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下两分
丹阳。
段令闻接手整编卢信降卒已近十日。
这日, 阿侬在帮忙核对新附兵卒的名册时,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嘀咕:“没想到卢信底下还有这么倔的人……”
段令闻未抬头, 只随口问道:“什么人?”
“好像是叫、叫……徐昂来着。”阿侬回想着,“这人可怪了,送饭过去他倒吃,派下活计也做,可就是不爱搭理人。”
“徐昂?”段令闻轻声重复,眼中掠过一丝思索。
这个人,他曾听景谡说过。
那时, 卢信要进攻江乘和丹阳两地, 而丹阳守将正是徐昂。景谡劝降, 徐昂或许是对腐朽的虞廷心灰意冷,又或许是想要再做出一番功绩,他便弃械投降。
而卢信底下亲信诸多,自然不会重用他, 这一晃已经四年过去。
很快, 段令闻便将徐昂的事情告诉给了景谡。
他想重用徐昂, 来对抗接受招安后的刘子穆。
徐昂原是虞廷的人, 对虞军的路数想必更为清楚, 可也正因他曾是虞廷的人, 段令闻的心中还有几分顾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景谡并未直接告诉他答案。
段令闻思忖片刻后,又问:“你会重用他吗?”
景谡模棱两可, “未必。”
被卢信漠视了四年,徐昂未必还有当年的心性。
当年景家军南下募兵时,他们只有一千人。即便景谡用人,却也是有心无力。他能猜到卢信不会重用徐昂, 但没想到,徐昂在卢信底下,直接成了查无此人。
再怎么说,徐昂曾经也是号令一方的大将军,在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后,其心性变得如何,景谡还真不清楚。
段令闻眉间忧色未散,“荥阳传来的密信说,刘子穆已受封镇国大将军、定安侯,不日便将挥师南下。”
他抬眸看向景谡,沉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徐昂真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景谡道:“明日我派人先去见一见他,你连日操劳,此事暂且不必挂心,我给你揉一揉,嗯?”
说罢,他便起身来到段令闻身后,伸手按揉着他的肩颈。
段令闻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景谡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算是应了。
在段令闻渐渐放松下来后,景谡俯下身,灼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段令闻的身体倏然一僵,但没有抗拒。随即,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眷恋般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退离开来。
之后,景谡并未再做其他过分的事情,只专心替他揉按着酸胀的肩颈,直到待他渐渐睡了过去。
景谡便将人抱回到床榻上。
暖黄的烛光下,他目光缱绻地看着睡着的段令闻。
良久。
终是没能忍住,他极缓地俯身,怕惊扰了熟睡的人,轻轻覆在段令闻微凉的唇上。
而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掀被躺在他身侧,长臂一伸,将人妥帖地拢进自己怀中。
次日,校场上。
段令闻循着阿侬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个孤绝的背影上。
那人背对着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连背影都有些佝偻。
段令闻缓步上前,在他侧后方站下,开口道:“徐将军。”
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徐昂缓缓转过头来,见到来人后,他怔了片刻,随即依着旧日军中的礼节,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段将军。”
段令闻神色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认出自己来。
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直言道:“如今天下局势骤变,刘子穆受虞朝招安,其下一步兵锋,必指向宛城。我军正值用人之际,尤其是谙熟虞军内情,通晓北地兵势的将才。”
他话语一顿,又继续道:“徐将军对虞军路数了如指掌,可愿……效力于我麾下?”
徐昂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败军之将,苟活性命已是侥幸,不敢言将才二字。段将军厚爱,徐某……愧不敢受。”
段令闻见他推辞,又继续道:“我知将军尚有牵挂,如今长安在虞朝掌控之下,虽看似安稳,然时局动荡,终究非万全之地。”
“若徐将军不弃,愿助我一臂之力,我即刻便可派人前往长安,去接将军府中家眷出来,安置于荥阳。那里虽非故里,却可保他们衣食无忧,平安无虞。”
徐昂猛地抬起头。
沉默了许久。
徐昂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蒙将军不弃,只是,徐某尚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徐昂问道:“今日将军的赏识与重用……究竟是景将军的意思,还是段将军你自己的意思?”
四年前,丹阳城下,他曾受降。那时,他亦以为得遇明主,结果却是被漠视、被折辱的四年。
这几年,几乎折掉了他全部的傲气,他再经不起第二次的虚耗。
段令闻是景谡的夫人,还是一个双儿,这军中之事,未必由他做得了主。徐昂便以为,此番安排或许是景谡出于对段令闻的迁就,而非真正的量才适用。
若他再度倾心相托,换来的却仍是因人成事,乃至……因情施舍,那他那点残存的心气,怕是荡然无存了。
段令闻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怒,他不想解释,也无须解释。无论是“景谡的夫人”还是“双儿”的身份,抑或是他这双曾被视为不祥的异瞳,在如今的段令闻看来,都早已不是需要剖白自证的枷锁。
现在的他,能够坦然面对一切。
“是我。”
徐昂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卡在了喉间。他看着眼前的段令闻,看着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与笃定,他忽然明白了。
佝偻的背微微挺直,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随即向着段令闻郑重地行了一礼,“徐某,愿听将军驱策。”
段令闻离去后,徐昂心中百感交集,正兀自出神时,一道温和的女声自身侧传来。
“徐叔。”
他循声转头,见一素衣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眼温婉,正是军中女医,覃娥。
覃娥快步走上前,担忧问道:“徐叔,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徐昂抬手看了看,就一道几寸长的伤,前两日不小心刮到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笑着道:“不过是一点小擦碰,有劳覃姑娘挂心了。”
覃娥怔了怔,随即拿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他,“我这里有些金疮药,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徐昂望着她,心头涌来一股暖意,他收下了药瓶,感谢道:“多谢姑娘。”
说话间,他望着覃娥清秀的眉眼,那股模糊的熟悉感又一次漫上心头。他不禁开口问道:“不知覃姑娘是哪里的人?”
