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去她的周野!
一九五九年, 军方偶然路过一座废弃寺庙。寺庙中空无一人,尘封积雪, 香火早绝。众人分头搜索,竟于主殿的石墙夹层中,发现一本残破古书。其封皮以人皮缝制,手感干脆如焦炭,泛出淡黄色油光。书中所用文字怪异扭曲,非藏文、非梵文。
文献被送往军区研究所。经多位语言学者、宗教学者解码比对,众人惊骇发现……
那并非佛教经典,而是早于佛教传入藏区前, 古苯教体系中最原初的遗存之一。这部古书的成文时间, 可能早至象雄王朝时期, 远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前。
与后世苯教渐被佛教融合的“显宗”或“密宗”不同,此书所载, 并无教义、无因果、无善恶。它通篇记述的是藏地最早期宇宙观的混沌始源, 以及“轮回”、“附魂”、“换骨”、“鬼宿”与“火占”之术。
本以为不过是古时藏民对神山地貌与死者归路的遐想,然而数月之内,参与破译文献的三名学者相继暴毙, 死状诡异, 面带惨笑,四肢蜷缩,无外伤。尸检无果,官方缄默。最终,仅余一人幸存。
幸存者黄灿喜,假名黄平川,主动要求再赴寺庙调查,企图查明真相并终止某种延续。随行者为班长余新、士兵杨米米、石峰, 以及胡海庆(李仁达)。五人携军备进入原址,计划为期三日。
然行至第二日午后,途中忽遭藏民袭击。小队交火后脱困,却在撤退途中迷失于山脊,误入冈底斯山里未标注的山群。无人识路,风雪不依地势,天蒙数日不见明朗,并不小心误入雪峰地宫。
黄灿喜以加密电码对军方发出短报
“此地有没落文明”,
随即信号中断,自此失联。
然而入地宫之后的事情,黄灿喜本人并无记忆。她直到八九年才在某疗养院中醒来,未再回军方报道,而是孤身前往八大公山,将《太公兵法》焚烧,托巫师写下这篇内容。此后行踪不明。
前半部分的内容仅此而已。
巫师显然并不精通汉字。错字、缺字比比皆是,甚至有几页被火灼焦,夹杂苗文,部分无法辨认。后半段则写了帕家村的历史、椎牛祭祀的演变,直至胡海庆(李仁达)掌握祭祀大权后的异化,以及巫师个人的忏悔。
但最重要的一条——《太公兵法》竟然被她焚毁。
黄灿喜翻到这里,手指微微颤抖。她合上书,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听说沈河在找《太公兵法》,因为据说这书能助人成仙……可八九年的黄灿喜为何要将其烧掉?如果沈河得知书已不在,这事……恐怕不会善了。”
怎知周野听罢,神情一顿,“他竟然还在找?”
“怎的?难不成他还找了很久?”黄灿喜有些意外,沈河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几乎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她没猜错,那半块面具,正是何伯寄来的。
而她第一次在办公室戴上它时,除了见到缠绕她身边的千百条残魂,更看见了办公室里的一只狗和一个人在打架……
当时她的注意点全在狗身上,现在再看,那人才是问题关键。
沈河明明是人,却拥有超脱人类的神通。他嘲笑金古寨人以成仙之名施邪术,却又自己同样执着于成仙路径。
周野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低声道:“说来话长。”
黄灿喜气得发抖:“话长你也先说一点——”
她话音未落,溶洞猛然摇晃,轰隆声如万鼓齐鸣。
周野脸色一沉,望着前方骤然封闭的石道,“山神发现纸人不是你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黄灿喜咬牙,将书本塞进怀里,冷冷道:“可真是来得太巧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我们就这么走?瓦片全给石成峰了,现在怕是落在李仁达的肚子里。”
话音刚落,一只红布袋“唰”地飞来。她条件反射伸手一抓,袋口散开,三块黑色瓦片静静躺在掌心。
“……周野。”黄灿喜瞪大眼。
周野嘴角勾起,大方领下,“不用谢。”
看得黄灿喜拳头痒痒的。想来想去,这人也只能是搭在石成峰身上时,偷摸偷回来的。
还未开口,天地已然巨变——
山势骤然扭曲,如脊骨断裂般隆起。脚下岩层寸寸崩塌,裂缝中汩汩涌出清水。可水中倒影,却并非她自己,而是她的奶奶与何伯。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红河的河水。
“怎么河水还能跑到这里来!”
黄灿喜不敢停下,跟着周野狂奔,可水位依旧不断上涨。身体像被千斤石压着,脚步越来越沉重。一恍惚,想起李仁达和沈河说过,带着金古寨之物的人,必会沉入红河河底。
“来淹你!”周野放声冷哼,回头见她竟还停下,立刻扯住她的手,嘴上还不饶人,“怪你,偏要在这看。”
“这谁能忍得住不看啊?周老板!你什么都知道,可怜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我为什么五九年会出现在藏区,三十年后又来这儿焚书?要是让沈河知道书已经没了,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你还想着他?他比你能耐多了!”周野有些不满。
“笑话!既然他是人,我就有治他的办法。”黄灿喜嘴上还嘴,手上还不忘劈开头顶的乱石。
水势越来越急,乱石横生,逼得他们几乎寸步难行。她越来越吃力,双脚像是灌了铅,一寸寸往下坠。
她望向周野,哪怕她不说,周野也清楚她心中所想,他斩钉截铁,“不行,瓦片不能丢。”
他脸摆到一边,余光却瞥见黄灿喜从包里抽出那半副面具,毫不犹豫抛进水中。
水面“咕嘟”一声吞没了面具。下一刻,她肩头的压迫骤然一轻,脚步也恢复了些许灵活。
“轻松多了。”她凝望着被吞没的水面,却并不觉得惋惜,“我不需要它。”她转向周野,拿起铲子催促他,“走吧。”
周野抿紧嘴唇,指向前方。可那并不能算是一条生路。
他们竟又被引回了那八扇门的所在。
黄灿喜盯着那高高的门影,目光死死落在半空中的箭孔。脸色瞬间惨白。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
“你有打开门的办法?”
