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惟初又睨了他一眼:“怎么?办不到?”
“能办!”郑世泽立马拍着胸脯应下,这有何难的,陛下一句话,他保管让那位谢二少欲仙欲死。
晏惟初满意,摆了摆手:“你可以走了,办差去吧,以后机灵着点,别在朕表哥面前乱说话。”
“知道了。”郑世泽根本无话可说,他也就这点作用了。
还是那句话,同为表哥不同命,罢了罢了。
谢逍回来时,晏惟初站在花厅外,正悠哉欣赏这侯府正院的冬日景致。
“他就走了?”谢逍走过来。
晏惟初笑道:“知道表哥你不乐见他,可不就知趣走了。”
谢逍问:“那你呢?不回去后面,一直站这里做什么?”
晏惟初看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
谢逍不明所以,微微倾身向前。
晏惟初偏头在他耳边小声说:“表哥,我疼,走不动。”
谢逍沉默了。
片刻,他认命弯下腰,打横抱起晏惟初。
“回去吧。”
第36章 还望陛下怜惜他
眨眼数日。
晏惟初一直在侯府上和谢逍厮混,政令只能经由锦衣卫口头传去瑶台,还得避着谢逍,题本奏本更是一件没空看。
实在不像话……屁股也遭不住。
这话粗俗,但是事实。
年轻人血气方刚,刚刚开荤哪里忍得住,谢逍不想忍,晏惟初自己也不想忍。时常谢逍放过了他,他又去招惹谢逍,然后被教训,反反复复不长记性。
如此六七日,小皇帝实在受不住了,还是决心悠着点,来日方长。
清早他们刚用过早膳,西苑来人传口谕,陛下召安定伯世子去瑶台面圣。
谢逍有些不放心,试探问那传口谕的太监是为何事,太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晏惟初的眼色,客气笑道:“侯爷,咱家也不知,还是请世子赶紧过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于是也只能作罢,晏惟初回屋去更衣。
谢逍跟过来时,他刚换了一身伯世子常服,正在穿戴玉带。
谢逍上前,自顺喜手中接过玉带,仔细帮他缠到腰间扣紧,再将他的玉佩别上去:“陛下为何召见你,你心里是否有数?”
晏惟初大咧咧地说:“我一贯跟陛下投缘,他想关心一下我的新婚生活吧。”
谢逍不是很放心,叮嘱他:“去了陛下面前谨慎恭敬些,别总是咋呼呼的乱说话。”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我是那样的人吗?放心,瑶台我去过许多次,陛下不会吃了我。”
谢逍抬眼看他,神情略严肃。
晏惟初:“表哥——”
谢逍提醒道:“他毕竟是皇帝,处处保持警惕不会有坏处。”
晏惟初无奈应:“知道了,我会小心,你就别担心这担心那的了。”
谢逍陪他一块出门,坚持送他去瑶台。
晏惟初没反对,去就去吧。
表哥才是那粘人精。
辰时四刻,车抵西苑。
瑶台位于西苑南海之上,也称南台,四面临水,绿荫环抱层台累榭,北以玉石桥连接岸边,形式海中仙岛。
侯府车驾行至桥头停下,谢逍没有离开的意思,说就在这里等。
晏惟初劝不动,只能随他。
有暖轿出来,接晏惟初进去。
晏惟初冲谢逍示意:“陛下这般体贴,表哥能放心了吗?”
