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或许ECS从来不是英文缩写,而是某种残存下来的祭祀符号,又或是某种咒。
可这无非是一种猜测,她也没有地方能去求证,ECS虽然挂着遗物整理所的业务,但那一纸纸报告书上的“反噬”,却实打实地悄声应验。
如今再看,张良所携的汉文化与藏地象雄文明,竟在此地交汇,而“反噬”与“ECS”,或许正是这种交融的产物。
人皮书三册,第二册是象雄文。而第一册或许是汉文,金古寨人才能凭此解读,并踏上所谓“成仙”的第一步——换骨。
那第三册呢?
这答案直到天黑都没有答案。
火光幽幽,他们三人围坐,彼此的脸都僵得不像话。
余新一走,晚上的说话的活就落在黄灿喜肩上。她看着面前端坐的两人,心里只觉得空白,什么都不想说。今晚能不能过去都是个问题。
可这空子她若是不说,石峰可就不客气了。
他说得东西南北,天上跑的地下游的全胡扯个遍,杨米米像是早已习惯,两只眼睛无神放空,不知道神游何处。黄灿喜嘴角别着,心里不断默念,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然而石峰的嘴,确实有几分蛊惑。他说的话真假参半,虚实交错,却偏偏带着一股神秘,诱得人忍不住往里钻。你若当故事听,他就能说得活色生香。
他说他妈妈常年带着他去拜神。今天是村尾东方的仙,明天是村头西边的神,神神鬼鬼望不到头。他不懂,也不信。只是学着他妈妈的动作,合掌,鞠躬,跪拜。重复、模仿,不知缘起,不求意义,只是一味地做。头点在地,在双手的缝隙间,他没看到神明,只看到一张张同样伏在地上的人脸。
石峰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不信。”
黄灿喜心里噗嗤冷笑,心想我也不信,我在六十七年后你家里可搜出一屋子的证物。
她躺在地上,看着将他们三人包围的众神,心里暗暗琢磨着,今晚能否顺利进行。
石峰的话声像风,绕耳却不入心。他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想把自己从那死亡的候选位里拉出来。可在她眼里,他再怎么努力,不过是空口转圈罢了。
她眼前越来越迷幻,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回到周野那句“最多三天”。三天,究竟是三天,还是三年,甚至三十年?她这一滞留,到底是几年几月?
越想越烦,她猛地打断,“闭眼睡觉!”
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杨米米手里那本小红本。她心里暗叹:真稀奇,这一小队伍里,什么人都有。
也不知睡了多久,那阵刺耳的怪笑又在殿中响起,毫无意外,是石峰的。
黄灿喜没睁眼,早已熟练把这当作白噪音,权当助眠。
翌日清晨,杨米米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石峰的尸体,不叫,不哭,也不再抖。
恐惧是因为心里还残存希望,而眼下,他显然连希望都没有了。
黄灿喜看在眼里,也不劝。反正,大家都得死。
殿外雪原无际,白得刺目,折射进殿堂,照得一片通亮,却照不亮他们的眼。
杨米米抱来一摞摞经卷,将她困在文字的囚笼里。
书页在她指尖翻飞,声声似利刃,风雪般扑面而来。她看不到希望,只见密密麻麻的经文,字里行间像潮水一样把她推入深渊。
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像溺在冰冷水底。头巾被她烦躁地一把扯下,汗与雪混作一片。
困住她的,不再是雪,而是字。一朵朵,一片片,一刀刀。直到某个字忽然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猛地一痛,鲜血顺势溅落,在经卷上洇开一抹红。
就在那一瞬,她才惊觉——
这是汉字。
这是属于中原的文字。
那抹血色,像是她自己留下的提点,偏偏在无边字海中,锁住了一句话:
【文化轮回,反噬成囚,人自定途。】
她心里一沉,殿外忽然传来沉重的“铛——叮、叮——”声,如同铁器撞击石骨。
紧随其后,是那段熟悉的旋律,再度响起。
她疯也似地冲出层层门槛,一脚踏进皑皑雪原。
乐声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般淹没她。她在原地彷徨,辨不清声音来自天际,还是潜伏在耳边。
狂风卷乱,云层被扭成巨大的漩涡。空旷广场上明明只有她一人,可在音符的缝隙中,却渗出无数呼吸声:
远的像自天穹垂落,近的仿佛贴在耳廓,舒缓的,急促的,像百人、千人、万人的胸膛在起伏,将她生生围困。
在哪?!乐声到底来自哪里?
她猛地抽出相机,冰冷的机身在手心颤抖,“海鸥”二字刺眼如刀,将她拖入更深的恐惧。
透过取景框,她看见了不可理喻的画面——
广场上骤然浮现出数以千计的“人影”。
数百人披黑袍,齐齐伏地,法器堆满雪地。中心站立的,是一个仿佛从史前石壁上走出的巫师。
这一幕,她在杨华遗留下的照片中见过,可照片竟只装下这古老仪式的一角?!
如今镜头扫开,遮蔽的部分骤然拼接。
在另一侧,更多的不是祭者,而是……无数残肢碎肉,断臂缺头的“人堆”血肉模糊。他们的数量,远远超出那些黑袍人。
真正的主角,原来是他们?
可就在眼前,就在眼前。那些碎肉和人堆,竟在她眼皮底下,蠕动。血肉抖抖,随即挣出骨骼。骨头在血水里咯吱咯吱地撑开,撑开皮囊,筋脉缠绕,皮肤一点点覆盖其上,毛发如苔般疯长。它们缓慢拼合成了“人”的形状。而又在下一瞬,那些新生之“人”,背后却又伸展出蜘蛛般的漆黑足弓,关节反折,动作诡异。似人非人、是怪物。
旋即、那些多余的肢体又一一剥落,重新收拢。血污褪去,他们竟端端正正地站立,神情冷肃。
最后依旧是“人”。
是人吗?
血肉褪去,残肢已不见,那些身影站立在雪白与血污交错的广场上,脸庞清晰,眉目各异,竟然拥有属于自己的面容与身份。
他们的衣衫更不是祭坛上的残布,而是厚实的氆氇与皮袍,正是藏地游牧人的打扮。有人腰间挂刀,有人背负弓箭,活生生一词,像是为此刻而设。
这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力量,可以让碎肉在死后,再一次成“人”?
黄灿喜大脑轰鸣,耳膜嗡嗡作响,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她被猛然拽回那个最初的问题——这一行五人,究竟是为什么来“修闸机”?
冷汗一颗颗爬满额头,她唇色尽褪,几乎与雪白融为一体。
她后悔了。
后悔石峰死得太快。
“黄工!!黄工——”
杨米米的眼里一闪一闪,他急脸上带汗,三步跨作一步地朝瘫坐在地上的黄灿喜跑来。
“我在副殿的神座下,找到了一个入口!”
可黄灿喜依旧低沉着头,她眼底的黑影比人影更浓,呼吸里全是死寂。
这哪是入口,这是坟口——
作者有话说:原来是地震,我海以为是我猝死前兆。明天休息一天,
第46章 绕啊,绕啊。
入口混黑, 望不到一丝光。
它像个无底的口,什么都不吐出, 只是一味地吞,把外面的世界一寸寸往里吞。
现在是第几回?
