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不复清明 动荡
云彻明的身体猛地一震, 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山洞壁上, 发出一声闷响。他手里的《云氏武学》“啪”地掉在地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天地间的声响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孩子,你还好吧?”陈复方的指尖轻轻落在他肩头,声音沉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云彻明眼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再抬眼时, 目光锐利如刃,“没有结束, 才刚刚, 开始。”
陈复方眉头微蹙,还没琢磨透这话里的意思, 荀风心头却猛地一沉——神秘人!
神秘人执意要前朝遗物,其心昭然若揭, 分明是……
“此话怎讲?” 陈复方终于按捺不住,追问出声。
云彻明将神秘人的纠缠一五一十道来, 陈复方听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 眉头拧成了死结:“可我从没听过诗选里藏着秘密,那本诗选,不过行军苦闷,写来消遣罢了。”
荀风凑上前:“前辈您再细想,那神秘人何等谨慎, 怎会要一本连基本韵律都颠三倒四的诗选?这里头定然有古怪。”
“嗳!” 陈复方眉峰一挑,语气里瞬间带出几分往日的傲气,“你这小子这话我可不爱听!想当年在军中,我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是是是,是我失言,前辈别往心里去。荀风忙不迭点头认错。
陈复方目光在荀风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云彻明身上,疑惑道:“这位小友是?”
荀风:“朋友。”
云彻明:“夫君。”
空气骤然凝固。
陈复方的胡须颤了颤,没作声。
云彻明微微笑着,重复:“我们成婚了,他是我夫君,我们很恩爱。”
荀风:“……”
压根没人问好吗。
陈复方满是毛的脸上竟清晰地透出几分震惊。
云彻明颇为体恤老人,三言两语解释道:“幼时我常生病,云游道士告知爹娘我托生错了胎,要嫁给命定人才能平安,白景即是我命定之人。”
“原来如此。”陈复方点点头:“难怪云牧没有与你说从前事。”
云彻明一心惦记荀风的毒,“叔伯,您说,诗选要不要给他?”
陈复方目光投向洞外黑沉沉的密林,林影幢幢,像蛰伏的巨兽。他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能给。”
荀风浑身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后天就是十五,若不给神秘人诗选,他就活不成了!
云彻明显然也想到这一点,语气急切道:“不,非给不可!”
“彻明。”陈复方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你知道我如今这副模样,是怎么来的吗?”
不等云彻明回答,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浑浊,语气也开始颠三倒四,带着几分癫狂:“战场是什么?是没完没了的死人,是两方人马举着刀往对方心口扎!杀!杀!杀到眼里只剩血光!”他猛地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滚!都给我滚!别来缠着我!”
“我不想杀的!”陈复方胸口剧烈起伏,瞳孔缩得极小,声音里掺了哭腔,“可我不杀他们,他们就杀我!我也怕啊……我也想活着啊……”
云彻明不断安抚着陈复方,可陈复方理智全无,差点打伤二人,无奈之下,只能先行离开,走了没两步,林间晃过点点火光,像游弋的火龙,伴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总镖头的声音穿透夜色,“家主!景少爷!”
“回去再说。”荀风脸色铁青,看也没看云彻明一眼,径直擦身而过,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一路上,荀风的脑子乱得像团麻。
神秘人要诗选,定然和齐君脱不了干系;而齐君又与前朝渊源极深,诗选里藏的秘密,无论是什么,都注定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怎么办?
要给吗?
让战火再燃吗?
要让小小荀风们失去父母吗?
可,可是,可是不给没命的是他啊!
是一路乞讨,挨打受骂,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的自己啊!
荀风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就是个骗子,一个没良心没底线的骗子,老天何苦让他做难题?让他一个骗子去拯救其他人!何其可笑!
“羊巴羔子的!老子就顾自己死活!”荀风仰头冲天比了个手势,然后狠狠抹去眼角的泪,不顾黑暗,不顾荆棘,冲山下奔去。
云彻明望着荀风渐渐远去的背影,思绪纷杂,他从没想过,一本看似普通的诗选,竟牵扯出这么多事——神秘人、齐君,甚至关乎万千百姓的性命。
平静的日子不过维持二十年,就有人蠢蠢欲动,试图推翻重来。云彻明当然不愿看见战火重燃,不愿看见生灵涂炭,可若这“太平”要以牺牲白景为代价,他绝不答应!
白景于他而言,是全部。
白景对他的好,对他的坏,对他的不冷不热,犹如上天恩赐,他全盘接受,珍之重之,连一丝一毫都不愿失去。
他不能失去他。
云彻明攥紧拳头,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眼底最后一点犹豫被决然取代:去他的诗选,去他的天下安危!他只要白景活着!
云彻明是个果断的人,想通了立即去做,当即转身找总镖头要了火把,大步追赶荀风,火把燃烧的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落在夜露打湿的草叶上,瞬间灭成一点黑痕。
夜深得像泼开的浓墨,山路上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横生的枝桠在风里晃着,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可云彻明什么都顾不上,脸颊被荆棘划开道口子,热辣辣的痛感顺着皮肤往骨缝里钻,他没抬手抹一下;衣摆被勾破了大半,沾着泥土和草屑,他也没低头看一眼。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荀风。
然后抱着他,大声告诉他:“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路真难走啊。
云彻明一路跌跌撞撞,不断呼唤着荀风,声音早没了往日的温润,带着点破音的沙哑,可没有任何回应,喊出去的话撞在山壁上,折回来时只剩空荡荡的回音。
白景’在山谷间回荡,然后消散,好像没有这个人一般。
“君复!”云彻明没了往日的从容淡定,脸上的慌乱显而易见,他没了风度,站在漆黑的密林里像疯子一样嘶吼:“君复!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你什么也不要想!”
这件事太沉重太沉重,如何能让白景一个人承担?
