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点成一线
“何伯呢?!”
舒嘉文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抬起手中那柄桃木剑晃了晃。
“他说村里气氛怪怪的,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临走前让我拿着这玩意防身。”
剑锋一转,带出一阵淡淡的木香,清凉如泉。那股气息穿透湿热的腥臭,黄灿喜只觉脑中的昏沉被刮去几分。
舒嘉文低头端详手中的剑,又装模作样地摆了个架势。
“怎样,帅吗?”
他这一笑,竟带着几分少年气,看得黄灿喜眉梢一挑, 气血直往上涌。
“你疯了吗?阿蓝死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此话一出, 舒嘉文脸上淌过几分不自然, 却又一闪而逝,眨眼只剩下不解,
“谁说阿蓝死了?但下午确实有一堆人去了她家, 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手中桃木剑再度挥出。朱砂晃着黄影,在雾中里一闪一闪, 映得人眼晕心慌。
黄灿喜下意识顺着剑势望去, 他们竟已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冠层层叠叠,气根如须,阵阵腥味蔓延而下。她抬头的瞬间,冰冷的液体啪地落在脸上,顺着发丝一路滑进脖颈。
一股令人作呕的黏腻凉意顺势染上她。
“那是什么?”她皱眉仰头,只见枝桠间叼着数不清的鼓鼓布袋,袋口用绳子吊着,微风一吹, 影子竟如蛇般蠕动。
刚才看到的黑影,竟是眼前这一幕?!
“我也在想,”舒嘉文皱起鼻子,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可到现在都没想出来。”
他低声补了一句,“我看这村子里的鬼气不小,最邪门的,还得是今天祭坛前作法的那个仙姑。”
听得阿蓝没事,黄灿喜心头一松,胸口的紧绷终于散开几分。
情绪像坐了趟山车,一上一下。
“什么仙姑……”她叹了口气,忍不住吐槽,“在这地方,应该叫娘母吧。”
她抬眼望着榕树的方向,低声补充:“听说黎族村落里,有能传达鬼神旨意的人。要是生病、遇上不祥,他们就会请道公或娘母来查鬼、赶鬼,祈个平安。只是,道公那一脉多半是从汉人那儿传来的……这哈那村这样古怪,也不知道有没有道公。”
她正说着,忽觉舒嘉文表情发怔,像根本没听进去似的。脑壳猛地像是被谁拍了一掌,她怎么也染上这爱科普的毛病了?
黄灿喜心情复杂,转身刚要离开,又倒车回来,语带恶毒,“说起来舒嘉文,你真是脖子硬了,在山洞里见到我奶奶的塑像,竟一句都不提?”
一想起舒嘉文和她在同一个地方被拽入石窟后,看到她奶奶的塑像只字未提,反倒抱了个不知来历的无脸野神出来,心头的不满又翻上来。
“是阿蓝叫你拿的?”她皱眉追问,又立刻否定自己。
阿蓝和舒嘉文语言不通,哪有那么大本事在短时间里哄得这怂鬼替她扛神像出去?
她正要再问,舒嘉文已双手投降,“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还不如让你自己去看看。”
他小时候和黄灿喜去鬼屋,吓得尿裤子。黄灿喜因为这事笑了他一星期。不仅胆破了,脸也没了。
黄灿喜怔了怔,半年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
“废话。”舒嘉文推了推她的肩膀,“信者有,不信者无。”
“倒是你,把你奶奶接回来没?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黄灿喜眯了他一眼。四周雾气翻滚,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像有手在抚。
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来——舒嘉文心里有鬼。
这人明显在岔开话题。
她白了他一眼,“何伯呢。我正想去找他问呢。”
话音未落,“哒、哒、哒”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雾中传来。
声音忽远忽近,像有人在雾的另一端挣扎着穿行。
还没辨清是谁,那团浓得像浆的雾气忽然被搅开,一个人影跌撞着闯了出来。
何伯手里紧握一面古铜镜,镜面晦暗无光,却隐隐映出流动的光影。雾气绕着他打旋,却始终不敢靠近。
他眉间那道川字深得像刻上去的一样,神色惊惶:“这黎族村有问题!”
“我听懂一些黎语,哈那村的娘母刚才说,村里有禁母!”
“禁母?”黄灿喜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忽然“刷——”地一声,一团黑影砸了下来。
风声突至,雾气立刻搅乱。她本能地往后一躲,却被白雾遮住了视线。舒嘉文还来不及反应,那团东西已经“啪”地一声撞在他手中的桃木剑上。
“嘭!”
藤编的刀囊被利刃戳穿,一股灰烬猛然喷出,火辣辣地呛得人睁不开眼。三人几乎同时捂眼后退。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破口里又掉出一团黏腻的东西。
黄灿喜只觉胸口一沉,低头一看,怀里竟多了一团沉甸甸的血红之物。
起初那重量扎实,可当她定睛再看时,竟在她怀中慢慢变轻——
那是一团胎盘。
湿滑、温热,红中带紫,黏糊糊地贴在掌心。
筋膜、血丝、尚未干透的脐带都清晰可见。
空气凝成一团死寂。
“啊——啊啊啊啊啊!!!”
