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与死
水寨内。
浓雾限制了视野, 水匪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从雾霭的各个角落发起偷袭。
景谡将段令闻牢牢护在身后, 几人且战且退,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退路已被彻底封死。
就在几人气力将尽之际,笼罩在水寨的浓雾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
就在此时,一张巨大的粗绳大网从高处猛地抛下,如同天罗地网,朝着景谡几人当头罩落。
这张绳网浸染了迷药, 几人一个不慎便中了迷药。
几乎是瞬间, 周遭几人的身体晃了晃, 便软倒在地。
亲卫周洪强撑着一口气砍断网绳,自己也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以刀拄身, 粗重地喘息着。
景谡屏住呼吸, 可方才的打斗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强忍着不适, 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段令闻, 将他护在怀中。
“拿下!”寨主庞英面色铁青, 没想到这区区几十人,竟损伤了他们寨中这么多弟兄。
水匪们得令,立刻上前, 将力竭的几人捆绑起来。
“父亲。”一直冷眼旁观的庞丹忽然开口,他看向景谡,冷笑道:“此人折损我寨中诸多弟兄,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庞英冷哼一声, 他何尝不想立刻将景谡碎尸万段,但这人身份绝不简单。
他语气森然:“把他们关进水牢,好好伺候着,撬开他的嘴!我倒要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还有多少同党!”
“是!”
庞丹走上前,目光却如同黏在了段令闻身上,他挑起段令闻的下颌,紧盯着他那双异瞳,神色变得幽深而兴奋,像是终于得到了奇珍异宝。
段令闻艰难地别开脸,却被庞丹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一旁的景谡眼中猛地迸射出蚀骨的杀意,他不知何时竟悄然挣脱了部分绳索,身形暴起,抓起地上一柄散落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庞丹咽喉。
然而,他终究是重伤之躯,动作慢了半分。
庞丹脸色剧变,仓促间猛地闪身躲避。
景谡的剑尖擦着庞丹的脖颈而过,只划出一道血痕。
“找死!”庞丹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周遭水匪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数把兵刃立刻架在了景谡的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庞丹惊魂甫定,摸了摸被划破的脖颈,眼中杀机大盛。他捡起景谡掉落的长剑,手腕一抖,剑尖直指景谡的心口,就要当场将他杀死。
“丹儿!”庞英的声音传来:“此人还有用处,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庞丹持剑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满是不甘和戾气,旋即冷笑一声:“也对……还请父亲,让孩儿亲自审问他。”
…………
阴暗潮湿的水牢内。
牢房锁链被打开,段令闻抬头看去,只见庞丹缓步走了进来,他蹲下身,指尖抚过他的脸颊。
“跟着我,何必受这种苦?”庞丹笑着道:“只要你点头,我立刻让你离开这里。以后在这云梦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段令闻猛地扭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沙哑含血:“要杀就杀。”
“我怎么舍得杀你。”庞丹轻笑一声:“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人。”
段令闻这才转过头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你最好杀了我,不然,终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庞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神色变得阴鸷。他后退一步,拍了拍手,“把他带过去。”
很快,牢房外便有两人一把拽起段令闻,旋即朝着水牢深处走去。
最里面的牢房中,只见一处偌大的水坑,周围满是刑具,却没有见到一个身影。
忽地,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两个水匪将遍体鳞伤的景谡从齐胸深的水中拖拽起来,他全身被铁链牢牢缚在刑架上。景谡垂着头,气息微弱,水珠混着血水从他身上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处血泊。
几日的刑审,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身上新旧鞭痕纵横交错,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因长时间泡在水中已经发白溃烂,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段令闻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要上前,可却被牢牢禁锢住。
庞丹慢条斯理地拿起墙上挂着一根带刺长鞭,又浸过盐水。而后他看向段令闻,含笑道:“既然你这么在乎那个人,那就好好看着。”
话音未落,长鞭撕裂空气,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景谡身上。
“啪——!”
霎时间,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混杂着新伤汹涌而出,景谡闷哼一声,却仍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住手!”段令闻嘶声大吼,双目赤红,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庞丹却充耳不闻,第二鞭、第三鞭接连落下。每一鞭都用倒刺带走皮肉,留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段令闻疯狂地挣扎着,粗糙的绳索在他手腕上磨得血肉模糊,他看着景谡身上的鲜血流淌一地,终究是停止了挣扎,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我答应你……”他嘶哑地喊道,眼泪顺着脸上干涸的血迹流下,“我什么都答应你……住手……住手……”
在段令闻的哀求声中,刑架上,意识模糊的景谡轻轻动了动手指,可最终还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两个穿着灰布衣衫的双儿一左一右架着段令闻,走进一间水房里,冲洗着他身上脏污的血迹。
没有温热的水,只有刚打上来的、泛着凉意的水。布巾也是粗糙的,尽管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却还是带来细微的刺痛。
段令闻闭上了眼,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挣扎。
冲洗过后,他们给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却宽大得不合身。湿漉漉的长发擦干后,便被简单地用一根素色发带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段令闻被送到了庞丹的房中。
庞丹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刚刚到手的藏品,上下打量着段令闻。
“下去吧。”庞丹挥退旁人。
房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庞丹拿起另一只空酒杯,斟满了酒,然后推向桌子的另一端,示意段令闻。
“喝。”
段令闻垂眸看着,却并没有动。
庞丹也不催促,轻笑一声:“怎么,怕我下药?”
段令闻依旧沉默。
庞丹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随之而来,语气却放得极缓:“你若顺从些,还能少吃些苦头。说不定……我心情好了,还能让那小子多活几日。”
这几日的严刑拷打,都没能逼问出一句有用的话,庞丹耐心早已用尽,要不是存心折磨他,庞丹早就将人杀了。
段令闻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而后又不得不松开。他抬眸看向身前的庞丹,开口道:“我不善饮酒,恐扰了少寨主雅兴。”
闻言,庞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黏腻,令人作呕,“那不更好?”
