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守军不得不退守巷战,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两军的尸体铺满了狭窄的街道,城内顽强的守军再一次将敌军击退。
夕阳西下,段令闻环视身边,还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两千,个个带伤,筋疲力尽。
可卢信没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第二日,卢信调动兵马,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城门尽破,残存的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战况惨烈至极。就在防线彻底崩溃之时,远方的援军终于赶到。
七万援军的加入,瞬间冲垮了攻城敌军的后方阵型,战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可即便如此,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兵力仍占据优势,他们迅速稳住阵脚,与景家援军展开了惨烈的混战。
一时间,瀚城内外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景家援军长途奔袭,人困马疲,且敌军兵力占优,继续鏖战下去,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被反包围。
眼见己方伤亡持续增加,援军主将在其他几位副将的苦劝下,下令撤出瀚城,退往百里外的栖霞关,依险据守。
景巡低估了瀚城这边的敌军,七万援军远远不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瀚城沦陷。
而实际上,若他们早些赶来,城门没破,他们还可死守,届时双方拼的就是后方粮草,而瀚城接邻云梦泽,只要守住水道,城就不会丢。
归根到底,问题在于南阳的援军身上。
南阳的主将郑东认为,瀚城必然守不住,于是大军并没有全速前进,想要依靠栖霞关而守,以致于守军伤亡十有八九。
援军较预期慢了五日,段令闻怒而责问。
帐内。
段令闻脖颈处缠着几圈纱布,他坐在下方,目光直视援军主将郑东身上。
“郑将军。”他开口便是质问:“我们守军在瀚城死守了三十五日,若你们能按预期抵达,与瀚城守军内外夹击,何至于城门被破,何至于让我数千将士血染长街,伤亡惨重。”
此番守城,五千守城士兵中,能平安撤出来的人不足一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伤兵残将。
“打仗,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行的。审时度势,才是为将者的根本。瀚城兵微将寡,本就守不住。我率军驰援,首要任务是保全兵力,依托栖霞关天险构筑防线,这才是稳妥之道。似你那般,不计代价死守孤城,不过是匹夫之勇,徒增伤亡罢了。”
郑东认为,瀚城本就守不住,并非是他们来得太慢。
他撇了眼段令闻,继续道:“更何况,有些事……还是不要勉强。战场厮杀,刀剑无眼,本就是我等糙汉子的命。您这样的……金贵人物,何苦来受这份罪?安安稳稳待在后方,相夫教子,岂不更好?”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老郑说话比较直接,您别往心里去啊。”
总而言之,郑东并不是不知道他来晚了几日,可当着众将领的面被一个双儿指出来,他脸皮挂不住,便含沙射影般反击了回去。
他这话说得直接,帐内几位副将都变了脸色。
他们自然都知道,段令闻是公子景谡的人。但不知何故,段令闻竟独自带兵到海内屯田。有人猜,是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段令闻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只依事实而言:“郑将军,你故意拖延,致使防线溃败,瀚城沦陷,将士枉死!依军法,我现在就能治你一个失期之罪。”
郑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军中大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双儿来做主!”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位副将脸色骤变,这话实在太重。
一位资历较老、面相圆滑的王副将急忙上前一步,试图打圆场,“夫人息怒,您坚守瀚城,力抗强敌,功绩卓著,我等皆佩服不已。”
随即又转向郑东,带着几分无奈:“郑将军,您也少说两句!大敌当前,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岂能自乱阵脚?些许延误,或确有缘由,眼下当务之急是共商守关之策啊!”
然而,郑东正在气头上,又被王副将这和稀泥的态度激得火气更旺。他非但没有借坡下驴,反而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王副将的话。
“我郑东行军打仗十几年,还轮不到一个靠……哼,上来就指手画脚,污我清名!延误?何为延误?用兵之道,在于审时度势!我保全大军,依托雄关,何罪之有?难道非要像他一样,把几千兄弟的性命都填进那座孤城,才叫懂打仗吗?!”
段令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是一开始就撤退,不用等援军赶来,此时卢信和刘子穆的大军畅通无阻,南可威胁荥阳,北可包夹宛城,届时,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
若去保宛城,后方空虚,一旦粮草供给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若不去支援宛城,那宛城必然失守,江北之地尽数沦陷。
段令闻缓缓开口:“郑将军,若依你之言,我军从一开始就该放弃瀚城。那么请问,不用等到援军赶来,卢信与刘子穆的十几万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他们南下可直逼荥阳,北上可合围宛城。你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自处?”
“瀚城坚守数十日,给我军争取了调整全局战略的宝贵时间,在你眼中,怎么就成了白白牺牲?你有何脸面与我谈用兵之道?”
段令闻没再留任何余地,“若景家军的将领都如你这般,何以图天下?”
郑东被他连番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他理屈词穷,脸上火辣辣的,羞愤交加,却又不甘心在一个双儿面前认输。
最终,他只能强行挽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猛地一挥袖袍,侧过身去,色厉内荏地甩出一句:“哼!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段令闻没理会他,只朝帐内众人道:“郑东郑将军犯下失期之罪,立即以革职论处,诸位可有异议?”
“你敢?!”郑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下敌军来势汹汹,此时换下主将,他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段令闻反问。
郑东环视帐内,见众将大多低头不语,他料定无人会听从一个屯田校尉的命令,不由发出一声嗤笑,语带嘲讽:“你一个屯田校尉,凭什么革我的职,他们又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这个,够不够资格?”
段令闻从怀中拿出一枚兵符,这正是景谡在江陵给他的兵符,代表着景家军最高军事权力。
郑东僵立在原地,“这怎么可能……”
“即刻起,由我接掌援军主将之位,诸位可有异议?”段令闻看向帐内众将。
短暂的沉寂后,那位先前试图打圆场的王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郑重抱拳躬身:“末将王屹,谨遵将令!愿听段将军调遣!”
帐内诸将,纷纷躬身表态。
“郑东失期渎职,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战后再行论处。”段令闻下令道。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郑东带离了帅帐。
段令闻立即部署防御之事,要正面迎战,胜率极低,且伤亡惨重。他们现在必须占据有利地形,将这股势力拦在栖霞关外。
栖霞关外二十里,山高林密,可以设伏。
但卢信他们也不是傻子,定然会先派斥候探路,又或者绕开不利的地势。
那此时,他们如何设伏才是重中之重。
帐内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采取化整为零之策,埋伏在山林各处,打游击之战。
入夜,营帐内。
段令闻端坐在矮凳上,微微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纱布被阿侬小心翼翼地解开。
最后一层布料揭下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从耳后斜着向下,堪堪擦过喉结,皮肉外翻,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痂。虽然已经过军医处理,但那位置之凶险,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阿侬拿着纱布的手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再偏个几分,或是再深几寸……”
恐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他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要是让景将军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
段令闻原本呆滞望着帐顶的目光,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第56章 手握兵权
“报——!”
