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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记得想我 离别

初冬的早上, 在鸭壳青的天色下,云彻明出发了。

荀风紧了紧云彻明的衣领, 垂下眼皮不看他,拢好衣领又摆弄袖口,连带着将玉佩上的穗儿都梳理齐整,云彻明拉过荀风的手:“好了,别难受,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自然知道你会回来,可我心里总是不安。”荀风不愿让云彻明出海,可留在松江府又有施定鸥的胁迫,两头为难。

云彻明笑了一下, 按住荀风的肩膀,微微使力, 像是给他安慰, ”这条路是走熟了的,不会有问题。你安心。”

海风吹拂, 荀风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握住云彻明的手, 品出一股悲伤,说起来真奇怪, 他经历过无数的离别,走了不知多少地方, 心里都是无波无澜,可一想到云彻明要离开他几月,既不舍又不安。

荀风忍不住摆起长辈的架势,喋喋不休起来:“清遥,万事小心, 行事要低调,切不可张扬,还有不能露财,人心隔肚皮,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是人还是鬼,还有你在海上,吃食千万仔细,这又不比在家,要是吃坏了可就不得了,对了,药带够了吗……”

云彻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荀风,荀风说得口干舌燥,半天也不见回应,不由瞪云彻明一眼,“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码头来来往往都是人,伙计一趟一趟往船上搬运货箱,云彻明低下头,在荀风耳边道:“我会想你的。”顿了顿,继续道,“你的画我贴身带着。”脸颊阵阵发烫。

荀风忍不住笑,意有所指看了眼云彻明的下面:“仔细别憋坏了。”不知想起什么,云彻明正了脸色,很认真对荀风道:“我不在,你不许找旁人。”

“旁人不许,内人可不可以?”荀风开玩笑道。

云彻明板起脸:“不许!”

荀风哼笑:“反正你都走了,天高皇帝远。”

云彻明忽然动了,手迅速往荀风胯/间一捏,“你要是敢乱来,等我回来,这个小家伙就要遭罪。”

荀风没防备,被他捏的惊呼一声,“小畜生,胆子越发肥了。”

“真想把你这地方锁起来。”云彻明又捏了捏,“只有我能打开,只有我能碰。”

荀风下/腹一紧,哑声道:“你也得给我守着。”

云彻明抱住荀风,顶了顶,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蓬勃,“嗯,等我回来。”

荀风深吸一口气,“等你回来,我们大干一场。”

“好。”云彻明用额头抵住荀风的额头,目光灼灼:“真不想走。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我尽量快些回来。”

这时,船上遥遥传来呼喊声,云彻明念念不舍地放开荀风,低声道:“真要走了。”荀风紧紧抓住云彻明的衣袖,不想放开,他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清遥,一切小心。”

“我会的。”云彻明深深看荀风一眼,上了船。

荀风站在码头,目送船舶远去,直到船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再也看不见才离开。

云彻明走后,日子变得漫长而难熬,荀风在云府呆不住,家里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云彻明,白奇梅的情绪也很低落,两个人凑在一起说着说着就伤心,荀风不愿意让白奇梅伤怀,便天天出去闲逛。

如今有了钱,可以毫不顾忌的挥霍,荀风整日流连赌坊和戏楼,他还记得云彻明的话,窑子妓院不再去了,渐渐的,找回以前的感觉,交了许多狐朋狗友。

可日子一长,就咂摸不出滋味了。

“我能干点什么呢。”荀风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心想,他一个大小伙子没个正行,说出去真够丢人的,可老本行不能干了,他答应了云彻明不再行骗。

“我能干些什么呢。”荀风扪心自问。

“不如去做生意!”

荀风一骨碌坐起身,乐不可支,对啊,他可以去做生意,云家就是做生意的,云彻明也教过他,他又有一座金矿,可以金子生金子!情况好的话,比骗人赚的多呢。

说干就干,荀风先去禀了白奇梅,白奇梅听后很赞同,云彻明是个省心孩子,可甚少与她交心,外面的事也很少跟她说,将乾坤都藏在肚子里,所以她拿出极大的热情和荀风讨论,荀风第一次想干实事,满脑子的宏图大业,一时间,两人竟也有声有色,不再想云彻明了。

荀风有钱但抠门,不愿意让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思来想去不能贸贸然开张,得先考察体验,他去找了夏掌柜。

夏掌柜捋着花白胡须,眯起眼睛:“您要来我这当学徒?”

“是。”荀风点点头:“你可不能不收我啊。”

夏掌柜略一思忖:“可以是可以,但咱先说好,学徒就是学徒,不能摆少爷架子。”

荀风想笑,他什么时候成少爷啦,“我应你就是。”

“嗯,先去送货罢。”夏掌柜一指门口,“里面是生丝,送到黄掌柜的绣缎庄去,你得看着验货,验完货,尾款要一分不能少的拿回来。”

荀风原以为当学徒是跟着夏掌柜后面学,没成想要先当送货郎,但海口已经夸下,不能反悔,只好咬牙应了。

自此,荀风早出晚归,沾了枕头就睡,什么云彻明雨彻明早就抛掷脑后了。有一天,他去隔壁县送货,送完货天色尚早,难得清闲,荀风便想着去茶馆坐一坐,听听书。

“听说了吗,前段时间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谁和谁?”

“朝廷呗!”

“还有这回事?跟谁打起来了?”

“嘘,此事隐秘,鲜少人知,我听说南边起了内贼!”

“现下海晏河清,还有人要反啊。”

“谁说不是呢,我看是轻省日子过久了,心痒了。”

“别扯远,后来呢?”

“嗤,自然大捷。”

“那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这领头人姓甚名谁,何日问斩?”

“唉,奇就奇在这儿,谁都不知道他是谁,听说他跑了,不知躲去哪了。”

他们说的莫不是施定鸥和顾彦鐤?

