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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胡海庆要烤一辈子鞋!……

轰然间, 雪浪倾泻而下,万千碎白奔腾直泻, 轰鸣声如雷霆在山谷间回荡,震得牙关打颤,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冷冽的雪雾扑面而来,扑灭血肉的温度,却扑不熄心底翻涌的绝望。

黄灿喜死死咬住牙关,身体还沉溺在方才的生死之际。上一秒,她还被李仁达剖腹、肠子拖曳在雪地;下一秒,她却又回到洞口, 呼吸急促, 像是被人硬生生拽出了梦魇。

她怔怔望向余新, 想在熟悉的衣着里找出一丝不同。可这人的棉衣、羊皮袍,与刚才的一模一样。直到她瞥见他的眼睛, 眼眶发红, 像是刚哭过。

……刚才,他的眼睛是这样的么?

“余新,你怎么哭了?”话几乎不假思索地从她嘴里溢出。

这一句像是触到某个开关。余新全身一震, 手忙脚乱地抹脸, 支吾着:“什么?……被火熏的,被烟呛的吧。”

他把脸揉得乱七八糟,越是遮掩,越显得可疑。

黄灿喜心头微紧。她和余新才认识不过一天,谈的多是1959年的秘密任务。他的过往,他的执念,她竟一无所知。若不是“牺牲者”的身份烙印,她大概只会把他看作一个倒霉又老实的兵。

她抿紧唇角, 心中压着郁结,却不敢继续探究。良久,只能叹口气,把话咽下去,“回去吧,好冷。”

她抬脚迈进洞穴,火光映面,暖意扑来。火堆里柴枝炸裂,噼里啪啦,溅起星星火花。

石峰弯腰凑火,呼出的白气在火光里一闪即逝;杨米米蹲在行囊边,正一件件清点食物;胡海庆拍打着军毯上的灰尘,笑容依旧。

一切,和她刚才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仿佛那血淋淋的幻象,只是她提前窥见的一段预知。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鞋子湿了吗?湿了我拿去烤。”

胡海庆咧嘴笑着走来,神情分毫未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灿喜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究丢下一句“不用”后走到角落。

胡海庆被冷落,却并不气馁,笑嘻嘻地凑去老班长身边刷存在感。

黄灿喜窝在阴影里,余光一寸寸打量眼前的一切。

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她是真的回到了1959年,成了那时的“黄平川”。

眼前这支五人小队,肩负的正是寻找人皮书下册的任务。

可她心里始终打结,李仁达在这队伍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按照时间推算,如今金古寨的人早已全灭,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黄平川难道不知道队伍里混进了一根搅屎棍吗?

而且,就在今晚,余新便要按照约定“牺牲”。

火堆旁,他正低头擦拭步枪。火光摇曳,把他眼底的不安掩盖大半。话虽少,但肩膀的僵硬泄露了一切,显然牺牲对于一般人来说,从不是轻描淡写的口号。

黄灿喜指尖攥紧,心中叹息。她既想阻止这三人的轮回,又迫切想找到办法,杀死李仁达。可问题是……

黄平川的枪法或许神乎其技,她却不是。真要胡乱开枪,怕是子弹全数打空,也不过在李仁达的轮廓上画一圈火花。

她心里唉声连连,一时半会想不出杀死李仁达的方法。她虽有枪,却准星极差,她虽有刀拳,可李仁达的肉身比钢铁还硬。越想越烦,她只觉得胸口郁闷难当,干脆先救余新再说。

她伸手探进厚重军装的内层。

指尖一触及那书本封面,头皮瞬间发麻,仿佛有刀尖撩过骨头的异样顺着神经窜上来。那质地冰凉,细腻得近乎柔软,却又带着异样的摩擦感。几乎在瞬息之间,她摸清了上面的毛孔。

它由无数张人掌的皮肤缝合而成,斑驳的纹理一览无遗。

她心脏骤缩,呼吸都乱了。

下意识凑近,书页散发出一种呛人的辛辣苦味,带着血腥与药材腐败混合的气息。气味灼人,仿佛能直接烫伤喉咙。她才吸了一口,便觉得喉管干涩,火烧般发痛,立刻将它抽离。

指尖仍在颤抖,冷汗顺着脊背一滴滴往下渗。

她犹豫着,将书缓缓摊开。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第四十五页……竟全都是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与图案!

“啊!?——”她惊呼出声。

洞里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疑惑望向她。黄灿喜眼带狠色扫回去,众人立刻低头,假装专心于手头的活。

她几近崩溃,心口哗凉。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丝黄平川留下的译注。或许为了保密不让别人窥见,他连只言片语都没写。

书上的文字不像现代藏文,却又隐隐相似。

她心里发怔,若真是古苯教遗存,那恐怕源自早已湮灭的古象雄王国的象雄语。那是早于佛教传入西藏之前的文字。佛教入藏后,苯教为了生存逐渐改用藏文写经,而象雄语随文明一同衰落,留下能作为研究的经卷残本少之又少。

如今人皮书在手,却如天书一般晦涩难解。

那些字或曲或直,断断续续地排列在羊皮书页上,如同经文,又像是诡秘的咒语。更令人胆寒的是,其中夹杂着大量插图。有人首鸟身的怪像,有巫师仰天咏唱的姿态,有人群围绕火堆驱邪除障的仪式……更有几幅怪异图解,似乎是以活人血祭的步骤示意。

种种这些,如狂风暴雨般闯进她的脑子里,然而看了半天,半个字都没能留下来,又浩浩荡荡地从她的一声声叹气中散去。

她越看越窒息,喉咙发紧得厉害。终于,她忍不住啪地合上书,爬起来,踉踉跄跄朝洞穴深处走去。

洞穴深处的岩壁上,竟也布满了与书页极其相似的图案。幽幽火光下,纹路像活物般蠕动,她只敢匆匆一扫,不敢久看。

再往前,石壁豁然开阔,一座石堆祭坛静静矗立。骨头与石块层层叠起,组成一个三角形状。乍看杂乱无章,实则稳固如一整块山体。顶端供奉着一具巨大的牦牛头骨。

空气中血腥浓烈得几乎能凝出水珠。她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石块”的颜色并非天然,而是被长年累月浸泡在血液中,才渗透出这近乎漆黑的颜色。难怪气息如此刺鼻。

黄灿喜怔怔盯着牦牛头骨,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聒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抬起手,将那沉甸甸如铁的头骨掀开。

骨骸触手冰凉光滑,竟不沾半点尘土。骨下,静静躺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瓦片。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其拾起。指尖触到瓦片的一瞬间,身后突兀响起一道声音:“黄工,你这是在做什么?”

黄灿喜浑身一僵,冷汗顷刻而下。

她猛地转头,胡海庆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仍旧是那副笑容,在火光下格外空洞且阴森。

她死死盯着他,牙关咬得发疼,手掌缓缓摊开,瓦片静静躺在其中。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什么?”胡海庆依旧一脸好奇,语气轻快,仿佛只是随口问句闲话。

装!还装?!

你们金古寨不也有一枚相似的吗?!

黄灿喜斜他一眼,懒得回话,将瓦片一把塞进口袋。

“有事?”