谢逍颔首:“早去早回。”
晏惟初下车上了暖轿。
他回头看了眼停步车边目送自己的谢逍,忽然有些不好受……自己真是作孽啊。
刘诸已在这边等候皇帝多时。
晏惟初只召见了他这位首辅,刘诸一抬眼瞥见上位身上的世子常服,愣了一下……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晏惟初不想耽搁时间换衣裳让谢逍久等,才不管这老倌儿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些什么,直接问起他正事。
临近年关,倒也无甚大事,最要紧的事情无非是谋逆案的后续扫尾,这些都是锦衣卫东厂他们在办。
皇帝一口气杀了上万人,杀得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朝堂上这些日子倒真太平安生了不少。
何况刘诸这个首辅很能干,通政司送来的题本未经御前发票先交内阁,刘诸等人总能依常例票拟完毕再由司礼监呈回瑶台,晏惟初没将批红的权力下放,只让赵安福他们先替自己阅览,真有要紧事赵安福会让人口头传话给他,也不会耽搁了。
至于那些呈报私事的奏本,能放就先放几日吧,他忙得很,实在没工夫听下头官员念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刘诸之前以为皇帝身子不适病了才数日不见人,眼下瞧着却也不像。
他奏对完事情便被晏惟初挥退,出门过了桥看到定北侯府的车驾,过去与谢逍打了个招呼。
谢逍在车中看书,很有耐性地等着晏惟初出来,他与刘诸不熟,也就随意寒暄了两句。
之后刘诸上车先一步离开,走了半路忽然福至心灵。
定北侯明显是在等人,能让他这般等的,想也只有他那位陛下亲自赐婚的男妻,安定伯府的世子——
等等,世子!
刘诸瞪大眼睛,糟糕,他好像发现了陛下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刘诸走后,崔绍和万玄矩又进来,各自禀报手头在做的事情。
人砍了是一了百了,但抄家清账远没那么简单,光是那些皇庄皇店收回再将账目理顺就需要不少时间。
更者,被抄的那几家不是宗王便是高门勋贵,资产田地庄园一个比一个多,一众办差的厂卫单单数钱就已数到手软。
晏惟初也确实收获颇丰,光是金银财帛折算下来就高达四千八百万两白银,快抵上国库两年税入了,更别提这些蛀虫在直隶一带圈下的十数万顷良田,其中有四成多都是民田,当真死不足惜。
这些还不是京中高门里最顶尖的那一批,真正的百年世家如镇国公府、宁国公府又是什么光景,可想而知。
晏惟初暂时将这事搁置到一边,问起万玄矩:“你之前给朕的那个册子里,是不是有个出身清江府的工部郎中,家里祖祖辈辈都在清江府的船厂里做工,他似乎对海船建造之术颇有心得?”
万玄矩没想到皇帝还注意到了这种细节,很快想明白,讨好说:“倒是没错,他本事不错,就是文章写的不好,屡试不第,奴婢爱惜人才,才给了他个机会……”
把卖官鬻爵说得这般清新脱俗,也只有脸皮厚如这位万公公了。
晏惟初懒得跟他计较,淡淡“嗯”了声,当场下旨,将这人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平津地方兼管船政。
平津是摄政王之前的封地,烂到根子上了,都指挥使、布政使和按察使这次被晏惟初一起撸了,索性派个好拿捏的人过去任巡抚,重点是能接手平津的造船厂。
平津船厂是北方最大的造船厂,可惜自他曾祖成宗皇帝施行全面海禁后这船厂便已没落,后才落到了摄政王手里。
他这位摄政王叔私下偷造大型商船带头出海走私,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他抄回的那些银子,有近四成都是他摄政王叔贡献的,呵……
这钱该轮到他亲自来赚了。
晏惟初还在想着另一件事,一个有本事的能人,只因为文章写得不好屡屡落第,最后被逼得只能向太监行贿来换取官职,当真滑稽。
他这个皇帝不是无人可用,是真正能走到他跟前的人太少了。
半个时辰后,谢逍正闭目养神,有人来传口谕,说陛下要召见他。
“陛下还宣了安定伯,侯爷您是先进去还是等安定伯一块?”
谢逍虽有些担心晏惟初,但陛下既然传召他和安定伯一同面圣,他现在进去也不合适,更见不到晏惟初,索性说等安定伯来了一起。
边慎来得也快,见到谢逍后问他:“你一早就陪淳儿来了这里?一直在这等他?”
