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点头,说:“我们也该对牧之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当然。为了打跑侵略者,我已经赔上了一个弟弟,失去了那么好的家人,真不希望还有亲人牺牲。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凡有血性的人,都会为抗战出力的。”
尔安说。
静漪总算是知道,尔安此言不虚。
“时候不早了,我知道你也很忙,快回去休息吧。”
尔安送静漪出来,“自己多保重。我看你身体是没有保养好的样子。你工作繁重,日后再照顾囡囡,没有好身体不行。”
静漪笑笑,点头。
遂心已经换好衣服,跑下来送她。
静漪抱抱遂心。
一身清爽温暖味道的遂心,头发湿湿的。
她亲了亲遂心的额头,上车离去。
小梅见她不似这些日子来见完遂心之后总是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大小姐说了什么让您不痛快的话?”
静漪摇头。
“把我放在大门口就好,你快些回家去吧。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不知道陈师傅什么时候痊愈。”
静漪说。
“我这点哪还能叫辛苦?”
小梅微笑着说。
车停下,静漪下了车,催着小梅快些离开。
她按着门铃。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轰鸣。大门一开,老李正问她好呢,她忽然反应过来在,这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是飞机。她忙催着老李进去,仰头看着天上,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轰鸣声渐渐变成尖利的鸣响,接着才响起了防空警报。
虽然她也听到过防空警报,但在这夜晚里响起来,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防空警报响了很久,飞机的轰鸣声也响了很久,但是没有爆炸声传来。
静漪去倒了一杯酒,往窗外看了看。
警报响起的同时,这一片的电源也切断了,连月光都没有,外头黑乎乎的。
有人按门铃,老李去开门,回来禀报,是程僖来了。
静漪皱了下眉,点点头。
老李去带了程僖进来,说是九少爷让他来看看十小姐这里怎么样了。并且要他带人今晚就守在这里的,十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静漪才知道电话线也已经断了,之慎和慧安打不进来电话,才着急的让人来看看。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
她原本是想让程僖这就回去的,此时犹豫了一下,想着外头也不安全,就说:“还有几间空房间,让李婶给你们开门去休息吧。明天再回。回去跟九哥和九嫂说,以后不用这样子。”
“九少爷和少奶奶是担心十小姐安全。九少爷本来想亲自来,可是市政厅有个紧急会议,他要列席的。明天一早他又要去南京……”程僖忙解释。
“又去南京?”
静漪问。这阵子总听说之慎去南京。她虽不甚关心,倒也听了些。
“是,老爷病了。”
程僖说。程僖没敢露出别的语气来,生怕惹恼了静漪。
静漪听了,倒发了会儿怔。
程僖看看她的神气,不敢出声。
“你下去吧。”
静漪说着,示意老李待他们去休息。
程僖赶忙退下去了。
静漪心里的不安在加重。
尔安跟她说的那些话,突然飞临这个城市上空的战机,漆黑的夜,响起的防空警报,还有这城市里无处不在紧张的空气……这曾经是全亚洲最发达活跃的城市,此时却面临着和半个中国一样的灭顶之灾。
静漪喝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后来干脆把整瓶的葡萄酒都喝光了。
她本想借着酒意睡一觉,可适得其反,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耳边总有战机轰鸣声,扰得她难以安枕……朦胧睡去,却又隐隐约约闻到药水的味道,这一来,更睡不着了。
她坐起来,盯着身旁的枕头,伸手拍拍,再躺下,似仍能闻到那药水味。
没有用的,已经从里到外更换过多次了,那药水味永远都在……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刚起床,之慎亲自来了。
之慎见了她就说自己马上要动身去南京。这次慧安和孩子们要和他一道去。
静漪等着他说,果然他说:“父亲病了。这几日不大好。我们要赶回去探望。”
他也在等静漪的回应。
静漪没有马上说话。
之慎说:“我希望你能考虑带遂心回去看望父亲。小十,当年同陶家的恩怨,责任都在我和三哥。父亲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在当时和之后,都尽力周全。几乎倾一半身家,来挽救两家关系。这在虽是应当的,也是顾及到你。而且父亲极疼爱遂心,你不回去,至少让遂心回去见见父亲。也许是最后一面,谁说得准。”