五人的队伍,只剩她和杨米米。
电报机在她掌下“哒哒哒”地捣鼓半天,终于摸熟了用法,却苦于约定的加密电文是什么。杨米米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黄工,我是加密员,你……想发什么?”
黄灿喜眉毛反挑, “……”
迟疑片刻, 掏出纸笔给杨米米, “就说‘此地有没落文明,但任务失败’”
她想放弃了。
黄灿喜不得不继续前行, 但黄平川该止步于此。
若她没猜错, 黄平川原本只想取得那枚瓦片。为达目的,她将人皮书的力量,联系于修复战损。可她没想到, 这股力量比想象中更强, 也更不可控,而代价至今无人知晓。
无论是人皮书,还是《太公兵法》,都不该再现于世。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杨米米愣了一下。他忽然忘了电报后半句内容的数字是多少。
心虚地改了几字,将前半句敲完,庆幸黄灿喜并未察觉异样,便匆匆发出那份电文。
“黄工, 我们还下去吗?”他问,却没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会摇头。
五人的队伍里,虽说黄灿喜是领队,但从一开始,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抗拒这场任务的人。
石峰和胡海庆像两只喇叭,这一路上,他总是充当那个听的角色。就算他想说,恐怕也没人愿意听,于是他只是一味地看,一味地听,看余新的眼泪,听石峰的抱怨,识胡海庆的野心。他们三一死,他的声音才出来。他知道,轮到他了。
“黄工,”他忽然开口,“我爸妈曾经想把我上交给国家。”
黄灿喜一怔,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此事。那语气太过平静,像是在告别。但这话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石峰和她胡扯的那段时间。
“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空气霎时凝滞。黄灿喜转头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可怖的神像,只叹神秘而陌生。他依旧不知道它们究竟属于哪一方,但在这么多天的观察之后,他隐约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真正任务。
他要阻止她。
“抗日那会儿,我老家那十万人,有一万人去打仗。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可活着的人,魂都留在那儿了。”
“指导员说,石峰他爸在五三年带着一只手和一只脚回来,但他爸的魂还在长津湖,于是时常打骂石峰,石峰也因此,脑子很奇怪,让我多让着他。”
杨米米说得磕绊,东一句西一句,没修饰,也没章法。
黄灿喜皱着眉,回想着自己成百上千次的回溯。可怎么想、怎么翻,杨米米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本小红本,在掌心一页一页地翻。
“指导员说我对数字敏感,可识字像个傻子,学了半年,连‘牺牲’都读成‘牛西牛生’。”
他轻轻笑了笑,笑里有一丝奇异的清明。
“可我心里明白,那才是真正的意思。”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黄工,我是自愿的。”
他说得越来越快,像是问出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黄工,五十年后的孩子会认识字吗?我们会平安活到老吗?大家,吃得饱饭吗?我们,还会因为不同的身份和地域而吵架吗?”
黄灿喜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事已至此,谁也分不清,究竟谁更疯些。
她原以为所有人都是被迫入局,可此刻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默默把自己摆在‘牺牲’的位置。那不是命令的结果,而像是某种信念的延续。
杨米米像是被换了个人。无论是1959年,还是2026年,他都从未这样过。他总是低着头、畏畏缩缩,而此刻,他竟抬起头来,眼里的光滚烫得像烈日。
黄灿喜心头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确认,“你——你到底是谁?你的祖籍是哪里?!”
“我?我是杨米米,我家在五道水——”他话到一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中国。”
他顿了顿,笑了,“它就是我的信仰。也是班长的,石峰的,石峰他爸的,所有人的。”
说着,他伸手朝空气一掏。
像抓住什么看不见的绳索,手指一寸寸地绷紧,青筋暴起,指节翻白。
“hie、hia——”
他笑了。那笑容纯净得近乎圣洁。
“原来是这样。”
“原来班长和石峰……看见的,是这些。”
“hie、hia”
“我也要去了,黄工、我要去亲眼看到未来。”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越拉越紧。
越笑越深。
“hie——hiea、hia”
黄灿喜心里涌起一股彻骨的恐惧。她慌了,彻底慌了。伸手去拉杨米米,可那只手却湿滑如血。
浓烈的腥气猛地灌进她的口鼻,却浓到几乎化成液体,灼得她眼睛睁不开,泪水滚落,顺着面颊淌成一道咸涩的河。
她拼死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下一刻,炸声骤起。
不是血腥那么简单,是硝烟,是坍塌,是子弹撕裂血肉的声响!
世界如豆渣般塌陷!滚滚浓烟裹着火光,她被卷进一片废墟。人影在瓦砾间爬行,血肉叠着血肉,天空仍在投掷弹药。所有人都在逃,饿得发昏,腿软得几乎跪倒。
那就爬啊!快爬、快点爬啊。可爬去哪里,神呢,神在哪里?
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嘴里吐着泥与灰。缘起?意义?命都快没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磕啊,跪啊。
头一次次砸在地上,在双手的缝隙间,他没看到神明,只看到一张张同样伏在地上的人脸——大家都成了尸体。
爸爸、妈妈、姐姐,一层叠着一层。她蜷缩在人肉堆里活下来。血肉将她死死裹住,温热而黏腻。呼救声此起彼伏,哭喊喘息,呻吟混成一片,她在其中蜷成一团,气息被一点点抽走,每一口呼吸都换进了别人的死亡。她想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以血肉去换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子弹能将她击穿,她再睁眼,已是另一个人。炮弹刮下她大腿的一块肉,火焰舔着伤口,她仍死死握着那支沉甸甸的枪,无法停下,只能向前。
向前——向前。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身边崩塌、后退,世界像一张旧胶片在燃烧,灰白的画面一帧帧脱落,她几乎看不清自己是谁。可在那乱石与尸烟之间,仍有一点光,模糊又暧昧、像呼吸,那到底是什么。她被那微弱的光牵引,踉跄着、踢开瓦砾,
向前——向前。
再一眨眼,书本与她便摔进一间会客室里。
她呆呆爬起,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咚咚!”
门被敲响,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身子笔直,声音僵硬而有力。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
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窗边的人身上。
他心想:这就是来劝退他的人。
黄灿喜倾在昏黄灯下,翻着一本奇怪的书。光顺着她的睫毛滑下,在眼底堆起一层温柔的阴影。她抬起头,眼里的光一时散乱,仿佛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那双眼里盛着光,明灭不定,疲惫被照得几乎温柔,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亮意。
“坐下吧。”
“余新,在营里还好吗?”
“很好。”
“好在哪里?”
“能吃饱。”
“还有呢?”
他的话很多,明明是汉语,她却听得似懂非懂,这一切如此陌生。他们俩像是隔着一种时代与信念的距离感。震得她心焦,麻木,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推向未知,又被过去那些血淋淋的战争记忆拽住,动弹不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其实,她并不需要答案。
他们谈了很久,关于什么,她后来再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种炽热的目光,穿透风雪、穿透时间,似乎要把他的信念一点点传递给她。
她哽咽着,终于轻声道:“你能……再帮我找两个人来吗?”