谢逍解释:“他进去许久了,不知陛下叫他来做什么。”
边慎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些,淳儿跟陛下的关系摆在那里呢,陛下不会为难他的。”
谢逍的神色有些淡,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们一起往里走,边慎换了个话题低声说:“陛下叫我们来,许是交代京营之事,这几日陛下点了一大批中下层武勋填补五军都督府和京营京卫的空缺,先前的事情算是过去了。”
在边慎看来,这小皇帝的手段确实了得,先杀一批勋贵威慑群臣,接着出人意料地命定北侯接手京营,立刻便让之前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还以此分化了京中高门,再提拔中下层武将培植自己的势力,如此非但没有生出乱子,更是各方面都让陛下得偿所愿了。
“我与父亲日后尽心为陛下办差便是。”谢逍坦然道。
他其实没太大想法,被推着走到这一步,也的确只能叩谢圣恩,唯愿皇帝不要反复无常,真正愿意放心用他。
边慎心道你这圣恩可不只你以为的那点,他都迫不及待想看这出热闹最后怎么收场了……
他二人被人引领进门,照旧停步在内外殿之隔的那道珠帘前。
谢逍对此习以为常,陛下心思难测,搬来这瑶台日日不上朝,除了阁臣和六部天官,旁的人难得能被传召,他故弄玄虚不愿见外臣,实在不稀奇。
“不必多礼。”皇帝压下的声音自内传来,免了他们的礼。
边慎眉梢一动,他算是明白了为何谢逍来了西苑几次却不识皇帝真面目,既见不到人,就连这声音都与小皇帝本来的音色相去甚远。
这谁能想到啊!
晏惟初没说废话,让人递了一本账册出来。
这是施老将军这段时日暂管京营后进行兵额彻查,查出的京营吃空饷的账目情况,京中各高门府邸都有参与,远不止先前被砍的那批。
施家军是南边来的,跟京里这些勋贵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更不怕得罪人,只要有份参与的这上头名字是一个没漏。
谢逍那几个叔叔堂叔赫然在列,他们挂的是虚职,活是不干的,能捞钱的事是必定要伸手的。
谢逍很痛快地躬身请罪。
晏惟初平静示意他:“表哥起身吧,这事跟你没关系,朕不会是非不分地牵连你。”
谢逍心知皇帝是想以此敲打他,分外识趣地又谢恩站直起身:“臣回去会与叔叔他们说清楚,他们做错了事,任凭陛下处置。”
一旁的边慎看得牙酸,小皇帝够狠的,上来就先给自己夫君一个下马威。
也就谢逍心理素质绝佳,换个人不定已然慌了神。
晏惟初道:“这次便算了,朕知道吃空饷的情形在军中很普遍,也不愿再追究,但不想看到日后再有人敢对京营伸手。
“你二人如今接手京营,朕会拨一批军饷给你们,由你们去招募兵丁,先将二十万人的定额补齐,整饬兵备、操练新兵,淘汰掉军中现存的那些老弱残兵,朕需要的是一支战力等同开国时期的京营强兵,你二人能否做到?”
“臣领旨。”谢逍与边慎异口同声,皇帝既提出了要求,他们就必须做到,自然是不行也得行。
晏惟初满意了,语气不再那般严肃:“正事说罢,朕还忘了恭喜你二人如今结了姻亲,日后自当勠力同心为朕办差。”
他说着笑了声,问谢逍:“定北侯与朕那表弟,相处得还好吗?”
谢逍从刚才进来起便没见到晏惟初,心里难免有些担忧,面上不动声色道:“劳陛下挂念,我与阿狸相处十分和睦。”
“那朕就放心了,”晏惟初慢悠悠地说,“不过他为人单纯,没什么心眼,表哥日后不要欺负了他才是。”
谢逍拱手,竟也僭越道:“阿狸单纯没有坏心眼,还望陛下怜惜他,不要为难于他。”
“……”边慎踌躇着,他是不是应该找个借口先走?
晏惟初听出表哥话语里对自己的怨气,这都敢当着面挑衅了。
他有些不痛快:“朕几时为难过世子?定北侯是在责怪朕吗?”
“臣不敢。”谢逍沉声说。
僵持片刻,皇帝开口:“世子,你自己来说说吧,朕何时为难过你?”
