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隐隐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妄念
风传竹隙, 鸟鸣啾啾,云彻明屈指拂过弓弦, 指尖一碰便弹起细微的振响,像极了他此刻按捺不住的心,手在弓上,目光却黏在院门口。
银蕊瞧得分明,打趣道:“时辰还早,景少爷估摸才起呢。”
云彻明抿了抿唇,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箭杆上的缠绳,羽箭在掌心转了半圈,又轻轻搁回原处。
银蕊在一旁偷笑, 之前的家主虽厉害,可冷冰冰的, 像高台上的菩萨, 遥不可及,自打景少爷来之后, 终于有点活人的样子,会笑, 会期待,会生气。
“家主, 不然奴婢去问一声?”天麻麻亮,家主就起身了, 弓箭擦得锃亮,给白景备的甜糕还温在灶上,哪是等,分明是盼。
云彻明这才有反应,“不用, 让他慢慢来。”
闻言银蕊不再多言,静静陪着云彻明等待。
转眼,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云彻明终于动了,将羽箭一一归进箭囊,眼底漫开笑意,“银蕊,把备好的糕点带上,再带一些酥糖。”他记得白景爱吃甜的。
“是。”银蕊下去准备。
云彻明背起弓,朝门外走,仰头看了看,天是透亮的蓝,微风徐徐,是好天气,这样好的天,骑马打猎最是舒适,他应该也会喜欢。
云彻明特意站在显眼处,好让来人一眼看见。
噔噔蹬。
一连串的脚步声。
来了!
云彻明心猛地一跳,忙抬手理了理衣襟,拂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脚步声越发近了,嘴角刚要往上弯,笑意却像被冻住似的,猛地僵在脸上。
永书匆匆跑过来,额角沾着汗,神色有些局促,不敢看云彻明,怯怯道:“家主,”云彻明观他神情,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永书声音细若蚊蚋:“景少爷让小的来传话,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他说,赌约延后。”
云彻明只觉喉咙梗塞,胸腔像漏了风,止不住的发凉,他攥紧拳头,指节捏得泛白,“没说是什么事?”
永书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景少爷只说‘急事需即刻处理’,让小的务必跟您说声抱歉,还说……还说下次一定陪您去,多久都成。”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景少爷走得急,小的瞧着方向,像是往曹斜街去的。”
曹斜街?
云彻明眼神顿时变得晦暗,没记错的话,顾彦鐤就住在曹斜街。
顾彦鐤,又是顾彦鐤!
白景跟顾彦鐤到底是什么关系?
“知道了。”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永书还想说些什么,见云彻明神色沉得厉害,终究没敢多言,只道了句: “小的先回去了。”匆匆离开。
天气转凉,树叶泛黄,风卷着落叶飘过,落在空荡荡的石阶上,沙沙响着,像在笑他方才的满心期待,全是自作多情。
云彻明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往院里走,每一步都像灌了铅,僵得发涩。
这时银蕊提着食盒过来,声音里还带着雀跃:“家主,甜糕和酥糖都备好了,热乎着呢!” 她目光扫了圈空荡荡的院子,疑惑地眨了眨眼,“咦,方才明明听见有人来了,景少爷呢?”
“他不来了。”云彻明坐在桌边的凳上,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发挡着眉眼,瞧不清神色。
银蕊顿时噤声。
“急事……”云彻明低声重复,什么急事,急到连当面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是顾彦鐤又找他了?还是有别的人、别的事,比跟他的约定更重要?
银蕊瞧着他这模样,大气都不敢出,悄悄提着食盒退了出去。
——吱呀。
门关上了。
云彻明抬手,面无表情扫落桌上的茶盏,可胸腔里的堵意半点没散,他又伸手从箭囊里抽出根羽箭,狠狠一折。
一根,又一根,断了的羽箭落了满地。
门外的银蕊听得心头发紧,身子猛地一哆嗦,脊背凉飕飕的,她跟着家主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这样。
隐隐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断箭的锐棱刺破掌心,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来,紧接着,那些压在心底的阴暗念头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满地断羽上,将白染红,红得扎眼,连带着云彻明的眼底都漫开一层猩红。
怎么才能让白景像自己一样爱呢?
怎么才能让顾彦鐤从他们之间消失呢?
好像也不难,只消……
不,不行。
云彻明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荒诞的想法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
先生自小教他 “君子当克己复礼”,困人自由是不义,伤人性命更是罔顾礼法,他怎么会生出这样卑劣的心思?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喊:他明明答应你的,为什么连面都不见就爽约?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待你?
“不窥探,不妄念。”他对着空荡的屋子喃喃自语,“他对男子没兴趣,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的……”可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不由自主飘向巷口,飘向曹斜街的方向。
云彻明站起身,随手拿过一本书,不断诵读,试图用圣人之言压下心中的妄念。
平常振聋发聩的字句此时像隔了层雾,怎么也落不到心里去,反倒让焦躁越发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云彻明“啪”地合上书本,他想去看看,看看白景到底在忙什么,看看是什么急事让他连一句解释都吝啬。
哪怕是窥探,他也想知道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压不住。
云彻明没惊动任何人,连掌心的血都没顾上擦,脚步快得发飘,几乎是逃着冲出知止居,朝曹斜街的方向去了。
顾府。
荀风问:“急匆匆找我来是不是有神秘人的消息?”
“查到几个可疑人,正在审问。”顾彦鐤目光沉沉地锁着荀风,眉峰不自觉拧起,语气里满是探究,“你瞧着与先前全然不同,到底哪个模样,才是真的你?”
荀风还指望着他抓神秘人,态度不自觉好了些,笑道:“之前是乔装,现在才是真的我。”
“过来,我摸摸。”顾彦鐤被骗怕了,伸手要摸荀风的脸。
荀风忙侧身避开,又怕他多心,干脆抬手自己扯了扯脸颊,指尖再捏了捏鼻梁,动作坦荡,“是真的,没易容。”
顾彦鐤收回手,话锋一转:“你在云府这些时日,过得可还顺遂??”