胡海庆“啊”地一声,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笑嘻嘻点头:“黄工,吃晚饭了。”

他随意一瞥那座血腥的祭坛,转身往洞口走去。

黄灿喜望着他的背影,依旧心有不甘,指尖已经摩挲到步枪。

远距离她未必瞄得准,如今近在眼前,闭上眼也该能打中。

她仅仅犹豫了半秒,便猛地抬枪,卸下保险,子弹上膛,手指扣住扳机。

“砰——!”

火舌闪亮,枪声轰鸣,在洞窟中炸开。子弹划破空气,击中那人的手臂。血花伴着破裂的布料迸溅,他的身体一个踉跄,撞在岩壁上。

黄灿喜眉头紧蹙,心口却并未放松。眨眼又再度抬枪,可那人竟在鲜血滴落的间隙,拖着一地的痕迹疾步逼来。血色浓稠得近乎发黑,在火光下散发腥臭。

他猛地甩了甩受伤的手,血沫溅上岩壁。转瞬之间,那只手竟扭曲、分裂,幻化出如蜘蛛足般的锐利关节,生生朝她横劈而来!

“铿!!!”她仓促举枪格挡,却只听得钢铁被撕裂的刺耳声,沉重的步枪硬生生被斩成两半。

黄灿喜心头一凉,跌身打滚,想要拉开距离,却依旧迟了一步。

“噗——!”

刺骨的痛感瞬间淹没一切,她小腹被穿透,血液如同开闸般涌出。她痛得两眼发黑,耳中轰鸣一片,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那人俯身而下,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他伸手扯开她脸上的布巾,似乎又说了什么。然而黄灿喜气若游丝,几乎要失去意识,只模糊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砸响。

滑入黑暗的瞬间,眼前又回到熟悉的那片白。

“黄工,你怎么在这?”

余新,眼眶泛红的余新。

黄灿喜捂着胸口,牙齿咬紧,心里暗数:“一、二、三——”

“轰——”

身后山峰间雪浪倾泻,轰鸣如雷,冷冽雪雾再一次漫天而起。

她抬头望向天空,片片雪花依旧,轻轻落在她鼻尖与眼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进去吧。湖海庆铺好床铺了吗?”

洞内景象未变,三人各司其职。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

胡海庆话音未落,黄灿喜已将棉鞋脱下,塞进他手里:“谢谢,麻烦你了。”

他捧着那双沾着雪屑的鞋,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

“烤得热乎一点,里面好像被冻透了。”

她轻声叮嘱,又拍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向洞穴深处。

黄灿喜她不再犹豫,直接掀开牦牛头骨,将那枚黑色瓦片取出,塞进人皮书的一页之中。

回头的一瞬,阴影里似乎有谁的衣角一闪而逝。

黄灿喜眉梢一挑,却没有追上去。

反倒蹲下身,凝神研究两侧岩壁上的画。

方才失去意识时,她瞥见过岩画的内容,猛地想起,自己在何伯的地下图书里见过这符号!

有别于佛教的六字大明咒,苯教亦有自己的六字真言。

发音类同“om ma tri mu ye sa le du”,象雄语中意为【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

当初她怕自己记错,还特意作下注解。其中“救度”是借咒语祈请,使人从生死与苦难中解脱。然而“空间”与“光明”的含义,她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意思,之后就抛到一边不了了之。

可如今却再也不能不了了之。

火光映照下,岩画的线条愈发深刻。她忽然惊觉,那并非单纯的神祇图腾,而是一整场活人祭祀的场景。

而那祭坛的轮廓、叩拜的形制、乃至堆叠的石骨……竟与他们所在的这个洞窟一模一样。

——她脚下,正是祭场。

黄灿喜惊得满身冷汗,几乎是瞬间扑到石头祭坛前,一脚踹开那具牦牛头骨。

然而骨骼翻滚倒下的刹那,她才注意到被遮掩的岩壁,上面赫然镌刻着一个漆黑的三角形,突兀而森冷。

她心口骤缩,还未来得及细想,身体骤然一滞。

下一刻,她的血肉仿佛被扯裂,整个人竟溶化成一滩黑红的浓稠血浆,汩汩渗入石头与白骨缝隙。

那原本看似松散的祭坛,随着血液的浸润,竟逐渐变得更黑、更重、更牢固。

“黄工,你怎么在这?”

耳畔再度响起余新熟悉的声音。

黄灿喜摇摇头,不再挣扎,径直走进洞穴。

路过胡海庆,将湿透的臭棉鞋扔他怀里,“烧热点!”

随后在角落一缩,抱臂而坐,强迫自己沉下眼帘。

她实在没辙了,横是死,竖也是死,左右不如走剧情。至少杨米米留下的笔记里,她还能活到最后呢。

夜幕降临,洞外风雪呼啸如兽。火光映照下,五人围作一圈。

余新沉着脸,反复低声叮嘱:“都去睡,不许醒。”

那声音沉稳,却像临终的交代。黄灿喜听得心里一阵悲凉。

哪怕她知道余新后来会继续活着,她依旧无法认同黄平川的安排。

什么牺牲……牺牲为何只落在最老实、最听话的人身上。

她忽然觉得窒息。眼前摇曳的火光像是在燃烧余新的影子,也像是在燃烧一整个口口、一个时代被迫写下的宿命。

她在沉闷中闭上眼,等待着杨米米口中的“演出”。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意料进行,当她再睁开眼,却依旧是熟悉的一幕。

“黄工,你怎么在这?”

她又回到了原点——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二停更一天,周三或周四补回来。

【有别于佛教的六字大明咒,苯教亦有自己的六字真言。

发音类同“om ma tri mu ye sa le du”,象雄语中意为【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出自,《苯教文化之旅》杨学政,萧霁虹。

第42章 爬吧,余新,快爬、快点……

“轰——”

黄灿喜抱臂在山间沉默, 看雪听风,一脚将脚边的雪堆踹飞, 却踢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她痛得呲牙咧嘴,凑近一看,竟然是自己来时随手刻下的三角形标记。原本还怕迷路,怕周野他们找不到自己,没想到现在竟被困在1959年,死去活来。

“……黄工。”余新局促地立在一旁,神情复杂,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灿喜抬眼瞥了他几眼, 招手让他跟来, 找了个能挡风的角落蹲下。她神情凝重, 声音压得极低,低到余新几乎听不清楚:“余新, 参加任务前, 我和你单独聊过什么?关于这次任务,我有没有让你一定要做什么?”

余新微怔,随即沉默良久。他的呼吸在冷风里断续, 打量黄灿喜数眼, 最后才开口:“黄工……是副连长和我交代的任务。我……我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你。”

“什么?”黄灿喜心头猛然一紧,这完全超乎她的预料。“……你再想想?副连长叫什么?”

可余新再三强调,参加任务前,他不认识黄灿喜,而那位副连长的名字,黄灿喜亦从未听闻。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暗骂一句, 又追问:“那你为什么哭?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余新面色犹豫,本不愿多说。黄灿喜却多次逼问,最后更是搬出身份让他老实交代。

“……”他轻抬下巴,视线投向远方,声音低低:“那边……是阿里的冈仁波齐。传说莲花生大师曾在这里与苯教的大师度姆多杰斗过法。附近山神无数,四面八方的山洞里,以前都是修行大佛闭关的地方。”

“我们如果借住、或许能结得机缘,但是……”他眼神一闪,似是恐惧,“但是这山洞不像是修炼用、”

他吐出一句模糊的藏语,黄灿喜听不清楚,换息间,又听他说出这惊世骇俗的一段——

“我阿妈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苯教早期的祭坛就常设在岩洞里。黑牦牛尾挂在顶端,三角镇魔孔象征死亡,人的骨头和内脏用来取悦先祖、山里的百灵。”

他声音越说越低,喉结一颤,眼底浮出赤裸的恐惧:“我……我一靠近,骨头就跟要裂开一样发颤。”

黄灿喜头皮发麻,“……余班长,你怎么不早些说?”

