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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间,她看见一个身影正坐在横亘庙门的榕树根上。

那影子没有清晰的五官,可她偏偏“看”清了它的容貌……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直接烙进她意识里的映象,清晰得令人胆寒。

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沈河一把扶住手臂。

她转头看向他,在他带着询问的目光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四个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时的路。按理说,即便身在深山,只要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就算回不到停车点,也总能遇到山脚的人家。可他们沿溪而行许久,山脚的景色却始终没有出现。何伯俯身探了探水流,脸色骤然一变。

这溪水,竟是自下而上,朝着山顶倒流的!

更令人胆颤的是,这一带分明处于热带雨林区,沿途长臂猿、坡鹿等珍稀动物时有出没,植被也本应是层层叠叠的灌丛、乔木与古树。

可眼下,落叶与腐殖质堆积的地表间,竟半埋着许多刻有蛇形纹路的石墩。它们散布在溪谷附近,或圆或方,表面平整,旁边还散落着炭灰与碎陶残片。俨然是某个古老部落曾在此祭祀的痕迹。

黄灿喜心惊胆战,担心她们迷路,走到保护区来了。

真出什么事,她们上哪说理去?

舒嘉文脸色青白交加,嘴里反复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咒语,每念一句,就看一眼手机信号格。如此重复了几十遍,他终于死心,抬头望向另外三人,一个比一个淡定,他抠破脑袋都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愈发昏沉,林间雾气渐浓,细密的雨丝如针一般落下。雨势不大,却一点点带走体温。黄灿喜一张嘴,呵出的热气便混入白雾,迅速消散。

白日里尚能说笑壮胆,可随着夜色降临,林中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步步将他们包围。

他们仍然找不到出路。

何伯甚至开始考虑在野外过夜,一边走,一边四下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尽管沿途不缺水源与野果,可野外的夜晚从来危机四伏,更不要说那破碎的石头神像,像一块阴影抹在四人的心头。

天色在湿雾中昏沉难辨,正是将暗未暗之时,前方林隙间却跃出了一点暖光。不是山野间常见的幽蓝磷火,而是实实在在的橘色火光,在浓重的水汽里晕开一团诱人的暖意。

“这地方……还真有人住?”舒嘉文喃喃道,一转头却发现黄灿喜已快步向前,何伯与沈河也紧随其后,自己反倒落在了最后。“喂!是人是鬼都没分清,你们就敢直接闯?”

火光渐次亮起,一点、两点、三点……最终连成一片,竟在这片潮湿的密林深处,藏着一处人烟聚集的村落。

黄灿喜在距村口约二十米处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山谷中的聚落。村子依山势散落,村口用荆棘丛围作防兽屏障,两侧竟还立着几个眼熟的石墩。

四人正迟疑着是否上前,已被守在村口的村民察觉。那人张口一喊,不多时便引来更多村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与审视。

待对方开口,黄灿喜心里顿时一沉。

他们从环岛高速转入山路不过半个多小时,按理说这片山区应该属于昌江县境内。

黎汉杂居多年,不通汉语的村落早已少见,除非他们误入的是白沙的深山区,又或者,现在根本不是2026年。

转眼间,十几名举着火把的成年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神情不善。

舒嘉文目光直勾勾地挂在村口大树上的图腾上,怔神打量一圈回来,人已经少了半边魂。

就在此刻,沈河突然站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黎族语与众人交谈。

村人闻言吃惊,随后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每人的眼尾都弯出褶子,朗声大笑。

沈河转身朝三人笑了笑: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是哈那村,村民愿意收留我们。正巧过几天村里有人要办婚事。灿喜,你不是想拍民俗题材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给我安排上备选方案了?”

事情变化得太快,黄灿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可眼下林深夜黑,一行人又饿又乏,她也只能无奈叹口气:“明早赶紧走吧,改方案还能这么随口的吗?”

她跟在沈河和村民身后进村。

草长得几乎没过小腿,椰子树高高矮矮,人与屋、树,风等自然浑然一体。沿着土路前行,还能看到不少木雕与黎锦,在火光与夜色交织中,美得让人恍惚。

“没想到海南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

黄灿喜快走两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沈河,“博士,帮我问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沈河眉梢微挑,转头向那位看似村中长的女性问了句,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2026年。”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这像2026年?”

她脸色灰白,觉得这事不靠谱。四人里就沈河会方言,可这人花花肠子并不比石峰少。

“你怎么会黎语的?”

“你叫我一声沈博,我自然有这套本事。”

黄灿喜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

深感她们迷路进山里这事,少不了沈河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知道这一耽搁,最后能不能平安出山,能不能顺利拍到照片,拿到采访的内容。

这事压在她的心头上几乎无法呼吸,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却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要是东东还在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悲哀。

夜色笼罩下的村落光线昏暗,湿气在空气中游移,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纱。

一位村民举着火把,引他们前往住处。

哈那村的房屋多为船形茅屋,狭长低矮,分为内外两室。外厅昏暗阴湿,内室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偏偏床头正对的墙上,设着一座神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中供奉的神像。眉目粗犷,气息野性,竟与先前野庙中的那尊石像有一丝相似。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都不同。

舒嘉文怂得当场搂着何伯的手臂,认下了室友。

黄灿喜正专注拍摄,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应声回头,迎面撞见一张布满纹面的脸庞。她瞳孔骤然收缩,又迅速压下惊异,恢复了神色。

舒嘉文却没这般镇定,他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悠悠转醒。

暮色四合,村民们为招待远客燃起篝火、聚作一团。舒嘉文在恐惧与食欲间挣扎良久,最后食欲战胜了一切。

跃动的火光为每张面庞勾勒出深邃轮廓,平添几分神秘。

村中绣面纹身的女子不在少数。

这里的女性只要年满十二岁,便会经历这项古老习俗。双颊与下颚刺着繁复的圆纹或几何线纹,纹路越密,越被视为美丽与福气的象征。地位尊崇者,甚至遍体皆纹。

然而人群中,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她的身上并未纹有图案。

而她,正是几日后婚礼的主角。

更巧的是,就在明天,村里的人即将为她纹面。

黄灿喜端着陶碗,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好吧……”

话说出口,她又低头,将碗中的南瓜糯米饭一口口扒进嘴里。那股甜糯的香气混着木柴烟味,缠绕在舌尖,也缠在她的心头。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让沈河把那句话转达出去。

本不该多嘴的。

她们毕竟只是哈那村的过客。村落的民俗与信仰体系自成一格,若以外来人的价值观轻率介入评断,反而可能扰乱那种维系了几百年的秩序。

她原以为这话就这样掠过去了,然而当她抬眼时,余光却捕捉到村民们的神情,如风卷死水,泛起层层不悦的涟漪。

黄灿喜心里摇摆,觉得这村子怕是还有未曾显露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听不懂汉语?