黄灿喜压着声音问,心脏怦怦直跳。红河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汇流而来,已经漫过腰际。
“没有。”
周野答得干脆,话音刚落,整个人先一步潜入水中。
黄灿喜双眼发酸,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钻了下去。
水下的世界漆黑无光。她睁开眼,却见满眼的幻象:成山的金子,奖牌,汉堡,何伯,奶奶……欲望与牵挂,庸俗赤裸地展露眼前。
然而她看得清楚——假的。因为奶奶在她身后。
心脏的跳动渐慢,沉沉的困意袭来。就在她发怔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扣上了她的手。
他像是担心她又要袭击他的脸,竟将手指穿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黑暗中,他牵着她,像是唯一的路标。
黄灿喜心里惊讶,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周野,这条红河里,还会有多少个她的残魂。
他能认路,这件事带来巨大的安全感。
然而旖旎到此为止。她在下沉。
身体仿佛变成一块不断加重的石头,拖着她坠入更深的黑暗。
周野的手紧紧扣着她,指尖几乎扎进彼此血肉里,可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
声音被水吞没,她发不出任何话。
唯独那只手还牢牢抓着她。
可她却像是听见了周野的声音,在黑暗里劝她:
“不要放弃。”
黄灿喜肺里的氧气几乎被榨干,她恍惚想着:死在红河里,算是死在山神手下吗?回到零岁的她,还能再遇见奶奶吗?
……哈哈,这一切的一切搅得她神智不清,缺氧逼得她胡思乱想,最后化为胸口的一股火,灼得她胸闷。
去她的周野!
去她的任务!!
她猛地甩开周野的手。
手指死死掏出那个红色布袋,一拉开,里面的一枚瓦片立刻化作光点冲出,却转瞬坠入无底的黑暗。
黑水之中,她听见周野骤然紧张的喘息。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什么任务,什么长生,什么轮回!都见鬼去吧!
她要活下去,她要回去找何伯!!
耳边传来千万人潮的呼喊,劝她回头,把那东西捡回去。可她越跑越轻,脚步似乎脱离了重负,那些在她脚下拉扯她的存在,此刻竟化作一股力量,将她托举向上。没有面具,她再也看不到那些“她”的残魂,但她能清晰感受到她们的存在——
“快逃——快逃。”
她心里跟着默念周野教的口诀,心脏跳得越来越急促,仿佛有什么要从胸腔里炸开。
“噗啦——!”
她从水面猛地钻出,像是被整个世界一脚踹出深渊,肺腑撕裂般地吸进第一口空气。
身体靠着本能翻滚、摔跌,溅起碎石和泥水,她狼狈如疯,却不曾停下一瞬。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影像,与她此刻的动作重叠,仿佛无数前世的影子都在和她一同狂奔。
呼吸灼烧,四肢酸麻,她仍咬着牙往前爬,像条被火烧过的野狗,死死向光扑去。
着急间,似乎还摸到什么,她也不管不顾,随手一抓,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
她看到一抹刺眼的光亮!跑啊,拚老命地向着那光亮跑啊!
将那些千人万人的呼唤,全部抛掷脑后。
“嗙——!”
骨头与岩石狠狠撞在一起,震得她眼冒金星。
她抬起头,那光亮竟是最初爬下山时凿开的洞口——
火烧般的旭日破开云雾,从天际缓缓升起。
赤红的光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苍白的面庞上,照出血迹与泥浆的纹理,也在她嘴角勾出一丝疯狂的笑。
“我活下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orz,深深地抱歉。
第32章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
“名字。”
“黄灿喜。”
护士低头在名单上扫过, 把两粒白药倒进纸杯。
“确认一下。”
黄灿喜连眼都没低,就仰头吞下, 连水都懒得碰。张嘴、伸舌,空空如也。护士划掉一笔,再抬头时,她已经没了影。
她穿梭在一股消毒水和腐臭的人味里,直到钻进一个僻静角落。椅子只有两根破木条钉成,靠着不锈钢焊死的窗。她踢掉鞋,整个人蜷在椅子里。窗外寒风像刀子刮脸,她恍惚想起, 今晚是大年三十。
从八大公山逃出来, 她一路高铁回到广州, 径直挂号住进中山三院。开放病区的病人多是长期服药的老面孔,病情稳定可控, 这里更像社会与病人之间的一道缓冲带。
她的病房是大通铺, 一间八个人。刚来时,大家都好奇,问她因为什么住院。
她直截了当:“我在一个整理遗物的店上班, 老板是阴曹地府的官, 同事一个是狗,一个是鸟,还有一个修仙修到一半的人。”
话音落下,病房里立刻安静下来。没人想听,她却止不住,像是要把压在胸口的秘密掏光。天生的牛力,让她硬生生把别人拉住,不许走。
“你们不想知道张家界的秘密吗?”
记者黄灿喜, 擅听,更会问。她这一问,果然把大家的屁股又粘回到椅子上。目光齐刷刷投过来,问:“什么秘密?”
她将杨米米一家的事抹去姓名和地名说出,又挨个问大伙,是谁害死这一家。
女性,十多岁,不愿放假补课,殴打校长,“是那失踪已久的杨米米妈妈。”
黄灿喜:“她还活着,正为家人报仇。”
女性,四十多岁,大病筹款被骗,“那退伍的朋友肯定也脱不了干系。饭店不是转手给他的么?”
黄灿喜:“上一任店主他亲戚名下,听说他入伍前转手的,实际店主确实是他。”
男性,三十多岁,劳动仲裁无果,“是旅游街上的其他商贩吧?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黄灿喜:“有人举报后,杂志《大事件》报道,确实立了专案组调查。”
男性,五十多岁,放假补课,被学生殴打,“这一切都是美国阴谋,辐射和生化实验导致村子的人变异。”
黄灿喜:“还真有可能。”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热烈,却始终给不出黄灿喜想要的那个答案。
“你们为什么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或者说,真有某种不可抗力的鬼怪,渗入那个村子,一点点牵着它走向灭亡?”