那日段令闻酒醉后,在景谡怀中的模样,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段令闻自知无路可退,他缓步上前,执起那杯酒,将杯中酒液缓慢饮尽。
却也在喝完的一瞬间,似乎酒醉无力,身体微微晃动,手中的酒杯无力地摔在地上,碎瓷散落一地。
段令闻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扑去。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庞丹伸手扶住了他,那温顺倒伏的姿态,那紧闭的双眼让他心神荡漾,警惕心降至最低。
他半扶半抱地将人带向一旁的床榻上,俯身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随即便迫不及待地探向段令闻腰间的衣带,欲要解开。
只那刹那,段令闻猛地睁开了双眼,眸中无半分迷离醉意,只有冰冷的杀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藏在身侧的手向前挥出,手心里不知何时攥了一片尖锐的碎瓷,他用尽全身力气,割向庞丹的咽喉。
庞丹神色骤然一惊,他猛地向后仰头,同时抬手格挡。
“刺啦——!”碎瓷的锋利边缘终究是慢了一瞬,未能割喉,只在庞丹抬起格挡的前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剧痛袭来,庞丹眉头紧蹙。
段令闻一击未能致命,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动作毫不停滞,立刻翻身而起,紧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瓷,再次扑向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庞丹怒喝一声,这次他有了防备,轻松便避开了段令闻的攻击,转而握紧右拳,朝着段令闻袭来。
段令闻一招未尽,他后退半步,他握着碎瓷的手变划为刺,扎向庞丹击来的手。
庞丹被迫撤拳,化拳为掌,五指如钩,扣向段令闻的手腕,这一抓若是抓实,腕骨立碎。
段令闻却不与他硬拼,手腕一翻,碎瓷脱手,如同暗器般射向庞丹心口,逼得庞丹侧身闪避。
与此同此,他趁机一个矮身滑步,贴近庞丹,手肘狠狠撞向其肋下。
“砰!”这一下结结实实,庞丹闷哼一声,肋部传来剧痛。
“好!”庞丹不怒反笑,他不再留手,稳住身形,横腿扫向段令闻下盘。
段令闻纵身跃起避开,却见庞丹已再度袭来,一记猛击,撞向段令闻肩上的伤口。
“呃!”段令闻连连后退,后背重重砸在圆桌边缘,将桌子撞得移位,其上酒壶杯盏“哗啦啦”碎落一地。他喉间涌上一抹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还想挣扎反击,但庞丹已如影随形般逼近,一脚踢向他的后膝,逼迫他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胜负已分。
庞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左手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给过你机会了。”
说罢,他朝门外喊道:“来人。”
很快,便有人推门而入,躬身应道:“少寨主。”
“去水牢,把那姓江的带到擂台去。”庞丹看了看段令闻,而后吩咐道:“传令下去,寨中摆擂,谁能取了那姓江的性命,赏银百两。”
此时,景谡早已身受重伤,对寨中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掉下来的馅饼。
有人小心翼翼地抬头,压低声音提醒道:“少寨主,这……寨主那边……先前不是吩咐过,此人身份不明,需留活口细审吗?他若是死了……”
庞丹眼里掠过不悦,“死了就死了,我们‘翻江蛟’水寨怕过谁,那姓江的一句话都不肯说,留着也无用。”
“那……此事需不需要禀报寨主一声?”
庞丹神色一冷,“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了?”
“不敢!小人不敢!”那水匪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擂台矗立在水寨中央,长宽约九尺,擂台周围挤满了无数水匪。
段令闻被庞丹押在高处看着,他的心神越来越慌,双手奋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只见几个水匪半拖半推着一个人影走上了擂台。
是景谡。
他浑身是血,身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水。他几乎无法站立,是被两个水匪架着才勉强立在擂台中央,头颅无力地垂着,段令闻无法看见他的神情。
庞丹站在高处,宣声道:“弟兄们!就是这个人,伤了我们众多手足,毁了我们数条船只!今日,便用他的血,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
“杀了他!”
“剁了他!”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庞丹满意地点点头,对着下面跃跃欲试的众人道:“谁先来?可别那么快打死了。”
话音落地,一个身材干瘦、绰号“瘦猴”的水匪最先按捺不住,灵活地翻上擂台。他看着台上浑身是血的景谡,狞笑道:“小子,老子送你上路!”
说罢,他一脚猛踢上景谡的后心,景谡受击重伤,踉跄地倒在地上。他身体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哈哈哈!就这?”
“瘦猴,好样的!”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周遭一片唏嘘,段令闻紧咬着牙,他撇过脸去,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可庞丹非要他亲眼看着,他掐着段令闻的下颌,逼迫他转过头来,笑着道:“我本来还想留他多活几日,是你,要杀了他,这可怪不得我了。”
段令闻双目赤红,嘴角含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庞丹闻言,却大笑出声,“在我云梦泽这里,还没有人敢说这一句话。”
段令闻闭着眼,不再看他。
擂台上,瘦猴甚至懒得摆开架势,大摇大摆地走近,正欲一记直拳捣向景谡面门时,只刹那间,本应晕死过去的景谡,头颅猛地一偏,躲过这一拳。
同时,他的右手猛地一出手,紧扣住了瘦猴的手腕,顺势一个借力将他撂倒。
瘦猴完全没料到对方还有余力反击,重心瞬间前倾。
景谡没有浪费丝毫气力,借着对方前冲的势头,左膝狠狠顶向瘦猴毫无防备的腹部,而后,在他错愕间,手掌顶上他的下颌,猛地一用力,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只一瞬息的时间,局势骤然逆转。
周遭的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便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台下轰然炸开!
“瘦猴!!”
“……这小子使诈!”
“宰了他!为瘦猴报仇!”
先前看热闹的嬉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激怒的凶戾。
高台上,庞丹扣着段令闻下颌的手猛地收紧,段令闻听到台下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擂台上,景谡半跪起身,目光冷冷地盯着下方的人。
那目光太过冷冽,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竟让台下几个原本叫嚣得最凶的水匪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庞丹冷声一笑,暗骂一群废物。
他松开段令闻,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形一动,便落在了擂台中央。
台下一阵喧声:“少寨主!杀了他!”
庞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上来便是直接一脚,往景谡肋下最重的伤踢去。
近乎本能的反应,景谡猛地向侧后方一缩。
庞丹一脚踢空,却并未收力,而是借着前踢的冲势,身体一个回旋猛踢,这一下变招极快,景谡此时难以躲避,只得生生挨了这一脚。
景谡倒在地上,又往前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也吞噬殆尽。他趴在血泊中,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困难。
血色的视野里,一切都很模糊。
然而,在那一片混沌与血色之上,他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泪流满面的人影。
段令闻。
他的闻闻。
景谡涣散的眸光,凝实了一瞬。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死在段令闻的面前。
可他刚凝起的一丝气力,便被庞丹一脚踢散。那一脚直直地踢中他的肋骨,重击之下,他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
“呃……!”景谡的身体如同被雷霆击中,猛地弓了起来,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
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外界的声音、光影、痛楚,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意识沉沦之际,一些破碎的画面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海。
前世最后那两年里,他过得浑浑噩噩,而段令闻只此一次,曾入过他的梦。可梦里只有他的诀别,他不愿再见到自己,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这一世,是老天赐予他弥补的机会。
他若死了,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庞丹想要了结他时,躺在血泊中的景谡忽然……动了。
在接近极限的意志下,景谡用手臂支撑,用膝盖顶地,竟缓缓站了起来。
全场死寂。
所有的喧嚣、叫骂、哄笑,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每一个水匪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擂台上的人。
……他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
庞丹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冲上前,拳脚如同疾风暴雨般朝着景谡身上招呼而去!
他专挑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处攻击,一拳砸向断裂的肋骨,一脚踹向背后炸开的伤口,试图用最粗暴的方式将这人打得再也站不起来。
景谡试图躲避,但他实在太虚弱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大多数攻击,他只能凭借微小的晃动卸去部分力道,而后便只能硬生生抗下。
高台之上,段令闻浑身发冷,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他撇开了脸,目光不经意间扫向身旁,只见那两个负责看管他的水匪,此刻也正被台下那惊人的一幕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暂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段令闻又看见一旁悬挂在墙上的弓箭……
一个念头在他心头生起,他用力挣脱身后的绳索,哪怕手腕处早已血肉模糊,他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绳索断裂声被周遭的嘈杂声覆盖,段令闻身边的两名水匪毫无察觉,待两人察觉身边的人有所动静时,只见段令闻不知从哪拿了弓箭,正对着擂台上的人。
“你想干什么?!”两人连忙想要抓住他。
段令闻根本来不及瞄准,也无力拉开满弓。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刚刚挣脱束缚带来的全部气力,仓促地将箭搭上弦,对着台下擂台的方向,猛地松开了手指。
“咻——!”
