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我告诫自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转身就跑。

跑到一半,狗皇帝又冷冷道:“沈缨,滚回来。”

……这是想让我往哪个方向滚呢?

见我迟迟不动弹,李斯焱不耐烦了,把剑一扔,大步向我走来,目光锐利如鹰隼。

眼看着玄青的衣袍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后退两步,后背靠上了朱红的柱子。

李斯焱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像揪小鸡一样揪到了书案前,指着桌上空白的宣纸凶狠道:“你不是史官吗?袁奕山这个老狗抗旨不尊,你怎么又不写了?”

我的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尾椎骨一阵生疼,妈的,狗皇帝下手真猛。

我自是不怕他,怒道:“我又不知陛下和袁大人都议论了些什么,当然写不出。”

李斯焱冷笑道:“写不出?养你这废物有何用?若不是朕还要一个名声,凭你三番五次地犯上,早该送你下黄泉了!”

我拍案而起,语气比他还凶:“好得很,左右我也死不了,不如把嘴瘾过个够本,李斯焱你下这样欺负人的旨意,还不许人家袁大人斡旋一二了?净欺负兵部势弱,有种你去动别的衙门啊,北衙定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不二,没准儿还能早晚三炷香喊你祖宗呢!”

他连连冷笑,讥诮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份急公好义之心,只可惜是个糊涂的蠢货,袁奕山这厮一天天装得可怜样,不是卖惨就是哭穷,实则大笔的款子都落入了他们兵部上下的私库里,都堪称窃国了,你也别以为你有多通透,袁奕山这种官场上浑水摸鱼几十载的老油子,早已捞得够本儿,死不足惜。”

我又被他的不要脸震撼了,窃国?他屁股底下的龙椅都是从他亲哥手里抢来的,竟有脸提窃国?

“口说无凭,你不派人调查清楚,空口便说袁大人贪污,即使你是皇帝,道理也不在你这一边儿,除非摆出铁证,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记。”

驴脾气说来就来,我梗着脖子与其对峙。

被我凶了一通后,他的怒气渐渐歇了下去。

他冷静下来,绕着我的书案转了好几圈,突然间大概是觉得这个动作很蠢,硬生生停了步子,居高临下地问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北衙与兵部之间的私怨,袁奕山的心思,你都是从何而知?”

他开始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天性里的多疑敏感此刻一览无余。

“因为我是先王残部派来的女细作,特特装扮成沈家的女史官,以图伺机杀了陛下,好迎小世子入长安,怎么样,这个故事陛下满意吗?”

我反唇相讥。

李斯焱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或许是想来掐我的脖子,我警惕地盯着他,微不可见地往后靠了靠,好像后头敦实的大柱子能让我安心点似的。

他蹲下身,揪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眼里藏着压抑的怒焰,森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对我道:“你这个笑话,讲得糟糕至极。”

我轻声道:“你不是也没信。”

他不作声,仍然捏着我的下巴不松手,食指在我的下唇上轻轻摩挲而过,我强忍着恶心,继续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

良久,李斯焱松开了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先前捏我下巴的几根手指先是伸开,又攥握成拳。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自然没有这等本事,若真是派来的斥候,起码该装得乖顺讨喜些,哄得朕开心了,说不定也能赐你一个宝林御女之流当当,那样不是更方便你下手吗?”

宝林?御女?

我全身的血又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居然拿这种女人羞辱我!

刚刚伪装出的乖顺统统碎成了渣,我气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道:“我呸!谁要给你当小老婆!李斯焱你……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

见我炸了毛,李斯焱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笑道:“王八蛋还是下流胚子,想必我们知书达理的沈起居郎也骂不住更脏的词儿了吧,不如让朕这个粗人教你几个?”

论脸皮厚度,我当然比不过李斯焱这个浑球。

为防止自己在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胡乱抱起了纸笔,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跑出了延英殿。

狗皇帝在我背后纵声大笑,笑声十分张狂。

魏喜子见我黑着脸回了御书房,小心翼翼问道:“沈起居郎怎么了?可是陛下为难了你?”

我冷笑:“记下来,统统记下来,上无故削兵部尚书袁奕山左耳,侮起居郎沈氏,其行暴虐难言,其言颠倒不堪!”

魏喜子提示我:“当秉笔直书才是。”

我正在气头上,心想又不是你被调戏,站着说话不腰疼!

即使开始了工作,紫宸殿里的日子还是无趣又难捱,尤其是当你拥有一个处处找茬的仇人顶头上司,那就是双倍的难熬。

某日李斯焱骂了中书舍人一句难听的脏话,不巧被我给记下来了,他觉得自己骂得不够到位,非让我再加一句更狠的,我义正严辞拒绝了他,被他一怒之下罚去御膳房烧柴。

御膳房烟熏火燎,我一边咳嗽,一边恨恨对看管我的管事抱怨:“……人家皇帝打板子禁足,他可倒好,不是罚烧柴就是罚倒夜香,劳动在他心里是有多可怕啊。”

管事充耳不闻,无情道:“接着扇,再用力点。”

李斯焱新皇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史官又去烧先皇余孽。

说是余孽,其实也都是他亲哥的儿子,当日我的老师郭先生出宫报信,才让两个小世子侥幸捡了条命,被老仆保护着远远逃去了南边。

为了此事,郭先生挨了不少刑罚,后来是我卖了我阿爹的手记,才让李斯焱放了郭先生一马。

可是这份手记换回了郭先生的命,却没保下这两位小王子,两个月后捷报传来,他们的遗骸被运回了帝都,草草葬在长安城郊一座土山上。

可怜这两个孩子,不过垂髫之龄,就这样命丧于自己的亲叔叔手下。

李斯焱说过,斩草要除根,由于早年的卑贱经历,他的行事风格一向狠辣而不择手段,时常叫我不寒而栗。

他连血脉相连的手足都能痛下杀手,何况是几个不相干的史官。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愧疚。

我入宫是在春天,尚有料峭轻寒,待得暑气带走最后一点凉意,长安的夏季轰然而至。

酷夏炎热,人心躁郁,在不安氛围的影响下,李斯焱处理公务的速度也加快了,七月初三这天,他连着流放了好几个被查出贪腐的郎官,震惊朝野。

我震惊地看着这份流放名单,只觉得离谱极了,脱口而出道:“这些大人各个都出身望族,世代簪缨,家私岂止万金,怎么可能贪墨这点赈灾的蝇头小利?”

