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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这多不卫生

名字如咒, 自她降生的那一刻起,那未知的任务便压在她身上。她是人, 却又非人。

岁岁年年,无数个黄灿喜在时间的绳索上打下不同的结。然而在近代,某处发生了意外。那意外究竟始于何时,已不可追溯。但也正因如此,那条原本笔直的时间之线,被横生的另一条线割裂。

她不再是顺流而下的水,而是被困在一个永恒的漩涡中。

若收集瓦片是是命中刻下的指令,那她的一生, 便是为了在期限之前完成这道程序。而眼前的残魂, 就是最好的证据。

周野, 则是在那两条时间的交点上,被孕育出的意外。

“你说我死得太多次, 扰得地府不得安宁。”她的语气带着一点讥讽, 一点倦意。“那你倒是告诉我,具体是多少回?我给你赔礼道歉。”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说嘛,说说, 周野。”

“两千二百三十次。”

“这么多?怪不得劳您尊驾, 亲自来帮我收拾烂尾。”

这句话像一把钩子,轻轻一撩,便把他的冷静挠碎。“我不喜欢这话。”他的声音低哑,“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黄灿喜抬眼看他,眼里空空,心也空空。“你在这里开心吗?周野。我收集完瓦片,你会回去吗?我会死吗?”

他没再回答,嘴角紧绷着。他根本说不赢她。

黄灿喜仰着脖子, 仰得眼酸。

周野,周野。他来得毫无理由,在这片土地上强大得陌生。他并不属于这里,他对人类的好奇、他的温柔、他对文明的赞叹,都不过是神明心情好时的垂怜。而他的冷酷,才是他本来的形态,恰好代表着另外一片世界对人类的态度。对待蝼蚁,为何要解释?为何要怜悯?

她喉咙里滚出一串吃吃的轻笑,猛地将他掼进海浪。浪花四溅还未落下,她冰凉的手指烙上他细腻的脸颊,指腹在那片起伏的肌肤上蜿蜒,带出一路的水痕。“说话呀,你的舌头没有了?嗯?”

话音未落,食指与中指已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在湿热的唇齿中翻搅。“嗬……这不还在吗?”

或许是她异常的举止让他迟疑了。他大睁着双眼,眼球在剧烈的震颤中攫取她的危险,散乱的发丝、泛红的眼眶、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濒临破碎的挣扎,迷得他挣不开眼。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喉结滚动,垂下眼中的复杂,伸手去擒她的手腕。她却就着被束缚的力道,得寸进尺,“那是没有牙?还是没有嗓子?”

“黄g喜,你疯了——不?”

他压制的怒意被再度点燃,牙关骤然咬合,皮肉闷响。

她猝然抽回手,怔怔望着那几乎被咬烂的指尖,鲜血沿着掌心蜿蜒而下,她再抬眼,望向他染血的嘴角与视线。

那股操纵着她的疯狂,又退潮而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湿痕。

她望着他的喉结滑动,自己也好奇地将手指擦过干涸的嘴唇,只触到一片火辣。“周判官,我的血甜吗?”

他竟有一瞬的怔忪,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片灼人的气息。尽管它短暂的如同错觉。

回神时,他已伸手,将她的手腕牢牢锁进掌心,像缴械一般,低低叹出一口气,

“帮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死过五百多次之后,我注意到了你的存在,也清楚了你的身份。但你……实在太能闹,把地府搅得天翻地覆。我一气之下,将你……”话到嘴边,他却没继续,盯着眼前的人,抬手用袖口擦去她唇边狼狈的血迹。

“都过去了,这两千多次的回溯,或许不全是命运的操纵,更多是你自己的执念。可你来到 ECS 之后,我才渐渐觉得……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的表情一寸寸暗了下去,而他指间的力道却无声收紧。

“是你吗?”

“是你。”

他答得极笃定。片刻后,他轻舔去唇角那抹猩红,目光灼灼,几乎烫人。“我倒希望不是你。”

这地方本就没有别的声音。两人一旦沉默,能听到的,唯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黄灿喜觉得有道鼓,直接敲在她脑子里,她支棱起腰杆,挪得远些,才发现那鼓声音量不变,她心想坏事了。

她强行扭转话题,“我失败了两千多次,你就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吗?”

他一愣,“这也是我带你来西藏的目的。”

“你之前不是想看石峰的本子吗?”

话音落下,他掌心一动,那本熟悉的小本便凭空出现。纸页在风中轻轻翻动,草书潦草而狂野,字迹像要从纸上跃出。她眼看着它被一页页地翻开,上面写满的却不是石峰,而是她的生平,粗可见人生轨迹,细能看到她在厕所门后偷听八卦的片段。

黄灿喜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隐私,她还曾担心沈河嘴巴不拉链,结果发现自己瞎操心了。

“这玩意儿,我这种普通人也能看?”

“嘘——”

黄灿喜瞥了他一眼,收回来,又瞥了他一眼,又收回来。

他的指尖在她的每一条条死亡记录上停留,虽都只是寥寥几字,却让黄灿喜背脊发凉,仿佛亲历过那些生死时刻。若没有周野,没有ECS的众人,她又怎能平安走到今天?

“问题就出在西藏里,你在这里死亡的次数尤其多。”

有些是因为和李仁达缠斗,有些是因为触碰禁忌,还有的是自我了断,原因纷杂,西藏像是她走不出去的一团阴影。至于原因,他也不清楚。毕竟生死簿只记行为,不记心念。

“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死了这么多次?”

黄灿喜一时答不出。

洞穴里的记忆与那些书页上的记录,像鬼魂一样追逐着她的呼吸。“是和余新他们有关?杨米米,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变成了怪物,为什么现在又变回人类的样子?”

“是你。”

“我?”

