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愣了一下。这声音……
遂心“呀”的一声,说:“糟糕了,白狮是不是又要闯祸了。”
正说着,犬吠声更近了,紧随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阵呼喝声。呼喝声听起来都很慌张。静漪心跳越来越快,如果是白狮……她站了起来。
遂心听见白狮的叫声,站起来便往那边跑去。
静漪正要跟过去,就见从一旁的走廊里闪电般地蹿过来一头狮子般的白獒。来到客厅里,那白獒犬丝毫没有乱跑的意思,直冲着静漪便扑了过来。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白獒犬跳起来爪子搭到她肩膀上,劈头盖脸地舔着她的脸……
“白狮,白狮……”静漪叫着它。它湿乎乎热乎乎的大舌头把她头脸都弄得很狼狈,可是她禁不住眼眶发热。
没有人来试图阻止白狮的举动,似乎都被这场面惊到了。片刻之后才都涌上来,静漪却忙摆手,不让他们过来。她轻柔地抚摸着白狮。
等白狮好不容易平静些,静漪拉着它的脖扣,低头看它抻着大半截舌头喘着粗气,一对小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小眼睛里有泪么……她弯身,接着蹲下来,抱住白狮。抱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开手,揉着白狮的头,说:“你看看你……还是这样。”
白狮的毛梢都呈黄褐色了。这只根本不知道确切年纪的獒犬,现在确切的是老了。
她擦着眼睛。转眼看时,发现遂心站在她身后两步远处,正惊奇地看着她。她顿时醒过来,想开口时,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褂子的老妇过来。她呆了呆,认出是张妈。
张妈倒是镇定,只是眼圈儿也红了。默默地给静漪行了个礼,悄悄让下人们都散了
白狮身上拖着条手腕粗细的皮绳,静漪拿起来要交给张妈,白狮猛地一扭身子。静漪将皮绳握在手里,拍了拍白狮的脑袋,白狮安静下来,张妈也就站在原地未动。
这时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问着“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白狮闯祸了?我听见白狮叫”。
张妈回身道:“大少爷,他们没看住白狮,让它跑进来了。差点吓到客人。”
静漪回身,见是福顺推着轮椅上的陶骏出来了。福顺也是立即就认出她来的,但没有贸然出声。静漪对他点点头,看了陶骏——他样子变了好些。老多了的陶骏,更像陶盛川些了——他眼睛大概是完全失明了,全然无神。
遂心跑过去,叫着大伯。他仿佛能看到遂心的小模样似的,转脸向着她,一脸的慈爱。随后他朝静漪这边问道:“有客人在么?客人在哪里?对不住,家仆没有看牢这獒犬,让您受惊了。”
“大少爷好。我是程静漪,来见陶司令的。”
静漪轻声开口。
陶骏拉着遂心的手,过了一会儿,也轻声道:“啊……那就难怪白狮……老七呢?”
“我还在等他。”
静漪说。
陶骏转向她,对她微笑点头,又点头。似乎他很欣慰,能见到她。
“大伯,爸爸还在忙。”
遂心说。
“哦……那我们不要打扰他们谈事情。囡囡,给大伯去读读今天的报纸怎么样?”
陶骏微笑着问遂心。
“好吧。”
遂心回身看了静漪。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让她很困惑,故此看静漪的眼神也有点不一样了,不过她仍然很有礼貌。“凯瑟琳阿姨,爸爸忙过了,会有人来请你进去的。我得先送大伯进去。失陪。”
“好的。谢谢你,遂心。”
静漪尽量温和地说。
“白狮,跟我来。”
遂心拍着手。
静漪松开白狮,白狮却不动。
静漪拍拍白狮,轻声说:“去吧。”
“张奶奶?”
