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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高下去,竟像顶起了整片夜幕!!

那一刻,茫茫黑夜被撕开一线,一口橘色自地平线上缓缓吐出。

日光升起,照在豆人呆滞的脸上,他们仰望着那两道犹如梦幻般的巨影。

来时如从天降,去时又似撑着天空远去。

沙鼠“吱吱”地爬回顾添乐身上。他凝望脚下那宛如心脏的乌兰湖,除了黄灿喜放置的那一尊她奶奶的塑像,竟又多出了一尊,紧紧挨在旧像旁。

一尊泥巴捏成的古老神像,人身蛇尾,面容却与黄灿喜一模一样。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尊有脸的神像。

也是第一尊。

黄灿喜微微一笑。

仿佛提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她拾起那尊神像,回首望向顾添乐。她的眼神一落,他只觉血液在体内四处奔突叫嚣,浑身沉得像块铁。

而她却轻盈得如一张纸,在逐渐天明的日光中几近透明。顾添乐甚至能看见她皮肤下的淡淡的血管,看见她那以竹编成骨的清晰内里。

她轻声道:

“顾添乐,我走了。别把公司弄破产。”

说完这句短短的告别,她来去如同风中之影。

下一瞬,她的身形骤然收束,如一尾银鱼破空,“扑通”一头扎入巨婴前方的湖面,溅起的水花像是她的热血,扑得顾添乐心头慌乱。

“黄灿喜——!”

顾添乐撕裂喉咙大喊,扑向湖水,用尽全力挖去,却惊觉湖面如幻,指尖轻易便触到冰冷的湖底。

第93章 你在看什么?

身后有人呼唤她, 声音像隔着好几层水传来,她却决计不再回头。

那条与顾添乐相缚的绳索忽然松散、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湿滑的脐带,从她掌心拖落出来一截温热的、像刚被剪下不久的生命残痕。脐带在她指间滑过,卷着、缠着、绕着,牵着她往更深的黑水里走。

黑水翻涌,像一片被搅动的子宫。水光一闪,她看到了许多影子,陌生的、熟悉的、被剥离的、正要重生的……那些影子并不来自旁人,而是她自己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

她看到全部, 看到她自己。

水光又一次跃起的时候, 画面悄然转折, 将她折回了西藏寺院外的河边亭子。

层层叠叠的经书像堆起的山,油灯摇动, 将未干的墨迹照得发亮, 也把坐在灯下的两人照得格外生动。风卷过经幡的位置,发出轻轻的颤音。

“黄灿喜”坐在男人面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隔着千年传向未来的自己。

她说:“张良, 将我按照那方法做成神吧。我想帮自己一把。”

“刘彻命人编神籍, 造神。”

“但那只是开端。人的欲望满足不了,就会不断造神、弃神、找神,最终灭神。”

她像是在说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语气凉丝丝的,却没有恶意。

“千百年后,等你死了,黄灿喜会替你收拾遗物。”

张良似乎被逗笑了,嘴角微微一弯。

“我的遗物只有一本书。”

“那你可别忘了。”

就在这时, 一只蚂蚁爬上了旁边的甜糕。张良伸手,本想按下去,却在指尖触到空气的瞬间忽然停住。

他的手指只轻轻一弹。

小小的蚂蚁竟抱着一小块比自身更沉重的甜糕,跌跌撞撞冲向亭外的河水。

河水湍急,它轻得像一粒尘,却不肯松手。

水花一轮轮拍下来,那小东西随波起伏,挣扎、坚持,最终被浪砸落,携着那块甜糕沉入水中。

“黄灿喜”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张良这才回过头来。

那张脸皮肤冰凉,骨意却温柔,在月光下生出一种穿透时间的熟悉。

“看虫子沈河。”

画外的黄灿喜身心仿佛通了电般发麻,脑海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握着的那根脐带猛然一紧,像被某种力量拽回深渊,下一瞬,她重新坠入那片海域。