这话一出口,她在众人的脸上看见了答案。
十几岁的打趣嘲讽,三十几岁的沉默茫然,四十几岁的犹豫欲言又止,五十几岁的则低头不语。众声喧哗之后,是各自伤口的避讳和沉重。
“原来是神经病。”
“咻——”的一声,窗外鞭炮冲天而起。
她仿佛又回到了2012年,电视机播放着神舟九号发射画面。
火箭刺破天际,层层剥落。
四个助推器,一级火箭掉下,整流罩脱落,最后二级火箭也分离开来;祭祀、争斗、部族,在完成推举之后被舍弃,所有过往的历史与神明,皆被远远甩在地球背后,只剩下裸露的钢铁与理性。
飞船孤身穿越黑暗,奔赴天宫一号。那一刻,举国欢呼,月亮上从此再无嫦娥。
人类的火箭靠舍弃抵达新的高度,企图进入一个更新的秩序。可宇宙本身却是混沌、无常、未知。
城市高楼像一茬茬大葱拔地而起,偏远村子也被柏油路牵引纳入。寿命有限,可信息像脐带一般把有限接驳成无限。文明在十指之间跳跃,却无人能说清,它到底跳到了哪里。
城里人怕旧,村里人怕新。所有人都在摸索:所谓的新秩序,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盯着报告上的“反噬”二字,喃喃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向余米米的父母道歉。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东东在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杀了余米米?
谁杀了陈米?
谁杀了杨米米、刘米?
或许不是谁,或许正是“反噬”本身。可反噬源自哪里?鬼神也罢,人心也罢。
鬼神曾经绑住人心,让上位者得以掌权,下位者甘心俯首。可如今鬼神弃场,秩序未全。人在怪与人的夹缝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在城市高楼的缝隙里挣扎喘息。
那里面需要的,不再是巫术与鬼神来止痛,或许是……
“余米米……余米米……”她喃喃低语,“我是谁?我是杨米米,不,我可能是陈米……也不是?那我总该是刘米吧?”
她不知道答案。
“黄灿喜。”护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沉思里唤回,“外面有人接你回去过年。”
人群已散。那个四十岁的女人笑了笑:“你病得不轻,该送去封闭病房。”
黄灿喜却摇头,慢慢站起,“那不行,我还得去收拾遗物,给黄灿喜。”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东东骑着电动车来接黄灿喜,载她回公司过年。
她嫌他无证驾驶,可她的精神状态也实在难说,会不会一脚踩油门蹬进沟里去。
坐在车后,望着空空的街道,黄灿喜心里没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野。
自打那片瓦片被她丢进红河,她就预感到周野会气疯。
可那又怎样?
去时她还一口一个要保护“娇弱老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结果呢?转眼一个能以血改命,一个能徒手撕异兽。
忙了半天,原来手无缚鸡之力,娇弱要保护的是她。
“东东,如果我离职了,你是跟周野,还是跟我?”黄灿喜抱紧东东,试图用革命友谊收买狗心,“东东,我们可是一块去过漫展的战友。”
“东东……东东,我的好东东。”
“呜呜呜——”东东被勒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嗓子拉得像破锣,“今天是除夕啊!你俩能不能别打架!老板从八大公山回来之后,拉的那个死脸,我以为ECS都要关门不干了。”
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竭力劝,“灿喜,老板撑着一个公司不容易,我们就不能体谅体谅他?”
话音刚落,黄灿喜手上的力道更紧了,像真要把他掐断气似的。
东东嗓音尖细,几乎要断裂,“你丢下老板跑了,他痛苦、他落泪、他发疯!他在红河里游了好几天,脸都泡肿了!没捞回瓦片,还带了一身伤!”
“……他不是无所不知吗?”黄灿喜低着眼,声音闷闷,“怎么还会受伤。”
“灿喜啊,老板跟我一样,也会受伤的,别掐了……”
她手指松开,却没松掉那股气。直到回到公司,看见周野……围裙系在腰上,袖套挽得整齐,左手举锅,右手握铲,瞬间全散个干净。
“老板,灿喜回来了。”顾添乐哑着嗓子大声吆喝,,“老板,你在炒什么,怎么这么香。”
周野有些无助,黄灿喜也有些尴尬。
东东却耳尖得很,直接端出一早准备的烧鸭,“来来来,灿喜还斩了点烧鸭回来!盘子呢?盘子在哪?”屁股一挤,把周野挤得往黄灿喜那一边退去。
周野抿唇,眼神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她脸上:“……炒了点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明明脸色复杂,语气却尽量装得轻描淡写。
“都喜欢,都喜欢。”她嘿嘿一笑,话音刚落,眼角却瞥见锅里汉堡的尸体,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
“真的?”周野似乎松了口气,手一抖,锅里的面包片和菜叶子炸鸡往天上一飞,“那你以后不能再——”
“哈哈!”东东眼疾手快,一个猛冲捂住周野的嘴,将潜在的灾厄硬生生扼死在半句话里,“好久没见老板笑得这么开心了。”
四人终究还是围坐在一起,火锅咕嘟作响,热气与香气氤氲成一片。筷子传递间,黄灿喜把一副餐具发到第五个空位时,动作忽然一滞:“沈医生呢?”
周野都能活下来,他怎么会没回来?而且那本书早已被她烧毁,若真进了张良墓子里,自该折返回来。
“不好不好,大过年的,你提他干什么嘛。”东东嘀嘀咕咕,将第五张椅子拖开,把食材小车拉到桌边。
“他还活着吗?”黄灿喜皱着眉,追问周野。
周野拿起她的杯子,缓缓倒上饮料,“……他比你能——”
“当然活着!”顾添乐抢过话头,把烧鸭的两只腿一左一右塞进他们碗里,“快吃,再不吃鸭子就凉了。”
气氛依旧古怪,却也被硬生生推到团圆的节奏里。
黄灿喜“噗”地笑出声,从周野手里接过可乐,举杯与众人相撞。
“砰——”地一声脆响,泡沫四溅。
“新年快乐——”
窗外烟火正好升起,映得他们脸上一片明亮。
【现在是2026年2月16日】
……
…
“嗡嗡嗡——”
黄灿喜从沙发里爬起来,昨晚和东东、顾添乐闲聊,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望着周围七扭八歪的两人,却没见到周野的身影。
“嗡嗡嗡——”
声音还在响。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找到手机,屏幕上正闪着一个陌生号码。
她愣了几秒,瞥一眼熟睡的两人,悄悄跑进厕所接起电话。
“喂,你好。”
对面是一阵急促的呼吸,似乎有人努力压制情绪,却久久没有开口。
黄灿喜正要挂断,以为只是骚扰电话。
“黄记者……谢谢你。”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颤抖的声音,“我是杨米米的母亲,我能约你谈些事吗?”