李斯焱正在歇息,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玩着左拾遗孝敬的白玉玛瑙杯。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嗤笑道:“望族?没他们这些望族巧取豪夺,变着法儿搜刮民膏民脂,户部也不至于连田赋都收不上来,朕找个借口办了他们,不过是把该拿的拿回来罢了。”

“可那也不能诬良为盗,胡乱流放,”我严肃道:“一码归一码,即使他们真的贪墨,也罪不至此,人家数代勤勉积攒的家业,被你轻轻巧巧夺走填了国库,这不合律法。”

李斯焱用白玉玛瑙杯敲了敲我的脑袋,似笑非笑道:“知道吗沈起居郎,朕最厌恶你这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你觉得律法是谁来定的呢?如果律法有用,那为什么百年来门阀当国,民怨四起,还让朕这个不仁不义的人当了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淡淡道:“史书无趣得很,唯独这一句有些意思,那些望族吃了那么多年肥肉,也该吐出来些了。”

“况且,”他顿了顿道:“已走到了这儿,不收拾他们,便轮到朕收不了场了。”

我一时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焱又敲了我的脑门子一下道:“杵在这里做甚,记下来。”

我懵懵懂懂地拿起笔,草草记下了他的言语。

那时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顺应某种趋势,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在李斯焱一朝,许多看似不合理之事,背后都有他的道理。

他动了几个望族子弟,掠劫财富来充实国库,其实打压望族自前朝起就被提上了日程,兴科举兴了那么多年,士族们早已不复昔日荣光,李斯焱此刻打劫他们,表面看是他雷霆手段,其实未尝不是他不得不为之。

他放着一群精明能干的臣子不用,偏偏挑了脾气坏的我,以及蠢乎乎的魏喜子: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来当他的近臣,或许是他也没有底气能拿捏住那些个才俊,所以才索性让两个笨人在旁伺候。

甚至他的即位,有时我仔细想想,都会不寒而栗,按本朝先例,成年皇子都该外放出京的,可为什么先皇迟迟不下诏给他授职呢?先太子与其不睦已久,先皇却从不从中调解,甚至态度暧昧,颇有养蛊的架势,而且……先皇知道太子不利生育,抱养了二皇子的两个儿子,如果他真的想让太子顺顺当当即位,那为何不好生帮忙瞒着,却让整个朝堂最刚正的我阿爹把此事记录下来呢?

这些幽暗的东西都藏在史家简略的笔墨后,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可不管后来体悟到了多少东西,当时的我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傻瓜,只知道白天当差,晚上剪纸钱,单纯地不快乐着。

中元那日,我剪的冥币刚好攒满了两篓子,午后,我抱着那两篓子冥币去找庆福──也就是每天跟着李斯焱的那个内廷总管,告诉他,我想祭拜亲人。

庆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没门。

我只觉不可理喻:“本朝以孝安天下,你们却连祖宗都不让祭拜,这是什么道理?”

庆福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道:“沈起居郎,天下人莫不为陛下的子民,你在宫里祭拜父母,若不慎引火走水,岂不会伤到陛下吗?若是烧着了陛下,那不就是不孝了?”

好一个闭环逻辑,说得我无言以对。

庆福走了,我站在紫宸殿一角,手里抱着两篓子冥币心痛难言。

这感觉就像是你挣来了家财万贯后衣锦还乡,乡亲却告诉你令堂令正已仙逝多年,坟头草都长出了两尺高了。

去求求李斯焱吗?不,旁的事也就罢了,涉及我父兄之事,我不想要他的丝毫恩惠。

看着这两篓子冥币,我鼻子慢慢地酸了。

──人就是一种容易被小事击溃的生物,我想起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被迫伴在喜怒不定的仇人身边,逢中元之夜,连给去了阴间的亲人送点钱都不行,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站了一会儿后,我抱起两个篓子,用袖子擦掉泪水,慢慢走回紫宸殿。

回殿时看到庆福正候在书房外面,他告诉我,中书省刚遣来了个主书,给皇帝送起草好的诏书,魏喜子在里面做书记,暂时用不到我。

我情绪低落,随口哦了一声。

庆福扫了我一眼,冷漠地提醒道:“沈起居郎,你的眼睛肿了,回去打理好,莫在御前失仪。”

我气哼哼道:“我便是把自己收拾得和仙女儿一样,你们陛下照样瞧我不顺眼。”

庆福努了努嘴,这个幼稚的神态和他松垮的脸极不相配。

我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候了一会儿,问庆福道:“里面是田主书还是于主书?”

庆福本不想回答,被我歪缠得烦了,不耐道:“是个新来的,姓孟,名字不知。”

我傻了,眨了眨眼,只觉口干舌燥。

“是叫孟叙吗?”

我小声问道。

庆福不高兴道:“都说了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去把眼睛消消肿,瞧着跟个核桃似的,真难看。”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如离弦的箭一样直冲回了我的房间,慌忙翻出了脂粉,对着铜镜仔细地涂上膏子,再拿细粉盖住,最后匀了口脂点在唇中。

──上班不值得让我浪费化妆品,但见情郎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