“挺好的,他们待我不错,毕竟我是云府的表少爷嘛,项轩,那几个人什么时候能审出结果来?”
“应该快了,昨天半夜抓的。”顾彦鐤忽然道:“你和云彻明和离罢。”
“!”荀风吓了一跳:“什么?”
顾彦鐤一字一顿重复:“和离。”见荀风发怔,他又补了句,“你与云彻明之间,本就无半分情意,你当初娶他,也不过是为了任务,不是么?”
话音落时,顾彦鐤上前一步,宽大的手掌猛地扣住荀风的肩膀,指力重得几乎要嵌进衣料里。目光如炬,直直望进荀风眼底,“焚川,离开他。”
荀风心乱如麻,“不,不行。”
“为何不行?”顾彦鐤追问,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难道你……当真对他动了心?”
荀风脱口而出:“我才不会爱一个男人!”
“那就离开他好了。”
荀风还是摇头:“不行。”
“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荀风目光闪烁:“十五越来越近了,要是神秘人没抓住,而我又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我会死的。”
“所以,只要你性命无忧,就能离开他,对不对?”
“是。”荀风缓缓点头,只是垂着的眼帘下,眼底却绕着一丝莫名的不确定,真到了那时候,他还能像从前那般,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吗?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刀柳掀帘而入:“大人,审出结果了!几个可疑人中,唯有一人能对上作案时间。”
顾彦鐤正色道:“焚川,你随我来,亲自认认,看此人是不是你要找的神秘人。”
荀风难掩激动之色,也许今天就能解毒了!
三人快步往后院去,到了柴房外,刀柳上前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他侧身让开,看向荀风:“景少爷,您瞧瞧,是他吗?”
柴房里,一个男子蜷缩在地上,头发凌乱地贴在颊边,神色萎靡。荀风立刻蹲下身,目光先落在男子眼底,那双眼浑浊无神,全无神秘人眼底的阴鸷。他仍不放心,又伸手扣住男子的手腕,指尖捏了捏对方的指骨,触感与记忆里神秘人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全然不同。
希望落空,荀风眉峰瞬间垮了下来,声音里满是失望:“不是他。”
顾彦鐤安慰性拍拍荀风的肩膀,语气温和地安慰:“松江府地界广,手头的线索少,本就没指望一次就能揪出他。别灰心,总能找到的。”
荀风走出柴房,轻声道:“我也不想灰心,可十五的期限越来越近了。”每多过一天,离那未知的危险就更近一分。
“其实喊你来还有一事。”顾彦鐤道。
荀风不解地看着他,“何事?”
“自从上次听你说中了毒,我便立刻让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了信,请了孙神医过来。” 顾彦鐤笑道:“孙神医医术高明,说不定他能解你身上的毒。”
荀风闻言大喜,沉郁一扫而空,眼睛亮得像燃了星子:“太好了!”
顾彦鐤见他终于露了笑,自己也跟着勾了勾唇角:“按路程算,今日也该到松江府了。”
荀风急不可耐,“我去大门口迎他。”
顾彦鐤上前半步,与他并肩:“我陪你去。”
阳光漫过顾府的飞檐,匾额上‘顾府’二字浸在淡金余晖里,荀风立在阶前,目光直直望向街道尽头,风卷着他的衣袂,而身侧的顾彦鐤,视线落在荀风的侧脸上,认真专注。
云彻明看见的就是一副这样的画面。
他躲在树后,偷窥着自己的夫君。
后背贴着粗糙的树干,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明明是自己的夫君,此刻却只能隔着层层枝叶偷窥,心口像被细针轻轻扎着。
因角度,他看不见荀风脸上的神情,却将顾彦鐤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抬手,轻轻捻去荀风肩头沾着的一片落叶。
云彻明咬牙,白景不是不喜男子接触吗,他为什么不躲?!
风里飘来零星的对话,“神医怎么还没来?”
顾彦鐤的声音立刻接了上去:“别急,快了。”
神医?
云彻明靠在树上,后背的凉意顺着衣衫渗进来,谁受伤了?难不成白景受伤了?可自己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顾彦鐤一个外人清清楚楚,而自己作为白景最亲密的人不知道?
无数个疑问在心里翻涌,脚已经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想冲过去抓住白景的手腕问个明白,想质问他为什么要隐瞒。可掌心的疼意骤然清晰,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是偷偷来的,是在窥探,是君子所不齿的行为。
白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云彻明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远处驶来了一辆乌篷马车。
他看见自己的夫君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顾彦鐤紧随其后,两人肩并肩走得极近,顾彦鐤还侧头跟白景说着什么,他听得很认真。
直到两人陪老者一同走进顾府,朱红的府门缓缓关上,将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挡住,云彻明才缓缓松开了手。
掌心的血又渗了出来,染红了指缝,滴落在脚边的落叶上,起风了,风卷着更多落叶飘过来,落在他的鞋面,而他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趁着这股酸涩与不安,悄悄扎了根,那东西像藤蔓似的,缠着心口,扎进肉里,贪婪地吸着掌心渗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抽芽、生长。
第42章 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质问……
荀风失魂落魄的从顾府出来, 孙神医无计可施,看来神秘人说的没错, 这毒只有他能解。眼下这情形,再乐观的人,此刻嘴角也扯不出半分笑。
街上熙熙攘攘,银铃似的笑闹声裹着市井烟火气撞过来,荀风冷眼旁观,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悲凉,该死的神秘人!该死的诗选!羊巴羔子的,要是让他知道神秘人是谁他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也不知道云彻明怪不怪他失约。
荀风随性惯了,要是稀罕一个人, 变着法儿的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 一挥衣袖, 转身离去,半分不拖泥带水。
伤人心的事, 荀风常做,所以这一回他也没在放在心上。
在街上闲逛半日, 待累到连手指头都懒得动时,才慢吞吞往云府走, 彼时已华灯初上,沿街的灯笼串起暖黄的光, 映得荀风的影子歪歪扭扭。
原先他住随尘院,和云彻明拜堂后搬去知止居,可两个男人同床共枕,怎么也迈不过去心里的坎,干脆抱着铺盖四处凑活, 活像条丧家之犬。
今日郁闷到极点,脚底下竟不自觉拐向了随尘院。
随尘院一片寂静,一盏灯也没点。
“我不在,下人们都懒散了。”荀风没在意,推门而入。
屋内黑得不彻底,隐隐有月光渗进来,像蒙一层薄薄的纱,连桌案的轮廓都瞧不真切。
走了大半日,滴水未沾,荀风摸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茶水早没了温度,涩得他猛咳两声,黑暗里忽然飘来一道声音,声线平淡,没有情绪:“回来了。”
荀风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茶壶“咚”一声掉到地上,茶水四泄。
鼻尖嗅到抹淡淡药香。
是云彻明!