黄灿喜怔在原地,望着厕所天花板上不断旋转的换气扇。扇叶一圈又一圈,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手里的手机都快激动得握不稳。
人类黄灿喜在路上。
——《卖鬼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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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喜:“周野和我,你选谁?东东。”
东东:“我走,我自己走!”
周野:“……”
第33章 杨华与两张照片
新的一年才刚开始, 酒楼门前的发财桔就秃了一块。
人声高低起伏,笼成一团, 蒸笼的热气与油香穿梭其中。偏偏在人堆里,坐着一个高鼻梁,细眼睛的女人。她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眼神静得像潭水,与四周喧闹格格不入。
杨华,杨米米的母亲,比黄灿喜想象中的要温和。
她心里暗暗一叹:选错地方了。
“真不好意思,过年房间全订满了, 只能坐大厅, 我们要不换一个地方?”黄灿喜拉开椅子坐下, 四周的嘈杂将她的声音淹没,她越凑越近, 几乎是贴着女人耳边喊。
“没关系, 我也喜欢喝早茶。我点了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杨华也侧着头回应。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竟同时笑了。紧张和陌生, 在那一瞬间被撞散, 两人从第一眼到融洽,快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杨华会联系她,是预料之内的惊喜。
杨华默默打量正侧身和服务员点单的黄灿喜,她从报社打听时,还以为是位锐利干练、不假辞色的女强人,但眼前人眉眼舒展,笑容带着近乎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她不由得肩头一松,心下肃然, 觉得黄灿喜是天生的记者。
“黄记者,谢谢你。”
“要不是你和报社的同事愿意相信我,我老公和我儿子的坠崖,恐怕早被压下去了。旅游街上的那些勾当,终于被人盯到。”
她轻轻转着茶杯,声音却很稳:
“羊羊(杨米米)从石峰那接手饭店,我和他爸怎么都拦不住。疫情一过,游客多了,我们却一直提心吊胆……后来坏事接踵而来,帕家村的诅咒、坠崖,尸体都没找到。如果真有人去查,也许能还他们一个真相。可景区那边,为了让店子回流拍卖,两年不到就走完程序,宣判死亡。”
“我听报社的人说,是你的提醒。如果没有你,这事可能就被忽视过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本来就是媒体人的工作。”黄灿喜没有应下,事实上,这事她插手并不多。回到广州后,谷主编打来电话问近况,她却一句也答不上。
杨米米一家的谜团像攥住她喉咙的手,让她活像一条脱水的鱼,嘴巴拼命张合,却依旧喘不上气。无论是藏区的秘密任务,还是帕家村的悲剧,又或旅游区的利益链,每一条线索,都是无法轻易说出口的。
话到舌尖,却被周野那句“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隐私”硬生生压下。
半天下来,她只剩下一点请求:若有人来投稿,不论多么荒唐的内容,都请去追查。
她不过是一个怀着秘密的人,又怎能领下这功劳?
哪怕卧底记者的身份在ECS早已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黄灿喜依旧被困在两个角色之间,左右为难。
她抿了一小口热茶,把那些难以下咽的烦恼一并吞下,才轻声开口:“你呢?最近还好吗?”声音小心翼翼,生怕不经意就碰到杨华的伤疤。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杨华的脸与手,试图从那一道道细微的纹路里,推断出这两年她消失的踪迹。
杨华叹息,眼里涌上太多情绪,最后却沉淀成一种空无。她的目光没有着落点,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意:“黄记者,你去过帕家村了吗?”
还未等黄灿喜回答,她便紧接着说下去:“我猜你去过。是不是还见到了石峰?甚至……见到了李仁达?”
黄灿喜的沉默和平静,让杨华愣了一瞬。但她并没有停下:“我和老刘,从前就因为帕家村的祭祀,一直小心防备,到处辗转谋生……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命。”她笑着,笑意里全是无奈与不甘,“换个说法吧。我一直很关心羊羊。虽然他成绩不好,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去藏区当兵,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某一天起,他就不怎么打电话了。我和老刘担心得要命,以为他在部队里受了欺负。可等他带着退伍金回来时,人瘦了一大圈,死活要在桑植落脚,谁劝也没用。”
“你知道原因吗?”黄灿喜忍不住追问。
杨华闻言,目光骤然定在她脸上,久久不移。最后,她慢慢转过身,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张发黄的照片。
黄灿喜的呼吸瞬间一滞。只是看了一眼,她便将嘴唇抿得死紧,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上面那张,是一张五人合照。
从左到右,分别是石成峰、杨米米、她、一个陌生人、李仁达。背景模糊,像是埋在雪峰之中的一座荒废寺庙。
照片纸质泛黄,边缘卷曲,每一张脸都透着诡异的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不安。
杨华指着照片上的“她”,声音颤抖,几乎要散架:“黄记者……你难不成,有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亲戚吗?”