谢逍一怔,似没想到晏惟初竟就在皇帝内殿里。
晏惟初惯常清朗的声音传出:“陛下,表哥他胡说的,他就是关心则乱,您别往心里去。”
边慎闭眼,他果然还是应该走,小皇帝太能捉弄人了,这谁招架得住啊!
晏惟初却觉自己冤得很,谢逍对他有意见,御前就敢顶撞他,虽说是白费心思,他还是不死心地想抢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谢逍终于低头请罪:“臣说错话了,还请陛下恕罪。”
“也罢,”晏惟初表现出自己这个皇帝的宽容大量,“世子都说了你是关心则乱,朕又怎会责怪于你,表哥不必如此。朕这个皇帝不是坏人,不但不会为难世子,还会护着他周全,表哥放心便是。”
谢逍与他谢恩,无论皇帝说的是不是真的,都但愿如此。
晏惟初望着珠帘外那道隐约的身影,心中叹气。
他拿什么跟世子比啊,表哥都能为了世子御前无状了……这福分给他,他真想要。
算了算了,来日方长,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7章 表哥,哭包
谢逍与边慎退下,没有立刻走,在瑶台外等了片刻,晏惟初出来。
瞧见他们,晏惟初快步上前来,揽住了谢逍一侧胳膊,笑着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表哥是不是等很久了?”
边慎移开目光,是真没眼看。
在里头吓唬定北侯的人是您,在这里亲亲热热旁若无人的也是您……
陛下您还真是性情中人。
晏惟初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谢逍无奈提醒他:“父亲还在,这里是瑶台,注意一点,别这般放肆。”
“干嘛啊?真被陛下刚才的话吓到了?”晏惟初不以为然,“你说那种犯上之言陛下都不跟你计较,还说让我哄哄你呢。”
谢逍看着他笑意明亮的眼睛:“所以你就听话来哄我了?”
晏惟初拖长声音:“表哥——”
谢逍不想理他。
边慎轻咳一声:“走吧,别一直杵这里了。”
上车之前他们跟边慎分别,晏惟初笑道:“过几日我再回府去看父亲和爹爹。”
边慎面上笑着欢迎,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您还是别回来了。
晏惟初才不管他怎么想,挥了挥手,之后黏着谢逍一起上了侯府的车。
车驶离瑶台,晏惟初再次问起谢逍:“你真一直在这外头等我?”
“嗯,”谢逍淡声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只能等着。”
晏惟初闻言有些心疼:“下次别做这种事情了,都说了陛下不会吃了我。”
谢逍偏头看他一眼:“陛下把你叫去里头半日,说了什么?他还让你进去内殿?”
晏惟初听着这话有些酸,没有戳破,笑道:“他请我吃点心,这瑶台的菜色点心是真不错,陛下看我喜欢赏了两名御厨给我,下午会送来侯府。”
谢逍沉默了一下:“侯府的饭菜吃不惯?”
“倒也不是,”晏惟初坐去他身边,撞了撞他胳膊,“表哥你别这么小气嘛,陛下一番好意,我不就只能谢恩了。”
其实这两御厨是郑世泽先前从江南给他寻来的,他幼时喜欢吃郑娘娘亲手做的江南菜,这么多年还记着那个味道,想让表哥也尝一尝。
“还有呢?”谢逍接着问,“陛下还跟你说了什么?”
晏惟初进去这么长时间,期间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皇帝总不能只是留晏惟初拉家常了。
晏惟初笑着眨眨眼:“陛下说你上奏给我请封国公世子夫人和侯夫人,他准了。”
谢逍闻言面色松快了不少,这样也好,皇帝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表哥你明日开始是不是就得去京营当差了?”晏惟初问他。
谢逍点头:“嗯,你在家里有空多念念书。”
晏惟初却道:“念不了,陛下也给我派了个差事,他任命我为麒麟卫指挥使,也从明日开始要来西苑当值。”
谢逍的声音一顿:“……麒麟卫?”