火舌划过她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炙痕。黑色的海浪偕着火焰翻卷,将天地一同熔成赤红。

无数沸腾的黑水从天际倾落,带着火点如灼雨般砸下,其中一滴击在她的脚边,余温把她的皮肤烧出焦黑的孔洞,“滋滋作响”、升起一缕细烟。

她环顾四周。

这个不断崩毁、又不断从灰烬里重生的域界,终于在此刻显露终章。每一次火海的翻涌,空气都散出腐朽与重塑交叠的气味。

海的尽头,山脉轰然隆起。

那如巍峨巨峰般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像被骨髓深处的本能骤然牵动,它撑起身体,从地脉中拔出自身。

它所拔出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黑水奔流,疯狂地涌向那凹陷之地,以水为界,将两个世界缝接在一起。

巨婴的眼里只剩下她。

它攀爬、靠近、挣扎着向她的方向爬行。

似乎嫌弃速度不够,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她奔跑而去,眉眼笑得皱成一团,像年画中的娃娃,在找着母亲讨乳,它一边笑,一边张口发出破碎的音节,“miu—mie、ma”。

跌跌撞撞,含糊湿黏又逐渐清晰,“ma、、ma、mama——”

“妈妈!”

“妈妈你deng等我,妈妈、我hao爱你,”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像潮水一样,一声声呼唤淹没四野。

“我好爱你,妈妈。”

黄灿喜低头,轻触怀中的女娲神像,那泥塑的温度已与她掌心同热。

火焰卷住她的每一寸肌肤,舔过发丝、骨骼,她成了一只正燃烧的纸人,可眉目依旧稳如山。

恰恰灵验那句命定的期盼,于荒世浊夜之中,灿若明火,照彻黑暗。

耳边听着那一声声的爱,可她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只因下一刻,它成长得更为巨大,骤然再度拔高数倍。

它挥舞那肉团似的小手,一爪排山倒海般拍落。风势凌冽,锋锐如刀雨,带着爱腐变后的狰狞与占有,眼中想要的不再是乳,而是血,它向母亲讨要血。

“妈妈,我好爱你、把你的血给我,你能不能把你的肉给我。”

黑水将它染得通黑,它原来的模样是什么?

已经无人知晓。

“你没用了、你该死了。”

黑水翻涌四散,击地如雷。嘶鸣轰响,碎裂、崩溃之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甚至从那巨大凹洞深处,还传来无数人类的尖叫与哭喊。

“嗙!嗙——!”

“刺啦——刺啦——哗啦啦——!”

人间瞬息变作炼狱。

大楼根基被地底涌出的黑水吞噬,轰然折断。无数车辆在水中漂浮,人与怪在洪涛里被卷成一团,彼此不分,你的手臂缠上我的脚,统统被黑水囫囵吞下,尖叫像潮声,一声未落又一声接起。

洪水再一冲,学校、医院如石头一般裂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巨坑。那巨坑深不可见,人们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藏着什么,又被黑水无情灌满。

千米高楼倾斜的瞬间,整座城市像重生了一遍,以毁灭的方式。

而神格“黄灿喜”立于角落高处,俯瞰着所有呼号与绝望。

千万人的哀求,犹如风吹过她的耳垂,只留下一点细不可察的红痕,转瞬又被神性抹平。

在她眼中,人类的枯荣如四季草木,与她无关。

……真如此吗?

风砂掠过,卷起她的发丝,在遮住她半张脸的刹那,似乎……哪怕是神,也终究有为孩子落下一滴泪?

“妈妈。”

那是带着沙土与血腥味的声音,拉扯着她的喉管与命脉,是千年不散的执念。

“妈妈,我们来接你了。”

陶人们从废墟中走来,举着一副古旧石棺。他们的表情真挚得如同活人,那份诚意甚至能欺骗苍天。

“妈妈、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请你去死吧。”

石棺尘埃厚重,封着曾经鲜亮的祭祀图腾,日月、星辰、山河、野兽、草木……全部被血垢掩住,不见旧痕,只见新尘。

“请你去死吧!”