黄灿喜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勉强维持语气平淡:“不好意思,我是孤儿。奶奶陪到我十岁后,就被邻居收养。如果有兄弟姐妹……”
话没说完,杨华已经摇头,眼神却笃定到近乎固执,像是心里早有答案。
“我问过朋友。她说这两张照片是上海58-I拍的。这台相机早在六三年就停产了。就算保养得当还能继续使用,可是,胶卷是上海牌135胶卷,早已不流通,能买到的也都是过期货,根本没法显影。”
“那样的话,我、羊羊他……”
她没能说下去,但黄灿喜已经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可这件事,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若贸然开口,只会把杨华拖入更深的伤痛。她指尖在桌下轻轻摩挲着,安慰的话语全被堵在喉咙,脑子也乱成一团麻。
四周依旧喧闹,鞭炮声、碰杯声交织,可那股热闹的年味,根本进不了这一桌。
空气沉沉压下,她们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灰败。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第一张照片,想看清那个陌生人的模样。
可就在她动作的刹那,原本被压在下方的第二张照片,猛地裸露在眼前。
她一怔,瞳孔骤缩。
那画面几乎只能用“诡异”形容。
地点似乎是刚才那座荒废寺庙的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排成整齐的队列,头披黑巾,身着黑色袍服,像是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地上摆放着祭祀的器具,布满怪异的符号与图腾,中心位置,一个“巫师”般的人影独立而起。
可所有人的脸,却像被一团团烟雾遮住,模糊得不见五官。天地的色彩失真,灰黑中泛着死寂,整个氛围已难辨是否还是人间。
“这两张照片……是杨米米从哪里来的?”她声音轻得几乎虚化。
“是他退伍的行李里。”
她们最后怎么分开,黄灿喜已记不清。在街头徘徊许久,直到手机震动,才被硬生生拉回现实。
【出去吃饭吗?】
是舒嘉文发的。
她挑了挑眉,立刻回拨过去。
舒嘉文,比她小两岁,从小是她拳馆的陪练沙包,这人十五岁时心态崩塌,弃武从理,如今成了个技术宅。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他狐疑地盯着她手里的打包盒。
“当然不能白吃。你先告诉我,那部手机修好了没?”
她从八大公山的山洞爬出来时,随手一抓,竟然抓到一只iphone14,却没法开机,送去给舒嘉文修理,快一周了都没听到这人给他打电话,八成是忘了。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手机进水进泥,我一直懒得弄。”
“快进来吧。新年第一天就开工的话,今年都是劳碌年。”
“快吐口水说过,怎么能咒自己。”
“呸呸呸。”
黄灿喜大摇大摆地进来,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个纸箱下屁股。
舒嘉文修理手机,嘴里还不忘塞个虾饺,碎碎念地吐槽近况。
黄灿喜撑着脸,出神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周野那副态度,分明就是要把红河抽干,也要把金古寨的瓦片找回。而且,八扇门究竟通向哪里,她一无所知。
越想越多,头痛欲裂,竟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劳碌鬼,还打着两份工?!
“好了。”
她猛地回神,只见舒嘉文把数据线插上,手机的画面被投在墙上。
“来来来,我看看你这么上心,非逼我大年初一加班,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反正你也没约会。”她抬头想讥一句,却在下一秒,盯住了屏幕上的画面,眼皮猛地一跳。
手机屏保上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分外熟悉!
“嘉文,这个不行!”她手飞快地按向手机,可终究慢了一步。
后台第一个跳出的程序是微博,页面还停留在私信里。是杨米米求助她报社朋友的记录——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更要命的是,下方还有一条未能发出的文档消息,被系统拦截在“已拉黑”的界面。
而她的误触,竟让那份文档直接弹出,内容的第一句赫然写着——
【第一夜,老班长死了,尸体埋在洞穴入口。我们杀的。】
空气骤冷。
舒嘉文整个人像变成了石头,僵硬地转头望向她。
黄灿喜已经迅速拔掉线缆,低头飞快翻看,脸色白得发青。她后槽牙咬得死紧,咬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怎、怎么回事?这手机是你哪捡来的?怎么还牵扯上犯法的事……”
“放心吧,本人头七都过去了。”她嘴上挂着玩笑,眼神却像能把人送上路。
“真厉害啊,石成峰。这人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舒嘉文听得一愣,愕然道:
“石成峰是谁?这谁的手机,写了什么?!?”
第34章 三日梦魇(杨米米笔记)……
第一夜。
老班长死了, 尸体就埋在洞穴入口。
是我们杀的。
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
我们是临时拼起来的小队:老班长,我, 石峰,临时调来的胡海庆,还有研究员黄平川。
任务说是去修闸机。可老班长是本地人,闸机的位置他怎么会不清楚?偏偏带队的是黄工。出发没多久,石峰就低声跟我说,这趟根本不像是去修什么闸机。
可要去哪?
路上风景熟悉又陌生,像是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路,但在相同的表象下藏着什么细微的异样。我说不清, 只能一遍遍向石峰诉说这股不对劲, 想从他的附和里找点安慰, 来对抗心里逐渐蔓延的不安。
我们遭到了袭击。
一队叛军,火力凶猛。子弹“嗙”的一声钻出枪管那瞬间, 我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手里竟然握着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
为什么?这种老枪早该退役了不是吗?这不是我的配枪。
敌人大概有三十人,我们边打边退,一路向雪峰深处撤去, 直到钻进一个山洞。
洞穴狭窄阴冷, 为防有野兽冬眠,我们小心探路。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古老又扭曲,对我来说完全看不懂。可黄工却一直盯着它们看,像在阅读什么。
走到洞底,没见野兽,却见到一个……石堆。
它由石头、骨头层层堆叠而成,顶端放着一颗牦牛头骨。头骨上刻满了怪异的线条, 像是某种语言,牛尾插在最上,朝四周散开。后方有一个三角形孔洞,大小刚好可容纳一个人的头骨。
两侧竖着人的头骨。用肠子做的绳索一层层捆绑缠绕,将那些头骨、牛尾、五色彩带与地上的白骨联成一体。经幡是黑的、红的、蓝的、黄的,颜色鲜艳得令人不适。泥腥味、血腥味,伴着冷空气,翻滚着冲进脑子,搅得我眼前发黑。
黄工看了半天,最终下达命令:“什么都别碰,在洞口休息一晚。”
那一晚,老班长话特别少,队里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石峰,石峰问胡海庆,问了一圈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胡海庆倒是挺健谈,石峰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猛子。三人很快就混熟了。
临睡前,老班长没有安排值夜,只反复叮嘱我们:“都去睡,不许醒。”
我害怕野兽,也怕叛军会追上来,却还是勉强闭了眼。
那一觉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老班长在咿咿呀呀地喊,像是呻吟。我想起身去看,可全身像被压住,动弹不得。鬼压床。我睁着眼,却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做那些事。
他在做什么?
