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好了。”景谡轻声道,他按揉着段令闻的脚心,动作缓慢,不轻不重。温热的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在脚边晃动。
段令闻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脚趾,明明是恰到好处的温水,他的身体却好似漫上一阵热气。
沐足完,景谡拿过一旁的布巾,仔细地将他脚上的水珠拭干,而后命人将水桶拿走后,才宽衣躺在床榻上。
他挥手拂灭了床头的烛火,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
“你怎么把蜡烛都灭了?”段令闻疑惑道。
平常时,即便是睡觉,屋内也会亮着几盏烛火。
景谡的手臂横过他的腰际,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沉声道:“今日那老郎中说了,睡得沉实需心神安宁,你若害怕,我便做些让你舒缓心神的事,可好?”
段令闻自然不是怕黑,他轻“嗯”了一声,忽略掉景谡后半句话。
景谡低低笑了一声,他原本横在段令闻腰际的手,缓缓上移,沿着他手臂慢慢挪移,直至碰到他的手背,便稍微停了一下,指腹摩挲着他纤细的手腕。
细微的酥麻让段令闻不由地蜷缩了手指,可景谡像是先一步察觉他的动静,用指尖轻轻按住了他意欲逃开的指节。
紧接着,他的指尖微屈,温柔而缓慢地嵌入了段令闻微微松开的指缝之间。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指根紧密相抵,直至最后那点缝隙被彻底填满,景谡才稍稍收拢力道,将他的手指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指间。
紧密相连,不许他离开。
“睡吧。”
第37章 朋友
与孟儒达成盟约后, 景谡领兵返回南阳。
此时孟儒主力尚在荥阳,且与虞军一战中元气大伤。留守南阳的孟儒部将, 眼见城外景家军旌旗蔽日,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至此,景谡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南阳这座城池纳入囊中。
虽然城中仍不免有孟儒旧部心存异志,暗流涌动,但这些残余势力已不足为惧,翻不起浪花。
然此时的南阳, 算得上是半个空城, 只因之前孟儒在此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屠戮。
南阳附近, 十室九空。
景谡下令,广贴《招抚令》和《垦荒令》,吸引周遭流民归附,登记户籍, 划拨城郊无主荒地, 助其安身立命。
不仅如此, 景谡命人从军粮和府库中抽出部分, 设立借贷, 待来年收成后, 再行缓偿。
政令推行之初,只有零星胆大或走投无路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南阳。他们领到了糊口的救济粮, 拿到了盖有景家军大印的地契和粮种。
很快,消息逐渐传开,藏匿于山林的南阳旧民开始扶老携幼,重返故里;周遭饱受战乱与盘剥的百姓, 也闻风而动,举家来投。原本空旷死寂的城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身着一身劲装,手中握着一张长弓,随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他侧身而立,弓身拉满,紧盯着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
指松,弦落。
“嗖——!”
箭矢离弦而去,“笃”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
段令闻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你的箭法,很准。”
低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知何时,景谡已站在不远处,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段令闻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上一世,段令闻并不擅长射术。准确来说,他不是弓箭手,景谡也从未知晓他在射术上有何天赋。
一开始,景谡只是想给段令闻打发时间,便提出要教他射箭之术。
段令闻欣然答应。
然而,仅仅大半个月的练习,段令闻的箭法远超他的预料。
段令闻唇角含笑,心情舒畅,他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弯弓,搭箭,凝神瞄准。
忽而,身侧的光线被一道身影笼罩,下一刻,一抹柔软而沁凉的触感落在段令闻的脸颊上。
段令闻扣弦的手指陡然一松。
“咻——!”的一声。
箭矢堪堪擦过箭靶边缘,尾羽轻颤,最终还是从靶上掉落了下来。
段令闻看着那支脱靶的箭,他蓦地转过头,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面色有些羞窘,恼怒地扭过头去,不想看景谡。
景谡见他真的有些恼了,便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是我的错,该罚。”
段令闻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因天气寒凉,段令闻的手早已被冻得有些发红,指尖冰凉,甚至因为长时间用力握弓,指节也有些僵硬。
景谡的手掌温热,他将段令闻的手完全包裹、拢住,轻柔地按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虎口、掌心,细致而缓慢地按揉着。
像是觉得还不够,景谡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锁骨处,想让他的手染上自己的体温。
“别……”段令闻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景谡扣住。
“这里更暖些。”景谡握住他的手,从自己衣襟的交领处探入,缓缓下移,最终贴合在了他的心口处。
段令闻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咚……咚……”
段令闻说不出来话,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烧得厉害。
怎么……可以这样。
心跳声失序,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此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禀公子,府库来报,新赶制的五千件冬衣已全部完工,可即刻发放给新依附的流民。”一亲卫来报。
段令闻猛地抽回来了自己的手,仓促转过头去,连退几步,才慢慢平复着呼吸。
景谡神色自若地将自己微敞的衣襟拢好,随即转过头应道:“我知道了,让陆文方安排下去。”
“是!”亲卫应声离去。
眼见亲卫转身要走,段令闻急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景谡抬眸看他,只见段令闻将手中的长弓放到一旁,开口道:“我也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段令闻几乎都呆在府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阿侬他们了。
景谡沉默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好。”
城西大街,是流民临时安置的住所。
宽敞的街道上,数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里还热着稀薄的米粥,一旁是刚烙好的、还温热着的大饼,衣食简陋,却已是这寒冷天地间难得的暖意。
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烂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排在后面的人踮脚探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怕轮到自己时,衣食就分完了。
忽然,队伍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身子晃了晃,忽地软软地倒在地上。
“狗儿!狗儿!”小孩旁边的双儿惊惶地扑跪在地上,他颤抖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可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双儿绝望地看向周遭,乞求别人帮帮他们。
周围的流民面露不忍,却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如何呢?
听到动静,段令闻抬头望去,他快步上前,见小孩已经是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他当即解开身上的外氅盖在小孩身上,很快,便有人拿来了热水、稀粥。
小孩的亚父颤抖地接过,也顾不上自己喝上一口,便小心翼翼地喂自己的孩子喝下去。
片刻后,小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小孩脑袋转了转,却近距离看见了段令闻那双异瞳。
只刹那间,小孩“哇”的哭了出来,“山妖……山妖不要吃我,爹爹!爹爹!”