陶人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柄铲子,怒吼着朝神格“黄灿喜”的颈侧砍去。

“嗙!”

却在离皮肤还有数寸处被无形之力挡住。

“我们不需要神仙了!”又是一铲挥来。

她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未完工的塑像,静静看着这群陶人如何疯、如何痛、如何试图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信仰。

“嗙!”

陶人们彻底沸腾了。原先的敬畏被大火烧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片黑炭般的贪念。原来所谓的恭敬,不过是恐惧养出来的孝顺与敬意,既然恐惧消失了,那还怕什么神?

“嗙!!”

一颗头滚滚落下,却是陶人的,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诧异问天。

神格“黄灿喜”缓缓站起,从地上捡起那柄铲子,放在掌心掂了两下。

下一息,她轻巧一挥——

一铲削掉另一个陶人半个脑袋。

断裂的陶壳四散飞溅。可陶人的惊惧只有一瞬,他们随即冲得更猛烈,热情近乎狂信。

“请你去死吧!!!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她再次后抬手臂,蓄力,准备将那陶人的嘴也一并削掉。

“灿喜!这边!”

铲子的锋刃在空中猛地停住。

她缓缓回头,只见杨华扶着断裂的废墟,一步步撑着碎石,拼尽全身之力向她伸出手。

而杨华身后,何伯坐在破废的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舒嘉文半个身子挤出窗子,对她喊得声嘶力竭:

“黄灿喜!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傻了吗?”

杨华将手伸得更近,脖颈上的黑色迎春花丝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下。她整个人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肩膀向前拉,尽头是那只坚定伸向黄灿喜的手。

“灿喜,把手……拉紧我。”

“黄灿喜,过来。”

火炽如雨,噼里啪啦地在黄灿喜身上砸出无数的洞。

她望着那只手,顺着手的方向,又望向周野,那个已经看不见五官的周野。

他失去了躯体,只剩一团黑色烟雾在风中飘摇,形若无迹。她只能靠记忆去拼凑他的眉眼,靠想象去还原他的笑与叹息。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轻声问。

“你也没好到哪去。满身火星。”

他的声音发冷,却又熟悉得像平日里嫌她麻烦时的口吻。

她竟笑了,笑得明亮,笑得肆意。一手探出,径直抓住了那团黑色烟雾。

脚尖一蹬,她扑了个满怀,怀里却仍旧无味无形。下一瞬,那烟雾却反过来紧紧勒住她,将她从地面拽起,托入半空。

地上只剩那巨婴在嚎叫。

而它并未停下。

它疯狂生长。

肉眼可见地拔高、延展、撑大,每一次呼吸,都让它往天空逼近一尺。它的影子遮住天地,像要把整片世界吞入腹中。仿佛连神仙,也已无计可施。

黑烟牢牢裹着黄灿喜,隔绝火光。她身上的火逐渐熄灭,却也露出半张焦黑的脸皮。另一半皮肤剥落,露出竹节般的骨架。

她抬眼看向周野这团烟,伸手在烟雾中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破旧的纸片。

那是四年前,她塞给周野的生死簿最后一页。

【黄灿喜;卒年:丙午年九月十二;因果:熟睡中心疾骤发,神气悄散,安然离世。】

残破的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撒娇一样贴在她的皮肤上。

周野:“你怎么最后一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

她撇撇嘴,像是想逗他,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刻。

“你催了我这么久,最后一刻还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的吗?”

那团大黑烟沉默半晌,依旧八竿子打不出半句话。

黄灿喜实在没辙,口袋一掏,把那把漂亮的藏刀掏出来,压在那张命簿纸上。

“你看到了?”