难怪呢,他就说近日怎么那么安稳,谁也不来捣乱,原来打仗去了。

荀风不由放宽心,让施定鸥和顾彦鐤狗咬狗,两败俱伤最好!

听了好消息,荀风高高兴兴回了家,吩咐厨房做一大桌子好吃的,狠狠庆祝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越发冷了,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落了雪花,盐粒似的,薄薄一层,荀风起床得见,不由想起云彻明。

他还没和云彻明一起看过雪呢,不知他到地方没有,是否和家一样,是冬天?

荀风拥着被子靠在窗边,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原来想念是这种感觉。

荀风忽然有些懊悔,从前的他常常被人思念,可不屑一顾,如今想来,真是造孽。

“永书。”荀风扬声喊道,永书掀了帘子进来。

“今日可有信?”荀风问。

永书摇摇头:“小的一直留意呢,有了一定第一时间给您,小的想,家主在海的另一边,信一定来的格外慢些。”

荀风失落过一遍遍,现在也失落不起来了,点点头:“摆膳罢,今天是我头一次站柜,不能迟到。”

永书顿露钦佩之色:“不论下雨还是下雪,少爷都没短过一天。”

荀风笑笑不说话,他只是加倍努力,弥补之前的过的混账日子。

吃过饭,荀风去了铺子,站柜台,站在柜台后面就得话勤,眼利,每样东西的来龙去脉价格优缺都得知道,是个难活。

夏掌柜叮嘱荀风:“咱们云记的招牌响当当,老主顾图个心安,新主顾念个稳当,少爷你见了新老主顾得会说话,十分买卖三分在嘴上,何其重要。”

“你放心。”荀风最会的就是说话,以前能凭嘴骗钱,现在凭嘴让人买东西不是小菜一碟?

夏掌柜点点头,“今天柜上就靠你了。”

荀风有一种咸鱼翻身的感觉,拍着胸脯:“瞧好吧您!”

夏掌柜捋捋胡子,满意至极,原以为白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没想到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悟性也很高,就是算盘打的不太灵,不过这都是小问题,他悄悄退到店铺另一旁,越看越满意,白景少爷沉稳许多,有几分家主的风范。

荀风忙得不停歇,直到晌午才有空歇一歇,夏掌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吃饭去。”

“你先去吧,我得对对账。”他的算盘不好,总要多算几次。

见状,夏掌柜也不勉强,笑呵呵走了。

对完账,伸了个懒腰,荀风方觉腹中饥饿,喊伙计顶一会儿班,他寻思去桥头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汤。

天灰蒙蒙的,地上也灰蒙蒙的,雪已经化成一滩泥水,荀风的心忽然咯噔一下,他猛然转过头,四处张望。

全是生面孔,没有认识的。

“奇怪。”荀风往前走了两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几次回头寻找却又没有异样。

荀风按捺住内心的惶恐,要了碗羊肉汤,热汤一下肚,全身都暖洋洋的,奇怪的感觉消失了。

“难不成是饿的。”荀风腹诽,也许他想多了。

吃完饭,荀风沿着河岸慢慢走,算算日子,八十五天了,快过年了,他也该回来了。

不知云彻明瘦没瘦,会不会变黑?

一想到云彻明变成黑蛋,荀风不由笑出声,这下从白云变成乌云了,哈哈。

河沿的树光秃秃的,荀风踩着枯败的树枝,咯吱咯吱,朦胧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喊——君复。

荀风疑心是幻听,竖起耳朵细细听。

又听到了一声——君复。

荀风僵硬而滞缓地回头,嘴角慢慢上扬。

——君复。

荀风转过了身,看见了身后的人。

笑容僵在脸上,此人不是云彻明,而是一个旧相识。

第62章 有人找上门 白景

君复。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那么叫他, 一个是云彻明,另一个, 是为他取字的师父。

荀风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三年没见?记不清。

“师父。”他轻声唤道。

俊逸的中年男子满目慈爱,“你长大了,差点都不敢认。”

“你却是没变。”荀风打量着他。

“我老了。”男人摇摇头,荀风如梦初醒,上前一步,“师父,你怎来了这儿?”

“走走停停, 缘分使然。”男人笑道。

荀风不自觉想起往事,师父给他活路, 教他识字, 教他轻功,没有师父就没有他, 在他心里,早将师父当作爹。

“师父, 外面冷,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荀风对师父这些年来的际遇很感兴趣, 男人拍拍荀风肩膀,“忘了?出门在外要喊我什么。”

“老祁。”荀风扬起眉毛, 再次喊了他们行走江湖时的名讳。

老祁点点头,也唤道:“小风。”

久别重逢,荀风喜不自胜,拉着老祁去了松江府最好的酒楼,又派伙计给夏掌柜传话, 告假半天,师徒俩从白天聊到黑夜,再从黑夜聊到清晨,最后一起沉沉睡去。

老祁是个神秘的男人,饶是荀风也不完全了解他,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又如父子,荀风着实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某一天,老祁忽然对他说:“小风,你出师了,我也该走了。”

荀风不舍,可老祁很决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师父,别走了,如今我出息了,可以给你养老。”荀风说。

老祁已经知道了荀风的经历,问道:“你决定一辈子留在这儿?不跑了?”

荀风垂下眼帘:“我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孩子,你不是白景啊。”老祁一语点破:“我们这样的人,是停不下来的。小风,我教过你,凡是都要想最坏的结果,你确定云彻明能接受吗?他要是不能接受,你该如何自处?”

荀风低下头,手指摩挲杯壁,眼中晃过不安:“我不知道,可我愿意相信他,也愿意为他改变。”

老祁凝视着荀风,久久不语,半晌才道:“你变了许多。”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荀风轻声道:“师父,你也留下来罢,让我照顾你。”

老祁摇摇头:“我老了,也懒了,不想改,只呆在一个小地方,我会疯掉的。”

“不过,”老祁扬起狡黠的笑容:“我徒弟那么出息,不跟着沾光简直可惜,小风,带我好好在松江府玩几天罢!”

