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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坚信着复国的念头,曾经颠覆朝政的辛貂辛太师再也掀不起风浪了,这天下二分,他只要平定了景氏之乱,便能中兴王朝。他便能……不辜负父亲遗志。

徐昂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沉声开口:“可你不该放北蛮铁骑入关。”

卓阳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随即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我若不这样做,我连收复南域的机会都没有!景氏兵精粮足,若不能破局,待他稳固根基,我连一丝胜算都不会有。这是必要的代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北境千里焦土,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尸骨曝于荒野,妻离子散,哭声震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徐昂沉痛道:“你父亲若还或者,怎会让你如此胡来……”

卓阳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说那些牺牲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定。

可最后,他只是沉默地转回了头。

“你还不明白吗,虞朝早已名存实亡了。不是从各地起兵开始,也不是从辛貂乱政开始,而是从它根子烂掉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朝廷腐朽,赋税沉重,官吏贪墨,民不聊生!这才是根本!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早已被蛀空的巨树,而你,还想守着这棵枯木……这又何必呢?”

“形势与人心,你一个不占,就算你侥幸赢了,又能守到何时?”

徐昂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击溃了卓阳心头复国的信念。

待徐昂离开后不久,一名亲卫捧着一個锦盒,快步走来,禀报道:“大将军,方才有人将此物送至营门,说是……献给将军的一份大礼。”

卓阳微微颔首。

亲卫打开锦盒,惊惧之下差点将锦盒摔在了地上。

锦盒之内,以石灰垫底,一颗须发皆白、面目扭曲的人头躺在其中,那双奸猾的眼睛死不瞑目地圆睁着。

此人正是他恨之入骨,立志要亲手铲除的权奸,辛貂辛太师。

恨吗?

他当然恨!恨辛貂惑乱朝纲,排挤贤臣能臣,结党营私,包庇上下贪墨,将大虞王朝推向深渊。

如今,辛貂终于死了。

搅乱天下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长安城,牢狱内。

段令闻与阿侬缓步走下地牢,那覆面人斜靠在墙上,胸腹间裹着厚厚的白布,渗着暗红的血迹。

阿侬快步走上前,在对方因重伤而无力挣扎的情况下,他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摘下了他蒙面的布巾。

“你做什么!”覆面人又惊又怒,他蜷缩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面具下,是一张烧毁了半张脸的脸,或是因为愤怒,脸上的肌肉抽搐而扭曲着,随即又极快地低下头来,惊慌般将受伤的脸掩藏起来。

段令闻静立片刻,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了那方落在地上的布巾,随即将布巾轻轻放在了覆面人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开口问道:“河西之战那夜,是你假扮文腾?”

那覆面人身体一僵,埋在阴影里的头微微动了动,却一言不发。

“就是他!”阿侬笃定。

段令闻面露疑惑,“你与覃娥是什么关系?”

那覆面人闻言,忽地面露凶光,“小姐她在哪里?是不是你们杀了她?”

段令闻眉头紧蹙,他只记得,覃娥曾说过,她的亲人都去世了。

“你先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段令闻隐约觉得,困扰他两世的谜团终于有了线索。

覆面人强撑着起身,怒目道:“小姐她到底在哪?”

“我只能告诉你,她还活着。”

闻言,覆面人松了一口气,他缓缓瘫倒,斜靠在墙壁上,“小姐她……本名卓师师,是武安侯之女,与公子乃一母同胞。但因……一些事情,小姐被送到覃府养大,化名覃娥。”

他抬头望向段令闻,“你们要杀就杀我,放了我家小姐!”