“天下烽火不断,我自幼便四处流离,早已忘记祖籍何处……”覃娥并未直接回答。
她抬起眼,对上徐昂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徐叔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徐昂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笑了笑,“许是我糊涂了,只是觉得姑娘……有些面善,很像我一个故人的孩子。算起来,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是吗?那还真巧。”覃娥垂下眼帘,袖中的手攥得紧了些,“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也是有的。”
她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匆匆告别,“营中还有伤患等着,我先走了。”
覃娥走得急切,倒让徐昂觉得一头雾水,是不是哪句话冒犯到她了。
两人前几日才第一次见,那时,徐昂便觉得在哪见过这姑娘。覃娥见到他时亦是一愣,见到他手有擦伤时,覃娥便主动提出帮他上药。
徐昂沉思良久,只觉是自己多想了。
…………
又半个月后,大军凯旋。回到荥阳时,已经是深秋十月。
“叔父。”景谡回到荥阳,第一时间便是面见叔父。
景巡神色淡淡,“江淮一战,打得不错。”
“全仗叔父在后方调度。”景谡道。
景巡轻哼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看向一旁挂着的舆图上,微叹一声:“自曲阿县起兵至今,五年血战,多少人跟着我们,一刀一枪打下如今的这半壁天下。”
“侄儿记得。”景谡应道。
景巡却摇了摇头,“你记得,却未必真懂。这些年的征战,那些将士为何甘愿为你赴死?正是因你重情重义,每战必身先士卒,待士卒如手足。”
他转头看向景谡,话中意有所指,“你太感情用事了。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该舍则舍。”
自他得知,景谡将兵符交给段令闻后,有震惊,有不解,还有对段令闻的迁怒。但他更清楚,他这个侄儿还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不仅如此,段令闻底下还有独立于景家军以外的上万兵马,这些人,只听命于他。
景谡不可能听不出叔父的意思。
“令闻攻打水寨、安定江陵、死守瀚城,还有征战江淮,他手中兵权,是他用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死里求生换来的。”
他沉默片刻,随即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但军有军法,侄儿未经叔父允准,私授兵符,违逆军纪,甘受任何责罚。”
“怎么,上次那二十鞭还没打够?”景巡眉头蹙紧。
他怎么不知,自己这个侄儿三番两次违抗军纪,上赶着受罚?
“军令如山,侄儿不敢违逆。”景谡道。
景巡气急反笑,他违逆的还少吗?
他转过身,不再看景谡,“你要记得,你是景氏之人,你身上背负的,还有景氏的基业。”
“侄儿明白。”
“退下吧。”
“是。”
第62章 温泉
庭院中细雪纷飞, 石阶上已经覆了一层薄白。
覃娥轻轻收起垫在段令闻腕间的绢帕,低声道:“……脉象还是有些虚浮, 是近来劳心过度了,我调整一下药方,多加几味宁神的药材。”
“有劳了。”段令闻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衣衫,“天冷了,我让人给你做了几身厚衣裳。”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小福,“小福, 把衣裳取来。”
小福立即捧来一个包袱, 里面是叠得整齐的冬衣, 料子厚实,领口还缀着细软的绒毛。
覃娥愣了一下,可面色看着并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莫要嫌弃。”段令闻神色紧了紧, 声音轻缓。
他也没什么可送人的, 哪怕是前世, 他最多就是帮覃娥整理晾晒一些药材。但这一世, 他忙得抽不开身, 只能赠礼以示感谢之情。
覃娥低着头, 回道:“多谢。”
她正要告退,段令闻却已站起身来,“让小福拿着衣裳送你回去, 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段令闻刚将人送到院门口,恰好见景谡从外面回来。
覃娥行了一礼,“见过将军。”
景谡的目光在她面上一掠而过, 只淡淡“嗯”了一声。
覃娥识趣地退下,走了几步远后,又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只见景谡已经站在段令闻身旁,替他拢了拢氅衣,又牵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揉搓了会儿,而后二人才朝里屋走去。
“姑娘,可是忘了什么事?”小福在一旁提醒道。
覃娥回过头来,只应道:“没什么。”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小福抱着包袱沉默地跟在后面。
几日后。
帅府内,凯旋宴气氛热烈。
景巡端坐主位,逐一表彰有功将士,甚至为几对金玉良缘指了婚,还赠了几处田宅,引得席间欢呼不断。
待轮到景谡,景巡便也按例赠了些金银绸缎。
景谡一一谢过。
景巡缓了片刻,又接着道:“谡儿,转眼你已二十有二了,肩上担子重,身边更需有妥当之人,知冷着热,细致照料才是。”
闻言,景谡顿觉不对劲,他忽地抬头望向座上的叔父。
尚未待他反应过来,景巡已含笑击掌两下。
“你二人既常年忙于军务,恐身边人手不足,叔父便替你寻了两个伶俐人儿,帮衬着料理你的起居琐事,也好让令闻……能更安心静养。”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应声而出。一个是身着水红裙裳,艳若桃李的女子;一个是身着月白长衫,清丽俊秀的双儿。
两人至厅中拜倒。
“拜见将军,红袖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拜见将军,清风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满堂的喧闹声霎时低了下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算起来,景谡与段令闻成亲四年有余,却未有所出。景巡作为景谡的叔父,操心他的婚姻子嗣,也再正常不过,此番索性以赏赐为名,替景谡行纳妾之实。
当着众将士的面,景谡连推拒的余地都难寻。
一旁的段令闻低着头,手中的酒杯却越攥越紧,终于,他缓缓放在酒杯,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尤为清亮。
堂下的阿侬担忧地看向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郭韧按住。郭韧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良久,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景谡才缓缓起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比平日更冷淡了些:“谢叔父厚爱。”
他不再多言,径直坐下。这态度模棱两可,既未推拒,也无欣喜。景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而举杯邀饮,席间的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段令闻垂眸坐在那里,之后的宴席如同梦游,觥筹交错、人声喧哗都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便不由地多喝了几杯酒。
直至宴席终了,景谡便径直走到段令闻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我们回去。”
段令闻任由他拉着,穿过人群,走出帅府大门。
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一颤。
马车候在府外,景谡却并未上去,反而拉着段令闻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着,景谡一边解释:“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段令闻眼睫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景谡侧头看了看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两人继续走着,段令闻心不在焉,根本不知景谡要带他去哪里。直到来到马厩,景谡松开他的手,利落地牵出惊雪,来到他身前。
“上马。”
“嗯?”段令闻有些愕然地抬眼。
景谡却不容他多想,双手托住他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送上了马背,随即自己翻身而上,坐在他身后,缰绳一抖,惊雪便小跑起来,径直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冷风掠过耳畔,段令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侧首,疑惑道:“要去哪?”