小孩的亚父闻声脸色骤变,他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自己怀中。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是……是小人不好!是小人怕他乱跑,才……才编了个山妖吃小孩的故事吓唬他!小孩子不懂事,他胡说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就要朝段令闻磕头。
段令闻伸手制止了他,而后自己起身退离了几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无妨,孩子受了惊吓,好好安抚他吧。”
小孩还在哭,段令闻越走越远,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视线,本来他早已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令他心乱难安。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心。
阿侬追了上来,还没喘匀气便开口道:“令闻哥哥,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此时,段令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微微弯起唇角,抬手轻轻拍了拍阿侬的肩,“我没事,你快去忙吧,说起来,我也该去帮忙的……”
“这边有我们在就够了!你……你少了一件外衣,这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阿侬嘟囔道。
段令闻无奈道:“好……”
阿侬离开后不久,又一道身影凑了近来。段令闻看他站在不远处,又不说话,就觉得奇怪,他轻喊了一声:“郭韧?”
郭韧倚靠在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只是恰巧路过。他与段令闻的视线对上,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空气沉默了片刻,郭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说完,他也不等段令闻回应,抬脚就准备离开。
段令闻追了几步,喊道:“谢谢你,郭韧。”
郭韧脚步一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段令闻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一阵暖意,唇角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与此同时,城墙上。
景谡正在巡视城防,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闻言,景谡当即中断了巡视,沉声道:“回府。”
府内。
景谡快步回到府中,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段令闻已在榻上睡着了。许是今日在外受了寒气,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轻浅。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凝视着段令闻的睡颜,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些许的薄毯,仔细地掖好被角。
看了半晌,他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下人煎熬今日份的汤药。
就在景谡离开后不久,榻上的段令闻眉头微微蹙起,呼吸有片刻的急促。
他的意识恍惚飘荡,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迷雾,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
“半瞎子,给他们拿去吧!”有人将一碗稀粥递到身前。
段令闻伸手接过,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不远处墙根下,躺着一些饿得几乎无法动弹的人。
段令闻端着这碗稀粥快步走了过去。墙角处蜷缩着一对祖孙,老人靠着墙,眼神浑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他蹲下身,将还温热的粥碗递了过去,开口道:“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欸……多谢,多谢……”老人先是喂怀中的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自己才抿了一小口。
那孩子原本蔫蔫地靠在爷爷怀里,看到段令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的目光被段令闻脸上那条奇怪的布巾吸引,伸出小手,趁着段令闻愣神之际,猛地一抓。
布巾松脱落下。
小孩清澈的瞳孔恍若明镜,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只金色的眼眸。
段令闻一时愕然,竟没有动作。
抱着小孩的老人神色忽地变得惊慌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抱着小孩,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段令闻,嘴唇不住地哆嗦。
“妖……妖邪!是妖邪啊!”
声音顿时引得旁人侧目,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目光有惊疑,有恐惧,也有……嫌恶。
“怪物……”
“妖邪……”
段令闻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解释,便急匆匆地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将那只妖异的眼睛遮挡住。
可旁人的视线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妖邪,爷爷说过,他是最好看的孩子……
第38章 同生共死
入冬的这些时日, 在景谡的允许下,白日里, 段令闻总会去军营和阿侬他们一同操练几个时辰。
他练得比以往更勤,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以此来冲刷掉心底莫名积聚的阴霾,但身体的疲惫却也与日俱增。
夜里,他便回到府中,和景谡一起用膳、看书、写字、闲聊……
景谡会如常般准备好热水,为他按揉, 驱散他一日的疲惫。
然而, 日渐一日过去, 景谡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段令闻的气色并未因汤药而好转,虽然脸上多了些血色,可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景谡将这归咎于段令闻身体的寒症, 以为是药石效力不足, 暗中又命人去寻访名医, 更换了更温补的方子。
这夜, 段令闻沐足后, 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床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景谡见他又在发呆,便如同往常一样, 想将他揽入怀中,手掌习惯性地想要覆上他的小腹,给他揉按,舒缓不适。
可这一次, 景谡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身体猛地一颤,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一瞬间的抗拒,清晰而尖锐。
景谡愣住了。
自两人成亲后,他从未被段令闻如此明确地拒绝过亲近。
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段令闻猛然回过神,他转头对上景谡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他急于掩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找着借口,又转回了头,眼神飘忽,“我是在想……近日操练的阵型,与我所读的兵法颇有相似之处,但比书上所写更为精妙。我……我想着,既然要学,便该更用心些。所以,明日开始,我想和阿侬他们在军营多练些时辰,晚上就暂且住在营中,也方便些。”
这番话说完,景谡一时没有接话。
他知道,段令闻有事瞒着他,但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解释,他的心尖一阵刺痛。
良久,景谡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收紧了手,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声音沙哑了些许:“好……”
这一晚,景谡照旧从身后将他拥入怀中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怀中之人留在自己身边。
深夜,月上中天。
本该沉睡的段令闻却倏然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的眸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那情绪如此浓烈,让他身体骤然发冷。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适应着现实,眸间的悲恸转而化为了迷茫。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他时常会梦到不同的场景,梦里几乎都有景谡的身影,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惊讶,再到恐惧与害怕……
梦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半瞎子。
最近这些时日,他还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伏在案前,手中执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的手好像没有了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真切。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总像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红雾,像是被血泪浸染。