她根本不敢深想,生怕下一步,自己还要回到更早的节点,去改写更多事。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最近营里退伍好多人,也许我回去……我不想离开,我是藏人,也是汉人。”

风雪的嘶吼之外,四周异常安静。

她累了,心里实在憋屈,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

黄灿喜垂着眼,声音干哑:“你进去,让胡海庆出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练练枪法。

胡海庆一出山洞,她便在暗处偷偷瞄准扣扳机——

“脑袋。”

“手臂。”

“心脏。”

“大腿。”

“脊柱。”

李仁达的弱点到底在哪呢?

不知多少次循环,她的肠子被掏得麻木,血肉模糊成了必定的结果。

枪法一点点变准,手里的步枪不再沉重,她在一声声子弹脱离枪膛的声响中迷失,可李仁达就算被打成筛子,仍能吊着一口气,用同样的手法活生生掏空她,像年节宰杀牲畜一般。

开枪,被杀,死亡。

开枪,被杀,死亡。

开枪,被杀,死亡。

“黄工,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终于有一次,余新说出了不同的话。

黄灿喜怔住。再次回到洞穴前,她抬眼望去,余新还是那双红肿的眼,像是刚哭过。可这一次,她却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憔悴、疲惫,不剩半点精气。思绪绷得死紧,却又缓慢得像一座老旧的机器,齿轮转动间伴随着呜咽与哀鸣。

“轰——”山体骤然一震,雪浪如期倾泻而下。

“够了……”

“我不想玩了。”她忽地抬手,将步枪狠狠砸进雪里。保险没拉上,“砰”地走火,炸得余新双脚发麻,脸色青白交错,满是惊惧。

黄灿喜浑身颤抖,胸膛起伏,呼吸灼热。她一把扯下面巾,乱发在风雪中搅成一团。汗水和雪水糊在脸上,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冷冽。

“去!”她声线几乎破裂,“帮我把胡海庆叫来。”

胡海庆听了余新的传话,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军被走出来,远远便瞧见黄灿喜站在巨石旁。她脚边,静静躺着一把步枪。

“黄工,怎么枪落地上了——”

话音未落,他看清她的脸,笑容倏然僵住。

黄灿喜缓缓转过头,嘴角却浮起一抹过分森冷的笑。她的眼神死寂,像是不再将人当作生灵,而是一具具可供解剖的空壳。这突兀的转变让胡海庆眉头一皱,却说不清她在离开的十分钟里经历了什么。

她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轻飘飘掠过远山雪影,声音却冷硬如山:

“金古寨人追求的成仙方法,是什么?”

这话问得胡海庆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咧嘴,血液里野性的戾气随着那颗虎牙一并露了出来。

“黄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李仁达。”黄灿喜直呼其名,语声森冷,“你知道张良在金古寨死后成仙,他去了哪?”

胡海庆一滞。

“你不仅知道,还清楚得很。”

她从怀里取出那本人皮书。血腥与辛辣药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书页的出现,令胡海庆神色猛然一变。

“张良曾到西藏阿里,”黄灿喜声音低沉而笃定,“你们金古寨人妄图效仿他的成仙之路,想方设法收集他留下的典籍。然而千百年过去,张良踪迹全无,唯余寥寥遗痕。而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

话说到这里,胡海庆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阴鸷。他的五官在阴影里扭曲,眉粗如山,双目漆黑,眼白几乎全然隐没。他抬起头,浑身散出的凶气滚滚,仿佛连神明都能吞噬。

黄灿喜却半步不退。她目光锋锐,语调沉稳,仿佛胸有成竹:

“和我合作。我只要钥匙。找到第二本后,你把你们金古寨的圣物交给我。至于你们金古寨的命运,我无意过问。”

“哼!”胡海庆冷笑,眼底寒光凛冽,直直瞪着黄灿喜,笑声在四野散去,

“黄灿喜,谁会信你?如果不是你,我们金古寨又怎会——”

“李仁达,”她骤然打断,神色不耐,唇间随意“啧”了一声,“少说废话,你吵得我心烦。”

李仁达面容狰狞,双目怒睁,手一挥,杀意扑面而来,恨不得当场将她撕碎。

却听她淡淡又抛出一句:“慢——着——”

她不紧不慢地再次打断,人皮书被她甩手掷下,“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书页被寒风呼得翻飞,晦涩古文如鬼语般游走雪间。

“你还想杀我?”她的语调带着讥讽,背影大剌剌地对着他,毫无防备,“你这文盲看得懂字吗?现在杀了我,等你拿到人皮书上下册后,又能如何?再花个几百年去钻研?到那时候,你的寨民,还来得及吗?”

胡海庆心中一震,震惊与狐疑翻涌成潮。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人为何知晓如此之多!

黄灿喜仰头望着远山积雪,耐心已近极限,口中不紧不慢地拉长声调:“哎——唉、唉——”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像在催促,又像在戏弄。

胡海庆拳骨攥得咯吱作响,双眼怨毒得几乎要滴血,字字含恨:“黄灿喜,你最好别再耍花样!不然……就算你死,我也会把你的坟挖出来!”

“呵呵、”黄灿喜眯眼,唇角弯起一抹宠溺的笑,转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乖,该叫黄工。”

说完,她抬手利落地将布巾绕回头上,娴熟地卷起发丝,转身径直回到洞穴。

洞中火光摇曳,众人见她回来,齐声喊:“黄工。”

她淡淡颔首,将这一声应下,不再多言,径直走向洞穴深处。

在这不知多少次的循环里,她想起那天自己未曾做过的事——取下那枚瓦片。

这次,她将牛头骨下的黑瓦片取下。瓦片冰冷,钝角透过手套依旧扎得掌心生疼。她抿紧嘴唇,抬头望向那道三角孔洞,神色复杂,最终转身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依旧围在火堆旁,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余新还是那句沉沉的交代:“都去睡,不准醒。”

黄灿喜指尖摩挲着那枚瓦片,心绪起伏。她原以为这是黄平川与余新预设的祭祀环节,如今却愈发觉得,这或许只是余新,在藏地神话的耳濡目染中,凭借本能作出的行动判断。

——那如果,她不睡呢?

她悄然睁眼,看着其他人沉着脸,蜷缩起身躯闭目假寐。火堆渐渐低沉,暗红的火舌摇曳如濒死的心跳。她眼神空茫,想起ECS的大家,想起奶奶,想起那双白鞋……心绪一阵阵涌上,在某次眨眼间,无任何征兆地、沉沉睡去。

“咿呜呜——”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阴冷、怪异,她从未在人间听过。

她猛然睁眼,却发现四肢僵硬,身体动弹不得。她像一具死物,只能眼睁睁接受眼前的一切。

余新。

一米六五的成年人,双腿诡异地折叠在胸前,双手在空气中拼命拉扯,像是想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脐带,攀爬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满脸幸福,笑容几近虔诚满足。

“咿呜呜——”

火光照亮四周。杨米米与石峰脸上是惊恐,胡海庆却近乎狂喜。

而她呢?