而且……舒嘉文为什么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小姑娘?

酒过三巡,众人学着唱了几句山歌,欢笑声中,夜色更深。他们带着一小包槟榔、几分醉意与倦意回到住处。

这顿饭下来,四人干脆挤在同一屋檐下。

黄灿喜睡在内室,三人歪在外厅。她洗了把脸,在外厅和其他人瞎聊,屋内没窗,只有一扇门,她往门外看去,四处黑得发亮,空气里有潮腻的树叶味,雾厚得连近处的人影都被抹去轮廓。

她拿起烧火棍,拨动灰烬中发红的木炭,火星噼啪飞起,映亮一瞬间的墙壁。

“在海南也就六天,”她提醒沈河,“这村子的婚俗,怕是赶不上的。”

沈河一口一个真可惜。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音渐稀。困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黄灿喜躺在硬木板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将熄的电量和信号格,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与雾气交缠,灵魂都变得轻飘。在某个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梦,还是正被梦吞没。

再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屋内。蓝墨夜色晕染成一团,冷冷粘在身上,而雾中仍旧带着潮土的腥味。

她赤脚站在村子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层浓稠雾浆,模糊的线条犹如活物般在她脚间、万物间徐徐穿梭。

那不烟,也不是绳,而是某种限制,柔软又坚硬,缠绕在她周围,逼得她几乎只能在允许的空间里活动。

四处无人,她只好顺着那些线条划出的方向走。一团团小火悬在半空,她穿梭其间,火光却带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那黑白交错的尽头,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她半跪在泥地中,身披筒裙,织锦上水波、草树、昆虫的纹样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的光。那是一种几近原始的美,潮湿、静默、妖冶。她低着头,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月光沿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湿泥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然而下一秒,气氛陡然断裂——

女孩猛地抬头,五指如爪,狠狠将一把湿泥拍在自己脸上!

那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泥浆与草屑糊满她的面颊,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拍、揉、抹,像疯魔一般将脏土往脸上狠狠搓入。

指骨从皮肤下撑出尖锐的弧线,粉、白与黑在她脸上混成一团可怖的花纹。

黄灿喜瞪大眼,下意识向前跨出两步,却在此刻,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暗处闪出。

“阿蓝!”

舒嘉文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怒声低斥:“你疯了?你脸本来就够丑的了!”

女孩名叫阿蓝,正是明日要纹面的准新娘。

这一出让黄灿喜的心几乎悬在喉咙口。她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猛地收回脚步,身子一侧,躲在椰树的阴影里。

她心里惊呼:舒嘉文果然和阿蓝有过一面,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再一细想,瞬间就联系上破庙那一段。

“放开。”

阿蓝语调生涩,却分明是汉语。

舒嘉文的声音又气又急,嘴巴坏得无比,开口就透出火气,“你看看你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糟蹋成这样?!”

阿蓝又说了几句,语调忽高忽低,随后转回黎语。

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黄灿喜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晚上的迎客宴上,阿蓝身形修长,肤色细白,与其他黎族姑娘一样,歌舞织锦皆出众。唯独那张脸上,暗红的小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肆意蔓延。

这也正是黄灿喜那句“这不好吧……”最直接的原因。

可如今看来,阿蓝十五岁仍未接受纹面之礼,竟像是她刻意为之。

两人低声争执。

舒嘉文气得浑身紧绷,却终究败下阵来,甩下一句“随便你!”转身气愤离去。

火光一闪,雾散片刻,阿蓝的影子在椰林间微微晃动,像在和谁低语。

黄灿喜正想上前问清,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被抽走骨架似的,瞬间软塌下去。

她趴在地上,心脏几乎停摆。脚下的草地变得冰冷又潮湿,四周的空气稠得像要凝成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黑暗中浮出几块石墩,星星点点像某种古老的阵。

什么回事?!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某种桎梏。下一瞬,她猛地一拳砸出,击中一块软热的肉。

“啊——”熟悉的嗓音炸裂在耳边。

舒嘉文怒不可遏:“黄灿喜!我和你拼了!!”

黄灿喜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脏狂跳到胸口发疼。

等视野逐渐清晰,舒嘉文和自己都手脚俱全时,她才险险松一口气。

但这村子到处透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她有一种预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伯呢?”

“出去晨练呢。”

黄灿喜三下两下套上防晒服,声音冷静却带着慌乱的颤:

“收拾东西。叫上沈河,赶紧走。”

舒嘉文却像是有话要说,端着个破陶碗失魂落魄地凑到她耳边,

“灿喜……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这村子满地都是红色不明液体……”

黄灿喜脑中浑白,咽着气跟过去一看,“……你不去干营销号真是屈才了。”

那看起来并非血迹,反倒像是吃槟榔吐出来的红水,经年累月,哈那村就没有一块好土地。黄灿喜看得头皮发麻,心情说不上的复杂。

阳光刺眼,连阴影处都照得清楚。风拂过,椰叶沙沙作响,草屑与潮腥的气味混入鼻腔。船形茅草屋散落在疯长的野草间,隐约能看见深埋于草根的石墩,在光下泛着浅浅金边,一派宁静平和。

她与舒嘉文蹲在门口漱口,她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追去破庙里的人,是不是阿蓝?那尊神像是你自己要带的?”

