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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你教教我。”

气泡随那句话生出,又破散远去,可他的目光,却把那句话镌进了她的眼里。

黄灿喜心里骂道:周野你这个学人精!

她暗暗咬牙,可一开口,水就灌进喉里。冷流顺着鼻腔钻进脑中,搅得她理智混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轰鸣,强劲有力,像是在敲悔。

她猛地推开他。

可眼前一片昏黑,水底像无边的夜。她只能靠双手摸索,盲人般辨认着周遭的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骨头。

人骨。

一具、两具……成百上千。

那些白骨在她掌下堆叠、滑落,如同河流下的白潮。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

忽然,一样长条的东西被塞回她手中。

是那支翻译笔。

她抬头,是周野。

那人一脸无辜,目光干净得几乎荒唐。

他伸出手指,压在他自己唇上,低声道:

“要多少,有多少。”

黄灿喜胸口一堵,气得几乎窒息,一脚踹过去。

她紧握翻译笔,从身边一点点扫开水流,光线穿透,水底的景象逐渐浮现。

在山体的尽头,成千上万的骨头堵在一口洞中。

细小的碎骨被水冲过,较大的残骸却被卡住,层层叠叠,堆成一道白色的坝。那些身躯交织在一起,黎与汉、老与幼,几十年前的惨剧凝成了这座墓。

河流日日冲刷,他们却依旧卡在原地,被水保存,被时间囚禁。

在一片黑石与白骨之间,竟静静伏着一抹彩。

黄灿喜的心猛地一紧,怦怦作响。她伸手,在万千枯白的手骨之间摸索,指尖一触那块黎锦的瞬间,一个答案几乎破壳而出。

是她了。

是她了。

那张被剥下的纹面之皮的主人。

不是锯齿,而是水纹。那是山间最早的信仰,从溪流诞生,自云雾降生。

最终,她与村子一同被改变,坠入河底,被信民的白骨层层压覆,动弹不得,与他们一同葬在这座山里。

黄灿喜的胸腔被激动与窒息同时充满。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那块布。可那黎锦像被混凝的水泥浇封,纹丝不动。这被封存的历史与过去,谁也撬不开。

氧气再度被榨尽,胸口灼得发痛。她一下一下地拉扯,力气却在水压下迅速流失,一切挣扎都似是徒劳。

她死死攥着那块黎锦,指节绷白,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

猛然回头:“愣着干嘛!快搭把手啊,周野!”

愤怒被水流吞没,只剩一串急促的气泡翻涌而上。

周野被骂,反而笑了。笑意在水光里一闪即灭。他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触,与她一同紧握那片布料。

水流被搅得浑浊,气泡攀着他们的臂弯狂乱上升。

那块黎锦终于被一点点扯动。随着布料的松动吗,一只手浮现出来。年轻、柔韧,布满象征身份与荣誉的纹面线条。

两人仿佛在与时间拔河,却不知另一端是谁。

水势愈急,衣摆缠绕在一起,翻卷的布料让两人几乎贴合成一个影。时间在气泡的升腾与破裂间凝滞

忽然,

“哗”地一声,某处暗流崩塌,骨骸纷纷坠落。一具尸体滑出,直扑进黄灿喜的怀中。

她低头瞬间,看见那具无脸的女尸,下半身覆着蛇鳞,在微光中回应着冷冷碎光。

水流一卷,黄灿喜倒被那具尸体牢牢裹紧。

她怔住,只是一瞬,心下忽然明白。

——这不是女娲——

作者有话说:点棒棒糖.jpg,最近果然还是累了,熬夜写文,白天看了想手撕的程度。

第66章 我们白头过。

水下骤然明亮。

拉扯她下坠的重力倏然消失, 胸口不再灼热。

她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气息轻盈如鱼, 胸腔间浮起奇异的安宁。若非四周景象仍和刚才所见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已去往他处。

眼前的女人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她没有脸,眼窝深陷,鼻骨高耸,宛如一具完美的骨架。

黄灿喜一眼便明白,这不是她要找的女娲。

她掏出那张脸皮,指尖微颤,目光在女人与脸皮之间游移。

“我……给你贴上?它能回去吗?”

女人没有答话, 神情平静, 似在默许。黄灿喜咽下一口气, 伸手,小心地将那张脸贴上她的头骨。

脸皮覆上, 女人顿时更显圣洁。那原本古老、粗粝的纹面线条, 此刻如神迹般流转着柔光,让黄灿喜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无声惊叹。

然而她一松手, 脸皮便轻轻滑落, 漂浮在水中。

黄灿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眼前的女人并非实体的“人”,而是如她奶奶那样,只剩一缕魂魄,却出奇地鲜活。

女人的存在能被看见、被感知,却终究握不住。

“她已经死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平静的知晓。

“你看到的,只是她最后一口气。”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还未等黄灿喜开口,周野便主动解惑。

脸皮像一块布料,轻轻飘回她手心,湿冷的触感压得她心口发酸。

忽然,那无脸的女人俯身靠近。她的额头贴上黄灿喜的额头,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

就在下一瞬,女人的脸上掠过一阵风。春风般细微,却在刮磨中,女人的脸上浮出一道道纹理。裂纹交织、扩散、重叠,竟在呼吸间刻出眉眼鼻口,如鬼斧神工般在顷刻生成。

黄灿喜双眼骤睁。

她看见那张脸,像是在看镜中的自己?!

“灿喜。”

那一声低唤几乎贴着她的皮肤传来。

“哇——”她惊叫出声,猛地后仰,脖颈一紧,双手飞快地捂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到自己的眼口鼻时,才一点点放下心。

可那无脸神明并未离开,反倒更近一步。她似乎在依附、信赖地贴着黄灿喜,轻盈又坚定。那种贴近让她心脏骤跳,像有雷霆在胸腔炸开。

可当她察觉其中没有恶意,身体反而渐渐松弛。

“灿喜。”

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柔而亲密,如梦如泣。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看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惊奇,西藏的山洞里,也有这么一张和她一样的脸……

女人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你终于再来了。”

黄灿喜一愣,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那一具具白骨与散乱的残骸上。

她似乎来过这里,到底是多少年前?

她记不清了。或许正是那时,“黄灿喜”亲手将奶奶的塑像从内陆带来海南,在这山间暂住的几日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守护神的模样,从此在灵魂上刻下了这位神明的容貌。

“你是想让我替你延命?”

