕴含着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与之一起的,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段令闻颤巍巍地伸长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如同依赖般的动作,让景谡浑身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下一瞬,他猛地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毫无章法,只是野蛮地掠夺着他的气息。
段令闻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没入鬓发。
…………
意识在钝痛中渐渐模糊,一道熟悉而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闻闻,你醒醒……”
段令闻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看不真切。直至感受到眼眶又热又胀,不受控制的泪水还在不断向外溢出。
景谡极轻极缓地抚上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揩去眼角的泪水。
他不知道,为何睡梦中的段令闻忽然止不住地落泪。他心疼地将人搂在怀中,柔声道:“是不是梦到伤心的事了?别哭了,我在这……”
段令闻怔怔地仰头看他,似乎是想要分清梦境与现实。
景谡见状,心里闷闷地发疼。他缓缓坐起身来,而后环住段令闻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怀中,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轻抚他的背,一遍遍低哑地重复:“无论你梦到了什么,那都过去了,我在这里,别怕……”
段令闻似乎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双手,捧住了景谡的脸颊,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后,他忽地吻了上来。
像是要感受他真实的存在,他微微启唇,生涩地轻吮摩挲,想要索取更多。
景谡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放在怀中人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另一只手移到他的颈后,反客为主,细微的喘息,无尽的眷恋。
换气之余,景谡问他:“你方才梦到了什么,闻闻,告诉我……”
此时,段令闻的主动太过异常,他更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段令闻没有回答。
他的手带着细微的颤抖,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里衣顺着他的肩头向下滑落,如同披帛挂在手肘处。
景谡眸间倏然一暗。
大片肌肤裸露开来,段令闻身体微颤,他轻抿着唇,不发一语地再次吻了上来。
景谡的呼吸一滞,终于不再克制,近乎贪婪而激烈地攫取着他的气息,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屋内烛火倏然一颤,轻轻摇曳着。
段令闻微微直起身,随即缓缓跪坐在景谡的身前。
他双手抵在景谡的肩上,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下颌,只觉格外地艰涩。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难以自抑的呜咽。
“……景谡。”他无助地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一遍遍耐心地应着,他抚着怀中人的脸颊,吻着他的眉骨、眼角、鼻梁,安抚般轻轻贴了下他的唇角,而后微微侧首,吮咬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的指尖缓缓移到了怀中人的心口下方,轻柔地掠过。
怀中之人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景谡搂在他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不容他离开。而后,他俯首覆了上去。
猛然间,段令闻闷哼一声,他仰起纤长的脖颈,腰身下塌,如同压弯的翠竹一般。他的双手却仍紧紧地搂住景谡的脖颈,仿佛只有这样,梦境里的寒意与彷徨才能安定下来,空落的心头渐渐落在了实处,彻底沉落,结结实实、满满当当。
…………
晨光初透时,远山林间氤氲着湿润的雾气。
山间岩缝间悄然渗出水滴,缓慢滴落在沟渠中,渐渐汇聚成一道清浅的溪流,溪水蜿蜒而行,潺潺的水声轻柔如私语,带着山野间的清梦,绕过沿路的阻石,抚过石壁上沉睡的青苔,在林中探寻着前路。
溪水淙淙,清风渐起,涛声入梦。
渐渐地,地势趋于平缓,耳边那清越的潺潺声,被低沉而雄浑的江河所覆盖,山间涓流与江河碰撞,卷起一阵轻缓的水浪,而后继续朝着东边遥远的海岸奔去。
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海,就在前方。
近岸处,水色是浅淡的碧绿,在光影下泛着星碎的白光,波光粼粼。而在广阔的海域中,越往深处,颜色越深,化为沉郁的绀青,直至与天际融为一色。
汇着山间涓流的江水,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与幽深的海水稍一试探,只一瞬间便交融在一起,它们向前,融入了那片无垠,最终被包容、被拥抱、被吞噬。
宽阔的大海中,再寻不到那山间涓流的痕迹,它已经成为了海的一部分,再分不出彼此。
抬头望去,眼前一片苍茫,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窗外,已经接近月落西沉,天际泛起了极淡的青白色。
屋内,绵长的呼吸传来,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薄被盖在二人身上。
景谡轻轻按揉着他的腰身,他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良久,一个轻柔而怜惜的吻落在他的眉间。
段令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轻微地动了动。
他无意识地更往景谡的怀里钻了钻,两人紧密相依。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际,一句极其含糊的梦话,从他唇间逸出:“我不是……”
景谡唇角含着笑意,凑近了些,轻声应着:“……嗯?不是什么?”