舒嘉文呆看黄灿喜两秒,盐水憋在嘴里,随即“呸”地吐出半米远。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硬得发直:“说来话长……”

黄灿喜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拷问。远处便传来一阵悠长的葫芦乐声,紧接着层层叠叠的歌声与人声涌来。

他们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片摇曳的树影,发现昨晚聚会的那片空地早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在何伯和沈河身旁找了个落脚处。

一抬眼,祭坛赫然位于广场中央,坛上摆着鸡、鱼、美酒与花果,香烟袅袅。

阿蓝盛装跪在坛前。她的脸比昨夜更为可怖,红斑肿胀,几乎掩去了原本的五官。

她面前站着一名年长女性,听说是哈那村的“娘母”,村中通天地的巫者。

那人面与手足皆布满蓝黑色的纹身,比阿蓝略高,背微微佝偻,年约七旬。双眼漆黑深幽,看谁都像在下咒。

她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声音断断续续,与礼乐一同在人群里穿行。

随后娘母举起一柄掸子,以翠叶扎成的柄,尾端垂着细长的藤。她一边诵念,一边轻掸地面,驱逐邪祟,嘴上念着向祖灵汇报的祈文。告知受文者的名字,请神保佑平安。

人人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诡异的喜悦。无论男女老少,曾经受文的老妪,又或是刚站稳的女童。大家对这场即将来临的仪式,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敬。

除了那个跪在泥地里的女孩。

阿蓝低着头,雾气在她的面容上萦绕,模模糊糊,脸上的红花像是随时会活过来。

沈河一边翻译,还一边带注解。

“这是黎族村里延续下来的成年礼。”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图腾,纹在脸上,代表身份与归属。

纹得越多、面积越大,就被认为越美,也越受敬重。

“灿喜,你怎么不记下来啊?”

每一条规则落下,几人的脸色更加凝重,尤其是舒嘉文。

黄灿喜心里一沉:完了,她们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舒嘉文死死盯着祭坛旁的阿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这是谁规定的?”

沈河却像没听见他的怒气,只轻轻笑了笑。

“是神灵。”——

作者有话说:各位老板们,长出来了,长势喜人。

突然发现营养液已经七百多了。我一整个从=v=变成o。o!

仿佛误入萨莉亚,在畅饮水吧里喝汽水喝到饱的幸福。

第57章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

祭坛中央, 果蔬与牲品围成圆环,供奉着那尊神像。

他似乎来自山林与火焰的交汇处, 是黎族先祖的化身。

神像赤裸上身,肌肉结实,胸膛宽阔而有力。背后一圈燃烧的火焰光环,将他的轮廓映得通红,象征太阳与生命。腰间缠着叶片与羽毛编织的裙饰,胸前挂着兽骨与牙齿制成的项链。

面容坚毅、果敢、带着冷峻的威风。仿佛仍在注视众生。

鼓乐骤然止息。黄灿喜下意识收回视线,空气停滞了一瞬。

仪式进入下一个阶段。阿蓝在众人注目下起身,身旁几名年长妇女拥着她, 朝远处走去。

舒嘉文想跟上, 却被村长挡下。沈河上前与之交涉, 笑得客气,也被简短回绝:“他们说接下来的仪式, 不许男人, 也不许外人进入。”

舒嘉文身形高大,稍一踮脚,就能越过人群的波浪, 却也只能远远望见阿蓝被带走。

她正被引往村后那间狭小的木屋, 听说那是“笼闺”,专为未嫁女子睡觉而设的房子。

而此时,阿蓝的未婚夫正笑着,与人举杯。

黄灿喜冷冷瞥他一眼,抬手,一肘卡住舒嘉文的脖子,将他往草丛里一拽。

“怎么?武状元,”她压低声音, “在别人家的地盘也想打人?”

舒嘉文闷声不语,撇开头,一脸不服气。

“大哥,你二十三,不是十三。”她咬牙低骂。

话音刚落,

“啊——!”一声惨叫忽地挣裂空气。

声音竟来自阿蓝的笼闺?!两人猛地抬头。

那不是寻常的尖叫,而是被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一声又一声,令人胆颤。

舒嘉文脸色瞬间铁青,几乎要冲过去,却被几名黎族壮汉死死拦下。

他愤怒地挣扎,黄灿喜一边去拉他,一边被那惨叫震得头皮发麻。然而惨叫声断断续续,却没有人出面阻止。村民反而对舒嘉文的硬闯脸色不虞。

黄灿喜连忙用刚学来的黎语连声道歉,一边伸手死命拽着舒嘉文,把他像拽一头野牛似的扯回那片湿漉漉的小草丛。

可那惨叫声仍在回荡,像一张无形的网,从木屋深处一层层铺开,缠住他们的神经。每一次呼喊都生生扯着两人的心魂。

黄灿喜心里同样焦灼,却不能像他那样莽撞。

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平稳:“你想救阿蓝出去?”

舒嘉文满脸通红,怒火从眼底一点点涌上来:“你难道坐视不管?黄灿喜?!你不支持我这个做法?”

黄灿喜咬牙闭上眼,末了又叹了口气,“支持,当然支持你。”

她顿了顿,眼神冷静下来,“可你想过她离开之后怎么办吗?阿蓝有身份证吗?十五岁,义务教育上了吗?家里多双筷子倒是容易,可她出了这个村,她拿什么养活自己?她连普通话都不太会说,社会化从哪儿开始?”

话说到这地,舒嘉文脸色惨白一片,她却不退让,一字一句地提醒,

“最重要的,阿蓝愿意离开吗?”

“我听说黎族并非包办婚姻。她和未婚夫的感情似乎还不错。”

“我没那个心思!”舒嘉文几乎是打断她,语调里夹着焦躁与羞赧,“我只是觉得她像个妹妹。她才十五岁,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你倒是挺热心肠。”黄灿喜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看到了半年前的自己。她靠在一棵椰树上,目光浅浅落在他身上,声音转柔:“你还没告诉我,你追阿蓝进野庙之后,到底遇到了什么?”

错过了牙口最松动的时期,这下想再套出话来可不简单了。

黄灿喜等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无奈,得像早已料到。

“你不愿说?”

“那我自己去看,”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利落地将中午剩下的两大口糯米饭用叶子包好,塞进衣兜。

“照顾好何伯,”她头也不回地叮嘱,“沈河那边也给我盯着点。”

舒嘉文一怔,刚才的怒气全化成担忧。“你要去哪?该不会是那破庙吧?”

黄灿喜点了点头。两个犟种,谁也劝不下谁。

她悄悄躲过人群,等惨叫声渐息,阿蓝房门内的女人们陆续散去,她才轻手轻脚靠近那间笼闺。

她翻窗而入,脚尖刚触地,便被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气味冲得几乎睁不开眼。那味道厚重、湿腻,像是药汁与血腥混合发酵后的腥甜。激得她眼眶一酸,泪水险些夺出。

借着窗外斜进来的光,她循着气味摸索过去,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陶盆。

盆中是青蓝色的液体,表面还泛着黏稠的光泽。那味道,一部分源自药液,一部分像血,更深一层。像是从泥土里渗出的某种东西,阴暗、古老、又无法命名。

阿蓝听见动静,却只是淡淡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她的脸本就因长期的自我破坏而变形,此刻又添了几道新痕,皮肤在青光中浮出诡异的纹路,像榕树根肆意攀上她的面颊,缠绕、延伸。

在通往“多福”、“尊贵”、“归属”的路上,黎族的女人必须先跨过这一道荆棘。

就连城里用麻药纹身的人都会痛得哭天抢地,而这青蓝的汁液是草药,还是什么?她不敢想。

“是那个野庙里的神,让你们不得不纹身吗?又或者是今天祭坛上那位黎祖?”