舒嘉文几乎是反射般,桃木剑带着黄符光影朝她劈去,却被何伯一把夺下。
“冷静点!”他低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胎盘,“别乱动!!”
“哪来的肉?!”舒嘉文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
黄灿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怔怔看着手中的东西,胎盘、胚胎、脐带,三者在此刻串成一条线。
她凑齐了。
何伯蹲下身,看了眼地上破裂的刀囊,脸色瞬间沉到极点。
“别的黎族村都是把胎盘树种在村外山岭,他们怎么把这东西吊在村中?!”
他迅速起身,压低声音:“走,马上离开这里。”
可黄灿喜仍旧一动不动。
“你傻了?”舒嘉文声音在颤。
黄灿喜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那团胎盘,突然伸手,用指尖轻轻一搓。
“滋——啦——”
血色的膜在她掌中一点点拉长,雾气骤然旋起。
舒嘉文瞪大眼,喉结艰难地滚动。
她也屏住了呼吸,头皮发紧,几乎不敢眨眼。
那团东西黏糊糊地贴着掌心,温热而湿滑,像还在微微颤动。
她忍着从颈后一路爬上的寒意,只因内心有个声音在轻轻催促:里面有东西。
可到底在哪?
雾太浓,看不清,她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去摸。
手指在那层血膜与筋络之间缓慢探行,指腹摩擦、撕扯、又被滑腻的组织粘住,呼吸一寸一寸地乱。
终于,在一片软烂之中,她摸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她屏着气,将它一点点掏出。
并非瓦片,而是一块泥质碎片。
她小心地抹去上面的血肉,指尖在粗糙的泥纹间摸索,那凹凸的线条渐渐拼成了一张脸。
她怔住。
那张脸,她见过。
就在她口袋里,那张被剥下的脸皮上。
“咦??这不是你那张脸皮吗?怎么这也有?难不成是从村里哪个女人脸上割下来的?!”
舒嘉文的声音发抖,脸色青白。
他就是这种人。想象力越旺盛,胆子就越小。
他越想越害怕,整个人几乎贴在何伯身上不肯撒手。
何伯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脸色却也不比他好多少。
他抬头看天,冷不丁倒吸一口气,低声喃喃:“……这地儿,走不了了。风水阻塞冲阵,是凶煞。”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从山口灌入,雾气被撕出一道口子。
榕树枝丫猛烈摇晃,绳索一根根“嘎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又要掉下更多看不见的东西。
“何伯,”黄灿喜沉声问,“你刚才是在哪听到他们说禁母的?”
她把怀里的胎盘甩到一旁,血迹在地上溅成一片暗红,随即将那陶脸迅速塞进口袋。
不管舒嘉文怎么阻止,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两人答案——她要去找阿蓝。
三人踏进浓雾,沿着小径一路往村深处走去。
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野兽吼叫声,村民的影子若隐若现。
那些哈那村的人一个个神情警惕,眼里闪着光。他们手里举着镰刀,刀刃暗锈斑驳,在月光下反着冷意。
可诡异的是,他们并未上前,只是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的背影。
顺着村中的小河逆流而上,雾愈发浓重。水声在脚边盘旋,忽然,舒嘉文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河面被风掀起,水花翻滚。借着微光,他们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正漂着什么。
一截、两截……手臂大小的影子,顺着湍急的水流,一个接一个,从上游滚落而来。
“哗啦啦——哗啦啦——”
那声音细碎而密集,伴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在雾里缓缓弥散开去。
直到他们看清河里漂浮的东西,呼吸几乎同时停顿。
那不是尸体。
是阿蓝雕刻的木头神像。
那些神像浮在水面,手臂大小,一具具顺流而下。
顺着河面望去,他们在村中唯一的一把火把的火光映照中,终于看清那场荒诞的仪式——
“铛——铛——”
锣声震天。
阿蓝被绑在一副竹制抬架上,四肢被绳索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那位为她纹面的女人娘母,披着满是血渍的麻衣,手持竹瓢,一瓢又一瓢,将桶中的血泼洒在阿蓝的身上。
血水顺着阿蓝的颈项流下,蜿蜒进她的发丝与眼角。
娘母嘴里念着什么,那声音不是咒语,而像一首哀婉的山歌。旋律古老,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旷野的节奏,仿佛来自久远的记忆深处。
每一次泼血,都伴随着红藤叶的回应,“飒飒”叫嚣着。那些藤叶环绕在阿蓝周身,似乎正将她“封印”其中。
原本的诡异,在这一刻竟被神圣化,那血、那歌、那藤叶,都像是一场庄严的与神明祖先的对话仪式。
“铛——铛——铛——”
其余的族人围成一圈,敲着鼓、击着铜盆,声音错乱,却又整齐得可怕。
何伯俯身凑到黄灿喜耳边,低声急语:
“他们在驱鬼!娘母说有不洁的鬼神附在阿蓝身上。娘母查出禁母后,必须举行仪式,把鬼逼走。”
“驱鬼?”黄灿喜喃喃,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杀人。
等到桶底的黑血快见底,娘母口中的歌声终于停歇。她轻轻一点头,周围的族人立刻上前,抬架一齐抬起,脚步整齐,向河边走去。
“嘭——”
木架被抛入河中。阿蓝半个身子没入湍急的水里,可她却并未呼救,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具木偶。
黄灿喜眼前一黑,几乎没思考,便扑了上去。
“阿蓝!!”
