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站在门口说。
静漪请她回去,自己和遂心一起往弄堂外走。
遂心抱着琴谱走在前面,被福妈牵着手,不时地回头看静漪一眼,似乎有什么要说可犹豫该不该说。静漪刚想提醒她小心脚下,就听福妈轻声说:“囡囡好好走路。”
正说着,遂心脚下一滑,竟摔在地上。
静漪急忙上前帮着福妈将遂心扶起来,看她白袜子上沾了黑泥,也顾不得脏,伸手替遂心揉着。
福妈见状把遂心抱过去,说:“程先生,还是我来吧。囡囡疼吗?”
“不疼的。”
遂心倒不拒绝静漪,也不用福妈抱。她看看自己膝盖上的黑泥巴,皱皱小眉头。“糟糕。回去不能这样见爸爸……”
“到家马上换衣服。”
福妈忙说。
“好。”
遂心说着,看看静漪。“我爸爸不喜欢人家乱七八糟的样子。”
“是吗。”
静漪应着。
“奶奶!”
遂心突然叫道。
静漪一愣,弄堂口果然多了一辆车子。陶夫人正站在车前望着她们。遂心看到祖母,回身跟静漪说再见,朝弄堂外跑去。陶夫人看到她膝上的泥巴,责怪地看了福妈一眼。但她没有批评,只安慰遂心两句,让她先上了车。
静漪走出弄堂,站了下来。
陶夫人示意司机将车门关好。司机愣了一下,马上照办。陶夫人这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静漪,单刀直入地问:“你现住在哪里?”
静漪愣了下。
“要我问第二遍吗?”
陶夫人皱眉。
静漪从手袋里摸出自己的名片,双手地上。
陶夫人接了过来,说:“我不希望你偷偷摸摸接近囡囡。”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夫人。”
静漪说。
陶夫人眉头微微一蹙,“不对,静漪。这点心思你瞒不了我。”
静漪没出声。
陶夫人说:“难怪有人同我讲老七带着女儿和一位女士走在一处,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你……你好大的胆子!”
“夫人,我并没有在囡囡面前多话……”
“囡囡在这里,我不同你分解。”
陶夫人瞥了眼手中的名片。“我会在合适的时间拜访。”
“随时恭候。”
静漪说。
陶夫人转身,司机忙给她开了车门。
静漪看到车里遂心向她摆手,眼里似乎是有点疑惑,可是那小脸儿上的表情是那么天真又那么可爱……她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装出笑容来。等车子走了,她转过身去,手扶着墙,好半晌,她都没能恢复平静。
梅艳春站在弄堂口等候,已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她想过安慰一下程院长,但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上去,程院长此时更需要的是单独待一会儿。
静漪许诺逄敦煌的家宴推延了几次才确定时间。她让李婶按逄敦煌的口味准备了一桌西北名菜。虽说在这里,怎么做大约都做不出那粗犷的味道,好歹是对敦煌的一种尊重。
逄敦煌准时赴约,进门就嚷嚷饿了。
静漪看他一身军装都被打湿了,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是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她忙吩咐人给他将大衣拿去烘干,请他坐下来吃饭。
逄敦煌看她穿着家居的舒适棉袍坐在饭桌边,亲手盛了一碗汤,不禁感慨。他还没开口,静漪先说:“不准说混账话。”
敦煌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就是混账话?”
静漪看他一眼,道:“你老这么着,我可就难说话了啊。”
“我为什么老那么着?还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逄敦煌忽的指指她手上。“我问你,你老戴着这个做什么?分明是独身,还要带个幌子。”
“方便。”
静漪说。
“有用?也没见梅三爷被吓退。”
逄敦煌笑出声。
静漪瞪他一眼。
逄敦煌笑笑,埋头吃饭。
静漪忙着给逄敦煌布菜,一会儿要他吃这个、一会儿要他尝那个。
“这么一大桌子菜都尽着我吃,那回头可不准跟人说我是大肚汉。”
敦煌开玩笑。看得出来静漪心情很低落。
“就是做给你吃的,全吃光算你有本领。”
静漪说。
李婶上了最后一道菜便下去了。餐厅里只留了个小女佣伺候。
“你家的厨子当真不一般。”
敦煌说。
静漪笑笑,“当然不一般。”
“这道能以假乱真的黄河鲤鱼,该做给牧之吃——我今日随他跑了一整天,午饭都没吃上。他不饿,我们还饿呢。他忙起来是玩儿命的忙。这些日子部队休整,他本该休息的。你知道别的将官部队休整都做什么?第二战区的宋长官,带着三房姨太太从重庆飞到上海,专门置办行头。其他人更不消说,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他们做不来的。就他,想起来抽查哪里的防务,马上就要去。天上下刀子也去。跟着他的人没有个不胆战心惊的。苦也是真苦。”
逄敦煌夹了一块鱼,看看静漪没有特别反感的样子,继续边吃边说。“去年他胃出血,说是那阵子喝酒喝伤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的胃病哪是一日两日坐下的?还不是日积月累么!不过那之后他就戒了酒。就打那会儿起,他们老太太才真急了,一定让他再娶的,而且立即就要办。老太太说他连个太太都没有,她在的时候还能料理他,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身边不能没人。你也知道牧之极孝顺。看老太太发话,他还是扛着。‘立即’又‘立即’了一年多,始终没定下来,这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省身。”
静漪开口。
逄敦煌抬头。
“再说这些就不给你饭吃了。”
她说。
逄敦煌一乐,说:“我和你说这些,让牧之知道,也是要撵我走的。你们两人也有趣……好,你不爱听,我不说。可静漪,你真以为能带走囡囡?那对囡囡真的好?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囡囡虽还是个孩子,可必须把她当成是个有思想的人,不是你和牧之商量好了今天归你、明天归我就可以的物件。”
“那依你看,我该怎么样?”
“让囡囡仍跟着牧之吧。你们俩既没有复合可能,他另娶,你另嫁,都安生了。”
静漪面色一暗。
逄敦煌咳了咳,说:“这样,我也有机会了。”
静漪险些拿着筷子去敲逄敦煌。
逄敦煌笑不可遏,静漪也笑出来……笑着笑着,又都有些唏嘘。
“这些年想起来总有些后悔,也怕再无机会当面和你讲。当时那么混乱,我对你是有些误会。只是来不及也不能当面和你分解出个究竟。”
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轻声道:“你还是信我的。”
敦煌一笑,道:“不得不信。”
静漪点头。
她耳朵灵,听到外面汽车响,问道:“是谁来了吗?”
小女佣出去看了,过了一会儿,还是李婶进来说:“来客说是陶司令家眷。这是名片。”
静漪一惊,人已经站了起来。她接了名片,只看了眼上面的字便说:“请。”
“我回避下?”
逄敦煌听说是陶司令家眷,已经心中有数。
“不必。和我一起出去吧。”
静漪说着将餐巾放在桌上,出去之前又在镜子面前一照,将纹丝不乱的头发仍理了理,定定神走出去。
此时门前停了一辆汽车,一位穿玫瑰灰色长大衣的中年女子正扶着一位相貌端庄且威风凛凛的老妇人走下来,正是陶尔安和陶夫人。尔安看到静漪,也看到了和静漪一同走出来的逄敦煌,微笑道:“原来逄将军也在这里。”
“陶伯母,傅太太。”
逄敦煌问候过,便站在一边不出声了。
静漪走上前去,“夫人,大小姐。”
陶夫人一身黑色的旗袍外面罩着猞猁皮大衣,威严丝毫不减当年。静漪不觉有些紧张,还是镇定地道:“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