阿蓝不回话,她坐在牛皮凳上,双手反复雕刻着一块木头。可那小木人并没有脸,和那位摔裂的倒霉野神一样。

黄灿喜绕着她缓缓踱步,四处打量屋内的一切。

木屋低矮而阴湿,光线断断续续洒在地上,反射的光源隐约照出一排排小木人。坐的、立的、躺的……姿态各异,体态高大修长,却男女难辨。那些无脸的神像伫立在墙边的角落,恰好藏在暗面,让人心惊。

“可那野灵的神像,不是已经被我们摔碎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不愿意纹面,那就趁早走。我看你那天能跑到破庙,也不是走不出这个村的样子,你倒说说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灿喜贴上前去,阿蓝闻声抬起头,眼神空洞如一潭死水。

可更让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的皮肤被破坏得不成样,暗红与灰白交错,像是龟裂的旱地。

黄灿喜的喉头一紧。

同为女人,她心里升起的那股情绪复杂得近乎疼痛。怜悯、害怕,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女性之间的同情。她蹲下身,擦了擦掌心的汗,轻轻托住阿蓝的下巴。

“你想不想去城里?”她的声音几乎成了一种哄劝,“那里能治好。”

阿蓝的嘴唇动了动,语气磕绊却分明。

“我,不,出去。”

她轻轻把黄灿喜的手推开,又低头去磨手里的木雕。

“你宁愿和村子共存亡,也不肯纹身?”

黄灿喜的眉心紧锁。她想起早晨那场祭仪,原以为阿蓝是怕痛。可事实远比她想的复杂。

这女孩多年来以毁容对抗纹面,一旦皮肤恢复,就重新糟蹋。这绝不像是懦弱,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阿蓝依旧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黎族女子擅织锦,而她偏爱木工。哪怕工具简陋、手上尽是伤痕,她手下的木雕仍凝聚着生命的执念,粗粝、野性。

黄灿喜沉默许久,最终别过脸去。“嘉文是我弟弟,我不会眼见他往火坑里跳的。”

说完,她攀上窗台。屋外的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拍打在她的脸上。

阿蓝没回头,依旧低着头打磨木块,神情虔诚得,几乎与早晨那些膜拜祖灵的村民无异。

黄灿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喉咙发痒,一句话就那么咳了出来:

“你为什么信那野庙的野灵?”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神吗?”

阿蓝倏地仰头,目光中闪过怒意。

黄灿喜嘴角微扬,像是赢了一局赌,却不再多言。她轻轻一跃,落在笼闺外潮湿的草地上。泥土溅上衣角,空气里弥漫着那股药腥味。

趁着四下无人。她穿过杂乱的木屋与晾晒的织布架,顺着一条隐蔽的小径悄然溜出村子。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风从山缝里灌来,带着潮腥与草木的湿气。

四周是陌生的山谷。对一个外乡人而言,要在这层层叠叠的绿色褶皱里找到某样建筑,简直如同瞎子探路。甚至,她们昨天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这片谷地。

然而在这山中,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远比找到无数个错误的方向更难。

她按照周野教的寻路方法。好不容易消停的脑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很多ECS的点滴。甚至左手的掌心,都在隐隐地发热,它愈发灼热,甚至热得她心角隐隐作痛。

她顺着山势溪流,逆源一路向下,山风在灌木间呼啸,水声在脚边蜿蜒。她一边辨认着树叶的形状,一边凭直觉与口诀来寻找山谷的脉络。草木间的风声似乎在回音,像是山在回应她。

脚步越来越快,步伐轻得几乎离地。她拨开杂枝,跃过湿滑的石块,几乎是在奔跑。泥土的气息、藤蔓的阴影、手心的灼热,全都交织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节奏。

顺着脉络,一路前行——

直到她忽然停下。前方,一节被苔藓覆盖的石阶从泥土中探出。

她抬头,猛地心头一震。

昨日还能看出寺庙轮廓的地方,此刻已被榕树的根须团团缠住。

树根粗如蟒蛇,从屋檐攀到塔顶,纠结、盘旋,如同困兽。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打在野庙身上,却显得野庙更加破败,如同废墟遗址。

黄灿喜惊得唇色铁青,双眼一眨不眨。

“……野庙,被榕树吞了?”

第58章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那株榕树庞然矗立, 足有三十米高,狰狞的根系如巨爪般从山体裂隙中强行挣出, 遮天蔽日的树冠层层交叠,浓稠得滤不下半分天光。

上百条粗壮如蟒的根须蜿蜒盘绕,将整座野庙里三层外三层地死死缠裹。庙宇破败不堪,宛如一具被巨大藤蔓寄生、吸吮殆尽后的空壳,而榕树正从它的每一道砖缝与每一片碎瓦中贪婪汲取养分,以一种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膨胀、生长。

仅仅半天,那根原本就粗壮得惊人的主根, 竟又膨胀了一圈, 甚至旁生出数条新的分枝, 如缓缓收拢的五指,更加牢固地攥紧了掌中石匣般的庙宇。

黄灿喜蹙紧眉头, 向前走近几步。

脚下传来轻微的“噗嗤”声响。

她低头, 看见青绿色的苔藓在鞋底被碾碎,缝隙间竟渗出一线暗红的黏稠液体。

喉咙瞬间发紧,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但那色泽、那质地……绝不是槟榔汁。

她刻意绕开那些不祥的苔痕, 脚步放得更轻, 却终究没能避开那尊横亘在路中的无脸神像。

神像保持着昨日摔碎的姿态。人身蛇尾,身躯十几处整齐的断口,大块的石质身躯被夜雨冲洗得异常干净,泥垢剥落,露出底下光滑而苍白的石面。断裂的颈口内里沁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下一刻,就要再度“活”过来。

她忍不住低声抱怨,朝一旁的野神魂魄道:“我来这里, 是不是你们在捣鬼?”