她拼命拉扯那竹架,水花溅进眼里,腥味呛得喉咙作痛。终于,她把人死死拖了回来。
可岸边顿时乱成一团。方言的咒骂、木棍的碰撞、拳脚声、女人的尖叫混成一片。
舒嘉文一边护着她,一边也被推搡得踉跄。
黄灿喜被迫后退几步,猛地转身,一拳打在一个靠近的村民身上,却在抬手要打第二拳时,
她的余光扫到了娘母的脖颈。
那一瞬,血液全都凝住。
她看见娘母的喉结。
黄灿喜瞳孔猛地收紧,心跳如鼓。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满是纹身的脸,
哈那村的娘母,竟然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中国民俗大系——海南民俗》刑植朝,王静
第62章 目光近乎慈爱
“轰隆——”
一声巨响, 他们三被打包扔进一个漆黑房间里。
门锁一关,尘土翻起, 屋里只剩一股草药和灰尘的味道。
黄灿喜看着两人,又敲敲四处的墙壁。
这地方不似村里的其他木屋。墙是泥与砖砌成的,坚硬、冷实。茅草顶下还覆着一层黑色的焦灰,却泛着一层湿冷,折腾一圈,又坐回原位。
三人一鬼,在这巴掌大的封闭地方大眼瞪小眼。
舒嘉文:“我……”
“你,有, 问, 题, ”黄灿喜忽然出手,五指一伸, 擒住舒嘉文的腮帮子, 逼得他下巴一歪。
她嘿嘿两声,暗藏怒气,“你是故意引我去那座野庙的?谁教你的?舒嘉文, 你没有这个胆和脑子。”
“啊啊啊!疼疼疼!”
舒嘉文惨叫着, 手脚乱挥,眼神死命向何伯求救。
何伯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待两人打得差不多了,才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一块,慢吞吞地开口劝架。
“灿喜啊,出去再打吧,眼下我们还困在这山头,连怎么出都不知道。”
何伯说得对, 这破屋子和哈那村的村民拦不下他们。
可奇怪的是这座山,山像活的,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兜回原地。
她眼神一晃,将野庙与石窟的经过一一道来。
当说到那尊神像时,何伯神色骤变,额角青筋浮起,余光缓缓掠向黄灿喜身后的那道魂魄。
他缓缓合掌,虚虚一拜,方才低声开口。
“灿喜……你虽是人,却要替神明完成使命。”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诡异的敬畏。
“可你原本并不孤单,古传女娲之肠化十神,为人间十守。据说那十位,是女娲在末劫前留下的守护神,以护其血脉不绝。”
“但——”他顿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知。那十神逐一幻灭,如尘归壤。唯独你奶奶土胥,还在人世。她能留到如今,大约也仰赖她的众多相识,偶尔的一炷香,吊着她那点气息。”
他修道多年,山川之间识得灵脉,在云岫深处初识土胥。
那日清风过岭,白纱曳影,她立在水石之间,发丝散作泥土的颜色。指尖轻触,山势便有起伏,草木循她的意志生长,又归于寂静。十年如一日,她于一方地貌上司生息、重塑、归土之职。
她不似凡间之神,更像是天地行走的一缕念。
旧时她亦有庙宇、有塑像,香火曾炽盛,山民称她“地母娘娘”,凡有新坟必焚纸祭告。
然世代更迭,香火日寡。新路开山,旧庙湮没于林。泥像风化,供桌倾塌,连最后一柱清香,也被风吹散。
人死归土,魂经她引渡而入地府口;万物腐坏,她以温柔覆之,使之再生。
可神若陨落,又有谁来为她送终?
“神随香火生,香绝则神隐。”
土胥的一生,漫长得没有年岁,却几乎是整段文明的缩影。
文化的兴衰、信仰的流变,从爆发到扩散,从交融到凋零;万象轮转,数千年后,一切归于尘埃,名字在风中呼呼回响,却无法判别,到底叫什么。
舒嘉文虽然听得发懵,但他隐隐意识到,现在不是他该插科打诨的时候,他挪到何伯身边找了个位置,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顿天书。
她的神情淡而凝,眉目里混着迷惑与倔强。
何伯望着她,又望向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魂魄,神色复杂,似有话要说,又一再犹豫。
“灿喜,”他低声开口,“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喜恶分明,认定的事就会去做。可是——”
她挥手打断,语气平静得近乎无情:“我收集瓦片,也不过是为了早点恢复正常生活的无奈之举。”
她想的,不过是真相。
八扇门后究竟是什么?七枚瓦片拼齐,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如果不必用生死去换答案,她或许早已不再挣扎,而是选择留在那奇诡的循环里,慢慢看清世界的另一面。
何伯沉默良久,只是抿着嘴。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一声。
“也好……也好。”
“……”黄灿喜喉咙一紧,把脸别去一边。
她突然想起那件冲击力十足的发现,“这地方的娘母怎么是男人??”