“你在西藏获得了人皮书的下册之后,却没有带出去,可你又用书里的方法,将他们从死亡的路上拉了回来。黄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黄灿喜脑子乱成一团,记忆与幻觉层叠,找不到一个出口。

周野却不急。

“我始于汉土,藏地的文明和信仰神秘而危险,佛教入藏之前,这里的仪式带着泥与血的味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但我在你的死路里,看到了这个仪式里活下去的方法。那就是,别做多余的事。做你身份该做的事。万事万物的变化,早已有它的命数。”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那味铁锈在舌尖蔓延,他轻轻舔了舔唇角,余光落在眼前那张因思索而苦恼的脸上。

“黄灿喜,”他低声唤她的名,语调平稳得近乎诱惑,“取出人皮书,带上钥匙,跟我一起回广东吧。”

这话带着魔力。

他看似对世间万物都无兴趣,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总在无声中泄露,惹得她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藏刀只斩妖,不杀人。”他神情淡淡。

“但李仁达,还不够让我亲手写下他的名字。”

他想要借规则,将那只阴影般的跳蚤一并送走。

谜题解开大半,可她心里依旧沉重。

逃避不是办法,她清楚得很。

她望着周野,一寸寸地打量。猜测周野会怕什么?她望着他眼里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口,“我刚来ECS的时候,是东东陪我吐槽,带我融入。是因为他,我才知道你的好,他说你这人看起来冷,其实心里正气又善良,我信了。”

“周判官,我信了。”

“东东会死吗?”

周野的神色动了动。

“他不会消失的。”

“只要你还在,他就不会消失的。”

她眨了眨眼,想分辨他语气里的真假。却又不得不感叹,同一个人都死过两千多回,生死对他而言,早已轻得像尘……

周野忽然伸手,一把又将她拉近,“你又在心里编排我?”

“没有。”

“没有?我警告你,你不能再往……别人嘴里塞手指。这多不卫生。”

黄灿喜眼睛一翻,愁眉苦脸,开口催周野放她回去。可她心底发怵,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刀再次落在东东身上?

她望着小本上跑出来的【自刎】两字墨迹,像是某种阴影。

画面骤然一转。

血腥的味道重新扑面而来,刺鼻而浓烈。伴随而来的,还有那阴魂不散地经文吟诵。可与刚才不同的,是李仁达眼里的疯狂。

“呵呵、呵呵呵呵”他笑得急促而尖锐,让人毛骨悚然,还未等黄灿喜出声制止,他已贴近,眼神凶亮,呼吸灼热。

“原来真不是错觉。”

“黄灿喜,你竟然能死而复生?”

他越说越快,语调像疯。

“到底是什么原因?难不成你也把命献出去了?”

“但不该啊,你明明没有把人皮书带出去,你能让他们三人复生,但谁替你举行仪式落入轮回?”——

作者有话说:时间过得好快,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快一年了吧?我竟然才写了一百万字。比起第一本的《流浪》,《遗物》应该是有一点点进步的吧。最近《遗物》的收藏一直在涨,我码字软件的线条上都长出了一朵小花。但在我发现专栏里少了两个作收后,那朵花火速枯萎。

我们、我们商量个事吧。人应该不会越写越烂的,我下一本《梦核》和作收,能不能支持一下老贝比。

因为听说在作话聊私事会影响追读,我平时都不敢哼声,但一周年了,让我多说两句,过几天搞个抽奖,庆祝一下,再多说两句、两句,我爱你们啊啊老贝比们,谢谢你们出现在我的前一百万字里-

收拾收拾去码明天的字—

—回头再看你一眼—

—明天见[玫瑰]—

第52章 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黄灿喜嫌恶地向后撤了一步, 李仁达却猛地欺身逼近,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肩膀。“是谁?”他嘶声问道, 随即眼中迸射出恍然大悟的光芒,“啊!我知道了,是那个男人!这几千年里从未有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像是窥见了某种惊世的秘密,脸上交织着狂喜与癫狂,“怪不得……怪不得在洞穴里时,你上一刻与下一刻简直判若两人。难不成你——”

黄灿喜冷汗涔涔,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得越多, 她的处境就越是危险。局势在数秒内急转直下, 快得如同飓风过境。

“难不成你在上一次, 除了人皮书,还掌握了别的方法?”李仁达紧逼不放。

黄灿喜心头一凛, 下意识就想将李仁达拽到一旁。然而余新的动作更快。

只听一声闷响, 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李仁达脸上,将他掼倒在地。也许是出其不意,李仁达竟毫无设防, 颧骨应声凹陷下去, 眼球恐怖地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可他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他竟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胡海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新双目赤红,语气中混杂着疑虑与高度的警惕。黄灿喜这时才猛地回过神。

1959年的那批人里,唯独还差石峰未曾现身。她急速环顾四周,猜测石峰是否是那第八人。

可就是这仓促一瞥,她心底猛地一沉。人群里, 再也寻不见东东的踪影。

黄灿喜的脸色瞬间冻结。

四周诵经与祝歌的声响正逐渐低伏、消退,她慌乱的目光急急扫过弥漫的血雾与散落的肉块,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双眼。就在这恍惚之间,几片彩色的影子竟从猩红血影中浮现出来,一如他们接近冈仁波齐时偶遇的七彩磷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神圣而狰狞的威压。

诵经声彻底沉寂了。

偌大的空间里,死寂得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几片悬浮的七彩神迹牢牢攫住。

下一瞬,七彩影子悬空破裂,像薄膜剥离,笑声从裂口涌出,混沌,却愈发清晰、刺耳。

“hie——hie、hehehie”

“hia、hia——hiahie”

不对!

一股寒意猛地爬向黄灿喜的后脑勺,那诡异的笑声,竟像一根穿线针,将她迄今为止所有噩梦惊悚地缝合在了一起。

一旁的李仁达却对她的惊骇不依不饶。他仿佛彻底疯魔,任凭那墨色的黑水如藤蔓般爬满全身,任凭余新的重击让他躯体凹陷、形同破败的人偶,他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黄灿喜,执拗地撕扯着她,固守着一个扭曲的执念。

黄灿喜在拉扯中猛地回神,那句“轮回已经开始”如同无形枷锁,将她牢牢罩住,几乎窒息。不知是直觉的迸发,还是体内陌生记忆的翻涌,一个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置疑。

她稳住颤抖的声音,厉声问道:“李仁达,1959年的时候,你拿到的是什么身份?”

“当然是王!”他笑得狂妄而恣肆,眼中翻涌着对过往权力的无尽回味,“黄灿喜,当王的滋味如何?被万人惧怕的感觉如何?”