“是我逼你的!是我逼你交出诗选。”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颊边亮晶晶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一切都是我逼你的!你别一个人扛着。”
荀风躲在树后,看着四处寻找他的云彻明鼻腔不由泛起酸意,酸得他眼眶发紧,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真傻,清遥真傻啊。
他堂堂一个骗子天生自私自利,何需旁人开解。
他就是只管自己死活,就是爱骗人,就是无情无义。
云彻明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跑来这里找他、护他?
荀风倚着大树,仰起脸,天上的星星真多,一颗一颗真亮啊,可怎么忽然模糊了,怎么黯淡了,荀风眨眨眼,一股凉意顺着两颊流下,他抬起手,摸了摸,惊诧发现自己哭了。
为什么哭。
荀风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为云彻明哭吧。
哈哈,真是好笑,云彻明被他骗得团团转,现在还一门心思对他好,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哭呢。
荀风站不住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他再也不能逞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到了枯枝,咔嚓,很轻的一声响。
云彻明机警得像一头猎豹,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那儿,对不对?”
荀风捂住嘴,没有说话。
云彻明一步步朝树后逼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笃定道:“你在的。”
橘黄色的火光一点点挪过来,好刺眼,像站在了太阳下,连影子都无处可藏,荀风无处遁形,光像把刀,冰冷地剥去他的伪装,将他的贪婪,丑陋,罪恶,一一挖出,摆在所有人面前,任由世人评说。
这一刻,荀风感到羞愧,不敢抬头,不敢直视橘黄的光,以及,拥有光的人。
“别过来。”荀风喝道。
云彻明立刻止住脚步,放缓声音:“好,我不过去。”
荀风捂着眼睛:“把火把灭了。”
云彻明没半分犹豫,抬手将火把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磕。火星子溅起又落下,火焰很快灭了,只余下一点温热的余烬,在夜里泛着微弱的红。
黑暗能隐藏一切,荀风终于寻到了安息处,他说:“你身上好脏。”
云彻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可夜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但鼻子依然兢兢业业,汗味、泥土味,还有血的腥气,确实很脏,“我,”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荀风道。
以前的云彻明是什么样?
是了,像月一样,云端的月。美丽,清冷,高不可攀。
月亮坠落凡间,再不复清明。
云彻明以为荀风不喜欢他的狼狈,连忙解释道:“情况紧急,我实在心焦,顾不上许多,以后一定……”
“清遥。”荀风打断他的话:“你果真要交出诗选?”
云彻明没有半分犹豫,每个字都落得很沉,像砸在地上的石头:“是。”
荀风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可你知不知道,交出诗选意味着什么。”
“我自然知道。”云彻明没有动摇。
“你会后悔的。”荀风斩钉截铁道。
如果有一天云彻明知道自己为了一个骗子放弃了天下人,他会悔不当初,他会恨得杀了自己,一定会。
“我不会。”云彻明往前挪了半步,黑暗里,他的目光牢牢锁着荀风的方向,依旧坚定,“我绝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说:啊!卡文!现在才写出来[裂开]
第52章 死后我会下地狱的 疑云
荀风快要不认识云彻明了。什么时候开始, 他变得不像他。
板着一张脸冷若冰霜的云彻明去哪了?克己复礼,束身自修的云彻明去哪了?
荀风连想都不敢想, 云彻明竟会为了他,违背自己恪守半生的准则,甘愿替他扛上副沉甸甸的道德枷锁。就连荀风自己,一想到要弃天下人于不顾,那股浓重的负罪感都能将他溺毙,可云彻明却毫无迟疑,选了他。
未来像座悬在半空的吊桥,木板朽坏,绳索松动, 荀风从踏上桥的霎那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云彻明是悬在半空中的诱惑, 需要荀风在吊桥上奋力一跳, 他跳了,他拿到了, 与此同此,吊桥的绳索开始加速崩裂。
荀风几乎不能抵抗诱惑, 明知道桥快断了,可脚下生根, 挪不动半步。
或许,他可以多停留一会儿, 大不了之后跑快点。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荀风知道黑夜里云彻明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张开双臂, 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算不上缠绵,也没有多温暖,两人身上都沾着夜露,指尖触到的都是凉意。可云彻明却在发抖,他用力回抱住荀风,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热忱融化一切寒意。
他们无所阻隔。
荀风抬眸,看着云彻明,“我很自私,宁愿自己活。”
“我也很自私,只要愿望成真。”云彻明说。
荀风笑起来;“死后我会下地狱的。”
“好巧,我们同行。”云彻明也笑,大掌握住荀风的后颈。
荀风不说话了,将头埋在云彻明胸膛里,他好卑劣,可幸运的是,有人陪他。
云彻明摸摸荀风的脑袋:“走,回家。”
两人不敢多耽搁,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在十五这天赶到了松江府。刚踏进府门,银蕊就提着裙摆急匆匆跑过来,脸色发白:“家主!景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今早门房在府门口的石阶上发现了这封信,您快瞧瞧。”
云彻明接过,打开一看,其上鲜红大字:酉时三刻,携诗选,白景独至江心亭。
“好大的胆子,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荀风扫过那行字,冷笑一声,眼底淬冰。
云彻明将信收好,“他拿捏着命脉,料定我们不敢做什么。”
荀风攥紧拳头,“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他猜测着神秘人的身份,齐君早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还有谁会知道诗选的秘密?难不成是李远啸?却也说不通,云耕和李远啸同为齐君手臂,且云耕早早将云关索藏起,应当就是为了诗选的秘密培养后人,如此说来,云耕和李远啸的目的一致,那神秘人就不会是李远啸。
难不成是齐君的后人?