“所以,她是想杀我……是为武安侯报仇?”段令闻喉间有些干涩,他万万没想到,覃娥竟是武安侯后人。

前世,覃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为什么偏偏是在知道他怀了孩子后……

“小姐她本性善良,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杀要刮,随你的便!只要你放了我家小姐……”覆面人神色激动起来。

段令闻微微后退几步,待心头冷静下来后,平静道:“好,只要你交代卓阳军中虚实,我必然信守承诺。”

覆面人瞳孔紧缩,在他心里,卓家对他恩重如山,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去背叛另一个人。

“卓阳已败退三十里外,负隅顽抗,困兽犹斗。”段令闻冷静陈述道:“他麾下将士,伤亡惨重,粮草不继,军心离散。每多顽抗一日,便多添无数伤亡。”

覆面人死死攥着的拳头,又一点点松开,最后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段令闻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对狱卒道:“给他治伤,看好他。”

随即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段令闻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最后问了一句:“听说你箭法卓绝,宛城那一箭,是不是你?”

覆面人闻言,扯动嘴角,“是我……技不如人。”

他本自信能射中那一箭,却还是被段令闻躲开,谈何称得上箭法卓绝。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上一世,他的确射中了。

几日后,段令闻派轻骑突袭了虞兵的粮草囤积点。火光冲天而起,焚尽了虞军最后的希望。

粮仓被毁,早已军心涣散的虞军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逃亡者与日俱增,卓阳纵有通天之能,也再难挽狂澜于既倒。

两个月后,卓阳率部下投降。

但他无颜面对因他引蛮入关而受苦的北境百姓,无颜面对追随他至此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将士,更无颜在九泉之下见他的父亲。复国梦碎,壮志成灰,天下虽大,已无他立身之地。

他立于江边,面向长安方向,缓缓拔出佩剑,随着一声轻叹,鲜血染红了江边的沙石,他的身躯缓缓倒入江水中,最终沉没。

在他死前,他留下了一封家书。

数日后,这封信几经辗转,被送到了江东一个边陲小镇。

第74章 开国后

地牢。

景谡刚走了进来, 牢房里的陈焕便扑到栅栏前,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和从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又似乎从未变过。

“将军!将军!你终于来了!”陈焕的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他的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谄媚,“我就知道,这天下注定是你的,这是天命所归!”

自陈焕逃走被抓回来后,他三番五次想要见一见景谡, 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只是天下平定后, 景谡忙里忙外, 自然没空去见他。

景谡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淡淡道:“我的时间有限,若只有这些,那便不必说了。”

他作势欲走。

“别!别走!”陈焕急了, 声音近乎失了调:“放我出去!将军, 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对你还有用!”

景谡脚步顿住, 侧过半张脸,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用什么来换你这条命?”

陈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抱负,你称帝后的……”

说着, 陈焕咽了咽口水,“你能不能先答应我……答应不杀我。”

“对我来说,你的命,分文不值。”景谡静静地看着他, 面无表情,“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在上郡,是不是散布过‘妖瞳祸世’的谣言?”

陈焕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是……是辛太师,不是,是那辛貂!都是他指使我做的!我……我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啊!”

看着他这副推诿搪塞,口中没有半句实话的模样,景谡眼底最后一丝耐性耗尽。他彻底转过身,不再多言一句,迈步便走。

“你等等,别走!”

“我知道很多事情,真的!要不是你一直猜忌我,我也不会投靠辛貂……”

“事情证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不会改变!”

陈焕不停地说着,可景谡脚步未停,直到陈焕大声嚷道:“如果一切都不会改变,那段令闻会死于鸩毒!”

景谡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转回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骤然变得深不见底。

“开门。”景谡对身后的狱卒下令。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陈焕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的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以为求生有望。

然而,下一瞬,寒光一闪,景谡拔出狱卒腰上的长刀,架在陈焕的脖子上,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陈焕浑身控制不住发抖,强撑着镇定,“我……我算到的!我能窥得天机!真的!”