不日,她递上名单。
像命运早已排定一般。黄平川、胡海庆、余新、石峰、杨米米,五个名字整齐地排列着。
暴雪中,他们摸索着前路。风雪刮痛她的眼,她几乎睁不开。
身后的三人却从未喊停,谁都不知道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往前走。为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他们咬紧牙关,直到力竭,直到倒下,直到把手中的绳索递给下一个人。
在寒冷与缺氧之间,黄灿喜忽然看到了,头顶那根随风摆动的“绳索”。
她伸手去拉,指尖几乎冻僵。
绳索滑腻、粗糙,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度。
她忽然笑出声来。
她一圈、一圈地绕。
绕啊,绕啊。
风在耳边呼啸成吟唱,她渐渐忘记了风雪、忘记了痛,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成千上百回的记忆,从脑中被抽离,如同被时间一点点卷走。
当她再次睁眼,
雪已停了。
没有寒冷,没有喘息,她的身体轻得像被掏空。
“灿喜,你怎么——”
她打断了东东的话,声音微微发颤:“我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洞口幽深、昏黑,电筒的光照进去,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她看向周野,又看向东东与余新,神情茫然:“我记得……我刚刚出去山洞转了一圈,回来就……走到这儿来了?”
她环顾四周,眼底浮着一层难以置信的光。
“这就是那个寺院?哇——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大?”
“但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合十]求生欲拉满
第47章 谨言慎行
几人你看我, 我看你,谁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茫然。
“你们这什么表情啊?”黄灿喜皱眉,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怎么突然在这里?”
“寺院里有什么,我都还不知——”
话没说完,她心口却猛地一紧。
那股怪异感如同潮水灌入脑海。她明明从未真正来过这里,但寺院的格局、每一尊神像的样貌,她竟全都记得,就连闭着眼睛都能说清。
东东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神情发怵:“你没事吧, 灿喜?我们早就从山洞出来啦, 都走到寺院来了。你怎么傻愣愣的……”
余新也盯着她, 眼底是同样的迟疑与忧虑。
黄灿喜:“……芳村群人欺我老无力。”
是她发病了,还是这群人在逗她?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山洞里闷得慌, 出去吹吹风, 然后……然后呢?
她转头再看周野,那人却突兀地把脸拧到一边去。黄灿喜心里瞬间明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再追下去, 多半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视线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终又落回周野身上。原本求问的眼神,渐渐化成无声的怨意。那灼灼的目光贴上去,硬是把他耳角烫出一抹薄红。
“那还等什么?”她撇撇嘴,干脆利落地说,“进去吧。把人皮书带出来,还能顺路去林芝逛一圈。”
说罢,她第一个抬脚踏进那巨大的黑坑。脚步轻快得近乎鲁莽,随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一跟上。
他们四人连成一线, 一寸寸向地底深处爬行。脚下的斜坡铺着石板台阶,一层接着一层,似乎永无尽头。东东自满的高科技手电,一到洞内就老实,光线在三米之外就被吞没,前方成片成片的漆黑,仿佛被一层无色无味的雾压住,光被层层折叠。脚下的石板、四壁的岩面,全像黑土般死寂,不反光,也不回声。黑暗没有形状,却在一点点咬噬他们的神经,恐惧在人心里疯长蔓延。
“灿喜,别走那么快,要是前面有危险怎么办?”
东东的声音发着抖,绞着余新的手臂,和他手拉手地往周野那咕蛹。
走在最前头的黄灿喜,被这诡异的地貌震得直不开眼。
这里只有黑色的石头,没有苔藓,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可这样氧气又从哪里来?
她伸手去摸那岩壁,掌心一滑,竟摸得一手湿漉。
她下意识抬起手,那是一层浓稠发亮的黑水,顺着指缝缓缓往下淌。
一股冷意从脚底攀上脊背。
“这地方怎么全是那黑水?!”她的声音都变了调,“碰了不会变成八大公山里的那些怪物吧……”
她手电光一晃,眼看着周野快被两人挤上天去了。
或许真是太挤,周野凉凉地瞥了东东一眼,又匀了点给余新,充当预告;接着四指并拢,手掌猛地贴上余新的脑瓜,“啪”地一声,这才将两人从他的身上摘开。
一趟下来,他这才回黄灿喜的话,“少碰点,我最多只能救你两回。”
黄灿喜看他气色正常,不似上次那般半死半活的模样,心下稍安,正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契地表态。
“可这还得走到什么时候啊,”东东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往下探着灯光,“地铁都没这么能挖。”话音刚落,他便早所有人一步,看到了远处的灰尘般大小的光点,他愣在原地,“……我没看错吧?这还真说什么来什么?”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电的方向看去。那片幽暗的深处,有一点微光在跳动。不是反光,也不是火焰,而像是某种生命在呼吸。他们的灯光汇聚过去,那光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一闪,像在回应。
余新:“难不成这地方还有别人?”
黄灿喜眉头紧皱,心叹就怕不是人。杨华的照片里,一照片的人都凑不出一张脸来。
她还纠结着,周野一句凑在耳边的“小心点”,印证了她的想法。
他们放慢脚步,光束缓缓向那一点靠近。直到脚下的台阶终于触到平地,他们才看清这地方——
一个全新的世界。
四周一片死寂。
光与暗在空气里彼此纠缠,像两股永不相容的潮汐,在黑暗的缝隙间微微闪烁。那光并非照明,而像是某种意识在呼吸,柔软、诡秘、几乎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解释。
就在他们头顶的穹幕之上,一颗浑圆的卵缓缓浮现,从光与暗的对立中自然生出。
它悬在那里,先是微小,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膨胀,静默而有生命。
世界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他们几乎忘记身边还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颗卵,被它牢牢吸引,连“为何而来”的念头都渐渐被吞噬。
他们的到来,像是触动了某种早已等待的仪式。
那颗卵忽然颤动,表面闪过一道微光,随即“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东东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炸开:“那……那是什么?”
周野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颗卵。
他环顾四周,忽然指向远方——“我们去坐船。”
天色骤然一暗,像坠入永夜。可在那黑之中,世界的轮廓却反而清晰起来。
卵裂开成两半,一半升上天空,化作穹顶与星河;一半坠入下方,舒展为山川与水面。
而在周野所指的方向,凭空浮起一张竹筏。
前方,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静静延伸,水面平得像镜。山影重重叠叠,浓淡起伏,他们却不在山洞,而是在一片无边的湖上,仿佛世界初开的那一刻。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看着一个世界在眼前被重新诞生。
卵壳化为天地,可壳中仍有残留的“东西”。
那东西似人非人。
它没有眼、没有耳、没有鼻、舌、手、脚,唯有一具躯干,线条起伏、轮廓未成,却在模糊的曲直间,隐约显出性别的形迹。
他们谁都无法形容眼前的存在。
那感觉像梦,又像坠入另一个宇宙——一个不属于人类理解的、原初的地方。
竹筏轻轻划开水面,留下两条纤细的水痕。
他们抬头望着那无名之物,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连心跳都被刻意压制。
心脏的鼓动太过急促,黄灿喜胸口一闷,几乎要晕过去。
她猛地回神,指尖冰凉。一种令人战栗的熟悉感从骨髓里升起。她似乎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东东狠狠给自己一巴掌,脸都拍红了,眼神却依旧发直。
“还真不是做梦……”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虚,“那到底是什么?一个蛋里、竟然跑出个人彘?”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吓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黄灿喜,想从她脸上找到点常识性的安慰,可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异与好奇,让他彻底绝望。
“完了,”他小声嘀咕,只好去寻余新求个心理支撑,结果看到余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差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余新,你还有气不?”