可也说不通啊,要是齐君的后人大可光明正大上门索要,何须绕一圈呢。
神秘人既然要通过自己找诗选,说明对方不是齐君的亲信;可又偏偏知道这个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必然是齐君或是陈、李、云三人当年认识的人。
范围太大,时间又隔了这么久,荀风越想越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指腹,直到银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景少爷,家主,夫人说想见你们呢。”
云彻明和荀风往白奇梅院子去,荀风顺口问银蕊:“夫人近来身子怎么样?比前阵子好些了吗?”
提起这个,银蕊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浸了光,语气里满是雀跃:“好多了,现在夫人都能吃一整碗饭了!”
荀风心里也跟着暖了暖,还记得初见白奇梅时,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半碗稀粥都咽不下,如今能有这样的好转,实在难得。他正要再问些日常起居的细节,掌心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低头一看,云彻明的手已经攥住了他的。
大庭广众之下,廊下还站着洒扫的仆妇,荀风急得往回挣,可云彻明的指节纹丝不动,反而缓缓用力,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牢牢扣住,十指相缠的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多亏你。”云彻明道。
荀风很在意,满脑子都是甩开云彻明的手,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只含糊地问:“什么?”
“因为你来了,我和娘才好了起来。”云彻明的拇指轻轻蹭过荀风指腹,语气轻柔:“我能感觉到身体在慢慢康复。”
荀风心脏猛地一沉,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不对!
他根本不是真的白景!云彻明的旧疾、白奇梅的沉疴,怎么会因为一个“冒牌货”的到来就好转?
道士说的命定之人,根本是假的!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紧跟着冒出来:有没有可能,连那个道士本身,就是假的?
荀风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如果道士是假的,那么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有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
荀风不寒而栗,云府,堆着金山银山的宅邸,此刻在他心里,却像个张开了巨口的魔窟。天爷!他费尽心机跳进一个魔窟!自以为掌握主动权,可现在看来,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别人布好的网里。
“怎么了?” 云彻明指尖触到荀风掌心的冷汗,脚步猛地顿住。
荀风只觉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凉得刺骨,心里那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吊桥,此刻像是被狂风猛灌,木朽的桥板撞得吱呀响,连悬着的绳索都在颤,像是下一秒就要崩裂。
羊巴羔子的!老天爷故意折腾他不成!
他明明揪出了那道要命的端倪,可话卡在喉咙里,连半句都吐不出——他顶着“白景” 的身份,怎么能将“道士是假、命定之人是骗局”的疑窦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像涨潮似的漫过来,连拦都无法拦。
云彻明能为了他扛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道德枷锁,可他呢?真心话都不敢说,连一点潜藏的隐患都没法替对方挡。
胸口闷得像塞了团湿棉花,荀风几乎要窒息,难不成天注定他是一阵风,不能停留?
云彻明见荀风脸色白得像纸,嘴唇都没了血色,心瞬间提了起来,攥着他的手更紧,声音里满是慌,“是不是毒发作了?”
“银蕊,快去传郎中。”
“不,不用。”荀风摆摆手,“我没事,就是刚才有点晕。”
云彻明哪里肯信:“不要逞强,难受一定要说出来。”
“真的没事。”荀风努力挤出微笑,“快走吧,别让娘等着急了。”说着拉着云彻明大跨步往前走。
云彻明被他拽着走,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荀风的指尖还带着点凉,攥得却格外用力,像是怕他跑了似的,嘴角微不可察扬了扬。
见到白奇梅,荀风照例嘘寒问暖,又唠了一会儿家常,见时机差不多了,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来,“娘,说起来清遥能平安顺遂还要感谢那道士呢。”
白奇梅闻言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认同:“可不是嘛,清遥小时候才丁点大,三天两头闹病,夜里咳嗽得整宿睡不着,我那时候天天抱着他掉眼泪,真怕留不住这孩子。多亏了那位大师,说他命里得遇个‘解厄人’,才能顺遂。”
“娘知不知道道士的来历?我想见一见他,好好感谢一番。”荀风试探道。
白奇梅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哪能找着啊?那位大师是云游来的,连姓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也没留下吗?”荀风不死心问。
白奇梅正要开口,目光却扫过云彻明的腰间,原本带笑的脸突然一沉,声音都发紧:“清遥,你的玉佩呢?”不等云彻明回答,她又急急忙忙看向荀风的腰见,脸色更白了,“景儿,你的玉佩怎么也不见了?”
云彻明不自然道:“碎了。”
“碎了?”白奇梅长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这可是大师给的,你爹亲自刻的字,作为两家的定亲信物。”
荀风倒吸一口凉气,道士给的玉佩?
之前他只当那道士是江湖骗子,无非是编些 “命定之人” 的谎话骗点香火钱,可自打诗选现世,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忍不住想,道士会不会跟诗选有关?他做的一切难道是为了诗选里的秘密?道士跟神秘人会不会有关联?
“娘您别担心,”荀风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伸手拍了拍白奇梅的手背,语气尽量轻松,“碎碎平安,您瞧我和清遥现在,不都好好的?”他顿了顿,又状似遗憾地补了句,“可惜我那时候太小,连大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云彻明原先不以为然,可白景的存在又证明道士有些道行,那时年纪太小,他也不记得,忍不住附和:“娘,您跟我们细细说说,我也想听。”
白奇梅惊奇看一眼云彻明,打趣道:“你不是不信吗?”
云彻明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白奇梅见状笑了,回忆道:“那位大师,看着约莫四五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手里攥着个旧罗盘,瞧着跟寻常道士没两样。原先我和你爹也不当回事,觉得是来骗钱的,可他一掐指,竟把咱们家的事说得一字不差。”
荀风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压得更低:“那,他有没有提过诗选?”