黄灿喜眉头微蹙,语气带着迟疑与几分无奈。无脸神明也不过是野庙里众多苟延残喘的神灵之一。

如今野庙塌毁,两尊神像都被她们砸碎,只余这一缕残魂还在人间。

“我自知命数已尽。”

女人的唇轻动,声音温柔又寂静,如风过枯叶。

“想请你、替我整理遗物。”

黄灿喜脑中一空,下意识转头去看周野。

“请你……善待我的信民。”

女人忽然靠近,声音在黄灿喜耳畔轻轻散开,一滴温热的水就这么落在黄灿喜的耳旁,顺着脖颈一路滑下。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在光影中一点点破碎,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无声消逝。

一阵无形的风骤然掠过。

风?在河底?

黄灿喜的长发被卷得翻飞,灰烬迷得她无法睁眼,天地似在反转。

再次睁眼,河已经干涸。

水底化作了黄土地面,裂纹纵横。四处无一点生气。她与周野并肩立于河床,抬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仿佛身处一座巨大的墓坑。

天光微亮,破晓的第一缕光沿着断裂的岩壁滑下。

四野一片死寂,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声。巨榕的根须像死蛇般蜷绕,将整片废墟牢牢缠住。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像是烟火未熄。

她在海南见到了第一场雪。

风像火一样,卷着万物的灰烬与枝叶,在空中旋转碎裂,最后化作无数细屑飘散。那些灰屑落在天光下,像极了她曾在西藏见过的雪,静谧空灵,天地在同一瞬间屏息。

斜照下来的光线将那一片片飞雪映得更亮、更幻。

“真美。”

黄灿喜忍不住低声叹道。

“扑簌——扑簌——”

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周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叠伞,笨拙地撑在她头顶上。那动作突兀得几乎荒谬,将她这从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剩下的一点闲暇浪漫,也压灭得干干净净。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周野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撑还是该放下,“……你以前说过的,下雨不知道躲的人是傻子。”

话是玩笑话,此刻又觉得格外贴切。

黄灿喜被他那眼神里的认真逼得说不出话。那一个吻又在脑海里野蛮出现。

似乎有些事越想逃,越无处可逃。

她伸手,将伞接过,轻轻收起,又放回他手中。

“你会一直是这个样貌吗?百年、千年?周野,像你这样不缺香火的神明,是不是永远都不用担心终局?”

周野低头看着伞,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那回答几乎听不到声音,却在他眼底晕出一点失落。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眼中的无奈,他看得清楚。

“那就别打伞了。”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没法和你一起白头。或许只有这一刻,也还算不错。”

话落,她抬脚要走。

周野心口猛地一紧,下意识伸手拉住她。

那一瞬间,他的手心是烫的。他怔怔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她是否又在开玩笑。

“你……”

你原谅我了吗?

那句话在喉间打了转,终究没能吐出。

他心慌,却又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可黄灿喜那种淡淡的疏离,让他惶恐。

他想解释,却说出了更惊人的一句话:

“我们白头过。”

黄灿喜的呼吸一滞。

无数荒唐的念头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却没有一个能带来好结果。她努力压下胸口那股躁动,声音低得几乎发颤。

“什么时候?”

周野垂下眼,声音微哑。

“一千年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时我还是人,你也是人。我们有婚约。可你去月老庙时出了意外死了。”

“我们——”

话没说完,黄灿喜的记忆忽然一闪。联系上在婴儿海里回收的记忆,似乎还真有这么一段。

唐朝的时候,她曾有过婚约,曾带着仆从去月老庙求签,求两人“桃花散尽,各安天命”。

那天月老确实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出庙门,砖瓦忽然塌落,将她砸个半死,都没撑到第二天天明,便呜呼驾鹤西去。

黄灿喜几乎绝望。

喜欢上个神仙,是她造的孽;被神仙赖上,更算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猛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火气,要不得素质,戳着周野的肺管子质问,

“那你找那个‘黄灿喜’和你白头去。找我干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是我,其他的黄灿喜是其他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野脸色一阵发白,急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捏碎。

他生怕她再一次转身离开。

可他说多错多,话越急越乱。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事实的真伪,不如情绪来得重要。

他低垂眼睫,声音几乎是哀求。

“……黄灿喜,你告诉我,我该怎样,你才肯原谅我,回ECS。”

声音在风中颤着,他的手却死死不放。

或许正是这份执拗让她迟疑。

若说以前她还愿意和他斗几句、耍点心眼,如今经历了这一连串的荒唐与离散,她只剩疲惫。

他们之间并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两人身份的不同,带来的错位与矛盾。

她越明白这一点,越觉得悲哀。

“那我想……”

“我想再见到东东,再牵一次我奶奶的手,把李仁达送进监狱,把瓦片全都收集完,送到我面前。”

她一口气说完,便低下头。

不用抬眼,也知道周野的脸此刻有多难看。

果不其然,他松开了手。

四下安静得可怕,明明太阳才刚升起,墓坑中却弥漫着一种昏暗的气息。光线浅淡、苍白如覆灰。黄灿喜胸口一阵发紧,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成一阵阵闷雷。

“哗——哗——”

书页翻动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愣神抬头,那本生死簿再次出现在周野手中。

晃神间,竟发现这半本小册,比她初见时要薄上许多。她心里没底,心想难不成是她死太多次,周野本子都快写穿了?

周野指尖微顿,书页停止翻动,稳稳停在一页。

他抬起眼,

“去看吗?东东已经在广州的一家医院里降世了。”

黄灿喜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时间的洪流像是将她一路往前推,再难回头。

第67章 祝你们哈那村都投个好人……

小册上的字如刀锋刻入纸面, 骨气森然。

笔走龙蛇的字迹仿佛活着,在纸上游走、蜿蜒。她的眼睛追不上, 只能在密密麻麻的笔划里捞起几个字,碎片般拼成意义。

胸口像被塞了一口热石,滚不上来、咽不下去。

喉咙也痒得厉害,一声压不住的呜咽从她嗓子里漏出来。

她不说话。

只是抬起眼皮,死死盯着周野,等着这个神仙再来气死她一次。

“东东是妖。虽有灵识,修得形,却仍归众生之道, 随功过轮转。他投得好胎, 书香人家, 父母宽厚,衣食不愁……”

他边说边看她。看见她脸色一点点灰下去, 看见她两颊鼓起、喉头颤动, 快要炸锅。

于是声音又幽幽转小,拿着小册的手都颤了颤。

最终无言。

黄灿喜:“?”