荀风的许多习惯,爱好都受老祁影响,两人臭味相投,决定去玩,就要疯玩,玩得尽兴,于是荀风没时间去夏掌柜那了,整日跟着老祁往外跑。

二人会玩,又能玩到一起去,荀风快乐的不得了,仿佛又回到以前跑江湖的日子,惊险,刺激。

临近年关,云彻明还没回来,全国各地的掌柜们却纷纷来松江府送帐,白奇梅不管生意上的事,拿不定主意,便想让荀风招呼,谁知一连三天没见人影。

白奇梅唤来永书,问:“景少爷去哪了?”

“小的也不知道,景少爷不让人跟着。”永书道。

“他一个人出去的?”白奇梅忧心忡忡:“别是出了事。”

永书道:“不是一个人,小的看见景少爷和一个,额,长辈模样的人在一起。”

“长辈?”白奇梅拧起眉毛,她不记得白家还有亲戚在世。

永书点点头:“瞧着很亲厚呢。”

白奇梅顿生好奇,亲自在知止居等荀风,一直等到半夜荀风才回来,看见白奇梅支起胳膊在桌上打瞌睡吓了一跳,“娘。”

“你回来了。”白奇梅睡眼惺忪,“饿不饿?”

“在外面吃过了。”荀风在她对面坐下:“那么晚了娘怎么不去睡?”

“还说呢,最近都见不到你人影,忙什么呢?”

荀风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以前的老朋友来了,我招待招待。”

“原来如此。”白奇梅揉揉眼睛,温柔道:“既是你朋友,何不带回家,让娘也认识认识,谢谢他对你的照顾。”

荀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谎话,不敢让老祁露面,且老祁比他还能骗,待见了白奇梅,非得狠敲她两笔,“他是江湖人,没个规矩,且过几日就走了。”

“明日别出去。”白奇梅握住荀风的手,嘱咐道:“掌柜们都来了,彻明又不在,你多费神。”

玩过了头,荀风把正事都忘了,有些臊得慌,忙不迭点头:“娘放心。”

“嗯,不早了,你快睡罢,娘也去睡了。”说着打个哈欠。

送走白奇梅后,荀风好好反思一番,这段时间委实太过火了,只顾着和老祁玩闹,正事一点都没干,夏掌柜见了他就吹胡子瞪眼的。

“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干,改过自新。”入睡前,荀风发下宏愿。

翌日,老祁一身骑装打扮,兴致勃勃对荀风说:“小风,我们去山上打猎。”

荀风天性风流,爱玩,做工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自制力,但一想到白奇梅,他拒绝了老祁:“过段时日我再陪你去,今天实在走不开,许多人等我呢。”

老祁微微笑着,“和他们一起哪有跟我有趣?云家家大业大,难不成就指着你一个人?他们离了你没事,我离了你可不成。”

荀风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老祁是他半个爹,而且两人十几年没见,人生在世,有几个十几年?他和老祁见一面少一面,怎忍心拒绝?

老祁继续道:“过完年我就走了,小风,你不想多陪陪我吗?”

荀风的天平彻底向老祁倾倒。

夏掌柜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不见荀风人影,各地的大掌柜吵成一团,“我说,老夏,你耍我们玩呢?”

“你个老人干,我逗你玩作甚!”夏掌柜心里窝火,不耐烦道。

“哎!我说你个老夏,我们大老远来,又等了大半天,始终不见景少爷,生气还不许吗!”

“我看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们!”

“就是,往年过年家主是怎么对我们的,他倒好!将我们都晾在一边!”

夏掌柜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往云府去,得知荀风又不在,怒气达到顶点,满腔恶气无处安放,想也不想,找白奇梅告状去了。

白奇梅愕然:“昨晚景儿应了我的。”

夏掌柜面对白奇梅不好随意发火,憋着气道:“夫人,景少爷太不像话,您真得管管了!”

白奇梅深深叹一口气,不明白景儿是怎么了,身心俱疲:“劳夏掌柜多担待,我一定好好说他。”

“夫人,说句不该说的,我看景少爷不是块好材料,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像话,您看,家主一走连个顶事的人都没有,夫人,我也是为了云家着想,给家主纳个小妾,生个孩子,以后的日子才有盼头啊。”

白奇梅没说话。

夏掌柜见状也不多言语,只道:“夫人您自己盘算盘算罢。”

等了足足两日,白奇梅没等到荀风却等来了云彻明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经到了琉球,很快到家。

白奇梅拿着信看了一又一遍,眼泪不自觉滚落,忙叮嘱小厮将府上上下打理一遍,还在门楣上挂了红绸。

荀风打猎回来,见府上焕然一新,心里一动,随便逮个人问两句,果然是云彻明要回来了!

“娘。”荀风脚下生风,忙去找白奇梅确定,白奇梅将信拿给荀风看,笑眯眯道:“想来再过二三天,就回来了!”

荀风将信翻来覆去看,一字一字琢磨,暗想,清遥也没在信上说想我,也没问问我好不好,心下又开心又惆怅。

白奇梅见他高兴,知道他和彻明是真心相爱,断断不可提小妾之事,可这段时日他太胡来,不教训一番难改恶习,便板起脸,将信夺回来,冷声道:“我还没找你算帐。”

荀风心虚不已,低下头不敢看白奇梅。

白奇梅用手指直戳荀风脑门,恨铁不成钢道:“又跑出去玩!你看看你身上,还有泥呢!都多大的人了,正事不干,明明说好了,怎可反悔?”

荀风呐呐不敢言。

白奇梅斜着眼看他:“这回是因为什么?”

“娘。”荀风软了声音:“我这好友对我十分重要,且他要走了,日后恐怕不得见,所以,所以我才想着多陪陪他。”

白奇梅心里的火气已经下去了一半,可面上却装着冷硬:“再骗我一次,我就把你赶出门去!记住了没有!”

