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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喜,如果你不想收集钥匙——”

话到一半,他忽然噤了声。

他向来笨于情事,可那一吻像把他从某种蒙昧里扯了出来,自那以后,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异变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称呼的取舍、话语的生硬与退让、占有欲、嫉妒……若说这些看不见的变化,是他一步一步踩中了她故意留下的坏心思,那、

那他此刻肉/体上的破碎,便是再无法辩白的铁证。

是他真心动情的痕迹,是他避无可避的代价。

千里之外,周野立在民宿的阳台上。夜风吹着,他却像被钉死在原地,只能直直看着自己的左臂,从皮肤、骨缝到指尖,一点一点粉碎成灰。

像是那一寸寸崩塌的,不是手臂,而是他在她面前竭力维持的冷静、体面,以及那点无处安放的心意。

黄灿喜:?

他话说一半便歇火,她也不再追问,于是诡异的静默反倒在两人间筑起了城墙。

她越走越远,周野曾教过她的寻路破局口诀,此刻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伸手探去,摸准水口位置,用力一掀,竟将这诡魅异界撕开一道缝隙。她俯身钻出,再度回到了现实。

蛇尾如鞭劈来。

刚才还只是在旁观望的怪物,这一刻仿佛突然反目成仇。

热浪灼人,黄灿喜咬牙,顺势就地一滚避开攻击。

火星擦着她后背炸开,她整整滚出去好几米,背部压灭几缕火焰,冲锋衣却一丝火痕都没沾。

她余光一瞥,发现自己滚出来的地方,竟露着一把铁疙瘩。

那一瞬,身体比意识更快。她下意识地伸手捞起,手感竟熟悉得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把猎枪,似是盗墓贼遗落在此。

她抽出弹夹,一看,还剩一枚子弹。

下一瞬,脸颊已贴上冰冷的枪管。

她屏息凝神,扣动扳机,

“砰!”

子弹破膛而出,直贯人蛇胸膛,心脏瞬间炸出了血花——

作者有话说:明天断更一天,学业拉红灯了[合十]头大,等顺利过去找一天补回来,不好意思

第76章 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

紧随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蛇胸前猛地炸开一团血花,浓稠的黑血如泉涌般倾泻而下。

然而这精准的一枪并未将它彻底毙命。

它发出阵阵哀嚎, 仿佛遭遇了难以承受的背叛,哭诉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只能通过不断加剧的尖叫与扭动来宣泄痛苦。

它本无头颅,这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未等黄灿喜细想,人蛇已陷入更深的狂暴,一边疯狂碾来,一边发出尖细如婴孩啼哭的嘶鸣, 震得人心脏发颤。

黄灿喜只觉耳膜欲裂, 头痛难顶, 四周石壁竟被音波震出蛛网裂痕。

蛇尾挟着凌厉寒风一次次劈来,黄灿喜在手忙脚乱的闪躲间, 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生死关头, 她竟分出一半脑子,走神困惑这人蛇到底在委屈什么。

“砰!”又一声巨响,蛇尾携着劲风险险擦过她的轮廓。

千钧一发之际, 熟悉的声音卷着碎石和厉风劈来:“灿喜, 这边!”

黄灿喜浑身骨头仿佛瞬间炸开,她猛地转头,却被迎面甩来一道布帛,底部似乎裹着什么重物,此刻像流星锤般向她砸来。

她侧身惊险躲过,耳边接连响起几声枪响,霎时间逼出一身冷汗。

所幸子弹的目标并非她,而是那人蛇。

中枪后的人蛇又被逼退数米, 地上拖出黏腻的血痕。

陶人碎尸遍布,一声声呼痛此起彼伏,裹挟着火浪充斥整个广场,宛若人间炼狱。

“好痛、好痛、好痛——”

“啊、hao、痛,好痛。”

趁人蛇中枪受制,她拔腿朝人影方向狂奔。

身后天崩地裂,她越跑越快,忽然——

“mama……”

一声微弱的气音,钻进耳膜。

她猝然刹住脚步,体内的骨头犹如坠入油锅,窜起细细密密的沸泡。

胸口剧烈起伏,周遭一切仿佛瞬间放慢,可目光所及,却无法分辨那声音来自何方,抑或只是她的错觉。

来不及深想了——

她揣着那颗狂跳的心,听着骨头嘎吱嘎吱地摇着,终于摇到一处洞口,与那颗人影汇合。

那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分明。

甚至……四肢健全,面容完整。

确实是那个“爱探险的峰哥”没错。

“你竟然活着?”

“你竟然是黄平川?!”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语中的惊愕不相上下。

石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紧盯着她追问:

“可你为什么没有那时的记忆??”

两人面面相觑的刹那,轰隆——!

烟尘滚滚,那人蛇竟硬生生卡在了洞口处,它疯狂扭动身躯,显然已彻底失去理智。

黄灿喜深知它那蛇尾的威力,连连后退几步,只见石峰果断举起□□,又是几声枪响。

“先撤,这东西打不死。”

他说着便收起枪,带头向墓道深处跑去。黄灿喜只犹豫了半秒,便紧随其后。

石峰见她跟来,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你老板呢?”

那笑容将他内里的黑白搅混一片。黄灿喜一阵恍惚,望着他的侧脸,又想起他家冰柜里的那颗头。

她不露痕迹地移开视线,回话,“杀过来了。另外,咳、那已经是前公司了。”

估摸要不是因为何伯得靠腿走,周野说不定早就出现在墓里了。

“啧啧、你怎么认识那种神仙的?”石峰嘴里带着几分探究。

黄灿喜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一笑,“我可是专家,你们不是去我家参观过了么?”