梦里的最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梦里的自己便会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喷溅在纸上,然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那个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景谡的身影,没有声音,只有巨大的悲恸和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绝望笼罩在心头,如同掉进了冰冷的深窟,让他夜半惊醒时,仍觉得窒息。
明明梦里没有景谡,可段令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切……都与景谡有关。
他无数次想要和景谡说起这件事,可每当这个时候,心底便会出现一道声音,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冰冷似乎萦绕不散,段令闻思绪渐渐平复,然后朝着身后温热的怀抱,轻轻缩了缩。
他慢慢闭上眼,良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终是慢慢陷入了沉睡。
就在此时,景谡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睡着。
或许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让他能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无法挽回的遗憾。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他失而复得,却也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之中。
从他意识到,段令闻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内心最晦暗的角落,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段令闻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闻闻,眼里只看得到他,心里只装得下他,不被外界任何风雨侵扰,也不被任何人窥见。每日只需在这方寸天地间,读书、写字、养花、调琴,全然地依赖着他,等待着他归来。
身体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一夜无眠。
自那日之后,段令闻便时常留宿军营,弓马骑射、阵型操练。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冬雪消融,第一场春雨滋润了大地,枯黄的山坡冒出了点点新绿,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
校场上,段令闻身着一袭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马儿上。
骏马驰疾,他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双眸微眯,紧盯着百步开外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校场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阿侬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旁人得意地嚷嚷:“我就说嘛!百步开外也不成问题!来来来,刚才谁说不行的?可都输了啊,愿赌服输,快给钱给钱!”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挨个从旁边的人手里收过赌注,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收到最后一人时,阿侬手伸过去,却见对方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是郭韧。
阿侬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他尬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准备离开,却见郭韧却忽然伸臂,拦在了他面前。
见状,阿侬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郭韧面容依旧冷硬,只是眉头轻挑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摊开了宽大的手掌,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我赢了。”
“欸?”阿侬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郭韧应该是不屑于跟他们玩闹的。
他看了看下注的凭证,在十来个‘否’中,还真看到了郭韧下的注——‘可’。
“嘿!还真是……”
郭韧赢了,阿侬比他还开心,大方地将迎来的一半的份额给了他。
不过,郭韧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将铜钱握在掌心,目光瞥了瞥校场中的身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远处,景谡站在高处,负手而立,静静地望向校场上的身影,挽弓驰骋,明媚而耀眼,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子,将军来信。”亲卫上前禀报道。
景谡轻轻颔首,“嗯。”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校场,自始至终,他未曾上前打扰分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段令闻似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转头望向那处高台。
春风寂寂,高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陈焕的身影渐渐落入了视线之中,似乎只是恰巧路过。
段令闻转回了头,只是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他紧抿着唇,张弓搭箭。
“嗖!嗖!嗖!”
连续三发白羽箭破空而去,快得几乎首尾相连,三声闷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箭靶剧烈摇晃。
这惊艳绝伦的三连射,让站在高台上的陈焕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卧槽!”
惊讶过后,陈焕不由地暗暗摇头,心生唏嘘。
陈焕断定,从方才景谡的神色来看,景谡与段令闻之间肯定出了问题。这才两年不到,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就景谡这般成就大事的人,绝不是沉溺情爱的人,只是可惜了段令闻这般的人……
遗憾之际,陈焕又觉得,这是段令闻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日酒醒后,便有人告诉他,那日他差点冲撞了段令闻。待他问清前因后果时,他才知道,原来他酒醉时,曾劝段令闻不要入军营。
他已仁至义尽于此,却不料,段令闻冥顽不灵,非要选一条错误的路……
陈焕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转身离去。
几日后。
景巡率大军屯于南阳,随同之人正是邓桐等人。
此时,南方半壁江山已定,景氏声威日隆,景家军如今可战之兵,已有八万之众。
而一年前,他们还在为几千人马、一块立足之地而苦苦挣扎。对于如今的景家军而言,野战可破敌,攻城可拔寨。
然而,景谡很清楚,如今虞室尚存,群雄并起。八万兵马,足以让他们站稳脚跟,但要问鼎天下,还远远不够。
下一步,景家军兵锋所指,便是水系密布的江陵与云梦泽一带。此地势力盘根错节,早在乱世之初,水匪豪强便抢占了官府。
因地形复杂,东边的卢信、西边的孟儒、北地的刘子穆,包括此地残余的虞朝势力都避开了这处地方。
而此时,景谡却坚定要攻下江陵,他说过,他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江陵一破,卢信定然坐不住了……
景谡亲率两万人,水陆两路并进,清剿扫荡,兵锋一路所指,许多营寨望风归降。对于死守不降的,强攻、火攻,一路士气高涨。
而盘踞在云梦泽深处的“翻江蛟”水寨,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翻江蛟”依水而建,设有瞭望塔、水栅、暗桩,易守难攻。“翻江蛟”匪首及其麾下多为积年水匪,水性极佳,擅长利用复杂环境进行偷袭、骚扰,神出鬼没。
曾经,虞兵多次围剿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不得已屈服于寨主庞英的‘规矩’之下。
商议过后,景谡决定先派一支精锐探子小队,伪装成商队,深入云梦泽,摸清水寨的详细布防再作攻取。
上一世,云梦泽是北地刘子穆派人攻下的,彼时,刘子穆已经吞并孟儒的势力,兵力大增。可即便如此,刘子穆攻取云梦泽时,还是死伤惨重。
据说,云梦泽的水被血染红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如常。
此计甚险,邓桐请命,“末将愿亲自带队,必不辱命!”
邓桐勇武过人,心思亦算缜密,确是上佳人选。景谡便点头应允了。
两日后,小队名单拟定,共五十人。
其中三十人伪装运送绸缎瓷器的商队,商船商押送着十几口大箱子,箱子里藏着装备精良的二十人。
此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因而,这份名单更是一份用性命博取前程的军功状。
就在邓桐即将领命出发时,景谡的目光忽而轻扫而过,瞳孔骤然一缩。
在这份名单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段令闻。
“站住!”景谡霍然起身,大声呵斥住。
邓桐闻言回头,却只见景谡眼中寒意凛冽,“这份名单,是谁拟定的?”
“秦凤至啊,公子,这名单有什么问题吗?”邓桐只觉得奇怪,他上前拿起那份名单,待看清上面的名字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立即下跪请罪,“公子息怒,都怪我没有仔细核对,我马上换一个人!”
“嗯。”景谡轻轻颔首。
可就在邓桐要下去时,景谡心头轻叹,终是改变了主意,“慢着。”
邓桐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景谡道:“你留下。”
邓桐诧异道:“那谁领兵深入云梦泽?”
景谡已抬脚往外走去,“我。”
“公子不可!”
景谡是此战大军的主心骨,岂能亲身涉险,深入虎穴!