晏惟初解释:“陛下新增设的一支亲军卫,初设一万人,日后还会增额,只招收宗室子弟。陛下说了,既然能有施家军,有谢家军,为何就不能有晏家军呢?这些宗室子弟与其让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混日子,倒不如拉出来溜一溜长点真本事,先把员额定下来,就让他们在西苑操练着。”
谢逍能看懂皇帝的意思,但不明白的是:“陛下让你做指挥使?”
“有何不可?”晏惟初瞅见他眼中疑云,气鼓了脸,“表哥看不起我吗?我都说了我也想做将军。”
谢逍想想既然是陛下的亲军卫,交给某位藩王统领的确不合适,皇帝选了自己表弟倒也能理解。他只是担心晏惟初没经验会被人欺负,宗室子弟那是好相与的吗?
晏惟初若是知道了他这表哥在想什么,一准要发笑,谁欺负谁啊,朕就是要拎着鞭子抽那些不成器的宗室,好让他们真正老实听话。
当然,这也是他之后能每日回来西苑处理政事的借口,要不这戏可真唱不下去了。
既然圣旨已下,谢逍也无甚可说的,只能压下心中担忧,叮嘱晏惟初日后为陛下办差要多仔细些。
晏惟初不耐烦听这些,问他:“我们现在回去吗?”
谢逍道:“去忠义侯府。”
晏惟初后知后觉想起来,忠义侯府是谢逍的母家,这几十年来一直戍守肃州。
朝廷每岁岁末会召边镇守将轮流进京述职,今年轮到了忠义侯江道衍。
边将进京不是小事,晏惟初一直让锦衣卫盯着,刚在瑶台崔绍还特地提了一嘴忠义侯昨日傍晚就到京中了,他原本打算过两日亲自召见人来着……
“路遇风雪,舅舅他们来迟了几日,”谢逍说道,“没赶上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带你去见见他。”
晏惟初也不能说不见,罢了,总归他现在召见官员大多数时候都不露脸,无所谓。
“我跟舅舅也有许多年没见了,”谢逍冷不丁地道,“正好问问他,当年外祖的青霜剑到底给了谁,为何最后会落到郑家人手里。”
晏惟初:“……”你这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谢逍不动如山,晏惟初尴尬笑了一下,老实交代了:“好吧好吧,是给了我父亲。”
果然。
谢逍之前就觉得古怪,郑家跟他外祖压根扯不上干系,手里怎会有他外祖的宝剑?
知晓晏惟初的身份便明了了,最有可能的只能是那剑给了从前在他外祖麾下的安定伯,瞻云苑那次从头至尾就是晏惟初给他设计安排的圈套,只等着他往里头钻。
谢逍的目光钉在晏惟初脸上:“你究竟还骗了我多少事?”
晏惟初没有表露出心虚:“真没啦,表哥你说得好像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样。”
“你不是?”谢逍奚落他。
晏惟初语塞,这笔账究竟还要算几次啊?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屁股疼……”
他也不脸红,直接扔出杀手锏。
谢逍伸手一捏他下巴:“不害臊。”
晏惟初心说做都做了,害什么臊啊……
车抵忠义侯府已至午时初,江道衍的小儿子江沭在府门口等候迎接他们。
江道衍这次回京只留了世子坐镇军中,将夫人与其余儿女一起带回来。
江家留在京中的都是远支,侯府里常年没有主家人,几年才难得热闹这么一回。
江沭已等了谢逍他们半日,终于将他们盼来,热情上前拱手见礼。
“逍哥,你们可算来了,父亲都派人出来问几回了。这位就是淳哥吧?失敬失敬,我是江沭,你叫我阿沭就好。”
晏惟初对这笑眯眯的小郎君印象不错,笑道:“我跟表哥登门来蹭饭的,叨唠了。”
谢逍解释道:“早上陛下召见我们,耽搁了些时间。”
“公事要紧,那有什么好说的,快进去吧。”江沭伸手为他们引路,又告诉他们谢云娘也一早过来了府上,陪母亲她们在后宅说话。
谢逍点点头,带晏惟初一起迈步走上门前石阶。
侯府正堂里设宴,桌上都是自家人,江道衍和他四个儿子,最小的是江沭,另外三人都比谢逍年长,称呼谢逍的表字,对晏惟初便直接称世子。
众人一番介绍便落了座,席间推杯换盏只说家常,气氛十分和乐。
晏惟初看出这一家子比镇国公府那些人性子好,对他们更高看一眼。
像江家人这样举手投足间豪迈但不失风度礼数的,才真正是有名门武将之风。
当然,也或许因为谢家那些有真本事的人都在边关,他还没见过,想来百年公府也不会都是那样的酒囊饭袋。
酒足饭饱又喝了一盏茶,江道衍指使江沭带晏惟初去园子里逛逛,晏惟初心知他是有别的话要跟谢逍谈,倒也知趣:“表哥,你跟舅舅他们聊吧,我和阿沭去后面逛逛。”
谢逍点头,叮嘱他将狐裘披上,别着凉了。
江道衍带谢逍去了自己书房,就只他们两个,没让其他儿子跟着。
关上房门,他的神色严肃了几分,开门见山问谢逍:“济州、豫州的事,你这边办得如何了?”