荀风心下一凛,莫大的惶恐涌上心头,他猛然抬头,呆愣地看着白奇梅。

白奇梅见他吓着了,很是心疼,但一想起夏掌柜说的话,硬是板着脸,一副坚决模样。

荀风满腔热血凉了半腔,良久,哑声道:“我记住了。”

“好孩子。”白奇梅没忍住,摸了摸荀风脑袋:“娘也是为了你好。”

荀风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云彻明归期将至,荀风没心思出去了,一连拒绝多次老祁的邀约,老祁面上没说什么,可荀风知道他难过,但云彻明快回来了,他想第一个见他,真没心思出去玩。

荀风彻底老实,和府上的人一样,整日翘首以待,期盼云彻明回来。

在大年二十九的清晨,有个小厮风尘仆仆叩门,禀告白奇梅,“家主下午就能到家了!”此言一出,满府活过了一般。

荀风惊喜不已,就连衣服都换了好几套,换好衣服,环视一圈,觉得知止居灰扑扑的,不鲜亮,自己动手布置起来。

正做到一半,永书过来了,荀风惊道:“回来了?”

永书面色古怪。

荀风停下手中的活计,雀跃道:“我这就去。”永书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陌生,荀风察觉到不对劲,唰一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耳边响起永书的声音:“夫人喊您去花厅,说是有人找上门,自称是白景。”

第63章 爱来爱去原是一场空 骗子

“家主, 真的要走?”

云彻明点点头,微微翘起嘴角, 竟透着几分腼腆:“家里人等我呢。”

“可日夜兼程,人实在受不住,家主,不妨歇上半天,半天耽误不了事,一定能赶在过年前到家。”

云彻明望着商队,个个蓬头垢面,一脸倦容,最年轻的护卫耷拉着肩膀, 手里的水囊晃出半滴来都没察觉,俨然一副累瘫了的模样, 饶他归心似箭也不得不体谅一二, 思量一会儿,“也好, 歇上半天。”

众人欢呼起来,云彻明也扬起笑容, 此趟出行收获颇丰,经过一番交涉, 新航线算是有了着落,他带着满船的茶叶, 瓷器,丝绸换来了满船的香料,银器等稀罕物,今年是一个丰年。

云彻明摸了摸怀中小包,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房契。

出海一趟不容易, 需得将所有事都料理干净,他说要带白景环游世界不是空口白话,是斟酌再三,思前想后方才说出口。

他已在海外看了地,买了房,不论走到哪都有一处安身地。

云彻明性子内敛,无论做了什么天大的事都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想到要和白景双宿双飞,共赏世界风光,心头一热,面上无知无觉挂上笑容。

身前事都差不多了,还有一件身后事,云彻明垂下眼睫,寻思过完年后和白景商量,收个干儿子,他们一走,娘也寂寞,留个人陪着娘也好。

胡思乱想了很多,想的每一件事都和白景有关,云彻明摩挲着玉佩,迫不及待想见他。歇息一阵,云彻明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疲态,两只眼睛炯炯地发射亮光,站在船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船靠岸时,夕阳正往海面沉。

云彻明在舱里仔仔细细打理自己,擦身,洗脸,样样都细致,铜盆里的水晃着碎光,他用剃刀轻轻刮去下颌的胡茬,指腹蹭过颊边凹陷的线条,心忽然沉了沉,这趟出海瘦了不少,脸也晒黑了,白景见了会不会愣神?会喜欢这样的他吗?

云彻明深吸一口气,走出船舱,甲板上的人正挤在栏杆边朝码头挥手,呼喊声裹着海风飘过来。他更紧张了,甚至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懦弱。

他来了吗?

云彻明朝码头望,船尚未停稳,时不时颠簸几下,他握紧栏杆,望穿秋水一般望着人群,终于,他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夏掌柜。

夏掌柜身边跟着众多掌柜,云彻明顺着这堆人四处搜寻,可找来找去,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奇怪,娘身子不好,不来可以理解,白景怎么没来接他?

船缓缓靠岸,云彻明压下心中疑窦,大跨步下了船,夏掌柜等一众人立刻迎上前来,声声唤道:“家主!”

云彻明的一颗心早就飞回了家中,然掌柜们的一番热情也不能冷脸对待,微微颔首,朝众人打了个招呼,掌柜们七嘴八舌,询问此番出海的情况,云彻明有一下没一下点头,时不时附和几句,待差不多了,才脱身回家。

回家路上,云彻明越想越不对劲,他早早派了先锋说今天就到,可家里怎么没动静?按说娘不来,白景不来,可总得派个奴仆来吧?

静悄悄,不是无事发生,就是大事发生。

云彻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马车坐不住了,当即要了一匹马,自己快马加鞭先走一步。

到了云府,云彻明敏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门口的石狮子缠着红绳,门楣上挂着红灯笼,门前干净整洁,是一副热闹迎春场面,可大门紧闭,不闻人声。

出什么事了?

云彻明惴惴不安,抿着唇,指腹抵在冰凉的门环上,深吸一口气才推开。

吱呀一声,门轴的声响划破寂静,绕过影壁,踏上回廊,依旧是熟悉的景致,可婆子小厮不见一人。

云彻明越走越慢,越来越慌,快到花厅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锤锤心口——他的心乱舞,几乎要脱口而出。

靠近花厅,隐隐可闻人声。

云彻明的心安稳了些,掉到了嗓子眼里,看来没有什么惨案发生,也许是因为今儿是好日子,娘将人聚在花厅发赏钱,或者看他归来,正布置接风宴呢。

“你说里头那位……真的是景少爷吗?”

“别是打秋风的吧?前儿街上还说有冒充官亲的呢!”

花厅外的私语声飘进耳朵,云彻明的脚步顿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

“也就‘像’而已,这厮骗人都赶不上热乎的,不知道咱们府上已经有一个景少爷了吗。”

“可是我听说……”

“什么?”