荀风心稍安定,语气里却忍不住带了点埋怨:“躲在这儿装鬼吓人?”
高大的身影缓缓显现,云彻明从黑暗里走出,整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无端让荀风想到狼,瘆人的,绿油油的,风雨欲来的。
荀风自诩是个好猎手,不怕狼,他对云彻明的情绪了然于心,软了语气,带着歉意:“对不住,今日临时有事,没能赴约。”
“去哪了?”云彻明站着没动,宽大的肩背山一样屹立,将荀风完全笼罩。
自然不能让他知道神秘人的事,荀风道:“没去哪。”
“和谁一起?”
荀风:“一个旧相识。”
呵,旧相识?怕是老相好罢!
云彻明静静看着荀风:“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荀风压根没心思应付云彻明,神秘人的事已经够他烦了,他懒懒坐到凳上,闲闲道:“我累了,想休息。”
掌心的伤口在发痒,泛痛,云彻明咬紧牙关:“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荀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不明白,不过是失约一次,云彻明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为什么搞得跟天塌下来一样!
毒未解的忧虑、神秘人的威胁,还有此刻窒息的追问,全堆在一起,荀风面色也冷淡下来:“云彻明,我累了。”
云彻明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里浅淡的笑意,是低低的、带着冷意的轻笑,从喉咙里滚出来,一阵接一阵,止也止不住。
那笑声裹在黑暗里,荀风只觉得后颈的凉意又冒了上来,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顺着胳膊肘往下爬,连指尖都有点发僵。
“算了,你不走我走。”荀风往后撤了半步,按照以往哄女人的经验,这时候千万不要凑上前去自讨没趣,不如先让其冷静冷静。
云彻明忽然动了,身影骤然欺近,胳膊一伸就把荀风抵在墙上。
荀风脸贴在冰凉墙面,双臂就被云彻明死死扣在身后,他试图挣扎,无果。
“你,你想干什么?”荀风震怒,震怒里藏着点慌乱,这力道,跟从前咳血的云彻明判若两人。
云彻明的胸膛贴着荀风的后背,热意透过两层衣料渗过来,和墙面的冷形成刺人的反差。
他低头凑到荀风耳边,笑道:“难以忍受?”话音刚落,膝盖往前狠狠一顶,强势分开荀风的双腿,长腿楔在中间,把人牢牢钉在墙上,连脚尖都没法并拢。
“废话!快放开我!”这种受人桎梏的感觉令他万般不适。
云彻明置若罔闻,手指慢条斯理顺着荀风的小臂往上滑,那触感麻麻的,像过电,荀风汗毛倒竖,身子不由一颤。
“我看未必。”云彻明的手指来到荀风肩头,重重掸了掸,似要拂去什么,“你惯会骗人,我不信你。”
荀风的火气被彻底点燃,将云彻明骂了个狗血喷头,极尽所有他知道的脏话:“羊巴羔子的!云彻明,小畜生!你疯了!放开我!”
“我很清醒。”云彻明的手从背后绕到前面,指尖掐住荀风的下颌,强迫他抬头,指腹能摸到荀风绷紧的下颌线,“我清醒地看见你去找顾彦鐤。”
“!”
黑暗里,荀风的瞳孔猛地收缩,连呼吸都顿了半拍,原来如此,原来他看见了……
荀风气势顿时萎靡,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这就没话说了?”云彻明呼吸喷洒在荀风耳畔,热得烫人,激得荀风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彻明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病气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热度,他能感受到后背的胸膛有多炽热,也能感受到扣着自己手腕的手掌有多强劲。
荀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连挣扎的力气都弱了,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制不住云彻明。
“回答我!”云彻明掐着荀风下颌的手猛地收紧,指腹陷进皮肉,荀风齿间泛出酸意。
云彻明低喝道:“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荀风一时间竟答不上来,总不能说自己是个骗子,三番五次哄骗顾彦鐤,连带着对云彻明也藏了半肚子谎话。
不行!
不能说,说了不光诗选没着落,就连钱也会泡汤。
荀风闭了闭眼,“我和他只是旧相识。”
旧相识?旧相识!又拿这一套说辞搪塞他!云彻明冷笑:“呵,那孙神医也是你的旧相识吗?”
荀风猛然回头,“你跟踪我?”
“谈不上跟踪,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夫君在跟别的男人做什么。”
“云彻明!”荀风的胸口剧烈起伏,胳膊挣了挣却被按得更牢,愤慨的话冲口而出:“你无耻!”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云彻明的手终于松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影在昏蒙的月光里晃了晃,“所以这是你宁愿去跟顾彦鐤说生病的事,也不肯告诉我半句的原因,对吗?”
嗯?
听这话的意思,云彻明好像还不知道神秘人的事。
荀风眼睛一亮,紧绷的身子悄悄松了些,他顺着话头往下接,声音故意放软了些,甚至掺了点委屈的调子:“告诉你干嘛,让你和我一起伤心难过吗?”