邓桐急忙劝道:“探查敌情之事,我保证……”
“我意已决。”景谡打断了他,随即吩咐道:“邓桐,你暂代监军身份,听令行事!”
“公子……”邓桐还想劝,却在景谡的目光下,不得不听命行事,“是!”
景谡走向江边,那里,已经有好几艘商船等候多时。远远地,他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段令闻的身影。
如今的段令闻,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但景谡不能容忍段令闻身处险境,而自己却只能煎熬等待。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前世的段令闻如此执着于上战场。
他曾质问过段令闻,“为何如此执着?战场凶险,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时,段令闻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有千万言语,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曾经不懂,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只是,已经迟了太多年……
渡口旁,段令闻看着景谡一步步走近,心缓缓沉了下去。他以为……自己终于凭借能力夺得了这次机会,以为景谡至少会默认他的选择。
他紧抿着唇,眼眸垂落了下来。
然而,景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便转向了整支队伍。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计划有变。此次探查‘翻江蛟’水寨,由我亲自领队!”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段令闻闻声抬头,诧异地看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诸位都是我景家军百里挑一的精锐!此行之险,九死一生,正因其险,才显其功!正因其难,才需要最锋利的刀!”
“‘翻江蛟’水寨盘踞云梦泽,为祸一方,但在真正的猛虎面前,任何泥潭水洼,皆不足为惧!”
“诸位,随我踏平水寨,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冲天而起的狂热呐喊!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由主帅亲自领兵,原本悲壮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昂的士气和沸腾的战意!
众人上船,各司其职。
因是商船,若全是男子反而显得可疑,因此,在这支小队中,至少有十人来自飞羽营的人。
而段令闻原本伪装的身份,只是一个伺候船主的奴儿之一,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景谡一来,他便从之一,变成了唯一……
商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江水,朝着云雾缭绕、水网密布的云梦泽深处行去。
这几艘商船,实则是由战船改装,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检查缆绳,调整船帆。暗处藏着数十人,紧张着观察着四周。
景谡安然坐着,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茶具和葡萄。
片刻后,换好装束的段令闻几乎是挪动着脚步,从一旁僵硬地走了出来。他始终低着头,手指不住地拢紧了身上不多的布料。
作为商船上的奴儿,许多甚至是不着寸缕的。
为了隐藏身份,段令闻这身是异域奴儿的装扮,大胆得近乎放肆。
他的上身实际上是一条轻薄如蝉翼的纱巾,由金线堆叠垂落的流苏,堪堪遮住关键,却将整个纤细的长臂、平坦紧致的小腹以及柔韧的腰肢完全暴露在外。
下身则是一条同色系的灯笼纱裤,裤腿宽松,以金线收口,行动间隐约可见笔直的小腿线条。他赤着足,脚踝上套着几个精致的银环,行走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神色羞赧地走到景谡身旁,缓慢地抬起眼,不安地看向景谡。
景谡与他异色的双眸相对上,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之人像是深山里以美色惑人的精怪,又像是异域传说中侍奉神明的圣子,纯洁与诱惑,清冷与妖异,在他身上毫不违和。
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令他呼吸一窒。
“我这样……是不是太奇怪了?”段令闻的手脚很不自然,但他又怕因为自己而拖后腿。
景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轻轻将段令闻拽在怀里,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怀中,“放松……”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耳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却一本正经道:“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侍奴,这般拘谨反倒惹人怀疑。”
闻言,段令闻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仰起头,急切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人怀疑?”
他这副急于求教、又全然信赖的模样,拂去景谡沉郁了多日的阴霾。
景谡抬手,指尖轻轻将段令闻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看着我就好。”
段令闻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你?”
他这般眼神清明,心无杂念地看着景谡,很难不引人怀疑。
景谡摇头道:“不对。”
他轻轻挑起段令闻的下颌,俯首靠近,在双唇贴上之际,段令闻却含羞地闭上了眼睛。
景谡稍稍退离,柔声道:“看着我。”
段令闻眼睫轻颤,乖巧地睁开了眼睛。
“将手放上来。”景谡又道。
段令闻双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懵懂问道:“放哪?”
景谡低笑一声,而后微微侧开,在他耳旁道:“平时放在哪,现在就放在哪。”
段令闻耳尖“轰”的一下通红,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虚虚地搂上他的脖颈。
“我们继续……”景谡耐心地一步步教着,“我饮酒,你便斟酒;我落座,你便坐在我怀中;我与人交谈,你不必多看,只需要看着我即可。”
景谡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段令闻的下颌,声音温柔得像是蛊惑:“现在,吻我。”
段令闻神色迟疑了片刻,毕竟船舱口处还有其他人,可若不想露馅,就不能扭捏。
他微微仰起头,缓慢凑近,先是轻轻贴在落在景谡的唇角,碰了一下,又退离。
景谡没有说话,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段令闻微微启唇,唇瓣再次贴近,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景谡对他做过的……
他含住景谡的下唇,小心翼翼地轻吮,舌尖微探,只一碰便退离。他的动作很慢,像一个极其认真、却又不得章法的好学子。
这毫无技巧、全凭本能的吻,却比任何娴熟的挑逗让景谡起了反应。景谡顺势搂住他的腰肢,纱衣下温热的肌肤隔着薄薄布料传来,让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良久,段令闻呼吸变得急促,他才稍稍退开,唇瓣泛着水光,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景谡的眸色深沉,几乎要将人吞噬。
“可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被取悦后的慵懒和难以满足的喑哑,“闻闻,学得很快。”
他并未就此满足,手指轻轻捏住段令闻的下颌,指腹摩挲着那柔软湿润的下唇,他低语着:“只是,还差一点。”
话音落地,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带着灼热温度与强势占有欲的攻掠,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
段令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原本就有些发软的腿更是彻底失了力气,只能紧紧依靠在景谡的怀抱里,仰着头承受着。
空气变得滚烫,黏腻的水声在船舱内响起。
船舱内伪装成水手和伙计的士卒,早已眼观鼻、鼻观心,要么死死盯着脚下的船板,要么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水流,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个个绷紧了身体,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而在隔间里,阿侬扒着门缝,只看见两人贴得极近,和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令闻哥哥在做什么?”