一斥候自前方飞驰而来, 冲到景谡马前,滚鞍下马, “公子!瀚城沦陷,卢信与刘子穆联军已经入城!”
“援军呢?”景谡问道。
斥候连忙禀报:“瀚城失守后,我军已经撤兵至百里外的栖霞关口。”
景谡沉默片刻,便将人挥退。
卢信此次来势汹汹,瀚城丢了,也是在意料之中。瀚城沦陷后,其后方的海内平原便成为了卢信的囊中之物。
不过, 得知海内数千屯田士兵随援军安全撤退后, 景谡才稍稍放下了心。
待斥候退下, 景谡立即下令,命人带三万人于海内通往上东的必经之路设伏,防止卢信分兵绕路而行。
其余大军则赶至栖霞关,与援军接应, 再作打算。
一路上, 他的神色冷到了极点, 他本打算养精蓄锐, 将重心放在北边的刘子穆上, 却不曾想, 卢信被人一煽惑,又滋长了野心。
栖霞关。
这些天来,他们靠着地形周旋, 虽暂时守住关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段令闻凝神沉思之际,帐外传来急报,数万景家军正赶往栖霞关, 他们有了与敌军一战的底气!
得知主将是景谡后,段令闻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至傍晚,夕阳将群山染成一片赤金。
段令闻独自站在关墙之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不远处的景家军越来越近,延绵数里,约有五六万兵马。
他收回了目光,回到帐内,静静地等待景谡的到来。
但奇怪的是,景谡并没有一来到就召见守军主将。段令闻微微蹙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面带愤懑,低声道:“夫人,郑东那几个旧部,正在公子面前搬弄是非。”
“……我知道了。”段令闻轻轻点了点头,便挥退旁人。
他本不愿理会这些,他知道,军中一些将领心底并不服他,但如今战事吃紧,他若惩处过多的将领,容易使军心动摇。
如今景谡一来,倒使得那些心底不满的人,彻底发泄了出来。
他不用听,都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但不知为何,他心底竟还在乎着景谡的想法……
沉思良久后,段令闻正欲起身,帐帘却被猛地掀开。
暮色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同涌入帐内,将昏暗的营帐都映亮了几分。
景谡快步进入帐内,他似乎很是着急,呼吸甚至还有些急促。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随着帐帘落下,帐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
帐内灯火摇曳,光影在景谡紧绷的侧脸上明灭不定,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映得愈发灼热。
下意识地,段令闻手心微微攥紧。
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干哑:“你是来找我问罪的?”
他利用了景谡给他的兵符,革了郑东的职,将七万大军悉数为自己所用。现在景谡来了,他尽可以将兵符收回。
诚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景谡给的。景谡能给他,也能要回去,反正……他从来就无法自己做主,不是吗?
段令闻抿了抿唇,又继续道:“郑东贻误军机,本就是犯了失期之过,我没有错。”
景谡一步步朝他走去,最终在他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怪你……”
话落,他又走近了些,半跪在地,这个动作让他的视线和坐着的段令闻齐平。
景谡的目光似乎要烙印在他的眉眼上,段令闻心头骤然一紧,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景谡这么看着他了……
前世,他就是这么被景谡迷惑了。
明明……前世的景谡根本就不喜欢他,可他还是偶尔会露出这般神情,让段令闻一直欺骗着自己,或许景谡的心底也是在乎着他的……
段令闻撇开了头,动作间露出了缠在脖子出的大片纱布。
他这一动,景谡的目光这才落在了他的脖子处。
下意识地,景谡伸出手,指尖离那纱布只余寸许距离时,他却怎么也不敢落下,生怕弄疼了他。
他缓缓收回了手,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段令闻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才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脖子上的伤。
经过这么些时日,他脖子上的伤口早已经结了疤,只是段令闻却觉得那疤痕太丑陋,便一直用纱布缠着。
段令闻的指尖抚过颈间纱布,轻声回道:“守城时不小心受了伤……已经无碍了。”
“让我看看。”景谡整个人欺身靠近,身影将段令闻拢罩其中。
段令闻下意识避开了他的靠近,他想要起身退离,却被景谡攥住了手,随即整个人被拥入一个怀抱当中。
“你放开我。”段令闻推了推他,他不想再陷入这段情感当中。
“我不放。”
“你当你是谁?”段令闻的声音微哑,他更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剑捅死景谡报仇雪恨。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拜过天地,在那片雪地里,你也曾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景谡将他抱得更紧,尽可能地避开他脖颈处的伤,“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在景谡赐他毒酒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凭什么他还能当无事发生。
“凭什么……”
段令闻又陷入了前世的梦魇当中,景谡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
“是你说过……我们拜过的堂不作数的。”段令闻自嘲般笑了笑,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他对景谡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闻言,景谡僵在了原地。他曾经是说过这一句话,他甚至是希望,段令闻能另寻良人,不要跟在他身边了。
但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前世他一直以为,是他喝了酒,蒙蔽了理智,才会让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可他早就对段令闻动心了,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
“你原谅我那时的话,好不好?”景谡无法否认,自己前世对段令闻的伤害,“我们这一次喝了合卺酒,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要再离开我了,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段令闻思绪骤然一滞,浑身像是僵住了。
景谡缓缓松开了他,深深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离开我。”
“你骗我……”段令闻红了眼眶。
景谡无数次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上战场杀敌,景谡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说想要回段家村,景谡还是拒绝了他……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景谡道。
段令闻捏紧了手心,“我要你当着众将士的面,将兵权交给我。”
“好。”景谡点头答应。
段令闻顿了顿,又道:“……我不会把兵符还给你。”
“好。”景谡依旧没有迟疑。
段令闻继续道:“我要重建娘子军与双儿营,这次,他们只在我麾下。”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他要拉一支景家军以外的军队。
景谡也知他的意思,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了。
段令闻抿了抿唇,微微垂首,没再说话。
景谡问道:“还有吗?”