“听说原来的景少爷跑了!”

“我也听说了,永书去请景少爷,谁知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肯定是做贼心虚,就是可怜了夫人。”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现在的景少爷和夫人很相似呢,说不定他才是真的。”

“快看,夫人握住景少爷的手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云彻明发出一声暴喝,可那喝斥里带着虚张声势,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满院奴仆猛地回头,见是家主,忙低头躬身退到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云彻明一步一步从人墙穿过,背脊僵直,他缓步走近花厅,听见白奇梅的啜泣,也看见一个陌生的人。

“娘。”他叫了一声,漠然问:“这个人是谁?”

白奇梅抬起通红的脸庞,定定望着云彻明,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似的,扑到他怀里,嘴唇颤抖,“彻明,彻明,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云彻明搂住白奇梅,眼睛盯着陌生人,再次问:“他是谁?”白奇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陌生人上前一步,清秀的脸上堆着笑:“在下白景。”

四个字,拆开来看每个字都认识,但合起来,他不懂。

云彻明只觉得后颈一麻,像被雷劈中,他扶着白奇梅的手松了松,指尖掐进掌心:“你不是。”

白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道:“姑姑,表弟,我回来了。”

云彻明身形一晃,死死按住白奇梅的肩膀,白奇梅紧紧搂住云彻明的臂膀,母子俩相互搀扶才没有倒地。

“将这人赶出去!”云彻明双眼隐隐泛红,侧头对管家道。

“表弟!”白景脸色骤变,往前凑了两步,“咱们小时候定的娃娃亲,还有一对玉佩,你的刻‘白’,我的刻‘云’!可惜去年我遭了劫,玉佩被偷了,连人都差点没了……你怎么不认我?”

云彻明大喝:“管家,快将他拉出去!”

白景上前几步,眼眶泛红,“姑姑,你睁眼瞧瞧,我真是白景,您要将我赶出去吗?”

“彻明,”白奇梅六神无主:“彻明,娘,娘真是糊涂了,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彻明冷冷凝视白景,“休要胡言乱语!最后警告你一遍,若你离去,我云家既往不咎,否则,定将你扭送官府!”

白景看着油盐不进的云彻明一时也来了火气,叉腰怒吼:“你个不男不女的妖怪,脾气比小时候还臭!”

云彻明怔愣。

白景继续道:“姑姑,我爹死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们,让我和云彻明成亲,他死都念着云彻明的病,现下我来了,你却将我赶走?这是什么道理?九泉之下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气得跳脚!”

“我来之前都听说了,有个骗子假冒我和云彻明成了亲!你们的心被猪油蒙了不成?宁愿相信骗子也不相信我?”

“姑姑,你瞅,”说着白景扯扯自己的面皮,又揪揪自己的鼻子:“我的脸跟我爹如此相像,姑姑,你难道看不出来?小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四岁那年……”

白奇梅目光发直,她从白景的脸上窥见了白家血脉,因为太一目了然,所以才分外痛心,原来之前的种种都是假的,她被骗了,她还让彻明嫁给了一个骗子!

云彻明死死咬紧牙关,咬到牙齿一阵一阵酸痛也没放开,面前的白景和以前的白景不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处,面前的白景他感到厌恶,是很熟悉的厌恶。

他绝望的发现,白景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是白景。

那和自己成亲,和自己同床共枕,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

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对他的爱人一无所知。

白景还在说话,白奇梅也在说话,可云彻明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指尖泛起麻意,喉头做痒。

——噗!

云彻明身子一歪,吐血倒地。

“彻明!”

“家主!”

天在地上,地在天上。

云彻明睁着眼,可什么也看不清,嘴里汩汩冒血,他只觉得腥呛,吵,好吵啊,好像有好多人围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可始终没看到想看的人,他竖起耳朵,期盼能听见一声清遥,可始终也没听到。

爱来爱去原是一场空。

他走了。

什么也没留下。

云彻明颤着手,伸向腰间玉佩,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血,一路蜿蜒,在衣袍上留下道道血痕,嘴里发出‘赫赫’声响,他努力挺起腰板去够玉佩。

他存在过。

玉佩是证明。

血将玉佩浸润,白云变成霞云,云彻明握紧玉佩,将它放至胸口,他想呼唤爱人,可搜肠刮肚想了一圈,不知道爱人叫什么。

白景是假的。

君复是真的吗?

——咳。

云彻明又吐出一口鲜血。

天地失色,再没了意识。

第64章 我要找到他 他呢

荀风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远了。

毫无疑问,他害怕了。

害怕看见白奇梅知道真相后的眼睛, 害怕看见云彻明厌恶的表情。

再一次,搞砸了。

用力搓了搓头发,荀风发出一声低吼,他恨自己,恨施定鸥的算计,恨白景偏要在这时回来,更恨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一场美梦,为何要在他快沉溺时,狠狠将这梦砸得粉碎?

清遥, 清遥,清遥……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舌尖发苦, 这下真的是遥远不可及了。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

荀风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盯着门板, 声音发紧:“谁?”

门口传来小伙计的吆喝:“客官,天黑了, 要添盏油灯吗?”

荀风莫名觉得这话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小伙计见屋里没动静, 扬起声音又喊了一遍:“客官,我们的灯不生烟, 点着了,那亮的,都能绣花!只要三文钱。”

荀风想起来了,来松江府的前一晚也有此番情景。

“哈哈哈。”荀风不可抑制地狂笑,笑得身子颤抖,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门外的伙计愣了愣,心里嘀咕:这屋里怕不是个疯子?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低骂句 :“晦气”,刚要转身,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

伙计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灯险些摔在地上,回过头看,是个青衫男子,嘴角噙着浅笑,一只手摊着三文钱,另一只手指了指油灯:“这灯,我要了。”

生意主动送上门,伙计心中的不满霎时烟消云散,笑嘻嘻道:“好叻,您拿好。”

老祁小心地拿过灯,推开房门,屋内昏暗,床脚处隐隐可见一团蜷缩黑影,黑影发出的声音凄厉,令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油灯果然很亮,能照亮脚下的路,老祁精准地绕过地上歪七扭八的酒壶,将油灯放在桌上,推开窗,晚风吹进屋子,吹散了污浊的酒气。

“小风。”老祁将荀风搬到床上,爱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难受吗?”