“其实成婚后,我便察觉身体出了问题。”他顿了顿,眼底装着恰到好处的惶惑:“我,我不由想起道士的话,清遥,我不想你多心,怕你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所以才悄悄找了顾大人,请孙神医来给我看一看,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
道士曾说云彻明托生错胎,天生带着克亲近之人的命格,亲近者轻则病痛,重则折寿。
这番话,宛如巨石一下子把云彻明砸得头晕眼花,是他害了白景?他还满心猜忌,跟踪、质问,把人抵在墙上步步紧逼?还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他和顾彦鐤有牵扯?
嘴上说着喜欢,却连他藏着病痛都没察觉。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来,压得他胸口发闷,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云彻明踉跄着伸手扶住桌沿,慢慢往下滑,最终跌坐在凳上。
荀风见状,连忙挪到他身旁坐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清遥,别这样自责。” 声音放得更柔,拇指轻轻蹭着云彻明的指腹,试图传递点暖意,“真的是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云彻明慢慢抬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泪光,在昏蒙的月光下泛着浅淡的光,那双曾像狼一样冷厉的眼,此刻盛满了脆弱。
荀风心尖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他从没见过云彻明这样的模样。
可话已出口,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孙神医也说了,许是我早年间漂泊在外,风餐露宿落下的病根。从前总忙着奔波,没心思顾着身子,如今日子安稳了,身心一放松,那些强压着的不适,反倒都显出来了。”
云彻明低着头,歉意道:“对不起。”
“没关系。”荀风柔声道:“我知道,你只是太在乎我了。”
云彻明抿了抿唇,小心翼翼试探:“你跟顾彦鐤真的没什么?”
荀风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比刚才更真切些,只是眼尾还没完全放松,带着点无奈:“我和他真的没关系。”
“刚才……吓到你了吧。”云彻明终于抬起眼,直视荀风。
荀风点点头:“确实,从没见你那样过。”
云彻明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我被嫉妒蒙了心,变得不像我了。”
“以后不要这样,真把我吓着了。”荀风想到刚才云彻明的狠厉心头直发颤。
云彻明只道:“你,讨厌我了吗?”
“再问,我可就讨厌你了。”荀风笑眯眯道。
两人相视一笑,紧张的气氛松懈下来,这时,银蕊慌乱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家主,您快去看看吧!夫人不好了!”
第43章 怎么那么可怜 挑衅
云彻明紧握白奇梅的手不放, 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声声不断地唤着:“娘。”可白奇梅双目紧闭, 沉沉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荀风轻声询问银蕊:“怎么回事?”
银蕊双眼通红,哽咽道:“戌时一刻,夫人叫嚷着头痛,奴婢赶忙去请郎中,谁知,谁知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奴婢带着郎中匆匆赶来时发现夫人昏过去了!”
荀风心情沉重,白奇梅待他极好, 如亲子一般,想到方才扯的谎, 不由懊恼, 扇了自己一嘴巴,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再看云彻明, 他似乎被深深打击到,萎靡不振, 身上散发一股浓郁的哀凉。
这一刻,荀风后悔了, 后悔说谎,后悔骗人。
“娘一定会没事的。”荀风安慰云彻明也在安慰自己。
云彻明低低地说:“是我害了她。”
荀风心里一紧, 张了张嘴,一个字没吐出来。
“我害死了爹,害了你,如今连娘也……”
“不是这样的。”荀风眼睛酸涩,云彻明怎么那么可怜?明明什么错也没有却要背负所有。
云彻明嗓音沙哑, 对银蕊道:“把罗裙拿来。”
荀风双目圆睁:“清遥,你莫不是想?”
云彻明平静说道,“至少这样,你和娘,性命无忧。”
他认命了,妥协了。
银蕊在一旁掉眼泪:“家主,您这是何苦。”作为贴身丫鬟,她能看出云彻明对女装的排斥,身为男人却不得不扮成女人,这是何等的煎熬?
“去罢。”云彻明甚至有些温和地对银蕊说:“没事。”
银蕊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去知止居拿罗裙。
荀风心中五味杂陈,脑中天人交战,一半的他陷在水中,一半的他陷入火中,他想说出一切,想说出真相,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可另一半却说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忘了挨饿受欺负的日子吗?你忘了发善心后的背刺吗?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托付真心,没有人。
荀风攥紧拳头,再三告诫自己。
这一晚,云府灯火不熄。
云彻明换上女装守在白奇梅床头,荀风想陪着却被再三拒绝,无法,只能独身回了知止居。
知止居变得不一样了。
荀风环视四周,发觉屋里添了很多小玩意儿,艳俗的,金灿灿的,一看就价格不菲,这些摆件将知止居简朴素雅的风格破坏得干干净净。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
荀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云彻明。
受伤的云彻明,偷笑的云彻明,虚弱的云彻明,意气风发的云彻明,色气满满的云彻明,妒火攻心的云彻明……
无数个云彻明在脑中轮转,最后合为穿女装,冷淡的云彻明。
“荀风啊荀风,你真是坏事做尽。”
翌日,眼下青黑的荀风迈着虚浮的脚步去看望白奇梅,谁知到了门口银蕊将他拦住,语气没半分转圜的余地:“家主吩咐,不见景少爷。”
荀风愕然:“他亲口说的?不见我?”
银蕊郑重地点头:“是,家主亲口说的。”
“不可能!”荀风想也没想推开银蕊:“让我进去。”
银蕊张开双臂拦住:“景少爷,您就别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奴婢了,家主说不见就是不见,您请回吧。”
云彻明对他的喜欢显而易见,他怎么可能不想见他?
荀风不是毛头小子,在江湖闯荡了将近二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知道有些男的天生喜欢男的,也见过玩兔爷的,也有男的想跟他好,譬如施定鸥,可统统没放在心上,如果一早知道云彻明是个男子,那他肯定不会来云府,但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他遇上了个男扮女装的云彻明,躲避不及,一头栽了进去。
实话实话,在情场上,不论男女,他总是占上风,是上位者,掌控者,他对云彻明这种青涩小子的心态了然于胸,多多少少能明白云彻明在想什么,无非是不想连累他。
可云彻明的性格他也了解,某种程度上很倔强,独断,如果他铁了心的想远离他,那么再想靠近就难了。
荀风心头涌上一阵慌乱,分不清是对性命的担忧,还是对情感的难以割舍,他深吸口气,提高了音量往门里喊:“清遥!我知道你在里面!”