沉默良久,段令闻才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眼底隐隐浮起红血丝来,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我恨你……”
景谡的眸光一颤,呼吸仿佛停滞了刹那。心尖犹如被利刃刺穿,他知道段令闻恨他,他也理应承受……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嗯。”
随后,是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恍若一瞬,又恍若过了许久,景谡才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动作极缓,指尖虚虚地触碰到段令闻微凉的指尖,见他没有立时躲闪,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拢住他的手掌。
他的力道很轻,轻到段令闻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挣脱。
但段令闻没有动,他任由景谡执起他的手。
景谡缓缓俯首,微凉的唇落在他的指节上。
一吻即离
段令闻甚至能感觉到景谡滚烫的呼吸拂过皮肤,他的手指不由地战栗了一下。
景谡缓缓松开了手,哑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
说罢,他没有再看段令闻,径直转身,掀帘而出,融入了帐外的夜色里。
帐帘落下,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映在帐壁的影子也随之一颤。
段令闻独自坐在昏暗中,被吻过的那处指节仿佛开始发烫,顺着血液,一路灼烧到心底最深处。
次日。
栖霞关校场,三军肃立。
郑东及几名心腹被押解至台前。
景谡高声道:“郑东,瀚城危殆,你率援军而至,却逡巡不前,致使城池陷落,此失期之罪,你认是不认?”
郑东面色灰败,低头道:“末将……知罪。”
“好。”景谡颔首,他目光转向那几名部将,“尔等身为将领,在主将犯下过错后,不思劝谏,反而附和非议,动摇军心,一律革除一切军职!”
处置完毕,场中一片肃然。
景谡又道:“屯田校尉段令闻,临危受命,于瀚城率数千孤军,血战三十五日,重创敌军,为后方掉整战略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今擢升为镇军上将,总领南线诸军事。南阳、南郡、江陵三地所有驻防兵马,一应军务,可先行后奏!”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
这意味着,段令闻麾下将瞬间拥有超过十万的兵力。
段令闻深知,此时的他需要一场胜战来立威,而夺回海内,在海内建立防线至关重要。
帐内,景谡将一封密信给他过目,是他们在埋伏在海内到上东的必经之路上,从后方遇到了刘子穆的兵马。
也就是说,刘子穆又派了几万人援助卢信,他们绕过了上东这座城池,想深入腹地,悄无声息绕到栖霞关后方,来个前后夹击。
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有人埋伏于此。
刘子穆的大军不得不撤退换道。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卢信已经没有援兵了。他们错过了强攻栖霞关的机会,那就只能拖延时间了。
段令闻霍然开朗,眼下卢信只能据瀚城而战。那么海内的驻防便成了突破口。
海内是一片平原之地,无险可守,只能依靠前面的荆山余脉以及瀚城作为防线。
若要夺海内,就必须将敌军赶到荆山之后,再依荆山而守。可卢信定然也在荆山设下了防守,他们的人若追击太深,易中埋伏。
帐内,众人商议着夺回海内之事。易攻却难防。
有人提议强攻。可他们能今日带兵夺回,明日卢信亦可带兵强抢。如此反复,谁也讨不到好处,反而会因为频繁的战事,毁了那片粮田。
有人提议暂时放弃海内。可这就意味着,明年开春后,这大片粮田悉数拱手相让。
他们肯让,底下的将士也不肯让!
一时间争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待众人下去后,段令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景谡,随即正要起身离开。
景谡忽然开口:“我有办法拿回海内之地。”
段令闻的脚步一滞,他缓缓转过头去,“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景谡没有解释,两人对视一眼,段令闻便知道了他的想法。
第57章 情难自禁
破晓时分, 栖霞关外。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 荆山山脉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里层层显现,青灰色的山脊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道暖黄的金边。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扫过平原,隐约可见的敌军营垒再过不久,海内的这大片农田就能收粮入仓,可此时已经被卢信等人占据。
这么大片的粮田,若不能拿回, 就只能烧毁了。
而景谡所说的办法, 便是疲敌与反间计。
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内部不和, 且卢信此人,气量狭小,他们便只需专攻卢信防线,耗其兵马粮草, 若见刘子穆的兵马来支援, 他们便立即撤退。一来二去, 卢信必然心生不满。
然后, 再命人在卢信的军营中散布谣言, 称刘子穆已经和景家军暗中勾结, 为的就是消耗卢信的兵力,在合适的时候,一举吞并他的势力。
这个反间计并不算高明。
几次奇袭后, 刘子穆派来的大将便发现了端倪,而且,他也听到了军中流言,便连忙找上卢信, 陈明要害:“……这是敌军的离间计,我们万不可中计啊!”
卢信脸上堆起笑容,“将军多虑了,你我既已结盟,岂会因这等拙劣伎俩生疑?”
二人又说了好些话,言语客气,致力于同心协力,共破敌军。
然而,在人离开后,卢信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这些天,他们损失了兵马也就罢了,可就在他们底下的人只能吃个半饱时,刘子穆的营中却时常飘来肉香。
这当中,的确有北方粮草充足的缘故,而他们的粮草却多次遭受流匪或敌军劫道骚扰。
底下的将士怨念越来越重。
过后不久,段令闻便又派人夜袭刘子穆粮营,佯装烧其粮草,但还没动手就被守卫发现。他们按计划,留下了一些卢信营中的令旗后,便匆匆逃走。
即便,他们的主将看出,这都是敌人的离间计,奈何军心浮动,两边士兵谁也看不惯谁,终于在发生了第一次斗殴事件后。
刘子穆方的主将觉得,再这么下去,尚未等到破敌的时机,己方这边先起了内讧。
而海内这片即将成熟的粮田,若不能安稳收入囊中,反倒是成了隐患。
于是,他决定要烧了那片粮田,再退回荆山之后,依城而守。待明年开春,再与援军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但卢信不同意烧粮,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没有个定论。
然而,在这个时候,海内的一小片粮田莫名被烧,所幸发现得及时。卢信连日吃亏,心头积压着怒火,无论这把火是不是刘子穆军中的人偷偷干的,都已经将他们的裂痕烧到了明处。
终于,在景家军又一次偷袭卢信的兵马,而刘子穆方援军姗姗来迟后,卢信底下的将士彻底不乐意了。
两方暗自相斗,对景家军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段令闻亲率三百轻骑再次偷袭,卢信收到消息后,愤懑不已,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不顾副将阻拦,点齐兵马冲出营寨。这一次,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卢信兵马越追越远,全然忘了戒备,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中了埋伏。
三千骑兵差点全军覆没,卢信狼狈逃了回去。
经此一役,卢信也算是明白了,为了海内这块地方,他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兵马了,留不住的干脆还是一把火烧掉算了。
就在他要下令时,军中传来急报。是景家军的密信,声称想要暂歇干戈,共分海内粮田,大家各有好处。
但密信所说,粮田是五五分成,也就是说,这片粮田根本就没将刘子穆一方的人放在眼里。
信中更是多次表明,他们景家军只与卢信这边的人打过交道,要分粮,自然只分给卢信。
刘子穆这方的守将认为,若要分粮,自己这方也要分得几成,不然底下的将士会有意见。
卢信只觉得,自己这一方损失惨重,而刘子穆他们的人什么都没做,就妄想分得粮草,他自然不乐意。
但刘子穆势大,他若想吞并南方,就还能依靠刘子穆的兵马。
于是,他又传信回去,想让景家军再退利二成,也就是说,他拿四成,景家军拿三成,而刘子穆拿三成。
理所应当,景家军这边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又传了一封密信到卢信手中。
信中大意是:我军诚心与卢公分粮,是敬重卢公是战场上的对手,那刘子穆部下畏战不前,有什么资格分得粮食?若卢公执意要如此,我军最多只能再让利一成。
也就是说,景家军分得四成,剩下六成由卢信与刘子穆分得。
但这六成如何分,这两方人都不会满意。
在他们为粮草分配争执不下时,景家军的一支偏师已经悄悄摸到了敌军后方。
是夜,火光冲天。
正当卢信与刘子穆一方的人为了那六成粮食的分配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在帐中拔剑相向时,一名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惊慌失措:“火!大营后方……粮草……粮草起火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震天的喊杀声从营地四周涌来,映入眼帘的是已然陷入一片混乱和火海的联军大营。
景家军的人在后方四处纵火,制造恐慌,彻底搅乱了联军的阵脚。
而正面,养精蓄锐已久的景家军主力,发起了排山倒海的攻势。
“中计了……”卢信望着眼前的景象,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咬牙切齿,“景谡此人,毫无信用可言!”