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胸膛贴着他的背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或许是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风吹散。
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了景谡的肩颈处。
感受到怀中人的软化,景谡紧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他微微调整姿势,让段令闻靠得更舒服些,扯过宽大的氅衣,将他裹得更严实。
段令闻闭上眼睛,不再问要去哪里,也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耳畔是风声、马蹄声,还有景谡平稳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景谡身上熟悉的、带着些许冷冽又令人心安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疾驰的速度渐渐缓下。
马儿转入了一条更为崎岖的小径,围着山间绕了几转,行至半山腰上,景谡勒住缰绳,惊雪稳稳停住。
“到了。”
段令闻略带疑惑地四下望去,只见前方山壁环抱处,竟氤氲着缕缕白汽,一股湿润的暖意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隐匿于山间的温泉,潺潺流水,热气蒸腾而上,露出边缘湿润的深色岩石,恍若一处世外桃源。
“这是……”段令闻有些惊讶,他竟不知荥阳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景谡解释道:“以前听人说起过,本来想带你来,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的以前,其实是前一世。实际上,并非是没有机会,只是他前世不知如何与段令闻提这事,然后拖着拖着便忘记了。
自回到荥阳后,叔父明里暗里敲打着,他知道段令闻心里也烦闷,便想着带他去散散心。然而,今日宴席上的事情,是他所料未及的。
叔父待他恩重如山,他自然不愿违逆他的命令,可这一次,景谡对叔父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心寒。叔父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还是将人塞到他的身边。
景谡看向一旁的段令闻,见他神色雀跃,已经迫不及待蹲下身子,伸手轻轻碰了碰水面,又猛地缩回了手。
待回味过来,他又伸长了手,将整只手掌探入水下,惊喜道:“是温热的!”
他已经忘记了席间的不快,只欣喜于眼前之物。
两人除去衣裳,缓缓踏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漫过腰际。
段令闻不敢走太深,便将半个身子微微曲起,温热的水流渐渐没过他的胸膛、脖颈,只露出个脑袋来。
身体被水流托举,微微摇晃,方才饮下的酒意似乎此刻才真正泛了上来,催生出一种慵懒的倦意。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由地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能大概猜到,景巡将军今日所为,这应是与他手中的兵权有关。
这兵符毕竟是景谡给他的,景巡将军虽没有明面上收回兵权,但暗地里也时常敲打着二人。
走到今日这一步,段令闻自然不可能甘愿放弃权柄,可他也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横插在他与景谡之间。
景谡靠近他,从身后将他拢入怀中,温热的胸膛贴上着他的后背。
段令闻回头看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轻声唤道:“景谡。”
“嗯?”景谡应道,又用脸颊微微蹭了蹭他的发丝。
段令闻心底有些茫然,他低声呢喃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景谡没有听清,他微微俯首,将耳朵靠近了些,“什么?”
