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家人。
家庭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概念,我不确定我和李斯焱,还有禾曦,我们可不可以称为一个家庭,或者说是,我们是否有这个资格?
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在长安郊外四处闲逛散心的时候,我问了许多人这个问题,以前在紫宸殿的同事们当然都让我安生当皇后,上官兰和另几个女孩劝我借这个机会游历四海,跑得越远越好。
他们都给了明确的答案,只有孟叙对我说,想不通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去一边,与其纠结于微妙的感情纠葛,不如去想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我会嫁给你。”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孟叙道:“嫁给我,然后呢?”
我想了想:“……应该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史馆当差?”
孟叙笑起来:“你看,答案其实就在你心里,人生百年,比情爱重要的事情多得多,你有天赋有才华,更不该困囿于这方寸之间。”
我被他说得一怔,忍不住搬来了小椅子,希望听他多夸我两句。
孟叙严肃道:“终日无所事事,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这样的日子偶尔还好,长久地过下去无异于坐牢一般难捱,心思郁结也是寻常,以前你不能选,可现在可以顺从自己本心,缨缨,你该回到史馆去,那里才是最适合你,让你承接沈家衣钵的地方。”
我抓错了重点:“你怎么突然不叫我皇后娘娘了?”
孟叙严肃的面容瞬间破功,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因为这些话是以孟哥哥的身份对你说的,你喜欢的话,臣这就变回孟爱卿去。”
我立刻道:“别,还是孟哥哥吧,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跪我,烦死人了。”
孟家世代书香,祖上出过太傅,国子监祭酒等等一系列教育界泰山北斗,在教育人这一方面具有突出的祖传天赋,从小就爱和我玩私塾先生的角色扮演游戏,他扮先生,我扮他的课代表,上官兰本色出演课堂上打瞌睡的学渣。
好的教育是引导,是循循善诱,是帮你找回或认清真实的自己,孟叙恰好精于此道。
他精妙地点醒了我,及时把我拉出了纠结的泥沼,是啊,我无需思考如何应对李斯焱,只需过好我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个好史官,当一个好的记录者。
如果有闲暇,我也要写传奇话本,要去郊外踏青,要去芸娘的铺子吃玉露酥山。
我对孟叙张开手臂:“谢谢孟哥哥提点,咱们抱一抱!”
孟叙这会儿倒是谨慎起来了:“……于礼不合,陛下瞧见了又要误会。”
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他算哪根小秋葵,给老娘滚边儿去!”
一听说我想回史馆当差,上官兰吓得把小面干扔出了三尺远,问我:“你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摇着我肩膀又问了一遍:“你回史馆当编撰?醒醒啊!你就这么爱给皇家打工吗?不觉得糟心吗?”
得知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晕倒在雨里时,她都没这么震惊。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史官,最喜欢撰写文章,整理誊抄的活计,当起居郎的时候还勉强能碰一碰这些,可后来越发不能了,如今细细想来,我这心病不只是产后情绪不稳所致,也有怨恨自己无用的原因。”
好逸恶劳的上官兰同学自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可见我说得一本正经,神态认真,摇我肩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人活一世,吃穿住行之外,还有价值感和归属感的需要,如果没有许多个信念支撑,人的心气迟早会垮掉。
我看似皮实,其实心灵非常脆弱,不巧正属于失去信念后,心态垮掉的那批人。
山呼海啸般的抑郁情绪正好撞上了孕期,雪上加霜。
产后抑郁和长期担惊受怕所致的症候,单靠孟叙上官兰他们陪着四处游玩是无法全部退去的,我终究需要回到我爱的事业中,拿起笔,端起砚台,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来取得心灵的安宁。
李斯焱锤断了我的诸多支柱,事业,家族,青梅竹马之谊……现在又试图一个个修补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非要把我折磨成这样,才意识到我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占有欲,我在心里叹气,李斯焱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真让人火大啊。
不过好在他在真把我逼疯之前悬崖勒了马……唉,算我诸多不幸里唯一的幸事了。
上官兰眨眨眼:“可是缨子,你阿爹和阿兄都因此身亡,你还要回那伤心之地吗?”