她仍不敢相信那一幕。
那人身形矮小,手脚纤细,身着彩织的无领对襟衣,短筒裙下的腿线条分明。两颊、手臂、大腿、乃至胸口,密密麻麻的线条纹身交错成一张网,紧紧缚住身体。银饰叮当作响,骨簪将发髻高挽于后,几缕碎发贴着鬓角。
那模样艳丽诡异,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这谁能看出是男人?
娘母本是村中的被选之人,凡突生异状、语出惊人者,被认为通神。
村人便会将其安置于火炉旁,以酒启契,供其与神明缔约,自此受香火供奉。
看哈那村人对那尊神像的敬畏与惊惶,恐怕并不是他们隐瞒祖先神明偷改,更像是娘母自己隐瞒秘密,男扮女装,伪装在哈那村里主导一切。
何伯补充道,“我下午在村里四处转了一圈,他们见我听不懂黎语,就当着我的面闲聊。哈那村表面上殷勤招待,其实早有预谋,他们对外人起了歹念,打算等时机成熟,将我们一网打尽,夺钱献祭。而且,他们像是以前和汉族人生过冲突。”
黄灿喜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们明明会说普通话,却偏要假装听不懂。”
“难不成那男人是因为无法成为道公,所以才伪装成娘母?阿蓝察觉了真相,他才急着以禁母之名灭口?”
舒嘉文在旁边听得直冒汗,终于忍不住插嘴:“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得带上阿蓝。她知道太多,这村子根本不是普通的黎族村。”
黄灿喜斜他一眼,“怎么带?她既不愿纹面,又不肯离开,就证明她既不承认这文化,却又不愿走,这么扭曲一人。我们将神像带出去然后勾引她走吗?可那神像不是被你摔碎了吗?”
她话里夹枪带棒,直指舒嘉文。
舒嘉文一愣,脸色古怪,“哼”地一声,三秒又火速求饶,“我确实一路追着一影子,追到野庙里。”
“可石窟里有什么,你不也看到了吗?我再一看清她的脸,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又觉得她脑子好像不正常。”
他挑挑拣拣,犹犹豫豫,死到临头还不愿把话说全。
“你脑子才不正常,你会黎语吗?”黄灿喜气不打一处。
“嘿,我还真会!”被她一激,舒嘉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翻译笔,得意地一晃。
“我来海南可是有备而来,最新技术,能识别多种方言,带口音都不怕,超远距收音,准确率高达99%。还能扫描手写体,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当手电筒。”
黄灿喜胸口发闷,瞥一眼眼何伯,又看向舒嘉文。感情这两天下来,真正听不懂的只有她。
她不是什么女娲的天选之人吗?竟然受这窝囊气。
“没收。”黄灿喜手一扫,将翻译笔收入囊中,“说回来,沈河呢?”
聊了半天,沈河竟然没被抓进来。
屋内又陷入一瞬寂静。
舒嘉文摸摸鼻子,“大概……是去筹钱赎我们吧。”
黄灿喜的目光近乎慈爱,带着想把这傻子脑袋掰开,看看是不是真的空心的冲动。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路上摘的野果,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随后,她靠近墙壁,指尖在粗糙的泥砖上摸索着,耳朵紧贴墙面。隔壁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停了。
她稍一回想被押进来时的路径,觉得旁边的屋子一定是村子最重要的地方。
她回过头看着两人,
“这么久都没送饭,估计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我得出去看看。要是出事,我们在野庙汇合。”
话一落,她脱下外套,叠好压在墙角。
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
“嘭!”
一脚猛踹,墙壁震动,灰尘簌簌而下。
“美女,这房子比我爷年纪还大,你悠着点。”舒嘉文惊慌失措,四处乱看。
黄灿喜仿佛没听见,又连续追上两脚。
“砰——砰——”
第五脚落下时,泥墙终于崩裂,硬生生凿出一个头大小的洞口。
她弯腰探头往外看,冷风扑面,带着草木与土灰的味道。外面一片漆黑,却没有动静。
“当心。”何伯叮嘱。
黄灿喜点了点头,俯身钻出洞口。然而她脚刚落地,就愣住了。
外面并不是她以为的室外,而是一间更大的屋子。墙体与方才那间泥屋相连,造势相似,却平整得多。屋顶覆瓦,桌椅摆设精致,显然是全村最讲究的建筑。
她屏住呼吸,举起翻译笔的手电光照去。光线掠过梁柱,只见梁上悬着密密的香灰和绸缎,香火气混着血腥与檀香,在空气中凝成厚厚的一层。
这地方像是哈那村的中心,峒主庙。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一面挂满刺绣的布幔。
黎锦的丝线在光下闪着微光,金丝、云母片折射出细碎的流光。绣面上是成排的图腾、花纹、神兽、眼睛、蛇、山与人,一针一线织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几乎被那片繁复的纹理吞没。
走过刺绣屏风,又是一堆堆堆叠的吹奏乐器、竹管、骨笛,还有几箱密封的书籍。
黄灿喜取出一本,轻轻拂去尘土。书皮发旧,纸页泛黄。她正想用翻译笔扫描,却在第一页就看见熟悉的字迹。
竟是汉字!——
作者有话说:今天才知道,原来黎族那边无论男女都可以叫娘母,而且都穿女装,真巧啊……
——11月9日留
第63章 可这还没完。
她怔了怔, 又翻开第二本、第三本。无一例外,全是汉字。
内容大多是关于哈那村的神话、图案花纹的释义、还有村史的传承。
她心头一凛。记起黎族自古以口传为主, 民歌与巫歌由记忆代代流转,从无完整的文字系统。直到建国后,才由专家整理,记录发音与歌谣。
因而这份笔记由汉字来记录,再正常不过,可哈那村的态度来看,显然在这本书之后,村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皱着眉火速察看,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 找到了原因。
她的瞳孔骤缩, 呼吸乱了。
一张又一张纸,她飞快扫过去, 视线像被卷进风暴, 心底卷起说不出的震惊。
哈那村以前竟是汉黎住一起?