顿了顿,放软语气,“让我看看娘怎么样了。”
也看看你。
云彻明疲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回去吧。”
日头已经爬过了檐角,阳光晒在背上发烫,荀风少见的倔强:“我不回去!清遥,这么大的太阳,你忍心让我在这儿等吗?”
屋内静了一会儿。
“随你。”彷佛有一声叹息,可太轻太轻,听不分明。
荀风故意站在空旷处,任由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没半个时辰,脸颊就被晒得通红,额角的汗顺着下颌往下淌,浸湿了前襟。
银蕊撑着伞劝道:“景少爷,您就回去罢,家主也是为你好啊。”
“多说无用,他不见我,我就不走。”荀风将伞推开:“不用管我。”
银蕊恨得直跺脚:“家主倔,您怎么也跟着倔!”
荀风不理,眼睛紧盯着那扇关闭的门。
银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咬了咬嘴唇,往屋里跑。
不知过了多久,荀风只觉脑袋发晕,眼睛发花,前面的门开始晃,耳边的蝉鸣开始变得模糊,好像听见有人喊他,也好像没有,眼神慢慢聚焦,待视野清晰时,看见了云彻明。
一夜未见,云彻明憔悴许多,并不比荀风好过多少。
荀风缓慢地眨眨眼,唤了一声:“清遥。”
云彻明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冷硬道:“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我不信那些无稽之谈。”荀风上前一步,握住云彻明的手:“我的病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云彻明挥开荀风的手,眼睛泛红,“以前的你康健,就和,就和爹一样,君复,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步爹的后尘,我再也不能承受亲近之人因我离世。”
荀风无力地重复道:“真的跟你没关系。”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难道要说出自己是骗子吗?难道要承认自己不是白景吗?
操蛋!
“在事实面前,一切都无法辩驳。”云彻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阴影:“你走罢,离我远远的。”说着一步步往后退。
荀风却一步步往前逼近:“我不走。”
云彻明狠心转身离开,“啪”的一声将门关上。荀风眼疾手快,脚尖一抵,痛得轻嘶一声。
“伤到脚了?”云彻明连忙打开门,急切问道。
荀风看着云彻明,嗅着满屋的药味,心里的愧疚无以复加,可又不能说出真相,纠结片刻,猛然动了,捧着云彻明的脸颊,“啪叽”一声亲在他的唇上。
这个吻毫无美感可言,也毫无浪漫之感,肉碰肉,牙磕牙,痛得两人同时眯起眼睛,可都没有后退,僵直直站在原地。
一时冲动亲了男人,荀风先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一摊,强装轻松地耸了耸肩:“瞧,我没死。”
云彻明的唇还抿着,嘴角却悄悄弯了点弧度,小声道:“哪有这样算的。”
“清遥,不要推开我,我们一起共度难关,好不好?”荀风深知不是云彻明的错,白奇梅的病更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能说一切都是巧合,是命运在捉弄他们。
云彻明抬眼望他,眼神里翻着说不清的情绪,他看了足有片刻,才缓缓抬手,将门轻轻合上。
顾彦鐤一连四五天没有联系上荀风,不禁为其担心,他出身高贵,行事乖张,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几乎没有犹豫,堂而皇之去了云府。
谁知碰了个闭门羹,门房告诉他,“景少爷近些日子一直往外跑,求医问药去了,不在家。”
顾彦鐤以为他是为了解身上的毒,便问:“大概什么时辰回来?”
门房想了想:“应该快了,不然大人进去等?”
“也好。”顾彦鐤就这样进了云府的大门,坐在花厅里等荀风。
云府家大业大,小厮们也见多识广,知道顾大人亲临,没有不让家主知道的道理,便跑去通传。
云彻明听了,暗暗皱起眉毛,不知顾彦鐤来所为何事,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顾彦鐤对白景有别样的情愫,同为男人,他看的出来。
可眼下……
云彻明望着自己身上的罗裙,慢慢攥紧了拳头。
顾彦鐤老远就瞧见一头珠钗,身穿女装的云彻明,不由站起身,扯扯嘴角,嗤笑一声:“云家主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
云彻明对他的蔑视视而不见,面色冷淡道:“顾大人莅临,云府蓬荜生辉。”
“我不是来找你的。”顾彦鐤毫不客气道。
自从知道了云彻明是男子,他便对他心生厌恶,更别提他还嫁给了荀风。
云彻明挑眉,“哦”了一声,与他对视:“来找我夫君?”
此人何其不要脸!明知道白景是有夫之夫还敢上门挑衅!
夫君?
可笑!可恶!要不是因为娃娃亲,焚川怎么可能会娶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顾彦鐤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云彻明,“他会喜欢这样的?”
此言一出,云彻明面色顿时阴沉似水,“我们俩的事,不劳顾大人你这个外人置喙。”
“是吗。”顾彦鐤弯起嘴角,残忍地笑道:“那他一出事,怎么先想着找我而不是名义上的夫君?”
云彻明身形微不可察一晃。
顾彦鐤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明确说道:“云彻明,实话告诉你,我心悦白景。”——
作者有话说:昨天码到一半,困意袭来,我看时间还早,就很自信的想小眯一会儿也不碍事,然后,然后就睡过去了!等醒来一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对不起!我鞠躬道歉!我负荆请罪[求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44章 离开我才有活路 毒发
云彻明眼中闪烁寒芒, 冷冷道:“顾大人,你是否太不拘礼数了?”