黄灿喜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眼睛落在祭坛前的地狱。

因那诡异的笑声,教徒们陷入了极致的狂热,欣喜若狂。他们将祭祀品的血液浇灌在身上,浑身浸染着同一种癫狂。

他们不停地重复着,齐声的呼喊如九天惊雷,轰然劈下:

“是神明的回应!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看着众人脸上那幸福而满足的、近乎餍足的神情,一股熟悉的战栗感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

她明白了。

1959年,“黄灿喜”虽然活了下来,但那场仪式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仪式有它自己的秩序,也有属于它的结局。无论是她曾读过的那本传说,还是眼前。

她是祭司。

余新三人,是祭品。

李仁达,是王。

她完成了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杀死三人。

余新三人完成了他们的身份——献出生命。

唯独李仁达,身为王,却没有完成“王”的使命。

所以仪式失衡。她活下来了,他们四人也“活下来”了。但她们从此被囚于同一个轮回,在无数个时空的漩涡中反复上演着同一场祭祀。

——她不能让李仁达死。

黄灿喜陡然出手,攥住李仁达的喉咙。她的声音低冷而坚硬:“你给我安静点。”

说完,她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万千目光齐聚于她。那一瞬间,她的心口被震得发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仁达每一次都拒绝不了这份权力的诱惑。那是万人俯首的幻觉,是神明最残忍的考验。

周野与东东的到来,将原本五人的身份彻底洗牌。

而如今,身为“王”的她,只能做一件事。

将这古老的祭祀,彻底埋葬在土中。

可偏偏,这一轮里,李仁达抽到的身份,竟是喇嘛。

她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一个骨子里嗜血的人,放下屠刀?

黄灿喜扭头质问众人:“告诉我,这残忍的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益处?!”

她的目光扫过祭坛上的血肉,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斥责:“即便是牛,是羊,为了取悦你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就该用如此虐杀的方式献祭生命?你们这种居高临下的‘奉献’,真是高傲得令人作呕!”

此言一出,教徒间顿时一片哗然,脸色骤变。一位为首的教徒踏前一步,厉声诘问:“仪式是为赞普您谋得神恩,您怎能肆意亵渎!难道伟大的赞普自身,竟无半分信仰了吗?”

黄灿喜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李仁达在她耳边发出“呵呵呵呵”的嗤笑,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笑声让一旁的周野眉头紧锁。他紧盯着黄灿喜阻拦黑水彻底侵蚀李仁达的动作,仪式因她的干预而迟迟未能推进到最后一步。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他隐约察觉到黄灿喜另有所图,但相比之下,让李仁达完成“污染”,并且结束仪式,才是他当下更迫切的目标。

“赞普,放开喇嘛。”

话音落下,黄灿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会。尽管没有任何言语,周野的目光却锐利捕捉到了她内心的计划。他没有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权衡与抉择。

黄灿喜心急如焚,必须尽快终结这场地狱般的仪式。她倏地凑近李仁达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却如惊雷炸响:“李仁达,真有你的。原来你们金古寨,求的根本不是成仙。”

“而是想炼成你这样肉身不坏的怪物?”她顿了顿,吃吃一声,“你说是我毁了金古寨?不,是你们那吞天的野心,早将那片土地化作了废墟!”

方才还癫狂扑腾的李仁达,眼神骤然清明。他嘴角仍挂着那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危险地一挑,斜睨过来。那笑容变得极其古怪,眼底翻涌着被戳穿秘密后的邪戾与震怒。

黄灿喜毫不退缩,目光如铁钉般将他钉在原地,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给我老实点。”

“别挡着我回广东。你的野心与我无关,自有后来人戳破你的白日梦。李仁达,安分一点。”

李仁达眉头一皱,这神情,这命令的口吻,刹那间,他仿佛又被拽回1959年那个洞穴。那时她也是这般表情,逼他配合演出一场中枪的戏码,随后引领两人步入寺院的祭祀之中。

“你……究竟又知道了什么?”他声音沙哑,混杂着惊疑与一种近乎病态的嫉妒,“黄灿喜,真让人嫉妒。明明同是凡人,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那你便嫉妒去吧。”黄灿喜眼见缠绕他周身的黑水逐渐散去,冷冷收回目光。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最后一步,她就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她倏然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信众,声音掷地有声:

“我厌恶这种血祭。”

全场哗然,信徒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的嘴唇张开了,那句宣告已抵在舌尖,却硬生生断在了半途。

她看见东东了。

就在那片猩红的尸山血海中,那道独一无二的眼角疤痕,刺入了她的眼帘。那个和她一起,度过半年时光的东东,如今只剩下一块巴掌大小、模糊难辨的肉块。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憎恨,碾碎了悲伤,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憎恨这整个异化扭曲的祭祀,憎恨这群愚昧野蛮的信徒,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视生命如草芥的傲慢之徒。

但最深切的恨意,却指向了她自己,指向了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本该终结这场轮回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轮回的终结,意味着在此地逝去的灵魂将彻底湮灭,再无未来?

东东最关键的那块骨头,到底是哪一块?

她猛地望向周野,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理智,而是破碎的、近乎绝望的求助。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的气力,终于将那句话掷向地狱:

“世界……当立新的道德秩序。以血沟通神明已是腐朽的过去,从今开始,当以心沟通!”

话音未落,她将手中的李仁达猛力推出,两个冰冷的词语如同最终的判词,响彻祭坛:

“杀业、无明。”

瞬间,天地易形。

眼前的众教徒如同被无形之力碾碎,砰然炸开,化作漫天猩红的血雾。浓稠的血色在空中急速盘旋,汇成一道巨大的、哀嚎的漩涡。当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终于消散,祭坛上只余下两座沉寂的肉山。

然而仪式结束了,它们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余新连滚带爬地冲下祭坛,扑在杨米米那摊已成肉泥的残骸前,双手疯狂地翻找、挖掘,指尖却触不到半分完好的形体。

黄灿喜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冻结,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肉块中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内心卑微地祈求着,期待着东东能像往常一样,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待如凌迟,回应她的只有余新的哭声。

直至这方天地间所有原初的存在都被吞噬殆尽,那个没有五官与四肢的女人朗朗玲玲,再度浮现。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体表开始剧烈地蠕动、塑形。眼睛、鼻子、舌头……接连冒出,双腿迅速延展。她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蹦一跳地奔来。

可这成长忽然发生了倒放。在她奔跑的过程中,成年女性的身躯开始收缩,曲线消失,化作女童,又迅速坍缩成蹒跚的婴孩,最终,竟回归成一团被脐带紧紧缠绕的、血红的初生胎儿。而那脐带的尽头,正牢牢握在黄灿喜的手中。

它嘻嘻笑着,最终轻盈地落入她的掌心,凝固成一颗仅有掌心大小的、蜷缩的胚胎。

那是人类?不。那更像是万物最原初的、未分化的形态。它丑陋地蜷曲着,拖着一条尾巴,头颅与双脚几乎相接,形成一个残缺的圆环。

既像一条匍匐的虫,也像一条蛰伏的龙。

可这关她什么事?