他边说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样,我爹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话语凉飕飕地钻进她耳朵,石峰脸上依旧挂着笑,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黄灿喜不说话。

石峰自顾自地捡回话来,继续说道:“八大公山那次,我俩不是分头行动了吗?就是那会儿,我发现你老板身体若隐若现的,我原本还以为是我看错。”

“后来他说出我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

他噼里啪啦地说着,黄灿喜却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

“‘若隐若现’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石峰随手一捏,捏出一座巴掌大小的泥人神像。色彩鲜艳,看起来不像老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他话音未落,那泥人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颤巍巍地在他掌心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

仅此而已。

但仅是这点,却已让黄灿喜目瞪口呆。

她一抬头,正对上石峰得意洋洋的眼神。

“我不像你老板那样,能操纵生灵替他卖命。但我擅长捆住那些只剩一口气的落魄神明,让它们讨我欢心。”

“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那么厉害的一位神明‘捆’在身边的?”

“难不成是你以色——”

话都没让他说全,黄灿喜便一拳抽过去,石峰狼狈地偏头躲开,嘴角还是被擦破了一块,火辣辣地疼。

口水混着血丝,沾了几滴在黄灿喜的拳头上,恶心得她呲牙咧嘴,“你少抽点烟吧,嘴这么臭?”

石峰收敛几分,但没过两秒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反正我没这本事。高位神明不能随意降临人间,除非是天命召唤,或者缘分到了。再者,香火越旺,愿望越强烈,神与人之间的联结就越牢固,请神也越容易。”

“它们降临人间的形态无非三种,肉身、无形、或者依附于某件载体。你老板虽然有实体,但看起来并不结实,而且估摸八大公山也并非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动。”

“啧啧、等他没气,能不能借我研究研究?”

听得黄灿喜直皱眉,又赏他一脚回旋踢。

不过,石峰不愧是专家,这套理论听得黄灿喜茅塞顿开,如上一节大师课。

她虽对周野的来历有所猜测,却远不如石峰对此道精通。

转念一想,她忽然觉得这事颇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沈河知道石峰对驭仙之术如此狂热,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黄灿喜眼底泛起笑意,石峰嘴角一勾,将泥人收回口袋。“你要是早说你就是黄工,我也不用跟你绕这么大圈子。”

他哈哈一笑,末了还不忘巧拍马屁一小下,“黄工,这么久不见,你枪法还是如神啊!”

石峰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听得黄灿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在幽深的墓道中边跑边谈,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千年尘土扑面而来。

墓道兜兜绕绕,长得望不到尽头。这座地宫的规模远超她的想象,甚至妖魔鬼怪的数量,也难以计量。

两侧石壁上的仙人神兽,在摇曳的光线下明明暗暗,那些斑驳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像在审视着她们,一道挥之不去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脊背。

直到身后的动静彻底消失,他们总算将那条人蛇甩得不见踪影。

黄灿喜历经激战,又全力奔逃了十多分钟,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间堆满青铜礼器的耳室中,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石峰也跟着停下,寻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利落地架起一个小火堆,甚至还有闲心向黄灿喜推销起他背包里的瓜子、泡面和矿泉水。

黄灿喜正低头处理手脚上的伤口,被他吵得心烦,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石峰耸耸肩:“来凑个热闹。”

“哈?”黄灿喜几乎气笑,五个人的队伍里出了两个魔鬼,她后槽牙都要咬碎。

“杨米米好歹曾是你战友,你怎么能对他既谋财又害命?现在和李仁达也翻了脸,你出现在这里,究竟又抱着什么目的?”

她说着,缠绕纱布的动作微微一顿。

既然石峰在这里,那杨米米和李仁达会不会也在附近?

杨华的生死她有赌的成分,却并不忧虑是否会输。她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杨米米在杨华面前显露出那蜘蛛怪物的形态,对杨华而言,恐怕比剖肉刮骨更难以承受。

“行,你觉得我坏,我就坏。”

石峰滑溜溜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就是不乐意,那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显然,道德和法律在他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他三下两下就把话题给引到别处。

自己出租屋的那堆神像祭祀品、又或者是那颗与他有着无法割裂关联的头颅,还有他早逝的母亲,似乎只是他身上的一层皮,轻轻一蜕,他是石成峰,而并非石峰。

黄灿喜虽然对万事万物背后的规律与起源充满好奇,却不愿去揭活人的伤疤。

就目前来看,石峰虽然知道1959年西藏任务中的黄工就是她,但他似乎并不知晓,她与他、杨米米、余新他们三人并非同类。

然而在这三人中,恐怕唯有石峰的记忆恢复得最为完全,并且,他知晓如何恢复记忆,掌握了这场游戏中更多的规则。

黄灿喜斟酌片刻,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五九年我们在西藏寺院的地下世界完成仪式后,我们五个人,各自去了哪里?”

石峰闻言一怔,正在拨弄火堆的动作戛然而止。

跳跃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暖黄,高挺的鼻梁和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底更加幽深。

他嘴唇微张,还没发出半个音节。

黄灿喜便冷冷吐出一句威胁,

“你要是还敢瞎编你就完了。”

石峰嘿嘿一笑,又随手拨弄了两下火堆,火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黄工,”他抬起眼,语气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调侃,

“你其实是想问,山洞里那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对吧?”