四周响起低沉的气音,“呜……诶……”声声回荡。

那些散落在庙周的阴影开始躁动,仿佛听懂了她的埋怨,又像只是风过林间的错觉。

风尘扬起,落叶乱舞,吹得她衣摆猎猎作响。

“别闹。”她磅磅几拳挥去,空气才随之安静。

她抬脚,犹豫半秒,还是弯腰,将那几块断裂的神像一一拾起,放进衣兜。准备回庙时再拼好。

离得越近,榕树越显得庞大。树干如墙,根须如蛇,从地面攀上屋檐,再缠向后面的山体。阳光被遮得几乎全无,只剩几道稀薄的光线在台阶上游走。

她仰头看见那些根须的表层,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粗看是刻痕,细看却是图案。

她眯起眼,越看越熟,便从怀里掏出那张脸皮对照。

果然。

榕树根上的线文,与脸皮上的纹路相似……

有祈福的符号,有象征财富的铜钱形纹,也有护身的槟榔树纹,种种这些,全都是黎族的图案。

像语言与口音一般,黎族各个村落都有属于自己的纹样。像是血脉的印记。凭图案便可分辨出一个人来自哪一片山、哪一处水。

哈那村图腾的样式最为独特。族人会在脸颊两侧镌刻三道平行的锯齿纹,从耳后发际起始,一路延伸至眼下方寸之地。那是族群的标识,也是归属的象征。

而此刻,黄灿喜在盘虬的榕树根上,看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路。

那锯齿状的线条在粗糙的树皮间隐隐搏动,如同呼吸,又似在缓慢爬行。它们从幽暗的地底延伸而出,顺着粗壮的根系蜿蜒攀升,最终没入枝叶交错的深处。

她怔在原地,一个冰冷的认知瞬间贯穿全身。

不只是这棵树,整座山谷,甚至脚下这片土地,或许都已被刻上了哈那村的印记。这图案,竟是所有权的宣告。

一阵麻意自脊椎窜上头皮。

她强迫自己冷静,可再一仔细比对,纹样确实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人脸皮上的三道线同样平行分布,却非凌厉的锯齿,而是更为柔缓、流动的水波纹。

仿佛是历史的洪流在某个节点的分支,又或者,水流和锯齿是前后的关系。

目光扫视,她在交错纠缠的树根间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洞口,往里探去,野庙里的摆设依旧。

她担心榕树又活过来,于是不再犹豫,草草将脸皮收回口袋,凝神屏息,下一瞬,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唰”地钻入了野庙之中。

就在她双手撑地、双脚离地尚未完全稳住身形的惊险刹那,身后的榕树根竟真如她所料般猛然收紧!洞口被彻底封死,野庙内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黄灿喜心跳如擂鼓,火速点亮手机的手电筒。

冷白的光柱骤然照亮黑暗,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张粗糙得如同孩童简笔画的脸。是她从广东一路带来的那群野神鬼之一!

她吓得几乎双脚离地,声音发紧:“离我远点!等我搞清楚怎么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然而这一次,它们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躁动得更加厉害。这些无形的存在如同受到感召的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地碰撞、推挤着黄灿喜,汇聚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一点点、坚定不移地推向野庙更深、更暗的腹地。

她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屏息凝神,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四周。先前她推断这座野庙始建于秦汉,可内部的景象却远非如此单纯,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不断翻新、叠加,各朝各代的痕迹杂乱交织。

供台上歪倒的神像尤为诡异:不仅有海岛本地的黎族神祇,更有面目凶悍的佛像、巾帼英雄冼夫人,以及许多无法辨认的陌生神像,与无数以汉字写就的经文混杂一处。

积满尘埃与蛛网的室内,有一处痕迹格外扎眼。竟像是舒嘉文昨日在此摔倒时蹭出的一片空地。看来他极有可能是看见了某样东西,才惊骇倒地。

她啧啧两声。

仿佛是在嫌弃她的磨蹭,刹那间,一只带着湿冷泥泞触感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看清,一股蛮横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拽倒,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拖行而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冲破喉咙。她双手在空中疯狂抓挠,却只捞到满怀冰冷粗粝的石墩,大的、小的、棱角分明,却无一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像坐了滑梯般,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失控下坠。

风与石壁在身侧呼啸刮过!

然而就在半秒之后,一点幽微的火光倏然亮起。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瞬息之间,万千星火接连燃起,汇成一片无声流淌的光河。她的滑行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光明里,她看清了这个洞穴的真实面貌——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成百上千、跨越不同朝代与信仰的神明,尽数汇聚于此。有些是彩绘斑驳的塑像,有些是古朴的木雕石刻,更有一些,仿佛直接从山体岩脉中生长出来,轮廓模糊,周身散发着岩石与尘埃的古老气息。它们不知朝代,不明来历,唯有破败于此。

黄灿喜被这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神明法阵惊得魂飞魄散。她瘫倒在地,双目圆瞪,瞳孔在极致的震撼中迟钝地移动。

她在凝视着众神。

而众神,亦在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究竟是哪个朝代的遗存?哈那村附近,为何会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神祇?它们尽皆蒙尘,香火断绝,与她口袋里那尊神像一般,正不可避免地剥落、粉碎,终将归于尘土。

无人再记得它们曾掌管哪片山川河流。

她心中震撼,却又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不知几百年后,周野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凡人死后尚有一方石碑供人凭吊,而死去的天神,却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牌位都无法留下。

她瞥向身边那群从广东跟来的、躁动不安的野神,心情复杂:“怎么?你们把我拖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我一个人,可负担不起供奉你们这么多神明的开销。”

没有香火愿力支撑的野神,与荒野游魂又有什么分别?

她叹了口气,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碎石随之“啪嗒啪嗒”地滚落。

目光扫过那些石墩上刻画的纹路,她脑中灵光一闪,如遭雷击!

等等……或许,它们是有碑文的。

这些石墩上的刻痕,也许正是这些神明的墓碑的信息?!

可这洞窟究竟如何形成?是人为搬运,还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为?

她飞速回溯着出发前查阅的所有资料,却找不到一丝与眼前景象相关的记载。

“呜……诶……”

“呜……诶……”

她转向那群躁动的野鬼神,实在无奈。随手捞起一尊神像,扬声问道:“这是谁的?”

一位身着金袍、头戴冠冕、手持笏板的翻版城隍爷应声上前。

黄灿喜:“……”

心想怪不得你会被丢在这儿。

她又拿起另一尊:“那这个呢?”

一位面色青黑、形象威武的断手地府童子侍官默默出列。

黄灿喜:“……”

忍不住怨乌及乌。

她挪了挪位置,再次拿起一尊:“那这个又是谁的?”