从始至终,景家军根本就没真心想要与他们分粮。
军心大乱,防线瓦解。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卢信和刘子穆的兵马,此刻再也顾不上彼此间的龃龉,混杂在一起,成了一场慌乱的大溃逃。
景家军则乘势追击,一路掩杀将溃兵一路向着荆山的方向压迫。
兵锋所向,势不可挡。
残存的士卒一路丢下辎重,仓皇逃入荆山险峻的山道,凭借地势勉强阻滞了景家军的追击。
与此同时,景家军征调的民夫和军中士卒正紧锣密鼓地抢收海内粮食。
务必在卢信等人回身反扑之前,抢收尽可能多的粮食。
“快!动作快点!能收多少是多少!”负责督管的军官大声呼喝。
整个海内平原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割场。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外围构筑起简易防线,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零星骚扰。而在防线之内,无数民夫、士卒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成片的粮食被迅速捆扎、装车。
车马川流不息,将满载的粮食以最快的速度运回栖霞关内。
“将军,靠近荆山方向的几处粮田,距离太远,敌军溃兵仍有小股骚扰,民夫过去风险太大,且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一名副将上前禀报。
段令闻看了眼景谡,而后下令道:“烧了。”
即便是烧了,也不能留下资敌。
待卢信与刘子穆联军重新整军后,整片海内粮田已经空空如也。卢信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不仅损了兵马,还丢了海内,此仇不报非君子!
至此,海内之战,以景家军完胜告终。
栖霞关内。
庆祝海内大捷,关内大摆庆功宴。
段令闻喝了不少酒,脑袋有些晕乎,便准备回去休息。
他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出几步,耳边便传来一道声音。
“我送你回去。”
一时晕乎的段令闻没有认出是谁,便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走到大帐外,清风稍稍吹散了些酒气,段令闻的脑袋清醒了些,这才发现,在他身边的人是景谡。
他的身体僵硬了几分,下意识地猛地一挣,甩开了景谡的手,随即稍稍退离了一步,低声道:“我在这吹一下风就好了,你先走吧。”
景谡道:“你喝醉了,吹太久的风,明日可能会染了风寒。”
“我没醉。”段令闻就听见了前一句,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着清明,像是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一样,他兀自向前迈了几步。
然而,他的双脚好像湿了水的棉花,走起路来格外沉重,还没走出两步,身体便是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
景谡一个眼疾手快,长臂环在他的腰间,顺势将他半搂在怀中。
而后,他又缓缓松开,将手放在段令闻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段令闻没有再推开他。
但一路上,他都紧绷着身体,刻意偏着头,避开景谡的视线。
回到帐中后,景谡将人扶到榻上坐着,而后又去倒了一杯茶水,习惯性地将茶盏递到他的唇边。
待反应过来时,景谡刚要将茶盏放到段令闻手中,却只见段令闻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
帐内安静异常,景谡将茶盏放下,见段令闻还呆呆的,似乎是醉得厉害。
便是这不再对他严加防备的样子,让景谡一直克制的心弦,悄然松动。
借着帐内昏黄的灯火,景谡贪恋般静静地望着他。
“闻闻……”他轻唤了一声。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反应。
景谡俯身,缓缓靠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一只手抵在了景谡的身前,却迟迟没有用力推开。仿佛是无声的默许,景谡心中一直压抑的炽热情感瞬间决堤,他一手扣住了段令闻的后颈,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酒意似乎在唇齿交缠间弥漫开更为浓烈醉人的气息。
景谡的吻开始向下游移,吮咬着他耳垂的软肉。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抗拒,又像是沉沦的喟叹,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原本抵在景谡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温热的唇沿着段令闻的颈侧流连,无法控制地在那里留下一个个痕迹。
景谡顺势将他压倒在榻上,身体紧密相贴。他的手探入松散的衣襟,抚上温热的肌肤,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捻着。
的确如景谡所愿,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难以自抑地战栗起来,起了反应。
景谡唤着他的名字,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眼角……
忽地,唇间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与微微的咸涩,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所有的情欲,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景谡缓缓起身,将段令闻凌乱的衣襟拢好,又替他盖上薄被,轻声道:“对不起……”
而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帐内。
吹了一阵夜风后,景谡的理智才渐渐回拢,若是他方才继续做下去,明日段令闻酒醒后,或许只会更恨他吧……
第58章 该打
晨雾未散, 枝头挂上了薄霜。
转眼间,天气已经转冷。荥阳传来一封叔父的密信, 斥责景谡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虽然夺回海内,拿下大功,但军纪如山,功过不能相抵,必须惩戒。
于是, 霜寒冻骨的天, 景谡脱了上衣, 按军纪惩二十鞭子。
“公子……”行刑的士兵握着鞭子,手在发抖,面对公子,这一鞭如何敢落下?
“打!”景谡呵斥道。
士兵犹豫片刻, 鞭子终于破空落下, 但力道依旧收敛。
景谡眉头微皱, 再次冷声道:“军令如山, 岂是儿戏, 用力打!”