杨米米的笔记里写,她是疲惫的。可此刻,她却分明感到一种发狂的喜悦。

她竟在感谢。

感谢余新的死亡。

她快疯了。竟然开始期待这个循环继续。

“咿呜呜——”

爬吧,余新,快爬、快点爬。

她心里喃喃,衷心希望下次见到他,是在六十七年后,而不是下一眼。

哈哈哈哈。

余新的呻吟在洞穴中回荡,低沉而悠长,竟宛若最温柔的摇篮曲。

她的眼皮沉重下垂,心与魂一同失重般飘荡。

那声音渐渐化作无形的手,将她一点点拽离肉身。“咕哝”一声,世界骤然收束,坠回彻底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

黄灿喜缓缓睁眼,天空依旧密雪,却有一抹浅浅的晨光,透过风雪渗入洞穴,冷白得像是最后的怜悯。

“班长……?班长,你醒醒?!”

杨米米的声音带着颤抖,轻轻拍打着余新的肩膀。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再没有回应。

他脸上仍挂着昨夜那样的笑容,安详而怪异,身体蜷缩成婴儿般的姿势,仿佛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只是胸膛不再起伏。

——他走了。

走得过于安静,过于诡异。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不是自然的死,而是某种古老巫术的召唤。

黄灿喜蹲下,仔细翻看他的身体,却找不到任何能以科学解释的异样。她闭上眼,布巾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胸口的压抑逼得她只能低声吐出一句:“他走了……高寒和缺氧导致心脏出事。我们把他埋了吧。”

她的声音冷硬,像是在替这场死亡寻找一个凡俗的注脚。

“石峰,把铲子拿出来。”

最终,余新被埋在洞口不远处。

正好是黄灿喜来时留下三角标记的那块石头旁。

她来时的路标,如今却成了余新的墓碑。

【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

余新去了哪里?

他看见光明了吗?

风雪依旧呼啸,冻得她的鞋子硬冷如铁,脚下的冻疮钻心生疼。可那一刻,她忽然忘了“疼”字怎么写。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弥漫开来,才转头,

“我要和你们单独谈谈。杨米米,你先来。”

说完,她拖着满鞋的雪泥,踏进洞穴深处。

第43章 疯子……你他x就是个疯……

队伍里刚死了一个人, 死得那样怪异,惨状根本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所有人都不想再回顾, 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诡异的地方。偏偏在这种时候,却还要坐下来会谈?

杨米米两条腿直打颤,硬生生一步步挪向祭坛。他先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白骨,再看向那位只露出一双眼睛、头上裹着布巾的黄工。恐惧几乎把他逼哭,脸色煞白,说话一节一节地断开:“黄……黄工,我,我来了……”

黄灿喜抬了抬下巴, 示意他坐下。杨米米浑身抖得更厉害, 双腿不听使唤, 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

黄灿喜怔了怔, 竟久违地笑出声来。

“啊!”他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 爬起身,手忙脚乱在她面前端坐。

或许是因着杨华的缘故,黄灿喜对眼前的杨米米多了几分爱屋及乌, 难免多安慰几句。她细细打量, 觉得五官与杨华何其相似,可性子却怂得一塌糊涂。

她心中暗自发问,杨米米现在的母亲,会是杨华吗?

她神色复杂,眼底暗潮未平。杨米米见状更是紧张,腰板笔直,却把头低到快要垂到地面。

黄灿喜忽然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话音刚落,杨米米下意识应了一声, 嘴皮子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爸和我妈,祖籍是五道水公社。”

“帕家村?”

“?……不是。”他眼里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帕家村是什么地方。他报出的地名完全不同,父母的名字也不是刘米与杨华。

黄灿喜心头一沉,难掩失落。转头又只能接受。不然帕家村的辈分都不知道该如何算起。

2025年死去的杨米米,档案完备,成长轨迹有无数人作证。而眼前的杨米米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另一个人,可2025年的杨米米,偏偏在死亡前夕,记忆又会突然苏醒。

如果所谓的“轮回”,意味着世界照常推进,而生命却从零开始,那么这还能算是轮回吗?

杨米米一头雾水,看着面前盘腿、捂着脑袋的黄灿喜。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身上的紧张和恐惧被慢慢冲淡,腰杆正要弯下询问,黄灿喜却突然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拍了下大腿,整个人僵在当场。

“黄工……你怎么了?”杨米米愣愣地问。

黄灿喜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来自2026年,早就知晓了结局,所以一开始便习惯性地假设:只有杨米米、余新、石峰三人陷在轮回中;却忽视了自己的身世与三人的“轮回”相似。

她本就是女娲最初捏出的第一个人类,注定不断以有限寿命转世、收集瓦片。

她也只有在触碰到那具“婴儿”的眼睛时,才会唤醒部分记忆。

即便死亡,世界的时间仍旧往前。

如果不是周野擦去她的死亡记录,她也会和杨米米他们一样,从零岁重新活起,在另一段人生中“登场”。

也就是说,她和余新、石峰、杨米米一样,都是在某个“节点”被强行重置,换个身份继续剧本。

于老曾说在藏区两次见到余新,他都是同样的长相,似乎从未变老。这一说法让她一度以为轮回是长生不老,可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轮回的个体,或许只是人物在某个时间节点重生成新身份,而并非单一连续的一生。

那他们三人进入下一个身份的“节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黄灿喜胸腔一阵酸涩,心口发闷,觉得余新死得太早。早到让她连答案都没问出来。

她望向洞口,望向埋葬余新的方向,情绪像暴雪下的风向,摇摆不定。

一个疯狂的念头滑过喉咙:不如再死一次,直接向余新确认。

余新……她始终有个结不上的疑问。

周野为什么和余新进了洞穴深处,这么久都不出来?

黄灿喜缓缓张开手掌,凝视那空空如也的掌心,指尖僵直,半晌才叹了口气,不愿往那个答案接近。

于是转而指着旁边的石堆祭坛,换了个问题:“你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杨米米火速摇头,动作快得雷锋帽上的毛边都甩得啪啪作响,像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黄工……你和班长都说这东西邪门,我看一眼都心里发慌,我哪敢动。”

顿了顿,他却还是咬咬牙,小声补了一句:“不过……黄工,我们能不能早点离开?昨天你在洞口的时候,我看到班长偷偷抹眼泪。”

“抹眼泪?”黄灿喜几乎立刻想起那双红过无数次的眼睛。

“他怎么了?”