她从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回来,慢慢眨眼, “那他……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会记得的, 在某一年会突然醒来。前缘未尽,自会来寻。东东没告诉你?”

黄灿喜一愣,“告诉什么?”

“……”周野略微吃惊,随后嘴角一点点向下,半晌才继续,“他本来就是你……‘黄灿喜’随手救下的一只小狗,后来被我点化,修得人形, 在ECS帮你收集钥匙。”

他暗自内省:以前未曾想过原因,如今再看才明白,为什么她对东东的依恋比对他深。

东东比他更懂她,甚至她未说出口的喜恶,东东也知道。

周野胸口又酸又堵,却又无处宣泄。

黄灿喜把头轻轻一甩,把混乱甩出去。

“这事我多少猜到了。”

可她对东东的记忆,是从ECS楼下的那颗树下开始的。

秋风落叶,“沙沙”坠下,阳光正好。

那个戴墨镜的潮流小胖轻敲车门,“黄灿喜!上车!”

一切从那一声开始,轻轻落针,穿线缝合。

隔着一次眨眼,却像隔了一生。

“你不会懂的,周野。所以别再来烦我了。”

这话轧得周野浑身僵硬。

黄灿喜心浮气躁,懒得跟他再纠缠。她伸手拉开周野的风衣,从内袋抽出一张报告纸。熟悉的字眼跳进眼底,心头闷得发痛,只能暗暗叹气。

不再多看一眼,她顺着斜坡往上爬。

刚抬头,就见黑白双煞杵在坡顶,顾添乐和沈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各杵一方。

她每次和周野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怎么都这么多观众?

顾添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拍回去。

“灿喜,你们终于说完了?”

沈河缺德笑笑,弯腰伸手来拉她。

黄灿喜气笑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死劲收紧,捏得沈河脸红脖子青。他咬牙一扯,便将黄灿喜拉回地上。

“沈河,你自己走歪道别带别人。”周野厉声警告。

“你少说两句吧。”沈河嘴上怼回去,说完又心机地一偏脑袋,恰到好处地歪去灿喜耳畔,“对吧灿喜。”

黄灿喜翻他一个白眼,将周野那张阴得滴水的脸收入眼角,然后径直往村外走。

山色褪去。翠得晃眼的草纷纷枯黄,春天却散着死气。

路上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就连那棵胎盘树,都不知何时空了,只余一具干裂的树壳。

村里没人,山里无水。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

她与沈河一路下山,远远看见那座矗立于山腰的野庙。

此刻就连以野庙为养分的榕树,也根须落尽,枯萎败落。

她站在高处,看到野庙废墟前有两点模糊的影,在向她招手,她也轻轻挥手回应。

“你到底为什么执着成仙?”

黄灿喜偏头看沈河,像看一个固执的疯子,“现在神仙都难自保。”

沈河却笑:“我倒觉得你奇怪。你怨周野无法理解你不能再见东东的痛,可你为什么不修成仙?和他一样,与世长存不好吗?”

“与世长存?”

黄灿喜怔了下,像被那四个字噎住,半晌才轻声道:

“未必吧。”

她抬眼,看向那座灰败的山与塌掉的野庙废墟。

“门后面的那天宫,真如你看到的那样?”

气氛骤然急下。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缺口圆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断口。

“自从知道我必须收集钥匙,我就在想,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事?”

“可鬼神的事,本来就是无解。”

“解释不了,就叫超自然;理解不了,就封成神话。我想破头也只会得到一个自我安慰却无从证实的答案。”

风吹过她发尾。她抬起眼,眼底黑得像块墨,让人心惊,

“可正因为无解,我反而明白了。也许人,才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环。”

“我由黄土而生,可神明,不也是从石头、河水、泥巴里爬出来的?”

一代又一代的黄灿喜,在时间里跌撞、奔走、死去又醒来。

从始至终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救神明。

信仰不是天上掉下的,是人走出来的。

神明的诞生与衰亡从不是运数,是时代、是王朝、是芸芸众生的呼吸。

而她只是漫长历史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角色。

找钥匙,救神灵,走下一轮。

这道理想通了,她忽然轻笑出声。

红唇皓齿,笑得明媚,又危险得像把利刃。

眼底带着点坏心,可风吹乱发,却帮她遮去了尖锐,让她看起来几乎善良。

她伸手搭上沈河手臂,指尖顺着肌肉滑落,最终落在他的掌心,把那块缺口圆环塞进去。

“沈河。”

她眨眼,狡黠得像只狐狸,“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她退一步,语气漫不经心,却带一点命运边缘的洒脱:

“你要真成仙了,百年后再遇见下一个‘黄灿喜’,替我跟她问声好。”

“好吗?”

沈河耳畔轰鸣。但很快他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胸腔里炸开的。像心脏撞在肋骨上,一声又一声。

他张着嘴,眉心越皱越紧。

他说不上哪里变了,只知道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早已在无数场生死中,默默蜕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玉石般的东西。细碎光芒透骨而入,他不过指尖触碰,背脊便一阵冰汗滑落。

“……你想做什么?”

黄灿喜:“不是你说的吗?我给你胚胎,你还我钥匙。”

沈河怔住。沉默片刻,他还是把瓦片递了过去,“还有东东——”

“东东就算了。”

她没等他说完便截断。将碎片们一块块汇拢,望着那块缺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办法多半不靠谱。”

沈河收回失态,将胚胎放进衣服的内袋,并不反驳。

黄灿喜又问:“沈河,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话音落下,沈河已恢复原样,“当真。”

——

四人在野庙前汇合。

何伯左看右看,见黄灿喜和沈河一脸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草草交换了各自的经历,话没说几句,黄灿喜一句话甩出,眼刀随之而去。

舒嘉文被她那眼一划,连连惨叫,老实全招。

果然,正如她猜的那样,周野和舒嘉文早就认识。

舒嘉文竟在她身边悄无声息地当了这么多年二五仔。

他们顺着河道下山,这次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

山风寂静,整座山像是睡着了。几人一路无言,直到在山脚找到那辆熟悉的小车,才瞬间都松了口气。

车门一拉,手机接口一一插上,屏幕亮起光。

舒嘉文边插充电线,边翻自己兜里的东西,掏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天,我怎么把他们的族谱带出来了?”