行刑的士兵咬了咬牙, 终于不再留手。
“啪!”
长鞭重重抽在背脊上,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痕一道道叠加起来, 看着触目惊心。
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只看了几眼,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似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紧抿着唇, 倏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演武场。
二十鞭打完,景谡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他脸色有些苍白,额间沁出冷汗,身旁亲卫连忙将他扶回帐内,又命人叫来军医。
此行来的军医是之前在宛城的覃娥,亲卫见状,有些诧异道:“李医师呢?”
领人的士卒连忙解释:“李医师旧疾犯了,刚好覃娥姑娘在,她医术很好的。”
亲卫眉头微蹙,一般来说,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靠近在公子身边,这个覃娥虽说确实是个医女,但毕竟来历不明。
景谡伏在榻上,侧头见来人是覃娥,想到她前世毕竟是段令闻信任的好友,加之此刻背上剧痛,便也未加多想,只轻轻点了点头。
覃娥提着药箱缓步上前,她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她的神色。
清理完伤口表面脏污后,她用手指蘸取了些许药膏,微微俯下身,凑得极近,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景谡的脊背,“将军,这药性烈,需稍稍忍耐。”
恰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段令闻手中还拿着一瓶金疮药,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眼前一幕愣了神。
只见景谡赤裸着上身伏在榻上,而覃娥姿态亲昵地俯身在其后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得有些过分。
段令闻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脑袋骤然一空,本来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好半晌,他悄然将手中的药瓶收进手心里,“我……我走错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等等……”景谡猛地起身,却牵扯到背上伤口,闷哼一声,他屏退旁人,“都退下。”
覃娥微低着头,劝道:“将军,你的伤……”
“退下。”景谡低声呵斥道。
覃娥垂首应了声“是”。
段令闻本也想离开帐内,可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前的伤疤上,那是之前在翻江蛟水寨落下的伤,他的脚步顿时沉重得无法移开一步。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是吗……”景谡维持着半撑起身的姿势,背上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渗出了血珠。
“先上药吧。”段令闻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景谡看见了他手上的药瓶,便道:“闻闻,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段令闻缓步靠近,看着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终是不忍地留了下来,“你别乱动……”
这二十鞭挨得结结实实,段令闻给他上药时,指尖还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景谡的手指紧抓着榻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段令闻的动作立刻顿住,指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
待上完药后,段令闻低声道:“好了……”
没有回应。
段令闻抬眸看去,只见景谡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见他额头还沁着薄汗,下意识地,段令闻伸出手,替他擦去额间的汗渍。
做完后,段令闻才反应过来,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不由地落在他背上的伤口上,低声呢喃道:“你是故意的……”
景谡是军中主帅,即便是叔父有意罚他,也不会让人打得这么狠。
他是一点都没给自己留情。
段令闻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离开了帐内。
“李医师……”段令闻来到医庐,想问他再要一些金疮药,却见医庐里面只有覃娥一人。
“见过夫人。”覃娥屈身行礼,又道:“当日在宛城外不知夫人身份,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段令闻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温声道:“不必多礼。”
覃娥眸光闪烁,方才帐内之事,段令闻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为,段令闻是来敲打她的。
但很显然,段令闻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他反倒是问起了覃娥这些日子在军中如何,一副极为关心她的样子。
“多谢夫人关心,一切无碍……”覃娥恭身回应。
段令闻不善言辞,沉默片刻后,便转移了话题,“若是李医师回来了,麻烦告知一下,就说我来找他要几瓶金疮药。”
覃娥微微点头,“是。”
段令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
前世,覃娥帮了他许多,到最后覃娥还想帮他离开洛阳,只是他却坚持要与景谡道别。
那时,覃娥问他:若景谡不让你离开,又当如何?
他只说:不会的……
景谡已经得到了一切,他想要什么人都有,不会抓着他不放。
覃娥却铁了心认为,趁景谡忙于开国之事,分身乏术之时,立即离开洛阳。她会帮他易容,没有人会发现他去了哪里。
可段令闻却觉得,他与景谡的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坦坦荡荡的结束。
于是,他不顾覃娥劝阻,还是去见了景谡。因此,两人不欢而散。
或许,他若是听她的一句劝,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他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偏壤的小村里,度过漫长的余生。
…………
两日后。
覃娥亲自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送到段令闻帐内,见他唇色浅淡,便提出想为他把脉。
段令闻知道自己身子如何,刚想婉拒,可一想到这是她的好意,最终还是点头坐了下来。
覃娥的医术的确不错,和寻常大夫一样,也看出了他体内的寒症。
她眸光微闪,已有打算,“我隐约记得,我祖父留下的医书中曾有过相似记载,夫人可否让我一试?”
出于信任,段令闻没有犹豫,“那就有劳了。”
他前世喝的药太多,根本记不清到底是覃娥的药方起了作用,还是其他郎中的药方起了作用。
顺理成章地,覃娥在段令闻身边留了下来。
得知此事后,景谡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覃娥目的并不简单。但毕竟,她前世是段令闻的好友,便只命人多注意她一下。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
深冬时节,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帐内,众人商议来年开春后的战事,直至入夜才散去。
寒风凛冽,景谡见段令闻唇色惨淡,眉头微蹙,便料想到他寒症犯了。
他起身朝着段令闻走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了起来,朝内室的榻上走去。
段令闻或许是真的很难受,他没有推开景谡。
景谡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药?”
“喝了……”段令闻低声道,他喝的是覃娥为他调的新药方。说是祖传药方与寻常药方有所不同,初始时或有些微相冲,这是正常的事。
前世覃娥也为他调过几回药方,有时会产生相冲,只是他从未和景谡说过。
“喝了药怎么还这么难受?”
景谡正欲命人将李医师请来,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却让景谡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惊散了这片刻的温存。良久,才放轻了声音,“那我给你揉一揉,可好?”