箭矢破空,去势却远不及他预想的那般凌厉精准。
“噗嗤!”
箭矢并未射中庞丹的后心要害,只是斜斜扎进了他的左肩肩胛。
庞丹正全神贯注于折磨着景谡,肩头突然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他猛地回头,错愕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地钉在了高台上那个手持空弓的段令闻身上。
身边的水匪连忙制止了他。
一击未能毙命,段令闻知道,他再没有了机会。
段令闻扔下手中的空弓,直直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那个血泊中的身影走去。身边的两个水匪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喝道:“不许动!”
但段令闻恍若未闻,任凭刀刃划伤了他的脖子,也不曾停下脚步。
那两水匪不知少寨主如何处决他,便只得远远地驾着刀,跟在他后面。
庞丹被这一幕气得发笑,身旁的人连忙将他扶下去疗伤。
段令闻好像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目光中只剩下眼前那个半跪于血泊之中的人,他一步步走上擂台,脚下粘稠的鲜血浸湿了他的鞋底。他缓缓蹲下身,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他将脸颊轻轻贴上景谡被血水浸透的鬓角,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与那血污交融在一起,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
他很后悔,为何前段时间,因为一些断断续续的梦而与景谡产生了嫌隙,刻意躲着他。
明明在这世上,生与死,只在转瞬之间。他应当珍惜每一天,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可是,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景谡……”段令闻的声音很轻,如同呢喃般响在景谡的耳畔,“我陪你一起死……”
第42章 转机
庞丹被搀扶着, 脸色青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贯穿左肩上那支箭矢,箭尖染红, 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箭术不错……”
只可惜,还差了一点。
旁边的人见状,磨刀霍霍道:“少寨主,让小的上去解决了他们!”
“不急。”庞丹身体动了动, 却牵动了肩头的箭伤, 他眉头紧蹙, 他抬头看向擂台中央相拥的两人,冷笑道:“这般难舍难分……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粗粗地处理了肩上的箭伤后,庞丹缓缓抬头,指向擂台上奄奄一息的景谡, 对左右吩咐道:“把他给我拖下来, 绑到那边旗杆下的木桩上去。”
几个水匪得令, 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擂台, 粗暴地将段令闻推开, 架起血人般的景谡, 拖行着走向约五十步开外的粗木桩。
景谡毫无反抗之力,只在被拖动时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段令闻想要扑上去, 却被另外的水匪死死按住。
很快,景谡被用粗糙的麻绳牢牢捆在了木桩上,他低垂着头,头发散乱, 混着血污黏在脸颊上。
庞丹从旁边案几上随手拿起一个约莫拳头大小的青皮野果,将果子抛给一旁的水匪,“把这个,放在他的头顶上。”
“是!”
紧接着,庞丹在手下的搀扶下,从一旁取过长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羽箭,而后一步步走到段令闻面前。
“我给你三支箭,倘若这三支箭,你都能射中那颗果子……我答应你,给他留个全尸。”
“倘若,你有一箭射偏了……”庞丹的目光转向木桩上奄奄一息的景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会找最好的刽子手,一刀一刀,把他身上的肉,剐下来,喂这湖里的鱼。”
段令闻的身体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庞丹也不着急,只将弓箭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似乎毫不担心他会反手将箭尖指向他。
死,和如何死,是有区别的。
段令闻盯着桌上的弓箭,喉咙发紧。他慢慢伸手,指尖还没碰到弓身就开始发抖。这五十步的距离,若放在平日,他或许有九成的把握。
可现在……他光是握着弓身,手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他拿起一支箭,搭在弦上,尝试拉开,但手臂却抖得越发厉害。眼前的视线不断晃动、重影。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黏腻。
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做不到……
段令闻轻喃着“景谡”的名字。
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木桩上的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景谡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艰难地睁开了那双被血污黏连的眼睛。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
景谡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又像是扯到了伤处,眉头紧蹙着,却仍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段令闻看到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手中的箭矢上。
他缓缓拉开弓箭,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里,他将箭尖对准了景谡的心口……
可哪怕还有一线希望,段令闻都不愿放弃。
他的手臂绷紧,缓缓将箭尖对准了景谡头顶上的青果。视线渐渐融成了一片混沌的光影,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眼前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段令闻的手指一松。
箭矢离弦,“咚!”的一声闷响,箭尖正中青果中心,穿透果肉,将其牢牢钉在景谡头顶的木桩上。
“中了?!”
“这都蒙中了?”
“这不可能,运气吧……”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和哗然,不少水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一个侍奴有这种箭法?
庞丹眯起了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还有两箭。”
一箭射中,段令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猛地弯下腰,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的指尖紧紧地攥着掌心,直到细微的刺痛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段令闻抬眸看向前方,定了定神,才缓缓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支箭。这一次,他的手依然在抖,但心却奇异地定了一些。
开弓,瞄准,松手。
“咻——!”
第二支箭,再次命中!几乎是挨着第一支箭的箭杆,那颗果子已经出现了裂痕,彷佛下一刻便会碎裂开来。
“……这怎么可能?”
这一次,台下的哗然声愈加大声。如果说第一箭是运气,那这第二箭呢?
庞丹的嘴角微微下沉。
段令闻的心跳如擂鼓,他颤抖着,拿出了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箭。
然而,就在此时,云梦泽缥缈不定的雾气,如同轻纱般悄然弥漫开来。景谡的身影在雾气中开始变得模糊,而那颗作为目标的果子,更是若隐若现。
视野,受阻了。
段令闻的手僵在半空。
一旁传来庞丹低沉的笑声,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声音带着戏谑:“这样吧,若你能在这样的雾气里射中,我便饶他一命。”
他顿了顿,又缓缓补充道:“不过这雾不知何时会散。若是雾气散了你还未出手,方才的话,便不作数了。”
闻言,段令闻猛地环视四周的雾气,云梦泽的雾说来就来,就散就散,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令闻重新举起弓,可这雾气飘散极快,只一息的时间,眼前变化莫测。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死死扣住弓弦,脑海中闪现出与景谡的点点滴滴,他曾对景谡说过,他……也可以保护他。
他猛地睁眼,在雾气散开的瞬息,目光锁定了那颗青果,弓弦拉满,指尖即将松开。
“呜——呜——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从水寨四面八方响起,一声紧过一声。
庞丹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猛地转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台下躁动的水匪们也一片哗然,纷纷惊慌四顾。
这号角声,便意味着,有外敌袭击。
段令闻转头看向那片水域,只见远处在薄雾的笼罩下,数十艘战船的轮廓正破开水面,浩浩荡荡地向水寨压来,船帆猎猎,是熟悉的旗帜,是景家军。
“怎么回事?!”庞丹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
一个水匪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汇报,“少寨主!好多战船包围了过来!”