白奇梅愣了愣,随即摇摇头,语气肯定:“没提过。”
荀风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那位道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骗子,跟诗选、跟神秘人,没半点关系?之前那些绕着心头的猜疑,全是自己的瞎琢磨?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强撑自然说了一会儿话,云彻明看一眼屋中水漏,给荀风递了个眼色,荀风慢慢直起身,酉时了,他要去会一会神秘人。
第53章 我早晚杀了他 警告
铅云压天, 秋光如墨。
江面空阔得令人心慌,连半片帆影都寻不见, 只有寒波裹着风势,一层层撞向石岸,溅起的水花沾在衣摆上,凉得刺骨。
江心亭孤零零立在水中央,荀风站在石阶上极目远眺,风里裹着腥气,劈面而来时,竟让他想起刑场上的血腥味。
神秘人很会选地方,江心亭四处无遮拦, 一览无余,将所有的埋伏扼杀在摇篮中, 荀风按住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诗选,关系到千万人性命的诗选。
太沉了。
荀风被压得直不起腰。
身后忽然漫来脚步声。
嗒、嗒、嗒, 节奏沉缓却分毫不乱,像敲在绷紧的弦上。
荀风心头骤然一凛, 猛地旋身——神秘人立在亭口。
依旧覆面,只露双阴鸷的眼, 喉间滚出呕哑的声线,“很准时。”
“小命捏在你手里, 怎敢怠慢。”荀风扯了扯嘴角,讽了一句。
神秘人直截了当道:“诗选呢。”
荀风却问:“你要诗选做什么?”
神秘人嗤笑一声:“你没资格问。”
“是吗。”荀风往前一步,半只脚悬在江面上:“逼急了我什么都能做出来,你不怕我带着诗选跳江?”
“你不会。”神秘人似乎看透了荀风,眼神没半分波动, “你不舍得死。”
荀风眯起眼睛:“背负罪孽生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你敢赌吗。”
亭里忽然静了。
江风飒飒,衣袍猎猎,像两军对垒前的鼓点。
荀风是赌徒,他赌诗选对神秘人分外重要,他赌神秘人不敢让诗选有分毫损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荀风脚尖轻点水面,‘嘶’了一声:“秋天的水可真凉啊。”
神秘人轻吐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诗选里的秘密。”荀风问。
神秘人沉默片刻,说了三个字:“藏宝图。”
荀风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然巨响,前前后后的疑团瞬间串成线:“你想用这些金银财宝,当义军的军费?”
“不错,这本就是齐君的留的后手。”神秘人高扬头颅,倨傲道:“这天下,也该易主了。”
说实话,荀风对起义兵的兴趣并不大,满脑子都是藏宝图,能作为军费那得有多少钱啊,说是金山银山也不过分,怀里的诗选他更加不舍得给了。
神秘人阴笑:“怎么,心动了?”
荀风不置可否。
神秘人忽然低笑,笑声里裹着钩子,往前挪了半步,循循善诱,“想分一杯羹也容易,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荀风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杀了云彻明。”神秘人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荀风想也没想直接拒绝。
神秘人绕着他走了半圈,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像在看件可笑的东西:“荀风,你不会喜欢上那个怪物了吧?”
荀风皱紧眉,“他不是怪物。”
神秘人‘哈’了一声,不可置信道:“你真的喜欢他?”
“不可以吗。”荀风淡淡道。
“当然不行!”神秘人忽然激动道:“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人!”
荀风奇怪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喜欢男人?”
神秘人怔怔看着荀风,眼神里多了些旁的情绪,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荀风读不懂的痛楚,荀风心头一紧,模模糊糊间抓住了什么,可下一秒,神秘人恢复如常,冷声命令:“诗选,给我。”
荀风掌心按在石桌上,目光锁着对方:“你究竟是谁?”
“诗选拿来。”神秘人逼近一步。
荀风从怀里拿出诗选,“这是云家的东西。”
“不,这是齐君的,云家代为保管罢了。”神秘人不屑道:“可惜云彻明不中用,不能完成齐君的遗愿。”
“我猜,诗选不止一本吧。”荀风随手翻着纸页:“云耕常年奔波在外是不是因为这个?”
“拿来。”神秘人声线骤沉,覆面下的眼瞳冷了几分,“别绕圈子。”
荀风正色道:“解药呢。”
“你先给我诗选。”
荀风不让步:“你先给我解药。”
僵持间,神秘人松了肩线,语气却没软:“各退一步,东西都放石桌上。”
荀风将诗选放到石桌上,神秘人将瓷瓶也放在了石桌上,荀风紧盯神秘人的眼睛,“数到三,我们一同拿。”
“三。”
“二。”
“一!”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同时动了。
荀风指尖先触到瓷瓶的冰凉,攥紧的瞬间,脚尖点向石凳,长腿带风扫向桌面——他要让诗选沉进江里,绝不让对方带走!
“呵。”神秘人冷笑,铁指快如鹰爪,瞬间攥住荀风脚腕。力道狠得嵌进骨缝,荀风只觉锐痛,半边身子僵了。神秘人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勾过诗选,确认无碍后,指节收紧,将荀风往怀里扯。
荀风一条腿被箍住,只能顺着力道往前跌。神秘人的手顺着纤细脚腕往上滑,铁掌按在他大腿上,指腹蹭过布料,带着粗糙的茧,故意在肌理上画圈。
大腿一阵痒意,荀风惊怒交加,大喝:“羊巴羔子的,放开我!”
“生气了?”神秘人笑:“你不是喜欢男人吗?被我摸应该会有反应啊,怎么一副生气的模样。”
“滚你的蛋!” 荀风扬手往他覆面上扇,掌风带狠劲。神秘人不躲,“啪”的脆响,覆面晃了晃。神秘人笑意更浓,指腹往荀风大腿根挪了半寸:“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荀风气得眼前发晕,反手又是一耳光,声响更重。神秘人的手没停,指尖已触到腰带:“真喜欢那个怪物?”
“去你的!”荀风猛地蹬腿,膝盖顶向对方小腹。神秘人后退半步,顺势松了他的脚腕。荀风赤红着眼:“我杀了你!”