“我向来坦荡。”顾彦鐤无畏道:“云家主, 你要是识相,就主动离开他。”
“离开谁?”荀风正巧回来,好奇问。
顾彦鐤和云彻明飞快对视一眼,又几乎同时别开脸,顾彦鐤还嫌恶地撇了下嘴,连眉峰都皱着,等看清来人是荀风,软了面色,不复凌厉, 他说道:“我看你身边有不干净的阿猫阿狗,嘱咐云家主赶他走。”
云彻明神色沉了沉, 却没出声。
荀风哪有心思听这些弯弯绕, 顾彦鐤这时候来,万一暴露身份怎么办?他忙上前, 拉着顾彦鐤往旁边走,声音压得极低, 连气音都怕飘到云彻明耳朵里:“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没事别来云府找我。”
“几日没联系上你, 我担心你身上的……”话还没说完,荀风警惕地偷瞄一眼云彻明, 用眼神示意顾彦鐤别再说了。
顾彦鐤了然地点点头,“他还不知道?”
“嗯。”荀风敷衍地点点头:“我怕他担心。”
顾彦鐤心里刚冒出来的一点雀跃,瞬间像被冷水浇灭了。
云彻明看二人说悄悄话,且特意避开他,不期然想起顾彦鐤说的话, 或许他说的没错,荀风不会喜欢他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呵,云彻明扯起嘴角自嘲一笑。
荀风余光一直在看云彻明,云彻明离他们不远不近,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荀风怕他犯浑,催促顾彦鐤:“我好好的,你赶紧走罢。”
说着又看云彻明一眼,他似乎笑了一下,荀风没看清,待再看去,他已转身走了。
顾彦鐤却站着纹丝没动,长眉蹙起来,声音低沉,不像喊人,倒像审犯人:“白景。”
“你似乎忘了,我不是你能呼来喝去的人物。”
周遭寂静无声,荀风心中一紧,抬起眼,看见了顾彦鐤一贯傲然冷峻的面孔。
顾彦鐤往前半步,食指抬起荀风的下巴,薄唇轻启,居高临下道:“不要蹬鼻子上脸,这些时日,我对你够好了。”
荀风垂下浓密的睫毛,看着十分乖顺,眼里却在发射冷光,呵,顾彦鐤还是那么的不可一世。
呸!骗的就是这种人!
被骗活该!
顾彦鐤用指腹擦过荀风的下唇,带着点粗糙的薄茧,磨得人发痒,荀风忍着没躲,顾彦鐤眯起眼,眼底的厉色藏都藏不住,“不管你肚子里装着什么花花肠子,但在我面前,你最好乖一点,我能逮住你一次,就能逮住你第二次,我的好耐心可没剩多少了,你自己掂量罢!”
说完,转身离去。
荀风揉揉被捏得发僵的下巴,恨恨望着顾彦鐤的背影直至消失,重重吐了口气——这才是顾彦鐤的真面目。
当初摒弃自尊,咬碎了牙才得以和他交朋友,也许顾彦鐤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难相处。
荀风冷哼一声,既然能骗一次,就能再骗你成百上千次!
怀揣着伟大理想,荀风去了白奇梅的院子。
白奇梅两日前醒过一次,时间很短暂,说了两句话又昏睡过去,因此,云彻明稍稍振奋情绪,不再心灰意冷,也不再赶荀风,但仍不肯与荀风多接触,每天至多相处一盏茶的功夫。
荀风照例先问白奇梅的情况,得知还是老样子,有些失望,又问云彻明,“喂过药了吗?”
“嗯。”云彻明不咸不淡道,他低头整理桌上的摆件,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荀风那边扫,十分认真专注的模样。
荀风索性坐到云彻明身边,闲话家常:“今日我听说城西的夏老鹊医术高超,可人古怪,轻易不出诊,我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云彻明:“顾彦鐤心悦你。”
荀风愣了愣,眉梢挑起来:“?”
云彻明重复一遍:“顾彦鐤想和你好。”
荀风这才反应过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哦。”
云彻明问:“你想和他好吗?”
荀风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转着圈儿摩挲釉色,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不想。”
云彻明眼睛一亮,下意识伸手,握住荀风的手,“那你以后不要见他,离他远远的。”
荀风没立刻回应,在心里暗暗盘算,先不说顾彦鐤知道他的秘密,按他的性子,若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万一他将秘密捅给云彻明,那怎么办?
再者顾彦鐤是集危险与迷人于一体的矛盾体,荀风讨厌他的性格,可又垂涎他的权势,如果能拿捏顾彦鐤,那岂不是能横着走?
荀风是骗子,本质上就是个赌徒,渴望以小博大,渴望实现‘不可能’,离泼天财富就差临门一脚,让他放弃显然不可能。
云彻明便看出了荀风的犹豫,慢慢收回手。
荀风明白,也不能让云彻明失望,便斩钉截铁道:“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可他不那么想!”云彻明猛地提高了声音,喉间带着压抑的低吼。
前路本就艰难,半途还杀出个顾彦鐤,加上白奇梅骤然生病,云彻明方寸大乱,他不知道该拿白景怎么办,不知道要坚持还是……放弃。
荀风被他吼得愣了下,只觉得云彻明是杞人忧天。
感情本就讲究两厢情愿,顾彦鐤再执着,他不搭理,难不成对方还能强逼?再说顾彦鐤向来被人捧着,受多了冷遇,迟早会知难而退。他叹了口气,想着云彻明年岁尚小,也不好真跟人计较,软声哄道:“顾彦鐤毕竟是知府,闹太僵对我们没好处。”
云彻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再说话,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荀风本就愧疚,方才顾彦鐤也着实讨厌,于是柔声道:“好了好了,以后我不再主动找他,若真有事,一定和你说,行不行?”
云彻明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眼底的翳色散了点。
荀风最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刻趁热打铁:“咱们也别在娘面前吵,省得她醒了瞧见,又要担心。”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清遥,明日一起去城西请夏老鹊,好不好?”