荀风很奇怪地看了老祁一眼:“我没难受。”

老祁笑笑不说话,道:“正主一现身,你就不行了。”

荀风垂下头,扯扯嘴角:“我毕竟是个假玩意儿。”

“小风,师父走过的路多,看见的事多,你这也不过是小事,哭一哭,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现如今白景现身,松江府没了你立足之地,你又撒了弥天大谎,云府的人指不定怎么恨你,小风,你想过后路吗?”

荀风摇摇头,低声道:“以前我不愿意想。”

“可怜的孩子。”老祁眼睛微微弯着,竟是个笑模样,他温声道:“现在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想,离开了温柔乡,用理智好好想想,云家虽好,可适合你吗?云彻明到底是个男人,你也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小风,扪心自问,以前你没喜欢过旁人吗?可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挥挥衣袖走了个干干净净?男人喜新厌旧,没有长性,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你们的好也只是一时的。”

荀风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始终没说话。

老祁又往前凑了凑,语重心长:“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早把你当儿子看。我真不愿看你出事,云家在松江府势力多大?遭了这么大的骗,焉能不气?依我看,送官都是轻的,搞不好要性命不保。”

“小风,跟师父走吧?”老祁的声音软下来,“咱们还过以前的日子,逍遥自在,不好吗?”

荀风捧住脑袋,脑仁一跳一跳,钻心的疼,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师父,我不知道。”

老祁轻柔地给荀风按太阳穴,宽声安慰:“师父相信,你能想明白。”末了又补了句,“只是小风,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荀风闭上眼睛,声音干涩:“师父,明天,明天我告诉你答案。”

老祁缓缓笑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好。”

“彻明,你醒了。”白奇梅擦干眼泪,俯身去瞧,“你都要吓死娘了!”

云彻明悠悠睁开眼睛,目光越过白奇梅往门口扫,声音沙哑:“他呢?”

白奇梅抽噎道:“我让他先去歇息了。”

“他呢。”云彻明又问道。

白奇梅这才反应过来,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跑了,不知道跑去哪了。”

云彻明闭上眼睛,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要找到他。”

“彻明!你听娘的。” 白奇梅抓住他的手,掌心冰凉,“这样的骗子咱们不要了,也别招惹了,好不好?”

云彻明摇头:“不。”

“他是个骗子啊!”白奇梅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娘知道你喜欢他,可他骗得咱们娘俩团团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真心?彻明,别傻了,一次教训还不够吗?”

白奇梅的伤心不比云彻明少,她真将荀风当作自己的亲侄,退一万步来说,云家难道养不起一个闲人吗?明明坦白的机会那样多,可他仍选择欺骗。

云彻明固执道:“我就要他。”

“我不同意。”白奇梅也坚定道:“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云彻明挣扎着坐起身,“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白奇梅又气又恼,指着云彻明鼻子骂道:“你是贱骨头不成?人都跑了,你巴巴的上赶着去追!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种!”

云彻明没说话,低着头找鞋子,长睫下的眼睛幽黑深沉,似在酝酿一场风暴。

白奇梅见他面色苍白,嘴唇紧抿,颤颤巍巍穿鞋要走,当即气得七窍生烟,她一把夺过云彻明的鞋,泄愤似的扔出老远:“我不许你去找他!”

鞋子没了,云彻明直起身,索性光着脚,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背影单薄萧索,白奇梅鼻子发酸,她知道,他非得找到他不可。

荀风一晚没睡,想了又想,他没脸见云彻明,也没脸见白奇梅。

云清遥。

光是念出来,就好遥远。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阴差阳错下,才绑在一起。如今真正的白景回来了,拨乱反正,他也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摘下腰间玉佩,荀风在淡淡月辉中凝望它,玉是好玉,可雕工粗劣,不堪匹配。

“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拨算盘,也不用读书,多好啊。”荀风对玉佩说,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上的纹路,像是在跟过去告别。

玉佩发出莹润的光泽,仿佛在回应。

荀风努力扯起嘴角:“以后,我们俩相依为命,一起闯荡江湖。”

天际升起第一缕曙光时,荀风将玉佩揣进怀里,问小二要了热水,好好洗漱一番,整理头脸,“崭新的!”他对自己说。

荀风下意识收拾包袱,找来找去什么也没找到,恍然大悟,出来的急,什么也没带。

“幸好。”这是他第一反应。

幸好什么也没拿。

一身轻松的荀风叩响老祁的房门:“师父,咱们该走了。”

老祁很快打开门,表情平静,毫无意外的样子,他冲荀风笑了笑:“吃饭了吗?”

荀风摇摇头:“没钱。”

老祁评价:“亏本买卖!”

荀风干笑两声,心想,这种买卖以后再不会做了。

老祁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吃饱了再走。”

荀风颇为识趣地下楼,要了一桌早饭,师徒俩吃完早饭,雇了一辆驴车,荀风在前面驾车,老祁躺在稻草上哼小曲,颇为逍遥。

“师父,我们往哪走?”

老祁想了想:“去京城。”

荀风有些意外:“京城?那里可不好开张。”

“哼哼。”老祁高抬下巴:“你我联手,龙潭虎穴也闯得!”

荀风一直对京城敬而远之,毕竟是天子脚下,可有师父在,也没什么怕的,一扬鞭子,嘚不嘚嘚不嘚往城外去。

在荀风的刻意提速下,三天后他们便到了文县。

老祁从驴车上下来的时候险些栽倒,他揉了揉发麻的屁股,横荀风一眼:“臭小子,赶那么快,骨头都要散架了!”