他在玩自己的脐带。
老班长蜷缩着身体,四肢收在胸前,像个胎儿。他双手不断地交叉旋转,反复往前一送、一收,就像真的在拉扯一条什么东西。嘴角挂着一个诡异的笑,那是我在任务期间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想尖叫、想挣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出生”,或者说……变成某种别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众人都保持着睡着的姿势,然而眼睛却睁着。
黄工面无表情,石峰眼神躲闪,胡海庆眼带惊喜。
我们都成了这场“死亡与新生”的表演里的观众。
而我们的沉默,是最合格的参与方式。
“咿呜呜——”
“咿呜呜——”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欢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山口,渗入洞穴,我们都醒了。
除了老班长。
他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再也醒不过来。
黄工检查后,说是高寒与缺氧引发心血管意外。
我不信。
老班长是土生土长的藏人,五千米海拔的风雪,他比我们谁都熟悉。要真是缺氧,那我们几个外地人怎么还活着?
或许真有什么东西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是那座祭坛,或者,是它背后的什么。
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晚那一声声“咿呜呜——”
可黄工坚决不让带尸体回程,命我们就地掩埋。
老班长就这样埋在了洞口冰冻的泥土下。他死时嘴角带笑,可我怎么看都不像他。
冻土将他盖住,恐惧则盖住了我们的悲伤。
是我们“杀”了老班长。是我们。
掩埋完毕后,黄工忽然说,要与我们三人分别单独面谈。
她的级别比老班长高。出发时老班长是指挥,现在他死了,黄工就是唯一的决策者。
我、石峰、胡海庆,依照顺序被叫去洞穴最深处,那座摆着牛头骨的祭坛前面谈。
我坐下时,声音比想象中颤得更厉害。
黄工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我如实回答。
黄工问:“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我也如实回答。
黄工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我撒谎了。
黄工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她没再追问,只让我离开。
我走出洞口,外头一片白茫,脑子比眼前还空。
胡海庆凑过来问:“她问了啥?”
我如实说了。
他低声在我耳边骂了黄工几句,骂得挺脏。
不久石峰出来,脸色和我差不多。
他喊胡海庆进去,我们两个蹲在洞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石峰忽然问:“你妈有没有给你留护身的东西?”
我想了想:“没有。”
他从包里掏出两枚十字架,“我们村以前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那时候我妈以为是银的,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就给我玩了。你拿一枚。”
我接过那枚廉价的小十字架。就在那一瞬——
“嗙!!”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我俩当场吓到靠在一起。当兵的谁都清楚那一声巨响是来自什么。
是枪声。标准的制式步枪开火,夹杂着回音,真真切切。
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第三枪。
……然后,归于沉寂。
硝烟味从洞穴深处漫出来,而我和石峰几乎是贴着洞壁爬进去。
胡海庆的尸体成了一滩碎肉,糊在地面上。
黄工站在一边,低头清点弹药。她的棉鞋和绑腿旁,躺着三枚空弹壳。
她开了三枪,三枪全中。
一枪爆头,一枪穿心,一枪断喉。胡海庆的身体烂得认不出样子。
我和石峰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能想到,那个一路上低头写画、拍照片的黄工,枪法又准又狠,连自己人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是叛徒。”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命我们打包出发。
我们不敢不听。可我无法接受的是,我们至今没有真正见过黄工的脸。她始终用布巾裹着头,只露出眼睛,吃饭也从不与我们一起。我只知道她是上头派下的研究员,是个女人,是唯一能读懂祭坛图案的人。
比起冷静到冷血的她,那个“叛徒”胡海庆,更像是我们的人。
这个念头像霉菌一样,爬进了我的血管。从那之后,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一股恶臭。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三个人的队伍,比五个人时更冷。
雪地空荡荡的,风像把小刀,山和冰川绵延不尽,脚下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陷进了白色的泥沼。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雪、无尽的白,和一条越来越模糊的前路。
黄工走在最前头,步伐稳得像一把秤,似乎永远不会失控。她怀着智慧与冷静,而我和石峰,就像两只掉队的猿猴,拖着愚昧与无望,在她身后挣扎前行。
我脑子里不断回旋那三个问题。反复地咀嚼,像是在反刍。到底我说了什么?石峰说了什么?而死去的胡海庆,又回答了什么?
趁黄工走远,石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她是不是问你有没有碰祭坛?”