黄灿喜眯眼,脑袋一歪,知道问对人了。

第77章 有人模仿我的脸,却模仿……

石峰知道尸体的下落, 不过是个偶然。

1959年,事情停在西藏, 寺院下的五人,由一点散成五条方向,各自扯出自己的生命线。

石峰却不知道往哪儿去。他就这么走着,像个被掏空了魂的木偶。他走、走、继续走,仿佛只剩脚底板知道方向。

脚最后把他带回了家,在辽宁省米米市米米米公社。

他走到村口时,迎面飘来一个人。那人没了下巴,喉咙眼吊在外头, 上颌牙齿露着, 舌头还在往外抖。

那人一抽一抽地往前蹭, 越走越近,近到呼出的白气几乎贴上他的脸, 可两人的眼都对不上。

人说三魂七魄, 可眼前这俩人加一起,都凑不够一个完整的。

石峰问:“村里人呢?”

那人喉咙漏风,发出的声儿又粘又碎, 野呜呜哼了半天。石峰一句也没听清, 只好继续走。

他走到一座秃了皮的土坡上。坡上的树全冻死了,分不清哪棵是哪棵。他弯下腰,从干裂的地缝里摸索,想找找那住在地下的他娘。

可他娘没找着,倒是找着他爹了。他爹也在找他娘。

风呼呼地吹着,土地被冻得梆硬,可他爹像是不知疲惫,用她娘割猪草的弯镰一下一下地刨。

石峰问他爹在挖什么。他爹没理他, 他后来才想清。

他爹肚子饿了。

他刚恍神,一个眨眼的工夫,冷不丁飞来一块石头,砸在他脑门上。

血哗地流下来。但就是那一石头,把他从三个人里最先砸回了清醒,也砸回了记忆,在西藏的种种,洞穴里的所见,随着不断流出去的鲜血愈发清晰。

他认得他爹,可他爹不认识他了。既然如此,他也不认他爹。

他抬手,一把夺过那弯镰,朝着那又细又长的地方劈下去。

这么多年的千刀万剐,总算换来他这一刀。

弯镰落下的一刹那,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地,“哒哒哒”滚了几下,掉进阴沟里。

石峰躺在血水里,枕着自家人的命,靠着他娘的坟,一家三口齐齐整整地望着天。

天灰地灰,烟雾像云,被风刮得老远老远。

他却像块真正的石头,一动不动。

直到一个影子悄然靠近。

他眨眨眼,那一瞬,他真看清是他娘回来了,来接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嘴里叨叨,“娘、娘,我也好痛,你带上我。”

可他娘会飞,他四条手脚都用上,都没能追上,呼地一下,他娘一眨眼又飞远了。如此情形,往复往复再往复,他终于接受,他娘成了留不下的飞仙。

没过多久,那地方闹了洪涝,家彻底没了踪影。于是他离开了米米米公社,开始在全国一点点流浪,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

那段记忆格外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黄灿喜让他老实交代,可谎言若是没被拆穿,那便不是谎。他表情自然,像是在回忆,口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他悄无声息地将“石峰”隐去,将过去隐去,只从八九年开始交代。

话说八九年那会儿,他流浪到广州琶洲,坐在琶洲塔旁的怪石上,听着浪拍岸边,风划过他脸上的皱纹。

他正琢磨着还得活多久,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抬眼望去,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正在不远处的土坑边挖土。

细细一看,不像埋,倒像在挖。从蛇皮袋里抖出来的,是张格外新鲜的脸,像是刚死不久。

海浪拍得惊奇,愣是给萧瑟海岸的这诡谲一幕,配了段惊心动魄的乐。

他看着她把尸体装进一个木箱,捆了无数个死结才停手,随后便拖着箱子离开了。

直到他死而复生,又熟练地找回记忆,恰巧在拍卖行打短工时,看到一家倒闭的外资银行正在拍卖物品。那个捆满死结的木箱,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缘分,他直勾勾地盯着,脑子里已经想好该把它摆在家中的哪个位置。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人像撒钱一样扔下一笔巨款,带着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黄灿喜听得两眼发直。

“不是你熟人?”石峰笑着瞥了她一眼。“我还记得那时的细节,因为那银行是外资,都说里面有流落在外的文物,价格攀得离谱。”

“要是那人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只是一具尸体,你说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黄灿喜脑子飞速转着,几乎要转冒烟。

如果是熟人拿到了尸体,怎么会没有一个人通知她?可无论如何,这总比落在石峰手里强。

黄灿喜利落地处理好伤口,仔细包扎妥当,又简单补充了些水分。待休整得差不多,她刚站起身,石峰便忙不迭地熄灭火堆跟上,一副铁了心要同行的架势。

黄灿喜无奈:“……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找那黑色瓦片吗?”

“我那前老板这趟就是冲着它来的。你要是能找到,卖给他,说不定能换来个长生不老、无病无灾、财源滚滚。”

她可不认为石峰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凑热闹”。早在八大公山时,这人就对瓦片表现出了异样的兴趣。

这么一琢磨,恐怕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出现在这里。

五九年时石峰的满腹算计她早已领教过,如今六十多年过去,这人不知已修炼成什么道行。

石峰却全然没听进去,张口就来:“他是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就是敌蜜。跟着你说不定还能安全点。”

黄灿喜张了张嘴,想纠正他“敌蜜”不是这么用的,恍惚间又想起这词还是东东给她科普的。嘴唇翕动半晌,最终换了句话:“……那你把那捆仙的法子教我。”

她原本只是随口试探,没想到石峰竟爽快应承:“敌蜜,你也对这手艺感兴趣?”