荀风笑呵呵道:“可不能耽误发财。”

“哼,我看你是怕了。”老祁戳穿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荀风没说话,转而道:“今晚在县里歇一歇?还是继续赶路?”

老祁看一眼天色,阴沉沉的,“找家客栈,晚上估计要下雪。”

荀风点点头,拉着驴车进城,老祁跟在后面,小声叹口气,这孩子,沉稳不少,也不知是好是坏。

文县是个小城,街面不繁华,铺子也稀稀拉拉的,荀风却很安心,鸟不拉屎的地方,应该不会再见到云家镖局,他不知道云彻明对他的跑路作何反应,但以防万一,伪装是必须的。

云彻明是个好人,但荀风隐隐察觉出他并不是个纯粹的好人。

若惹急了他……

荀风摇摇头,将杂念甩出去,他已经离开松江府,又做了伪装,云彻明是不可能找到他的,绝不可能。

文县的客栈只有寥寥三家,没有选择的余地,荀风随意找家住下,老祁年纪大了,高强度的赶路受不住,浑身酸痛,急需休整,嘱咐荀风明早再叫他,便回房歇息。

荀风让小二熬了白粥并几样小菜送到老祁房内,自己出门闲逛,和以往一样,先去茶楼,要了一壶茶一碟点心,竖起耳朵听旁人闲聊,听来听去没听见云家事,又找小二旁敲侧击,谁知小二连云家都不知道,荀风彻底放下心。

看来自己多心了。

也对,白景和云彻明天生一对,命中注定,此时应当甜甜蜜蜜,说不准改日就要成婚呢,哪还有空搭理一个冒牌货?

天渐渐黑下来,荀风从茶楼出来时,雪终于落了下来。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没一会儿就变成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肩上,寒气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

他抬手拂掉睫毛上的雪,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脚步一转,往最热闹的那条街走去,红绸挂在屋檐下,灯笼映着雪光,竟是家勾栏院。

勾栏,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胆子大的小娘子见荀风怔怔外里望,扭着腰上前搂住荀风胳膊,娇声道:“郎君,进来暖暖身子。”

荀风下意识弯起嘴角,抬手锴了一把小娘子嫩滑的脸蛋。

小娘子被他捏得笑出声,轻轻拍了下他的胸膛:“郎君好坏呀!”手上不轻不重使着力气,将荀风拉了进去,荀风的人进去了,可灵魂停滞。

有另一个他看着喝酒寻欢的荀风,无悲无喜,无情无绪。

酒过三巡,荀风大醉,小娘子水蛇一样缠着他,在他耳边轻语:“上楼歇息罢。”

荀风的眼睛没有焦距,呆呆望着小娘子没有说话。

小娘子喜欢荀风,好久没见那么俊俏的客人,今晚一定要拉到房里,她将脑袋搁在荀风肩膀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他的胸膛,媚眼如丝:“郎君——”

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风眼尾泛红,轻轻一睨,便生风情,他抬起小娘子的下巴,细细打量,忽然皱起眉,语气里满是疑惑:“你的喉结呢?”

小娘子笑容僵在脸上:“奴没有喉结。”

“怪哉!”荀风推开她,“好生奇怪!你怎么会没有喉结!”

小娘子委屈道:“奴是姑娘,姑娘自然没有喉结,郎君,你是不是喝迷糊了?”

“我不跟你好,你奇怪。”荀风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作势要走。

小娘子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待荀风走了,如梦初醒,啐了一口:“呸,原是个断袖!”

荀风脑子晕乎乎的,但还记事,朦朦胧胧知道客栈在哪个方向,雪下个不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响,亮堂堂的,不知为何,忽然笑了。

“他也能看见。”荀风喃喃道。

第65章 看见我就跑? 搜查

“客官, 雪下得忒大,路面都冻成冰壳子了!”掌柜搓着冻红的手劝道, “不如多住两天,等雪小些再走?”

荀风指腹按在突突跳的太阳穴上,宿醉的钝痛还缠在脑子里,他望着窗缝漏进的雪光,没料到这雪竟下到了现在。老祁叹气道:“看样子没法继续赶路了。”

天公不作美,荀风也没办法,只能在文县多待几天,老祁看出荀风的不安,安慰他道:“道路千万条, 即便云家在找你,一时半刻也摸不到头脑。”

“我知道。”比起被找到, 被报复, 他有更忧虑的事。

文县虽是个小县,但风景秀美, 青瓦覆雪,枯枝挑白, 素净得像幅淡墨画。老祁闲不住,拿了渔具要去结冰的湖面钓鱼, 邀荀风一起,荀风心事重重, 再美的景在他眼里都是一块冰坨,拒绝了老祁的邀约,猫在房间里。

门窗关得严实,屋里浸着股子冷暗,只有窗缝漏进几缕微弱的雪光, 荀风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墙壁发呆,墙上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好看,但荀风看得津津有味,因这墙跟他脑子一样。

脑子里东一搭西一搭地转,转了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不就是骗人被戳穿了,至于这么揪着不放吗?大不了往后绕着姓云的走,日子总还得过下去。他强迫自己闭紧眼,睡觉!

一觉醒来,天色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荀风睡饱了,精神头好了许多,摸黑下床喝了一肚子凉水,点亮桌上残烛,昏黄的光一映,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空空,饿得发慌。

荀风举着灯盏去敲老祁的房门,想跟他一起吃饭,谁知敲了半天,无人回应,“奇怪,难不成还没回来?”

肚子饿的受不了,荀风下楼要了饭菜,刚吃两口,就见老祁回来了,脸色沉得像外头的阴雪天。

荀风随口问:“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我们得小心了。”老祁低声道。

荀风往嘴里扒拉饭菜,凑空看他一眼:“怎么了?”