神秘人掸掸衣袍:“尽管来。”
“荀风,不要喜欢怪物。”
“别让我看不起你。”
神秘人眼瞳沉如浸墨的寒潭,连光都照不进去:“我早晚杀了他,你趁早离开松江府。”
荀风怔在原地。
神秘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荀风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江心亭,大脑一片空白,先前他与云彻明说好,事情结束立即去见他,可现在……
神秘人要起军,神秘人跟云彻明有仇,神秘人让他离开。
心中的吊桥摇晃得越发剧烈,木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将他直直坠入万丈深渊。他知道,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他要像骗顾彦鐤一样骗云彻明吗?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待他以诚的人,一步步走进预设的险境里,却半句提醒也说不出吗?
“霍焚川!”
“霍焚川!”
荀风浑浑噩噩挤在人群中,不知前方的路。
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指腹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冷硬,荀风猛地回神,撞进顾彦鐤冷峻的眉眼,顾彦鐤长眉紧蹙:“我喊你那么多遍。”
“你喊我?”荀风的声音发飘,还没从混沌里彻底挣脱。
顾彦鐤将荀风拉到路边,自嘲道:“我忘了,你现在是白景。”
霍焚川!白景!
两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泛出苦来。
真可笑,他的真名只有神秘人能叫出来,何其讽刺!
顾彦鐤的手移到他肩膀,指腹按在他肩胛骨的凹陷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今天是十五号。”
荀风扯出一抹笑,“没事了,毒解了。”
“你不高兴。”是陈述句。
荀风摇摇头:“我很高兴啊,我高兴的疯了,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彦鐤冷着脸,伸手捏荀风嘴巴:“不想笑就不要笑。”
荀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默然不语。
“走,我有话对你说。”说着顾彦鐤要拉荀风去酒楼,荀风脚钉在原地:“我没心情,改天罢。”
“白景,你似乎又忘了。”顾彦鐤俯身,视线自上而下罩着他:“你没资格拒绝。”
在身份上,在道德上,白景都低他一头。
荀风看了顾彦鐤一会儿,眼神淡漠,笑容粲然:“听顾大人的。”
顾彦鐤如愿以偿将荀风带到酒楼,径直开了天字号包厢。门刚关上,没等荀风站稳,男人的声音就砸了过来:“跟我走。”
荀风怀疑自己耳朵坏了:“顾大人说什么?”
“离开云府,跟我走。”顾彦鐤喝了一口茶,“我不会一直在松江府,也许半月后,就要回京。”
“白景,你和云彻明不过逢场作戏,再者,你我,咳,总之,跟我走罢。”
“京城吗。”
那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或许去了,就能躲开眼前的一团糟。荀风张了张嘴,想答应,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
顾彦鐤脸色逐渐阴沉,“你这是在拒绝我?”
荀风摇摇头。
“那就是答应了?”
荀风又摇摇头。
顾彦鐤将茶杯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震响,不怒自威:“耍我?”
荀风再次摇头。
顾彦鐤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想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屈尊降贵亲自邀他竟一而再再而三敷衍!
难不成他就如此笃定他顾彦鐤非他不可吗!
笑话!
“我不是跟你商量。”顾彦鐤眼里翻涌怒意:“绑也要把你绑去京城。”
荀风轻轻笑着,“顾大人也不嫌寒碜。”
顾彦鐤别过脸,不去看荀风,胸膛微微起伏着。
荀风解释道:“我也想去啊,可这还有一大摊麻烦事,姑姑,云彻明,我都得料理干净。”
顾彦鐤探过身,捏起荀风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下颌线,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的表情,咬牙道:“记住,不要再骗我,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关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荀风眨眨眼睛,睫毛扫过顾彦鐤的指腹,很是乖巧:“我不会骗你的。”
顾彦鐤受伤的力道松了些:“明日我要去一趟曲江,大概七日后回,七日,够你料理了。”
荀风下巴轻饶蹭着顾彦鐤掌心:“好,我知道了。”
第54章 你做过此般香艳的梦吗 如愿
荀风的脚步不知不觉落在码头, 江风裹挟着咸涩水汽扑面而来,他凝望粼粼江面, 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初来松江府时,满心只揣着“捞一尾肥鱼”的简单念想,如今手握云府半数家产,超额完成目标。
只要乘船离开,就能摆脱顾彦鐤,摆脱神秘人,潇洒自由的日子唾手可得。
一到岸边,身穿青布短褂的船家凑上来, 橹杆往船板上一戳,声音亮得盖过江涛:“郎君, 可要乘船?立刻就能走!”
荀风挑眉:“立刻?”
船家猛拍胸脯保证:“是, 不用等,立刻就能走!不论郎君往南还是往北往东还是往西, 都能去。”
荀风上了船:“走罢。”
“好叻。”船家摇着橹,拨水的声响脆生生的:“您坐好了。”
船离了岸, 码头的轮廓渐渐缩成个墨点,最后被江雾吞了去。荀风收回目光, 盯着水面发怔,水里晃着他的影子, 却瞧不清神情。
船家的爽朗笑声飘过来:“郎君这是要去哪啊?”
“不知道。”荀风说。
船家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去哪都可以。”
闻言荀风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松下来:“妙极,船家,我们顺着水流走, 我说停便停。”
“好叻。”船家应道。
江面越往宽处走,天就显得越矮,铅灰的云絮追着船尾跑,摆脱不掉。人立在船头,在这苍茫天地间,倒真成了沧海一粟。
荀风索性双臂垫在脑后,仰面躺在船板上,闭上眼睛的瞬间,周遭的声响忽然静了,只剩下粼粼波涛声。
忘却罢。荀风对自己说。
忘记在松江府发生的一切,整装重新出发。
忽然,一道声音冲破云霄,刺破水雾,踏浪而来,“君复!”