黄灿喜彻底没辙了。

正当她琢磨着如何应对时,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些异样耳边似乎隐隐约约飘来某种奇怪的声响。

“你听到了吗?”她警觉地环顾四周,“有种奇怪的声音。”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可怎么看,这都只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耳室。墙边的角落静静堆着无数青铜礼器。就连石壁上的墙画,也没有作妖,似乎只是一副普通的众民朝仙之景。

石峰也仰着脑袋上的矿工灯,观察一圈回来,“什么声音?我有点鼻炎,难不成是我鼻塞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声音变有了形,窸窸窣窣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两人齐齐震神望去,还未看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四周猛地晃动,她原本靠在门口休息,和石峰一耽搁,两人越走越深,此刻哪怕她察觉不对立刻冲去通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的路,被一块移动的石墙彻底堵上!

黄灿喜心口一紧,听得石峰惊呼。她回头望去,终于看清刚才爬出来的是什么?

是一团肉脂。

拿东西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缓缓蠕动,拖出一道猩红的水痕。

若是在别的地方,黄灿喜还能假装没看到,可眼下和石峰一起被困,偏偏是最糟的局面。

石峰架枪,一枪轰出,肉脂被打得炸开,溅起成片肉沫。可那枪不仅没能阻止它,反倒像助长了什么。那些飞溅的肉沫居然各自蠕动起来,像突然长出了独立意识,纷纷往黄灿喜挤压过来。

“大妹子,你不仅招虫子,还招怪物啊。”

生死关头,石峰的嘴从不让人失望。

黄灿喜眉头紧皱,不敢轻易下手。

她顺手点燃一根木头,猛地朝其中一块肉脂上压去。肉脂被烫得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烤肉的味道。

两人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时,那吱吱声非但没弱,反倒越发清晰,清晰得像是婴儿凄厉的哭叫。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收回手,仔细再看,竟并非错觉。

肉脂分为肉沫,肉沫却又在不断地分裂、扭动、聚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肢体、形貌……

最后,化成了一个“人”,化成了黄灿喜的模样。

而那原本的吱吱声,也在形貌成型的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刺耳。

像是贴着耳边叫来的一声声,

“妈妈。”——

作者有话说:之前忘记给石峰家打码了,火速跑去码上米米米

第78章 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不过是一个恍神, 那些由肉沫聚成的小人,竟已围成一圈, 将黄灿喜困在中央,绕着她转起圈来。

“妈妈、妈妈!”

“妈妈!”

它们欢喜得没了眼,肢体手舞足蹈,跳着奇怪的祭祀之舞。虽无攻击的意思,却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高举火把,火光摇曳,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么多诡异生灵和她共享同一张脸。

跳动的火焰将它们的影子投上石壁, 扭曲、拉长, 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帧帧刻在石壁上。而那壁画,竟在两千年前, 就已预见了此刻的景象。

“……怎么不长我的脸?”石峰放下枪, 惊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挪到黄灿喜身边。

“因为我长得好看。”黄灿喜随口胡诌,噎得石峰喉咙发痒, 却无从反驳。

石峰:“走吗?”

黄灿喜:“走去哪?”

石峰:“……也对。”

搓搓手, 心里暗骂两句。他从一开始就在黄灿喜找到同类的气味,眼下这人终于露出真面目。

“那我找找出路?”他压低声音试探着,见她不理,便自顾自摸索起周围的石壁,“我寻思这门能关上,那就一定能再开。说不定有什么机关。”

可他也不敢随便乱碰脚下的那堆陶罐和青铜器,谁知道会不会又跑出些什么。

黄灿喜沉默片刻,忽然收回火把, 竟朝那群小人发问:

“孩子们,你们谁知道,长得像这样的东西在哪儿?”

她掌中俨然是一块黑色的瓦片。

石峰脚下一滑,险些又踢翻几件青铜器。

问话一出,小人们面面相觑,似是不解。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后发出呵呵的轻笑,频频颔首,再度围拢,跳起那古怪的舞蹈。

下一瞬,空气仿佛凝滞。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连心率似乎都在这一瞬慢下来,唯有眼球还能缓缓转动,她们不安地扫视四周,等待着未知的变故。

猛地,“嗙!”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开裂,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口骤然张开!

两人甚至只来得及惊呼,便在彼此惊骇的目光中,直直坠入脚下的黑暗。

“扑通”一声,液体瞬间包裹全身,他们双双落入了深水之中!

诡异的是,手电分明没有打开,黄灿喜却能将水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视野又在慢慢地变得模糊。

细密的气泡不断从周身升腾,眼膜传来隐隐刺痛,冰冷的水体正一点点侵蚀她的皮肤,渗透进四肢百骸。

石峰紧跟着她坠落,炸开一团混乱的水花。他死死捂住嘴,瞪圆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发出“呜呜”的闷响。

“说话吧,别憋死了。”黄灿喜的声音在水中竟清晰可闻。

她将手电光打向他脸上,石峰连连摆手挡光,“哎哟别照!”随即一愣,“我去!真的能说话?我们不是掉进水里了吗?”

他嘴碎个不停,又瞥见黄灿喜手中握着两架对讲机,“怎么?要分我一个?”