他嘟囔一句,正要往窗外一扔,电光火石间被黄灿喜伸手拦下。

她翻开一看,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人?”

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那些人早就死了。黎汉冲突之后,哈那村已走向尽头。

无脸神明让她善待它的信民,可它自己恐怕也不知道,那座村子其实早就消失。连哈那村的村民也不明白,自己早已死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书上记录的某段过去。

她被舒嘉文引去野庙的那会,周野来找过舒嘉文,舒嘉文也是因此知晓真相,于是一改态度。

车平稳地驶下山。

窗外风景一点点变亮,音乐在车厢内流转,众人又累又饿,心思各异。

舒嘉文一边开车,一边心惊胆战。他余光瞥见副驾驶的黄灿喜,她正低头写着什么。

心里一突,偷偷仰头想看得再清楚些,只见光斑乱窜间,纸上似乎印着“反噬”两个字,而黄灿喜正在那一栏里,写下大量名字!

“看路。”

黄灿喜一声轻啧。吓得舒嘉文脖子缩回,乖乖看前方。

荒山渐远,被他们抛在车后。

导航忽然“磁”地轻响,像信号重新接通,自动切回语音,“高德地图持续为你导航——”

黄灿喜微微一愣,他们果然是在海南昌江县里。

前方是高速路口,车流源源不断,可当她回头再望,那座山已不见,只剩下一整片被阳光灼亮的槟榔园。

“现在去哪?”舒嘉文小心问。

黄灿喜低头继续抄写名字,“沈河说他请客吃汉堡王。”

——《舍老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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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陕西宜川县-《转生咒》

黄灿喜:“干票大的,去黄河边上干票大的。”——

作者有话说:有两个番外orz,大概早上才施工完,大家早点睡。

第68章 这是个盗墓村

狂风猝起, 带着绵绵雾气。

六月天,却冷得像入秋, 风一层层往骨缝里灌。

火星在湿风里跳动。

黄灿喜将鞭炮脱手甩向半空,噼啪炸响,碎红如一瓣瓣血色花雨,落在青苔和泥地上。她一个接一个点,足足放了十多分钟,脚下的鞭炮才耗尽。

何伯见时机到,将一炷特制的长香伸到焚纸的火口。

火苗被风一吹,两声呼啸后便萎了, 留下最后一点橘光, 在湿漉漉的绿色间顽强吐着烟。

他把香递向一旁身穿军绿色外套的石永皮。

石永皮道谢接过, 对着供桌前的神像拜了三拜,再将香插入香座。

“开土——”他沉声道。

众人随即操起工具。

柴油味起, 电钻轰鸣, 碎石飞溅,水泥层一点点剥开。钻头触到泥土后换成铁锹,挖得越深, 泥土越腥湿, 像掺着血气。

黄灿喜踩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喉咙黏得难受。

她侧头,看向摆在一旁的墓碑。

遗照上的人不过四五十岁模样,愣是比他儿子石永皮看起来,更加年轻。

她还在研究这人的面相,耳边忽然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抬眼看去,石永皮嘴里的烟蒂掉在地上,他整个人僵住, 死死盯着棺材里的景象。

她视线追去,一股腥腐味扑面而来,她差点被熏得后退半步,连毛孔都想堵上。

“……化了。”有人低声说。

棺内之人穿着黑色寿服,银线绣纹在天光下闪着寒意,头戴宝帽,但衣服里只剩空空白骨。

没有一丝肉。

据说一年前才下葬。

按理说宜川县靠黄河,水气重,尸体化得比别处快,可短短一年成这副模样……实在少见。

黄灿喜心里一凛,上下打量。

这趟她不过是顺路跟来,对这事本就一知半解。只听说何伯的好友石永皮,上一年老父亲咽气前,死活不肯葬进村落祖坟,非要选这黄河边的地方长眠。

这地方确实环境不错,山清水秀,几株老树撑天,地势开阔,脚下黄河滔滔,水声奔腾不息。实在是个热闹地。

老爷子能不能睡得安稳不好说,石永皮倒是差点先顶不住。

听他自己说,自老爷子入土那天起,他隔三差五就看见老人家站在床头,像是等他说话。可每次惊醒时,却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拖鞋,走到了坟地边。

村里人都说石永皮孝。

可他心里却怕得要命,夜不能寐,最后实在撑不住才拨电话求助何伯。

何伯到这地方后,脸色当场变得灰白,毫不犹豫让石永皮立刻请人来挖坟。

可看眼下这情形,还是来晚了。

“当初老爷子选这地,也是无奈,”何伯语气沉重,“可如今压不住……还是搬出来,换个地方吧。”

含蓄的劝,却把石永皮吓得唇色发白,像受了极大惊吓。

黄灿喜左右扫一眼,没从这副白骨中看出什么端倪。可她隐约觉得,这事绝不只表面这么简单。她心里痒得厉害,恨不得找个没人角落,堵着何伯问个明白。

“也、也只好这样了……”石永皮声音发抖。

话刚落,又一阵阴风劈头刮来,香台被直接掀翻。

众人吓得全身一抖,落脚都收着点力。

——

石家村深藏在宜川县境内,属于梁山山脉东段。村子盘踞在一千二百多米的山腰上,虽已通了电,但村里设施陈旧,反而衬得这山里格外荒凉。

石永皮原本在县城订了间小旅馆,盘算着让他们好歹有个地方歇脚。条件虽比不得正经酒店,总强过困在这荒山野岭。

可几人刚从坟地出来,天光就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林间树影乱晃,不知何时漫起了更深的雾,灰蒙蒙地缠着人的五感。石永皮心里一紧,不敢再多耽搁,连声催促着下山,怕夜里山路难走。

谁知还没赶到落脚点,行李还没顾上拿,天上就突然“哒哒”作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又密又急,打在皮肤上隐隐生疼。

黄灿喜掏手机一看,信号只剩半格。

“这雨得到半夜才停,而且越下越大。”