段令闻抬眸看他,而后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仰头吻向他的下颌。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一吻,让景谡骤然一怔。
下一刻,他猛地收紧环在段令闻腰间的手臂,一手扣在段令闻的后颈处,旋即俯身覆上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气息灼热而急促,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温热的泉水荡漾起伏,哗哗作响。
段令闻将自己的脑袋放空,只承受着眼前,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水雾氤氲,模糊了两人交缠的身影。
景谡湿热的吻从唇瓣滑落,沿着他的颈项一路向下,在锁骨处流连。段令闻仰着头,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手指陷入景谡湿透的墨发。
“景谡……”段令闻气息不稳地唤着他的名字,他闷哼一声,指尖无法克制地在景谡的颈背上留下抓痕。
景谡更深地占有着他,身体上的久别重逢让他几度无法克制,他的刻意放缓,却成了带着磨人的意味。
段令闻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变化,他的感官被无限拉长,化作细碎的呜咽从他唇边逸出。最终,他无力地靠在景谡胸前,耳边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的手指徒劳地抓着对方的手臂,越收越紧,直至将指尖都掐入他的肌肉中。
水波荡漾开来,段令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景谡带着沉入了水下。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水流在耳畔涌动的嗡鸣。景谡的唇再次覆了上来,攫取着他全部的气息。
片刻后,景谡猛然托着他的腰肢将他带出水面。
“咳……哈啊……”段令闻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涌入的瞬间,身体猛地绷紧。水珠从他湿润的睫毛上滚落,他仰着头,腰背弓起,脚趾蜷缩,在景谡怀中失控地颤抖起来。
良久。
水波渐平,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
景谡托着他的腰,手指在他背上缓缓抚过。两人的发丝在水下交缠,随着水流游动,时而分离,时而渗透交叠。
段令闻尚未平复的呼吸又变得急促。景谡便轻吻着他的唇,不再动弹,直到怀中人渐渐放松下来,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
渐渐地,泉水漫过堤岸,一寸寸上涨。
景谡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氤氲水汽在怀中人湿漉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珠。
他俯首吻去。
段令闻眼睫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散乱。
流水潺潺,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余韵中醒转,他已穿戴整齐,整个人靠着景谡怀中。
抬头望去,月色笼罩四野。
“冷了吗?”景谡见他醒来,便将氅衣将人紧紧裹住。
段令闻声音还有些干哑,“我们该回去了……”
“好。”景谡点头应下。
话落,段令闻又改了主意,他轻轻攥了攥景谡的衣襟,“这月色难得,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其实并非月色难得,只是此时的安宁太珍贵。
在放下过去后,他们全身心爱着彼此。他贪恋这方寸之间的暖意,贪恋耳畔沉稳的心跳,贪恋这份将外界所有纷扰都暂时隔绝的安宁。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彼此二人。
“好。”
山间寂静,唯有风过疏枝的微响。
回去的路上,景谡开口道:“再过些时日,我便让人将那两人送走。”
段令闻却有担忧,怕伤了叔侄二人的感情,“景将军若是知道,该斥责你了。”
景谡笑了笑,而后俯首在段令闻耳旁道:“前几日,我让人快马加鞭赶去荆楚,将大夫人接来荥阳。”
大夫人便是景巡的结发妻子。
闻言,段令闻一诧,神色稍有不解,这二者有何关系?
“叔父向来尊敬大夫人。这几年,叔父在外,身边可有好几位红颜知己,大夫人若来了……叔父也没有闲心管我们了。”景谡笑着道。
这一招确实算不上光明正大,甚至带着几分以牙还牙的促狭。可触及段令闻,他又觉得怎样都不为过。
第63章 押运粮草
冬末的荥阳, 积雪消融,乍暖还寒。
有亲卫来报, 大夫人已经到了荥阳,景谡便带着段令闻朝府门走去。
到了门外,恰好见一辆马车在亲卫的护送下,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大夫人周氏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她身着深青色织锦袄裙,外罩玄色狐裘, 神色端庄大方。
紧随其后的, 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 眉眼灵动,这是大夫人的女儿,景家二小姐景琳。
她身边还牵着个四岁小儿,那小儿脸蛋红扑扑, 全身被裹着圆滚滚,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那幼子乃是媵妾所出。
当年景巡于曲阿县举兵, 烽火初燃, 那妾室恰逢临盆。兵荒马乱之际, 受足了惊吓, 生产时便万分艰难。最终,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只来得及望一眼那襁褓中孱弱的婴孩, 甚至未能听清他的一声啼哭,便撒手人寰。
此后,大夫人周氏便将这孩子养在了自己名下,名为景继。
前一世, 景谡死后,新建立的王朝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天下出现过短暂的动乱,各地世家门阀无不蠢蠢欲动。
一时间,烽烟再起。
后来,是邓桐手持一份先帝密诏,拥立了时年仅有十二岁的景继为帝。
因景继年幼,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帝王,要稳住朝局,其间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又过了五年的时间,十七岁的景继才终于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或平定、或安抚,勉强扫平了动乱,稳住了江山。
…………
“大夫人。”景谡缓步上前,语气多了几分敬重。
一旁的段令闻微微躬身,“令闻见过大夫人。”
周氏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掠过,见其异瞳,眸色微诧,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敛去,只淡淡应了一声。
忽地,景继挣脱开姐姐的手,碎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段令闻的大腿,像是要往上攀爬一样。
段令闻连忙蹲下身子,手臂微张,刚想将人抱起来,突然想起自己的眼睛可能会吓到他。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一旁的景谡。
景谡会意,立刻上前,大手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抱了起来,顺势举高了些,含笑道:“这就是继儿吧。”
他刻意用身体微侧,挡住了小孩的视线,“来,继儿,叫哥哥。”
小孩很乖巧,跟着喊了一声:“哥哥……”
景谡笑着掂了掂他,随即,便命人扶大夫人及二小姐等人进府。
他一边抱着小孩往里走,一边继续逗弄。孩童心性最是纯真,也最是直接,他怕这懵懂的孩子,对段令闻说出“妖怪”这些无意中伤人的话。
走在路上,小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越过景谡的肩头,亮晶晶地看着段令闻。
正厅内。
景巡早已得了通报,此刻正端坐主位,见大夫人周氏一行人进来,他立刻起身,上前两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敬重,只不过神色多了几分柔和,“夫人一路辛苦了。”
周氏停下脚步,抬眸望向丈夫。她并未立刻言语,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垂眸,掩藏眸间的思念,“夫君挂心了。”
“路上可还顺利?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该让你如此奔波。”景巡扶人坐下。这件事,他也是刚知道不久,景谡竟瞒着他将人接来荥阳。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将人安顿下来。
“一切都好。”周氏轻轻颔首,声音中多了一些叹息,“只是路上总不免想起湄儿……她走的时候,一直望着门口,身下的血都快浸透了被褥,还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最后闭眼,嘴里念着的,还是将军。”
湄儿便是陪嫁入景府的丫鬟,也是景继的生母。
厅内气氛变得凝固。
“爹,我们都很想你,知道你要派人接娘亲过来,娘亲这些天可高兴了!”景琳打断了二人凝滞的隔阂。
景巡闻言,紧绷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下来,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琳儿长大了。”
他顺势看向周氏,“这几年,辛苦夫人了。”
说罢,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景谡怀中的小孩身上,“这是……继儿?”