谢逍心知他会问起这个,实话道:“放地比圈地更难,要低调处置,不让人察觉端倪,扫尾干净不留下把柄,只能慢慢来,急不了一时。”
江道衍闻言脸色更凝重了些:“就怕今上这个性,等不了我们慢慢来。”
摄政王一系的勋贵圈了直隶十几万顷田地,便死了上万人,那他们呢?
即便他们手握边镇重兵,今上的手段却让他们不敢赌。
谢逍自然比他舅舅更清楚,当日锦衣卫毫无预兆地闯进苏家查案,他已有所警觉。
苏凭已逝的父亲从前是他祖父麾下参将,叔父又是济州都指挥佥事,在他婶娘的兄长济州都司指挥使手下当差,当初的事情这些都是参与知情人,真出了事一个都跑不掉。
他祖父外祖当年虽是逼不得已,但做了便是做了,皇帝若以此为借口对他们动刀,除非他们真的反了,否则就只能引颈受戮。
他安慰江道衍:“也不用太焦心,至少现在陛下应该还不打算动我们。”
“我知晓,”江道衍说,“陛下才杀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不会再这样大开杀戒第二回,但这剑悬在脑袋上,我总觉得不得劲。不过陛下命你出任京营总兵,又不知是何意,安定伯那边……”
“安定伯并不知晓当年之事,”谢逍摇头道,“世子他是陛下亲表弟,陛下特地将他过继到安定伯名下用以牵制我,但这桩婚事也的确给我松了绑,陛下对我不再那般忌惮,总归是有好处。”
江道衍不知道该如何评说:“就是苦了你,你当真决定不纳妾不生子嗣吗?”
谢逍的神色无波:“若能换镇国公府无忧,倒也无妨。”
江道衍始终还是觉得这事难以接受,又想到先前在饭桌上谢逍对那小郎君的体贴殷勤:“你和世子……”
“我愿意的,舅舅不必忧心这些。”
谢逍不愿多提,也许换个人他确实会有不甘心。
但这几日他过得十分快活,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仿佛也没什么所谓。
园子里,江沭领晏惟初沿塘边长廊散步,与他闲聊:“淳哥,你与逍哥几时认识的?逍哥他也才回京不过半年吧?”
“这就是缘分,”晏惟初笑问,“你不叫他表哥?”
江沭摆摆手:“表什么哥啊,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多了去,那哪里分得清。”
他说罢忽然想到身边人似乎就称呼谢逍表哥,找补道:“你俩不一样,我懂的,你俩这么喊是那什么夫妻情趣,我就不插这一脚了。”
晏惟初觉得这小子还挺有意思:“你才十五,娶妻了吗?就懂夫妻情趣这东西?”
江沭得意道:“倒是还没有,但已经定亲了,明年就能把人娶过门。”
晏惟初夸赞:“那挺好。”
江沭乐呵呵地笑了几声,看看左右没人,凑近晏惟初压低声音说:“淳哥,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我逍哥的秘密。”
晏惟初目光微动:“什么秘密?”