野鬼神的队伍里却一片寂静。她又催促一遍:“这是谁的?没人认领吗?不是你们当中谁的吗?”

她皱起眉,心生疑窦,正欲低头细看。

却见眼前的野鬼神们如潮水般“簌簌”退开,露出了始终被它们遮挡在深处的那个身影。

黄灿喜心脏骤停,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神像。

那眉眼,那轮廓——

竟然是她奶奶的?!——

作者有话说:因为公告会随时改,所以这里和大家说一下。今天《遗物》被造谣了,原文是:“日本小说翻译过来的,不看 不支持不搜索 不要给热度”。

我的评价是:……(震撼。)

第59章 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

黄灿喜连连上前, 仔细检查奶奶的魂魄,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纹身的痕迹。

眼睛又落回手上的塑像,哪怕岁月剥蚀,颜料褪尽,灰尘在塑像表面刻下无数细纹,那熟悉的神态依旧无法被掩盖。

材质像木头,可在她眼里,又软得几乎像泥。她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阵气息就将它吹散。指尖一点点拂去尘土, 那抹熟悉的纹理便愈发清晰。

指尖的温度透入塑像, 又被微微回映回来, 融融暖暖,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奶奶, 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

她原以为奶奶迟迟不肯离开, 是因为心愿未了。可如今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回望自己的整个童年,忽然发现, 奶奶从未提起过身世。

人自坠地, 至六岁方才生出道德与逻辑,十岁始通智,懂得因果、责任、时间与自我。

而她十岁那年,奶奶就离开了。走得仓促,她甚至记不清这十年里奶奶都说过些什么。

只记得那双宽厚的手,满是皱纹;那头细软的白发,和总带着洗衣粉香气的枕巾。

她笑时,奶奶也笑。到底是谁先学的, 又是谁传染了谁?她已记不清。

地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她的眼也盛不下水,更盛不下心绪。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极远的事。

奶奶去世后,她被送去何伯家生活。

可……是谁收拾了她和奶奶的旧屋?

那时她从何伯家离家出走,回去时屋子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难不成……是周野?

她清楚周野与何伯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那奶奶呢?

难道他们三人早已认识?

那么奶奶究竟是人,还是神?

又为什么,会有一尊以她模样塑成的神像,与一众野神并列于这石窟之中?

而这石窟的来历,又从何而来?

野庙的外观虽是秦制,然而细观历史脉络,海南自古便是边缘中的边缘。

秦始皇平定百越后,在此设南海郡,随后汉地文明也由此向南渗透。哪怕到了今日,仍能在哈那村里看到古老陶器的制作技艺。

然而秦亡之后,海南再度沦为流放之地。群山之间,多是黎等土著部落的自治之域。

直到唐代,佛、道二教相继渡海。

官员带来了庙宇,僧道带来了法器,而岛民以自己的方式,让它们留下。

于是海边长出佛塔,山中生出庙宇。信仰在海岛上生根发芽,黎峒信仰与汉地宗教并存。原住民与汉人杂居,儒学文化交融,彼此渗透,终难分你我。

怪就怪在,海南四面环海,三面濒临南海。

水汽丰沛,风可入亦可退;风水上讲“藏风聚水”,而此地恰恰是汇聚与吸纳的一隅。

海风携来外界的神灵与文明,潮湿的土地将它们一一留存。

这片土地上的野庙或许寻常,但千百神像共处一堂的奇观,恐怕在整个中国,也唯海南独有。

庙宇修修补补,早已无人记得它最初的朝代;神像涂涂改改,也早忘了它们最初的面貌。

海南的神明,也许与汉地的神明同根同源,却早已与本土信仰、岛屿的呼吸、潮湿的泥土融合为一。

如此看来,所谓正版与翻版也失去了意义。人人心中,都有一座神明的容貌。

黄灿喜拿出那尊倒霉神的残片,一块一块地拼。可到最后,仍有几块空处缺失,不知道落在哪里。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四落,留下一片潮意。

那尊神像的头部残缺无面。她取出笔,按着昨夜那一瞬的模糊记忆,笔油在白纸上缓缓蔓延。

弯曲、横竖、相连,一笔笔交错,终在纸上浮现出一张小像。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心头酥麻,血脉都在轻颤。

倒霉神是人身蛇尾。而她失踪的母亲女娲,亦是如此。

这惊人的重合让她怔立良久,却找不到更多证据去验证。

思绪又一次陷入死胡同,像她此刻的处境。困在这山洞里,四面封死,连空气都在瞎打转。

都说不拜野神,可退一万步来说,她奶奶怎么能是野神?

她将那尊小手办似的塑像塞进口袋,又啃了两口糯米饭,咽下去时胸口发涩。逼自己冷静,开始重新盘算出路。

目光一转,忽然发现石窟一侧似有可以攀爬的凹口。

她伸手去摸,掌下的触感凹凸不平,粗糙得几乎要割破皮肤。可那种质地,又奇异地生动,像是人的五官在掌心下缓缓流转。

这里的神像密密麻麻,数以千计,层层叠叠。

在石壁的缝隙间,竟还流淌着一股细瀑,水声哗啦啦地坠下,轻盈如喘息。而在更深的暗处,似乎还有风声回荡,显然这山洞并非完全封闭。

可她在石窟中逗留的时间越久,呼吸便愈发急促,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的躁动。连自己都无法说清,那是什么。

攀行至三百多米时,前路已尽。

离石窟顶尚有三十余米,壁上仍密布着神像,密得令人窒息。那些面孔似被非自然的力量嵌进岩石深处,神情凝滞,却隐隐带着某种痛苦。

她伫立高处,居高临下。

神明的躯壳悬于她的四周,而神明的灵魂,却坠在她脚下。

未见神宫,却仿佛误闯异界。昔日的神祇,尽数俯伏在她的双脚之下。

她忽然笑了。

笑得刻薄、清冷,目光俯向脚下那些被岁月侵蚀的面孔,

“我听说神有考课,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考不过的,要被裁员降职,你们是不是也一样?”

她俯身,将身上携带的四枚瓦片一一摆在石头上。

“一、二、三、四。”

顿了顿,她又倒着数了一遍,

“四、三、二、一。”

那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不知是被水汽折射出的碎光,还是源自她自身。

那光像是荒原上的一场突燃烈火,以燎原之势逼近一个答案——

“原来,你们有求于我。”

她的语调幽幽,却像在审问,“可你们求人的姿态,就这般?”