景谡手腕微动,剑锋又逼近一分,一丝血线从陈焕颈侧渗出,“那你现在就算算,你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陈焕双腿一软,几乎要瘫跪在地,颤抖着声音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是饮鸩自尽……”

“你还知道什么?”景谡微眯着眼睛。

“你……你先把刀放下……”陈焕颤颤巍巍道。

景谡瞥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了刀,“说。”

“虞朝灭亡,开国两年后,新朝会有一次动荡……”陈焕斟酌着用词,生怕不小心惹怒他后,又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景谡的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即淡淡道:“那次动荡之后呢?”

“各地出现了大小叛乱,新君即位后,局势才慢慢稳定下来……”

说着,陈焕连忙瞥了一眼景谡的神色,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能够帮你避开两年后的一劫!”

景谡忽地轻笑了一下,“陈焕,你可知道,上次在江陵放你离开,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他明知道陈焕有问题,可他对自己还是太过自信。若陈焕当时没有离开江陵,若陈焕没有投靠虞朝,就不会有刘子穆接受招安,也不会有卓阳放北蛮入关,更不会有段令闻险些身死的事情。

这其中,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有太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他怎么可能还会放陈焕离开。

今时,陈焕可以投靠虞朝,他日,陈焕甚至可以卖国求荣,致使更多无辜的人惨死。

景谡将刀扔在他身前,开口道:“自己了断吧。”

陈焕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景谡。

“不……不,你不能这样!”他疯狂地摇头,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我可以帮你的,你相信我!”

景谡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他看着地上那柄刀,又抬头看向景谡冷漠的背影,终于明白,任何的乞求都无用,从一开始,景谡都在防着他。

“哈哈哈……好!好!”陈焕嘶哑地笑着,眼神怨毒地盯住景谡,猛地抓起地上的刀,朝着景谡的后心猛扑过去。

“景将军,小心!”一旁的狱卒神色惊恐。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背对着陈焕的景谡仿佛身后长了眼,身形只是微微一侧,随即一脚踢中陈焕持刀的手腕,在长刀脱手时,他一把抓住长刀,手腕反转,刀尖倏然刺进了陈焕的身体。

陈焕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深深没入自己身体的刀柄,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地,很快便咽了气。

景谡垂眸,瞥了一眼陈焕,随即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

城垣高处。

景谡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山河,思绪渐渐飘远。

“你怎么在这里?”

段令闻的声音传来,景谡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见段令闻拾阶而上,便走了过去,牵着段令闻的手,二人来到高处。

“眼下各方都在忙着开国诸事,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段令闻看着他,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补充了一句:“你怎么了?”

景谡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景谡忽然问他:“你喜欢长安还是洛阳?”

段令闻楞了一下,洛阳是前世昭朝的国都,这几日,景巡等人都是谈及迁都一事。

“长安是关中四塞之地,可作为稳固根基。虽经战火,底子犹在,恢复起来也快。但弊端在于,对河北,尤其是江南之地,确实鞭长莫及,恐生离心。”

“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便利,更利于掌控四方。洛阳城防不如长安险固,迁都亦是劳民伤财。”

说完这一番分析,他转头看向景谡,“此事关乎国运,利弊权衡,并非我喜欢与否所能决定。”

景谡道:“那便留在长安,如何?”

段令闻看了看他,随即了然,没有再问缘由,“好。”

…………

一个月后。

景谡称帝,国号为昭,定都长安,年号为启明。

新朝初定,大赦天下,劝治农桑,免三年田税。

他大肆封赏功臣,皆按战功、政绩,分别赐予相应爵位、厚禄、金银、田宅,并在朝中任以要职。

启明元年,十月。

长安城内传出一则流言,起初只是在市井坊间悄然流传,说皇帝意欲从民间良家子中甄选贤淑,以充后宫,延绵皇嗣。

很快,段令闻从阿侬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不过,他并未当一回事,只觉是有些人在无事生非罢了。

然而,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书案一侧,当他如常踏入御书房时,却见案上竟多了一摞卷轴。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画卷。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终是伸手,缓缓展开了最上面的一卷。