黄灿喜摇摇头,将对讲机收回背包,心中暗惊杨华竟能一路摸到这里来。

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她们竟通过地面直接滑入这片水域。

而水域的远方,静静矗立着一座荒芜的国度。

擎天高塔耸入幽暗,万里长廊蜿蜒逶迤,整座城池依山而建,仿佛悬浮于云海之中。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座城池中仍有居民。那些熟悉的陶人,被定格在街巷之间。它们姿态自然,神情生动,如同被时间暂停的活物一般。

若说上层墓室还只是汉人捏造神明的现场,这更深的一层,竟直接筑起了一座完整的天宫。

而这座天宫并非仿古,反而展现出超越时代的建筑形态。那些即使用现代眼光审视也堪称新颖的结构,宛如人类将想象力推至极致,向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发起的探索。

黄灿喜静默地注视着一切,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眼前的景象。

石峰则在一旁不断惊叹,脏话与感慨交替而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胸口的起伏。

天宫看似近在咫尺,可越是向前靠近,视野却越发模糊。远眺时那清晰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反而化作朦胧的幻影,如同镜花水月,一切不过是诱人深入的遐想。

终于,黄灿喜停下了靠近的尝试。

水体似乎已将她的眼角膜侵蚀殆尽,她只能依靠微弱的光影勉强辨认石峰的方位。

“你知道这些黑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吗?”

黄灿喜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石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编来编去,突然不愿编了。

“人心吧。”他低声说。

黄灿喜又说,“我第一次见到这黑水,其实在哀牢山,在人的身上,在脚边。”

“第二次,是在米北庄村的梦里;第三次,在八大公山……”

这些黑水时而稀薄如雨,时而黏稠如血,时而无味,时而腥臭,时而死寂,时而仿佛具有生命。它们形态万千,让她几乎无法归纳、溯源。

可是。

“你说,这些散布各处的黑水……彼此之间是不是相连的?”

她说着,竟在完全的黑暗中无畏地伸出手,用指尖去触摸城墙上的精美雕花。指纹早已被腐蚀殆尽,而她像是在变。

皮肤一寸寸地收紧,骨骼也在缓慢改变,只是皮肤的变化更快。不似人类衰老的褶皱,反而变得更加富有弹性,更加紧绷。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中心聚拢,渐渐地、渐渐地,她仿佛和石泊丘生前一样,身体在进行一场诡异的“还童”。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具女尸坠入黄河,又因为水与水相连相通,女尸奇迹般地回到了石家村的那口古井中。

那接下来,是什么?

“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是她的耳朵已听不见,还是石峰说不出话了。

声音像是隔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传进她的耳中。

她明明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水中,却能够自如呼吸。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循着某个未知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向前游去。

她忽然想起了沈河,想起他曾说过,八扇巨门中有一扇通往的正是仙界。

恰恰是他的这段话,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如果说汉人创造了“九重天”这个神话观,道教又将这九重天系统收编,张良入谱。

那张良在八大公山下达修墓非庙的命令,以及金古寨人守护的秘密所指,

很可能只有一件——守护九重天。

而其中一重,恰恰是水。八扇巨门与红河,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九重天。

黄灿喜越想越疯,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出胸腔。她的骨架挂着残存的□□,却仍执拗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

“扑——”

她终于触到了一道边缘,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动。

她失去了听力,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毕竟她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与一团模糊的血肉,可骨架之中,那颗心脏竟仍在跳动。

一下,两下。

然后它停了。

视野恍然切换,她又回到那片婴儿海域。

她望着那个仍在酣睡的婴儿,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下方浩浩荡荡、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无数灵魂。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周野。

叹息还没从喉咙出来,她又安然复活,回到八大公山,回到她死之前所在的那个平台。

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重新回归。

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

眼前的杨华也同样无恙。

但黄灿喜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眼前矗立着一只三米高的蜘蛛怪物。它足肢锋利如弯刀,八条关节之下,隐约藏着一道矮小的身影。

偏偏那怪物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和杨华有几分相似,杨米米的脸。

杨华喉咙哽咽,泪痕在她脸颊上留下细碎的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

“羊羊、羊羊……你看看妈妈,妈妈好痛啊。”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小名,试图从那可怖躯壳下唤醒一丝属于“杨米米”的理智。

可哪怕是李仁达,也很难在变成蛛人后保持理智。

杨米米此刻虽然还顶着一张人脸,内里却似乎早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不仅眼睛装着杨华,肚子里也装着一份。

他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杨华的血肉,以这样的方式回应杨华。

更为骇人的是,杨华的生命每随着啃噬流逝,却在下一瞬违背天地常理,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她就在这死亡与重生的边界上,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循环。

黄灿喜跪坐在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她确实猜对了。

周野确实因为东东的死和自己的抗议而发生了变化,开始在意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

可他似乎依然离“人”很远,非常远。

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79章 故意的

“咔嚓…咔嚓。”

那是血肉被反复撕扯、搅动的声音, 听得黄灿喜四肢发冷,手臂皮肤下仿佛钻进了无数细虫, 一跳一跳地啃咬着她的神经。

那战栗感从手臂窜上头颅,又猛地炸向四肢百骸。眼前花花绿绿的,混乱无法聚焦,她人却已猛地站起,攥紧铲子,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直朝杨米米的面门劈去!

“砰——!”