庞丹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几步冲到擂台边缘向外望去,待看见战船上密密麻麻的身影时,他难以置信地呵斥道:“哨岗呢?就这样让他们摸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翻江蛟’水寨最重要的防线,便是隐藏在云梦泽水道岔口的明哨暗卡,通过伪装诱敌至暗流或陷阱之处。
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段令闻抓住机会,猛地扔掉长弓,在混乱的人群中央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绑着景谡的木桩。
“不可能!”庞丹低吼着,他无法理解敌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水寨,除非……
他猛地回头,只见段令闻已冲到了景谡身前,身边看守景谡的那几人都被他解决掉。
周遭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恰好将那几人的呼喊声盖住。
庞丹怒气到了顶点,他对着身边的心腹怒吼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杀了!”
一声令下,原本有些慌乱的水匪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段令闻刚砍断一边绳索,便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刀横扫,逼退最先冲到的两人。
他陷入了重围,但他不可能真正“以一敌百”,他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军赶来了,他们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就在段令闻挥刀格挡时,头顶突然一暗。
一张浸过药液的大网从天而降,可段令闻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屏住了呼吸,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试图脱出大网的覆盖范围。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左腿被绳网缠住,整个人差点踉跄摔倒,却也撞上了身后的景谡。
景谡闷哼一声,似被疼痛唤醒了神智。
段令闻无暇顾及,他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割向缠住脚踝的网绳
但这点耽搁已经足够身前的水匪扑了过来,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可下一刻,一把刀锋对准了木桩上的景谡。
段令闻瞳孔骤缩,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猛地翻转,染血的腰刀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击。
刀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段令闻再顾不上格挡技巧,只是凭着本能疯狂挥砍,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死死地护在景谡身前,哪怕意识都开始涣散,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寨门方向传来!身前的水匪们愣住了神,回头惊惧地看向不远处逼近的战船。
水寨中的暗桩铁网,此时却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战船上的人,似乎对他们水寨的防守了如指掌,不费一兵一卒便绕开了陷阱,朝这边迅速靠近了过来。
寨主庞英只能命人前去交涉,对方得知水寨内还有人质时,便暂时停止了进攻,命他们立即交出人质,然后投降。
没有第二个选择。
庞英站在主寨高台上,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些战船。他攥紧拳头,问道:“那几个人呢?尤其是那个姓江的,还有他身边那个双儿,现在关在哪?立刻带过来!”
负责看守的一个小头目颤巍巍回道:“回寨、寨主……少寨主他严刑拷打了那人几日,见他一个字都不说,今日少寨主他摆了擂台,说、说谁能杀了那姓江的,赏银百两……那姓江的怕是……怕是已经……”
“什么?!”庞英勃然大怒,一脚将那头目踹翻在地,“混账东西!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事已至此,他们未必不可一战。
猛地转身扫视寨中惶惶不安的众人,声如洪钟:“都慌什么!”
之前那官兵也不是没来打过他们,不都无功而返,他们才是主掌云梦泽的人!
庞英吩咐道:“传令下去,摆阵!”
沉闷的号角声传遍了整个水寨。
段令闻已经力竭,看着眼前仍持刀相向的水匪,他哑声开口:“我等是反虞义军,从南阳之地而来的景家军,你们……若是现在弃暗投明,可既往不咎。”
“后面……就是景家军主力,你们若负隅顽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能悄无声息越过几里外的岗哨,便证明了,那些战船上的人对水寨防卫十分了解。
更何况,数十艘战船驶来,他们水寨的人若是顽强抵抗,必定死伤惨重。
段令闻的话动摇了一部分人的决心,有些人甚至趁乱跳到小船中逃之夭夭。
但仍有一些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段令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段令闻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大敌当前,是要了眼前这两人的性命,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这些水匪面面相觑,这几天,因为这几十号人,他们水寨里已经死伤了无数弟兄。
“别听他废话,杀了他!”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段令闻心头一沉,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煽动气氛,他的劝降便是无效。
可就在那人话落的一瞬间,远处一声炮轰传来。
只见一道道巨大的铁栅栏轰然破开水面,在景家军战船周遭迅速升起,瞬间形成了一道道水中壁垒,试图想要减缓战船行进的速度。
再派无数船只在其周围灵活进攻,或直接用炸药炸船。
这种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很显然,寨主庞英根本没把他们这些小喽啰的性命当一回事。
有些人还没靠近,便弃船而逃,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诸位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里?一辈子当个流寇?”段令闻再次劝道:“只要你们放下兵器,我以性命担保,景家军绝不会伤你们的性命。”
一个年纪较轻的水匪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令闻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仍郑重应道:“一诺千金!”
高塔之上,庞丹强忍着肩头箭伤传来的阵阵剧痛,单手扶着栏杆,俯瞰着整个混乱的水寨。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过擂台附近那片区域,却只见那片狼藉的空地上,段令闻浑身浴血,死死地挡在木桩前,而他前面还站着十几个寨中的弟兄,可他们却一动不动,有些甚至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怒火瞬间冲上了庞丹的头顶。
庞丹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
他拿起一旁的弩箭,对准了段令闻的脑袋。
第43章 生死一瞬
“嗖——!”
弩箭朝着段令闻的命门而去。
忽地, 一只血手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揽住他的腰身, 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
与此同时,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若是晚上一瞬,哪怕只是眨眼之间,这支箭便会从段令闻的脑袋穿过去!
段令闻愕然抬头看去,只见庞丹一击不成,便朝着他们射来第二支弩箭。
速度之快,段令闻只得一把砍断绑着景谡另一边的绳子, 半抱半拖着奄奄一息的景谡, 踉跄着扑向旁边一堆木箱之后。
背靠着掩体, 段令闻才敢大口喘息,他紧紧搂着景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的冷汗与景谡的血混在一起, 让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原本追杀两人的水匪也已四散奔逃, 再也无暇顾及他们。
“景谡……”段令闻颤抖地低唤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景谡身上的伤, 可他身上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景谡眉头紧蹙, 终于不敌身体的疼痛,昏死了过去。
段令闻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景谡……你醒醒……”
他感觉到景谡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浅,身体也越来越冷,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身后突然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像是一点点砸在他的心头上。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骤然心头一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寨主庞丹。
此时,整个水寨已乱作一团。
景家军的战船突破了最后一道水中防线,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
溃逃的水匪与冲上来的景家军短兵相接,原本还想依仗地利优势准备殊死一搏的水匪们,军心瞬间崩溃。
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争抢着要离开这里,为了争夺一条小船,昔日称兄道弟的人甚至拔刀相向,血溅渡口。
却不知,整座水寨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邓桐身披轻甲,手持染血的长剑,一脚踹翻冲上前来的水匪,而后一把抓过旁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一个年轻水匪,染血的剑刃直接抵住对方的咽喉,冷声质问:“说!前几天途径这里的那支商队,现在何处?!还有没有活口?!”
那水匪双腿筛糠般抖动,结结巴巴地求饶:“好、好汉饶命……那些人……关、关在水牢里……”
“水牢?!”
关在水牢,就意味着很可能还活着!
邓桐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抵在水匪咽喉的剑刃迫近了几分,“带路!立刻!马上带我们去水牢!若有一句假话,别怪我不留情!”
他猛地将水匪往前一推,同时对身后紧跟的几人厉声下令:“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人继续清剿残匪,务必控制寨中要道!”