段令闻缓缓松了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声应答落下,景谡小心地探入衣襟,隔着一层里衣,轻轻按揉。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僵硬,腹中热意袭来,他渐渐放松起来,甚至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这样好些了吗?”景谡低声问。
段令闻闭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谡看着他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心下稍安,动作却未停。揉按了一阵,见段令闻已有困意,但因半靠着的姿势并不舒适。他声音放得更轻:“困了就睡吧。”
段令闻依言微微向内挪动,景谡便顺势侧着躺在外侧,手臂越过他的腰际,几乎是贴着榻沿,占据了外侧的空处。
下一刻,段令闻便感觉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景谡的一只手臂自他颈下穿过,让他枕靠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了怀中。随即他将被子盖住两人,而后又重新覆上他的小腹,这次不再是隔着里衣,而是掌心贴着他的肌肤,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段令闻的睡意消散,身体微微一僵,但背后传来的暖意太过真实,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段令闻似乎又要沉入睡意时,景谡忽然极轻地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好似不经意间碰到一样,一触即离。
又碰了碰,又离开……
段令闻没有动静,像是默许,又像是困倦得无暇计较。这微妙的沉默滋长了景谡心底躁动的妄念。
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灼人的温度开始流连于怀中人后颈处的软肉,留下湿热的痕迹。原本规规矩矩覆在小腹上的手掌,指节开始微微曲起,指尖似有若无地游移与试探。
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下意识地想蜷起身子,却被景谡从身后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与此同时,灼热的掌心覆了上去,段令闻喉间终于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闻闻……”景谡沙哑地低唤,声音含混在他的耳边。唇瓣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吻至他衣衫松敞下裸露出的肩头。
段令闻身体微微一颤,猛地仰起头,呼吸彻底乱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能……不能再陷进去。可理智稍微回拢,却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景谡微微倾身,俯首咬住了他的耳垂,齿尖轻吮磨蹭,掌心抚弄,让他再无抵抗的力气。
帐外北风仍在呼啸,发出簌簌的轻响。
而帐内,暖意融融,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开情动旖旎的气息。
“不该是这样的……”段令闻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像是抗拒这样的亲密,又像是乞求景谡不要再这么对他了。
他更唾弃自己,如此轻而易举便又一次沦陷了进去。
伏在他身上的景谡动作一滞,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
“闻闻,你打我吧。”景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混账……你打我是应该的。”
前世今生,两世加起来,段令闻只打过景谡一次。
那时,景谡已经称帝,已是九五至尊之位。景谡将段令闻关在别院后,第一次去见他时,见他仍然想要离开洛阳,想要离开他的身边。
景谡不顾他的推拒,强行要了他的身子。事后,段令闻的脸色很难看,然后一巴掌重重打在景谡的脸上。这一巴掌成了导火索,景谡再没去看他。
可景谡并不知道,段令闻打他,是以为自己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在景谡离开别院后,段令闻为了腹中的孩子,他强闯出别院,甚至打伤了一个守卫。
那些守卫尽忠职守,绝不能让他离开别院,见他脸色难看,便让人去请郎中来。
当时的段令闻说什么都不同意,且一再保证,自己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去取些药罢了,最后答应让守卫同行,才出了别院。
取完药后,段令闻又回到了别院,且亲力亲为熬煮了药汤。这些事情守卫都与景谡说过,看着并无异样。但之后景谡还是下令,没有他的准许,段令闻哪里也不许去。
段令闻没有反抗,因为大夫说,他需要静心休养才能平安生下那个孩子。因此,他对景谡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短短几日,景谡便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段令闻心头一阵刺痛。是恨,是怨,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倾泻而出,他想质问景谡,可声音却破碎不堪,“为什么……会这样……”
第59章 迟到的真相
洛阳别院, 烛火昏黄。
段令闻靠坐在榻上,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卷,轻声呢喃着什么。
窗外夜色沉沉。
忽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段令闻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放下书卷,起身开门。
院子的守卫似乎不见了踪影,但段令闻却没有多想,只因门外站着的是景谡身边的大内侍。
段令闻与他没见几面, 但也知道他是景氏的仆人, 是景谡信任之人。
昏暗的月色下, 段令闻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杯酒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段令闻不明所以, 出声询问。
大内侍微微躬身, 声音较往常低哑了些许:“段都尉, 奴才奉陛下旨意, 特来……为您送行。”
送行?
段令闻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前些日打了景谡一巴掌吗?可为何当日不发作, 现在却要……
大内侍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将托盘往前伸了伸, 只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段都尉,请吧。”
“不……”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大内侍却步步紧逼。
段令闻不相信,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干涩颤抖:“我……我要见他。”
“段都尉。”大内侍又逼近了一步,声音晦暗:“过几日,宫里便要遴选城中世家贵女入宫,陛下恐怕没有时间来见您。”
“我可以走……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绝不会妨碍他。”段令闻一步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大内侍的眼中,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声音有些哀凉:“……已经晚了。”
他意味不明地继续道:“新朝初立,倘若天下人知道,皇族子嗣身上流着不祥的血脉……”
段令闻瞳孔骤缩。
他听过很多人说过,他是不祥、是妖邪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景谡从未对他提及半分。
他以为,景谡是不一样的……
原来,不是不在意。
难以言喻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所有的坚持都被一句“不祥”所碾碎,困住了他三十年的枷锁最终还是将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段令闻缓缓摘下了蒙着左眼的布巾,久逢光亮的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他看着杯中酒,模糊的光影倒映着那金色的瞳孔。
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声清脆。
在他短短三十年的光阴中,最无忧无虑的唯有年幼的那一段时光。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灾祸,但阿娘会哼着歌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爹虽然很少言语,却也会闲暇时给他编草蝈蝈逗他玩;爷爷不会嫌弃他的笨拙,在泥地教他识字……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花般在眼前浮现。
他要回去,回段家村去,阿爹、阿娘还有爷爷都在等着他。
毒酒的灼痛在体内蔓延,四肢开始冰冷僵硬,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挪到书案前。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仍艰难地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乞求。
直到一口血从嘴角呕了出来,血污弄脏了纸张,他颤抖地用衣袖去擦。
害怕上面的字看不清,他想要重新再写一份,可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他伏在案上,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气息渐弱,那双被世人视作不祥的异瞳从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一片灰烬,最后缓缓闭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与我纠缠不清?”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神色近乎崩溃,他无力地推着景谡,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开……你走开啊!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景谡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孩子?