杨米米皱着眉,声音里满是无助与压抑的痛苦,不仅是恐惧,更像是心里被喇开一小口子,带着腥气。

“班长……是最好的班长。他虽然被汉人邻居养大,可身上一直带着藏人的影子。最近营里气氛怪,他害怕自己被清退,所以就总是咬牙硬撑,拼了命想要证明自己……”

火光噼里啪啦,映得两人脸上一明一暗。空气凝固,连脚边的白骨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有更沉重的东西压下来。

她的眼神在旁边那把枪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眼底浮着倦意,嗓子干涩,却还是逼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杨米米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抖,整个人发颤。他眼睛瞪得直愣愣的,嘴唇惨白,几乎磕绊着喊:“没、没有!我……我听……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黄灿喜沉默着,嘴角轻抿。被他这演技折服了。虽说现在也不算是杨华的孩子,但盯着这张脸,还是让她有种奇怪的错位感。

她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无奈:“你走吧。让石峰进来。”

让能演的进来。

石峰走进来,脸上也挂着和杨米米相似的惊恐。他眉头紧锁,余光在祭坛上的牛头骨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落在黄灿喜身上,低声叫了句:“黄工。”

随后规规矩矩坐到她面前,姿态老实,眼神却不老实。

相比杨米米的单纯怯懦,石峰十八岁就已经比油条还油。

黄灿喜照旧抛出那三个问题。

“一家三口,祖籍辽宁省口口县口口口公社。”

“没碰过,看着邪乎,你说过别动,我当然不敢。”

“看到了……不过也许是做梦。我梦见班长在说梦话,好像在梦游吧。我也不敢确定。这地方缺氧,又没药,出点意外,谁都救不回来。”

答案滴水不漏。

黄灿喜撑着脸,觉得无趣。这人话里话外全是模棱两可,就算继续问下去,也只能得到些真假参半的废料,简直浪费她时间。正要打发他走,却见石峰忽然抬头,话锋一转——

“我觉得……胡海庆有问题。”

火堆“噼啪”炸开火星,黄灿喜心头一震,抬眼打量石峰,有点拿不准这人的意思。

她记得,在八大公山溶洞里,这人曾胡乱拼凑一段藏地历史,还说过第一夜死的人是胡海庆。

他分明也看到了,他知道余新那诡异的死法。

他大概率也看到了,她取下瓦片的动作。

1959年的石峰,最后看到“黄工”的脸了吗?

黄灿喜努力回想自己和石峰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然而记忆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雾越盖越深。

她撑着脸,试探开口,“为什么胡海庆有问题?”

石峰:“我听说他原本不是我们连的,是临时被塞进来的。”

他顿了顿,补刀似的又加一句:“昨晚……老班长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意外。这人,一直东问西问的,好像早知道会出事。”

祭坛前的空气骤然死寂。火光在两人脸上一明一暗,呼吸清晰得像是风声里唯一的声响。两人的身影贴在石壁上,僵硬如石,却随着呼吸忽大忽小。

黄灿喜缓缓抬眼,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掺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复杂。

她终于明白了。

——石峰在自保。

他不愧是条泥鳅,短短一夜,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甚至提前布局,把“怀疑”推到别人身上。在这支陷入困境的队伍里,他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活路。

如今五人的队伍仅剩四人——

黄工(最高领导)

余新(二把手,已死)

杨米米(士兵)

石峰(士兵)

胡海庆(士兵)

他在这一小队里地位并不高,没有明确的权力或保护伞。昨晚他亲眼见到余新的怪异死亡现场,心里已认定“接下来还会死人”,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方式保护自己。

杨米米是第一个谈话,会话结束后石峰立刻就被叫进来,他没有办法向杨米米确认她俩在里面谈了什么。

对他而言,活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怀疑和火力,不要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于是这人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挑拨离间顺序在他后面的胡海庆。

他的话里“加塞进来”“死得不意外”的说法,正好利用了黄工心里的疑虑,让怀疑点转移。

哪怕他很可能已经注意到“黄工”也存在反常之处,但他不敢直接挑明。一方面,他需要试探黄工是否也在怀疑别人;另一方面,若黄工真有问题,自己率先指出会很危险。所以他采取了影射式的策略,先挑拨胡海庆,借机观察她的反应。

他把挑拨当成一种防御性武器。只要队伍内部互相怀疑,就能把自己置于相对安全的位置。

这哥们……一路上不停拉帮结派,背后却到处说坏话。甚至在后来前往寺院的路上,还不断挑拨离间她和杨米米。

石峰,好样的。

黄灿喜无语到说不出话来,又不得不佩服石峰心眼子估计能有八百个。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把一个人磨成这样?甚至他的出租屋里,满满一屋子的神像祭祀品,还有藏在冰箱里的那颗属于他爸的头颅。

她收回思绪,头痛难忍:“我知道了,你出去,把胡海庆叫进来。”

石峰退下后,胡海庆大步走进洞穴。他眼珠鼓得滚圆,看到黄灿喜背对着自己站在祭坛前,手里握着步枪,盯着那处黑色三角孔洞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石壁吸住了魂。

“怎么?还一个个问话?问出来又有什么用?”他语气里满是嘲讽,眼神带着几分怨恨,却一时半会又不能那她怎样。

他要人皮书上的内容,她要钥匙,彼此各取所需。可他不信这女人会老实,也不知道,这次他们的盟约能持续多久。

“胡海庆。”黄灿喜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刺骨。她慢慢转身,朝岩壁旁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脚步沉稳而有节奏。走到一处,她停住,抬起头,目光飘然冷淡,“你能不能,先死一段时间?”

话音未落,胡海庆像触了逆鳞般暴跳起来:“黄灿喜!你果然不可信——”他一声怒吼,杀机瞬间爆发。

但黄灿喜已没有半点迟疑。枪口抬起,扳机扣下,连声爆响在洞中炸裂“砰!砰!砰!”子弹准确无误地一颗接一颗打进他的胸膛。

鲜血像潮水般喷出,胡海庆胸口被撕裂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肋骨处焦黑,心脏像被碾碎成泥。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仰去,鼻息粗重,眼里却带着惊惧与彻底的疯狂。

可死亡并未立刻带走他。他苟延残喘间,凶光一闪,又像被最后的本能唤醒,猛地扑向黄灿喜。他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另一手朝她的颈项狠拧过去,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

两人一瞬纠成一道暗影。黄灿喜被猝然一扭,身体一侧压迫感骤显,脖颈被那瞬间的力道扯得生疼,眼前一黑,眨眼没了知觉。

……

模模糊糊间。

“班长……?班长,你醒醒?!”

黄灿喜心里“哐当”一声,整个人瞬间僵住。

——坏事了。

她猛地睁开眼,脑子因刚睡醒而一片空白。眼前,杨米米正颤抖着,不停拍打余新,却无论如何叫不醒他。余新脸上仍挂着昨夜那诡异的微笑,身体僵直,蜷缩成怪异的姿势,呼吸彻底停息。

黄灿喜上前检查,心口一点点沉下去。余新身上依旧没有任何伤口。

她还有许多问题想向余新确认,可这一刻,她清楚自己已被推入下一个阶段,根本无法再“读档”回去。

她抬眼,正好瞥见胡海庆。心口的烦躁让她失笑。她居然生出“找胡海庆商量”的荒唐念头。真是活太久了。她暗暗翻了个白眼。

偏偏这个动作,被胡海庆捕捉到。那人立刻阴沉下脸,狠狠瞪回,却见黄灿喜已经转过头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憋着火,眼睛都涨得通红。

不过三秒钟,黄灿喜已然认命。

在余新的坟前,也不问话了,挥手招呼众人启程。

她认命了。她像是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或许连余新在洞口找她的那一刻,都不是“真正的起点”。既然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她脚步轻盈无比,显然余新的死亡并非只带来悲伤。

前方是茫茫白雪,天地间根本没有路。

她试着依循周野教过的方法辨认方向,却愈走愈心惊。这地方的风水格局乱得可怕,竟是一种无规律的、无序的混乱。

她只能依照余生前的指点,朝冈仁波齐峰的方向,一步一步破雪前行。

耳边,山峰的雪块坠落,轰鸣声伴着寒意传入骨髓。她呼吸急促,心里一阵发毛。生怕石峰那张乌鸦嘴成真,走半天又兜回原点。

黄灿喜骤然停步。她转过头,将三人逐一扫视。

石峰或许是刚说完黄灿喜的坏话,他表情自然,但杨米米脸上的惊慌浅显易懂。胡海庆在没人看到的角落,更是连演都不演,直接将厌恶烙在他的那双三白眼上。

看得黄灿喜眼烦,心里嘀咕,两根搅屎棍可别带坏她ECS的客户。

“你们谁知道‘闸机’的位置吗?”她对着三人发问,可显然这答案只有胡海庆有希望能回答上。

胡海庆挑衅似的勾起嘴角,吐出一句:“黄工,难道你不知道?”