“想让我替你们安葬?留名立碑?

还是收拾遗物、满足心愿,好去投胎转世?

若是后者,那你们找错人了。那是ECS的活,我早不干了。”

话音落地,群像激荡。众神的影子蠕动着,冲撞着,用残破的躯体与灵魂猛击她。那气势汹汹,却更像徒劳的怨念。

这不像请求,更像逼迫。

“难不成都不是?”她手掌利落一扫四枚瓦片被她尽数抄起,在掌中往上一抛。黑色的碎片带着微光,在空中翻转起落,所有的视线都追随着它们,仿佛那才是救赎的所在。

下一瞬,瓦片尽数坠回她掌心。

“难不成、如果我不把这些碎片收齐,你们就要遭殃?——那真是大喜事一件。”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

她垂眸,唇角轻勾,肚子里憋满了坏水,语气中带着冷冷的快意。

“我只教一遍,你们看好了!”

她双手合十于胸前,动作庄重得几乎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头叩三次。”

她声音清亮地落下,“跪啊,你们怎么不跪?”

“人在地上伏首,神在天上垂顾。”

“不对不对、这不对——”

“神在地上伏首,人在天上垂顾。”

轰——

众神怒啸。

那本应早已死寂的野鬼神魂,竟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它们没有七情六欲,却仿佛被她这句话刺穿,魂魄翻涌、怒气成潮。黄灿喜本能后退,心神混乱,可这一切,却像是在借着场合在装疯,不然她怎么还挡在她奶奶身前?

下一瞬!

“嗙——!”

一声巨响震彻山体,她本能抱头。

还未看清,又一声“嗙——!”更猛烈的冲击扑面而来。

整个石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石如豆渣般倾泻,榕树破壁而出,根须翻卷、撕裂、吞噬。一尊尊塑像被震落,坠地成粉;神识与魂魄在乱石间搅成风暴,愤怒、挣扎、继而化为灰烬。

黄灿喜僵立其中,呼吸几乎停滞。

无数石块砸落在她背上,她却不敢松手,怀中紧紧护着那尊塑像。

直到榕树的生长停下,一切归于死寂。

她借着月光看去,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神明的停灵间,在这一刻化作了神明的冢穴。

她粗喘着,后背的肌肉僵得发疼。

望着一旁奶奶的灵魂,又低头看向手中安然无恙的塑像,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光洒满废墟。

她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能机械地在林间踉跄。

走走停停,脚步被夜色吞没,直到她忽然想起,何伯他们,还在哈那村。

她擦去额角的冷汗,抬脚迈向林间更深处。

一步,两步——

当她跨进哈那村的边界时,眉头一皱。

今晚的村子里,没有一处火光?

她心生不安,强忍背上的痛,翻墙而入。

黑暗之中,一个身影忽然从阴影里探出,

“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惊,几乎要挥拳。

可定睛一看,是沈河。

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气若游丝:“……”

沈河却像没看见她的怒气,反倒笑着凑近,近得连月光都被两人的影子隔断。

那并非亲昵,而是一场密谋的交换。

“你看,这是什么?”

黄灿喜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瞳孔骤缩。

沈河的掌心,正躺着一枚瓦片——

作者有话说:迟到了orz,跪下求原谅

第60章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

“这是海南的, 还是湖南的?”

话音刚落,黄灿喜便俯身, 仔细一看,那纹理、那形状,她太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亲手扔进红河的那一枚!

一瞬间,血液仿佛都逆流了。

“不是说金古寨的东西带不出红河吗?周野后来还特地去找过,连影子都没找到。怎么会在你手里?你竟然还能将它带出来?!”

她越说越震惊,语调里掺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伸手想去确认,却只见沈河嘴角轻抿,手腕轻轻一翻, 瓦片已被他收回。

“嘿!这可不能白给, 你得拿东西来换。”沈河眯眼一笑, 原本亲切的邻家大哥气质倏然褪去,眼底闪着精明的光, “至于我怎么带出来的……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我自有门路。”

黄灿喜心里又急又恼,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你想要什么?”

“你在西藏,不是得了一团肉吗?”沈河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紧紧锁住她, “把它给我, 这枚钥匙就是你的。”

黄灿喜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朗朗玲玲化成的那个缺口圆环。

她眉头紧蹙,静静凝视他数秒,“第八人果然是你……我就说石峰和李仁达关系向来不对付,他们能合作一次,绝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如今阿里的循环已结束,1959年的成员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石峰下落不明,杨米米与李仁达一样, 成了永世不死的怪物,余新则继续在世间流浪。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句号?

“你提的条件,若是跟周野谈,他或许眼都不眨就答应。”黄灿喜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但对我,它没多大诱惑。”

“我猜也是。”沈河不但不失望,笑意反而更深。月光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银光,却一丝也没有映亮他的双眼。他那双眼里盛满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欲望,赤裸而灼热。黄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河,或者说,她从未见过任何人,能这样毫无遮掩地将渴望摊开在他人面前。

他和周野,像是两个极端。

他再次倏然逼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像要与她密谋一件连天地神明都不容知晓的事。

“灿喜,那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复活东东呢?”

不过眨眼之间,那份原本只属于他的欲望,竟仿佛顺着月光的轨迹,悄然渗入她的眼底。她缓缓掀起眼帘,望向他,望进他那含笑的眼,看穿他那明晃晃的算计。

她不禁想着,人类果然都逃不过欲望的罗网。沈河这条一心追寻的成仙路,最后真的能通向他想要的终点吗?

黄灿喜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带着质疑:“你真的识得人皮书上的字?你说金古寨墙画的内容是假的,可李仁达却笑我天真,说他们练的是正统。”

沈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知道真的,不代表就非得把真的画在墙上。”

黄灿喜一时语塞,此刻竟说不出李仁达和沈河,谁更无耻一些。“那地方几乎与世隔绝,他们费那么大心思留下假货,图什么?”

“李仁达和金古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皮书的内容流传出去。”

“倘若第二、第三册落在他手里,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看到其中的内容。”

黄灿喜沉默着,未置可否。

“怎么样?”他继续蛊惑,声音里带着诱人深入的魔力,“你一直留着东东的尸骨,不就是在等一线希望,盼着有一天能让他重获新生吗?你读不懂人皮书,但我可以。我能为你翻译,破解其中所有的密码。”

他的话充满诱惑,黄灿喜面上看似呆愣,头脑却异常清醒。只因每一条可能的路径,她早已在脑中推演了千百遍。

“你就算译出第二册又如何?第一册还在李仁达手里。他连张良墓穴中的墙画都作假,又怎会让我们知晓人皮书第一册的真正内容?”她语气冷静,直视着沈河的眼睛,“再者……如果第八人当真是你,或许轮回还未终结,毕竟石峰还未真正入局。是不是只要找到更早的时间节点,我就能扭转一切?”