话音落地,旁边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侬回头,正对上郭韧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郭韧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然后,不等阿侬反应,郭韧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拖地往船尾走去。
直到远离了那间舱室,郭韧才松开手,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阿侬,他压低声音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傻?段令闻和将军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阿侬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想看看令闻哥哥要不要帮忙而已。”
“不需要。”郭韧冷硬道。
阿侬“哦”了一声,随即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
郭韧靠在一旁的柱子,他从靴子上掏出匕首,又找了一块磨刀石,一个人静静地将那匕首磨得更加锋利一些。
阿侬有模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安静地磨着随身匕首。但他的性子是那种坐不住的,他抬头看向郭韧,开口问道:“郭队正,你是哪里的人啊?”
空气安静了片刻。
郭韧沉默良久,久到阿侬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突然开口:“兰陵。”
“哦……”阿侬拉长了语调,“我之前乞讨时,听说书先生说起过这个地方,说什么兰陵多美人……”
说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那说书先生说得还真没错。”
郭韧面色僵硬,没有接话。
阿侬将匕首放好,而后半靠在一旁,又开口道:“听说这次行动很危险,很有可能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人了,不怕死,那你呢?”
“死了。”郭韧依旧面无表情。
“营中好多人也都一样,都没有了家人。”阿侬缓缓站起身来,笑着道:“不过令闻哥哥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家人,日月同照,同生共死。”
郭韧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磨刀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船舱里只剩下磨刀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第39章 深入虎穴
一行商船顺着水道, 缓缓驶入云梦泽腹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开始暗淡, 雾气氤氲笼罩下来。
“哗啦啦——!”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水流声传来,浓雾中不知从哪窜出数十只船舟。这些船舟体型都不大,却极为灵活,船身包裹着铁皮,船头装着尖锐的撞角。
每只船上站着五六个壮汉,他们个个精悍魁拔,手持弓弩刀叉, 眼神凶狠, 不一会儿便将景谡他们所在的商船团团围住, 截断了所有去路。
按照他们行船的地图来看,他们甚至还没真正靠近水寨核心区域,便已被“翻江蛟”布下的暗哨发现了。
一个头目模样、赤裸着长臂的壮汉站在为首的船只上,手中大刀遥指商船, 声音粗嘎地喝道:“前面的商船听着!按我们云梦泽的规矩, 所有过往船只, 需缴纳白银千两, 或等价货物, 方可通行!若敢说个不字……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狞笑一声, 周围的水匪们配合地举起手中兵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船上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终于是来了……
段令闻神色一凛, 一听这些声音,就知道来人不是善茬。
景谡搂着怀中的段令闻,轻轻揉了揉他紧绷的腰身,而后抬眸看向一旁的亲卫。
那亲卫立刻会意, 霎时间,他的脸色从肃穆变成了带着讨好的笑容。他走到船头,对着那赤臂头目拱手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云梦泽的规矩我们懂,我们都懂!”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伙计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走上前来,“哐当”一声放在甲板处。
“一点心意,一千两白银,分文不少,还请好汉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我们东家是做丝绸和瓷器生意的,以后少不了还要常来往,定然每次都按规矩办事!”
赤臂头目并未轻易靠近,他眼神凶悍地扫过商船,显然并没有警惕。他下巴一扬,对身旁一只小船示意:“你们过去!用绳子把箱子吊下来,都给我小心点!”
那只小船上的水匪得令,小心翼翼地靠近商船。而后,他们扔过一条绳索,厉声喝道:“把箱子捆结实了,慢慢放下来!别耍花样!”
商船上的伙计接过绳索,连忙依言照做,动作麻利地将箱子捆好,陪着笑脸,缓缓将木箱顺着船舷放了下去。
小船上的水匪迅速将箱子拖上船,其中一个抽出腰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箱锁!
“哐当!”
锁头应声而断。船上的另一名水匪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盖。
霎时间,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查看银子的水匪眼睛都直了,抓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用牙咬了一下,确认成色和重量都不错,随即兴奋地朝赤臂头目喊道:“头儿!是真货!”
听见手下的声音,赤臂头目脸上的警惕仍未消散,待小弟将那沉甸甸的银箱抬回来后,他才拿起一旁的铁棍,往箱底里搅了搅,确定是满满一整箱白银后,他的眸光忽地一暗。
余光中,他看向前面的商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这么爽快?一千两银子说给就给……这怕是只肥得流油的肥羊啊,船上指不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旁边一个略显老成的水匪闻言,眉头一皱,凑近低劝:“头儿,按寨子里的规矩,收了钱咱们就得放行,不能节外生枝啊。如今乱世,行商的本来就少,咱们若是坏了规矩……”
“规矩?狗屁的规矩!”
赤臂头目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双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云梦泽里,咱们就是规矩!多久没碰上这么阔绰的肥羊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那老水匪见他贪欲上头,知道劝不住,只好抬出寨主:“头儿,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先禀报寨主一声?”
听到“寨主”二字,赤臂头目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些,他眼珠转了转,重重哼了一声:“寨主是说过不能乱来,可也没说不让请客人回寨子里坐坐吧?这样,我们先护送他们一程,等到了地头,再请寨主拿主意!”
于是,他对着商船喊道:“前方的水道近来不太平,有暗流!看在你们懂规矩的份上,老子亲自给你们带路,保你们平安穿过云梦泽!”
说罢,包围圈缓缓让开一个缺口。
他指挥着手下的船只在前面引路,商船连忙跟上。这些水匪看似在开路,实则带着商船在迷雾缭绕的云梦泽里七拐八绕。
渐渐地,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极低,几乎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绕了多久,直到四周完全被浓雾笼罩,只能依稀看见前后船只的轮廓时,赤臂头目才让船停下,对着商船喊道:“不行了!雾太大了,再往前走,老子也认不清道了,万一被卷入暗流,大家都得玩完!”
商船上,伪装管事的亲卫立刻配合地露出焦急的神色,扬声问道:“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好汉,您可得想想办法,我们这船货可耽搁不起啊!”