那水匪被推得一个踉跄,不敢有丝毫犹豫,连滚爬爬地指着某个方向:“在、在那边……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
水牢的方向,与擂台的方向截然相反。
“我早该杀了你。”庞丹又爱又恨道,他举着箭弩,对着段令闻的脑袋。
在极致的恐惧过后,段令闻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哑声开口:“现在动手也不迟,只不过,你也逃不掉。”
庞丹的弩箭死死锁定段令闻的眉心,杀意已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段令闻脸上突然浮现出极度惊愕的神情,目光猛地投向庞丹身后,脱口喊道:“邓桐!”
庞丹闻言,下意识地肩膀一紧,转过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段令闻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庞丹。
“你诈我?!”庞丹瞬间反应过来,惊怒交加,下意识扣动了弩机。
“嗖!”
弩箭在极近的距离射出,但因庞丹仓促转身失了准头,擦着段令闻的肋侧飞过,带走一片布料和血皮。段令闻眉头微蹙,却去势不减,一头撞上庞丹肩上的伤。
这一撞击,剧痛让庞丹闷哼一声,手上的弩也脱手飞了出去,落在几步之外。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瞬间扭打在一起。段令闻凭借一股狠劲,拳头专朝着庞丹的伤处猛砸。庞丹虽受了伤,但毕竟武力与反应力都比他强,剧痛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他格开段令闻的拳头,用膝盖猛顶对方腹部。
段令闻体力早已透支,全靠意志支撑,一番缠斗后气力不济,被庞丹抓住破绽,一脚狠狠踹在胸口。
“咳!”段令闻被踹得飞了出去,后背撞在木箱上,眼前一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剧烈地咳嗽着,视线模糊间,骤然看到了落在不远处的那个箭弩。
几乎在同一时刻,庞丹也看到了。
两人同时向那箭弩扑去,段令闻距离稍近,他屏住一口呼吸,身体贴着地面猛地一窜。
就在庞丹的脚即将踩在弩身上的前一刻,段令闻将箭弩牢牢抓在手中,随即借着前冲的力道向侧方翻滚而出,与庞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段令闻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尘土,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只剩下如寒冰般冷冽的杀意。
庞丹眼见弩箭被夺,他脚步后退了几步,眉头紧蹙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那就试试。”段令闻将箭尖指向庞丹的心口,弩机上只剩下一支箭,他也只有一次机会。
庞丹心头微慌,若是没有之前段令闻射向青果那两支箭,他或许不会当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只得咬牙暗骂一声,旋即果断转身。
段令闻的视线紧紧锁定着那个不断移动的身影,他耳边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呢喃一声:“事不过三……”
前两次,他想杀庞丹都没有成功,那么这一次……庞丹必须死!
“嗖——!”
弩箭破空,直射而出!
庞丹前冲的姿势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前箭矢,又缓缓回头看向段令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眼中的怨恨和不甘,最终化成了死寂,身体沉重地向后倒去。
段令闻身体骤然失了所有力气,他扔下手中的空弩,几乎连滚带爬地朝景谡的身边挪去。
此时,疲累与剧痛席卷了他全身,他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双腿软得像棉花。
他几乎是爬到了景谡身边。
“景……景谡……”他喘息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景谡的脸颊。
景谡静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段令闻想去找救援,可他连抬起自己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力地瘫倒在景谡身侧。他的脑袋渐渐靠在景谡的肩膀,低声道:“景谡……我好累……”
他的意识在昏暗中挣扎。
忽然间,一个身影从侧面一堆散乱的木箱后猛地窜了出来,是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瘦弱水匪,他眼神惊惶,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逃离这片绝地的生路。
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
那水匪先是吓了一跳,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瞬间闪过惊惧,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缩着脖子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等……等等!”段令闻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水匪身体一僵,非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那水匪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两人,从包袱里丢出了一枚果子给他们,“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低声骂了一声:“真倒霉……”
他才加入这水寨半个月没到,这寨子就要没了,又得去别的地方乞讨去了。
“帮……帮我们……”段令闻用尽力气,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水匪道:“我可搬不动你们,自生自灭吧……你们要是死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我没有关系,我还给了一个果子你们,别恩将仇报啊……”
说罢,那水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遭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段令闻太累了,他身上的暗伤并不少,手臂那几处较深的刀伤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将衣物和皮肉黏连在一起。
他只能祈求有人能发现他们。
冰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那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彻底淹没了他的意志,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水寨内的战火已基本平息。
景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清剿残余、收押俘虏,满地尸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邓桐站在主寨广场中央,眉间越发凝重和焦急。
“……没找到!”一队一队搜查的人都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景谡和段令闻的身影。
水寨不算小,且杂物很多,一些犄角旮旯的角落也可能藏着人。
“再去找!”邓桐声音沙哑,眸间掠过痛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邓桐自己也待不住,在这偌大的水寨翻找起来。
死寂……与无边的黑暗,将段令闻紧紧包裹、拖拽,不断下沉。
他听到了一道声音,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好像和平常不一样,带着一种沧桑的悲悯。
“回去吧……”
段令闻不解,他朝着虚空喊道:“回哪里去?”
无人回应。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拖拽了上去,段令闻的耳中听到了一阵阵呼喊。
“公子……”
“夫人……”
“段令闻!”
段令闻的意识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开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经昏沉,他不知昏睡了多久,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力气。
身边的景谡应是中途清醒过,他将段令闻护在怀中,只不过,此时又昏死了过去,所幸,他身上不再流血,只要再撑一会儿,就能得救了……
呼喊声越来越远,段令闻艰难地探出个头,朝远处喊道:“我们……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很快便被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掩盖了过去。
段令闻想走过去,但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看向怀中的果子。这下,真得感谢那个人了。
段令闻欣喜若狂,拿起那个果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旁的木箱子。
虽然敲击声也会被覆盖,但持续的声响还是引起了注意。
“那边好像有人……”
“快过去看看!”
段令闻看向一旁的景谡,轻声呢喃:“景谡……我们活下来了。”
他以为,他们会死在这里。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不过……战场本就是如此残酷。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想到,也许就在某一天,他会死于敌人手中。
段令闻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来,他咬了一口果子,目光望向远方。
活着……真好。
第44章 双向的爱
无边黑暗与虚无。
“景谡……”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段令闻在喊他。
“景谡!”段令闻声音微嗔, 似乎是有些生气,“你在发什么呆呢!”