老祁飞快扫了眼四周,见邻桌没人注意,才凑到他耳边:“街上贴了你的通缉令,画像画得还挺像。”

“哐当”一声,手里的粗瓷碗磕在桌上,米粒撒了半碗。荀风愣了愣,随后将桌上的白米饭拢到碗里,端起来,继续吃。

老祁一拍大腿,激动道:“真没想到他那么狠!”连文县这种小县都有通缉令,其他县城自不必说。

“幸好他不知道你的真名。”老祁后怕道:“小风,师父教过你,能乔装就乔装,你怎么就忘了呢?”

荀风垂下眼,大嚼着白米,“我本想在云家长久的呆下去。”

老祁一哂,不说话了,转而向伙计要了一副碗筷,吃起饭来,“多吃点,以后没清闲日子过了。”

荀风还有心思开玩笑:“过不下去,你将我扭送官府,拿了赏银逍遥去。”

老祁哼了一声,“还用你教。”

荀风笑笑,继续往嘴里扒白饭,没滋没味。

饭后两人上楼收拾行李,本就是轻装赶路,没什么值钱物件,三两下就收拾妥了。荀风从怀里摸出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自嘲地勾了勾唇:“这会子,怕是恨死我了罢。”

不敢再耽搁时间,荀风背起小包袱匆匆下楼,老祁已在后门等候,正色道:“驴车不要了,目标太大。”

荀风点点头,扒着后院的井沿往下看了看,井水映出的脸蜡黄粗糙,倒真像个常年奔波的汉子,这才放下心。两人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客栈。

原想往热闹的街上凑,借着人流挡挡,可天寒地冻的,街上没几个行人,根本遮不住。荀风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贴着墙根快步走。快到城门口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城门口站着几个官兵,手里捏着画像,对着每个出城的人反复比对。

荀风震惊,心想他真把云彻明惹恼了,竟如此大费周折。老祁倒吸一口凉气,咂舌:“小风,看来云彻明恨毒了你,绝不会轻易放过。”

“都是我自找的。”荀风苦笑,“师父,看来今天出不去了。”

老祁低声道:“找地方躲躲。”

荀风昨日四处闲逛,知道有一处城隍庙可以藏身,当即带老祁往城隍庙去,城隍庙屋顶漏雪,四壁透风,两人缩在落满灰尘的神像后头,就着冷风啃硬邦邦的大饼。

“等他们找不到人,说不定很快就撤了。” 荀风咬着饼,试图安慰自己。

老祁嚼着饼,不以为然:“万一他们搜完城门口,再挨家挨户搜呢?”

“不会。” 荀风回答得飞快,“我又没拿云家的银子,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傻小子。” 老祁白了他一眼,“云彻明要的从来不是钱。”

荀风觉得饼太干了,噎得嗓子眼难受,半天喘不上来气,见状老祁哼笑两声,“什么爱啊情啊的,都是累赘,如果你从一而终只是奔着钱去,还会有今天吗?小风,爱恨就在一瞬间,你不要犯糊涂。”

“我晓得。”荀风不好意思道:“就是连累师父了。”

老祁摆摆手笑道:“以前都是你帮我打掩护,现在换换,也蛮有趣。”

荀风想到以前的日子,也笑了。

“你们,搜那边!”

“其余人跟着我搜这边!”

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老祁脸色一变,“真是乌鸦嘴!”

荀风当机立断:“分头跑。”

老祁深深看了荀风一眼,“小风,记住师父说的话。”

荀风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留意老祁,随口附和:“知道了。”

老祁拍拍荀风肩膀:“我在七里桥等你,你尽快脱身。”

“好。”荀风点点头。

老祁望着荀风,欲言又止,荀风察觉到了,不明所以道:“师父?”

“小风。”老祁大掌胡乱揉荀风的脑袋,跟小时候一样,他低低道:“不要和云彻明有瓜葛,听话,师父都是为了你好。”

荀风怔愣。

外面脚步声越发近了,老祁推了一把荀风:“你先走。”

就在荀风出去的刹那,‘砰’的一声巨响,官兵踢开大门,荀风躲在拐角处,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官兵盘问的声音,还有老祁故意粗着嗓子回话的动静。

“赶紧走。”荀风暗想,“千万不能让云彻明抓住。”

又是通缉令又是官兵,看来师傅说的对,清遥真真恨毒了他。

荀风将包袱扔了,自己则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给他们来一招灯下黑。他故意与官兵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到街边店铺,买上几样小玩意儿。

就这样来回绕,荀风慢慢靠近城门,不动声色打量出城队伍,发觉官兵检查十分仔细,甚至会上手来回拉扯面皮。

羊巴羔子的!

清遥这混蛋,聪明劲儿不用到正途上,光想着怎么逮他了!

荀风没了办法,看来只能等,等他们找不到人自行离去。

就在此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荀风浑身僵硬,头皮发麻,脖子像生了锈似的,一点一点往右转。却见一位官兵审视着他,锐利的眼神在他脸上来回扫视:“我看你在附近转了好几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过度惊吓让荀风的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

官兵眉头皱得更紧,手腕一翻,“唰”地展开手里的画像。

荀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要不趁他低头看画像时,把人打晕?手指悄悄抬了起来,指节捏得发白。

“嗳!” 一声粗喝从旁边传来。

荀风和官兵同时转头,荀风赶紧把手背到了身后。

“云家主那边有了线索,叫咱们赶紧过去!” 那人挥了挥手。

“这就来!” 官兵应了一声,又狠狠瞪了荀风一眼,收起画像就走。

荀风悄悄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故意装出疑惑的样子:“官爷,这几日城里是咋了?城门管得这么严,我家老婆子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做饭咧。”一边说一边搓着手,从袖筒里摸出几枚铜板,递了过去。

官兵横了他一眼,没接钱:“心里没鬼,怕什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