“我不是……半瞎子……”
刹那间,景谡的瞳孔骤缩,嘴角的笑意凝滞,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作者有话说:oi,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愤,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第36章 安神汤
荥阳, 帅府。
时值初秋,院中的几棵老树, 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些许焦黄,微风拂过,偶尔旋落一两片叶子,平添几分萧瑟。
景谡缓步踏入大门,只见正厅之中一片肃穆,孟儒高坐于主位,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 面皮黄黑, 眼眶微陷, 眼角堆起几道褶子,乍一看去,竟有几分长者般的慈和。
然而,景谡十分清楚, 孟儒这番敦厚的笑容, 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撕下的面具。
见景谡入内, 孟儒并未起身, 他手臂一展, 朗声笑道:“景贤侄, 快请坐。”
他姿态豪迈,毫不掩饰叹道:“贤侄如此年轻,便能领兵上万, 真不愧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前番与虞军一战,更是显露出雷霆手段,可得令虞兵闻风丧胆啊!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我等老喽!”
他摇头晃脑,唏嘘不已。
景谡面色不变,他走到客位前,从容落座,回道:“孟公过誉,晚辈不过承先辈余荫罢了,往后还需孟公多提点提点。”
孟儒笑了笑,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他命人呈上好酒,随即举酒碗朝向景谡,“孟某在此,敬贤侄一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面上皆是一派和气。
放下酒碗后,孟儒话锋便是一转,似是无意般提起:“说起来,贤侄此次用兵,当真如神兵天降,时机把握之精准,令孟某佩服啊。”
“只是听说……贤侄大军在南阳逡巡半月有余,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孟儒话里带刺,皮笑肉不笑的。
闻听此言,景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忽地一变,“孟公有所不知,南阳初定,内部暗流涌动,斥候回报,恐有虞军细作隐匿其中,景某不得不先行肃清内部,稳扎营盘,以免腹背受敌,贻误战机。至于荥阳战况,景某亦时时关切,心急如焚,然用兵之道,当是谨慎为先,还望孟公体谅。”
孟儒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哈哈一笑,听着却像是有些咬牙切齿,“原来如此!贤侄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啊!”
“孟公言重了。”景谡淡然应道。
两人又就粮草调配、防务之事商议了一番,表面上勉强算是达成了共识。
议事结束,孟儒亲自将景谡送至府门外。待景谡离去,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景谡……看你能笑到几时。”
另一边,段令闻暂居的府邸中。
内室之中,段令闻伸出手腕,任由一个老郎中给他把脉。
这人是荥阳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郎中,段令闻不知景谡为何要给他找郎中,他也没生什么病,本想着不必麻烦人。
景谡却说:“你近日似乎夜间多梦,我让郎中给你开些安神汤。”
提及这个,段令闻的表情变了变,最终便答应了下来。
老郎中凝神诊了许久,眉头微蹙,缓缓道:“你这夜寐不安倒是小事,倒是你体内的沉寒痼疾……年深日久,恐损及根本啊。”
段令闻心中一沉,之前他一直有在调理身子,本以为有所好转。只是入了军营中,平日忙着操练,加上过了寒冬时节,自觉畏寒之症减轻,那汤药便渐渐搁下了。
听到这个,他便忘了请郎中来的初衷,声音有些羞赧与期盼:“大夫……我这寒症能不能根治,就是……子嗣方面……”
他问得含蓄,耳尖已微微泛红。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宽慰道:“这虚寒之症调理得当,身体自然康健,至于子嗣之事……终究讲究一个缘分,强求不得,也未必全然无望。”
闻言,段令闻眸光微黯,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是一次次有所期盼。
老郎中见他如此,也不多言,给他开了些调养的药方,又多加了一些安神的药材。依他看来,人之寤寐,如同天地昼夜交替,贵在阴阳调和,神志安宁。
究其根源,不过是思虑过重,损及心脾。
他简单地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段令闻连忙起身相送,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是景谡回来了。
景谡便问了几句,老郎中大致又说了一遍。
“嗯。”景谡轻轻颔首,随即侧身一步,“有劳了,我送您。”
老郎中连忙躬身:“不敢有劳将军。”
景谡道:“无妨,正好有几句话想问一下。”
两人来到门外廊下,远离了内室。景谡停下脚步,率先开口道:“我夫人近来梦境纷扰,睡得不太安稳,劳烦多加些安神的药材,让他能睡得沉实些,免受梦扰。”
老郎中闻言,心头稍有疑色,他略一沉吟,还是秉持着医者的本心,微微拱手,直言劝谏道:“……恕老朽直言,是药三分毒,用药贵在权衡,过犹不及。夫人之体,虚寒乃根本,安神之药,若用量过重,于身体而言,实非益事啊。”
景谡眉头微蹙,他只得放弃了用药这一方法,“除了汤药之外,可还有别的法子,能让人心神安宁,少受这些梦扰之苦?”