一点微光透过眼缝, 景谡站在田埂上,段令闻就站在他面前,穿着布衣,挽起裤脚,扛着锄头朝他走来。
“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回家啦。”段令闻笑着朝他道。
景谡点了点头,“好。”
两人回到小屋, 升起了炊烟。这里没有战乱, 没有官府和地主欺压, 两人就像这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一同劳作,夜晚在星空下依偎低语, 看星河渐明, 听蛙声虫鸣。
日子平静而美好。
直到这天清晨, 景谡醒来,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 却摸了个空。
段令闻不见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景谡的心神, 他冲出小屋,焦急地四处寻找,呼唤着段令闻的名字, “闻闻……”
但无人回应。
不知寻了多久,最终,他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令闻就独自坐在那里, 背影单薄,静静地眺望着远处蜿蜒的河流与连绵的青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浑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哀伤的寂寥。
景谡快步上前,从身后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慌乱的心似乎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将下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担忧道:“你怎么在这里?我醒来找不到你,很担心。”
怀中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靠着他,也没有回答。
景谡感到一丝异样,轻轻将他的身子转过来。
段令闻抬眸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这样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景谡轻声问他。
段令闻终于开口,仿佛梦呓一般:“你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景谡看着他,郑重道:“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听到这一句话,段令闻眼底的悲恸并没有化去,下一刻,一行鲜红的血泪,毫无征兆地从那金色的眸中滑落。
景谡的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骤然剧痛。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此时应该在‘翻江蛟’水寨里,又或者,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眼前的段令闻,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闻闻……”景谡轻唤他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替段令闻揩去泪水。
段令闻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破碎,他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景谡,我真的,好恨你……”
段令闻的声音消散在空中,眼前的一切应声而裂,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仿佛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拽了回来,景谡的意识被一阵尖锐的剧痛强行塞回躯壳,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草味,他缓慢地掀开眼皮。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过了好几息,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还活着。
景谡目光移向旁边,只见段令闻坐在床榻旁,手臂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紧锁着,像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原本在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还有血丝,不知是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见景谡醒来,段令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景谡整整昏迷了七天,连大夫也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七天里,段令闻甚至顾不及自己身上的伤,便守在景谡身边,在深夜无人时,他无数次近乎崩溃地喊着景谡的名字,求他醒过来。
有时,他昏昏沉沉时,耳边好像听到了景谡在唤他,可一睁眼,却还是只见景谡安静地躺着。
景谡想开口,想让他到榻上睡一会儿,可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处而化作一声闷哼。
段令闻连忙握住景谡的手,颤抖而急切地开口:“你别动,别动……”
随即他转头朝门外喊道:“小福!小福!快去叫郎中!”
“是!”
段令闻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景谡的手,缓缓地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笑,想给刚刚醒来的景谡一个安心的笑容,可眼眶却莫名地红了,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涌出,沿着景谡的指缝和掌心落下。
压抑了七天的恐惧与绝望,在此刻化作了委屈,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郎中很快赶了过来,在查看景谡的脉象和伤势后,才如释重负道:“万幸,万幸啊!将军底子好,此番凶险总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只需安心静养,按时用药,切忌情绪激动,更不可轻易挪动牵扯伤口。假以时日,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此时,景巡与邓桐也闻声赶来,又与郎中交谈了一番,才回到屋内。
邓桐见段令闻的身体也快要熬不住了,连忙劝道:“夫人,公子既然脉象平稳了,你也去歇一歇吧,你伤势未愈,又连日不眠不休地守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见段令闻目光仍黏在景谡身上,似有不舍,他连忙又保证道:“你放心好了,这里交给我,我派人轮流守着公子,寸步不离!”
景巡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向段令闻,在他心里,其实对段令闻一直心存芥蒂,他总觉得,景谡为了他这个双儿,会耽误自己的前程。
但经过这一件事后,纵使是铁石心肠也难以无动于衷。
景巡向旁边侍立的小福,吩咐道:“小福,扶他下去休息。”
“是。”
段令闻看了看榻上的景谡,终于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离开了房间。
“邓桐,你也下去吧。”景巡摆了摆手。
邓桐会意,连忙应声退下。
当屋内只剩下叔侄二人,景巡肃穆的脸色才稍稍松软下来。
景谡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看着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侄儿,景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若出了事,让我日后……如何面对你爹娘。”景巡的声音较往日低沉了些,“好在,这次阎王爷没收你。”
景谡想张口说话,却被景巡抬手制止,“你身上的伤太重,别乱动。”
无奈,景谡只能听他自顾自说话。
“水寨之事已了,寨主庞英死于乱军之中,余众皆已归降。缴获的物资、船还在清点,邓桐暂时接管了防务。”景巡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清剿一事,“你且安心养伤,南阳那边有我看着。”
南阳那边,孟儒还在虎视眈眈,必须有人去坐镇。景巡也没办法在这边待太久,见景谡性命无忧,他才放宽了心。
接下来的时日里,景谡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好在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仅半个月,他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这日午后。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解开景谡身体的绷带,动作极轻,生怕扯到他的伤口。
纵横交错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周围皮肤仍泛着红肿。哪怕段令闻已经见过无数次,却仍觉触目惊心。
他蘸了药膏,指尖悬在伤处上方微微发颤,轻轻落下,又慌忙抬头看向景谡。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景谡缓声开口。
刚醒来那几日,身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彻夜难眠,可他不想让段令闻担心,便强忍了下来。
但段令闻就守在他旁边,怎么可能没听见他压抑的喘息。
一个不说,一个假装不知道。
所幸,最煎熬那几天都过去了。段令闻加快给他换药的速度,又缠上新的纱布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景谡只静静地看着他,眼中越发深沉。他蜷了蜷手指,将段令闻的食指勾住。
“怎么了?”段令闻神色一紧,“是纱布缠太紧了?”
景谡摇了摇头,他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开口道:“你上来睡一会儿。”
段令闻却担心自己要是睡着了,会不小心压着他,便回道:“我去别的房间睡就好了。”
“我想看着你。”景谡轻声道。
段令闻的心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随即,他还是躺在了景谡的身旁,但刻意保持着距离,生怕碰到对方的伤处。
“要是我不小心压到你伤口了,你要叫醒我。”段令闻微微仰头看向他,轻声道。
此时,景谡是半靠在床榻上,他垂眸看着身边的人,柔声应道:“嗯。”
这些时日,段令闻夜间睡得少,身体的确有些疲困,在景谡的身旁,他很快就沉睡了过去。
景谡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缓缓地伸出手,将段令闻的手拢入掌心中,不愿放手。
这些时日,他时常会想起那一个梦。
如果……如果那不仅仅是梦呢?如果现在的段令闻,有朝一日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到那时,他是不是也会像梦中那样,决绝地离开他,甚至……恨他?
景谡嘴角轻轻扯了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何尝不是上天在戏耍他。
陷入沉睡中的段令闻又一次梦到了那熟悉的场景,一人、一桌、一笔。这一回,眼前似乎不再被血雾遮挡,他看见了自己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一封遗书。
‘求陛下,许我落叶归根,将我葬于段家村。若是不便,就让我的坟头,朝东。朝吴东。’
段家村……
段令闻只觉脑袋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昏沉了下来。一旁的景谡在闭目养神,段令闻想起身去点屋内的烛火,却发觉自己的手被景谡紧紧攥着。
他一动,景谡便醒了过来。
“天都暗了,我这是睡了多久?”段令闻松开他的手,一边起身点灯,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景谡道:“应该酉时了,见你睡得沉,就没有叫醒你。”
待房间内有了光亮,段令闻似乎才觉得有了一丝暖意。他看着跃动的烛火,轻声呢喃了一句:“果然还是不能睡太久……”
若说之前他有多想知道,被血雾遮挡住的字到底是什么,那现在,他不想知道了,他也不想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小福应该准备了晚膳,我出去拿。”段令闻回过头来,唇角扬起笑意。
景谡并没有察觉出异常,只轻轻应了一声。
一日便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又两个月过去,景谡身上的伤极快地好转起来。
在这些时日,景谡虽然在宅院中养伤,但军务之事仍需他的过目。
因清剿‘翻江蛟’水寨一事,段令闻一行人立有头功,各有封赏。其中,郭韧擢升为左校尉,而段令闻被封为右校尉。
景谡思忖良久,将景家军一千亲兵的兵权交给了段令闻。
这一千多人,是最忠诚于景氏的人。
对此,段令闻并没有仔细深究,他一开始担心自己做不好,每每面对那一群人时,心头难免一阵慌乱。
每次他从军营回来时,景谡像是知道一切似的,将他抱在怀中,耐心地问他与这些人相处如何?