她的东东、东东。

“东东,到底是哪块骨头?”

第53章 她完美得像个人

她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身体与冰冷的地面紧密相贴, 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视野在晃动中逐渐清晰。就在前方,静静躺着她那把五六式步枪。

这把本是寻常兵器,却因恰逢建国纪念而变得特殊,枪身上清晰烙印的钢印若隐若现。当那颗闪闪红星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周野。

一抹恶意在她唇角绽开,闪瞬即逝。

“喂!黄灿喜,把那东西给我!”李仁达话音未落便已扑上前抢夺。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可动作却依然迅猛。就在他逼近的瞬间, 五六式步枪的枪口已稳稳对准了他的胸膛。

黄灿喜握紧枪托,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 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在洞穴、在寺院的死亡。起点在哪里?终点又在何方?

她熟练地拉开弹匣, 六发黄澄澄的子弹整齐排列。将枪托抵上肩窝, 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李仁达:“你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这话明面上是对李仁达说的,但真正要听懂的,恐怕另有其人。

“刚才是什么玩意跳到你手里的?!”李仁达又急又怒。

“砰——”

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李仁达却没有倒下, 他双目圆睁:“你找死?”

“砰——”

这一发打进了他的头颅。

下一刻, 劲风扑面,李仁达的双手化作利爪向她袭来。然而未等逼近,周野已如铁钳般将他牢牢制住。

“砰——”

子弹射穿了他的左大腿。

这已近乎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她始终沉默,只是不断调整瞄准,

“砰——”

“砰——”

“砰——”

直到六发子弹打完,她才缓缓放下滚烫的枪管。

“余新,还有子弹吗?”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不过是短短几秒, 李仁达已不成人形,化为一滩蠕动的血肉。然而那团东西竟还在挣扎,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作呕。

他无法真正死亡,可周野如一座屏障立在这里,他同样永远无法触及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点,那团血肉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仓皇,拖曳着长长的血痕,消失在了阴影里。

无人去追。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终局,攫取了最后一丝气力。

黄灿喜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枪,脸上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反倒是那一贯如深潭静水的周野,先一步失了方寸。

他想伸手碰碰她,指尖刚抬起,她却极其细微地侧开了肩膀。他的手落了空,最终只轻轻压在了她尚未完全离手的滚烫枪管上。她随即彻底松开了枪。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周野的心脏,数千年未曾有过的慌张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他看着她,她却已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黄灿喜……”他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他素来不擅安慰,更不懂如何解释。漫长的岁月磨蚀了他太多属于“人”的能力,而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正在他指缝间飞速流逝,他却连抓住它的姿态都不会。

“……去找钥匙吧。”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可他该说什么?

“黄灿喜……”他又唤了一声,这呼唤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求救的意味。

“好。”

她应了,声音平静无波。然后,她从背包里找出一个漂亮的塑料袋里,开始极其专注地收拾地上的碎块。她先装入大块的肉团,再拾起小块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在骨与肉粘连的一处,有一小块骨头格外不同,它异常洁白,即便浸在污浊的血泊中,依然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

黄灿喜呼吸一滞,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去拾那块骨头。

可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心太乱,指尖刚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白骨捧起。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骨头中心。

随即,在眨眼之间,裂痕迅速蔓延、扩大,在她掌心骤然断成了两半。那微弱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眼前,如同最后一缕青烟,在她试图抓住之前,彻底消散了。快得只够她一次绝望的呼吸。

可绝望并未将她坠入自怨自艾,她好起来了。

快得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她站起来了,将东东的碎块全装进登山包里。

她路过余新和杨米米时,脚步轻轻一顿。

余新瘫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一片死白中透出窒息的青紫。他的嘴唇喏喏动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创伤已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

黄灿喜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蹲下,垂着眼睫,望着那个在废墟里颤抖的身影。她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温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悲悯。若说那像神性,反倒不够——

她完美得像个人,

也因此,比神更完整。

而也只有人,才懂得疼惜另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余新轻轻拥入怀中。那一刻,彼此的体温缓慢渗透、交换,如同两条在废墟中复燃的生命脉流。余新在她怀里微颤,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

两人相拥无言。寂静如死,风声似有若无。

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间,唯有那道真正的神明身影,独自立于阴影之中,格格不入。

风起雨止。

卵裂生天,地孕万物。

人出现后,带来了火与文明。

也许就在她们相拥的那一瞬间,人类完成了从狩猎到畜牧、从畜牧到农耕的跨越。

人与神的沟通,不再是野蛮的祭祀,而是对秩序的理解。神明的存在,也被重新编写,拥有了哲理、经典与体系。

赤松德赞为了稳固王权扶佛抑苯;而民众在苦难中,则渴求救济与超脱。于是苯教的“世界被神掌控”,渐渐让位于佛教的“世界的规律可以被理解与超越”。世界一直在变,信仰似乎并非永恒不变。

她望着旭日东升,望着山巅上苦修的藏僧,直到看见朝圣的人群,从她与余新身旁叩首而过。

那一刻,黄灿喜想:不能再停下了。

她低声提醒余新:“走吧,我知道路在哪了。”

她站起身,顺着朝圣的人群,坚定地迈步向前。

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周野,而是黄灿喜。

是人。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都没有空。左手握着手电,照亮前路;右手牵着余新,一点点向前。世界正在被她所探索。她的脚印浅浅落在地上,而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与她的步伐恰好重叠。

直到一条由草木紧缚而成的绳索自虚空中垂落,悬于黄灿喜眼前。绳索散发着烟火与古老草药混合的气息,她伸手握住,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竟从掌心直抵心底。

周野的视线同样落在这根“穆绳”之上。

他认得它。在朗朗玲玲的祈祷诞生了穆氏,而穆氏之中诞生了一位原始神祇,正是以此绳连接天地,从而孕育了人类的始祖与最初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穆绳光华黯淡,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已被磨损到了危险的边缘。周野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潮水般澎湃涌来,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黄灿喜用余光瞥见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暗叹,原来即便是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