结论很简单,他俩走不成了。

几人被大雨逼得只能掉头回村,步子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狼狈地被雨水驱赶着,逃回了村里。

石家村依山势而建,院墙多用山石垒砌地界,再以石墙混合着黄土夯实,本是冬暖夏凉的结构。但此刻山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一股混杂着土腥与草叶的气息,顺着陡峭的巷道向上弥漫,浸得人从后背心开始发冷。

她和何伯只好暂住在石永皮家。等仓促分好了住处,才算暂时安顿下来。

石永皮让人烧了热水,又翻出一小叠干净的旧衣服,递给黄灿喜换下湿透的衣衫。

待一切稍稍妥帖,黄灿喜便去找何伯。

她顺着风向望去,看见何伯正站在牲口圈前,嘬着嘴逗弄圈里一头小羊。

圈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比起日间墓坑里那股腐臭,竟也算得上鲜活。

黄灿喜走近,目光落在小羊身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真可爱。”

那小羊黑白花色,不过膝盖高,像是出生才一周,一身卷毛软乎乎的,眼睛湿漉漉地发亮。

她递了两根草叶过去,趁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切入正题:

“是不是棺材没盖严?漏风进水了?”

“应该不是。”何伯眉头锁得死紧,“我开棺时看得清楚,棺盖比平常多钉了两倍的钉子。棺体内部也没有破损。”

何伯说得简略,但黄灿喜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问题不出在棺材上。

那……又会是什么呢?

她还在斟酌该如何委婉地探问,何伯却先开了口。

“老爷子当年走得极为低调,我是在葬礼结束后,才收到老石的消息。不过在他去世前,我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

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些什么。

勾得黄灿喜心痒,羊都不喂了,转过头去盯着他。

“他几乎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

黄灿喜愣住,“他是什么慢性病走的吗?”

何伯却摇头,“是活活憋死的。眼睛、鼻子、耳朵……身上的皮肤一点点向内收缩,骨头却还是原样。所以遗照,只能用他五十多岁时拍的那张。”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只剩下那只小羊,可怜巴巴地叼着黄灿喜指间忘了递出的草茎。

“……是什么原因?”

“诅咒。”

黄灿喜无力地哈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阴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她感到背后牵扯的事情,恐怕复杂得超乎想象。“那迁坟能解决吗?”

何伯尚未回答,土屋那头便传来了石永皮的呼喊,招呼他们过去吃饭。

雨夜里,那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显得格外分明。

石永皮的身影被灯光切去了一半,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影子,质朴,带着山间的潮气与风霜,笑起来与寻常的农村大叔并无二致。

黄灿喜却忍不住想: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与何伯产生交集的?

“这诅咒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何伯沉默。喉结滚了滚,没有给答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灶屋,热气扑面。

石永皮夫妇正在灶台前后忙碌,四面土墙被常年烟火熏成深黄色。一盏暖黄色的灯悬在房梁下,光线柔和,照亮了锅中团团升起的白雾。

黄灿喜头一回进真正的窑洞,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亮晶晶的。

“这地方旧了些,灿喜你要是住不习惯,只管和姨说。”石姨边擦手边笑,语气温和。

“一点也不,我特别喜欢。我以前就想住一次窑洞,这次算是圆梦啦。”她说着,乖巧地接过碗筷,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那模样讨喜得让人心软。

灶膛里火声咕噜,锅中的香气填满屋子的每个缝隙。

桌上摆着一锅炖得喷香的水盆羊肉、色泽鲜亮的地三鲜,热气腾腾的烧馍馍……浓郁香味扑鼻,勾得黄灿喜也顾不上客套,端着碗筷大快朵颐。

她吃得专注,一碗接一碗。

连何伯在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茶余饭饱,何伯留在屋里与石永皮细细商讨迁坟的细节。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黄灿喜便陪着石姨到檐下洗碗。

她天生会跟长辈打交道,笑意柔软,话不多,却一句比一句贴心。

石姨洗着洗着,神色黯了些:“要是露露还在,估摸跟灿喜你一样大。”

黄灿喜这才得知两人原来还曾有个孩子。

她望着手里的碗,还是没问下去,露露是为什么没了。

但第二天,这个答案便揭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透,雨倒是停了。

村里的狗却不知为何发了狂,此起彼伏地汪汪乱吠,叫得人心发毛。

隔壁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石永皮。

黄灿喜睡眼惺忪,胡乱套上鞋走出去,只见来人满脸惊惶,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早上去林子里摘点蘑菇,顺路往老爷子那坟地瞟了一眼,就怕昨晚雨太大,把原来的坟给泡塌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结果……泥是真给冲开了,里面的……东西,也冲出来了。”

停顿好几秒,才继续说。

“老爷子那坟的底下……还压着另一座坟。”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花了半小时才接受,这是个盗墓村。

第69章 黄河女尸

一行人连脸都顾不上擦, 抓起几支手电便匆匆赶往坟场。

黄灿喜上下眼皮还黏糊睁不开,只能踩着鞋帮, 迷迷糊糊地跟在何伯身后。

天光初现,树杈的轮廓映在一片青白朦胧之中。晨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点亮山下层叠的梯田。空气里仍团着散不去的湿雾,昨夜暴雨将黄土地洗刷得泥泞不堪,坟地周围的土质变得格外松软,她一脚踩下,冰凉的泥浆混着露水,瞬间浸透了裤腿。

黄灿喜强忍着困意, 正暗自计算着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哎呀!”

她抬头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眼前的景象荒诞得如同一个尚未醒透的噩梦。

她暗自庆幸自己跟来了。

这根本不是能用语言轻易描述的场面。

暗绿色的草地上, 散落着鞭炮的红色碎屑,像一片片诡异的花瓣,和着一些碎陶片, 蜿蜒指向那座被暴雨淹没的墓坑。浑浊的泥水已将坑底灌满, 可那黄汤般的水面却并不平静,正“噗嗤、噗嗤”地冒着黏稠的气泡,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下面呼吸。

众人屏住呼吸凑近。

只听“扑通”一声轻响,泥水中竟猛地鼓出一条毫无血色的莹白手臂!