我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又说:“她让我们别碰……可我亲眼看见她,从那牛头骨下,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碎片。”
他说着,用手比了个大致的尺寸。不大,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某个角落,沉甸甸的。
我们一同望向前方。黄工的身影被风雪包围,像是在时间中穿行的影子。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
那一刻,三人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面对她,她面对雪峰里忽然长出来的寺院。
一个队伍,却忽然拥有了两个方向。
随着我们接近那座寺院,经幡成片铺来,彩条几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绚烂又荒凉的色彩。
寺院夹杂在雪峰之间,孤悬于天与地的缝隙里。而在我们眼前,是一汪亮得像镜子的湖泊。大雪封山,极寒之下,它却没有结冰。
这场景震撼得让我胸口发闷,眼睛止不住地看向那逐渐高起的寺院。外围院墙红得发灰,黑色条纹蜿蜒其中。再近些,柱子、窗框、门沿,全都绘有繁复的图案,像是野兽的骨骼,又像人类的脉络。
还未走进,一阵低沉而悠远的乐声飘了出来。
那是管状的乐器声,像是长号,又带着锣钹与鼓的节奏,重而慢,危险而令人沉迷。
连黄工都愣了神,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回忆,又像在警觉。她手在速写本上飞快记录。
“进去吗?黄工。”我还是问出了声。
黄工点头。
可等我们真正踏入寺院时,却发现——
一人都没有。
没有乐器,没有演奏,没有诵经,也没有僧人。
只有空荡荡的殿宇,冷清得像是历史的废墟。
我一眼就看出,这里不是佛教寺院。柱子与墙壁上画着的,是裂齿瞪眼的地方神,形象高大到令人本能地低下头。正殿里竖立几尊雕像,手执皮鼓、铜铃、骨钵,站在神坛上,像是在凝视我们。
黄工的声音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绪:“别碰法器。”
她吩咐我和石峰,把寺里所有书卷都搬出来,找出一本书的下册。
可当书的上册一面世,我和石峰顿时僵在原地。
封皮的质感,不是牛皮,也不是羊皮。那是一种泛着油光的人皮纹理,黄黄的,软中带硬,像是脱水的手掌,上面还有不知是谁的生命线。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喷出的白气也断了。黄工的催促声响起,我们才勉强点了点头。
但这根本是大海捞针。
书上的字我们看不懂,壁画我们看不懂,连黄工,我们也看不懂。
她坐在成堆经书中,一本接一本地翻,从白天翻到黑夜,我们竟要在这座遗世的寺庙中过夜。
夜晚,火堆成了我们唯一的热源。我和石峰边烤边发牢骚,最后还是轮到我,给黄工送些食物过去。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墙角,走近她,才第一次看清黄工的脸。
她很年轻,甚至……漂亮得过分。
灯油微跳,书页翻飞,她眼下的阴影随着字迹流动;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五官美得像是电影里的间谍,在雪山深处执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任务。
我端着食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离开。
第二夜。
我们三人睡在主殿里。四面八方的神像注视着我们,垂眸、咧嘴、裸齿,有的双目怒张,有的兽面人身。目光钉在我们这些渺小如蝼蚁的人身上。寺院和洞穴,我分不清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火堆的火焰将神像映得忽明忽暗,黄工接过老班长留下的训话,命令我们,“闭眼睡觉。”
随后枕着经书闭上眼。
可我闭不上眼。
昨日的梦魇像冻土下的虫,在脑中蠕动。我拿出某某某语录,捧在掌心,低声念诵。念到最后,我几乎是在绝望中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嘻嘻hiehie地笑。像是有人,正伏在我的肩头对我笑。
那并非错觉,声音近得仿佛贴在耳膜。
我缓缓睁眼,发现与我挨着的石峰。他蜷着四肢,脸朝我侧躺着,两只手在胸前反复抓扯着什么。
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蹭着我,衣料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嘴角扬起,发出压抑又清晰的笑声:“嘻嘻hiehie——”。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意识,却带着活物的喜悦。
他看起来像一具被什么东西套住皮囊的空壳。
我则像一具被折磨得没有血肉的骷髅。
昨天是老班长,今天是石峰。
那明天呢?
我会在白日成为叛徒?还是在夜里化作怪物?
我懦弱得不像一个军人,更不像个男子汉。
嘴里不断地向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求饶、含糊道歉。
第三日。
天亮了。
我睁开眼,却不敢转头。余光里,石峰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弯曲的笑,像是长在我的眼球上。
他昨晚还在火堆前烤火,笑着分干粮。现在却冷得沉重、僵硬,如石头、像山峰。
黄工没急着处理尸体,想必她也不知道该把这副“壳”埋在哪个角落。她只是回到了她的书堆里,翻书的速度更快了,像是在与什么赛跑。
我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像耗子一样在这陌生寺院里钻来钻去,试图找出那本人皮书的下册。
就在转角时,我又听到了那乐声。
正是我们初到寺院那天,在门外听到的,那段低沉、悠长的管乐声,伴着锣鼓、皮鼓节拍,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的腿软得像皮筋,几乎是扶着墙才爬过去。可当我艰难地摸到广场边缘时,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
广场空荡荡的,雪面上只有一排脚印,属于黄工。她一个人站在正中央,举着相机拍照。杵在乐声的正中央,是这磅礴祭曲唯一的听众。
乐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又像潮水一样忽然退去,留下一地安静。
人皮书的下册没找到,但我在副殿的神座下,发现了一个入口。
神座下堆着破布、香灰和一些碎裂的木偶面具。我拨开杂物,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洞。
一股潮湿的冷风从洞口扑面而来,像是从阴曹地府吹出来的。
那个洞幽深不知底。我回头看向黄工,她正在对着天线杆测量方位,调频信号,发电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要修的闸机,终于找到了。
这个地洞,不是目的地,而是某种“终端”。
神座下的地洞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听到军队的号角,像往常一样醒来,准备起身操练。
日复一日,直到退役。
可当我退役打包行李时,却从箱底翻出两张老照片。
那一瞬间,记忆找回了我。
它陌生、模糊,像是别人寄错给我的信件。我反复问石峰,但他同样迷茫。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不吻合,像是剪贴后的两段影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绝望正一口一口地吞噬我。
为什么,我此刻的记忆如此清晰?
在前往八大公山,寻找父亲的路上,脑海中的雾一层层剥落。最后,心里只剩下愧疚与歉意。
我忽然记起:
我、老班长、石峰,似乎早就死了。
我们,是在那个修理闸机的任务中死去,成为了某种怪物。
神座下的地洞里有什么?黄工她、找到人皮书的下册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工最后又问了我,“你祖籍是哪?”