画中是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又展开另一卷。这次是一位双儿,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冷,姿容秀雅。

一卷,又一卷。

或娇俏,或温婉,或清丽,或华贵……画中之人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段令闻静静地看着,御书房里熏香袅袅,寂静得能听到他自己渐渐失控的呼吸声。

他将最后一卷画轴轻轻卷好,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

夜里。

景谡回寝宫时,只见段令闻半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虚虚地望向一旁,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走了段令闻指间微松的书卷。

段令闻倏然回神,抬眼望来,眸中还带着未及敛去的茫然与一丝浅淡的忧色,他缓过神来,轻轻扬唇,“你回来了。”

“嗯。”景谡将他抱在怀中,让他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颈,开口道:“今日,叔父派人送了一些画像来。”

段令闻抿了抿唇,历经两世,他对此依旧有些无所适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景谡的手臂环在段令闻腰间,他的唇贴在他耳后,声音低沉:“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段令闻被他困在怀中,能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

“真的没有?”景谡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像是惩罚一般。

段令闻的呼吸骤然一乱。

“那些画像……”景谡在亲吻的间隙低声问道:“你都看过了?”

“嗯……。”

“记得画的是什么人吗?”景谡的唇瓣在他颈侧流连,指尖灵活地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声音微颤:“不记得……”

景谡的手指覆上他的心口,指尖轻轻揉捻着,段令闻顿时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真不记得了?”景谡的唇贴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带着力道掐了一下。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难耐的低喘,他想要挣脱,却被景谡牢牢禁锢在怀中。

“既然看了,为什么不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景谡继续问他。

段令闻呼吸紊乱,勉强维持着清醒,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景谡让他转过身来,如许诺一般,郑重道:“画像与城中流言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段令闻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一只手掌扣住他的后颈,指尖没入他散落的墨发间。

“嗯……”段令闻从交缠的唇齿间漏出一声轻哼,双臂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景谡顺势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直到察觉到怀中人身体轻颤,他才稍稍退开些许,将人压在身下。

衣带不知何时已被全然解开,襟口松散地滑落。段令闻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脚趾都蜷缩起来,将泛红的脸颊埋入景谡肩窝。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织。段令闻颤抖着开口:“倘若……我、我没办法怀我们的孩子……”

“我们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是。”景谡俯身吻上他眼角的泪痕,看着他迷蒙的双眼,低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段令闻的眼睫轻颤,他的手臂环上景谡的脖颈,而后仰头吻上他的唇。

烛火轻摇,一室旖旎。

…………

如景谡所说的,长安城中无人再谈及选秀之事。只因在隆冬之际,宫中传出,新帝景谡身体抱恙,皇后段令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什么选秀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天冷地寒,但后来有传闻,是之前北蛮入关时,新帝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奸计,中了北蛮的毒烟,现在身体都还完全好。

不知是不是毒烟的后遗症,景谡连性情都变了。朝臣若有犯错,他不顾昔日功勋,或将人打入牢狱,或罢黜官职,或贬离开长安。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出列,参了礼部侍郎刘敏一本,责其在花楼流连,夜宿不归,有损官箴。

刘敏是早年就追随景氏的旧人,虽能力不算出众,但一直勤恳本分。此番被参,他当即跪地请罪,连声辩解那日只是同窗旧友相聚,多饮了几杯,并未做出更出格的事,恳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被罢免了官职。

满朝文武皆惊。流连花楼固然有错,但依照旧例,至多是罚俸,刘敏罪不至此。几位与刘敏交好的老臣欲出列求情,却被景谡一个眼神慑住,话堵在喉间,不敢再言。

刘府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刘敏之妻抱着幼子,哭求到了几位交好的勋贵府上,却无人敢在此时触怒陛下。走投无路之下,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求到了段令闻头上。

段令闻听闻此事后,沉默片刻。他亦觉得景谡此番惩处确实过重。刘敏其人他了解,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此举更多是行事不检,小惩大诫即可,罢官的确不妥。