黄灿喜惊得双目圆睁,几乎要叫出声来,猛地看向何伯,生怕是撞见了什么凶杀现场。

然而,何伯与石家村众人的脸色虽同样灰败, 对这具突然现世的尸体,却并未流露出过多的震惊。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爬至半空,却被一团湿冷的雾气紧裹着,透不出半分暖意。

黄灿喜双眼发颤,余光不安地在四周扫视。何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凑到她耳边低语:“早叫你别来。记住,别乱摸,更别乱说话。”一下子将她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第二批人带着工具赶到,这才开始动手,将那坟池中的尸体缓缓打捞上来。

那手臂的主人是一具身长不足一米六的女尸,皮肤呈现出一种浸泡过的青白,紧贴骨骼,干瘪得诡异。她身着一套色彩华丽、纹样繁复的织服,形制虽古,可面料与做工更像一件精心制作的仿古殓衣。

铁锹在水下搅动,浑浊的泥水顿时旋出涡流。一件件铜镜、陶瓷器皿,便如同昨夜那锅水盆羊肉里翻滚的肉片般,接二连三地从泥浆深处冒了出来。

黄灿喜看得眼皮直跳,心里已隐约有了个模糊却骇人的猜想。

她紧蹙眉头,回想起何伯先前的话。他只说朋友的祖业特殊,可没料到,竟是这般特殊。

待到墓坑中的物件被尽数转移,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无言返村。

而那具女尸,则被临时安置在牲口圈旁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土房里,直接横亘在一个旧木柜中。

黄灿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仍是无奈地关上这无解的柜门。她看见何伯在柜旁设下简单的香坛,并郑重嘱咐石永皮,香火绝不能断。

等四下无人,黄灿喜才将满腹的疑问尽数倒出。

何伯见事情已到这一步,也不再隐瞒。

“你可知道,关中一带,什么最多?”何伯低声发问。

“古迹多,文物多。”黄灿喜几乎不假思索。这是常识。“可这和宜川县有什么关系?”

帝陵王冢大多分布在西安、咸阳一线,而眼前这片地域,历史上至多是一些地方豪强、富农地主的墓葬区,向来是个颇为低调的地方。

“墓不会长脚跑掉,但不代表里面的东西,不会被人带出来。”

“我与石家村关系最深的,并非石永皮,而是他父亲石泊丘。建国初期,文保体系尚未健全,陕北民间冒出不少盗掘团伙。石泊丘当年就领着全村的青壮,在黄河边的崖壁上干起了开冢的营生。”

然而正如黄灿喜所想一般,宜川一带并非帝王陵寝所在,多是黄河崖壁上的古洞墓穴。

往往是由几个好手先行探明位置,一旦确定,便全村青壮出动,借着夜色掩护,悬索下崖,盗取些便于携带的铜器、陶器,换来粮食,勉强糊口。

而让他们最终决定收手的转折,发生在六六年。

那时,石永皮的父亲石泊丘与一胖一瘦两名村人,一同摸到了壶口瀑布附近的一道悬崖边上。那处山势极其险峻,脚下泥土因水汽常年浸润而松软不堪,耳边是黄河滔天的巨浪轰鸣,每迈出一步都像在命弦上行走。

正当他们以为今夜又将徒劳无功时,瘦子却眼尖地瞥见崖壁上有一处圆拱形的裂口。

起初以为是早已被光顾过的旧盗洞,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因常年风蚀和雨水冲刷,导致墓室外部结构裸露所形成的缺口。

此时天边已泛出微光,本是该撤走的时候。

可一夜奔波才寻得这一处,若不进去看个分明,任谁都不甘心。三人一合计,便抄起铲子将那洞口扩至能容人钻入的大小。

他们前后依次钻入,墓道狭长,深约两米多,才相继落地。

墓室分为前后两间,墙体平整,显是经过修刮,顶部呈规整的拱形。室内空间颇为局促,放眼望去,陪葬品多是些土陶、铜器与玉饰碎片,看似只是一座寻常墓穴,处处透着一股简约的荒凉。

三人依照规矩,在角落点上三炷香,随即开始在陪葬品中挑拣,心下还盘算着东西不多,一次带走。

而在主墓室的中央,赫然端放着一具棺椁。

与周遭陪葬品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棺木不知由何种木材制成,历经岁月却不腐不坏,周围不见丝毫虫蚁踪迹,甚至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冷香。

瘦子灵光一闪表示,这莫非是什么极其珍贵的木材?说不定真正值钱的宝贝,全在这棺材里头。

他们历来有不惊扰棺椁的规矩,石泊丘心生退意。

可三人中的另一个胖子求财心切,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决意开棺。

棺盖掀开,三人纷纷惊叹出声,里面竟躺着一具面容如生的女尸。

她口中不见惯常的镇魂玉,反而塞着一团色泽暗沉的布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古字。瘦子大失所望,三人都是文盲,只有石泊丘略识几个大字。

就在这时,墓穴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黄河的怒涛仿佛骤然加剧。

几人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再回头看那三炷香。明明还剩三分之一,此刻却已无声熄灭。

恐惧瞬间攥住所有人。

三人连滚带爬地扑向墓道出口,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通道里拼命向前。石泊丘在最前,瘦子居中,胖子体硕,落在了最后。

当石泊丘终于看到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猛地扑出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身后传来胖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那洞口竟像活物般正在自行收缩!肉眼可见地挤压、合拢。

千钧一发之际,石泊丘死命将刚好钻到洞口的瘦子往外一拽!瘦子几乎是擦着闭合的岩壁被硬生生拖了出来,而身后的胖子,则被彻底封死在了墓穴之中!

两人发疯似的喊着“胖子”,用铲子拼命挖掘,可崖壁土质过于松软,每一铲下去,周围的泥土就簌簌落下,重新填满空缺。徒劳挖掘了二十多分钟,面对彻底封死的崖壁和死寂的回应,绝望的寒意浸透了四肢。

“瘦……瘦猴……”石泊丘声音发颤,面如死灰,几乎要站立不住,“你背上……背着个什么东西?”