景继还没出生时,景巡便替他取好了名字,见小孩眉眼有几分像他的母亲,景巡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嗯。”周氏轻轻颔首,目光有些复杂。
景巡便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中,心头百感交集,“继儿,知道我是谁吗?”
小孩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辨认。
周氏道:“继儿,喊爹爹。”
闻言,小孩才清晰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爹爹……”
“欸!”
这一声轻唤,让景巡眼底竟有些发热,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眼前这小小的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段令闻看着这一幕,悄然转身离开了正厅。
庭院内,冬末的风还带着寒意,吹拂着段令闻额前的碎发。
他站在廊下,目光望着远处。他又回想起前一世,景巡将军战死沙场,那个孩子终其一生也没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和父亲。
段令闻的眼中漫上一种悲切,其实,于他自己的孩子而言,亦是如此吧……
“在想什么?”
景谡的声音出现在他身侧。
段令闻偏头看去,而后又仰头看向天空,轻轻感慨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从前暖和了些。”
景谡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含糊道:“许是春信来得早。”
“要开春了……”段令闻低声道。
开春了,就意味着,战争又要开始了。
景谡执着他垂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等这场战打完,这天下……就能真正太平了。”
这一战,比前一世至少提早了三年。
仅凭兵力强弱,接受招安的刘子穆与虞兵残将整合起来,兵力至少到了五十万人,而景家军这边,能上战场的勉强能有三十万人。
这是一场殊死之战。
书房中。
沉浸于看书的段令闻忽而感觉身侧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他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站在他脚边,这险些将他吓一跳。
“哥哥……”
段令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偷溜了进来,他正欲唤人带他出去,却见小孩扁了扁嘴,声音像是含着委屈。
“哥哥,抱抱……”
段令闻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揽进怀里。
小孩立刻用短短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蛋埋在他肩头,依赖地蹭了蹭。
段令闻正想安抚他几句,脸颊上却突然传来一个温软湿润的触感,是这孩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的身体下意识一僵,片刻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这具温暖的小身子抱得更紧。
倘若……倘若前世那个孩子能平安来到这世上,是不是也会像怀中的景继一样,将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亲近他、信赖他,会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景谡走到书房外,入目便望见段令闻抱着孩子的侧影。
斜阳透过窗棂,为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覆上一层温软的光晕。
景谡静静看了片刻,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当晚,帐幔里呼吸刚刚平复。景谡从身后拥着段令闻,吻了吻他汗湿的后颈。
景谡的唇流连在怀中人的耳后,手掌覆上他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腹,那里似乎因为承受了太多而微微隆起。
他知道,段令闻一直不愿提起前世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景谡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两人的身体越发紧密相贴,呼吸也随之粗重了几分。
然而,理智便浇熄了这簇躁动的火焰。眼下局势未稳,宛城边境不宁,很快他们便要征战……此时绝非孕育子嗣的良机。
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的渴望压回心底,良久,才极轻、极缓地退出。
动作间,怀中之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下一刻,景谡全然把方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失了控,近乎野蛮的侵占。
段令闻闷哼一声,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疲倦的眸光又染上了情欲。
他无力地向后转头,破碎的轻吟被景谡从身后探过来覆上他的唇而尽数吞没。
…………
春三月。
宛城传来急报,押送粮草的队伍路上遇到虞兵埋伏,几乎损失了八成的粮草。
这件事,若不是巧合,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营中出现了虞兵的细作,而且,这个人还不是普通的士卒。
荥阳帅府中,众人紧急商议此事,但一时间也没有个头绪,只道是连续的胜战让一些将士放松了警惕。
粮草是行军作战最重要的事情,不得已,景巡便增派了人手,这一次,他让段令闻先行押送粮草到宛城。
队伍浩荡准备了数日,覃娥才得知此事,她主动找上段令闻,声称已经许久没有回宛城了,甚是想念,便想作为随行军医一同出发。
段令闻答应了下来。
临行之日,景谡一遍遍叮嘱着途中需注意的险隘地形。
段令闻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五六回了,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此去,要万分小心。”景谡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
段令闻重重点头,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忽而停了下来,又极快地走了回来。
在景谡疑惑的目光下,段令闻微微仰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而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景谡望着他的背影,他怔在原地,唇角缓缓扬起。
第64章 背叛
数日后, 段令闻负责押运粮草的队伍被一场大雨打乱,队伍被迫在一处山道旁躲雨。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帐外连绵的雨幕将天地间化作一片灰蒙, 远处的山峦被隐于水雾中,不见轮廓。
帐内,段令闻安然坐着,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随身配剑,他神色平静,仿佛这场大雨无足轻重。
覃娥见状,斟酌着开口:“夫人, 这雨势瞧着, 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我们在此耽搁,恐误了抵达宛城的限期……”
一旁的阿侬接了话:“这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冒雨继续走吧,只要后面的路不出岔子, 我们还是能在预期赶到宛城的。”
段令闻将剑收入鞘中, 又抬眼看了看帐外的雨幕, 淡淡道:“无妨。”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 反而让覃娥心中的疑虑更深。她张了张嘴, 还想再问, 可见段令闻起身去巡视粮草看守,只得暂时将话咽了回去。
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不对。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阿侬跟在段令闻身后,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见覃娥紧蹙着眉眼,似乎格外忧虑的模样。
这场雨持续了半天,但使得山道泥泞,队伍不得不放慢了进程。
几日后, 队伍行至一处狭窄隘口,两侧山势陡峭,道路因前日的雨水依旧泥泞难行。就在大队人马艰难通过时,两侧山林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嘶喊声。
“冲啊!”