嘴一酸,翻译笔“噗嗒”地垂直下落,可落地时, 却砸出一滴滴的“水花”。
水花?
黄灿喜一愣, 还以为是眼花。
可下一瞬,她清楚地看到那并非水,而是一条条从黎锦上流下来的线。
那些图案原本静止,此刻却像被唤醒。
线条从刺绣的缝隙中蜿蜒溢出,柔软、细密,带着温度。它们一根连着一根,如同一群无声的水蛇,滑入地面, 交缠、盘绕。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变得柔软,她抬脚想退,却发现裤腿被那些线条缠住。明明是线,却像水。冰凉、顺滑,却有一种吸力,像要将她拖入某个深处。
她猛吸一口气,伸手攀住一旁的木架,踩上一张木椅。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这世界的质地,那些线条在地上疯狂交织、叠合,像墨水晕开成一片黑暗的漩涡。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胸口的恐惧一点点攀升。那种恐惧并非来自未知,而是似曾相识。像是达斯木寨里祭屋的外墙,像是阿里寺院外墙上的文字,也是这样跳动、蜿蜒,仿佛在呼唤她。
椅子忽然动了。
“咯吱——”
她脚下的木椅开始轻轻漂浮,晃晃悠悠,仿佛有一只手在她身后推着。
“水”位越来越高,线条化作的液体没过她的小腿。
那些符纹像活物,在流动、在呼吸。
木椅像一叶小舟,缓缓漂移。
她僵直着身体,蹲在椅面上维持平衡,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翻译笔的灯光摇晃,在那无尽的黑色纹路上闪烁。
“哗——哗——”
水声渐起。
“咕咚……咕咚……”
液体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浮起,又碎裂。涟漪蔓延开去。
她捂住口鼻,被那股浓烈的腥气扑得猝不及防。气味里混着血、生肉和湿泥的味道,灼得喉咙发酸。
她伸手去掏口袋,那张面皮仍在,冷凉黏腻地贴在掌心。
如果她没猜错,哈那村真正的守护神,原本就是那尊无脸神。
而显然,村子里现在还有一尊无脸神的分身。
可在哪?
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抱着那团思绪,在摇晃的黑潮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翻找、摸索,几乎是凭着本能。
忽然,她看见在手电微弱光芒之外,有一处更温暖、更摇曳的亮。
那是一团火光。
火塘还在燃烧。
火光将四周的黑水照成一片晦暗的波动。
而火塘前跪着一名女人,跪在一尊神明前。
她被粗绳死死绑缚,双膝跪地,身上满是黑红的血痕,发丝凌乱,黏在脸上。血与灰混成一层厚壳。她的眼帘低垂,神情麻木,像是一具被供奉的尸体。
那是阿蓝。
黑水翻腾着,将她整个身躯包围。它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爬上去,腿、臂、胸、颈、面。那不是水,而是带着意志的线,像有生命的咒文。它们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缠绕、刻印。
那些她费劲心思躲避数年,却仍被紧紧束缚的古老线条,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她的身体终将成为族谱的一部分。
黑水仿佛有灵智,它渴望靠近火塘,却又畏惧。
每一次试探,都会被火焰灼出焦黑的一角,发出低微的噼啪。
黄灿喜惊得额头发凉,看向眼眸半垂的阿蓝,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唤了声名字。
可她却没有反应,只是跪在祭坛前,而祭坛上供奉的,则是今早所见的哈那村的祖神。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阿蓝一动不动。双眼空茫,皮肤苍白如纸。
火光舔舐她的脸,照出一种死白的宁静。
“阿蓝!”黄灿喜咬牙,猛地从椅子上一跃。
“扑通——”
黑水溅起。那一瞬间,她的脚踝与水面接触。刺痛瞬间贯穿全身。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才没喊出声。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像无数根绣花针在血管里穿行。她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白。她挣扎着往椅子爬,手指抓破了木沿,却被那股水意拉扯着,那些纹路缠上她的脚、腿、腰,像在挽留,像在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在旋转,她听见耳边传来惨叫声,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闻声寻去,火光跳动间,她看见墙上、地上、梁间,全都映出她的身影。
一具又一具,层叠交错。
每一个影子都在张嘴尖叫,每一个影子都在痛苦挣扎,每一个影子……都像在被灼烧。
一阵风忽地吹过。
火光骤闪,那些影子被风撕散,化作更多的剪影,层层叠叠。
黄灿喜几乎在同一瞬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叠映。无数人影将一个女孩的四肢死死按住,粗绳缠绕,绞得血迹斑斑。
然后——
娘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白藤尖端蘸着蓝黑色的黏稠汁液,另一只手执木棒。
“邦——!”