那具本该躺在棺中的女尸,此刻竟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攀附在瘦子的背上,跟着他们一起从那个地狱般的洞口出来了。

“之后呢?”黄灿喜觉得这事实在太过离奇,“这都赶上恐怖故事了。”

“听说瘦子当时吓疯了,直接在悬崖上就把那女尸掀进了黄河里。”

“可回到村子后,他还是大病一场,没几天就跟着胖子去了。”

何伯摇了摇头,目光忌惮地瞥向那间杂物房,

“石泊丘和我师父是故交,这故事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手,其中的真假,谁也说不清了。”

“要是那块布绢还在就好了,”黄灿喜脸上不见惧色,反而流露出几分探究的惋惜,“那恐怕才是关键。”

“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何伯沉声提醒,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那布绢……确实还在。”

黄灿喜一愣。她原以为,这群求财的盗墓人,绝不会带走这不值钱的物件。

“石泊丘认得些字,当时就瞥见布绢上写着几行字,似乎是另一处墓穴的方位。但因为这事太过邪乎,折了两个人,他不敢声张,一直偷偷藏着。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时……”

“又把那女尸,从井里给捞回来了。”

黄灿喜知道那口井,方才回村时路过,口渴浅尝了两口,还觉得山泉水就是甘甜。

此刻知晓了缘由,喉咙止不住地发痒。

她两眼发直地瞪向何伯,“你怎么不早点说。”

第70章 张良的快乐老家

“你都住这里了, 喝的哪一口不是泡尸水?”何伯重重叹了口气。

黄灿喜却说什么也不依,软磨硬泡, 定要何伯答应在众人商议时捎上她。她被那谜团勾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往这漩涡里踏进一只脚。

午饭后,村中各家派了代表,聚在石永皮家堂屋那片空地上,旁边还晾着一地长得参差的土豆。

七张椅子围成一圈。石永皮、何伯与黄灿喜三人坐在一侧,对面则聚着另外四位村中叔伯,界限分明。

当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批人,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 要么断了香火, 要么早早搬离了这是非之地。

几十年风雨涤荡, 石家村早已物是人非。

家中长辈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此刻坐在这屋里的, 多是因各种缘由未能远走的四五十岁的叔伯辈。

他们大多只隐约听过女尸的传闻, 却也直至今日才骇然知晓,那具女尸,竟就压在石泊丘的棺材之下。

当年女尸被捞上来后, 村里就炸开了锅。

石泊丘闻讯匆匆赶去, 只一眼,便惊出一身淋漓冷汗。当时一同行动的三个人,只剩他一个还苟活。而现在,这女尸怕是专程来索他上路的。

他回家翻出那块布娟,在祠堂里默默传看,又将当初和瘦子带回的几件瓷器陶片放在一处比对。

村里读过几年书的,加上尚健在的老辈聚在一处,抽丝剥茧, 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悬崖墓穴的主人,本身也是个盗墓贼。

但与石家村这般零敲碎打的散户不同,那人很可能是清末民初活跃于陕西的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那样的组织多有庞大开销,其钱财来源之一,便是盗掘古墓,变卖冥器。

这方布绢与这具诡异的女尸,或许最初便是他们误得。而那悬崖上的墓室,恐怕并非为了安葬,而是为了镇护这具女尸,令其安息。

石泊丘三人的误入已是大不敬;开棺惊扰,更是自寻血债,需以命来偿。

女尸让石家村人心惶惶。

村里能通天地的,只有个平日给人取名、定红白吉日的半仙。瘦子嗝屁前,半仙听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当天便下了断语:此事绝无可能善了。

如今女尸扔下黄河急流都能游回来,且尸身不腐不坏,更是无人敢动分毫。

最终只能将她安置在祠堂旁那间空屋里,纸钱香火日夜不断地供奉着,烟气缭绕整夜。

正当众人还在为如何处置女尸争论不休时,第二天,瘦子那年幼的女儿,竟在一处水深仅没过脚踝的溪边,溺亡了。

盗墓这行当,本就凶险异常。被塌方活埋、遭毒虫咬伤,每年都能送走几个,但向来祸不及妻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半仙厉声说必须将女尸还回去。

石泊丘倒真是条汉子,竟趁着夜色深沉,独自将那具女尸背出村子。

一个多月后,他安然返回,说已经委托个道士,将那女尸镇压,送走了冤魂。

自那以后,石家村确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无异事发生。

再后来,国家严打盗墓,村民们也就此金盆洗手。宜川县推广种植苹果,可石家村这片土地却像是被诅咒了,种什么死什么,终究没能赶上这趟致富的风潮。村里的年轻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迁走了。

但真正不对劲的,是石泊丘回来之后。

他变得异常沉默,用石永皮他娘的话说,就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两年后,有村民渐渐发觉,石泊丘的面相似乎变了。

他双眼间的距离在悄悄缩短,鼻梁、人中,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面部中心拉扯、聚拢,整张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变形。

又过了几年,大家才确认,这绝非错觉。石泊丘的五官,当真随着岁月流逝,在一点点地收缩。

起初只当是怪病,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含糊地说是“可能是基因病”,建议去大城市查查。

可看他儿子石永皮长得机灵俊俏,面容端正,这事便一拖再拖,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这副尊容。后来石泊丘摔断了腿,便愈发深居简出,不再见人。

直到他咽气那会,村里人去见他最后一面,才发现这面见不上了。

原本三庭五眼的正常比例,在他脸上彻底崩塌,整张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向内揉捏、收缩,最终只剩下几个扭曲的黑孔。看不见的力量疯狂拉扯着他的脸皮,因力道过于猛烈,皮肤下的深筋膜与肌肉轮廓都模糊可见,根本无法用语言和理智去形容得恰当。

每个进屋的人,宽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那非人的景象惊得天灵盖发麻,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石泊丘临终前坚持不入祖坟,众人闻言,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那具引发一切祸端的女尸,几十年来竟一直藏在石永皮家的地窖里。

石永皮他爸直到咽气前,都让石永皮将这秘密兜着,石永皮憋了这么久,本就憋出一身病来,这会儿有了这么个空,脚一蹬就借坡下驴。

“我爹当年说,他去找过那位朋友,对方告诉他,这事就算把他的命赔进去也解决不了。”

“只能先将它请回家中长期供着,希望能慢慢消磨其怨气,以后再解决。”

这解释听得黄灿喜头大,何伯的师父怎么还仰赖后人的智慧。

一人一搪瓷缸子,黄灿喜也分得一个。她刚摸上那铁疙瘩,周围的叔伯们便唉声叹气起来,纷纷追问石永皮接下来如何是好。

那语气,不像是要齐心协力寻找办法,倒像是急于让石永皮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连同女尸一并带走。