伏兵四起。
无数虞兵从山坡上冲杀下来,目标明确,直指运粮车队。护粮的精兵虽早有戒备,立刻结阵迎敌,但泥泞的地面极大地限制了行动,不断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阵型瞬间被冲乱。
押送粮草的民夫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惊慌失措,四下奔逃。
段令闻亲自率精锐顶在最前,稳住阵脚。他扫过战场,见敌军人数远超预期,且占据地利,心知硬拼下去,己方损失惨重。
“阿侬!”他踹开一名敌兵,厉声喝道:“带你的人,护送前队粮车,从东侧缺口突围,快!”
阿侬浑身是被溅起的泥,闻言大惊:“那剩下的粮草怎么办?绝不能落入敌军手上啊!”
段令闻没有时间和他解释,“立刻!执行军令!”
阿侬咬牙,只得嘶吼着带领一部分兵士,护着约莫两成的粮车,奋力向东侧敌军薄弱处杀去。
眼见阿侬带人冲出包围,段令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下令焚烧剩下的粮草。
但眼下这种情况,还没待烧起来,就被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扑灭了。
可没有办法,能烧多少是多少。
命令一下,剩下的兵士虽心如刀割,却毫不犹豫地点燃手中火把,掷向满载的粮车。
顿时,浓烟四起。
虞兵见状,果然放缓了攻势,他们的首要目标是粮草,见景军竟自行焚毁,一部分人立刻试图救火,另一部分则忙着抢夺尚未起火的粮车,对段令闻等人的撤退竟未全力追击。
烟雨蒙蒙中,火势很快被虞兵扑灭。看着缴获的粮车,虽然烧毁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完好无损,虞兵将士面露喜色。
两次劫粮成功,宛城撑不了多久了。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将粮草往回运,但山道泥泞,众人方才经过一场血战,人均疲乏,只觉粮车格外沉重。
路过崎岖的山道时,有人失了重心,粮车翻倒,那虞兵将领呵斥了一番,随即命人将粮袋快快搬到木车上。
摔到地上的粮袋被碎石割破,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搬运的士卒僵住了身子,惊恐道:“将军!”
那虞兵将领一脸不耐烦,“还磨磨唧唧做什么!”
“将、将军!是沙子!”
话音落地,那虞兵将领脸色惊愕,他猛地冲上前,拔出剑,猛地划开地上其他几袋“粮草”,映入眼帘的,是黄褐色的泥沙。
他又惊又怒,命人将后面粮车上的麻袋全部割开,无一例外,全是泥沙!
“中计了!”他暴怒地一脚踹翻眼前的沙堆,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看向景家军离开的方向。
营帐内。
阿侬一脸惊喜道:“所以真正的粮草已经送到了宛城?!”
“主力运粮的队伍走的是水运,现在,估计已经到了。”段令闻道。
阿侬恍然大悟,随即才意识到,段令闻将他也瞒了去,或者说,段令闻将所有人都隐瞒了。
他很疑惑,“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埋伏我们?”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查谁是细作。
即便是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因为,同样的事情,上一世便发生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细作隐藏太深,上一世也未能揪出背后之人。于是,他们便效仿前世李代桃僵,至少先保证粮草安全到达宛城。
充斥着伤兵的营帐内,气氛一片低沉。
覃娥正低头为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士卒包扎,那士卒面色灰败,喃喃道:“完了……粮草又被劫了……这次回去,怕是要掉脑袋了……”
他这话引得周围一片哀戚,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忽地,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沾满泥点却精神头十足的年轻队什走了进来,他扬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立刻骂道:“打什么精神!粮草都没了!就算我们把剩下那点送到宛城,也是杯水车薪!护粮不利,重罚是逃不掉了!”
那队什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这你们可就放宽心好了!我告诉你们,咱们这次不仅不用受罚,回头说不定还有赏呢!”
“你疯了吧!”旁边一个靠在角落的伤兵忍不住嗤笑,“丢了粮草还有赏?将军不砍了我们的头就算开恩了。”
话音落地,那队什正想说些什么,帐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阿侬走了进来,他开口道:“大家不用惊慌,这次遇伏,一切都在将军的预料之中。虞兵所劫并非全部粮草,各位力战护粮,有功无过,将军自有明断。”
这些话,是段令闻让他说的,为的就是安抚军心。
但众人还是不解,剩下那点粮草根本不够,没了粮草,前线有多拼命又有什么用?
眼下局势尚未明朗,段令闻身为将领,不可能将事情的始末都告知众人,只道让他们放宽心就好。
营中一些老兵看出了端倪,有人猜想,或许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并不是主力?