静漪看得出来之慎忧心忡忡。
“那日和省身说的,我细想没错。程家是虎穴,陶家也是狼窝……虎穴狼窝都闯过来了,才有了今天的你。当年恩怨,让你放下是勉强你了,但是至少别再留下更多的遗憾。你总说父亲和我们不尊重你的意思,迫着你做这个、迫着你做那个。总归我们心里都还是认你、为了你好的。如今你也不妨凡是想管遂心的地方,先问问遂心的意思。看她愿意不愿意见姥爷。”
之慎说着,自觉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我该走了,再晚会误了火车。小十,九哥还是那句话,我们在家等你。”
静漪看着之慎。
之慎仿佛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说:“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前阵子看你四处筹钱,我得承认我是想看看你那狼狈样子。这些年你倔强地谁的帮助都不乐意接受,连我们的面你都不肯见。我是想等着你来求我们的,总有你过不去的难关。谁知道你真是打算倔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得我们拿着钱上门求你收下。”
“九哥,这些话就别说了。”
静漪说。
之慎摆手,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刚才说的,父亲倾一半家财补偿陶家损失。陶家其实未必需要这笔钱。但是牧之当时收下了。这当然是对的。只是其中也有些周折,牧之和父亲有共识。后来程氏的股份、那些现金和债券,牧之全转在了你的名下。”
静漪呆了下,问:“什么?”
“也就是说,钱虽然是还了,也还是姓程的。牧之这些年为国为家出力不少,西北王的家底子要没给他散尽了,我看也差不多。我佩服他,也在于此。其他的不论,这一样我不如他。今天和你说了,我也放下一段心事。我看他是不会轻易和你说的。这些钱既都是你的,我们从来没有动过一分一毫。比起从前,增值许多,如今可以说是很大一笔资金了。属于你的,怎么用你看着办。”
之慎说着,戴上帽子。
仿佛真的是放下了很重的东西,他轻松地笑了笑。
静漪呆住了。
当时陶骧给过她一些文契,还被她撕碎了。
他说过那是给她的补偿。
但她没打算要。除了补偿,陶骧可完全没提这些……谁都没有提。
之慎道:“若是不动用,你也大可以放心。到现在,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大有可为的……”
“九哥你别贪得无厌。当年牧之给你教训,不过让你消沉一阵子,之后你可又疯狂敛财。别当我不知道。牧之散尽家财为抗战,你别落在他后头。挣钱的时候有的是,如今是什么关头?你别让人戳程家人的脊梁骨。如今我们也有了下一代,孩子们都看着,有样学样,不要让孩子们看不起。”
静漪说。
之慎咳了咳,眉也抖了抖,说:“你等我把话说完行吗?瞧你说的这个难听劲儿的!你九哥我是那样的人?我还想更有作为。但是这国家要是亡了,亡国奴谈什么作为?所以为抗战出力,这是义不容辞的。我总不想达仁他们将来和遂心一处聊天,遂心能说她爹爹杀过多少日本鬼子,达仁说他爹爹数过多少钱吧?”
他说完,撇了下嘴,戴好他的帽子就走了。
静漪没送之慎出去,仍是呆站在那里。
好久,她才想起来,九哥刚刚那撇嘴的模样,竟还是从前,他跟她吵架,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儿……
静漪在客厅里慢慢地踱着步子。此时时间还早,寂静的寓所里,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
偶尔街上传来车声和铃声,也只是一闪而过,四周很快就回复了寂静。
她走进书房去,处理了一下堆积的往来邮件,李婶才来请她吃饭。
她没有立即去餐厅,而是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弹了一会儿琴。
钢琴声在寓所中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带着针尖,刺着人的鼓膜……一曲停歇,她合上琴盖,走出去时,心情平静了许多。
这天她去上班都比平时提早了半个钟头,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医院开门之前,完成她的巡视。
她独自走在慈济的园子里,看着平静地散着步的病人们。他们也在议论时局。
显然昨天晚上的防空警报,让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哪怕是租借里外国人开办的医院,住在这里的人也很不安……没有人能在眼下的战争里独善其身。
她正想着,忽然间又听到飞机轰鸣声。
她仰头看着,一群战机低空掠过……看清机身上的标记,她心里安定些。还好,并不是敌机。
她赶忙回到她的办公室去。
这个时候她在她的位子上,才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刚上来,小梅就告诉她有人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