前世,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段令闻每说一句话,景谡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碾碎。
所以,那日段令闻脸色难看,是因为,他差点伤到了他们的孩子……
前世在别院那一巴掌后,他以为段令闻执意要离开他,甚至是厌恶他的亲近,可他只是下令禁足,等他服软……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他更不知道,那时段令闻已经怀了身孕。
段令闻蜷缩着身子,肩膀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攥着掌心,压抑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前世的记忆如同最凶戾的鬼魅,蛮横地撕裂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痛苦地涣散着,仿佛再一次经历着那鸩毒入骨的疼痛。
“我没有……”景谡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力将段令闻紧紧搂进怀里,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含了血似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让人送过毒酒。”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段令闻的发顶,一只手覆在怀中人的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过他们的骨肉,一个他甚至来不及知晓的孩子。他的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里有过我们的孩子……”
也许前世的段令闻并不知道,自宛城之战后的几年里,景谡心底也是希望段令闻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因此,每回欢好结束,他总留在段令闻的体内,迟迟不愿退开。
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段令闻看来却成了戏弄。若他能早些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误会发生。
其实再回想,景谡并非没有和段令闻说过这句话。那次他率义军攻破长安,虞朝灭亡,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乱。
欣喜之下,他几乎折腾了段令闻一整夜,看着他乖乖蜷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景谡情难自禁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闻闻,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但疲倦至极的段令闻根本没有听见,只模糊地应了一声。
算算时间,那正是前世段令闻怀孕的那一次。
上苍其实对景谡不薄,让他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虞朝的混乱统治,成为了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最年轻的开国皇帝。他想要一个孩子,上苍也如他所愿,他本会有个孩子继承大统。
但这一切,都已经毁于他手。
“对不起,对不起……”景谡一遍遍地在段令闻耳旁道着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大内侍是叔父身边的人,前世自叔父离世后,那大内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对景氏忠心耿耿。
景谡不相信大内侍会擅自做主,可前世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证。
若真是大内侍所为,那段令闻的死,也与他有着难以脱离的关系。
巨大的悲痛和内疚像野兽啃噬着他的理智,景谡俯身,轻轻将段令闻转过身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紧蹙的眉心,带着无尽的怜惜,沿着泪痕蜿蜒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吻去段令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
他捧住段令闻冰凉的脸颊,指尖微颤,双目泛起了红血丝,眸间的痛楚不比段令闻少。
“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景谡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不稳,“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
他用一遍遍的亲吻和解释,让段令闻相信自己。
段令闻的脑袋骤然一空,景谡的话像是挖空了他的心神,他神色茫然地看着景谡。
不是他……
不是他。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可现在,景谡告诉他,那杯毒酒,不是他授意的。
那他又该恨谁?
那他前世的死,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的误会?还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
身体涌上一股寒意,段令闻的眼神变得涣散,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埋藏了两世的恨意被连根拔起,留下的不是一个立刻能被爱意填满的坑洞,只剩下一片无垠的虚空。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段令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
景谡知道,他说再多也无法弥补前世的伤害。他沉默了下来,只将那个蜷缩颤抖的身体紧紧拥进怀里。
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的质问与辩解都消失了,只剩下帐外北风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呜咽。
良久。
景谡只听见怀中人压抑的呜咽,紧接着,肩头传来微凉的湿润,很快,那湿意便无声地蔓延开来,变得愈发沉重和滚烫。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哑声在段令闻的耳旁道:“对不起,闻闻……无论你还恨不恨我,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段令闻眼睫微颤,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这样在景谡的怀中沉沉睡去。
景谡微微低下头,借着帐内昏黄的光线,凝视着段令闻湿漉漉的眼睫,那上面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极轻、极缓地俯身,无限怜惜地吻去他眼睫的泪水。他的手环着段令闻的腰腹,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腹上微微起伏。
这里,曾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是他所期盼的,融汇着两人血脉的骨肉。
仅仅是意识到那个小生命曾真实地存在过,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便瞬间冲撞着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酸麻的悸动。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迟到了太久、太久……
第60章 花香
栖霞关的冬日, 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目之所及, 唯余下茫茫一片白,覆盖了远山,吞没了古道,仿佛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墙头上,一面军旗低垂着,偶有寒风吹过,也只是懒懒地卷动一下。
段令闻独自一人站在高处,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
“在看什么?”景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自那晚过后, 段令闻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景谡的靠近, 但终究还是对前世的事情无法释怀。他闻声,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句:“没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景谡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望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天地。他伸出手, 动作轻缓地将段令闻的手拢入掌心中。
段令闻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却没有抽回。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城头, 景谡拢着他的手, 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灰蒙蒙的天,斜斜地飘落了细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
景谡见他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便微微收紧了手,侧过头,轻声道:“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嗯?”
段令闻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一声极轻的应答,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景谡便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得不快,但这条路并不长,没一会儿,便回到了屋内。
他不舍地松开了段令闻的手。
两人坐下,景谡将一杯暖茶推到段令闻身前,开口道:“方才在外面站得久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嗯。”段令闻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微微抬眸,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上。
他移开了目光,又缓缓转了回去。
只见景谡的神色冷峻,然而,他额前碎发上却缀着几点雪絮,看着有些……格格不入的诙谐。
“怎么了?”景谡见他发起了呆,不由地又凑近了些。
段令闻指了指自己的额发,示意道:“这里……”
景谡闻言,用手拨弄了一下,却没有拂去,反而掩在发丝之间。
其实,即便没有拂去那雪絮,没多久后也会融化在发间。但段令闻还是微微倾身,伸出手替他拨了去。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这一世的初见。
在段家村时,景谡说他头发上有叶子,他没拍掉,景谡便伸手替他拂去……
那时,景谡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段令闻愣了神。
他以为,前一世的景谡,对他是怜悯、是占有。
他可以坦然接受,景谡并不爱他。因此,他甘愿喝下了那杯毒酒,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可他难以接受……或许,前世的景谡也是爱他的。
他的唇角颤了颤,似乎是想笑,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哭了?”
景谡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一下,才轻柔地覆上段令闻的脸颊,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段令闻问他:“为什么,在我提出想要回段家村时,你……要将我关起来?”
这个问题他前世不懂,今生也想不通。
段令闻虽爱得卑微,但心里还有一丝倔意,他无法接受景谡的枕边会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想着,只要离得远了,就看不见,听不着了,至少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可怜的体面。
那时的景谡已经成了天下之主,他册封了那么多的功臣,却唯独不能答应他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以为,景谡并不爱他,所以能漠视他的痛苦,所以不需要一个流淌着‘不祥’血脉的子嗣……
这是时隔多日,段令闻第一次愿意提起前世的事情。
沉默良久。
“我,无法忍受你离开。”景谡才哑声开口:“你不要荣华,不要权位,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留住你……”
“我想着,只要把你关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等你想通了就好了……”
那时的他,当真是愚蠢而狂妄。
哪怕他对段令闻说一句:留在我身边。
又或者,若他当初能坦然回应段令闻的爱意,而不是存心逗弄他,故作没听清……
前世种种,他因骄傲自负而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后造成这样的结果,他最该怨的人……是他自己。
景谡心口一阵钝疼,他缓缓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段令闻抱在怀中,“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前世,你有没有……娶其他的人?”段令闻艰难地开口。
哪怕这一世,景谡说过,此生只会有他一个人,可前一世呢?
前一世景谡是帝王,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的身体倏然僵住,心口处沉闷得难受,他将手抵在胸前,想要推开景谡的怀抱。
“没有!”