不过,对底下的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听令即可。将军说他们有功无过,那他们也算是不用整日煎熬惊恐了。
十日后,段令闻一入城,未作停歇,便径直去见了邓桐。待确认数万石粮草都运到了宛城,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人暗中排查细作之事,他怀疑一个人……但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且几十万虞兵屯兵河西,蓄势待发。
景家军亦派重兵守在河西对岸,敌军多次试图架桥过河,都被己干扰拆毁。
数次架桥未果,在河西对岸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虞兵还硬着头皮想要过河,显然是白费力气。
刘子穆也不傻,强行渡河只会损伤惨重,但还是没有放弃。
景谡了解刘子穆,他最擅于佯攻诱敌之策,渡河只是诱饵,从邯郸到东郡这条路才是主力军。
于是,景谡亲率十五万大军防守东郡。
一切如意料之中,确有虞兵在东郡这条路线行动的身影,两军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锋,双方各有伤亡。
很快,景谡便发觉了不对劲。
东郡虽然看起来像是爆发了激战,但更多的是在牵制,每一次交战都是点到为止。
而从传来的军报来看,敌军从河西渡河的行动也停了下来,所有兵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放弃了渡河,干脆全部大军从东郡压来。
但景谡却觉得哪里出了错。
若是刘子穆,他会以少量兵力佯装渡河,大军再从东郡直入。而不是现在这样,两军在东郡僵持了起来。
“……反了。”景谡恍然。
刘子穆确实擅长佯攻诱敌,可如果这次的对手不是刘子穆呢?
前世的刘子穆未曾接受虞廷的招安,所以说,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
景谡敢以三十万兵马对战刘子穆的五十万大军,那是因为他了解刘子穆,能猜到他的军事部署。
可若他的对手是一个未知的人,又或者,那个人很了解他……
景谡当即下令,“传令宛城,务必严防河西之地,不可松懈。”
“是!”
但已经迟了。
在河西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对岸防守的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雨后的深夜,河面雾气弥漫,河西沉寂多日的虞兵骤然发动突袭。他们连夜架设浮桥,近二十万人成功渡河,在河东守军最松懈的时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守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不得已边战边退。
段令闻与邓桐在宛城接到急报,立刻率兵赶去接应。
撤退途中,场面混乱不堪。段令闻忽然感觉身旁一名亲卫反应总是稍慢一些。他心下一凛,正欲呵斥他生死关头,不要自乱阵脚。
话音未落,那名亲卫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在袖中的手骤然探出,握着一把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令闻心□□去。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见过。
段令闻反应已是极快,险险侧身避让,但那弩箭来势太猛太快,也太近了,“噗”的一声,仍是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下方,离心口仅有寸许距离。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发出哐当的碰撞声,牢门被推开。
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火光,段令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65章 故友非友
“好久不见。”
站在牢门外的是陈焕,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令闻想撑起身子,却因伤口钝痛而失了力。
陈焕又道:“你这伤不轻, 还是别乱动好些。”
“你……不是去探亲了吗?”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眼底充斥着不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陈焕怎么会转而投靠在虞朝阵营了?
陈焕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施恩,“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今天来, 是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或是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会尽量替你办到。”
确信陈焕真的投靠了虞朝,段令闻扯了扯嘴角,他无意说什么叙旧的话,便直言道:“既然要杀我, 为何要等到现在?”
在战场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
陈焕背过身去, “是……太师的意思。他要留你性命, 用你的命, 去换景谡投降, 交出兵权。”
段令闻几乎要笑出声, 却牵动了伤口,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
陈焕所说的太师应当就是辛貂,他只觉可笑, 那辛貂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了,凭什么认为,景谡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弃身后数十万将士和半壁江山。
“这不可能。”段令闻笑着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可能。”陈焕接话道, 他的声音冷静得过于薄凉,“所以,你必死无疑。”
他缓缓转过头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你天生异瞳,乃妖邪降世,蛊惑景谡及一众叛军,祸乱天下。待景谡拒降的消息传来,你就会被当众处死。”
“他们会说,只要诛杀了你这‘祸源’,天道就会降下恩泽,让所有被妖邪蛊惑的军民恢复神智,幡然醒悟,重归虞朝正统的统治。”
段令闻听着这番荒谬的言论,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扯出一抹极淡的讥笑。他忍着肩头的剧痛,微微直起些身子,“我的生死,于这天下大势而言,微不足道。但人心向背,从不由一个‘妖邪’之说所能扭转。”
“陈焕,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维系一个昏聩腐朽的王朝,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陈焕的手一摊,“忠奸善恶又如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若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不愧于在这个世上走一遭,你说对吧?”
段令闻无法苟同他这一想法,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谁?”
陈焕这个人,在前世中可从未出现过。而且,他表面上说是能未卜先知的术士,可从很多事情来看,他的未卜先知,更多的是照本宣科。
他以前总觉得陈焕这个人奇怪,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才发现,陈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了前世既定的结局来看。
“你可以叫我陈焕,也可以叫我……陈国师。”陈焕笑了笑,现在的他,可不是景家军中一个小小司马,他是当朝国师,陈焕。
段令闻捂着肩上的伤,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廷招安刘子穆,背后的人是你?”
陈焕神眸光掠过一抹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段令闻能猜到这个。不过,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方承认了下来,“没错。”
正因他促成了招安之事,为穷途末路的虞朝谋了几分喘息之机,他这才被皇帝封为了国师。
“为何?”段令闻实在是想不通,在军营中的那段日子,他们未曾有半分亏待过陈焕,陈焕又为何处处针对他们?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陈焕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无法成为景谡的朋友,那么就成为他的敌人。
也许,运气好了,他还真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是再造虞朝社稷的栋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名留青史。
陈焕上前了几步,或许是为了让内心少一些负罪感,他开口道:“要怪就怪你的父母,给了你一副这样的相貌,你想想,你这二十几年来,因为这双异瞳受了多少不公,你就不想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陈焕,正欲挟持他逃出牢狱,然而这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在陈焕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后,陈焕甚至来不及看段令闻一眼,便匆忙转身离开。
牢门锁紧,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令闻艰难地倚靠着墙壁坐下,手指紧紧掐住了掌心,他僵硬地抬眸看向四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没死在战场,却将死在信任的人手上。
他不怕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昏暗的地牢中,段令闻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缓慢地脑袋埋在膝盖上。
…………
上郡帅府内。
“景谡愿意用宛城几地换段令闻?”陈焕一脸不可置信。
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粮草、马匹,景家军退守荥阳,只为让双方交换战俘。
刘子穆行军作战多年,交换战俘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敌方这般退让,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仅是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回去,便可兵不血刃夺取宛城,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陈焕开口道。
刘子穆不悦,“陈国师是何意?”