就在她的手指攀上绳索的瞬间,高天之上仿佛收到了确切的回应,两件物事随之轻轻飘落。

一本人皮书,一块瓦片。

一切正如她所推测。

人皮书第三册所记载的轮回,并非成仙三册的终曲。它所揭示的,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重蹈覆辙。书页之上,没有功法,没有秘术,只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曾经藏地战士的姓名。

那真正的成仙终章,藏于八大公山的《太公兵法》之中。

张良赴藏,与当时的黄灿喜,以及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共同交流星象、医道与巫觋之学,三人合力著成此三册人皮书。

第一册《换骨》,以生命奉献,置换万物生灵之骨;

第二册《附魂》,使灵魂困于同一路径,往复循环;

第三册《轮回》,则令世界周而复始,□□与灵魂永无消散之日。

李仁达并不知《太公兵法》的存在,他的野心也非成仙。他只想独占三册,将整个金古寨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战争族群,以此称王。至于他们掌握了《换骨》却依然失败的原因,至今成谜,而杨米米的成功,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

黄灿喜指尖刚触到那片瓦,周遭世界在眨眼间退去。他们不再身处那诡秘的空间,也非寺院之中,而是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面前,是一泓违背常理、永不结冰的湖泊,湖水清澈,净如天鉴。

风雪已驻,乌云散尽,天空澄澈得暖意融融。远方,冈仁波齐山依旧圣洁、美丽而神秘。

背包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是东东留下的那部手机。她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你们叫的拖车吗?人被困在哪儿了?”

她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间。

……

黄灿喜将人皮书第三册交给了余新,委托他全权处置,只嘱托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她与周野的真实身份,以及此行的惊险遭遇。

余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他双手捧着那本沉重的人皮书,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她听不懂经文,但看懂了周野的表情。

她们在雪原上分别。

那是黄灿喜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余新。

她与周野没有去林芝,反倒马不停蹄地逃回广州。那袋碎肉没法过安检,黄灿喜托了关系,让人开长途顺路捎回广东。

等到两人回到办公室时,竟恰巧是周野说的三日。

所有的坚持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土崩瓦解。黄灿喜几乎无法忍耐,心脏狂跳着冲上颅顶,攫取了她全部理智。什么坚强,什么冷静,不过都是她在绝境中强行支撑的假象,只为将这场崩溃延迟到此刻。

她猛地抓住周野的手臂,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欲,像是要掏空自己的肺腑般,从怀中捧出那两半断裂的、苍白的小骨头。

“周野……周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颤抖,破碎不堪,“你说过会救我两次……我还有一次机会,是不是?求求你,救救东东……”

“求你了,周野。”——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单元去海南。

第54章 车米米,祝你投个好人家……

他揣了一路的不安, 此刻终于到了不得不言的时刻。

可黄灿喜濒临破碎的恳求,死死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早知她与东东亲近, 却未曾想,这份亲近竟在他心底剐蹭出如此陌生而剧烈的酸意,酸得他丑陋,酸得未出口的话都带了刺。

“东东是妖,非人。生死簿……不载妖物。”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他只是死了,并非永逝。他会安好的。”

他陈述着事实, 话音却越来越轻, 末了只剩一丝心虚的余音, 在寂静中盘旋。

“那你……”黄灿喜的声音很轻,她收紧拳头, 却又担心捏碎骨头, 急急松开手掌,盯着那几道紫红的掐痕不知所措,“为什么不救东东?为什么偏要带他去西藏?”

她低声质问,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这百平的空间里,处处是东东的影子,却唯独少了本人。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话在他心口滚了一圈肉,竟将他带出些不知来处的怒意,

“要结束轮回,就必须有牺牲者。东东在这一轮中的死亡,是让轮回闭合的必要条件,他不过是做了他的身份该做的事, 而你黄灿喜,拿到钥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事。”

这番话是说给她听,又更像是在告诫自己,必须用规则的铁律,镇住心底那不该有的动摇。

“身份?”黄灿喜眼眶通红地笑了,“那你周判官,为何不端坐你的森罗殿,偏要踏入这人间?!是可怜我吗?!”她眼眶通红地嘶声质问,双眉紧锁,嘴唇却失了血色,一片惨白。

周野一时语塞。他过往所有的言辞,此刻都化作回旋的利箭,扎得他体无完肤。“对,我就是可怜你。”近乎口不择言,他将那莫名的怒火倾泻而出,“看你轮回百世,次次不得善终。你在我的生死簿上吵吵嚷嚷,碍眼得很!烦得我心绪不宁!”

一股深切的悲凉,瞬间将黄灿喜掏空。她望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周判官,你救我百次,为何独独不愿救东东一次?”她声音颤抖,“沈河说得对,你不需要朋友……你不需要,也不配。”

周野却执拗地攥住她的手腕,“东东并非永逝!魂魄入轮回,十年,百年后——”

“你还不明白吗?!”黄灿喜猛地甩开他,声嘶力竭地打断,“你是神明,可以等无数个百年!可我是人!我的百年就是我的全部!下一个百年,我不再是我!我只有这一个东东!周野,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有这一个!”

周野如遭雷击,被她眼中纯粹的悲伤与控诉逼视得节节败退。

“黄灿喜,我……”他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黄灿喜却已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门口那不知所措的快递员。

她沉默地签收了那个贴着动漫贴纸的快递。箱子很轻,拆开,里面只有三本同人本。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预售”这个词。

半年前在保利漫展门前排队的场景,东东没买到同人本的失望,收到她与周野当作礼物送出的同人本时的雀跃……所有的过往,此刻都化为穿心的利箭。

“我要辞职。”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让周野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慌乱中竟搬出了最拙劣的借口,“工资、我可以再加,你说多少?”

黄灿喜气得发笑,笑声里带着哽咽。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傻子?

“周野,”她将箱子放在一旁,抬手,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颊。

“你说我从未变过,无论百年千年,黄灿喜始终是我。”她语速极慢,呼吸在两人之间游走,轻而热。

那气息擦过他颊侧的皮肤,像火,又像雪。

他不动,定定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脆弱与决绝,那双眼近得能看清睫毛的颤抖,脆弱与狠意交织成一种危险的美。看着她缓缓贴近,直至彼此的唇瓣相触。那不是吻,更像一种带着怨与狠的诉说。温度与呼吸纠缠在一起,她的齿几乎要咬穿彼此的界限。

他的呼吸一瞬紊乱,心潮湿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本能地回吻,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掌纹烫得要融进她的肌肤。却在情迷意乱之际被她猛地推开,那力道冷硬,几乎让他踉跄。

她的手指点在他胸口,正对着那颗被扰乱的心,发出诛心之问:

“那你和其他的‘黄灿喜’接吻时,心跳也这么快吗?”