见他对自己的夫人如此体贴入微,老郎中神色缓了缓,回道:“除了用药,平日起居饮食也需留意。譬如,睡前可尝试温水沐足,饮食宜清淡,还有……或许可引夫人做些舒缓心神之事,又或是闲适山水,使心怡神畅,梦寐亦会减少。”
景谡听罢,微微颔首,将这些记下,“多谢指点。”
“将军客气,老朽告辞。”老郎中拱手作揖,而后转身离去。
离开府邸后,老郎中不由得捋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世道纷乱,见多了怨偶与离别,如景将军这般位高权重,还能对一位体弱多病的夫人如此用心,不愿其受半分药毒之苦,当真难得,真堪称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内室之中,段令闻正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景谡走到他身旁坐下,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闻闻,近来营中以防固为主,你这身子需要静养,我已经安排下去,这段时间,你便暂留这里,不必回营了。”
“这不好吧……我既然是营中一员,就当同大家共进退。”段令闻眉头微蹙,“况且,我只是偶尔做些……奇怪的梦罢了,我没有什么事,你不用太担心。”
然而,景谡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他避开了段令闻的眼神,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我没有办法……”
他只要一想起那晚的场景,就恨不得用锁链将人锁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他多希望那晚是他听错了,又或者是段令闻在梦呓中随便说的胡话,可……这不可能。
太巧合了。
段令闻见他神色不对,心中微软,放柔了声音还想解释:“景谡,我真的没事。”
“闻闻……”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一晚,你究竟梦到了什么?以至于醒来时……泪流不止。”
段令闻的神色瞬间僵硬了一下,那个光怪陆离、可情感却又极其深切的梦。
屋内陷入了安静。
段令闻看向他,心头轻吁了一口气,或许,他可以告诉景谡?反正只是一个荒诞的梦罢了。
“我……”
话音未落,景谡却猛地伸出手,温热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后面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唔……”段令闻惊疑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将他整个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别说了……”景谡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仓皇的慌乱,“什么都别说了,不过只是一个梦,过去就过去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下颌抵在段令闻的发顶,胸腔处的心跳急促的跳动着。他近乎是有些害怕,害怕段令闻会想起前世的一切。
景谡只得自欺欺人,他宁可活在假象里,也无法接受段令闻可能会再一次离开了他。
段令闻不知道景谡为何如此不安,不过,这份不安似乎是因他而起。他犹豫了一下,从这个拥抱中稍稍挣脱出一点空隙。
然后,他微微仰起头,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唇角。
景谡浑身猛地一僵,那些充斥在脑中混乱与偏执的念头,骤然停滞。
他低下头,对上段令闻眸间温润的眼神。
段令闻双手环住他的腰,又在他颈窝蹭了蹭,含笑道:“这样……好些了吗?”
“嗯。”景谡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垂眸看着怀中之人,而后在他发间,温柔地落下一吻。
入夜。
洗漱之后,段令闻坐在榻边,他谨听医嘱,用温水沐足。
此时,景谡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榻前,屈膝半跪在段令闻身前。
段令闻正看着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你做什么?”
“别动。”景谡的声音很轻,他握住段令闻纤细的脚踝,将他的脚再次浸入温热的水中。
他的手掌宽大,完全圈住了那截腕骨,指腹因常年习武握剑带着薄茧,这触感清晰而……并不陌生。
段令闻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尖不由地漫上一层薄红。二人在床榻间缠绵时,景谡也时常会扣住他的脚腕。
只是,那时的触感与此刻不一样,却又相似,让他心悸。
他几乎是慌乱地撇开了眼神,不敢再看蹲在身前的景谡,小声道:“你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