段令闻便会如实相告。
他对那些人并不熟悉,有些人更是整日臭着个脸,段令闻还以为这些人不待见他。
景谡听罢,便问道:“这几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令闻微微侧头看向他,还以为他会像话本里的将军一样,冲发一怒为红颜,便神色紧张道:“怎么问起他们的名字了?”
景谡笑了笑,“张羽、文腾几人天生就摆着个臭脸,你要是和他们多说几句,就会发现,他们几人性情憨厚,为人也仗义;还有杜义,他性格腼腆,一紧张起来,说话就磕磕巴巴……”
他细数了段令闻现在麾下的好几十人的名字与性格。
段令闻诧异道:“这些人,你都认得?”
“十之六七。”景谡将下颌抵在他的肩上,像是耐心教导他为将者如何识人用人,如何统兵。
他说得很细,但说着说着,他便发现怀中的人……睡着了。
景谡哭笑不得,他想将人抱回榻上去睡,但又担心伤口裂开,只好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休息。
他以为,是段令闻在军营中太累了,便有些心疼地轻抚着他清瘦的脸颊,随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在自己的怀中睡得舒服一些。
但段令闻睡得并不安,没过多久,他便醒了过来。
景谡正看着军务,见他动了动,便连忙放下案牍,轻声道:“这些天是不是太累了?”
段令闻缓了许久,声音有些闷闷的:“你陪我再睡一会儿。”
“好。”
景谡见他神色不宁,便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段令闻呆呆地看着他,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蜷了蜷,闷声回道:“嗯……”
第45章 声东击西
云梦泽大捷, 迅速传遍周遭势力。
景家军不仅拔除了“翻江蛟”这颗盘踞云梦泽多年的毒瘤,更借此缴获了大量粮草物资, 实力与声威一时无两。
此战,远不止于剿灭一伙水匪,更在于掌控了云梦泽这片水域。云梦泽水系四通八达,是连接东西、贯通南北的水运要冲。
这日,有亲兵来报,称卢信遣来了特使。
“景将军,别来无恙?”特使一来便连连道贺:“卢公听闻您拿下云梦泽, 甚是欣慰, 特命在下前来道贺, 并商议后续事宜。”
景谡靠在椅中,只是微微颔首:“有劳卢公挂念,请坐。”
那特使并不客气,落座后便单刀直入:“景将军是爽快人, 在下也不绕弯子了。景将军一举荡平云梦泽, 打通南下水道, 实乃我反虞义军之大幸!卢公之意, 如今南方局势明朗, 正是我义军挥师南下, 建立不世之功业的大好时机。”
卢信想要打什么算盘,景谡自然明白,但他却装起了糊涂, “若我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卢公尚在全力攻打广陵,意在北上, 与北方刘子穆主力争锋。何以短短时日,战略骤变?”
其原因很简单,卢信知道,景谡也知道。
实则为卢信争不过刘子穆。
那特使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干笑两声,试图糊弄过去,“呃……呵呵,景将军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广陵战事胶着,这……这战略调整,亦是常事。卢公审时度势,认为虞朝已是病中雄狮,不日后,卢公便会亲自坐镇南阳。”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届时……孟儒一方的势力,不也在股掌之中?”
此言一出,意图已近乎赤裸。
卢信不仅要景家军悉数归于其麾下,并且已经将孟儒一方的势力也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哦?卢公……想怎么做?”景谡轻笑一声,他没有明确拒绝,只是想看看,卢信到底有多大的胃口,手段又有多狠。
特使见他似乎服了软,便故作推心置腹道:“卢公之意,自然是将各方势力拧成一股麻绳,方能成其大事。待卢公驾临南阳,这兵马粮草,自然需统一调度。景将军您重伤未愈,您麾下儿郎可编入卢公亲军主力,届时由卢公亲自指挥,必能发挥更大效用。”
“为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或摩擦,卢公特命在下前来,希望提前与景将军达成共识,同心协力,共图大业。届时,卢公必不会亏待景家军诸位功臣。”
这番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卢信想要景家军表态,将他们目前在南方的影响力乃至未来可能攻占的地盘,都归附到他的统一指挥之下。
在卢信看来,景家军南下募兵时的粮草是他提供的,那他们招募的兵马理应归于他。
眼下,景家军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却掌控云梦泽这条水上走廊,其势必越发壮大。
而此时,卢信坐稳江淮后,想要北上发展势力,却屡屡受制于人。
若他能将景家军近十万兵马收于囊下,那才算是真正有底气向外扩张。
景谡听罢,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这让那特使以为,景谡是真的没听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良久,景谡才看向他,笑着道:“卢公雄才大略,此心此志,景某感佩。”
特使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但很快,景谡话锋一转,故作为难道:“然先生你也亲眼所见,我如今重伤未愈,起身行走尚需人搀扶,军中事务已多日未曾亲理。此刻若行那交接整编之事,非但于军心不利,恐生变故,景某亦有心无力,难以亲自安抚将士,妥善安排,若因此生出乱子,反倒辜负了卢公一番美意,也于抗虞大局有损。”
这一番话让那特使听得糊涂了,“将军之意,是……”
景谡继续道:“云梦泽初定,水匪残余尚未肃清,水道布防、漕运梳理皆需处置。若此刻骤然将矛头对上虞军主力,这万一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到时渔人得利,岂非得不偿失?”
那特使以为他说这么多,就是在推诿,顿时坐不住了。
“景将军!您这话……恕在下愚钝,越听越不明白了!您左一个伤重,右一个局势未稳,归根结底,不就是不愿与我主卢公同心吗?!”
他猛地站起身来,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您口口声声说怕生出乱子,辜负卢公美意,可若是真心归附,以卢公之威望,何乱之有?”
“卢公念及旧情,派在下好言相商,给足了将军颜面。若将军执意推三阻四,拒不奉召,那在下回去,可真不知该如何向卢公禀报了!”
“先生误会了。”景谡不急不慢说道:“不若,卢公可先派得力干将前来,熟悉南方军务,我景家军必当倾力配合,绝无二心。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行商议兵马整合、统一调度也不迟。”
那特使还是心存狐疑,可一时也挑不出错来。
毕竟,景谡同意让卢公的人进来了。也就证明,他们现在还没有二心。
想到这里,特使脸上的怒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将军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若真能如此,自是最好,在下回去后,定会如实禀报卢公。”
见他已有去意,景谡却微微抬手,挽留道:“先生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如先在此地盘桓几日,再回去也不迟。”
“不了不了!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那特使起身,拱手道:“卢公还在等候回音,在下需即刻启程,尽快禀明卢公,方是正理!告辞,告辞!”