木棒击在针柄上,空气震得颤。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啊啊啊啊啊啊——!!”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啊——啊——!”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一声声咒,一次次敲打。
蓝黑的汁液渗入皮肤,与鲜血交融,渗出灼人的气味。
皮开肉绽,血珠一颗颗跳出,女孩痛得翻滚,却在众人搀扶下,被再次按回地面。
那条通往被认可的路,是由疼痛与服从铺就的。
她们哭着、笑着,泪水与汗水混成一团,那声音里竟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唯有献出疼痛,才能换来族群的拥抱。
黄灿喜怔在原地,面色惨白。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火焰灼化,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
仿佛有无数针,从皮肤穿入血管,直抵灵魂。
她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幕幕仪式的画面,像无形的手将她拖入过去,过去花花绿绿地又贴回此刻。
她嘴唇颤抖,几乎是求生本能地往上爬。可就在身体即将脱离那片黑水的一刻,她猛地转身,拍向阿蓝的后背。
“阿蓝——!”
阿蓝的身体猛地一震。她胸口一鼓,喉咙鼓胀,一团黑色的腥臭猛然从口中喷出。
“啪!”
那团黑影落地,尚未看清形状,便融入地上的黑水,与无数图纹交织,化作流动的符号,继续流淌。
黄灿喜不顾一切,扯住阿蓝的衣领,吸气一提,将她硬生生从那片黑水中拖出。
可这还没完。
黄灿喜像疯了一样,用脚蹬着那把木椅,一点一点逼近祭坛。火光照着她通红的眼。
她死死盯着那座供奉的神像,那尊尊贵的祖神。
阿蓝却突然醒来,她挨在黄灿喜的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黄灿喜的锁骨,明明脸是冷的,眼泪却灼得惊人。
“百百”
这一句喘息一样的气音冒出,惊得黄灿喜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阿蓝,可那一句只是开端、她继续念着、“百……”
黄灿喜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却是一种将她逼近窒息里的惊恐。
她来海南前,找资料找了一本黎族语速成,学了三小时,最后记下的单词寥寥,“百”这词就属其一。
只因为这个发音对应的意思是“妈妈。”
“百百、”
声声如针,刺进黄灿喜的骨、抽着她的神经,她像是又回到了米北庄村的夜空,数不清地纸人贴着她、拉扯着她的血肉、钻进她的毛孔。
到底妈妈在哪?!!!!
“哗啦、”她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村史。书页劈啪作响,被她猛地塞进火塘。火舌迅速攀上书册,纸张瞬间燃烧成一束橙红的火把,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不断缠绕的图纹,惊慌脱离、避让。
“刷——”地火光划出一条线,凭尺划界。黄灿喜几步跨出,一把抓住祭坛上的祖灵神像。
那神像烫得惊人,仿佛是被烈火炼出的铁块。掌心被灼得翻红,她却仍死死攥着。汗与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鼓起。火光在她身上狂跳,衣料紧贴肌肤,线条分明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不定。
若甜是她的皮,艳是她的骨,那么此刻一切都被投入烈焰的深处。她在极致的痛楚与狂热中,被提纯、被熔化,沸腾成滚烫如铁水的灵魂。仿佛在燃烧的瞬间挣脱一切束缚,向着无边黑暗泼洒出一场惊天动地、瞬间即永恒的光雨。
她猛地一挥手,神像应声砸向坚硬的泥墙,轰然巨响致山崩地裂,整座屋宇为之震颤。
“嗙!!”
祖灵神像应声碎裂!!