周野猛地僵住,所有意乱情迷在此刻戛然而止。然而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从茫然的刺痛到骤然领悟自己的心意,竟只需要这短暂的一瞬。

她得意地笑了,恶意在她眼中无限蔓延。原来,被拉下神坛的神明的慌张,竟是如此美味。

转身,她便抱起快递箱决绝地离开。手一扬,那张入职第一天东东亲手递给她的工作证,轻飘飘地挂在了椅背上。

“黄灿喜,别走!从前是我不懂,但是现在,但是……”他徒劳地伸出手,话却散在空气里。

她没有回头。

眼与心早已死去。

黄灿喜的目光如冰,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平静。

“我恨你,周野。”

“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下辈子我管不着,但这一生,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周野怔在原地。脚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扇门彻底合上,空荡的办公室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

黄灿喜抱着快递箱走下旧居民楼。

风里有灰尘的味道。

楼下那棵树在冬天也依旧精神,她看见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透过窗玻璃,能看见里头两个趴着的纸人,睡得像没了气。

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视线一点点发散,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走到了东东家门前。

她从包里找出备用钥匙,拧开门走进去,一脚踢到一个气球。

啪。灯亮。

她抬起头,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掐断。

满屋的彩带、气球、纸花、墙上那行彩字亮得刺眼

——「灿喜,生日快乐!」

她站在原地,手里的箱子坠在地上。

原来那句“三天后”,指的是今天。

她明白了,也彻底塌了。

她像被诅咒的人,一旦靠近幸福,厄运便会顺着脉搏而来。

眼泪一颗又一颗掉下来,砸在地毯上。报复周野的那点快意,瞬间消失。只剩下空洞的自责,在胸腔里翻滚。

“周野……你没有心。”

“东东这么信你,我也信你——”

灯光昏黄,空气寂静得像祭日。她缓缓倒在地毯上,仰面望着头顶的气球和彩带。

不像生日宴会,像她的告别会。地毯的绒毛贴着她的皮肤,像草在吸取尸体最后的温度。而房间四周那些熟悉的手办与摆件,仿佛成了这场告别的来宾。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像一台已经生锈的机器,再也转不动。

可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她整个人一震,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东东的电话号码时,心脏猛地一停,可下一秒,却又突然想起——东东的手机还在她手里。

她深吸几口气,手抖着点开那条定时短信。

【老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是自愿的。

在去西藏前一晚,老板来找我,说需要一个人,会有危险,问我去不去。

我没有理由不去啊。

我早就死了,是老板让我继续活着。

是他让我再见到你。

他让我对你保密,所以我又没来得及和你告别。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也好庆幸——没能和你告别。

灿喜,祝你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许个愿吧。

愿你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她哭得一塌糊涂。

等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出去之后,她反倒轻松,赤裸裸地像是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她找到了东东留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录音笔。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来是记者。看着那枚小小的录音笔,她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哭着又笑,像个疯子。

她一路笑着哭着回到家,抬头看见窗户亮着,开门一看,她看见沈河,还有何伯手里那块生日蛋糕。奇怪得像是一场幻觉。

“……”黄灿喜傻在门口,目光在两人的脸上徘徊,最后还是何伯先开的口,

“说来话长。”他拿出他房间柜子的那块瓦片,

“灿喜,你可能得暂时离开。最近家里……有点乱。”

“不要。”

她的声音空空的。

沈河倒显得淡定。

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跃起。蜡烛被点亮,微光摇曳。

“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你把我拉黑名单了?”

“不管了,赶紧吹蜡烛吧,再晚点你就过不去二十三这个槛了。”

黄灿喜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话音刚落,电闸“啪”地一声跳了。

屋子陷入黑暗。只剩那根蜡烛孤零零地燃着,光微而亮。

她抬起头。

烛火照出三张熟悉的面孔,她奶奶、沈河、何伯。他们围着蛋糕,笑得温柔。

然而在他们的身后——

是各路神明。

——《卖鬼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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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海南昌江县-《舍老窟》

沈河:去海南给神整理遗物咯。

黄灿喜:我都辞职了。

沈河:那去吃海南椰子鸡。

黄灿喜:正宗海南椰子鸡在深圳。

沈河:……你是不是失恋了,心情不好。

黄灿喜:压根没恋……

第55章 个个武状元

“你是说……你在那皮包公司里卧底半年, 毫无收获?”

“……也不是完全没有,”黄灿喜汗流浃背, 虚笑几声,“至少知道了他们没有逃税漏税。”

谷星愣了愣,继而笑出声:“哈哈,这是重点吗?”末了声调都滑上去,她斜睨着黄灿喜,目光在她明显消瘦的脸颊上扫过,已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转而叹口气:“算你运气好, 组里最近缺人缺得厉害, 只要是长腿的都得给我顶上。”

“我看看什么活适合你来着。”她一边嘀咕着, 一边哗啦啦地翻动着手边的资料。

黄灿喜悄悄松了口气,视线越过主编, 落在她背后那盆半死不活的富贵竹上, 越看越喜欢,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跟它也差不多了。

“有了,”谷星抽出一份文件夹, 推到她面前, “军坡节,海南的。我给你留几页版面,去拍点像样的民俗特辑回来。”

黄灿喜听到民俗两字,心瞬间死了一半。

一个月前,她从ECS离职,决心和周野老死不相往来。

可也是那天起,她身边就没再清净过。

以前在ECS上班,最多也不过是被三只鬼跟着, 如今倒好,各式各样分辨不出是鬼是怪还是什么东西,都像闻着味似的聚拢到她身边。

或许多半是些山野小庙里的野神。形貌粗糙,带着一股原始而狰狞的美感。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彩塑的身躯历经风吹雨打,面容上淌下彩色的水痕,漆皮剥落,断手断脚。

吓人倒是其次,主要数量惊人。一不留神,她上个厕所都开盖有惊喜。

编导拍摄用的各式道具本就塞满这个大通铺的平层办公室,鬼鬼怪怪们一粘上来,四周拥挤得空气都难以流通。

“灿喜,你的快递放桌上了啊!”