遂心见叫不过来白狮,命令张妈牵狗。她边走边回头。
张妈过来接了绳索,可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拖不动白狮。越拖,白狮的身子像是越沉,更要往静漪身边靠去。
静漪极不忍心,看着白狮的样子,几乎要落泪。正不知要如何是好,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它在这不妨事,就随它吧。”
是陶骧出来了。
静漪看他站在书房门口,似有些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她从张妈手中拿回绳索,边走边将脖扣解开。白狮紧跟在她身边。她往前走,它便跟了上去。
张妈站在那里,看着静漪和白狮一道朝陶骧走去,抬起袖子来擦了下眼角……
陶骧请静漪进了书房。
他看了眼行动已经有些迟缓的白狮,跟在静漪身旁,傻乎乎地粘着静漪……兽医说它年纪大了,各项功能都在衰退。视力已经不太好了,还能认出她来,大概是靠了尚算灵敏的嗅觉。
有人在外面敲门,陶骧让进来,是路四海。他进来,向静漪敬了个礼,将一样东西交给陶骧。
静漪扫了一眼,发现陶骧有些不悦的神色。
好一个路四海,倒是不怕陶骧,照样轻声问道:“要不要叫医生来?”
陶骧摆手让他出去,说:“外面卫兵都撤了,别让人打扰。”
路四海应着出去了。
果然外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了。
陶骧停了停,想开口,但有电话进来。电话一个接一个,好半天没有停。他就当着静漪的面接电话,并不回避她。只不过他很少出声,简短的两三个字说出来,大约事情也就那么定了……忙了好一阵,他放下听筒,伸手将插销拔了。
静漪知道这是不想让他们接下来的谈话被打断的意思。
接下来,陶骧没有立即开口。他转了转烟筒,示意她介不介意。
静漪看他那因为缺少睡眠而凹了的眼窝,没出声。
“大哥的身体最近不是很好。接他们过来,是预备让他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不是母亲再三命令,他是不肯离开兰州的。”
陶骧说。
静漪意外他跟她解释这些,轻声问道:“麟儿呢?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姑姑呢?”
“姑奶奶们都好,平时有大哥照顾。姑姑一家也都好。文佩和仁佩都成亲了。麟儿在念高级中学,成绩非常好。大嫂在你走后第二年春天过世。”
陶骧说着,烟筒被他一提,一筒香烟绽出莲花样的形状。他抽了一支出来,过了一会儿才点燃烟。
“大哥的生活由谁照顾?”
静漪轻声问。
“奶奶临终交代,让大哥收了金萱姑娘。可大哥不愿意拖累她,始终没同意。他还是一个人。”
他说。
静漪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有好久不出声。
静漪看得出来,陶骧的烟抽得很凶。她想要再劝,却又忍住……她转了脸不看他鬓边的银发,望着一旁相架里他戎装的相片。应该是几年前照的了,那时候他的军阶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人也比现在要略微胖一点的。
“牧之,我还得等多久?”
静漪问。这椅子有点硬,硌得她全身都有些僵。“就算夫人不愿意……囡囡的父母是你和我。那日我私自去见遂心,是我不对。夫人看了觉得不痛快,我能理解。可她让我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牧之,我不知道所谓的一阵子到底是多久。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忍下去了。”
这些年丝丝缕缕的对于女儿的思念,织成的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网罗在内。如果说她在看不到遂心的时候,还能用别的蒙骗和麻痹自己,在看到遂心之后,这张网已经越收越紧,紧得她随时会失去理智了。
“你可以带囡囡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陶骧开了口。
静漪听到“条件”二字,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表情便僵住了。她了解陶骧。如果对他来说,她带走遂心是一件很大的事,那么他列出来的条件必然极为苛刻。
“什么条件?”
她声音涩涩的。
她和他的女儿啊……他们还要讨价还价。
“带囡囡立即离开上海,回美国去。大战在即,各方都在转移。上海非常不安全。如果不是大哥坚持,而且西北尚算安定,我也不会同意他还坚守在那里的。”
他说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