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番外九: 缓缓归(2 / 2)

云胡不喜 尼卡 4460 字 23天前

他走到厅里,就见几个孩子正围坐在壁炉前吃着甜点。他的遂心正和图家的老大拿着一本童书在争论什么……他看了片刻,没有打扰他们,悄悄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厅里,四海过来给他披上斗篷。

门厅里的桌子上放着几样包装精美的礼品,其中一提点心盒子上印着凯司令的标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站在那里看了那盒子一会儿,四海开了门等候,门外清冷的风吹进来,他顿觉头脑更加清明……出门前他回身请秋薇留步。他沉默地看了看她,才上了车。

刚刚秋薇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他当然看得出来。

就在他留意桌上那些礼品的时候,秋薇脸上有一丝慌乱闪过。

他微微皱了下眉。

厢里飘着淡淡的香气。

四海今天用这辆车送花去孔公馆了吧,这是牡丹和玉簪的香味。

他忽然想到孔远遒电话里的欲言又止、逄敦煌催促他回沪的急切坚决……这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只是他没有早些意识到。

碧全的太太无瑕归国,固然是要协助碧全处理国内的产业和事务来的,也未必没有其他缘故。这些年,无瑕照顾她很多……尽管她一早能自力更生了。那么,这样看来,她果然已经回来了,并且很可能已经见过遂心了。

他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又慢慢放开……

车子通过孔公馆大门,宅内灯火通明,门前的圣诞树和彩灯尚未移去,五彩缤纷的灯光闪烁着,让人眼花缭乱。在物资短缺的现今,这么办也算是生活奢侈的一种表现。想到远遒一贯的做派,这倒也可以想见。只不过像他这样从前线回来的人,看在眼中未免有点心情复杂。

庭院里停了几辆车,他下车时扫了一眼。车牌都是认得的。孔远遒迎了出来,看见他,他们都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即便同在国内,他们也难得能见上一面。偶尔有机会处于同一场合,也只匆匆打个招呼,有时甚至连招呼都顾不得打,更别说私下讲两句话了……他看着这位老友,仿佛一同在法国南部旅行、听他说着恋爱的烦恼、参加他的婚礼都是前些日子的事……十数年弹指一挥间,他们都已界中年,

“来来来,快里面请,都在等你。”

远遒携着他的手。“咱们好久没有一同坐下来吃吃饭、说说话了。”

陶骧看着他,有句话几乎要问出来了,但进了门,见今晚来的客人们果然都在等着他,女客笑脸相迎、男客纷纷起身寒暄……他就没有开口。

他一眼看过去,没有她。

当然没有她。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想必此时,她还是不愿意见他的。

远遒亲自替他收了军帽和斗篷,执着他的手让他坐在首座。他忙辞谢。远遒执意如此,他又推让一下,方才坐了。

经过这一番热闹,客厅里气氛热络起来。也许是都体谅他连日奔波,又或者是主人家提前叮嘱过,倒没有人趁此机会同他谈起战况、打听前线实情,反而都说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女士们更说起时下流行的发型来……这真仿佛是和平时期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家庭聚会了,被香槟和鲜花包围着的人们,无忧无虑。

趁着客人们聊天,陶骧悄悄问远遒:“忽然这般抬爱,是否新近做了有负于我的事?”

远遒靠近他些,踌躇片刻,才道:“你我相交多年,我却从未像今日担心你安危。”

他看着远遒。方才那话不过是玩笑,远遒这样认真回答,听起来是回应他的玩笑,可他知道这是实情,这玩笑便有些开不下去了,只得微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并没有什么,只一样,命格大概算得上硬——再硬的仗,我也能打下来的。”

远遒长叹,道:“我如何不知道你呢?我仍同先前一样支持你。你要什么支援,只要我能办到的,想尽办法为你办到。”

他没有出声。

老友如此动情的一番话,已让他内心澎湃,可最终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上战场,家里的事自然要安排妥当的。”

远遒道。

他又点了点头。

远遒说到这里,想必要有下文的……

门外传来一阵笑语,远遒听见,说:“来了。二姐新近回国的,今晚也来了……碧全有事去了南京,不然早就来看你的。”

“我听说了。”

他说。

远遒看看他。

这句话可代表他听说碧全去了南京、也可代表他听说无瑕回国……甚至也可代表他听说的更多。究竟是哪一样,此时却来不及细究。

陶骧见无瑕同无垢一道进来,先起了身。她们来是请大家入席的。见了他,无瑕微笑点头。待入了席,他的位子就在无瑕和无垢中间。她们两位还是那样的亲切大方,同客人们谈笑风生……这让他显得格外沉静。他已经用过些晚餐,可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对主人家的盛情招待有所表示,每一道菜也都尝一下。

无垢见他吃得少,轻声问:“是否不合胃口?想吃些什么,告诉厨房特别替你预备,可好?”

他忙表示不必,道:“来之前,陪囡囡吃了一点。”

“原来如此。”

无垢微笑。“难得你这个大忙人,能抽出空来陪陪女儿。”

他沉默,只微微一笑。

“这阵子囡囡生病,担心了吧?”

无垢问。

他点了点头。

无瑕转过脸来,问道:“那年你因胃病入院,不知如今是否痊愈?病情可有反复?”