碎片四散,雄壮的男性轮廓倾塌,层层剥落的石屑露出更深一层的面孔。那张粗糙而古旧,雕法已非近世。那是明清时的匠工模样,额线方正、神目威严,显然是后来被汉人重塑过的男性神明。
她眯起眼,再度一击,“嗙!”碎石迸射,如利刃掠空,火星四溅。
神像又脱了一层皮。里面竟是更早的形制。泥胎未干,线条柔和,神情慈爱,双目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婴儿的母亲。
那是典型的母神像、掌火、护生、司育的女祖形象,正是黎族早期所祭的谷母、火母。
尘土飞扬中,她再挥臂砸下。
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神像只剩掌心大小,只剩那尊陶偶,人首蛇身,雌雄莫辨,神态安宁。
那是更古老的神。山与水之母,掌生死与万物轮回。
这才是哈那村、也是这座山最初的神明。
它并非被人创造,而是被不断改塑、遮蔽、覆盖。
神明在人的双手间诞生,也在人的双手间被改写。
从蛇身女祖,到抱子的母神,再到披盔束甲的男神,每一次改塑,都是社会结构变迁的投影。
她怔怔地望着阿蓝斑驳红肿的面孔,不明白为何要以痛与血腥去换取通往祖灵的凭证。
那既残酷,又狡黠。
整个族群的历史,都被迫刻在女性的皮肤上。
她失神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笔油顺着陶像的裂痕缓缓流淌。
女神的轮廓在尘埃中复现,她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百年前、千年前,曾有无数个“黄灿喜”在此纹面、在此停步。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像一位为神纂像的匠人。
或许并非匠人,而是一位入殓师,为这被尘世遗忘的母神,重塑她初生时的容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百、”
背后传来一声气音。
阿蓝猛地扑过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惊讶、痴迷与依恋。
她伸手欲夺走那尊神像,指尖颤抖,笑意疯狂。显然她所跪拜的,竟一直是这层层外壳之下的母体。
火光映出她脸上的红斑,那笑容近乎崇拜。
她蹦跳着、哭着,嘴里仍在喃喃着那句“百、百……”
门缝里渗出一股暗红的血水,悄然蔓延,将地上的图纹一点点稀释开去。
黄灿喜站在原地,只觉世界都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但对比之下,自己竟正常得可怕。
她皱着眉,低头望向阿蓝,阿蓝忽然一蹦,铁头撞得黄灿喜发懵,可那一撞,反倒让两人都清醒几分。
黄灿喜无奈叹气,奈何解释不通,于是干脆做起无赖,“不好意思,我也要找我妈去。”
话落瞬间,她猛地一敲,手中的神像化为碎片,溅出一阵血雾,又在刹那化为灰,最终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发着青磷光的瓦片。
“哈。”黄灿喜一把抓住那枚瓦片,边角嵌入她的掌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然而,阿蓝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一蹶不振。
“喂喂、你醒醒,我背着你打不过。”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黄灿喜反倒平静,对她来说,拳头砸人,总归有个具体的目标。
她环顾四周,一眨眼,竟一把抓住地上的线条,她狠狠一扯,线在掌心滑出青痕。她用牙齿咬断那根线,将阿蓝稳稳绑在自己背上。
村子里黑乎乎一片,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人,四面八方的从不知那个缝隙中钻出来。
他们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手里举着猎枪,“砰——”地子弹射偏在她脚印上,却步步相逼,又是“砰——”,泥浆飞溅。
黄灿喜低声咒骂,冷汗顺着颈侧滑下。
论枪法,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她摸黑逃跑,脚下处处是凶机。直到一阵旋风突袭,胎盘树的枝条摇晃,悬挂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坠地,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心头一紧,猛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变成嫌弃。
“呀!看到我就这么失望?”
沈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他一脚踏枝,一脚悬空,笑容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怎么才来?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得十天半个月才重新出现。”
黄灿喜咬牙冷声质问,“你说阿蓝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河却噗嗤一笑,随手捡了个石头,致力一扔,射向黄灿喜脚跟的子弹便偏了原来的轨道,“她是死了,可耐不住别人把她又改活了。”语气含笑,满嘴阴阳。
黄灿喜皱眉,冷冷地瞪向沈河。
她从下车那一刻起,胸口那股异样的感觉就没消过。一种模糊而清晰的直觉,扎在她脑子深处。
周野,也在这座山里。
她甚至怀疑,那次舒嘉文被拽进石窟,遇到的根本不是阿蓝。
而是周野。
一切巧合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浓烈的香烛味却突然钻入鼻腔。
抬头看去,见到沈河手指一甩,三支香笔直插入湿草之中。
香火稳稳立着,烟雾升起,细细缭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盘旋在几块石墩周围。
只听“滋滋”声响,石墩表面闪烁着湿光,她眯眼一看,石墩上面似乎糊着一层血肉?!
她的胃一阵翻腾,浑身寒毛倒竖。
而那几块石墩,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动、裂开。血肉渗入石墩的缝隙之中,竟长出躯体而来,烟雾像筋脉一般缠绕在它们周身,那些石墩,一个个长出手脚、肩膀和脸。
“哈哈哈哈哈如何啊、灿喜,我让你考虑一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村民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驻足,手举猎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黄灿喜趁混乱掂几下阿蓝,踉跄着往村口冲去。
她心脏跳得快要炸裂。脚下像是踩在无数软糯、湿滑的苔藓上,每一脚都换来“噗嗤、噗嗤”的回声。
待离村口越来越近,却隐约见到有一个矮小身影竖在地上。
那人静静地等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交织成网。如果按照繁复的程度来看,她显然是哈那村里最尊贵的人。
娘母、不对,男人怎么能称作娘母。
那本燃成灰烬的村史,说了一段造鬼的历史。
这个村子里曾经出现过鬼胎。为了驱逐着一不祥之兆。哈那村竟将本是村口的胎盘树,改为村内。
而那鬼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在哪?
男人举着猎枪,“把那女人放下,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流畅得近乎母语的程度。
话音刚落,“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
子弹擦过黄灿喜的衣角,带出一缕焦糊的布屑。
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咬着牙,不愿在这节骨眼里认输。
在这里死,她就又要上一次周野的小本子!