景谡见状,也不再强求,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示意送客,“既然如此,先生慢走。”
待他走后,景谡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一旁的邓桐早已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道:“公子,您那卢信打的是什么算盘,三岁孩童都看得出来!什么同心协力,他说得倒是好听,不过就是看我们拿下了云梦泽,眼红了,心黑了,想一口把我们连皮带骨吞下去!”
“当年他卢信给的那点粮草,不过是杯水车薪,我们景家军能有今日,是兄弟们一刀一枪、用命拼杀出来的!跟他卢信有何关系?如今见我们势力壮大了,他就想来摘桃子,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邓桐越说越气,因为云梦泽一事,景谡还差点丢了命,这卢信也真敢要!
“这桃子,谁不想摘?”景谡轻笑一声,“但话要说回来,当年叔父初举义旗,势单力薄,若无卢信庇佑,也的确没有今日的景家军。”
“如今我们势力壮大,若因对方有所图谋,便全然否认昔日恩义,甚至立刻刀兵相向,这在道义上便先失了一着,那我们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邓桐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总不能就这么将自己打下的势力拱手想让吧?
景谡没有多加解释,只吩咐道:“待卢信亲信到来,必以礼相待,不可有一丝冲撞。”
闻言,邓桐也只好应声安排下去。
卢信的动作比景谡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切。
不过半月,一支约两千人、打着卢信旗号的队伍便抵达了江陵附近。领兵的将领名叫赵全,是卢信的妻弟,素来骄横,此次前来,名为“熟悉军务、协助防务”,实则是抱着接管景家军的势力而来。
按照景谡事先的严令,邓桐等人尽管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丝毫不敢怠慢。
他们为赵全及其麾下众人设下接风宴,连续几日,美酒佳肴,招待得极为周到。
即便如此,赵全也没忘记此行初衷,见景家军上下如此识相,他愈发得意忘形,便向景谡提出:“如今卢公雄踞江淮,志在天下。这云梦泽乃是连接江淮与南方诸州的水运命脉,至关重要。卢公的意思,是为了确保粮道畅通,大军调度无误,这云梦泽的防务与水道管辖权,需由我们带来的人马接手,统一指挥。想必……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此言一出,邓桐险些当场发作。
正因云梦泽之重要,景氏才会冒险攻打水寨,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然而,景谡却答应了。
“……自当以大局为重,那便依卢公之意。”景谡道:“我景家军,愿与卢公永结盟好,共襄义举。”
不仅邓桐等人目瞪口呆,连赵全都愣住了。他预想中至少会有一番博弈,甚至做好了退一步的打算,却没想到景谡竟如此痛快,痛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将军深明大义!卢公得知,定然欣慰无比,从此江北江南,皆是我等天下!”赵全喜出望外。
邓桐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在景谡的目光下愤然坐了回去。
赵全立刻修书一封,将这件好事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卢信处。
远在江淮的卢信看到这封密报,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锁,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对身旁谋士嗤笑道:“这个景谡,在‘翻江蛟’水寨里,莫非真被打傻了不成?”
…………
夜色渐深。
屋内,段令闻正在给景谡的伤处用药,缠纱布时,他微一用力,景谡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这是要谋杀亲夫?”
段令闻顿了顿,手下的力道轻了下来,他轻哼了一声:“……我没有。”
景谡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轻声道:“心里不痛快,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闷着,嗯?”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段令闻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景谡将下巴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窝,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可是因云梦泽一事?”
“嗯。”段令闻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大抵能猜到景谡心里定然另有谋算,可如今卢信步步紧逼,若是棋差一招,那他们这两年来做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卢信了。
“夫人不妨猜猜看。”景谡还有心思玩笑。
段令闻想了一会儿,好几个猜测都被他一一否认,直到……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孟儒?”
景谡不知可否,反而问道:“为何会想到他?”
段令闻分析道:“倘若我们与卢信势力联合,最该坐立不安的,就是孟儒。”
“那……倘若你是孟儒,你会做什么?”景谡问他。
段令闻想了想,而后回道:“离间。”
换言之,景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卢信,而是逼孟儒动手。今日失去的云梦泽,他日再讨回来便是。
待想通一切后,段令闻有些感慨:“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景谡怔了怔,唇角的弧度微微下弯,轻声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
他可以算计人心,可以布局天下,却唯独不敢去想,以后的以后……他与段令闻之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嗯?什么事?”段令闻疑惑道。
景谡笑了笑,抬手捏了捏段令闻的脸颊,“我在想啊……等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会不会嫌我无趣,然后……就不要我了?”
段令闻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逗得一笑,便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景大将军,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我的段家村,种几亩地,养一群鸡鸭……”
“不许……”景谡忽然打断了他,可随即,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便收了回去,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像是商量一般:“我的意思是,段家村固然好,可这天下……还有许多别的好去处。”
他话音未落,手臂却忽然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微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段令闻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随即脸色骤变,“你的伤!快放我下来!”
他挣扎着想落地,却又怕自己乱动会更剧烈地牵扯到对方身上的伤口,一时间僵在景谡怀里,不敢用力。
待被放在床榻上后,段令闻立刻翻身坐起,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去解景谡的衣带。
景谡任由他动作,配合般微微抬手,他低低笑了起来,“夫人……不必如此着急。长夜漫漫,我们可以慢慢来。”
段令闻只着急地扒开他的衣衫,见纱布没有渗出血迹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息,他才反应过来景谡话中的深意,耳尖瞬间飞上一抹绯红,“……谁跟你着急,我是在看你的伤!”
话音落地,景谡一手扣住他的后颈,低头便覆上了他的唇。
像是要把这几个月都弥补回来,景谡撬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纠缠吮吸,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气息和思绪都攫取殆尽。
段令闻怕碰到景谡的伤处,便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景谡在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猛地从被搅乱的心神中惊醒,“不行!”
他一把抓住了景谡那只正在他衣襟内作乱的手。
景谡的动作骤然停下,他撑在段令闻上方,微微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里,平复着呼吸。
段令闻缓缓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颊,磕磕巴巴道:“你的伤……还没好。”
第46章 坦白
翌日。
有亲卫来报, 赵全在大街上与郭韧几人起了冲突。
因赵全接手云梦泽防务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便让他愈发志得意满, 连日来被邓桐等人恭敬捧着,更是让他飘飘然,真以为景家军上下都已慑于卢公威名,不敢违逆。
于是,他除了每日例行走马观花般的巡视,大部分时间便在江陵城中饮酒作乐。
这日晌午。
赵全又在酒楼寻欢作乐,几杯烈酒下肚, 只觉得浑身燥热, 心头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素净布裙的少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壶新酒走了上来。她是酒楼掌柜的女儿,名叫芸娘,年方二八, 容貌清秀, 平日里只在后厨帮忙, 今日因店小二忙不过来, 才被父亲催促着上来送酒。
赵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她身上。
芸娘刚将酒壶放在桌上, 正要退下, 赵全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人硬生生往自己怀里拽。
那芸娘吓得魂飞魄散, 哭喊着想要挣脱开来。
可赵全骄狂,早已将整个江陵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楼下正在算账的掌柜听到女儿的哭喊,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来。眼见女儿被赵全强行搂住,衣衫都被扯得凌乱, 掌柜连忙上前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