余新的声音像是被掐住,“我也许快死了……”
他吓得几乎眼白都快翻上去。让他在藏地里干这事,无异于亵渎祖灵。
“我们流传着一个传说……宇宙生于世界卵,女性原神自卵中诞生,她再生出山川、氏族、人类与鬼神……”
黄灿喜大吃一惊,她果然没猜错,她在何伯的旧书中看过这一段,甚至女神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楚,“她叫朗朗玲玲?”
话音刚落,周野的神色倏然一变。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名字落地的一瞬,天地像被抽空了声音。
风、河、呼吸,全都停顿。
原本随河漂流的竹筏,突兀地一顿,悬停在碧色水面上,连波纹都凝固。
不过眨眼,那无四肢的“东西”,缓缓抬起头。
它的身体颤抖,一对眼睛从空白的面孔里生长出来。那双眼不带瞳孔,却在空洞中闪烁着粘稠的光。它“看”着他们,又似乎看不见,像盲人般四处摸索,却精准地在他们的方向徘徊。
东东险些叫出声,死死攥着黄灿喜的铲子,拼命划水,溅起冷浪,一心只想离那女神越远越好。
待它成了一道影子,他们才敢喘气。
黄灿喜瘫坐在竹筏上,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
“它……不能叫名字?”她抬头望向周野,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惊惧。“我怎么老是招这种东西……”
可石峰家里被那一屋子的神像围观,都不见周野拉她。看来这一个能抵一屋子。
周野:“我们不应该在这,被发现会很麻烦。”
黄灿喜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还以为你拿我铲子去,是已经埋了过路费。”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过路费”这词从嘴里滑出时,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周野抬起一只手,掌心摊开。
一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掌中,裂成两半,纹路处渗着血线。
“埋了,”他淡淡道,“但被吐出来了。”
东东见状笑出声来,“脾气还挺大。”
这么一插科打诨,紧绷的气氛这才缓解,空气终于能流通,可余新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底下几根发白的胡须都在发抖,喉结滚动了两下,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那姿势僵得不自然,像被定格。
黄灿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不知道他在注意什么。
山在两侧耸立,像被刀削出的峭壁,从地心直插云端。
那些山的纹理粗粝,岩石层叠,嶙峋如刀,形态诡异得几乎像是活着的。风一吹,山体里竟传出细微的呼吸,让人头皮发麻。
“余新,”黄灿喜试探着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不清楚。”余新的声音发干,“我也只在长辈口口传说里听过。”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一个地方一种说法,在别的版本里,不是女神,是男性恶灵……”
“幸亏……幸亏它是……”
东东闻言心里一咯噔,“停停停,余新你别乱说话。”
他话还没说完,竹筏猛地一晃。
水下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地闷响,像成千上万条鱼在翻腾。水流突然变得湍急,竹筏剧烈地颠簸,众人被迫半蹲稳身,手紧紧抓住竹索。
“河里还有东西?!”黄灿喜大声喊,手电光扫向水面。
她刚探出半个身子,整张脸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水下……还真有东西。
一张死尸般惨白的人脸紧紧贴在竹筏底部,顺着水流一点点浮起。那双眼鼓得快要炸裂,瞳仁浑浊发青,嘴角僵硬地上扬,露出森冷尖锐的牙。
那张脸到脖子处戛然而止,往下,是一条覆盖着暗银鳞片的蛇身。鳞片在水光中一闪一闪,让人毛骨悚然。它盘在竹筏底部,一圈又一圈地收紧。下一刻,尾巴猛地抽起,狠狠拍在水面上。冰冷的水浪直扑上来,拍得众人脸生疼。
“啊——!!!”
东东几乎是被本能驱动地大叫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被甩飞出去!
“扑通!”
溅起的水花瞬间炸开,反射出黄灿喜的一脸惊色,
“东东!!!!”
第48章 原始部落竟直接进化到修……
竹筏剧烈一晃, 余新整个人贴在湿滑的竹片上。一左一右的浪头撞来,眼前只剩白雾与泡沫。他还没回过神, 就听到“扑通”“扑通”两声,转眼竹筏上只剩他一人?!
暗水之下,黄灿喜的视线在泡沫与暗流间摇曳。她看见一抹影子,自脚下滑过,长得看不到尽头。一截白鳞闪着幽蓝的光,她以为是反光。直到那东西转头,一张人脸浮在面前。
水压让她耳鸣不止,心脏怦怦直跳。她看见那人蛇正缠着东东, 尾巴一甩, 搅出一圈翻滚的浪, 泡沫翻腾,生死悬一线。黄灿喜屏息, 身子紧贴水流, 借着惯性下潜,像一条银鱼,滑向那片黑影。
不远处水波一颤, 周野已入水。人蛇似乎立刻察觉, 眼底的蓝光骤亮,尾巴甩出,如顽童戏水,去戳他的身影。周野侧身闪避,水流裹着他,反倒借势逼近,牵制那怪物的注意。
黄灿喜趁机靠近,水流压得她胸口发闷, 手臂酸痛,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游。余光掠过,她看到周野一脚狠狠踩上怪物的脸,借力翻身。水光一闪,他手中已握出那把熟悉的藏刀。
人蛇陡然一僵,身上的鳞片一片片竖起,竟本能地往后退。
周野的眼神穿过水层,与黄灿喜短暂相接。半秒的默契,她几乎是转瞬就抬起手,一铲刻下!
“铛——!”
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铲尖撕开一片鳞,没能伤到要害,却溅出一缕墨色液体,在水中缓缓扩散,像流动的影。
人蛇嘶鸣,尾巴狂抽,拍得整个湖底都在抖。
黄灿喜险险避开,一串气泡从她唇边逃出,翻滚上升。
周野的身影在水中已远,模糊如豆。然而他的刀却亮成了一道光。刀影在水下如针织成线、如线编成网,一圈又一圈,把那条怪物牢牢缠住。水流震荡,人蛇翻滚,尾巴猛地一甩,却终被那光网死死捆缚。
黄灿喜趁乱又是奋力一铲。墨色的血雾在水中炸开,世界一瞬间陷入混沌。
她的视线模糊,下一刻,瞥见了一团被蛇尾挤压、扭成泥条样的人影!
“东东——!”
她的脑袋轰地一空,水瞬间灌入口中,她双眼呆滞,几乎不能思考,奋力游去,伸手将那一坨泥条状的人干给拉扯出来,揽入怀中。
周野的身影与人蛇的嘶鸣被她甩在身后,她咬牙一蹬,直冲水面。肺里一团火烧般的痛,她几乎昏过去。
可那坨“东西”在她怀中,忽然动了?!!!
从一截扭曲的泥条,开始一点点膨胀,皮肤鼓起,骨骼“咔咔”作响,竟像气球充气一般,重新恢复了人形!