“已大好。并无反复。这也托赖碧全兄数次替我从美国带药回来,不胜感激。”

陶骧道。

无瑕微笑,顿一顿,才道:“于药物我们是不大通的,好在有明白的人可问……已痊愈就好。这次回来,听说了很多你的事,请多加保重。”

陶骧略感意外。

这位赵家二小姐对他的态度向来有所保留,这他很清楚。且看她不但颜色和悦,言语间似另有深意……

“先生,太太,有电话找陶司令。”

孔府管家进来,轻声道。

“对不住。”

陶骧将餐巾一放,起身离开。

他一走,餐桌上有短暂的静默。

无瑕轻声道:“牧之还是老样子。只是白发未免多了些。”

“在你那一侧,同他讲话要大声些。”

无垢也轻声。

“为何?”

无瑕眉微微一蹙。

“因为炮火的缘故,他听力受损。”

无垢道。

无瑕看了妹妹的神色,默默转开的脸,低声道:“这些年……”

“他又何曾好过。”

“小十回来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很快会知道的。他是什么人呐,即便没有人去通风报信……”无垢说着,瞅了远遒一眼。远遒轻轻摇了摇头。“他也很快会发觉的。况且小十的那桩公事,哪里是能瞒得了人的?要不是之慎压着不让见报,恐怕相片履历早就登出来了。”

“我想牧之已经发觉了。”

远遒站起身,从仆人手中拿了酒瓶,亲自给客人斟酒。“牧之应该还会逗留两日。为了囡囡,两人迟早要见面谈的……我们倒不如早些促成双方会面。”

“想一想他们会面的后果,我情愿再晚些。”

无瑕有点出神,轻轻摇了下手腕。

“小十那个倔脾气……”

“不是有位苏小姐?”

无瑕微微皱眉。翡翠镯子从手腕处滑了下去,她轻轻扶住。

“有没有一位苏小姐,对小十的态度有何影响?”

远遒很认真地问。

就在此时,外面沉实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座的人又不约而同静默下来,等着脚步声的主人出现——果然陶骧很快走了进来。他脸上是很抱歉的神色,道:“各位,对不住,我有个紧急会议要参加,只好就此告辞了。”

“好歹吃完这道菜呀。”

无垢说。

远遒却说:“公事要紧,我送你出去。”

“各位,告辞。”

陶骧郑重道。见众人都起身,他再三请他们留步。“后会有期。”

他随即在远遒陪同下走了出去。

路四海早在外面等着了,车子也已经开了过来。

孔远遒送他到车边,道:“今晚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改日有空,我们再聚。”

陶骧戴上手套,点头道:“回去吧。”

“牧之,有件事……”

“我知道了。我会等她准备好了的时候来见我。可我时间不多了,如果她迟迟不来,我先去见她也未为不可。”

陶骧从容地道。

远遒看着他,“牧之,见了面,好好聊一聊。静漪这次回来也有她必须要处理的公务,一时不能见你也是情有可原。”

陶骧听出他话中的担忧来,却也并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他先回去。

远遒到底等着他的车离开,才回转。

陶骧坐在车上,心中却并无波澜。

这则意外的消息带给他的冲击并没有预想中来得大,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街边的灯光透过车窗上的薄纱投进来,阴影在不断地转换着方向,像夜幕降临后才出现的灰色的精灵,从隐秘的所在跑了出来,在他身边舞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待他开完会,四海问他是否还是回战区招待所,他摇了摇头,吩咐送他回沪上的宅邸。车停下,他仍坐在那里好久没有动身下车。

他看着这隐在夜色中的建筑,只有门前两盏昏黄的灯光,像是黑暗中隐约的曙光……这一处宅邸还是孔远遒让给他的——此时宅子里空荡荡的。他长年不在家,母亲和遂心此时也不在……如果遂心在,无论如何都会令这宅子有些生气的。

管家闻讯赶来,替他开了车门。

他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宅子里走。

管家在前引路,轻声跟他交代着这两日的事。他知道母亲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家里是有些事要提前准备。可他这会儿心思不在这里……明明前方灯光并不强,管家手里的灯也只有小小一团亮,他却似乎觉得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更明亮些,也像是能听到乐曲声,还有些欢声笑语——他站在门口,暗暗叹了口气。

那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这孤寂、静默的大宅里,此时只有他和零星的几个人而已。但当他走了进来,却又仿佛是看到了很久以前,就是在这里,上演的繁华——那一晚,他走进来,这大厅里满满都是等着跳舞的人……他的目光曾扫过那些人的面孔。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那一晚,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上演的像是宫廷戏剧,每个人都热切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时隔多年,他只要一想起来,那场景仍历历在目。

不过,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来那个晚上了……

他走上楼梯,站在那里,回望大厅。

许久,忽然听到外面整齐的脚步声,和卫兵换岗的口令声。

“报告!”

”进来!“

路四海随后出现在门口。

他远远地看着站姿标准、身形挺拔的副官,问:“什么事?”

“刚刚到了两封电报。一封是参谋长打来的,一封是家里的。”

陶骧转身下楼梯,“家里的?”

“是。”

路四海小步跑上前,将电报呈上。

陶骧接了电报,先看了参谋长的,点头道:“回电告诉参谋长我已知悉。”

“是。”

”传我的命令,让卫兵都去休息,今晚不必站岗了。“

“是!司令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你也去休息吧。明早准时出发。”

“是!”

路四海敬礼离开。

陶骧拆开另一封电报,却是长兄陶骏打来的。

他踱着步子,将电报反复看了几遍,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他在留声机前站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打开了留声机,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了一张唱片放上去,搭上唱针。梵婀铃独奏缓缓流出,很快,成为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