云彻明来回动摇的心此时慢慢停摆,他确定自己喜欢荀风,从没那么喜欢一个人过,即使他风流,善骗,他还是喜欢,无可救药的喜欢。
“我自己去。”云彻明看着荀风:“娘还没好,你还是离我远一些。”
荀风想笑,可身子却突然出现异样,骨子缝里先是痒,然后泛起细细麻麻的痛,顺着经脉往五脏六腑里钻。
毒发了。
他强撑着直起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声音却还硬撑着:“说了多少次,和你没关系。”
“你怎么了?”云彻明一眼看到荀风额上的冷汗。
荀风用尽全力抬起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实则他已经疼的说不出来话了。
云彻明哪里信,连忙去探荀风额头,荀风如煮熟的虾子,整个人泛着诡异的潮红,当云彻明的手触到荀风额头的一瞬间,荀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怎么会这样……”云彻明彻底僵住,手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我不碰你了,不碰你了,”说着连退数十步:“我离你远远的,君复,你不要有事。”
荀风鬓发已被冷汗浸湿,体内的痛一阵一阵,一下比一下猛烈,他觉得身子好像被重锤击打,五脏六腑快要裂成碎片,哈哈,看来神秘人没骗人,果然是剧毒。
“清遥,这,这和你没,没关系。”他说话时,连气息都在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此情此景,云彻明已认定了是自己害了荀风。
他越是靠近,荀风越会痛苦。
云彻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挣扎不见,只剩一片死寂的冷静:“你走罢,离开云府。”
疼痛来的快也去得快,仿佛是一道预警,荀风抬袖擦擦沾血的嘴角,“云府是我的家,离开家我要去哪?”
诗选就在云家,离开云家,他必死无疑。
云彻明道:“离开我才有活路。”
“不,清遥,你不知道,离开你我才没有活路。”这是真话。
云彻明的脸上骤然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不是讨厌我吗?既然讨厌,就该离我远远的!你走!”
荀风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四肢百骸还带着麻意,每动一下都像踩在刀尖上,“之前我确实不能接受你是男子,可现在,我愿意试试。”
为了留下他也是豁出去了。
云彻明睁大眼睛,指尖微微颤抖:“什么?”
“我说,我愿意试试。”荀风缓慢而坚定道。
这下,云彻明就连身子都在颤抖,爱的人愿意给机会,可老天爷却不愿意,为什么他生而背负诅咒?为什么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没有答案。
这么好的人不能因为自己英年早逝。
云彻明喉咙干涩,强压下心中的酸楚:“晚了,不需要了。”
疼痛的感觉还残留体内,他知道没时间了,荀风不想这样死去,焦急道:“清遥,你忘了吗,你忘记父辈的约定了吗?”说着扯下腰间的玉佩,“你瞧,我一直戴着,上面刻着你的姓呢,你不要口是心非了,清遥,我的病,娘的病,真的和你没关系,你是真心赶我走的吗?你心里没我吗?”
云彻明扭过头:“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忘记你。”
“玉佩?”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冰。
云彻明握紧腰间玉佩上的红绳,狠狠一扯,猛地甩出去,‘啪’的一声,玉佩四分五裂,‘白’字分崩离析。
荀风荀风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不可置信道:“你把它砸了?”
“是。”云彻明微微仰头,不让眼底的湿意落下来。
玉佩。
【白云】玉佩。
定亲的信物,一切纠葛的开端。
云彻明就这样把它砸了,看来他是铁了心的要自己走。
荀风望着一地的碎屑,深知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黑衣人要诗选,云彻明要他走,顾彦鐤虎视眈眈。
今天已经十二号了,内忧外患,他像被架在火上烤,他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这样死在这里吗?
荀风死死咬住下唇,不,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转机。
只要他说出真相,只要他告诉云彻明神秘人的事。
不,不可以!
他怎么可以告诉云彻明真相。
你忘了吗!世上没有人可以相信!
荀风望着云彻明,忽然萌生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例外?
第45章 荀风选择将一部分的自己暴露 输了……
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 烛火在铜台里颤了颤,荀风大声道:“我是骗子!”
这句话没经过脑子, 几乎是顺着呼吸冲口而出。
云彻明呆呆地看着荀风,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半点声音,显然没反应过来。
刚说出口荀风就后悔了,可话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其实来松江府前我一直靠行骗度日。”
“什么意思?”云彻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梨花木凳,发出“咚”的轻响,才勉强稳住身子。
荀风一鼓作气:“我的病跟你没有关系, 因为我中的是毒,不是被你克的。”
天渐渐暗透了, 檐角的灯笼还没点, 屋里的烛影越发乱,像云彻明脑子里的思绪, “骗子”“中毒”“与你无关”,这些词撞来撞去, 把之前“克亲近之人”的自我否定撞得稀碎。
荀风继续道:“神秘人拿过往要挟我,让我找到云府藏着的诗选, 还给我下了毒。”
云彻明眉峰拧成了疙瘩,嘴唇抿得紧紧的, 重复着荀风话里的词:“神秘人……诗选…… 毒……”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在咀嚼消化。
师父曾说,骗人的最高境界是说真话。
荀风选择将一部分的自己暴露。
饱读圣贤书的云彻明,会欣然接纳一个靠行骗活下来的人吗?被克人诅咒困了这么久的云彻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乌龙时, 又会怎么想?
一切的一切充满了未知数。
荀风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彻明,试图从他脸上寻到答案,可只寻到了一片茫然,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可这份没反应,比任何负面情绪都让他心慌。
赌输了。
荀风如是想。
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趁着还有两天活头赶紧去潇洒潇洒,他荀风就算死也不能窝囊着死。
荀风想,自从来到松江府就没去过勾栏听曲,也好久没调戏美貌小娘子了,不如今晚一醉方休,将这些劳什子都忘了!
打定主意后,荀风看也未看云彻明,将刻有云字的半枚玉佩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你去哪?”云彻明忽然动了,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荀风的手腕。
荀风很坦诚道:“去勾栏听曲,怎么,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云彻明的手指猛地收紧,咬牙道:“几时如此听话?让你走就走?”
“你才奇怪,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拉着我作甚,难不成还想留我这个骗子在府里。”荀风在入行前就设想过无数次被揭发的下场,中毒而死,还成,不算太差。
云彻明手上力道加重:“话还没说清楚,不能走。”
“你还想知道什么?”天还没黑,想来勾栏的姑娘还没开工,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云彻明黑眸沉沉,声音清冽:“你的毒还没解?”