没希望了。

黄灿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手在枪身上来回摩挲。枪口磕在冰石上,“哐——哐——”作响。胡海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黄灿喜:“认路,当然认路。”

这话刚撂下十多分钟,他们又回到了山洞口。

“黄工,那个洞口好熟悉……”杨米米声音抖得不成样。

黄灿喜面色不改:“走累了,回去歇歇。”

于是几人又回到洞穴。余新的坟早被厚雪吞没,连掘开的痕迹也模糊不见。黄灿喜蹲了许久,直到确认雪下余新似乎还在地下躺着,她这才心里微微放松。

洞里再度燃起火堆,行李散落一地,众人无言以对。黄灿喜却时不时扫胡海庆几眼,眼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哪怕她只露着一双眼睛,那熟悉的恶意却能精准碾进胡海庆的神经。

“你跟我过来,”她忽然冷不丁开口,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事问你。”

她抬脚,径直走进洞穴深处。

石峰看着她的背影,坏笑着用肩膀撞了撞胡海庆:“嘿嘿,黄工是不是看上你了?昨天叫你出去到底干嘛?怎么死都不肯说?”

“你?!”胡海庆厉声一喝,眼角狠狠一抽。他瞪了石峰一眼,憋着脸色,硬着头皮追进洞里。

洞穴深处里,黄灿喜背对着他,正前倾着身体,凝视那座血腥祭坛。火光照不到的三角孔洞黑得发深。

“你在看什么呢?”他大大咧咧地,脚步生风,一下就凑到祭坛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孔洞诡异而寂静,似乎有什么从中正缓慢渗出。

他随口吐槽,“这地方以前就是一块荒地。什么事都不稀奇。”

黄灿喜没移开眼睛,嘴巴却没闲着,轻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胡海庆脸色“唰”地沉下来,眼窝下的阴影浓得像要滴水。他沉默半晌,终于耐不住,语气带上凶意:“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这里好像埋了什么东西。我一个人看不清楚。”

黄灿喜慢慢直起身子,僵硬的脖子在火光里“咔咔”作响。

胡海庆半信半疑,仍旧防备,心里骂着有诈,却还是在她冷冷的催促下,探身往那三角魔孔看去。“能有什么?最多不过是法器吧?”

他突然闭了声,因为在那漆黑一团,不透光的深处,竟真的有什么在里面。

要是黄灿喜不提,他还真不会注意到。

他屏住呼吸,发现那是个人。

这洞穴看似天然,然而岩壁里竟然封印着一具尸体在里面。

不知道埋了多久,尸身竟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眼皮低垂着,仿佛只是睡着,随时会睁开眼。

胡海庆呼吸卡在嗓子眼,额角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他硬着头皮继续往里盯,

仗着视力极好,一点点的打量墙里那人的长相。

这眼睛、这鼻子、

这……嘴巴、

五官逐渐清晰,直到那张脸彻底照进他的瞳仁。

“——!!”

他猛地回头,瞳孔缩得像针眼。

黄灿喜正慢条斯理地站在祭坛边,头上的布巾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露出那张与岩壁中一模一样的脸。

胡海庆瞬间血液倒灌,牙根直颤,“你……你到底有几个?!”

他语无伦次,还以为她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又急急忙忙解释:“里面埋着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然而黄灿喜仍旧神情平淡,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她像是早就知道,淡淡应声:“哦,真是我啊。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说完,竟又若无其事地把布巾重新绕回脸上。

那份冷静,让胡海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生出彻骨的寒意。

“疯子……你他x就是个疯子!”他忍不住低声咒骂,甚至切换成苗语骂得更狠,像是借此来驱走眼前的荒诞。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过这?!”

“我不知道啊,我也没印象。好端端的成为这祭坛阵眼了。”

黄灿喜竟然笑了,轻轻一笑,却把胡海庆看得瘆人,汗毛倒竖。

她忽然侧首,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诶……要不你把里面那个人挖出来?我再看清楚些。”

胡海庆才不上这当。他又用苗语骂了几句。

“胡士兵,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她声音凉嗖嗖的,“你如果不识路的话,那你跟来这探险队干什么?”

她边说着,边伸手反复摩挲着那枚牛头骨,指尖划过时,发出“萨——萨”的摩擦声,让胡海庆眉毛一皱,神经瞬间绷紧,“你不知道?人皮书上没写?”

“我当然知道。”黄灿喜绷着嘴,手掌拍击过一排头骨阵,力道若有若无,每一下都敲在胡海庆心尖上,“可条件不满足,就算认得路,我也带不出去。”

“是什么条件?”胡海庆立刻追问。

黄灿喜却没直说,摇了摇头,“在我回答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这一趟去找人皮书的?”

胡海庆:“我?不是你拉我入队的吗?”

“什么?”黄灿喜一愣。

两人四目交投,竟都露出一瞬的茫然。空气随即变得更沉重。

胡海庆眯起眼,审视着她,心里生出更深的疑窦:“我是被硬拉进队的,本来想抽身。可一查目的地是冈仁波齐,就没走。”他顿了顿,冷冷吐字,“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副连长吧,他帮我随便挑了几个人。”黄灿喜随口一敷衍,语气淡得不合时宜。

胡海庆断然不信。

她见状,不再理会,反而让他把书拿出来,指着上面的一行象雄古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原地打转吗?”

“为什么?”

“因为还没交够路费。”

“路费?”

黄灿喜点头,“除非再死一个人,它是这么写的。”

第44章 杨米米受难记

“……我还以为是什么条件。”

胡海庆“哈”地笑出声, 他也是个实干派,冷笑一声, 径直往洞口走去:“这还不简单?我早就看石峰不顺眼了——”

“你怎么回事!”黄灿喜猛地拽住他,声音泄出压抑不住的怒意,“我早就想吐槽了,你怎么老是打打杀杀的?!”

她咬重了字:“这只是第二步。”

“我们五个人里,只有谁都死过一遍,才能走出这洞穴,找到那个寺院,找到下册。”

“将上册带离寺院的三十名士兵, 以及后来破译书本的五名研究员里,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因为我是特权户?才不是, 因为我已,经, 死, 了。”

“就在这岩壁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当看起来并不是最近的事。”

胡海庆神色阴沉,像听到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他忽然弯起嘴角, 笑得森冷, 牙齿在火光里泛着寒光:“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去死?黄灿喜,在你眼里我真蠢到这种地步?”