“我爹将坟建在她之上,就是想找个地方死死压住她,让她不能再造孽。”

“可不到一年,我爹就给我托梦,让我必须换个地方。”

石永皮满脸愁苦,他像是许久未曾安眠,脸色青白,自己也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黄灿喜静静听着,低头嗅了嗅瓷缸里的泉水,抿下一口,一股透心的凉意直渗脏腑。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处的土地的特殊性,自踏入陕西地界,她便感到全身血液都在隐隐躁动,她身后的那些看不见的孤魂,都在怂恿着她往坑里跳。

“那块布娟还在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这位风水先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娃。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运动服从头罩到脚,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马尾,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底却带着几分仿佛没睡醒的朦胧。

“我侄女。”

何伯赶在众人发问前解释。

众人对此并未多在意,只瞥了她两眼,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讨论来讨论去,终究绕不开让石永皮将他父亲和那女尸都葬得远些,话里话外甚至带上了几分强硬,仿佛若他不从,往日情分便也顾不得了。

通牒下达之后,就连忙走出去,水都没喝几口。

黄灿喜帮着石姨收拾散乱的椅子,心里正杂乱地想着事,忽然被石永皮一声“灿喜”叫了过去。

她一进屋,便看见何伯手中拿着一块灰褐色的布料,边缘仔细地锁了边,布面上用更深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写满了难以辨识的文字。

石永皮声音发虚,带着担忧:“灿喜,你何伯说你想看这个……可这事,实在是凶险得很。”

黄灿喜眼皮一跳,目光转向何伯,见他捏着那布娟,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本来联系好的搭档临时出了状况,所以这次换了人。灿喜,你也认识的。这样你还愿意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立刻想起何伯之前提过联系不上某些神灵。现成的人选,倒确实有一个。

她花了三秒钟理清这层关系,又用了两秒下定决心:“我想再加一个人。”

何伯眨了眨眼:“小沈?他不是最近都联系不上吗?”

“谁找他了。”黄灿喜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他玩失踪是常态。”

一旁的石永皮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若非他父亲与何伯的师父有过命的交情,他这样的寻常人,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此刻何伯愿意能接手,他们夫妻除了千恩万谢,祈求他们平安归来,也实在帮不上别的忙。

那方布娟被递到黄灿喜手中。

只一眼,她便确信,这事必然与她一直在收集的瓦片有所关系。

布娟上的文字,与她在金古寨地宫、冈仁波齐寺院墙上所见到的,明显同源。她一路追寻,但凡遇到特殊的文字与图案都会拍下,事后四处寻人翻译,久而久之,自己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布面,随即惊得两眼发直,答案脱口而出:“墓室在秦岭?”

黄灿喜顿感头疼,这地方可是张良的快乐老家。

“陕西是出土文物大省,估摸地下都快挖空了。这墓室现在还在吗?”

何伯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缓缓道,“我倒希望开发了。”

次日天刚蒙亮,黄灿喜便将那具女尸塞进她的二十六寸行李箱,单手一提,就这么扛着下了山。

石永皮执意要送,何伯几番推辞,终究拗不过他。一路送到县车站,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好几袋刚蒸好的馍馍,这才红着眼眶,目送那辆破旧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驶离。

车是辆普通客运大巴,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坐。

冷气也几乎没有,路平但车依旧颠簸,估摸着再过几年就该彻底报废。

何伯在前面找同车的当地人攀谈、套取信息。

黄灿喜则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把将车窗推到底,让山风驱散车内闷得发酸的汗味。她倚在窗边,望着路边售卖苹果的散户,那些果子个个饱满红润,心下懊悔没买几个在路上解渴。

车子在一个临时停靠点刹住,又上来一位乘客。后面空着一大片座位不坐,这人偏偏一屁股落在了黄灿喜旁边的空位上。

如此不通人性,黄灿喜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连头都懒得转,压低声音警告:“这位置有人了。”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

“不算人……”

黄灿喜深感无力,一股洪荒之力聚集在双拳之中,“你也知道我奶奶坐那啊?”

她猛地转头,差点撞上两颗又大又圆的东西。

周野举着两个苹果凑她跟前,她鼻尖一动,那股清甜的果香便扑鼻而来。

她眼睛上下一扫,感觉不对劲。

周野竟把他的祖传风衣都脱下了,可她的运动服还焊死在身上呢?

“你怎么了吗?”

周野:“脆弱了。”

这话从周野嘴里说出来,一股诡异的违和感直冲黄灿喜的肺腑。她震惊地望向这个不仅听懂了她的梗,还会精准回击的男人。

黄灿喜:“谁教你的?”

周野却抿紧了嘴,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回答只是个意外。

他把两个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黄灿喜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跟两地雷似的。

随后便抱着手臂,直接在椅子上赖着装睡,再也不理人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汉中市客运站,又转车前往留坝县。

黄灿喜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每次醒来,都见周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肩头的衣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水痕。她赶紧伸手偷偷擦掉,销毁罪证。

抵达预定的目的地时,天已黑透。

留坝县早年间被开发成旅游区,秋季能看到层林尽染的枫叶连绵不绝,美得令人屏息;即便是夏季,来这里避暑的游客也不少。

三人一鬼一尸跟随着导航的指引,在渐深的夜色中前行。离民宿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拐角处立着一个人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热情挥手。

“她怎么会在这里?”周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讶异。

黄灿喜却像是早有预料,扛着行李箱便快步向那人走去。

“怎么还特地出来等我们?”

那人微微仰着头,细长的眼睫在灯下落下一道柔影。高鼻梁勾勒出清晰的面部线条,却因那一抹温和的弯唇而柔润下来。

她仍围着那条黑色迎春花丝巾,细致的花纹被夜色吞去大半,像一团雾系在脖间。

见着黄灿喜,她嘴角一弯,手便搭上行李箱的把手,顺手接过,“怕路太黑,你们看不清路。”

她侧过头,看见周野与何伯也已走近。

便浅浅一笑,向两人颔首致意,

“你们好,我是杨华。接下来的这段路,还请暂时互相照应。”——

作者有话说:出大事了,晚上出门取钱的时候,钥匙不知道掉哪了,今天更少一点,看哪一天有空补回来。我接着下楼继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