我想了想:“你可能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其实他们三个不是死在史馆里,而是死在宣政殿上,他们死后第四天,我就跟着皇帝去上朝了,早已伤心过了,不碍事。”
上官兰总还是有些不甘心,这丫头最大的好处是意气用事,最大的坏处也是太意气用事。
“可这样不是便宜了皇帝吗?他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给他写国史?”
上官兰目露不忿之色:“你就该花着他的钱,白用他的侍卫,把江南江北都游历一遍,等他跪着求你个三五载的再搬回长安。”
我严肃道:“你这话不对,写史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以及后世万代子孙,这是一种传承。”
上官兰毫不留情戳穿我:“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吗?”
我大惊:“小兰,你最近怎么如此智慧?这不像你啊!”
上官兰得意地哼了一声,突然倾身勾住了我的脖子道:“我还是觉得不能轻易便宜了这孙子,这样吧缨子,你不是有个姑姑嫁到洛阳去当衙门书吏了吗?你就去她那儿写城志好了,天高皇帝远,他可不就管不着你了?”
我缩了缩脑袋:“姑姑家啊……”
回忆起我那俏丽泼辣,雷厉风行的姑姑,我略有些发怵:“我好久没见她了。”
上官兰道:“正是许久未见,才该去瞧瞧啊。”
见我不语,她道:“嚯,莫非你还记得小时候她拿扇子打你屁股的事?”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姑姑沈衣,年少以文才扬名,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是全家上下唯一敢使用不人道武器揍我的人。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随夫去洛阳上任后的第三个年关,她回来省亲,见我文章仍做得不好,火气上头,又逮着我一顿爆锤。
后来家里遭难,我进宫给李斯焱当起居郎,她给我寄过一些信,只不过都被李斯焱截流了,因为狗皇帝不希望我与除他之外的人有过多联系,即使是亲人也不行。
沉浸于往事之中,一时唏嘘。
确实……是该去瞧瞧她了。
时间不等人,上官兰已经风风火火开始准备起来了:“好得很,就这样办!缨子,我这就去信给她,咱们准备好长袭洛阳──”
我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长袭!你可少看点平阳公主挂帅传吧!”
上官兰把信寄出去后,孟叙告诉我,在长安盘桓太久终归不妥,如今职已述完,调任令已到手,他要收拾收拾回扬州上任去了。
我立刻放下了筷子:“你要走啦?吏部放你了?”
孟叙慢慢悠悠道:“托你的福,皇帝现在可是半分都不敢惹到我头上,我不过是隐晦地提了提,他就着人去吏部催了。”
上官兰问:“那他一定顺便给你升了个官吧。”
孟叙把调任随意递给我们,我们打开一看,果然发现他被李斯焱调去了个好缺,升官又发财。
这个职位比上官兰嫁的夫君还要高了,她难免有点眼红,无意中说出一些隽永的刻薄话:“皇帝真不地道,这么一升,外头人都要觉得你卖妻求荣呢。”
孟叙挑眉:“哦?长安人如今这么听风就是雨吗?”
上官兰道:“你倒是还好,缨子已经快成祸国妖姬了。”
我托腮,真诚发问:“我不是罗刹魔女,太岁凶星,千年狐妖吗?怎么又成祸国妖姬了?”
上官兰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它们并不冲突啊缨子。”
除了关心孟叙的事业外,席间我们谈起了一些轶事,多数与宫里有关,最近我的心病慢慢地被治愈了,不再视皇宫和皇帝为洪水猛兽,看到了我的转变,上官兰和孟叙他们也渐渐重新在我面前提起宫中之事。
上官兰说,下岗的先皇后温白璧上奏,要求给自己挑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建道观,皇帝准了。
好魔幻,我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这他都能答应?老娘当年怎么就没有这个待遇?”
孟叙补充道:“……因为她打的旗号是为小公主祈福,不但写了长长的祝词,还主动去信要求边疆的叔伯们回长安为小公主过周岁。”
我:………
不愧是她,永远能精准拿捏客户需求。
温家世代勋爵,显赫非常,她那几个厉害叔伯看李斯焱不甚顺眼,但也没有起兵造反的那份闲心,就像是将就着不和离的夫妻一样。
愿意来给公主贺生日,这算是颇给面子了,温白璧功不可没。
李斯焱挑宠妃的眼光极瞎,挑皇后倒是挑得不错。
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们或许也会相敬如冰地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