他的长相天生带着野性,伪装一旦卸下,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眼角下的青筋如树根般盘布,深浅交错,宛若从皮肤底下生出的藤蔓。那张脸因而添了几分鬼气。像是在琢磨着要如何下口,将人一口吞尽。

黄灿喜摇了摇头, 忽然“锵”一声,拉下步枪保险。下一秒,她猛地将枪口抵在自己胸口,硬生生把枪塞到他手里。

“杀了我。”

胡海庆一怔,那柄沉甸甸的步枪,已被她粗暴地压进他掌心。

“你根本死不了。”黄灿喜声音平静而干脆,“不管我怎么杀你,你都死不了。”

她忽然朗然大笑,笑声里没有轻蔑,带着一种骨子的直率,“金古寨的成仙法虽不是正统,可你们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追的又是什么仙?你李仁达现在不是已经横着走了吗?成仙能上天入地吗?”

胡海庆舌头顶着牙根,硬生生压下怒火。抬手举枪对准她的额头。他眯着眼睛,步步试探。

枪口缓缓下移,掠过额、颈、心口。每一步都像在探试有什么应当被刺穿的东西。可黄灿喜像一只被放气的皮囊,无论撞击如何猛烈,都无声无息。

他咽下一口气,猛然把枪口移开,利落地拉上保险,嘶声道:“你这一世真是疯了。”

“成仙……”他低声冷笑,脸色里有被揭穿的痛楚,“你若执着瓦片求长生,尽早放手。谁能成仙,谁不能,早就有人指定。就连张良也是如此。”

“但有件事你说错了,我寨人所走的成仙之法,就是正宗的成仙之法。”

黄灿喜的脸色在火光里忽然一变。胡海庆见状,笑得更肮脏起来,“人皮书其实有三册:换骨、附魂、轮回。我们金古寨,拿到的就是第一册。你以为我会死?不,我已经不算‘活’了。”

战火一触即发!

黄灿喜脚下一勾,枪在空中腾起。她动作闪电般,一把抢先夺枪,可下一刻枪身竟在两人手间猛然断成两截,铁屑飞溅。

胡海庆脸色一沉,厉声质问:“你根本看不懂人皮书!可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黄灿喜突然大笑,笑声古怪,“看来你还没蠢到无药可救。但是不好意思,已经晚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像鱼般猛地一跃,冲向那堆由骨头与石块搭成的祭坛,整个人撞进腥臭与白骨混成的堆里,石堆四处飞溅散乱。火光在背后拉出她的影子,可她脸上带着一抹裂开的笑意。

胡海庆的眼里写满了惊恐,空气中像有某种说不清的力量,在他体内和四周一并涌动,胀得他几乎要窒息。

“待会儿别赖账,李仁达。”

她的声音低得像是隔着梦境,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渗出,既不属于生人,也不像是死者的遗言,更像某种无法拒绝的咒令。

下一瞬,在胡海庆定格的目光里,黄灿喜的身形倏然松散,化作一滩漆黑的粘稠之物。那黑水蠕动着,带着血与铁的腥味,顺着祭坛的裂隙无声滑落,渗入石骨之间。

火光骤然一闪,随即被风掐断,忽明忽暗。

——

“你想赖账,猛子?”

胡海庆嘿嘿一笑,牙缝里全是狡气:“你可别瞎说,我愿赌服输。以后你有事就来找我,我没道理不答应,这总行了吧?”

石峰把自制的花牌往怀里一塞,眼睛眯成缝:“行,那你可别忘喽。”

他话音刚落,乐呵劲儿还没散,就见杨米米三魂不见六魄地从洞穴深处走出来。

两人立刻收起笑,忙迎上去:“你怎么这表情?黄工找你谈了什么啊?”

“我……不知道。”杨米米神情恍惚,愣了一瞬才开口,语气像被吓散了魂,“石峰,黄工叫你进去。”

石峰“诶”了一声,拍了拍屁股,吊儿郎当地嘀咕:“这么快轮到我啊。”说罢就钻进洞里。

洞口只剩胡海庆和杨米米。胡海庆盯着他那张小脸,目光时不时往洞深处飘,“杨米米,黄工问你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啊。”

杨米米还没从刚才的问题里缓过神,总觉得黄灿喜问得诡异,像是比他还熟悉他的底细,心里瘆得慌。被胡海庆追问多了,他才勉强开口:“问我家几口人,户籍;问我碰没碰过祭坛;还问我昨晚看到什么。”

他说到这声音更低,眼神闪烁,又忍不住反问:“黄工为什么要问这些?她是不是怀疑我们?毕竟班长他……”话没说完,便噎住,急急地移开视线,看向洞外,心里乱得比暴雪还急。

“哼,少瞎琢磨。”胡海庆啧啧两声,“她xxxx,早就xxxx。”

杨米米掏掏耳朵,感觉听到这一串话,耳朵都脏了。

没多久,石峰出来,换胡海庆进去。

杨米米盯着他的脸,总觉得在石峰的神色里照见了自己。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着头,一点点抠着手上的死皮,手指因为紧张都在发抖。

冷不丁,石峰悠悠开口:“羊啊,你妈……给你留过什么护身的东西吗?”

杨米米一怔,下意识摇头:“没有。”

话刚落,就有一枚十字架晃在他的眼前,在雪色照映下闪闪发光。

“我入伍前,我妈怕我和我爸一样,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回去,求了不少东西。后来村里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我妈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也没什么用,就都给我了。你拿着吧。”

杨米米愣住了。并不是不想要,而是心里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石峰的妈妈,早就死了。

这人……又在撒谎。

“嗯?”石峰鼻腔里哼出一声催促。杨米米只好僵硬地接过。

然而十字架才刚触到掌心,“嗙——!”的一声炸响,把整个洞穴震得一颤。

“怎……怎么回事?”杨米米吓得险些把十字架扔出去。那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爬上来,他哆嗦着低头看去,却在十字架的反光里,隐约看见石峰嘴角勾起了一丝笑。

“嗙!——”

第二枪。

他的魂魄像是被拽出了身体,空荡荡地在洞里飘。周遭全是风声火影,他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嗙!——”

第三枪。

胡海庆成了一滩碎肉。

“他是叛徒。”

谁在说话?

谁是叛徒?

杨米米的脑子像被人硬生生扯断了一截,眼前一阵漆黑,待他回过神,竟看见黄灿喜的眼睛在笑。那笑意压根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就连声音里都带着疯长的喜色。

她慢条斯理从胡海庆的裤兜里掏出一本书,指尖在书页间翻找,仿佛只是例行确认。最后抬起头,视线冷冷地扫过杨米米和石峰。

杨米米心口猛地一缩,惊得连退数步,一不小心踩到石峰的鞋上。

他下意识抬头,捕捉到了石峰脸上一瞬即逝的笑意。

绝望牢牢攥住他的呼吸,他根本想不通:班长为什么要笑?黄工为什么要笑?石峰为什么也在笑??

为什么大家都在笑???