同事抱着一摞海南专题的物料经过,把几个大箱子堆在她桌边。

黄灿喜从各种鬼怪、以及快递里,愣是找不到一个下屁股的地方。

正打算挪开那些箱子,她的视线忽然一顿。

其中一个包裹的收件人,写的竟是她的名字。

这就怪了。

发件地址同样是海南。可她去海南采访的事,几分钟前才敲定下来,是谁能如此未卜先知?

黄灿喜心头无名火起,想也没想,抬脚就把那碍眼的快递踢到墙角。

“嗙”的一声闷响从箱子里传来,不像普通物品。

她蹙起眉,挣扎几秒,还是耐不住疑虑,动手拆开了纸箱。

可待看清内容物的瞬间,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张完整的人脸皮。

从额际到锁骨,五官轮廓清晰起伏,甚至连毛孔与细幼的汗毛都根根可见。更骇人的是,皮面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繁复纹路,竟似是从皮肉深处生长出来。

“哟,吓死我了!”路过的同事瞥见,惊得后退半步,“这又不是万圣节,你摆弄这假脸干什么?这玩意儿能过审吗?”他还想再调侃两句,已被旁人叫走。

只留下黄灿喜僵在原地。

可这绝非什么道具假面,而是真真切切从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那皮肤的毛孔、细纹都清晰可见,连微微翘起的边缘都微微粘手,富有弹性。

且上面的纹样……她凝神细看,心头一紧。

竟与海南黎族的纹面极为相似。

这种纹面传统因仪式残酷、血腥而早被叫停。自建国后,几乎无人再延续这门习俗。如今只有极少数年迈的黎族阿婆脸上,还留着这种纹痕。

而眼前这张人皮,质地紧实,纹理清晰,分明属于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生命。她强抑着恶心凑近,一股若有似无的、新鲜的血腥气钻入鼻腔,仿佛刚从谁的脸上剥离下来。

她心底一阵恶寒,翻过快递单再次确认寄件地址,地图显示是海南省昌江县下辖的一个偏远乡镇。

黄灿喜手忙脚乱地将那张脸皮塞进文件柜,试图专注于工作,却如坐针毡。与同事匆匆交接完出差事宜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何伯正蹲在院里摆弄他的摩托车,舒嘉文也在旁边。

见黄灿喜脸色苍白地冲进来,舒嘉文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同情:“您这……又失业了?节哀顺变。”

“你怎么在这儿?”黄灿喜没好气,“又来蹭饭?”

“我来探望我师父。”他说着,顺势倚在何伯刚擦得锃亮的摩托车上,瞬间留下几个清晰的手指印。

何伯额角青筋一跳,“啪”地打开他的手。

“蹭吃蹭喝还没个正形,”何伯瞪他,“迟早让你交伙食费!”

黄灿喜没心思再闲扯,直接从包里掏出那张人皮脸。

舒嘉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下一秒,“哇啊——!”一声怪叫,整个人从摩托车旁弹开,屁股直接滑出二里地,

“广州地铁的安检员没拦下你?!!还有你放冰箱里的那袋肉,什么时候送走?!!”

他惊魂未定地指着黄灿喜,声音都在发颤。

上周他来蹭饭,在冷冻柜里翻冰棍时,赫然发现一大袋肉,第一眼,还以为是何伯冻在冰箱里的僵尸肉,第二眼,没想到真是僵尸肉。

他做了半天的思想斗争,最后只敢隔着网线,劝黄灿喜去自首。

黄灿喜白了他一眼,捏着那张面皮的边缘,前后抖开,展示其完整的轮廓。“我骑小粉回来的。”她转向一旁同样面露惊色的何伯,“有人把这东西直接寄到我杂志社了。寄这东西的人,是你认识的吗?”

何伯放下手中的抹布,眉头紧锁,“你还记得我上个月回来时,跟你提过的事吗?”

“你上大学不常在家后,我就到处去追查钥匙的下落。线索多半指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途中凶险难料,总多得相助,但最近我有事想问,却不一定有回响。”

“问谁?”一直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舒嘉文,终于忍不住插嘴。

可这事其实并不难理解,从古至今便一直有通天地的角色。称为巫,称为道士,称活佛,称神算。追其原因,大多是受了某种神明指示,而与常人不一样。何伯如此,沈河如此,张良亦如此。

“你这面皮是海南寄来的,而下一枚钥匙的线索,指向海南。你去吗?”何伯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黄灿喜。

“当然去。”黄灿喜不知在盘算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再不去,杂志社真要把我炒鱿鱼了。”

“不过——你们别跟着来,我是去工作的,没法带你们。”

这话说了也白说。

一周后,当她坐在轮渡的按摩椅上整理笔记时,一抬眼,就看到何伯和舒嘉文两人,在一边玩纸牌。

黄灿喜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倒吸一口凉气,猛啃了两个汉堡,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原本社里安排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民俗专家带她实地走访,临行前却接到通知,说老专家身体突发不适,换成了他的博士生来接应。黄灿喜反而松了口气,说什么都不能带着六十多岁的专家去爬山。

听说专家的爱徒是戴眼镜的,一米八六的斯文小帅。

让黄灿喜狠狠期待了一把,小帅到底有多帅。

等下了船,港口外人山人海,全是来接船的队伍。

黄灿喜眯着眼,在接船的人群中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符合描述的人。

直到舒嘉文用手肘碰了碰她,指向某个方向:“斯文小帅哥,该不会说的是他吧。”

黄灿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之中,沈河正握着手机打电话。见到他们三人,他笑着挥了挥手。

黄灿喜:“……”

“我听说,来接我们的,是海南民俗田野专家的爱徒。”

沈河走上前来,推了推眼镜,笑得坦然:“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这下倒好,四个人都互相认识,省去了所有磨合与客套。车门一关,舒嘉文难得尊老一回,主动揽下了开车的活儿。

事已至此,黄灿喜也乐得清闲。毕竟放眼望去,一车四人,个个都是武状元,这免费的劳动力上哪找去?

一转头,记者、摄影、助理、司机齐全排排坐。

“家人们,爬山和还脸皮倒是其次,这次最重要的事是稳住我的工作。”

“十页的海南专题,选题是海岛民俗文化,军坡节六页,黎族峒主庙四页,别到最后让我空手而归。”

她循循善诱,以理服人,特别用眼神提醒沈河,别干不该干的。

可当沈河真的回过头,她反倒心虚地先移开了视线。

“行程总共六天,前四天去探峒主庙,后两天赶军坡节。”

偏偏舒嘉文这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说“军坡节”有热闹可看,立刻来了精神。原定两小时的车程,他愣是一脚油门,风风火火地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

可她们按照导航到达目的地,黄灿喜推开车门,双脚踩上梆硬的泥地时,一股不对劲瞬间涌上。

“我们不是去十月田村吗?这是哪?”