一声轰然巨响震彻地宫。

那一铲又准又狠,锋利的铲边甚至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迸出铁屑、微微翘起, 硬生生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

杨米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终于松开了杨华, 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黄灿喜。

黑红混杂的浓稠血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从眼窝到鼻梁, 再到撕裂的嘴角, 像无数条狰狞分叉的河流,在那张可怖的脸上起伏、蜿蜒淌落,滴答作响。

黄灿喜浑身一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第二铲再次卷着风声劈下!然而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即便杨华已失去了半边肩膀,她竟仍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揽住黄灿喜,阻断了她的攻势。

她双眼赤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守护欲而扭曲,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此刻黄灿喜反倒是看起来,像那个正在伤害她幼崽的猎人。

“灿喜,别伤害羊羊……他本性不坏的,他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黄灿喜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杨华的疯狂,感觉杨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石峰那句“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如果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那份惯常的冷静与理智仿佛漏了一个角,各种混乱的情绪稀稀拉拉地漏个没完。

正如女娲曾赋予她的祝福与期盼那般,她本应承载万物之爱,亦以爱回馈万物。然而身为凡人,她终究无法免俗地执着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反手用力一推,将杨华从身边推开。愤怒如燃料般让她下手愈发狠厉,一铲又一铲地砸向杨米米异变的身躯。

但异化后的杨米米也绝非善类。

即便他身为人类时如何显得单纯无辜,化作怪物之后,这三米巨蛛的可怖形态,又怎能与可怜可爱扯上分毫关系?

他被砸碎了眼珠,剧痛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凶性,只剩下腐烂的骨子里深埋的嗜血本能。

“嗙”的一声巨响,他硬生生挡下了挥来的铲子,一人一怪竟僵持了数秒,最终以黄灿喜翻身跃上铲柄,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向它的喉咙,才勉强分开。

“灿喜、灿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羊羊唤回来的……”

那个曾经干练利落的杨华去了哪里?

她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披散,颈间那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泥泞不堪。

黄灿喜胸口闷着一口气,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额角的冷汗滑至眼角,随即失控地啪嗒落下,砸在杨华的脸颊上,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一道水痕。

“你告诉过我,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除了帕家村的村民,旅游街的贪心商人,还有李仁达和石峰,这些谋害了你丈夫和孩子的人。”

黄灿喜的声音里带着悲戚,却并非为了诉苦,更像是在倾泻心头积压的不甘,

“你说,因为帕家村的陈旧习俗害得你家破人亡,所以你不再祈求鬼神,转而寻求法律的庇护。”

一阵夹杂着浓重血腥气的猛风袭来,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着神情恍惚的杨华向旁躲避。

明明三人近在咫尺,却在弥漫的烟尘与飞溅的碎石间,模糊得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法律给了你一个结果,却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于是你又找到我,说要亲手去求得一个结果,一个你认可的结果。”

“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字句几乎是从她紧咬的牙缝中一颗颗迸出来的,每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过喉咙,一下卷出一口肉。

杨华的嘴巴和鼻孔剧烈地张合着,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眉宇间凝聚的两道恨意,随着她濒死般的呼吸愈发浓重。

她恨、她恨自己的无能。

“黄灿喜,我这么多人里头,就佩服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黄灿喜闻声心瞬间沉到谷底,转头望去,只见李仁达不知何时已找了个角落,咧着嘴鼓掌。

他的目光在触及黄灿喜正脸的刹那,笑容骤然消失,气得嘴角扭曲,“早就说过,下次见面一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你这就来我的地盘送死了?!”

然而在场的远不止他们四人。一阵怪异的窸窣声正由远及近,仔细辨听,竟是从那唯一的入口处传来。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前行,一层叠着一层。随着声响逼近,那东西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是那群变异失败的金古寨人。

但与黄灿喜上次所见不同,他们不再是一滩骨肉交融的泥水混合物,而是像李仁达和杨米米那样,成功异化成了蛛人的形态。

显然杨米米的变异成功,给李仁达指明了一条明路。这些金古寨人在地府门口排了两千年,临门一脚又被拉回来。

黄灿喜无奈地将视线转回李仁达身上,只觉得脑内嗡嗡作痛,眼前的混乱几乎让她失语。可转念一想,李仁达耗费数千年就为了等来这么个结果,倒也透着一股执拗的傻劲。

坏事接踵而至,将她的身心磨得疲惫不堪,可她偏偏不愿在李仁达面前落下风。

“胡海庆!”她突然大喊一声。

李仁达的脸色瞬间铁青,仿佛预感到什么,双眼写满警惕。

果不其然,这疯女人张嘴就是一句:“海庆啊,我认识这么多人,就数你烤的鞋最合我心意。”

这话一出,李仁达的脑袋已然沸腾,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又戛然而止,歹毒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一字一顿地咒骂:

“你、找、死。”

霎时间狂风卷地,一抹黑影追至眼前,李仁达的拳头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向黄灿喜。

她抬臂卸力,嘴上仍不饶人:“怎么?不变了?就凭现在这样,你可打不过我。”

话音未落,她一记凌厉的腿风已劈向对方脸面,狠厉的力道踹得李仁达脸庞扭曲,唾液混着断齿从嘴角溢出。

自西藏归来后,她日夜加倍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仁达,我最后劝你一句,收手吧。若在从前,你这一百人或许还能寻个地方偷偷当土皇帝,但是现在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凑近他耳边,如说悄悄话般,“是零呀。”

“砰!”