景谡几乎是立刻回答,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生怕一松手,怀中人就会因这个念头而再次逃离。
他沙哑着声音道:“没有别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段令闻心口一震,沉默良久,抵在景谡胸前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他闭上了眼睛,将脸颊埋在他的怀中。
…………
时间飞逝,转眼间冬雪初融,寒意依然料峭。
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连续几日,景家军内商议开春后即将到来的战事,荥阳、宛城、栖霞关等几地密信往来频繁。
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景谡的注意,虞朝有意招安北方的刘子穆。
这在上一世中未曾出现。
但今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也许只是恰好在这一个时机,有人提出了这一件事情。
原本,景谡割让河北之地,让虞兵骚扰北境。至少,刘子穆会有所顾忌,不会大肆举兵攻打宛城。
但没想到,虞朝并不想与刘子穆为敌,这一下子峰回路转。
虞朝虽然式微,但毕竟是正统的地位,刘子穆未必不会接受招安。但这对景家军而言,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局势。
有人认为,刘子穆若接受招安,与卢信的联盟不攻自破。这样,还能缓解目前僵持的局势。
也有人认为,刘卢联盟破裂,对他们景家军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困局,跳进了另一个更凶险的困局。
帐内议事刚毕,众人散去。
景谡问段令闻,如何看待此事?
段令闻揉了揉眉心,思忖着前世的走向。但很显然,这一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他只能根据刘子穆的出身与性格分析一个大致可能。
刘子穆出身微末,他能在北地拉起这支队伍,靠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实打实的利益交换。他恨朝廷,但他更想成为朝廷。
接受招安于他而言,是一条捷径。不仅能立刻摆脱叛军之名,更能借朝廷的旗号整合北方、名正言顺地扩张势力。
因而,段令闻认为,刘子穆有八成的可能会接受招安,他们必须以最坏的可能来重新筹划。
他条分缕析地说完,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景谡侧头望向他,看愣了神。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段令闻疑惑道。
还是说,他的猜想是错的,刘子穆并不会接受朝廷的招安?可在他看来,对刘子穆来说,接受招安是利大于弊之事,若是把控得当,甚至能挟天子以令不臣。
景谡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
段令闻便继续分析东面的局势,一旦刘子穆接受招安,便意味着,卢信成了他手中的弃子。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局势下,景家军和卢信联盟反刘是最好的办法。
但卢信恨不得将景谡千刀万剐,在这样的形势下,要说服卢信,简直是难如登天。
那……既然说服不下,就不说服了。
两人目光对视,不谋而合。
三月上旬,刘子穆将与卢信联盟的几万兵马悉数召回。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他刘子穆已接受了朝廷的招抚,而卢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手中的弃子。
与此同时,景谡又派人到卢信后方散布消息,声称卢信在江淮称王,刘子穆必然会先剿灭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淮王。
霎时间,流言满天飞,卢信陷入内疑部将,外失地盘的绝境。积虑之下,他忧愤交加,呕吐了一大口鲜血,身体一落千丈。
就在此时,景家军主动出击,抓住卢信军心动荡的时机。兵分两路,一路由段令闻率领收复瀚城,另一路由景谡率领,进攻后方虚空的丹阳。
内忧外患之下,卢信呕血旧疾复发,不得不仓皇后撤回防。
然而,景谡并没有打算给他喘息之机。
趁刘子穆正忙于与虞朝交涉、无暇南顾的时机,景谡集结大军,以犁庭扫穴之势,席卷江淮。卢信连战连败,一退再退,损兵折将,最终只能率领残部,退守到大江之畔的广陵。
连续的惨败与忧愤,早已拖垮了卢信的身体。
退往广陵的路上,这位曾经叱咤江淮的枭雄,在颠簸的车驾中病情急剧恶化,未及入城,便已溘然病逝。
其子根本无法驾驭其父留下的混乱局面。
面对景谡穷追不舍的主力大军,以及已完成侧翼包抄的段令闻兵马,卢信部下最终人心离散。
八月下旬,卢信之子开城投降。
江淮之地,至此易主。
广陵,军营中。
夕阳的余晖将周遭染了一层暖黄。
段令闻站在马厩旁,手里拿着一把干草,正耐心地喂着坐骑惊雪。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顺地低下头,从他掌心衔走草料,发出呜呜的响鼻。
他不由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它的颈侧的鬃毛。
景谡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夕阳映衬着段令闻含笑的眼眸,一如当年。
似是若有所觉,段令闻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前尘旧事漫上心头,段令闻望着他,眼底情绪几经流转,最终轻轻勾唇一笑。
两人并肩缓行。
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后,两人的脚步霎时顿了顿。
那是一株百年桂花树,树上已经结了花苞,再过得半月便能盛开。
段令闻想了想,那时似乎是……花已经开了。
景谡将他抵在树下,他的背撞到树干,震得满枝金桂一颤,细小的花瓣落在二人肩头。
在被迫承受那个强势的吻时,段令闻先闻到的,是那抹甜腻的桂香。
这清香不过一瞬,便被全然夺去。
那时,景谡的吻技生涩得近乎鲁莽,带着强势的侵占,几乎要攫取他全部的气息。段令闻从最初的轻微反抗,到最后无措的接纳,唇齿间只剩下景谡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味。
“实在是差劲。”
“什么?”景谡转头看他。
话音落下,段令闻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微微侧过脸,耳根在暮色里泛起薄红,“没什么。”
景谡凝视他片刻,眸色渐深。他轻声问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段令闻微微一怔,似有不解。
他尚未回应,景谡已缓缓靠近,唇瓣停在咫尺之间,近得几乎能听到呼吸交错的声音。
自解开前世的误会后,景谡一直不敢逼得太紧,他想给段令闻足够久的时间来放下过去,除去相拥而眠,他们已经许久未曾亲近。
段令闻眼睫微颤,随即缓缓闭上了眼,任由那个吻落下。
唇瓣轻轻覆上,轻柔得如同拂过脸颊的晚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以及一丝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景谡极力克制着,用尽所有的耐心与温柔,反复地、轻柔地吮吻,去覆盖那段粗暴的记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在某一刻静止。
段令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轻轻攥住了景谡腰侧的衣角,他的唇瓣微启,发出一声轻吟。景谡便顺势探入,像是渴望已久的靠近,带着无尽的怜爱,小心翼翼、缓慢而珍重地缠绕,交融。
暮色渐浓,桂花树下,两人身影交缠。
恰逢一阵晚风拂过树梢,一朵早开的桂花经不住摇曳,打着旋儿落下,擦过段令闻的脸颊落在他的肩头。
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