赤臂头目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面上却故作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道:“算你们运气好!碰上老子心善!这样吧,前面不远就有个水寨,是我们‘翻江蛟’的地盘,你们先去那里歇歇脚,等雾散了再走!”
说罢,又多余补充了一句:“放心,既然是我们带你们去的,保管你们的安全!”
商船上的人心中冷笑,面上却纷纷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声道谢,顺水推舟地跟着这些水匪的船只,缓缓驶向了那片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水寨。
越靠近传言中的‘翻江蛟’水寨,段令闻神色越发冷峻,气息不由地放轻,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但这副模样,显然和他假扮的侍奴格格不入。
“别乱看。”景谡环住他的腰,让他紧贴在自己怀中。
段令闻恍然反应过来,便低首垂眉起来。
就在商船停靠后,忽地,水寨上方,数道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出,精准地钩住了商船的船舷。
紧接着,将近数十个身手矫健的水匪,沿着绳索迅速滑降,稳稳落在了甲板上,将船上的人团团围住。
一瞬间,气氛顿时凝滞。
船上的伙计立刻按照伪装的身份,表现出适当的惊慌,“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高处落下,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俊雅,他眉眼细长,眼尾微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人名为庞丹,‘翻江蛟’水寨的少寨主。
“少寨主!”水匪们纷纷躬身行礼。
庞丹扫视了一下甲板上的人,便断定他们的东家还在船舱里面,他含笑道:“既然来了云梦泽,便是客人。不如到寨中喝杯薄酒,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话音方落,船舱的帘幕便被掀开。
庞丹微微抬起下颌,眸中掠过一丝精光,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像是一匹蛰伏的狼,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视线当中。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从船舱内缓步走出,他身形挺拔,气度沉凝。即便是在这匪寨重地,他的神色仍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半拥着的那个人。
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双儿,大半张脸都埋在男子怀中,只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庞丹怔了一瞬,而后唇角笑意更深,“在下庞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江谡。”
庞丹侧身让开道路,含笑道:“请。”
他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层层水寨关卡。沿途的水匪见到少寨主亲自带人,都纷纷让道行礼,但那一双双眼睛却不住地往景谡怀中的段令闻身上瞟。
段令闻始终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景谡的衣襟,一副受惊的模样。直到进入水寨大厅,在灯火通明下,他才不经意地抬了下头。
就在这一瞬间,庞丹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霎时间,他神色一滞,眸光有片刻的失神。
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可指尖微动,已经起了要将人留在云梦泽的心思。
景谡入座,段令闻便坐在他的怀中,怯生生地将脸半埋在他的颈间。
庞丹眸光微暗,击掌朗声道:“来人!备酒肉,今日有贵客临门,把寨中最好的酒都搬出来!”
“是!”
庞丹开口问道:“看江老板气度不凡,不知是做哪路生意的?”
景谡含笑道:“做些丝绸瓷器的小本买卖,也就勉强糊口。”
“哦?”庞丹挑眉,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怀中的段令闻,“不知你身边这位是?”
景谡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淡道:“一个侍奴罢了。”
闻言,庞丹大笑几声,随即朗声开口:“江老板,你身边这个侍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江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美人定然不少。这等绝色虽好,带在身边却也扎眼,难免招惹是非。”
景谡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少寨主这是何意?”
庞丹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江老板不如将他留在我这里,日后往来,江老板尽可在我云梦泽通行无阻,权当是交个朋友如何?”
景谡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少寨主这般盛情……倘若江某说不,今日是不是就走不出这云梦泽了?”
这话一出,厅内空气骤然凝固。
侍立两侧的水匪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而景谡身后的护卫亦不遑多让。
就在厅内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厅外传来:“丹儿,贵客临门,你就是这般待客的?”
只见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大步走入,他身形魁梧,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正是‘翻江蛟’寨主庞英。
庞丹立即起身:“父亲。”
庞英瞥了眼景谡,朗声笑道:“我们水寨的规矩,收了买路钱便是客,岂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很快,丰盛的酒菜摆满桌案。
庞英亲自举杯,“老夫敬江老板一杯,多谢赏光。”
“庞寨主客气了。”景谡从容举杯回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庞英的目光在席间流转,渐渐停在景谡怀中那人身上,眸光不禁多了一丝怀疑。
眼前这位江老板,在他们水寨上还能泰然自若,若说他武艺高强,无所畏惧倒也正常。佳肴满桌,景谡却始终将怀中人护得周全,连筷子都不曾让他碰过。
若是寻常人,或许早就让侍奴试毒了。
景谡余光轻轻一瞥而过,而后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执起酒杯,垂首对怀中之人道:“这陈年竹叶青难得,来,喝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主位上的人听清楚。
段令闻神色微诧,只一刹那,他便低下头来,想要就着景谡的手喝下那杯酒。
然而,景谡只低笑一声,举杯饮尽杯中酒,他挑起怀中人的下颌,随即俯身覆上他的唇。
“吞咽。”景谡在他唇边低声道。
段令闻不明所以,他以为景谡会将酒水渡过他,可是,并没有。他仰起纤长的颈项,喉间微微滚动,当真像是在艰难吞咽着烈酒。
良久,景谡才缓缓退开,指腹轻柔拭去他唇角的酒渍。段令闻则伏在他怀中,颈侧绯红,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庞英的疑色稍减,但他为人向来谨慎,此时已经不想让他们轻易离去,便开口道:“这几日云梦泽正值大雾,夜间行船更是凶险,不如就在寨中歇息几日,待雾散后再行也不迟。”
景谡故作为难,而此时怀中之人像是酒醉了,忘了场合,双手搂上他的肩颈,而后便索吻般亲了上去。
见状,他无奈地将人按在怀中,随即抬眸看向庞英,轻轻颔首,“既然如此,便叨扰庞寨主了,劳烦安排间清净些的客房。”
“自然。”庞英立即吩咐将人带去客房。
景谡从容起身,将段令闻打横抱起,缓步朝着水寨后方走去。
待他们走远后,之前拦截商船的赤臂头目上前禀报:“寨主,小的方才带人粗略清点了他们的货,光是露在外面的几大箱丝绸和瓷器,就值……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继续道:“若是底下还藏着好东西……”
寨主庞英闻言,蹙眉怒斥道:“我们云梦泽有规矩,既然已经收了他们的买路钱,这批货……就让他们运出去。”
更何况,他们收的买路钱可不少。
赤臂头目急道:“可是寨主,那批货起码让我们兄弟几个月不愁吃喝了!而且这形势,越来越少商船往来了……”
规矩?规矩有什么用?