东东睁开双眼,瞳孔滴溜溜一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哗啦”一声攀上她,拉着震惊得近乎木僵的黄灿喜,一把破出水面,溅起的浪花洒了一船。
“呼——”
他大口喘气,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差点就要成为蛇饲料了。”
而黄灿喜的手还在抖,视线飞快地在东东身上扫过。
余新看清浮上来的是黄灿喜他们,手里的小刀这才放下,心里着急嘴巴却哆嗦,“你们……你们没事吧?黄工、你这脸怎么这么白?周老师呢?刚才河下面……那到底是什么啊?”
“我们先走!”东东一嗓子震天,急得像被火烧屁股,“老板待会就上来!”,他就要去抢那根竹篙。水面还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显然他们还未脱离危险。
他也顾不上身上的狼狈,和余新一左一右地将竹筏划远。
水花一层层打在黄灿喜身上,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猛地回神,一把攥住东东的手腕,声音发颤又带着一股失控的尖锐:“如果奇迹有颜色——”
“痛痛痛!”东东被她掐得惨叫,几乎断魂,暗号流利地从他嘴边滑出来,“那一定是橙色的!!行了吧!橙色的!快放手啊啊!!灿、喜!”
黄灿喜这才松了手。
可她的脸依旧白得像蜡,湿发贴在脸上,双眼发亮,像个刚从阴河爬出来的水鬼。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恐惧:“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你都被挤成泥了。骨头都碎了。”
“我是个能伸缩自如的人。”东东喘着气吐槽,见黄灿喜还在失神担心,他也收了玩笑,拍着胸口,勉强挤出一个笑,“我身上就只有一块骨头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幸好它没挤到我最关键的那块。”
“什么骨头?”余新两眼发懵,却不敢慢下动作,“周老师怎么还不回来??”
“那蛇能我把我送走,送不了周老师的,你就放心吧。”东东两三句解释完,又是两下用力,把竹筏往前推。
黄灿喜瘫坐在竹筏尾,气还没缓过来。她抬头望向那片翻涌的黑水,转念一想,她死了周野都能将她捞回来,那捞东东估计也是顺手的事。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淡淡的草腥气。她愣了下,惊觉这里竟有风?
“黄工……又有怪东西。”
黄灿喜抬眼,竟又看到那熟悉的怪异一幕。
只见岩壁上,黑色的线条像血管一样流动。它们蜿蜒盘旋,忽然断裂成一段段的点,漂浮在半空。那一点点黑光在风中闪烁,随后缓缓消散。
余新被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掏出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然而他的诵念还没结束,“哗啦——”一声巨响从水面传来!
黄灿喜猛地一回头,就看见竹筏边的水被生生劈开,水花炸裂,一只发青发白、骨节明显的手猛地抓上筏沿。
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那手腕。那皮肤凉得像石头,力气却惊人。
下一瞬,伴着一阵刺眼的水雾,周野从水里浮出,单手一撑,稳稳跃上竹筏。
“你没事吧。”她声音有些哑。
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
周野全身都覆着一层浓得发灰的墨色。那墨不是血,也不是泥,像是某种无法洗净的影子,紧紧依附在他身上,渗进衣料,也渗进皮肤。
墨痕顺着他的颈侧和下颌流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被从深渊里捞出,诡得发烫,却反增几分人味。他甩了甩水,扫了一眼黄灿喜,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哀怨与谴责,
“我好像说过,”
“我最多救你两回。”
黄灿喜大吃一惊,队友死里逃生。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不说,竟然还说起她来了?她抬起铲子,往他身边的位置敲了敲,小发雷霆一下。
“让我们说中文!”
周野听不懂,但他知道,黄灿喜故意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词。他说不过黄灿喜,唇抿得死紧,自己找了个竹筏的边角横在一边。
东东看在眼里,脑子乱成一团,榜一和榜二竟为他大打出手。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火速探头去关心下周野,“呀,老板,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黄灿喜听了,心里一揪,忍不住也往他那看去。
东东的弱点是一块骨头,那周野是什么?
周野仰躺在竹筏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湿透的风衣贴在身上,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
他抬眼,看着天,又慢慢转过头,眼神在半空中漂了片刻,最后停在她身上。
视线相撞的一瞬,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装作不在意。可那一眼,勾人得紧——你快点来看看我。
黄灿喜实在是吃不了这套,火速认输。
“哪?哪?你怎么浑身黑乎乎的,该不会是染上那黑水了吧?”可她在八大公山的时候就试过,那黑水并不能拿周野怎么样。
她从背包里掏出毛巾,拧干水,递过去。
他接过,默默擦了几下。身上的水被擦走,黑墨却依旧还在。
就在黄灿喜心惊这该怎么办的时候,周野把他皮肤脱了——
他那套焊死在身上的风衣,就这么水灵灵地被脱下放到一旁。
紧接着,指尖附上耳后,轻轻一解,黑墨就与皮肤一起被他撕下,如同正在剥一层影子。
黄灿喜几乎忘了呼吸。她亲眼看见那层黑皮被撕开,下面的皮肤竟是新生的,淡淡粉色,像刚褪壳的动物。可那颜色在接触空气的几秒后,又迅速褪回青白。
周野的手一松,那层旧皮化成灰烬,随风散尽,仿佛从未存在。
空气静得只剩下她倒吸气得声音。
黄灿喜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手里的毛巾都掉进了水里。
竹筏忽然轻轻一晃。再抬头时,四周的景象已悄然变化。河水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山地草原。
草色深绿,花色艳烈,深蓝的天空低垂到触手可及,云气在远处的雪峰间游移。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水汽与花香,迷蒙得像梦。他们脚下的花草在脚步间微微低伏,挠得她心间痒痒。
“余新,那是什么?”东东眯着眼,望向不远处的山。
那是一些人。
从山顶到谷底,一条由人组成的长链缓缓移动,他们全身披着黑袍,衣摆拖曳,像一条流动的暗河。
在他们遇险脱困的这短短时间里,这个新世界似乎完成了惊人的生长。
天有了昼夜,地有了山川与河流,昆虫鸣叫,草木摇曳,甚至人类都已繁衍。
再往远处望去,山坡上有几簇石块垒成的屋舍,淡蓝的炊烟盘旋而上,直融入天际的昏蓝。那烟竟带着柴火的味道。真实得叫人心惊!
余新怔怔地看着,嗓音发干:“……那是原始苯教徒。”
他说出这个词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记得它在藏地的传说里早已灭亡……不该再出现了才对。”
“沙——”
山上的那些黑袍人忽然动作一齐。他们同时抛出某种圆柱状的鼓状器具,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凌空而起!那姿态诡异又流畅,不一会,便在空中划出密密麻麻的黑影。
这画面诡异到没边,原始部落竟直接进化到修仙??