他找到了景谡,说明此事。

很快,在段令闻的说情下,刘敏官复原职,只是被罚了半年俸禄。

这一件事传开,很多人便找上了段令闻求情。一些合理的诉求,段令闻自然不会不管,他条理清晰地向景谡阐明事情缘由。

而大部分情况下,景谡都会答应,甚至让他自己做主,无须经过他的点头。

这一来二去,段令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第75章 朝政变局

暮色渐沉, 寝殿内。

景谡倚在床榻上,手中书卷半掩, 眉宇间倒是看不出半分倦色。

段令闻端着黑漆药盘走了进来,将那一碗浓褐色的药汤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随即坐在床榻边缘。

见状,景谡放下书卷,很自然地伸手去端药碗,准备像前些日子一样,将这药汤一饮而尽。

然而, 段令闻的手却先他一步, 将药碗往后挪了些。

景谡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道:“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

段令闻的目光落回到那碗浓褐的汤药上,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随即端起那碗药, 手腕一转, 碗沿已凑向自己的唇边。

景谡神色微变, 一把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 让碗中的药汤晃荡了一下, 所幸并未溅出。

“这药不能乱喝。”景谡从他手中夺走了药碗,将其放在一旁。

从他的神色来看,段令闻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问道:“你喝得,我为何喝不得。”

景谡笑了笑,“你没有中北蛮的毒烟, 怎么能乱喝药。”

“那你呢?”段令闻凑近了些,反问道:“你真的,中了毒?”

景谡闻言,脸上的笑意未减,他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奇怪的问题,“自然是真的。”

段令闻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景谡那双含笑的眼睛。然后,他缓缓地将脑袋埋在景谡的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知道了。”

像是在确认他的话,又像是,他知道了这所谓的“毒”是什么。

从始至终,景谡根本就没有中什么毒,段令闻只怪是自己太过迟钝。这般大事,连他也被蒙在鼓里,若按常理,他本该气恼。可此刻,他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怨怼。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景谡煞费苦心地布下此局,无非是为他铺路。景谡借着“中毒”休养之名,让他一步步走上朝廷,一步步掌控权力。

景谡的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身,掌心温热地贴在他的后腰处。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怜爱地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而后,他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蓦地收紧。下一瞬,手臂微一用力,就着这个环抱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随即利落地翻身,将他压在床榻之上。

身体陷入锦被,段令闻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上方景谡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眼底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只剩下灼灼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流。

景谡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段令闻的耳廓。他俯下身,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段令闻泛红的颈侧。

纱幔落下,烛火轻摇。墨色青丝铺了满枕,逶迤堆叠的衣袍间,一段肤白的手腕若隐若现,轻轻战栗,晃得人心神微动。

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腕骨,随即缓缓游移,将那下意识想要蜷起的手紧紧扣住,掌心紧密相贴,循着指间的缝隙,直至十指交缠。

烛火不知何时已燃至半截,寝殿内光影愈发朦胧静谧。

景谡将人搂在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开黏在段令闻颊边的一缕湿发。

段令闻在困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像是轻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轻声应和了一声。

他总觉得……还不够。

他亏欠了段令闻太多,庇护、权柄,似乎总觉得远远不够。

他深知,无论是景家军旧部、前朝归附臣子,还是天下士人,他们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不过,这一回,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启明三年。

新朝建立的第三个年头,是暗流涌动的朝局变革。景谡借“中毒”静养之名,让段令闻开始堂而皇之地立于朝堂之上,代君理政。

他提拔寒门庶族,为打破旧制,开辟新科举。即废门第之限,除性别之桎梏,无论士族寒门,男子、女子乃至双儿,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应试,唯才是举。