段令闻在景谡心中的分量,的确超过陈焕心中所想,但这依旧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刘子穆站在战争立场上,要释放战俘换取粮草和城池,这无可厚非。
但陈焕深知,论人心,刘子穆比不上景谡,论谋略,他更加比不上。
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虞朝正统,而景家军是反贼、叛军。
陈焕不疾不徐道:“虞朝动荡,人心惶惶,不是因为君主失德,而是有妖邪作祟,扰乱天命。我们要做的,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肃清妖邪,匡扶正统。”陈焕意味深长道:“献祭一个蛊惑叛军的妖邪,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重归正统。届时人人都会说,景谡是受了妖人蛊惑才会造反。”
刘子穆怔在原地,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他征战半生,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诛心之论。
若说,他们的战场在于刀光剑影的肉身搏斗,而陈焕所说的便是人心。
“妖邪”二字好比瘟疫,可杀人于无形。
“……国师好手段。”刘子穆不由地佩服起来。之前他主张佯攻渡河,然后大军从东郡直入突袭。但陈焕信誓旦旦,景谡轻易便能看穿他的计谋,
果不其然,陈焕说对了。
上郡的信传到了宛城。
景谡的脸色冷得吓人,他当即命人再拟信,任由敌方开出条件,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将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子!”邓桐急切道:“此举万万不可!此例一开,我军将彻底陷入被动!”
见景谡紧绷着脸,显然已听不进任何劝谏。邓桐心中又急又痛,更是涌起无边愧疚,他跪地请罪,沉声道:“末将无能!未能护住夫人周全,致使夫人陷于敌手,末将万死难辞其咎!但请公子……以大局为重。”
景谡何尝不知邓桐所言句句在理,但他的心已经冷静不下来了,“邓桐,你先下去吧……”
“公子。”
邓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谡背过身去,摆了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躬身退下。
屋内,景谡脸色难看至极,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石柱上,任由鲜血从手背上沿着柱身缓缓落下。
他早该想到的……
从刘子穆接受招安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他一直将刘子穆视为主要的对手,所有的战术推演、兵力部署,都是基于对刘子穆用兵习惯的了解。他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棋路,却万万没想到,执棋的人,早已悄然变换。
他的对手,不止是刘子穆一人。
军营中。
邓桐面色沉重地朝营帐走去,还没走近,便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飞羽营的人和先锵营的人打起来了!”
邓桐面色一沉,立刻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先锵营的文腾脸上多了几道淤青,他额上青筋暴起,他怒声道:“我说了,不是我!我文腾对天发誓,绝不可能对夫人动手!那晚我一直在左翼阻击敌军,多少兄弟都看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说是他害夫人被俘。
“放屁!”阿侬双眼赤红,“有人亲眼所见,是你拿出弩箭,对着段将军射了一箭,事后遁入人群中,你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撤退回来后,文腾便受了几日审讯,但有人能作证,他当晚确实换到了左翼阻击敌军,而且,那天晚上,他手臂上还受了点伤,好些人能作证。
事情因而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忽然,人群中,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确定和惊恐:“我……我好像……在右翼看见他了……”
按照阵营来看,当晚右翼阻击敌军的营伍是另一个营的人,文腾作为景氏老兵,哪怕是阵营一时散乱,也不可能跑到右边去。
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说话那人。
“不可能,除非我有分身之术!”文腾一口咬定,那个人绝不是他。
阿侬怒喝道:“你还狡辩!”
说罢,他气得想要拔剑出来。
就在这时,邓桐厉喝一声:“放肆!军中私斗,是什么罪名,还需要我提醒你们吗?”
“来人,将今日参与斗殴者,无论缘由,各领十五军棍!”邓桐下令道。
阿侬咬着牙,“邓将军,这罚,我认!但我们飞羽营的人和段将军情同手足,今日,我们只是要一个说法。”
旁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事实就是如此。若不是段令闻没有对身旁人设防,怎么会中箭受伤,又怎么会落入敌军手上。
文腾猛地推开身旁搀扶他的人,踉跄一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军!暗害夫人,我绝没做过!夫人待我们如何,我文腾心里清楚!他如今身陷敌营,我……我恨不得代他去受罪!”
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眼眶骤然红了:“我恨不得当时就死在战场上,也好过现在背着这口黑锅,被大伙儿当成叛徒!”
他抬头看向邓桐,请求道:“将军!这军棍,我认!要罚,就罚我一个!只求将军,早日查明真相,抓住那个真正害夫人的奸细!”
话音落地,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邓桐沉声道:“军纪就是军纪,岂是儿戏?今日参与斗殴者,一律按军法处置,一棍都不能少!都带下去,行刑!”
“是!”
第66章 营救
“哎哟, 轻点轻点!”
阿侬龇牙咧嘴地趴在大通铺上,背上刚挨完的十五军棍火辣辣的疼, 感觉身上哪哪都疼。旁边几个一起挨了军棍的人也哼哼唧唧。
就在这时,郭韧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众人,随即道:“将军有令,今日违反军纪、参与私斗者,自明日起,编入后勤辎重队,过两日负责随军押送粮草至河东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