荀风猛然睁开眼睛,仓皇坐起身,环顾四周,天地苍白,碧波荡漾,空无一人。
“船家,你可听到什么声音?”荀风探出脑袋往后看,可除了水还是水。
“郎君你别吓我。”船家也停下来四处张望:“莫不是遇上水匪了?”
船家喋喋不休:“应当不会的,这里可是松江府,有云家坐镇,哪个不长眼的水匪敢来?”荀风没有说话,重新躺倒,闭上眼睛,可下一瞬,凄凉哀怆的声音再次响起:“君复!”
“羊巴羔子的!”荀风气急败坏站起身,指着天破口大骂:“姓云的,你想干什么!飘在天上跟着我就算了,还一直喊我作甚!老子就是要走!离你越远越好!”
船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手里的桨都忘了划。
荀风犹不解气,双手叉腰,怒吼:“你别光顾自己,也得为我想想,这般境地,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招架不住!我知道你心悦我,可天下有情人不能眷属的也不少啊,你条件好,再找一个,将我忘了罢。”
语气渐渐温柔:“时间一长,什么都会淡,姓云的,别喊我了。”
荀风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心满意足拍拍手,见船家傻站着,疑道:“划累了?”
船家眼神复杂,摇摇头,“这就走,这就走。”
风好像知道荀风要走似的,鼓足了劲儿吹着船只,小篷就这样顺流而下,不知飘向何方,周遭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人烟越来越稀少,荀风坐不住了,站在船头看两岸飞快倒退的景致,头晕目眩。
心里空落落的。
荀风忽然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一无所有。
师父教他: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
可现在,他连自己都要骗。
荀风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不敢承认,舍不得云彻明,舍不得白奇梅呢。
怕麻烦?怕死?
是,他的确是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人。
可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吗?他能不能扭转乾坤?
荀风张开双臂,与江风抱了个满怀。
风鼓胀衣衫,心也随之膨大。
再赌一次!
荀风嘴角上扬,开怀大笑:“船家,我们回去。”
“你回来了。”云彻明站在台阶上,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
夏掌柜在码头碰见了白景,看见他上了船,夏掌柜觉得不对劲,立即差人告知云彻明。云彻明得知消息后一直魂不守舍,他想,白景受不了了,想要逃离。
云彻明完全理解,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无情无绪,毫无心理负担的交出诗选。他想去追,想把白景找回来,想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是,云彻明知道,诗选始终是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横亘在两人中间。
荀风摸摸肚子,笑道:“灶上还有没有吃的,饿死老子啦。”
云彻明呆滞片刻,立即吩咐银蕊去摆膳,一边觑荀风神色:“怎么样?事情顺利吗?”
“嗯,蛮顺利的。”荀风抬步进了屋子,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眼睛一亮,不是茶,是蜜饮。
云彻明想问却又不敢问,站在一旁盯荀风,从上到下,一寸一寸,连头发丝都看得十分仔细,像是怕少看一眼,人就又走了。
荀风一连喝了三杯蜜饮,云彻明实在看不下去了,按住荀风要倒第四杯的手:“太甜了,少喝一些,仔细牙疼。”
“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些。”荀风冲云彻明笑,话锋一转:“神秘人似乎跟你有仇,说早晚要杀了你。”
云彻明面容平静,像是早已知晓,“能猜出一二,行事鬼祟,不敢露面,想来与云家有仇。”
荀风又道:“诗选里藏着藏宝图,神秘人要用它们当起义军的军费。”
云彻明点点头,依然不见惊讶。
荀风想了想,补充道:“这件事我告诉顾彦鐤了。”
云彻明终于有反应,嘴唇瞬间抿成条直线。
荀风正色道:“顾彦鐤是圣上亲侄,他不会不管的,如果圣上先一步灭了神秘人,岂不皆大欢喜。”
云彻明有更上心的,他问:“毒可解了?”说着去捞荀风的手,荀风笑嘻嘻将腕子递过去,“摸罢,让你摸个够。”
云彻明窘,“我只是想把脉。”
“不都一样。”荀风不在意道:“清遥,你不怕吗?”
当然怕,得知白景要走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害怕。
云彻明别过脸去,轻轻‘嗯’了一声。
“我就不信他有那么大的能耐!”荀风恨声道:“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杀法!”
云彻明怔愣,原来是问这个怕……
尴尬咳了两声,云彻明握住荀风的手,直接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胸腔里跟装了个兔子一般,乱七八糟胡乱跳着,云彻明紧盯荀风的眼睛,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不肯放过,他既紧张又忐忑,隐隐有些期盼和欣喜。
荀风大惊失色,不由想到听见的两声呼喊,面色有些不自然,难不成云彻明真的喊了他?他显灵了?!可不是只有死人才会显灵吗……
云彻明见荀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瞬间凉了半截,也许现在不是时候,问这个还为时过早,云彻明慢慢放开荀风的手,不料,荀风一把攥住他的手,摸了摸,又往前一步,掌心贴在他胸膛,表情很是严肃。
感受到掌心下的跳动,荀风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什么?”
荀风笑了一下,“没什么,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又回来了?跟踪我?”
云彻明毫不犹豫出卖夏掌柜:“是夏掌柜在码头看见你了。”
“哦。”荀风狐疑地望着云彻明,他可没忘云彻明偷偷跟踪他,发疯的样子。
荀风向来是个率性的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如果他喜欢一个人或者东西,那就不加掩饰,非要得到手,之后怎样则另说,总而言之,他从不委屈自己。
眼下,即使未来渺茫,荀风还是说出了口,“清遥,我原本想走的,可想到你,就走不动了。”
天崩地裂。
云彻明眼中瞬间迸发光彩,脑中如同上演一场烟花秀,大团大团的喜悦炸开,轰,轰,轰,化为无数细密的电流,从心口传到四肢白骸,云彻明浑身酥麻,身子轻轻颤抖着,他张了张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荀风欣赏着云彻明的表情,有些自得地眯起眼睛,他荀风就是这样迷人,被他喜欢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云彻明怔怔看着荀风,忽然动了,上前一把抱住他。
终于!终于!