这些思绪夜夜缠绕着她,她反复探寻着每一条可能的出路,却每每发现,前方皆是断崖。

“但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东东是否愿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左边是变成怪物,右边是继续轮回。他说他自愿,可他从未想过,那些在乎他的人,究竟会如何承受。”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河脸上,“……我进入管道后,我们就分开了。之后你去了哪里?找到《太公兵法》了吗?”

沈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没有。”他回答得干脆,“我找不到《太公兵法》。”

你当然找不到,黄灿喜心想,因为书早被烧了。

“但是……”沈河顿了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才继续道:

“你进去之后,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突然打开了。”

那时管道里正传来黄灿喜的惨叫,他刚要追上去找她,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却轰然开启。

而门内的景象,竟比他面前湖水的景象更加摄人心魄。刹那间,黄灿喜的生死已被他抛诸脑后,他不由自主地抬脚,向那门内走去。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神仙……很多神仙。”

“那扇门通往的,竟是天宫……”

这话犹如一记重击,让黄灿喜猝不及防。她眉头缓缓蹙起,追问道:“难道不是你产生的幻觉?就像之前我们在湖水中看到的假象一样。”

“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语气中透出不悦,但很快又沉浸在那段回忆带来的震撼中。

自从踏入那扇门,地图在手,一路畅通无阻。那里再也没有金古寨人的成仙壁画,取而代之的是腾云驾雾的景象,是真切可见的仙人面容与形体。

黄灿喜默然无语。

可沈河忽然变得喋喋不休。

他面带笑意,目光穿透虚无,像在凝视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象。那笑里掺着陶醉与狂热,整个人几乎被一种异样的亢奋吞没。

“我不想成妖,也不愿继续做人。”

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挤出,却带着一种近乎痴狂的笃定。

“我只想成仙!!我要长生不老,与世同存;我要亲眼看历史的潮水起落,亲手干预命运的脉络。我要推动文明一代代演变,看万千智慧生命在轮回里诞生、灭亡、再度燃起。我要受万人尊敬与崇拜,听他们在庙前叩首,在风中呼唤我的名字。”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仙!”

“忠臣、孝子、义士,死后可被奉为神明;无名孤魂、冤死之人,亦能显灵成庙,受人香火。为何仙籍之上,不能多我沈河一个名字?”

他猛地抓住黄灿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像是中了某种无法挣脱的咒诅,被彻底卷入其中。黄灿喜只觉心慌意乱,她清楚地知道,沈河这般执念,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痴迷。

“李仁达和石峰就算活过百年千年又如何?我与他们不同,最终能成为神明的,唯有被神明选中的——”

黄灿喜的眉头越拧越紧,野庙中的种种涌上心头。她终于忍无可忍,毫无预兆地一拳挥出。这一击没有丝毫犹豫,几乎碾着风狠狠砸在沈河脸上。

拳头触及皮肉的瞬间,沈河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空气中爆出骨裂声。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全靠及时用手臂撑住墙壁,才没彻底摔倒在地。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汇成豆大的水珠,沿着脸颊轮廓滑落。经过那片被打得通红的位置时,水珠仿佛都滞涩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那片红色已经转为深紫发黑的淤痕。

他强忍着阵阵头晕和耳鸣,舌尖在口腔内试探着牙齿,却只尝到满嘴铁锈味。刚想呼吸,血沫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余光瞥见黄灿喜站起身,他心头怒火翻涌,想开口斥责这个施暴者,却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刚抬起手想抓住她,就被黄灿喜冷声打断:

“怎么,右边也想挨一下,凑个对称?”

沈河动作一顿。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层层追溯,最后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周野头上。

正要收回手,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却突然覆上他的手腕。那手掌根部厚实有力,指骨轮廓分明,每处老茧都诉说着常年练习积累的力量。

她猛地将他拽起,语气已然恢复平静:

“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村里今天为什么没点火?这时候不该是做饭的时间么?”

她心底其实惴惴不安,生怕哈那村的人发现她不在,转而去找何伯他们的麻烦。

沈河勉强站稳脚跟,“因为村里死人了。”

黄灿喜一怔。真是不赶巧,来时还在说吃席,没想到红事之前先遇白事。这下哈那村的村民别把她们当作灾星赶出去才好。

“谁死了?”

“阿蓝。”

待他视线重新聚焦,黄灿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

草丛在她脚下簌簌分开,枝叶层叠遮蔽了月光,四下本就昏暗,此刻无灯无火,万物像浸透了浓墨。

她明明踏在泥土地上,脚下却传来“噗嗤、噗嗤”的黏腻声响。竟与那时野庙石阶上踩过湿滑苔藓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细想。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似曾相识。

循着那味道往前摸索,越靠近,答案便越清晰。

直到浓雾中渐渐显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人影,被雾气扭曲得纤细如枯枝、如蛇影,偏偏不似人形。

那……究竟是什么?

她的心跳得又重又急,几乎要撞出喉咙。

就在她整个人被那诡异气味包裹住的一刹那,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味道张开了无形的臂膀,将她接纳了进去。也正是在这一瞬,她终于想起曾在何处闻过——

是阿蓝屋里那盆纹面用的蓝黑水!

那水中隐晦的、难以分辨的第三种味道,正是眼前这股!此刻它竟从草地里满溢而出,甜腻中混杂着腐朽与铁锈的气息,紧紧攥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的脚步越来越缓,直至看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才猛地停住。

“舒嘉文……发生什么事了?人怎么会说没就没……”

那人应声回头,确是舒嘉文无疑。

可黄灿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目光便骤然凝固。

舒嘉文手中紧握着一把桃木剑,剑身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纸。

那是何伯从不离身的桃木剑。

黄灿喜一见此物竟在舒嘉文手中,便知大事不妙,冰冷的汗珠瞬间爬满了整个背脊——

作者有话说:《画饼》我都不敢放在推文栏里,为什么收藏库库长,甚至还有宝订阅(谢谢老板)。虽然写每一本我都会使出当时最高的水平去对待,但第一本确实,很稚嫩,很青涩,什么都没考虑……[爆哭][合十]谢谢,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