“够了!”庞英抬手打断,他霍地站起身来,“我们虽是水匪,也要讲道义。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便是“道义”二字,否则,一旦坏了规矩,以后谁还敢途经云梦泽,谁还敢找他们谈生意?
说罢,庞英怒而拂袖离去。
赤臂头目不甘心,这乱世下,他们底下的兄弟,饥一顿饱一顿,还讲什么道义?
而此时,一旁坐着的庞丹忽然抬眸看向他,指尖轻轻扣了扣身前的案几,含笑道:“你,过来……”
“少寨主。”赤臂头目连忙堆起笑容,躬身上前听他的吩咐。
片刻后,那赤臂头目眸光发亮,而后神色激动应道:“是!”
第40章 血战
深夜, 浓雾弥漫,云梦泽陷入一片死寂。
商船上的暗格被打开, 数道黑影没入水中,悄无声息靠近水寨。
水寨由三座主寨、五座副寨连接而成,且每个寨子四周都设有瞭望塔,一旦惊动其一,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白日的情形来看,水寨的警戒范围极大,暗哨一直布置到数里之外, 要想查清具体布置, 必须冒险深入。
客房内, 烛火已熄。
“庞英起了疑心,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景谡低声道。
段令闻眉头微蹙,神色顿时紧绷起来,“他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景谡轻轻摇头, “庞英这人向来疑心重, 明日想必会再试探我们。不过……若是今晚得手了, 明日也不必再同他们周旋了。”
可他最担心的不是庞英, 而是他的儿子, 庞丹。
庞英尚且遵循一些道义规矩, 可庞丹不一样,他心思深沉,恐怕是不达目的, 不择手段。
话音落地,门外楼梯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屏息凝神。
脚步在门外停下,久久没有动静,似乎在观察屋内的动静。
片刻后, 一根细小的竹枝戳破了窗纸,紧接着,一缕青烟被吹了进来。
景谡蹙眉,动作轻快利落地将一旁洗漱用的布巾取了过来,捂住段令闻的鼻口。
迷烟在房中弥漫,两人盖着薄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极轻的交谈声:“这么久,该倒了吧?”
“再等等……”
“等什么!少寨主还等着回话呢!”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白日那赤臂头目提着刀率先闯入,身后跟着四五个持刀的小喽啰。
他扫了一眼床上鼓起的被褥,嗤笑一声,对手下吩咐道:“动作利索点,把那个姓江的做掉。至于那个双儿……少寨主特意交代了,要活的,可别伤着了。”
“是!”几个喽啰应声上前,举刀便向床榻扑去。
就在此时,景谡猛地掀被而起。
“诸位这是何意?”景谡声音冷沉,寒声道:“这便是贵寨的待客之道?”
赤臂头目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随即恼羞成怒,面色狰狞,咬牙道:“跟你废什么话,一起上!”
几人再次举刀冲来。
景谡侧身避开劈来的刀锋,手腕一翻便夺过对方兵刃,反手一划,血光迸现。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又有两人倒地。
赤臂头目见状,瞳孔骤缩,他步步后退,朝外面大吼一声,“快来人啊!”
景谡眼神一凛,若是惊动整个寨子,他们那些在潜伏侦察的景家军弟兄极有可能暴露。
他不再留手,手中夺来的腰刀猛地向前砍去,直取赤臂头目咽喉,意图在他喊出第二声前彻底了结。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瞬。
那声呼喊已然传出,惊动了水寨的岗哨。远处立刻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在窗外晃动,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聚拢过来。
转瞬之间,景谡心头有了决断,他一把拉住段令闻的手腕,低喝道:“跟我来!”
门外,十几个景家军护卫为景谡开道,两人直朝白日的正厅而去。
“想跑?拦住他们!”有水匪大声呼喝。
人群中有人喊道:“别让他们惊扰了寨主!”
听到动静的庞丹站在高处,凭栏远眺,双眼微眯,低声道:“废物。”
在他们的寨子,还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这些人的算盘落空了,庞英表面遵循道义,但对庞丹所做所为,早已表示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英若是此时出现阻止,反而是在打自己的脸。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庞丹将这些人处理干净一些,庞英尽可当作不知情。
景谡身边的数十人被包围,伤亡惨重。景谡一行人沿着正厅外围的栈道退去,吸引越来越多的追兵包围上来。
而庞丹只是远远地看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兽之斗。
然而,就在这喧天的喊杀声,十几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高处瞭望塔,或侦察水寨防线、或潜入防守重地……
而正厅处一片惨象。
那赤臂头目盯上了段令闻,趁景谡被十几人围住时,他猛地扑向落单的段令闻,想要将他活抓送到少寨主手上。
可就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段令闻眼神一冷,他侧身避开,旋即一脚踢上他的手腕,趁他手痹之际,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大刀。
那赤臂头目见状一愣,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侍奴也不是善茬。他连连后退,让身后的小弟冲上去,而自己则快步朝着少寨主的方向跑去。
庞丹眉头紧皱,这些人的身手可不像一般行商的人。
“呜——呜——呜——”
就在此时,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从哨岗处传来,紧接着,不同的号角声响应不断。
这就意味着,有敌人闯入了寨子里面。
赤臂头目大气都没喘匀,还以为这号角声是因为景谡一行人,“少、少寨主,他们那些人……”
话音未落,庞丹猛地打断了他,“有人混进来了,快去禀报父亲!”
那赤臂头目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这件事千万别惊动寨主吗?”
“蠢货!”庞丹怒斥一声,但他并没有解释,“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赤臂头目连忙应声,快步离开。
低沉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激烈交战的正厅内外,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景谡意识到,他们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几乎是同时,景谡身侧一名亲卫趁隙低声道:“公子,水寨哨岗已被惊动,我们要不要立刻撤?”