黄灿喜余光瞥去旁边杨米米和杨华的动静,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金古寨人正疯狂围攻杨华,而杨米米竟凭着残存的意识挡在母亲身前,一次又一次地将扑上来的寨人砸开。可那些寨人却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她呼吸一窒,艰难地转过头,发现李仁达趁着空挡掐住她的脖颈,手指深深陷进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他终于现出了蛛人的本相,双眼赤红如血,理智几乎荡然无存,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忌惮,不敢直接取她性命,害怕将更恐怖的东西招来。

“黄灿喜,钥匙收集齐了吗?你那相好呢?怎么,谈不拢了?”

他虽未下死手,满腔恨意却无处宣泄。而黄灿喜始终面不改色,仍是那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神情,两千年来,这眼神如影随形!

他单手攥住她的手腕,听着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看着她因窒息而唇色发紫,心中的暴戾才稍稍平息。

“你劝我,那我也劝你。”

“神仙都是这般德行,听得见你的祈愿,受得起你的供奉,却未必兑现承诺。若未能如愿,便说是你心不诚;若侥幸实现,又要你偿还愿债。”

黄灿喜猛地一脚踹向他下颌,踢得他怒不可遏,嘴角迸裂渗血。

“……偏偏这等神明,还是人造的。”

他话音未落,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手上力道失控。待他回过神来,惊觉黄灿喜的左手竟被他生生扯断!

黄灿喜眼前阵阵发黑,瘫倒在地望着自己的断掌,连胆大符的印记都已模糊难辨。

呼吸愈发艰难,剧痛几乎令她昏厥,心中却荒谬地庆幸,好在不是右手。

狂风骤然呼啸而起!

原本平静无波的红河水面竟掀起惊涛骇浪。那浪尖细碎如沙,却又锋利如针,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让他们对这股未知的力量心生畏惧。

砰!!

地宫四角震颤,八扇巨门中的一扇轰然炸开一个巨洞。烟尘尚未散尽,一道身影踩着碎石踏出,

是周野。

碎石滚落,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周野亦不语,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断臂倒地的黄灿喜,脑袋被揍得变形的李仁达,奄奄一息的杨华,以及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杨米米……

当视线最终又落在李仁达身上时,李仁达心头猛地一颤,“不、不是我——”

“飒飒”两声,是笔落纸页的声音。

巨门旁的机关骤然启动,瞬间万箭齐发,直取李仁达!他惊恐万状,双脚却如灌铅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利箭贯穿心肺,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他并未死去。

他复活了。

还未等他从死亡的恐惧中抽离。

又是“飒飒”两声。

他的双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扼上自己的脖颈,如同拧毛巾般死死收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用绝望的眼神哀求。

周野看到了,面容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胆寒。

他看着李仁达断气。

然后改写结局。

“啊啊啊啊!救命,我错了、我——”

李仁达嘶喊着,脸色惊恐得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下一秒,千斤巨石自他头顶轰然砸落,将李仁达深深压入平台凹陷的地洞中,只剩一颗头颅露在外面,面容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啪”地一声,周野看向手中突然断成两截的毛笔,他沉默一会,随手一抛,就将那断开的笔扔河里。

他脸色愈发阴沉,却依旧不语,只是死死瞪着黄灿喜。四目相对间,无声的情绪已在彼此间汹涌。

“嚓嚓”两声,是他以血为墨,写下的咒。

第80章 杀、了、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满是黑白噪点在狂乱飞舞, 耳畔的声音模糊不清,只隐约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黄灿喜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旁, 耳边只能听到李仁达断续的求饶声。可她已无力推断周遭正在上演着什么。

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视线陡然清晰,涣散的意识也在那一瞬被强行拽回。

她遥遥望见周野,他的皮肤竟如同那群陶人的彩漆般片片剥落;再定睛时,他竟似一尊被遗弃的残破塑像,半边脸沉入阴影,另外半边暴露在光下。

周野似乎被她的目光碰到,眉尖几不可察地压下, 眼皮却固执地扬起。抬眸的刹那, 他脸上的裂痕如同被浓墨重彩地点出般惊心动魄, 碎屑簌簌而下。

然而,羞恼、委屈与愤怒全都挤压在那只眼睛里混乱不堪。他眼白亮得骇人, 湿意在边缘徘徊, 却偏生不肯落下,仿佛一旦流泪,就再也抱不住那点骄傲。

眉骨下压着怒火, 眼眶里却藏着一根柔软的刺。像是在怨自己在她心中轻若尘埃, 又恨她与自己竟成了同等分量。

黄灿喜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怀疑是否死期将至的幻觉。

一具遍体毒疮、脓液横流的尸体蜷缩在地,周围洇开一滩浑浊的油状液体。李仁达的面容已不成形状,扭曲得狰狞可怖。她一怔,回光返照的清明转瞬即逝。

“噗嗤……噗嗤……”

骨肉黏连的诡异声响萦绕在耳边,可却逐渐低沉。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明明已经死去的李仁达, 发出那熟悉而凄厉的求饶声,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少次,李仁达又一次活了过来。

却不再是人的形态。

他变成了一只蜘蛛。

即便他奋力站起,拼命挥舞着长满纤细绒毛的蛛肢,此刻也不过巴掌大小,弱小得近乎可爱,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一缕干草细绳自周野指尖无声滑落,“呼”地自行缠绕成牢,瞬间便锁住了那奋力逃窜的小蜘蛛,随即飞回周野手中,化作一张单薄的纸片。

事情仿佛就此尘埃落定。然而周野的躯壳已破碎不堪,碎片间汹涌地逸散出黑色雾气。唯独他的右手,在最后时刻,仍隐约可见上面描画着两道浅浅痕迹。

一阵怪风卷起,更是加剧身体粉碎的速度,可他只是眼看着右手在风中逐渐消散。

直至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而在婴儿海域里,黄灿喜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周野的身影。她将瓦片数了一遍又一遍,七块终究没能凑齐。