众人目瞪口呆。顺着好奇与未知一路前进,脚下的草原连着远山,风把风马旗卷得疯狂旋转,旗面上那些古老的咒纹如同活物,吵得眼花。
他们明明在地底,却仿佛又行走于地表。
忽然,一阵沉重的鼓声从天穹传来。
“砰——砰——砰——”
那声音不属于人世,像是从云端坠下,又似从地心升起,传遍三界般热闹,震得人胸腔发颤。
紧随的,竟又是那令黄灿喜熟悉的节奏。
草丛一阵窸窣,一个人影从中钻出。
他披着兽皮袍,腰间束着粗麻带,佩挂着野兽的牙与绿松石,手里还牵着几头牦牛。
他显然看见了黄灿喜几人,却神情漠然,只“嘘嘘”两声,驱赶着牛群,口中念着黄灿喜听不懂的语言,随同其他牧民的身影,朝着鼓声的方向疾行而去。
“祭祀要开始了。”余新满脸不可置信,“说是要献牲祈福。”
他话音刚落,天空骤然发暗。
黑点遮天蔽日,那是一群又一群黑袍人,脚下皆踏着圆鼓般的器物。他们衣袍鼓荡,像群鸦,又像成千上万的魂灵,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黄灿喜眼前发昏,只觉天旋地转——
这一幕似乎也曾在某刻见过。
第49章 献给我的王
黄灿喜怔怔地跟着人群前行。
眼前是一座恢弘寺院, 寺前广场广袤无边,几乎望不到尽头。人群密密麻麻, 千万人影汇聚成一片波动的黑潮。那些人长相各异,肤色、装束都不相同,真实得令人不安。既有方才见过的牧民模样的平民,也有披挂符纹的巫师、衣着华贵的臣子与后妃。唯独在那众臣中央,高高的王座上,空无一人。
她低声吐槽:“他们的王呢?怎么不见?”
东东眉心皱起,小声回应:“别说王了,大祭司也不在。”
黄灿喜环视四周, 才发现果然如此。黑压压的人海虽分成不同阵营, 却混杂成一片, 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等到众人齐集,一位身披黑袍的教徒才缓缓上前, 声音低沉如咒语。
他口中所诵的语言晦涩难辨, 像是天书。余新虽听不全,却凭上下文隐约推测出几分意思。
那似是一段向神灵祈祷的诗歌:
“战争已息,世界的秩序待修复。伟大的神灵啊, 你的子裔愿为你献上一切, 请为我们消除罪孽。”
“还有八位尚属空白。伟大的神灵,请降下旨意,昭示他们的身份。”
黄灿喜一愣,猜出他们已被认出,然而八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地方还有别人?”可人海汹涌,她的目光很快淹没其中,什么也看不清。
愣神间,巨响破空而至, 所有人齐齐抬头。
天空中不知何时盘旋起几只黑鸦,振翅时落下数枚手臂长的羽毛,缓缓坠向人群。
其中一根正落在黄灿喜面前。
她心口一跳,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指尖触及羽管的瞬间,耳中传来一声细微的轰鸣,她将羽毛翻转过来,发现上面竟黑白交织,显出一个冠冕端坐的人形图案。
她怔了怔,回头看向身旁的三人。果不其然,他们手中也各自握着羽毛
周野那根羽上画着张臂持杖的巫者;
东东的羽上是蹲伏四足的兽形;
余新的羽上则是俯身献物的侍者。
四人的身份里,唯有黄灿喜不仅是人,还是坐着的。
“这是突然开始剧本杀了?”东东啧啧两句,推了一把墨镜,“灿喜,苟富贵莫相忘。”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算是服了东东这好心态,事到如今还能开玩笑。
他们来西藏的目的有三,为石峰整理遗物,取得瓦片,入手人皮书。
可天不遂人愿。途中遇暴雪,石峰家没去成;被迫入山洞避险,瓦片也没找到;她还失忆,醒来就到了寺院。如今一看,就算周野镇场,也凶多吉少。
“黄工,他们正往我们这看过来。”
余新的提醒,让四人齐齐转头。人群默然无声,只一味地望向他们,或者说,她。
那名身披黑袍的教徒缓缓走来,他面色灰红,皮肤似岩石裂纹,五官深陷,仿佛刀斧雕刻;胸前悬挂着宝石与骨片交织的法器。
他走近,在她面前俯身行礼。
“伟大的赞普,”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诡异的回响,“这是为您谋福祉的仪式。在仪式之前,请容我向您讨取材料。”
奇怪的是,那原本听不懂的语言,此刻她听得一字不差。
周野突然插嘴,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赞普,多亏神灵相助,我们战胜了敌国。您应当举行仪式,向神明致谢。”
他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四面八方的注视同时逼来,黄灿喜心口一紧,甚至真切地感觉到头顶有沉重的冠冕压下,仿佛那王位已然属于她。
“……”黄灿喜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你需要多少?”
那人嘴角微扬,声音低沉而恭敬,却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颤意。“我们需要一头长着角叉的雄鹿,一头戴着葱绿色笼头锯角的雌鹿,一千头牦牛、一千头公山羊和一千头母山羊和母羊。”
他嘴中每吐出一个要求,黄灿喜神情愈发凝重。
果真不是错觉,那颗卵生得宇宙万物,文明在眨眼间繁衍、生灭,而此刻,她们正被卷入一场远古的祭祀。然而祭祀的细节早已模糊,她只记得,这是一场为祈求神灵宽恕与庇佑的仪式。
祭司会宰杀成群的牲畜,以血作供,用万物的生命,去奉献给天神。
“我们还需要一整套的王族服饰。”
“可以。”
随后,教徒又要求得到世上万物的每个样本,以及八种青稞酒和八种谷物。黄灿喜仍旧颔首。她苦苦思索,却不知这场仪式结束之后,他们是否还能轻易脱身。
那教徒露出愉快的笑容,双手合十,口中念出祭祀的日期与时辰。
一切都已经被命定。
她回头想和周野他们商量,却被其余民众臣子一同请入宫殿,只有余新相随。
望着一片躬身俯首的人群,她心里觉得怪异,被仆人指引进宫殿中。
宫殿幽深,香烟缭绕。墙壁与顶梁上绘满了日月、白鹿、鹰蛇等神兽纹样,中央设一座火坛,风卷火曳,带出周围陈列的玉斧、铜鼓与供台等法器的影子。
她缓缓走上前,取起一柄金柄匕首。刀锋映出她的眼,清澈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匕首在掌中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东东和周野他们……不知他们今晚睡哪?我看这地方鬼怪得很。”
她在一旁叹息说出,随后眼神一瞥,落在余新身上。
“黄工,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余新、你为什么叫我黄工。”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缓缓开口,打算将一切敞开来聊。在寺院时,她曾有无数疑问,却迫于周野说过的三天期限,只好将它们暂时抛在脑后,可现在闲下来,那些疑问又一一浮上心头。
“因为你是我们的研究员。”
余新像个愚忠的旧臣,你指着一个坑让他跳,他都能睁着眼往里蹦。这样一个人,周野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呵、研究员?余新,你们有事在瞒着我?”
“我的记忆明明只到那场暴雪,我们在洞穴里休整。你和周野深入山洞深处之后,看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迟疑了一瞬,才补上一句,“只有个坑。”
“坑?”
“岩壁里,好像原本埋着什么东西,但被挖走了。地上全是碎石,像是原来有过石堆。”
黄灿喜垂下眼,思索片刻。“59年那会,你们进的山洞,和现在的是同一个?”
“我记不得了,黄工,你也知道的,我的记忆并不全。不如说……黄工你记得吗?”