景谡沉声道:“周洪,随我断后,拖住他们!郭韧,你带人立刻向东南方向接应,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将尽可能多的情报安全带回去!”
“是!”
情报若失,此行前功尽弃,后续大军行动恐伤亡惨重。
亲卫周洪道:“公子,我在前面掩护,您先撤!”
景谡道:“周洪,带夫人离开。”
“公子!”周洪一愣。
“我跟你一起!”段令闻急唤一声,想要留下与他并肩而战。
“谁也走不了!”寨主庞英走了过来,他面色铁青,虎目含威,扫过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外面也爆发了激烈的打斗。火光映照下,外头的黑影竟有数十人之多。
庞英这才明白,这支商队果然有问题,这些人都是探子,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离开了。
“好!很好!”庞英怒极,下令道:“给他们给我围死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至此,景家军的五十精锐,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水寨的防守比他们想象得更要严密,号角声停下时,周遭便有数百船只将水寨出路围住,而且水下的铁链、暗桩全部升了起来。
他们插翅也难飞。
庞英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水匪如潮水般涌上。火光下,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栈桥与水面。
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
景家军陷入重围,却无一人退缩。
郭韧领命,誓死也要将情报带出去。他死死护在侦察兵的侧翼,他身边的阿侬奋力砍倒一个敌人,却未留意身后一道刀光直劈其颈后。
“快躲开!”郭韧眼角余光瞥见,眉头紧蹙,猛地旋身回刺,一剑捅穿了那名偷袭水匪的咽喉。
阿侬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朝郭韧点了点头,“谢了。”
“别愣神!靠过来!”郭韧低喝一声。他们边战边退,已经被逼至水寨泊口,下方是布满暗桩的铁网,后方是无穷无尽的追兵。
他们这边三十个人,仅剩十人不到,而且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被团团围在狭小的栈桥上。
“没路了……”阿侬嘶哑着声音道。
栈桥前方,黑压压的水匪手持兵刃,步步紧逼;身后的水面上,更是密密麻麻停满了数百艘大小船只。
火光映照下,船上站满了弓弩手,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射成筛子。
就在这绝境之中,郭韧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商船。他们的商船虽然被锁住,但这商船是由战船改装而成,为了应对不测,船上暗格里藏有少量火药。
只要能夺回船,至少还能再拖延一下时间。
几人朝着商船的方向退去,郭韧嘶声下令:“快沿着铁索上去!”
锁住商船的铁索并不紧实,若是一个重心不稳,或是中箭跌落,便是万刺穿身的下场。
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走!我断后。”阿侬催促着一旁的人。
“放箭!别让他们上船!”
霎时间,箭矢如飞蝗般从四周的船只上射来。一个在铁索的士兵后背瞬间被数箭射中,他闷哼一声,手一松,直直坠下,身体被下方的铁栅无情贯穿。
见状,郭韧等人立即退到掩体后面。
几人当机立断,将周遭的木箱子劈开,用木板做掩体,可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保持身体重心,还要紧防两边的冷箭。
“我先来!”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啐出一口血沫,死死盯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敌船,眸光发狠,“老子今天要是能出去,来日必把这破寨子轰成渣渣!”
他话音未落,已抓住两块木板,义无反顾地朝船上奔去。
两块木板被钉了数十支箭,所幸他平安上了船。他上船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船身暗格,将火药投进去。
“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撕裂夜空,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裂的木片和残肢向四周猛烈扩散。
一瞬间,数十艘小船撕成碎片,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几乎是同一瞬间,水寨上方高塔上的炮台也朝着商船炸了过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商船甲板木屑横飞,船体剧烈摇晃,左侧船舷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火光瞬间从破口处蔓延开来。
“放箭!”水寨各处传来怒吼。
下一刻,无数支箭簇缠绕着浸油麻布、熊熊燃烧的箭矢,如同漫天火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咻咻咻咻咻——!”
燃烧的箭矢密集地钉在船上,商船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火光冲天。
很快,整艘商船已然被烈焰吞噬。
但与此同时,商船一侧破开了一道口子,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抢船!从那边走!”郭韧嘶声吼道,指向那片混乱的水域。
幸存几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们利用燃烧的商船作为掩护,跳上停泊在一旁的小船,砍断锁链,两人划船,两人用木板挡住四面的箭矢,拼尽全力朝着生的方向划去。
然而,又传来“轰”的一声,整艘小船被炸得四分五裂,最终沉入水中。
将近三十人的小队,最终只剩下四个人。
最后一条生路,也断了。
郭韧几人的眼神绝望,不过很快,便变成了决然。哪怕是死,也要拉多几个垫背的。
“杀——!”
伴随一声震天的怒吼,郭韧几人如同疯了一样冲向人堆里,手中卷刃的长刀疯狂劈砍,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只求在倒下前多杀一人。
鲜血不断从他肩头和其他伤口涌出,很快便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混乱中,他猩红的视野猛地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个赤臂头目。
“狗贼!拿命来!”郭韧发出一声咆哮,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赤臂头目冲杀过去!
那赤臂头目见他这般不要命的架势,心头也是一寒,慌忙举刀迎战。
“铮!”
两刀相撞,郭韧凭借着一股不畏死的悍勇,竟将对方震得连连后退。他乘势而上,刀光直取对方咽喉,眼看就要将这仇敌毙于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毫无征兆地,一股大雾如同巨大的纱幔笼罩而来。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数尺,方才还清晰可见的敌人,全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雾中。
“是雾!云梦泽的大雾!”阿侬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绝处逢生!
那赤臂头目原想杀几个人,讨点赏的,没想到,这些人都跟不要命一样。他还想拖延时间,等大雾散去,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郭韧猛地扭断了他的手,让他疼得无法再反抗,随即厉声道:“带我们出去!”
“让我杀了他!”旁边一人怒目道。
那赤臂头目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我、我能带你们出去,别杀我!别杀我!!这雾天只有我知道怎么避开暗桩!”
“要快!”郭韧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推了他一把。
在浓雾的掩护下,他们押着赤臂头目,跳入一艘小船上,在看不清方向的水面中前行。
“左边……”赤臂头目为了活命,哆哆嗦嗦地指引着方向。
最终,小船驶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