如愿以偿!
云彻明的力气很大,荀风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来气,翻了个白眼,道:“你想我先死,好让我在下面等你啊。”
“胡说什么啊。”云彻明嘴角上扬。
荀风没好气道:“我大概是第一个被娘子勒死的苦命人。”
云彻明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荀风,荀风借机猛吸几口气,还没缓过劲呢,云彻明又将他搂进怀里,荀风不耐烦了,想骂几句,嘴巴刚张开,便被堵住了。
唇瓣软嫩,他亲了又亲,尤嫌不够。
“呜!”荀风小声抗议。
云彻明像是拿到一件稀世珍宝,爱极了,拿到手里后竟不知所措起来,他多想将荀风融进骨血,想占有,想让他彻底属于自己。
云彻明的大拇指一直在荀风的耳垂打转,一下一下揉捏,舌头轻车熟路地撬开唇缝,沿着舌侧用力地舔吸。
荀风不断分泌唾液,喉结止不住滚动,想吞咽,云彻明却不让他得意,舌头强势堵住,荀风只能扬起细长脖颈,以一种几乎献祭的姿势承受。
云彻明表面看上去美丽又清冷,是个翩翩君子,可做起这种事来,动作十分凶蛮,眼睛呢,一眨不眨,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
荀风刚刚决定和云彻明好,可也没忘了他是个男人,现在也没中毒,在极度清醒下,他和他亲了,有些别扭,有些羞涩,也有些害怕。
“好,好了。”荀风推搡着云彻明。
云彻明恋恋不舍地啄吻几下,眼里的欲望快要化成实质,气息不稳,呼吸滚烫,荀风看在眼里,笑道:“还是小,定力不足。”
云彻明嘟囔了一声。
荀风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才比我大一岁,怎么语气像比我大许多似的。”
荀风愣神,默然无语。
云彻明将荀风扯到贵妃榻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两人紧紧相贴,下巴抵在荀风的发顶,声音带着点不确定:“我不是在做梦吧。”
荀风失笑,抬起食指,轻点云彻明的眉心,往下,触摸薄薄的眼皮,云彻明喉结滚动,双眼直勾勾盯着荀风,黑眸深沉。
温热的手指往下滑,最终停在嘴唇上,荀风轻轻摩挲着,笑问:“你做过此般香艳的梦吗?”
第55章 我自甘下贱 风
云彻明抬起脸, 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垂,遮盖眼中翻涌的欲浪, 手一路下滑,掌住荀风劲瘦的腰肢,荀风不自觉挺直腰板,一手搭在云彻明肩头,一手揉捏云彻明的嘴唇,有些用力,云彻明乖顺,任由荀风动作,可却微微张开唇瓣, 似有似无含吮。
荀风一开始只是想逗逗云彻明,可现下情形如脱缰的野马, 无法掌控。
手指被温热包裹, 时不时被舔/弄,轻咬, 细密的快感不断升腾,荀风俯视着云彻明, 近距离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他口中进出,云彻明美丽至极的脸上呈现媚态, 眼尾飞上风情,他半眯着眼睛, 看荀风。
荀风一下子被击中了。
身体火热。
这样的云彻明无疑戳中荀风最隐秘的性/癖。
美丽的,清冷的,端庄的,变成下流的,妖媚的, 取悦的,这让荀风全身的血液止不住沸腾,爽到头皮发麻,他是为他才变成这样,只有自己能看见。
荀风口干舌燥,最原始的欲望爆发,想把旁的东西放进云彻明嘴里。
“清遥。”他哑声唤道,将云彻明推倒在贵妃榻上。
云彻明顺着力道躺在贵妃榻上,胸膛剧烈起伏,耳尖通红,视线牢牢锁在荀风脸上,荀风跨坐在云彻明腰侧,双手按住他紧绷坚实的腰腹上,触感火热,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蓬勃的欲望。
“好浪啊你。”荀风俯下身,咬云彻明的耳尖,云彻明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吻落在荀风的下巴,嘴唇,还坏心眼的在脖颈吸咬,直到布满红痕。
“我想看看你。”云彻明贴到荀风耳畔道。
荀风挑眉,张开双臂:“自己来。”
云彻明支起身,似笑非笑,暧昧极了,“盛情难却。”说着一捞荀风腰带,反身将他压下,荀风也在笑,视线在云彻明身上流连,他也想看看他。
衣服一层层掉落,云彻明指尖发颤,白腻的,从不暴露人前的肌肤近在眼前,“可以亲吗。”
荀风笑:“不行。”
“偏要。”云彻明倾身,吻在荀风锁骨上,荀风觉得痒,咯吱咯吱笑起来,银蕊捧着托盘,站在门外,听见甜腻的嬉笑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透过薄纱窗,荀风隐隐绰绰看见一抹身影,这才想起他还饿着,忙推开云彻明:“别闹了,银蕊在外面。”
云彻明面颊埋在荀风胸膛里,声音闷闷的,黏黏糊糊的:“等一会儿。”
荀风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免懊恼,自己怎么鬼迷心窍了,让云彻明这个小畜生差点得手,他还没做好打算呢。
“少赖皮,快起来。”荀风揪云彻明的头发,云彻明恋恋不舍亲了一口才放开荀风,荀风从贵妃榻上起来,对镜整理衣服,吓了一大跳,脖颈上,锁骨上,就连胸膛上全是吻痕。
“云!彻!明!”荀风怒道:“你是狗崽子吗?见到肉就啃!”