余新的手指无措地摆着,这幅样子多少让黄灿喜于心不忍。如今算来算去,三人中的主谋,必定是周野。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余新,你可知道,对上级撒谎可要记什么过?”
余新猛地抬头,下一秒,就被她放在肩上的手牢牢按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的声音冷得发硬,“说!我出去兜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工!”余新声音发颤,“周老师说不能告诉你!”
稳了,周野罪状加一。
黄灿喜挑了挑眉。以余新的性子,周野要是真想瞒她,绝不会让他知道。换句话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余新,你要再这样,以后别叫我黄工了。我当不了你黄工。”
余新顿时慌了,嘴唇一抖,断断续续地把话挤出来。“我和周老师……回营地后发现你半天没回来。出去一看,你晕在洞口……怎么都叫不醒。可奇怪的是,那会儿雪突然就停了。”
“后来呢?”
“我们没回车上,周老师说要抄近道,就……就背着你往寺院去了。”
黄灿喜听着,心里却反倒更乱。
“我怎么会突然晕倒?”
“周老师说你缺氧。”
“嘿!”她被这胡扯的理由逗笑了,“真有他的。”
余新一脸无辜,低头抠着手指,憋出一句:“我也觉得不像。”
她又问几句,威逼利诱之下,又让余新吐出些事来,可周野那头反倒更显神秘,她这一行来西藏,计划完全被打断,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记得这人的羽毛是巫师,倒也真是适合他。
夜幕垂下,灯火昏黄。桌上摆满了珍馐,牦牛肉堆得像小山,蜜果与谷物散发着甜香。有人说是为庆祝战争胜利,物资丰盈,才如此铺张。
黄灿喜看得双眼放光。周野叮嘱她按身份行事,却没提这桌食物能不能吃。
她心里犯嘀咕,想起达斯木寨时周野说过的规矩,无奈只好忍痛拒食,生怕多吃两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唤人去请周野,被告知“夜深,巫师已休息”。
她不甘心,翻窗想出去亲自找他,又被窗外的一只寒鸦死死盯住。那红色的眼珠,诡异得她背脊发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兽皮大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安分。
可一阖眼,她仿佛又回到了何伯的地下室。昏暗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她蜷在角落翻着那本书,何伯就在一旁。
她指着书里的句子问何伯,作者为什么将这称呼为“最残忍的仪式之一”?
何伯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灿阳将她烫醒。
明明天空幽蓝无常,太阳却高悬半空,耀得人眼酸。
一番整理之后,她又被仆人前拥后簇地带往广场。她坐在高位,俯瞰人群。北方半空中,九名黑袍巫师端坐于巨鼓之上;地面的祭司,有的执刀、有的捧勺、有的合掌托着漆黑谷粒。这一幕,与她记忆中那则古老传说的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地面的人群远不止祭司与教徒。许多人或站或跪,脖颈上竟戴着枷锁。疑惑与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招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三千头牛羊呢?”
侍从恭敬答道:“赞普,牲畜们不就都在吗?”
她的手顿在半空。视线僵硬地滑向人群。可那些被枷锁套住脖子的,不是牲畜,而是人。她的心跳乱成一团。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了东东。再近一些,还有杨米米?!他怎会在这?他竟又变回了人类?!!
黄灿喜脸色骤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周野。可巫师周野却神情如常,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祭祀已悄然开始,鼓声在山谷间轰鸣。教徒们吟唱着祝歌,奇怪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像风、像水、又像一条缓缓收紧的绳。
“咚——咚——咚!”
鼓声逐渐高涨,节奏竟与她的心跳一点点重合。祝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汹涌如雷,压得天地一片窒息。
她猛然意识到,这场祭祀已无人可以阻止。
忽然,一名祭司高声呼喊:“独角鹿在此!”
呼喊如雷贯耳,随后寒光一闪,那“鹿”的喉咙被利刃割开。血如线溅起,溅在石地上,蜿蜒成图。
黄灿喜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为何残忍,或许故事本身就写得隐晦。
她张口呼喊,想要制止这血腥祭祀,可四面八方的吟唱与鼓声如墙,将她的声音吞没。视线晃动间,她看见余新脸色惨白、神情惊惶。
一种极深的不祥,从骨髓里倒灌上来。
她睁目回头,杨米米的身边是周野!他静立风中,衣袍翻飞。那一刹,他不再像人。像是从尸壳中爬出的神明,褪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底下那层冷得发光的灵。
他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残酷,唇角却微微上扬,横眉压下的眼底翻滚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只是一瞬——
藏刀在他手间一闪,杨米米的胸口被利落划开,血光迸溅,如花盛放,心脏被周野徒手摘出!
太阳的光在血雾中扭曲,周野抬起头,眼中倒映着那轮白得不祥的日。
他眯起眼,血顺着他的手臂涎下,滴落在祭台上,声声细碎。而那颗心脏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离开了母体,仍在挣扎,在搏动,在不知死的幻觉中跳出生命的最后几拍。
周野微微俯身,目光与黄灿喜相接,竟像在邀功。
他开口,声音极轻,如春风诵经,温柔得近乎圣洁,渗出令人心悸的甜意。
“——献给我的王。”
黄灿喜只觉四肢冰冷,指尖麻木。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味,像是从米北庄村那夜的血雾里飘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传说的原型出自《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曲杰南喀诺布著,向红笳 才让太译。有修改。
第50章 我,一共在2002年,……
比黄灿喜更快失控的, 是余新。
他怒吼一声,声音很快被经文与鼓乐遮掩, 混在狂乱的风里,却依旧震人心魄。
他被杨米米被杀的那一幕彻底逼疯,双眼血红,眼球里的血管几乎要爆裂。猛地转身,夺下侍卫手中的刀,脚下踉跄,却死死往祭台冲去。
天地如翻覆的鼓面,混沌翻涌, 鲜红与腥臭交织成无序的地狱图景。黄灿喜头晕目眩, 几乎被声音掀翻。她伸手死死拉住他, 唇瓣发颤:“等等,余新。或许这里面有别的隐情!”
“黄工!”余新怒吼, 脖颈青筋暴起, 声音沙哑,“那人可是在杀我的部下!”他眼中充血,整张脸因憋气而泛紫, 目光撞上黄灿喜的犹豫, 整个人骤然一震。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
可就在那一瞬,他的颈侧浮现出一抹墨色。黑纹像水墨蔓延,瞬息之间布满了他的皮肤。
黄灿喜的心陡然一紧。刹那间,有什么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里,那是几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竟身在一个洞穴,余新、杨米米和石峰竟都在各自干自己的事,下一刻, 她又被猛然拽回眼前的血色现实,那一瞬的失神仿佛只是幻觉。
她咬牙,再一次伸手拉住他,这回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余新,相信我,这里一定有误会!”
他僵在原地,眼神痛苦而挣扎,烫得她的指尖几乎被灼伤。那黑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下蠕动、蜷曲,像是某种惩罚正在逼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无形的“秩序”在提醒他们,若偏离自己的角色,就会被吞噬。可如果扮演到最后,奖励又是什么?