抬头望去,尽是荒山野岭,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第56章 这不好吧……(熟了)……

薄雾散尽, 阳光顺着山谷的轮廓斜斜铺洒,照得四下都泛着湿亮的光。

偶尔有飞鸟或小虫的身影一掠而过, 风穿过林间,挟来潮湿的草木气息。

虽有残屋与断檐,却早已荒废多时。

“我也不知道,就是按导航开的……你们也看到了啊。”舒嘉文越说脸色越苍白,话没说完就猛地弯腰蹲了下去,嗷呜一嗓子。

“你怎么了?”黄灿喜赶紧上前。

“拉肚子……高速上憋了一路,还以为一下车就能找到厕所。”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满眼只有黄土与绿林, 脸上渐渐浮起绝望。

黄灿喜一时无语, 后退两步。

她瞪向沈河, 对方只无奈地耸耸肩,“有脏东西。”四两拨千斤, 顺手就将这锅甩出去。

海南不大不小, 沿海地带人挤人,中部山区也大多开发成了景区,能找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甚至手机都没信号, 实在不容易。

河伯在车上翻出药,再回来时却找不到舒嘉文了。

正要开口问,密林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呼喊:

“你们快来啊!救命!”

众人虽不情愿,却也怕他上野厕会被蛇来上一小口。于是一行人循着声音往里走。

可那声音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他们越走越深,地势也渐渐升高,林子密得扎人, 可谁也不敢放慢脚步,只能一步步踩进湿软的泥土里。

何伯脸色发紫,心急如焚,“嘉文——”他一边喊,一边拨开枝叶往前疾走。

就在这时,一座灰败的野庙,毫无预兆地从密林深处迅猛长出来。

上百级石阶蜿蜒向上,台阶上苔藓斑驳,枯枝杂陈。庙宇依山而筑,破败得几乎要与山体融为一体。墙面的红漆大片剥落,一根粗壮的榕树根横拦在门前,薜荔藤蔓密密地爬满了墙壁。

淤泥与灰尘在湿气中混合,滋生出丛丛蕨类和杂草。

不见牌匾,亦无碑文,无从知晓它的来历年月,唯有屋顶的砖瓦形制隐约透着年数。

黄灿喜心中暗惊,连忙举起相机拍摄。

虽与她这次的主题不同,但拍错到总比没拍好。

“真是撞邪了,走错路还被一路引到这儿来,”何伯定了定神,又喊起来,“舒嘉文!——”

庙宇规模不大,却显得幽深。几人缓缓上前,目光穿过门口,勉强辨出黑暗深处似乎有香油蜡烛的痕迹,还有供台的轮廓。可里头究竟供奉的是哪路神明,沈河摇头说不知道。

野庙多乱灵,忌讳胡乱祭拜。海南本土神明众多,千百年来又从四方迎请过各路仙佛,一时间,谁也猜不出这野庙中栖身的是哪一位老人家。

忽然“哐当”一响,庙宇深处竟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缓缓逼近。众人心头一紧,青天白日的,难道还真能遇见鬼怪?

下一瞬,那影子却猛地一矮,晃晃悠悠地——

庙口吐出一个舒嘉文来。

他满身蛛网,T恤下摆被撩起,露出一小块白五花。衣摆里不知兜着什么,圆鼓鼓地被他搂在臂弯里。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三人,一脸茫然。

黄灿喜一时语塞。

何伯几步冲上石阶,顺手从旁扯下一根枯藤,手腕一抖便朝舒嘉文身后抽去,“喊你十几声不答应!我还以为你被野狗叼走了!”

“师父!别打——!”舒嘉文一边抱头躲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我刚才在草丛里……正、正方便呢,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还以为是蛇,裤子都没提就往前跑……结果一回头,那影子又像个人!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啊?”

他踉跄着往旁一跳,又接着说:“我想叫你们一起来看,可那东西跟鬼影似的,越追它跑得越快,三拐两绕就把我引到这破庙跟前了!”

“那人呢?”黄灿喜急急追问。

“不知道啊!”他刚仰起脖子回答,脚下却猛地一滑!青苔湿滑,他整个人顺着石阶一路溜了下去,“啊啊啊啊啊——!”

惊惶中他手臂一扬,原本裹在衣摆里的那件东西倏地飞上半空。黄灿喜视线下意识追了过去,只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那像是一尊从石块中生长出来的怪物。

通体不过成年女子手臂长短,并非人形。面部线条极简,几乎不见五官,唯有眉骨与鼻梁高高隆起。下身竟是蛇尾,与石台浑然一体。它或许是某位女神,面目身形却不似汉地观音或妈祖那般慈柔,反而原始粗犷。

石身布满水痕,不知何处褪了色,染着污浊的深斑。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朦胧的眼眶下,竟凝结着两道血泪般的暗红痕迹。

诡异非常,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原本下意识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这东西谁敢伸手去接?!

几人眼睁睁看着那神像直坠而下,应声碎裂。就在石块崩开的刹那,一股阴风自内部窜起,呼地卷过地面,打着旋儿冲上天际,仿佛这野庙里最后一点灵息,硬生生被他们四人给掐断了。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石,发不出半点声音。

“嗷呜!”又一藤条抽在舒嘉文屁股上,“你捡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他声音发颤,“我看见那个人影闪进庙里,我跟进去,然后就听见师父您喊我……再回过神,它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黄灿喜眼皮一跳,心想还真是中邪了。

舒嘉文面无人色,沈河却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完了,你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什么都敢捡?那人呢?”

舒嘉文答不上来,他眼神都被吓直,嘴唇哆嗦半天都没个下文。

黄灿喜一掌拍下去,将他魂拍回来,“别想了,解决完就快回车上去。天要是黑了,这山里蛇虫鼠蚁全都出来,更走不成了。”

他们立刻动身,刻意绕开那堆碎裂的神像残骸。

可黄灿喜每走一步,脚步就沉一分,仿佛不是踩在泥土上,而是陷在某种粘稠的阻力里。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终究没能忍住,侧过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那座野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