他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咔咔咔”响个不停。

“走吧。”

黄灿喜把书合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像是摆脱了某种负担。她利落地甩起枪背到肩上,脚步轻盈得近乎诡异,“收拾行李,我们要出发了。”

他们再次启程,在洞口的石头下留下两口坡。

雪扑打在黄灿喜的眼睛上,她呼出的热气瞬间化作水,又在眼周冻成一圈薄冰。

可这一次与上百次的过去不同,她走得格外坚定,仿佛终于在混沌的白色地狱里找到了一条生路。

背后脚步声渐远,石峰大概又在暗地里编排她。她早已懒得理会。

他们越走越深,无法分辨自己现在,到底位于世界的哪道缝隙。

这不讲风水,也不讲理。天像是地,地又像是水,层层交错,无有逻辑。她一步步走着,像是个被阴风吹出的鬼影。

雪骤然停住,天地却愈发诡谲。灰云压顶的天幕上,竟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刺目的光像雷劈般直泻而下,正好折在一座三角形的巨峰上。

三人脚步同时顿住。

他们僵立在原地,望着那座金光七彩、若隐若现的圣峰,连气息都忘了。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心底震颤。它像是对勇者的赏赐,又像是对凡人的审判。

黄灿喜猛然回神,四下打量。果不其然,在冈仁波齐的斜对角,群山环抱间,孤伫着一座寺院,像寄生在雪脊上的藤壶。

他们穿过一片湖泊,在经幡下穿行,接受咒阵的拉扯挽留。直到寺院门下,才看清墙上的蜿蜒符纹。

那扭曲繁复,既陌生,又熟悉。

黄灿喜心头猛地一震,掌心攥得发疼才堪堪稳住。

——这些图案,她见过。

六十七年后,在八大公山溶洞地宫的墙壁上,她抄下过同样的线条。

哪怕她从八大公山出来后,寻遍相关的专家,试图解明上面的意思,却无人能解。只说那确属远古部落的残留文明。

她脑海骤然抽痛,像有人在头骨里敲锣,晕眩得几乎站不稳。她不得不颤抖着掏出本子,在符文间一笔一画地描摹,拼命记录下这些乱序如迷语的痕迹,渴望从中找出与命运相似的纹路。

“锵——铛、铛、铛。”

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响起一阵乐声,仿佛是金属撞击,又像是某种索命的引路咒。

黄灿喜手指僵硬,死死攥着笔,每一笔落下,都像在为生命写最后的痕迹。

她听过这旋律。

在达斯木寨的寨门前,在米北庄市场街里、更在八大公山祭坛的棺材里。

它像是某种恒古不灭的循环,追随她一路,从未放过。

余光中,墙壁与柱子上的壁画经文正在悄然蠕动,符号宛如蛆虫,在缝隙里溢出,仿佛活物被钉死在石壁上,苟延残喘。

黄灿喜强迫自己冷静,可眼神逐渐空洞。笔尖在纸上乱走,写与画已经全然分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记录什么。只是止不住——写、写、写。

“进去吗?黄工。”

有人在身后低声呼唤,她才猛地回神。

低头一看,本子上的内容早已扭曲成胡乱的痕迹,根本无法辨认。

然而在那些纠缠如蛇的线条深处,她却赫然捕捉到几个熟悉的字样。

她举起来,努力判别,一口一字地轻念——

“E、C、S?”

不对……这根本不是英文……

她公司的名字,原来根本不是英文。

第45章 最后依旧是“人”

“黄工, 这是东边院落的经文,我放在这里了。”

沉甸甸的经卷砸在地上, 扬起一段尘。

黄灿喜几乎整个人埋在书堆里,翻得极快,像是心绪不宁。

杨米米眼皮直跳,心底发慌。他好想回家,哪怕回营里受罚也好。

那本人皮书的油脂仿佛还粘在他眼球上,无论怎么眨眼,都甩不掉那股黏腻。

半晌,仍不见黄灿喜搭理。

“那……我继续找了。石峰说今晚吃馍馍, 待会儿给你送来。”

他腿打着哆嗦, 跌跌撞撞往外走,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瞥向她脚边那支步枪。

待黄灿喜回神时,身前已经又多了几摞。

她一口气翻了数百本, 却只能在心里丢下短短评价——直是直、弯是弯。她想在里面找到与“ECS”相似的符号, 可难如登天。嘴上说李仁达是文盲,可她不也看不懂几个大字。

她一直以为,ECS是为了显得国际化, 硬生生憋出的几个英文字母。可某天闲聊时, 周野却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

当时嫌他解释得啰里啰嗦,话绕半天不入正题,索性全当耳旁风。如今死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敷衍有多要命。她将手套扯下,死盯着自己的掌心,左看右看,又狠狠搓了几下,最后绝望闭眼。

环顾四周, 大殿里只她一点,杵在众神之间。身前是苯教的创教祖师辛饶米沃。

与后世寺庙常见的神像不同,他并未端坐莲花,也无五智宝冠。他身披古藏长袍,腰束皮革,头戴羽冠,左手持着口字权杖,一手摇着法铃。肤色近似常人,而非后期塑像里那般通体深蓝。

在佛教传入之前,苯教更近于一种自然崇拜与巫术。殿壁与岩画历经千百年依旧鲜亮如新。大多是狩猎、畜牧、祭祀与难以归类的彩画,人在天与地之间苟活,而巫者,是人与神之间的唯一桥梁。

若张良曾到过此寺,那么寺院的历史,要比她想象的更为久远,或许上溯两千三百年前。可即便找到了什么遗迹,她也未必能看懂这些古文。

殿外是皑皑雪色,广场空阔死寂,无一丝活气。吸引他们三人入寺的乐声,仿佛从天穹与地底同时传来,却偏偏不属于人间。

她埋首经卷,沉默良久,直到一块影子落下,才抬眼。

杨米米正端着一碗馍馍和热汤,不知站了多久,汤水早已凉透。

“有事?”黄灿喜挑眉。

“黄工,你的头巾……”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刚才看得透不过气,顺手就把碍事的头巾扯走。

“竟被你看见我的脸,那你也不能继续活了。”

话音未落,地面冷不丁冒出几朵小花,汤碗一个趔趄,几乎要洒。

“黄工……”

如今吓唬小孩也无趣,心里压着更大的事,连饭都吃不安乐。

她对杨米米的感觉复杂至极。看着他,就想起杨华。他像是她与2026年的最后一根残存的线。

“你识字吗?”她低声问。

温热的汤水下肚,忽地灼喉似火,直烧得胸腔发烫。她一愣,才想通并非汤滚,而是肠胃冰冷到极致,衬得那温度如烈焰般逼人。

“会……一点。”杨米米支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心里清楚,真就只会一点。

“那你帮我看看,哪本书里有这三个符号。”

她看了一整日的天书,眼皮一合,脑子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秘古字,追逐着、逼迫着,像要把她淹没。

“这是蛇吗?”

“哪里有蛇?”

杨米米怯怯伸手,指着“ECS”里的S。

黄灿喜神色一震,“那这个呢?”

她逼问得急,声线起伏如同压不住的浪。杨米米屏着气顺着她的指尖,看向那个缺口的圆。

“……大概是蚯蚓吧。”

黄灿喜脸色青白交错,心想原来读太多书也不是件好事。

她缓缓移到最后一个字母,声音轻得像块雾,“那这个呢?”

“……”杨米米沉默良久,脑子根本不允许他揣测,黄灿喜想要什么答案,他只能被直觉驱使,颤着手拾起笔,在E的左半边补齐,“是‘王’吗?但为什么中间的这一横,像个在扇翅的鸟?”

黄灿喜却没再回答。她低下头,眼神像是被抽走,神识远远飘散。

她一直觉得名片上的E写得怪异,还当是特意设计的花体。可若不是字母,而是“巫”的残形呢?

C,不像字母,反倒更像红山文化出土的祭祀玉龙。

S,到底是蛇,还是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