这是打破上千年的规矩,触动的是整个士族阶层的根本利益。

新政颁布,天下震动。褒扬者有之,斥其为“搅乱纲常”者更多。尤其是那些凭借门荫世代为官的旧族,反应尤为激烈,联名上书的奏疏几乎要堆满御案。

段令闻却稳坐政事堂,手段雷霆。他借着考核政绩之名,将几个跳得最凶、却又庸碌无为的旧族官员罢黜出京。

启明四年。

新政推行已逾一年。朝堂中,寒门与女官、双儿官员的身影渐多,虽仍不免遭遇异样目光,却已能站稳脚跟,施展才干。然而,千年积弊非一日可除,暗处的抵抗从未停歇。

其中,有一门阀士族不满双儿当政,公然煽风点火,联名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言书。

书中不言新政利弊,却大谈“天道人伦”、“乾坤有序”,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女子与双儿参政乃是逆天而行,会招致天谴,祸及国运。

奏疏最后,更是含沙射影地指出,此等乱象之源,矛头直指段令闻。

这道奏疏,煽动性极强,不仅使得旧族势力再次蠢蠢欲动,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心生疑虑。

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坊间蔓延,甚至编排出一些关于“妖术”魅惑的荒唐故事。

段令闻对那门阀士族进行了彻查。不过旬日,那士族侵占民田、纵仆行凶、贿赂官员乃至好几桩陈年命案的铁证,便被整理成册,呈于御前。

最终,那士族家主被投入诏狱,其族人亦被牵连查办。

朝堂之上,瞬间噤若寒蝉。

至启明四年秋,这场由万言书引发的政乱逐渐平息,却也让某些蛰伏的势力窥见了端倪。

既然段令闻的权势根植于帝王的宠幸,那么,若能分走甚至夺取这份宠幸,岂非风水轮流转?

而皇帝正值盛年,中宫空悬,身边长久以来竟只有一人……

启明四年,冬。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景谡斜倚在软榻上,手边堆着几份刚呈上来的奏折。他随手拿起一份翻阅,看着看着,唇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段令闻坐在他旁边,闻声转过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景谡将手中的奏折往他那边随意一推,眸中笑意流转,“要不,你自己看。”

闻言,段令闻疑惑地拿起奏折,目光扫过。这是一份言辞恳切的劝谏书,先是引经据典论述帝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的重要性,紧接着便话锋一转,暗示皇室独宠一人,不利于国本稳固。

其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又连续翻看了另外几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推荐的人选不同,有的是某世家精心培养的嫡女,有的是某士族号称姿容绝世的子弟。

段令闻将奏折轻轻放回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

见状,景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他以为段令闻不会在意,甚至是将奏折丢到一旁,却唯独不该是这般沉默的样子。

“闻闻。”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放软了些。

段令闻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平日里清亮沉静的眼眸,此刻有些暗淡。

景谡轻叹一声,随即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

景谡道:“我已和叔父说过,待明年开春后,我便会立景继为储君。”

段令闻怔了一瞬。

景继的确天资聪颖,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

“这不一样……”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带着些许委屈,哑声道:“景谡……这不一样。”

他双手搂上景谡的脖颈,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心底盘桓了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愿望说出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有时他会想,是不是他上辈子不珍惜,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这些年来,他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一次次抱有希望,再一次次失望。

景谡眸间的墨色,瞬间浸染了所有情绪,揽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微微收紧。

他们的孩子……也曾来过他们身边。

这件事,是两人心底的痛。

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里。他沉声道:“好。”

景谡没有再说话。他俯身,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他走得极快,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内室。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为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景谡将他轻轻放在榻上,身体随之覆下,阴影笼罩下来。

“景谡……”段令闻轻唤,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嗯。”景谡轻声应道,而后低头覆上了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掠夺意味,仿佛要将他方才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悲伤都吞噬殆尽,让他忘记一切,只记得眼前。

衣衫不知何时被尽数褪去,散落在地。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但很快就被另一具滚烫的身躯覆盖,又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景谡轻吻着他的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脖颈、锁骨,乃至全身,都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