荀风点点头:“神秘人说,要在十五号之前拿到《陈李诗选》才给解药,可我找了这么久,连书的影子都没见着。”
“问完了吧?”荀风挣了挣手腕,心里其实是别扭的,说出口的刹那他知道云彻明可能会不接受,可当他真的不接受时,自己好像也不太能接受。
荀风一时间不想看到云彻明。
云彻明却没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烛火突然稳了,暖光漫在脸上,映得他眼底的坚定格外清晰:“别走。”
这次换荀风怔住:“什么?”
云彻明直视荀风的眼睛:“虽然你过去的生活方式我不能苟同,但我认为这不全是你的错,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在意,我只在乎你,你身上的毒,白景,我会救你的。”
荀风慢慢笑起来:“我骗人也没关系?”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相信你能改好。”
荀风又道:“我之前一直没说出真相,让你难受了好久。”
云彻明:“可现在我却很高兴。”
荀风:“神秘人要云家的东西,你也给吗?”
“只要你平安。”
荀风没话说了,整个人像泡在温泉里,浑身的经络都舒展开来,那种感觉太过奇妙,温热的,柔和的水流缓缓地冲刷层层包裹的躯壳。
生平第一次,荀风柔嫩脆弱的内心袒露在青天白日里。
云彻明慢慢松开荀风的手腕,转而握住了他的手,指尖轻轻扣住指缝,“以后有任何事都要跟我说,不要一个人硬抗,白景,你我是夫妻,是最亲密的,不是吗?”
荀风垂下眼看两人交握的手,可惜,他不是白景。
“嗯,知道了,我只是害怕你和娘不能接受我是骗子,所以才不敢说。”
“咳咳,傻孩子,你能活着我就感谢上苍了。”白奇梅虚弱的声音飘过来。
荀风跟云彻明同时一怔,猛地转过头,才发现白奇梅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床头,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们。
“娘,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诉衷肠的时候。”白奇梅笑道。
云彻明抿抿嘴,可还是没有放开荀风的手,荀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和难为情,挣开云彻明的手,三步并两步跑到床边,“娘,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郎中来罢?”
“不用。”白奇梅摇摇头,“景儿,娘有话跟你说。”
“好孩子,别害怕。”白奇梅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安抚人的力量,“前朝的剑,斩不了本朝的官,过去的错,也绊不住往后的路。犯错没什么,敢把错说出来,才是真的了不起。景儿,我们都往前看,你跟清遥好好的,就是娘最大的心愿了。”
荀风看着白奇梅温和的眼神,忽然鼻子一酸,模糊中,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娘,娘去世得早,面容早就记不清了,可此刻白奇梅的样子,却跟记忆里娘的轮廓慢慢重合。
或许解毒后他可以在云家多停留一段时日。
“方才昏昏沉沉的,倒似模模糊糊听见你们提了诗选二字?”白奇梅突然想起。
云彻明道:“是。有个神秘人下毒要挟白景,要他在咱们府里找一本诗选才肯给解药。娘,难道我们家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然他费尽心思,怎会偏偏要一本不起眼的诗选?”
白奇梅静静听着,末了轻轻叹了口气:“这事真稀奇,不过我手边倒真有本诗选。你爹那个大老粗,从前夜里常捧着它,一句句念给我听,有时念错了韵脚,自己还挠着头笑。”
荀风原本还垂着肩,听见“诗选”二字,猛地抬起头,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倾,眼里瞬间亮了起来,声音都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急切:“娘,您说的莫不是《陈李诗选》?”
白奇梅见他这模样,眼底漾开点浅笑,慢慢探手往枕头下摸,她动作轻缓,指尖在枕下顿了顿,才捏着本蓝封皮的小册子慢慢抽出来,封皮边角已经磨得有些软,显然是常被摩挲的缘故:“喏,就是这个。自打你爹走后,我也没别的念想,就靠着这本诗选,偶尔翻一翻,也算睹物思人了。”
荀风连忙伸手接过来,低头看向封面,上面赫然写着——陈李诗选!
找遍了整个云府,没想到竟在白奇梅这儿。
荀风急不可耐翻了两页,奇道:“上面就是一些寻常的诗篇,神秘人要它作甚?”
云彻明探头来看,翻了翻,也道:“确实蹊跷。”
“左右不过是一本书,既然他想要,就给他罢。”白奇梅疲惫地闭上眼。
见状,云彻明和荀风适时退出来,不打扰她休息。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可空气里偏偏绕着点说不清的滞涩,像是有什么话堵在喉头,又像是彼此都觉出了些不一样的亲昵,一时间竟没人先开口。
“你,”
“你,”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怔,随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我,”
“我,”
又是一声重叠,荀风笑出了声,扬了扬手里的册子,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僵持:“还是我先来,这本诗选真要交给神秘人?你不再想想?”
云彻明的目光顺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往上挪,落在荀风攥着册子的手上,缓缓点头:“嗯。”
荀风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带了点不甘,“万一里面藏着什么大秘密呢。”
云彻明抬眼看向他,语气倒透着几分通透:“天下秘密何其多,不是每一件都要弄明白。”
“可这秘密现在在我们手里啊!”荀风急得晃了晃册子,纸页发出轻响,“这本诗选就像是悬在头上的胡萝卜,不啃上一口,我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话没掺假,江湖里摸爬惯了,越是藏着掖着的东西,越勾着他的好奇心。
荀风双眼发光,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反正离十五号还有两天,不如我们趁机查一查?说不定能揪出那神秘人的底细,也省得日后被他牵着鼻子走。”
云彻明沉吟片刻,“也好。”
说着,两人再一次停在岔路口,左边是知止居,右边是随尘院。
云彻明垂在身侧的指尖先动了动,无意识蜷了蜷,“今日你吐血了。”
“现在没事了。”荀风抖抖肩膀,漫不经心道。
“但可能随时复发,万一再吐血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