男人脸色阴翳,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将准头瞄准黄灿喜身后的阿蓝。
“砰”地又是一声。
第64章 两人才
子弹从猎枪的枪管中以迅雷之声脱出, 照着轨迹直袭而来。
黄灿喜咬牙,猛地一个侧身。子弹擦过阿蓝的头发, 发髻被热浪烫碎。刹那间,发丝四散,在空中化作一阵细密的黑雨。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逼得唇色发白。
身后的阿蓝虽瘦,却毕竟是个活人。她怎能带着一个人逃脱枪口?千百种法子在脑海里闪过,却无一能两全。
还未想透,枪口又重新抬起。
“你这个怪胎!快滚出我们哈那村!”
黄灿喜闻言猛然一震。
身后的阿蓝仿佛从呆滞中被唤醒,却脱口而出一句又一句生涩的普通话咒骂。
那咒骂声不重, 却像直击持枪男人的神智。
他的手抖了, 弹轨开始凌乱, 子弹一颗颗描着两人的影子擦身而过。
“闭嘴!你这个村里的叛徒!”
黄灿喜满头大汗,心里竟还抽空感激——幸亏这俩哈那村人吵架还用普通话。
阿蓝:“就是因为你的祖先, 哈那村才变成这样!”
“母神才会被遗忘!”
男人脸色阴寒, “你这个不守族规的人,凭什么说这些话!”
又是一声枪响。
男人再按扳机,却发现弹尽。
他迅速抽出新的弹夹。就在那一瞬, 一阵风影掠过视野。黄灿喜不知何时已将阿蓝放下, 疾步逼近。
他吃惊猛退,尚未来得及举枪,便被迎面一拳打得脸几乎扭曲。
枪口“嗙”地一声空响,没有子弹,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黄灿喜一个翻身,趁势踢飞猎枪,双手反扣, 将他死死压在泥地上。
男人拼死挣扎,几乎以命相搏。
“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外乡的汉人,凭什么来插手我们的事!”
“什么外乡的汉人,”黄灿喜冷声道,“你不也是汉族人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僵硬、塌陷。所有伪装都在此刻被戳破。
——哈那村的娘母,不仅不是女人,更不是黎族人。
他们一行人跟着导航误入这座无名山时,草草看到的那片村落废墟。
谁都不清楚以前这里住过谁,但从散落的瓦片与残砖推测,那或许是一批汉商遗民。
早在秦汉时期,便有成片汉族在海港聚居。而其中有一支商贾,遭遇水患,被潮水卷入山谷,最后在这无名山脚落脚。谁料深山密林之中,竟还藏着一座黎族的哈那村。
最初,他们山顶山脚各守一方。后来因土地与祭祀纷争,互起冲突,时合时分。可在漫长的岁月里,贸易、婚姻、疾病与信仰的流动,又让他们彼此交融。那座山腰间的野庙,便是在这样的分合里生出的。
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
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在外来与融合之前,在被污染和遗忘之前,哈那村原本的守护神、原本引以为傲的巫、神、自然,究竟生于何处?
她在山中冒险,将一路捡来的神像,一尊尊摆进石窟:残缺的、破碎的、无人祭祀的。
十个、百个、千个。
那些神明的尸骸,就这样被她一一葬在野庙后的石窟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找不到那最初的源头,神明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么多年来,阿蓝这行为竟无人发现。
“如果哈那村的娘母是你,我才不要和你有同一片纹面!”
阿蓝愤怒地咒骂着,趁着黄灿喜制住那男人的空隙,冲上去又踹了两脚。
纹面带来的红肿尚未退去,她的面容此刻几乎狰狞。
黄灿喜的心中乱成一团,她的身份尴尬而危险,她不过是一个迷路误入的外人。
就在此时,男人手腕忽然一闪,寒光掠过。
黄灿喜的心几乎同时缩成一点。她下意识一拽,将阿蓝往后拉开。
可那刀并非砍向她们,而是直直划向他自己的脖颈。
“噗——”
血珠如同风掠红雨,疾射而出,热辣且凌厉,瞬间洒满她的半边身。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只觉滚烫如炭,腥味直冲喉口,带出一阵甜腻的痒意。
她怔怔地盯着。
那疯癫男人又抄起刀,低头往自己月夸下猛刺,一刀、两刀!
黄灿喜喉头一紧,胃里翻腾,只有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
可那男人似乎嫌还不够。
他弯腰去抓石墩,血滑得几乎拿不稳。
“啪——!噗嗤——??——!”
黄灿喜猛地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泥里。
血水溅上她的鞋面,温得渗人。眼前天地翻滚,红与黑混成一团,一种荒谬的恐惧将她吸进去深渊。
直到那男人断气,仍在下意识地抬手,落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她踉跄站起,喉头一阵干呕。
可就在她想转身时,身侧的阿蓝忽然弯腰,拾起那把刀,一声不吭,一刀又一刀地捅向男人的胸口。
黄灿喜呆立在原地,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个她从始至终都忽略的事实……
第65章 这不是女娲
她去野庙的时候, 村子必然出了什么事。
阿蓝死过一次,又忽然复活。
而舒嘉文更是因此为转折, 从一开始挥拳要讨个公道的少年,变成了阿蓝坠河时也毫不担心。
开车的是舒嘉文,拉肚子的是舒嘉文,引他们上山的,还是这小子。
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 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 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 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 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 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
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