我如实回答。
而我现在,似乎快要死了。
死在我的祖籍,张家界八大公山的绝壁上。
——杨米米
2025.12.20——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在22点左右发
第35章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
无论是杨米米留在手机里的讯息、八九年的黄灿喜托巫师写下的回忆录, 还是石成峰的自述,它们各自互不相同, 却在某个关键点上暗暗吻合——五个人都“活了下来”。
黄平川(黄灿喜):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
1989年醒于某疗养院,随即前往八大公山,焚毁《太公兵法》。
2002年再度于广州出生。
杨米米: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在军队苏醒,并于2022年正常退伍。
2025年12月死于八大公山,其尸体被李仁达用于祭祀,最终异化为巨型蜘蛛怪。
石峰(石成峰):
1959年于寺院中遭“反噬”死亡。本人却自述与杨米米一同归队。
2022年正常退伍,后与李仁达勾结, 陷害杨米米一家。
2025年死于李仁达之口。
老班长(余新):
1959年在洞穴中遭“反噬”死亡。石成峰称其“冻死”, 实则真相不明。
胡海庆(李仁达):
1959年被黄灿喜视为叛徒, 曾遭枪击成肉泥。
2025年12月再次出现于帕家村,如今下落不明。
最开始军方路过寺院, 并在寺院中入手了人皮书的上册。其上的文字, 或许比任何内容都更接近“反噬”的本质——诱人坠入一种宛如胎儿蜷伏般的假死状态。
而在三名破译文献的学者接连遭“反噬”暴毙后,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种能吞人的力量,要求再赴寺院调查。
地洞之中, 她是否找到了人皮书的下册, 暂不得而知。但她一定明白了某种方法,用以妥善处理石成峰与杨米米的遗体。令他们得以从其他同样遭“反噬”的死者中区别开来。那些死者,包括余米米的父母,也包括那三名学者。
此后石峰和杨米米两人跨越时间的缝隙,记忆渐渐模糊,直至越接近死亡的临界,记忆才一丝丝苏醒。
可死亡,真的是尽头吗?
杨米米在她眼前, 一步步蜕化成另一个李仁达,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蜘蛛怪物。他是否也会像李仁达一样,最终进化出人类的思维?可这种变化,是进化,还是倒退?
黄灿喜回过神来,发现舒嘉文已经干脆窝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
“几点了。”她腹中空空,脑子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舒嘉文联机打游戏正上头,根本抽不出空理她,“别跟我说话。”
黄灿喜“啧”了一声,从他的生活垃圾堆里穿行而过。自从在ECS待久了,再看舒嘉文的家,总难免担心他哪天也会变成“那样”。
“舒嘉文,你能打扫下卫生不?你就不怕蟑螂已经和你同吃同睡、同桌同饮了吗?”
“放屁,你看到我门口那驱虫器了吗?我新淘的高科技,方圆百里一只虫都活不下来。”
黄灿喜定睛一看,心里狠狠动了一下。看来下次再去八大公山,也不用再怕虫子了。
她轻叹口气,俯身将地上的杂物随手捡起。
手指摸到一本硬壳地图,她愣了下,犹豫片刻,索性展开在地上。
按照杨米米在手机里提供的位置,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手指,竟真的找到一个相符的地点——
【北纬三十一度,东经八十一度】
她立刻打开笔电查阅,切换到卫星模式仔细搜寻,可地图上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那片区域像被人刻意抹除,甚至连个传说也无从查起。
黄灿喜怎么想都想不通,心烦意乱地环顾舒嘉文的家,视线落在他吧台上那瓶没开封的贵州茅台,眼前顿时一亮:“哟——舒嘉文,你最近混得不错啊?苟富贵,莫相忘,这宝贝送我得了?”
“什么?啊啊啊——!”舒嘉文根本没听清,只在游戏里被爆头,一阵狂叫,“你要是没事就快点走!挡我打游戏了!”
她等的就是这话!黄灿喜嘿嘿一笑,顺手拎个礼品袋,一溜烟跑得比贼还快。
1959年,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西藏爆发大规模叛乱,部分僧侣仓皇撤离,许多寺院一度荒废。隐匿于冈仁波齐峰附近、未曾留下记录的那座神秘寺院,也许正是因此而空寂无主。
此后他们五人在路途中遭遇袭击,若说是武装叛乱分子的行动,也算合情合理。可若并非怪力乱神使然,如今又为何找不到一丝踪迹?
这事,当然要去问专家。
黄灿喜提着一瓶茅台,又拎了两斤水果,径直拜访老师的府上。
门口停着几辆低调的黑车,进进出出。她心里一紧,顿觉自己像老师最拿不出手的弟子。幸而阿姨认识她,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她风风火火踏进客厅,就见桌上已经堆满了礼品。笑嘻嘻开口:“老师,您不能喝酒。”
于老靠在摇椅上看报,脚步声一响便知道是谁来了。等她开口,才不紧不慢放下报纸,斜眼望了望她手上的茅台:“那你还带酒来?”
“哈哈,带来给您看看,水果才是给您多吃的。”
于老年轻时是战地记者,五十五岁前几乎都奔走在战火前线,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转到大学执教,退休后又返聘。某日见到黄灿喜,这体质强悍的小丫头,顿觉眼前一亮。此后便三天两头替她张罗内推,想让她继承衣钵。可强扭的瓜不甜,黄灿喜最后还是自作主张,跑去杂志社上了班。
今年七十的于老,精神头仍好,是个典型的嘴硬心软小老头。
黄灿喜笑呵呵地和他絮叨近况,却绝口不提ECS的事。等收了红包,才拐到正题,问他可知道五九年的拉萨。
于老接过她递来的橘子,听她这句话后,又将橘子塞回她手里,眉间浮起一丝狐疑:“你不是在八卦杂志社么?怎么打听这些?”
“帮人问的。”她又塞回去。
于老复杂的神色,其实已是答案。五九年的事,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沉重。
他阅人无数,自然清楚她几斤几两,“小心点,可别踩进什么危险事里。你红包上写的字,瞧见了么?”
黄灿喜这才留意,掏出来一看,果然是老师的字迹:“喜乐安康。”
想必早已备好,只等她来。她抿嘴一笑,鼻子发酸,不知说什么好。
“于老~今年就你给我红包。”
于老心里明白,这弟子虽是最后一个,却最让人放心。看她的眼睛,就知这人心性不会偏到歧途。
在师慈徒孝的气氛下,他劝她把话说明白。黄灿喜也不再遮掩,借着杨华的线索,将杨米米的事娓娓道来。玄乎至极,可于老听完,并未全盘否定。
“有时啊,为了快速改善体质性格,你说是药物研发也行;可若科学解释不了的巧合,你说是老祖宗的智慧,也未尝不可。”
话语虽隐晦,黄灿喜却已心知肚明:此事不能再牵连这位退休的小老头。或许兜兜转转,找回周野,才是最合适的。
她笑笑,话题一转:“我上班那地方帅哥多得很,你帮我物色一个呗。”
于老眯着眼,一个个看过去,立刻化身毒舌锐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