云彻明面上闪过一丝羞赧,很快淡去,理直气壮道:“既如此,晚上让你加倍补回来。”
荀风咬牙:“谁稀罕你。”
“你不稀罕我吗?”云彻明瞬间低下头,语气落寞。
荀风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语塞。
“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做梦。”云彻明抽抽鼻子。
荀风:“……”
算了,跟毛小子计较什么呢。
荀风摸摸云彻明的脑袋,又挠了挠他的下巴,“小爹稀罕着你呢,巴不得疼爱你。”
云彻明抬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发射亮光,荀风一看这眼神就发怵,生怕他扑上来,连忙收手,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前,打开门,大声道:“银蕊你可来了,要饿死我啦!”
云彻明在后面,低低笑了。
银蕊:“……”
吃过饭,荀风本想和白奇梅报平安,但一想到脖子上的吻痕,门也不能出了,只能差云彻明去,云彻明捏他手指:“报酬。”
荀风给他一个白眼:“还真是商人。”
“无奸不商。”
荀风将手扯回来:“那你也别碰我,要报酬。”
云彻明笑,“没事贬自己作甚。”
荀风哼哼两声,“有什么,我要是去当小倌一定是头牌。”
“好啊。”云彻明点点他的下巴:“我包你一辈子。”
荀风一阵恶寒,拍掉云彻明的手,用脚踢他小腿,没好气道:“快去。”
“听小爹的。”
荀风:“……”
这家伙学的真快,假以时日,他还能制住他吗?荀风为自己深深担忧起来,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冷冷他,叫他别那么得意。
于是等云彻明回来,发现荀风不见了。
“他呢。”云彻明冷着脸问银蕊。
银蕊放下手中活计,愕然道:“奇怪,刚刚还在呢。”
满腔的甜蜜刹时化为毒药,云彻明气血翻涌,眼前昏黑,他走了,他还是走了,几乎要站不住,云彻明扶着桌子,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生出了一种透骨的悲伤,那悲伤如此强大,逼他流下泪来。
银蕊呆滞,没想到家主竟哭了,连忙道:“家主,景少爷逗你玩呢,他嘱咐我不许告诉你。”
云彻明声音干涩嘶哑,“他在哪?”
“后花园。”
云彻明挂着泪,面无表情往后花园去。
银蕊打了个寒颤,缩着肩膀逃之夭夭。
荀风对此一无所知,饶有兴致逛起花园,天暗了,不怕丫鬟婆子看见脖子上的吻痕,自成婚后,没一刻是清闲的,眼下了了一桩心事,顿觉轻松许多,哪怕天色昏暗,看不了什么景致,也别有一番风趣。
小池的锦鲤三三两两,懒懒散散,荀风倚在栏杆上,随手抛下鱼食,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一起聚来,抢作一团,水声哗哗,荀风来了兴致,一会儿往左扔,一会儿往右扔,将小鱼儿玩弄股掌之中。
“真笨,快吃啊。”荀风微微探身,撒下鱼食,“就在嘴边,可别抢不过人家。”那呆呆的红色锦鲤果然让荀风失望,在嘴边竟也没吃到。
“傻鱼。”荀风叹息。
云彻明悄无声息出现,“是够傻的。”
冷不丁听到声响,荀风吓了一跳,手里的鱼食‘咚’一声掉进水里,在水面散开,所有的鱼一拥而上,很快蚕食殆尽。
云彻明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另半张脸上还挂着泪痕,在夜色里发着莹莹的光,荀风见是云彻明,松了一口气,而后埋怨道:“就知道银蕊靠不住。”
“为什么走。”云彻明幽幽道。
荀风装傻充愣:“随便逛逛。”
“那为什么不让银蕊说。”
荀风道:“想一个人逛。”
云彻明沉默。
荀风见云彻明找来了,满盘计划死于腹中,就歇了冷他的心思,主动邀他:“清遥,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言下之意很清晰,可云彻明仿佛没听懂,一动不动,荀风无奈,上前一步,“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赏月?”
“你在玩弄我。”云彻明语出惊人。
荀风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眨眨眼,笑道:“我不懂。”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云彻明道。
荀风依然笑着:“清遥,你这是跟我打哑谜吗?我粗笨,猜不到。”
“白景!”云彻明痛苦唤了一声:“你我是夫妻!理应同心同德,我不明白你为何对我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有时,我知你是爱我的,有时,我却觉得你不爱我。”
“你对我的爱,有几分真几分假?”
荀风再次被击中了,只不过这次是满腔的苦涩,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你觉得我的爱是假的?”
云彻明摇头:“可能是对小猫小狗的爱,也可能是逗鱼的爱。”
白景的爱好稀薄,他需要用力用力再用力才能拥有一点点。
荀风忽然觉得好没意思,一切都糟透了。
他勉力笑着:“看来今晚你不想跟我一起赏月,那就算了。”
擦身而过时,云彻明一把攥住荀风手腕,“你又要走了。”
荀风抿唇:“是你不想跟我一起,那我只好自己去啦。”
云彻明将荀风困在栏杆处,不让他走,离得近了,荀风才看见他脸上的泪痕,心刺痛了一下,他真的做错了吗?
可他就是这样的呀,无亲无故,四处漂泊,是没根的浮萍,与所有人都是露水情缘,天一亮,就挥发了。
他没感受到多少爱意,自然也产不出多少爱。
可他已经把自己能拿出来的爱尽数给了云彻明,这还不够吗?
云彻明对他的爱是炽热的,庞大的,金灿灿的,他像个乌鸦,惊喜极了,诧异极了,一点点将爱意挪到自己的老巢,然后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玻璃珠子送给云彻明。
可在金山面前,他的玻璃珠子未免上不得台面。
云彻明埋在荀风颈窝,泪水再一次落下,荀风能感受到脖颈濡湿,他抬起手,想推开他,云彻明开口道:“我自甘下贱,愿意当你的小狗小猫,甚至是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