像某种默契般,不需思索,周野几乎立刻答道:

“没有,怎会。我该看到什么?”

“学人精。”

她自从再见到他,嘴角便没真正放下来过。

她一遍遍盯着那团黑烟,一遍遍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生怕下一次重逢,会再一次忘记。

她忽然问“周野,你所掌握的记忆,真的是全部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笑笑,没有继续说,眼光灼灼。

他虽无形,她却凭着熟悉的直觉,轻轻踮脚,亲在他的眉心处。

“下次再见,还记得的话就告诉你。”

仿佛回应她一样,那藏刀轻轻一震,随即剧烈颤抖。

下一刻,刀身竟开始拔长,生生长到半人高,沉重的刀柄压入她掌心,刀尖自动指向那团烟雾。

蓝色的火光沿刀身生出,比漫天黄火更纯,更亮。

它并不灼热,反而温暖,卷着她的手,助她一步一步将刀逼近烟雾。

刀随主人。

每靠近一寸,刀锋上的光便越发亮烈。

锋面反射出周野坚定的轮廓,也映出她眼底深深的犹豫。

这刀不杀活人,却能斩妖、弑神。

狐妖死在刀下,她的奶奶亦在消散其中。

周野说过,他们在刀下倒下后,会投胎去别处,是宽慰?抑或是真相?

她眨了眨眼,再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交代?”

黑烟沉默良久。

直到那巨婴已长至天边,五指朝他们扣来;直到世界的裂缝都逼近眼前;周野才终于开口,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黄灿喜微微吃惊,眼睛紧紧望着他,胸口的竹节打着皮肤,一下又一下敲得响当。

“……行了、好了。知道了。”

她指尖收紧,夹着自己的命簿残页,也握紧了刀。

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她轻声道:

“再见。”

她偏过脸,将刀一举贯穿周野的胸口。

蓝色火焰像焰火般炸开,“轰”然一声,巨浪般轰鸣在她耳边,火光滚滚,温暖如光,却也尖锐如雷。

火焰劈裂巨婴伸来的那只巨掌,烧得皮肉倒卷,发出嘶叫狂嚎。

蓝火彻底吞没黑烟。

它燃尽、再燃尽,直至周野的形体、蓝火的余焰、生死簿的碎影……一切都被光吞掉,什么都不剩。

失去支撑的下一瞬,她感觉重力猛然回返,整个人直直坠落。

疾风割脸,沙石狂啸。而就在她跌入空隙的刹那,那只巨婴的胖手,猛然狠狠地朝她抓来!

巨婴的手指粗如山梁,一把将黄灿喜捏住。

它咧开嘴,露出幼稚却阴森的笑:

“终于抓到你了。”

它盯着她,目光却越看越疑惑,像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号。

左右打量,脸上的褶子里满是求索与怪异。

黄灿喜深深叹了口气,肩膀轻轻一抖,笑意里藏着苍凉。

“你自己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她怀里的六枚黑色瓦片突然跳出,像是带着生命一样,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纷纷跳到巨婴的眼睛那里,可还缺一角,永远填不满的那一角。

巨婴触着自己的眼睛,那缺失的部分像在疼。疼得它狂躁,疼得它发狂。

它仰头猛吼,五指一收,掌心欲将她握成一团纸浆。

但黄灿喜早已经预判,它的手一紧,她便翻身从指缝间跃下,脚下轻得像烟。她贴着它庞大的身体奔走,顺着搏动的血脉,一寸寸靠近。

“别跑!”

它怒吼一声,声音震得天地乱颤。

它越怒,她越快。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尊神像,像抱着一团还未熄灭的火。

巨婴的喉咙一张,如深渊地狱,就在它快要合上之际,黄灿喜突然纵身跃起,抓着那尊神像直直冲入它喉口。

“咕噜”喉间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吞入巨婴腹中——

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二章了,估计明天就能完结,可现在这个榜单还差4400字,应该写得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