随手一翻,手肘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她眼神发直,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对视的那一眼惊心动魄,抠得她心口发麻。思绪从一开始琢磨该对周野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了困惑,困惑他为什么迟迟不来。

以前不想和这人说话,现在倒是说不上了。她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脚尖一下下的晃动,倒是暴露了重重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八扇巨门前的平台。

眼前是战后的死寂与狼藉。

周野和李仁达已不见踪影,金古寨人和杨米米则被禁锢在一角,忌惮着脚下那片以大地为纸、鲜血为墨画出的咒图,龙飞凤舞的线条勾勒出繁复而神秘的图案。

满地废墟乱石,油灯明灭不定,一切皆笼罩在阴影之中。周野曾走出的那扇巨门,依旧保持着破开的大洞,深不见底,内有阴风呼啸而出,引人遐思其中究竟藏着什么。

杨华的双眼红得滴血,脸色却惨白发紫。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看着她在那张纸最后的缝隙里,缓缓写下了杨米米的名字。

或许是血缘深处某种本能的预警,杨华猛地一把夺过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动作却在下一刻骤然停滞,仿佛被惊雷劈中。

她死死盯着纸上的“反噬”二字,声音发颤地问黄灿喜:“他会死吗?”

“也许吧。”黄灿喜并不急于抢回纸团,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写报告时,以为是我写了他们的名字,才换得他们惨死。”

“但后来我才想通,他们一开始就自知死路。”

“杨米米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他随时可能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你再心疼,又能护他多久?”黄灿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深深叹了口气,“你怪自己干什么。”

趁杨华心神恍惚,黄灿喜轻轻取回那张皱巴巴的纸,缓缓展平。

她的目光掠过纸上金古寨一百多人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的影子。那些被统治者驱赶、步步南迁,最终隐入深山的过去仿佛就在眼前。

“金古寨人就从不内耗。”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下一刻,纸张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倏地升到半空。

上百个名字化作一道道纤细的黑线,纷纷扬扬地飞向它们各自的主人。

金古寨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反而露出了释然平静的笑容。他们伸手牵住属于自己的那根线,任由它缠绕周身,引导着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身体逐渐恢复人形,随后开始缓慢地蜷缩。皮肤的毛孔中沁出黑色的液体,形态各异。

有的紧紧蜷起四肢,如同回到母胎中的婴儿;有的皮肤收缩,返老还童至半途便戛然而止;有的身形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通红的婴孩,却在一次呼吸间,又散作一抔尘埃。

一条尚带温热的、肉乎乎的绳子轻轻飘落。

杨华认出了它,连忙捡起,紧紧捂在心口。她牙关紧咬,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了喉咙深处。

尘归尘,土归土,风过之处,万物终得安息。

黄灿喜撑着身旁的石头艰难站起,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轰轰”巨响。一扇巨门忽然缓缓开启,散出千年的尘土泥腥。

她望向门内,并未见到沈河描述中的仙境。那里只有一片昏沉,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像是一间久未有人踏足的老屋。

在那片朦胧的蓝绿色雾气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由远及近。

黄灿喜屏住呼吸,待看清来人是沈河时,心中情绪起落。

沈河的状态不似寻常。

他面容僵硬,浑身伤痕累累,左腿迈步,右腿无力地拖行,一瘸一拐地从门内挪出。仿佛魂魄还遗落在门后的世界,直到看见黄灿喜,他才像是找回了一点方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

他瞪她良久,颤抖着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那枚胚胎玉。

“杀、了、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什么?”黄灿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低头看去,那枚胚胎玉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的手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看来这次去仙境,远非坦途。

“杀了我。”

“……晚了,下次请早。”黄灿喜挥挥手,扭头不想再理会。

沈河却骤然失控,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杀了我!黄灿喜!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才这么轻易地把这东西给我?!”

“我……哈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公兵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黄灿喜闻言一怔,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沈河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精神几近崩溃,“成仙?成仙?这根本就是个骗局!一个骗了我这么多年的弥天大谎!”

她喉咙发紧,沉默片刻,还是取回了那枚胚胎玉。犹豫着开口问他:

“你之前不是还说,亲眼见到仙人漫天飞,仙兽遍地跑吗?怎么这次进去又变了一个样?”

“杀、了、我。杀、了、我,杀……”

“杀了我……”

“杀了……我——”

他依旧疯癫,完全无法沟通,只是死死抓着黄灿喜的双臂,苦苦逼黄灿喜给他一个了断。

手臂的疼痛让黄灿喜眉头死皱,她忍无可忍地捏紧拳头,带着尘土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脸颊瞬间红肿,又逐渐泛紫。

然而这一拳并未让他清醒,反倒像是加剧了他的疯魔。他依旧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请求,仿佛那是他残存理智中唯一的执念。

“好好说话!”她厉声喝道,目光从他扭曲的脸庞移向那扇敞开的巨门。门内原本朦胧的蓝绿色调,正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仙界居然也会天黑?”

可这话语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反倒带着几分嘲讽。

语调像一根尖针,刺入了沈河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

“仙界当然不会天黑!”

他惶然抬头,目光先是落在黄灿喜脸上,嘴唇剧烈哆嗦着,最终定格在她身后的某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存在,

“可没有神仙的地方……哪里还配叫做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