“别动,”她低声恳求,“再忍一忍。”
好说歹说,总归是将他劝下。片刻之后,那墨迹竟缓缓褪去,像团被风吹散的雾。可她的疑惑却并不比余新小,能做出这个选择,无非是她想要相信周野,相信他不会将东东放在危险中。
她的视线死死锁着东东。
他被困在人群之中,混在那些待宰的祭品里。而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仿佛在一场神明的游戏里,死亡的倒计时正一格一格地逼近他。
祭徒的刀光起落,血花溅成风。成千上万的马、公牛、狗与家畜被屠杀,血与骨的臭气顺着声浪汹涌而来。彩线编织的藏毯被鲜血浸透,脚踩上去,竟吐出一层浓得发黑的血水。
片刻后,一块尚温的心脏被奉上。那团软肉安静地耷拉在金饰与绿松石装点的托盘上,像一件献给神明的珍宝。
托盘被送到她面前,黄灿喜怔住,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触,那触感温热、滑腻,像一条活物舔上她的指尖。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是反射性地将心脏放下。
随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假的,那只是幻觉而已,余新。”她低声安慰,可身后的指尖依旧在发颤。
血腥的味道灼痛了她的喉咙。她不忍地捂住鼻口,不断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眼前的人不过是巨卵生出的一场幻象,而杨米米早已死去,死后成了那三米的蜘蛛怪物,那已经不是杨米米。
祭祀仍在继续,鼓声一刻不停,她的心越跳越乱,不明白周野为何突如其来地变化,也不清楚这人的用意。
正当她心神剧颤,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赞普,你若再不出手,就晚了。你的朋友,可就要被献祭了。”
她猛地回头,果然是李仁达。
他就那样靠在围栏边,沾满血雾的空气让他脸色显得诡异地白。他低头俯瞰祭台的血海,大口呼吸,神情竟显得自在而餍足。
黄灿喜嗤笑,语气冰冷:“果然是你。追到这来又是何意?”
“当然是提醒你该还债了,黄灿喜。”李仁达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丝嗜血的笑。
“你又想栽赃我?”
“栽赃?”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骗我。说只要取到人皮书,就拿它换回我金古寨的圣物。可后来呢?”
他忽地顿住,目光扫向祭台上的周野,嘴上阴阳怪气,“你俩倒是般配。你信他不会袖手旁观你那朋友,可你知道他的身份?那天在八大公山里,我与他交锋,见他眼熟,后来才想起,我在唐朝曾见过他。”
黄灿喜一怔。
“他原本是唐朝的县令,后来升迁做了礼部的官。死后被百姓供奉香火,追封神号。”李仁达一字一顿,盯着黄灿喜的脸,嘴角几乎要勾到耳根。“没错,他就是地府里,负责审定亡魂、生死与轮回的判官。”
“命理与生死对他来说不过寻常,你凭什么以为,他会在意人,或畜生的命?”
黄灿喜脸色瞬间发白,“呵”地嘲弄一声,毫不客气地戳他痛点,“原来你比他早八百年,都没能当上神仙?你们金古寨人到底练的是哪门子功法。”
李仁达盯着她的眼,骤然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凶狠,在血气的空气里乱撞。
他忽然出手,一掌拍向黄灿喜的头。她闷哼一声,侧身避开。
拉开半米距离,怒火才各自压制下来。
像是在印证李仁达的话,东东的脸色几乎白成纸,嘴里不停求饶。
他身前的祭品被一一放血、割肉,血流如注,呼吸与哀鸣交织,活像地狱的回声。
而周野仍无动于衷。他不再挥刀,风牵衣袍挽留,却撼不动他半分心意。他双手捧起经卷,唇齿微启,低声施咒,俨然是为赞普祈福的巫师。
转瞬之间,刀锋已抵在东东的颈边。
黄灿喜屏住呼吸。耳畔的声音再度响起,阴魂不散:“黄灿喜,你还在等什么?还是说,你未成仙,便已丢了人性?”
鲜血喷溅,热雾翻卷。
一颗头颅滚落地面,墨镜孤零零地坠在一旁。
心脏仿佛被重物碾压成泥。她双手紧攥石栏,几乎要将它捏碎。那一瞬的恍惚,再次把她拖进记忆深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正立于祭台之上,手持屠刀。杨米米、石峰、余新三人跪伏在脚边,是她的祭品。
那记忆的震荡将她拉向更怪的时间线,呼吸与心跳不可压制地狂跳不止。
“李仁达,”她沙哑地开口,“你总该告诉我,我们的赌约是什么?我才能还你。”
李仁达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提?你说要两人死亡才能出洞。石峰、杨米米有用,死不得,最后反倒劝我假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重复了两遍,声音低沉,像在咀嚼咒语。
一道寒光猝然闪现!她灵巧翻身,手中已夺去余新手里的刀,嘴角挂起痛苦的笑,落下笃定的猜测——
“所以你也在急。杨米米也有弱点,不是无坚不摧。李仁达、你又何尝不同?你这么想救杨米米,那你去不就成?可要快些了,再晚点,他就要被剁成碎肉了,哈哈哈、、”
她的眼底泛着血光,冷意如锋。
李仁达下意识皱眉,想开口,却被那目光逼得噤声。
银光掠过,他本能地偏头闪避。
可刀尖并未刺向他,而是划过别处。
空气被利刃割开,血线骤然喷薄,伴随肌肉撕裂的闷响一同炸裂。
李仁达的瞳孔一缩,震惊尚未来得及化开。
下一刻,黄灿喜的灵魂像是被强硬从躯体内抽离,投掷在那片熟悉的海域之中。
祭台、血海、经文一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粘稠、无声的海域。天地空无一物,只余下她与那具婴儿的身体。
她坐在那具柔软的躯体上,指尖拨动瓦片,眼前的景象如梦般闪烁,转瞬即逝。
熟悉的气息忽然出现在身后,她的动作停住。
那声音低沉,带着克制的怒意。
“黄灿喜,我说过,我只救你两回。你自杀,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望向他,眼底闪着疑惑与怒意,“周野,你最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次之后,东东能完整地走回ECS。”
“否则……”她的怒气顿在喉咙,因为她发现,并没什么东西能威胁到周野,就连他最在意的事,竟也是收集瓦片——这一属于她的任务。她无奈叹出一口气,话是软的,却也脏,“不然你就滚回你原本的地方。”
周野的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这是黄灿喜第一次与周野说重话。哪怕她将金古寨的瓦片丢在红河里,他逼她去干不愿意的事,也不过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不顺眼。
可现在不同了。
此刻已经不是说理的时候,她与他相通的,能传达的,唯有情绪,她唯有恐惧,唯有痛。
“周野,”她的声音在海的回音里散成几层,“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熟悉我的一切。熟悉我的选择,熟悉我下一步要走向哪里。”
她的呼吸微颤,目光却没有躲闪。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偶然,也不是你神算。”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海浪在在他们脚下起起伏伏,像记忆的脉冲。
“那本生死簿里,”她低声问,几乎带着喉音,“到底写了多少次关于我的记录?”
“我死了多少次?……不,或许不该这么问。”
她望着海面下那些若隐若现的魂魄,烛火在暗流中摇曳,像千万个自己。
她攒足力气,再度开口。
“我想问的是,我,一共在2002年,出生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