江沭嘿嘿笑着:“你别看逍哥他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小时候他可比云姐姐胆子还小,还爱哭,摔倒哭、打雷哭、天黑不点灯也哭、被兔子撵都能吓哭,我三岁时声音高一些,能把八岁的逍哥吓得泪眼汪汪,那会儿我姑母时常怀疑他跟云姐姐是不是生反了……”
晏惟初有些诧异,不怎么信……表哥幼时是这样个性的?不能吧?
“不是说他五岁就能挽强弓吗?这么娇气能行?那他十五岁还敢请缨上战场?”
江沭道:“是能挽强弓啊,但一边拉弓一边哭你见过吗?逍哥他就那样。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他也就在肃州待过两年,我猜后来他心性变了,是因为姑母没了吧。”
晏惟初抬眼,看见前方走过来正找他的谢逍。
江沭赶紧闭了嘴。
谢逍走近,见晏惟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疑惑。
晏惟初看着他,眼睫很慢地眨动了几下。
表哥,哭包吗?
有趣哦。
第38章 你表哥不爱你
未时末,谢逍与晏惟初告辞回府,留下谢云娘在这边小住几日。
上车后见晏惟初一直不出声地盯着自己,谢逍问他:“做什么?”
晏惟初满眼好奇:“表哥,你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谢逍想了想,回答,“母亲去世时。”
果然是这样,晏惟初追问:“后来为什么不哭了?”
谢逍奇怪道:“长大了为何要哭?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
说你就说你,你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谁跟谁一样啊?
晏惟初那点怜惜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不信,你祖父去世时你也没哭?”
谢逍摇头说:“我祖父不喜子孙哭哭啼啼,没必要。”
晏惟初又问:“那再上一次呢?是什么时候?”
谢逍沉默了一下:“不想说。”
哦?这是不好意思了吗?所以那之前真是哭包一个?
傍晚时分又下了雪,天黑得也早。
晚膳是晏惟初带回的御厨做的江南菜,手艺很不错,晏惟初还拿回了几坛雪涧春,说也是陛下赏的贡酒:“陛下说了,我和表哥若是喜欢,等明年新的贡酒贡茶送来,还赏给我们。”
谢逍尝了尝这酒,果真跟那次在不夜坊里尝到的一样,难怪之后的酒再没那个滋味。
“连口酒也要问你皇帝表哥讨,你就这点出息?”他目露轻鄙。
晏惟初“哎呀”一声:“我都说了,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亲表哥,这是情趣。再说了,我问陛下讨怎么了,他好东西那么多一个人又吃不完用不完,我就帮他分担一点,这是我亲近他的方式,要不做皇帝的高处不胜寒,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那多惨。”
谢逍却问他:“你觉得做皇帝惨?”
“那可不,孤家寡人四个字,不就是指皇帝,表哥你不懂。”晏惟初叹气摇头。
谢逍好笑道:“你懂?”
晏惟初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感同身受,陛下他挺可怜的,他也就跟我一般年纪,你以为他真想杀那么多人?做明君难,做暴君也难,被架到那个位置上了,那不都是逼不得已,别人不死死的就是他了,为了自保有什么办法。”
谢逍难得语塞,他其实能理解皇帝的处境,只是难免对他利用晏惟初算计自己有所怨言。
“不说这些了,”晏惟初或许觉得没意思,“表哥陪我喝酒。”
用过晚膳,晏惟初被顺喜伺候着梳洗更衣,他刚喝了好几杯,这会儿似乎有些醉了,神情懒怠脸也红。
谢逍坐一旁看着,问他:“麒麟卫的组建也要时日,你明日开始就要去西苑?”
“嗯,”晏惟初懒洋洋地应道,“陛下说要先将章程制度弄出来,给那些宗室子弟的操练场、住所这些也得单独整修,明年上元节之前就要赶工出来,这些我都得盯着。年前陛下就会将诏令发下去,最迟正月底之前要将这支亲军卫组建完毕。”
谢逍问:“陛下要的只是卫队,还是真正能上战场的正规军?”
晏惟初看他一眼:“表哥,你可真了解陛下,他确实说了,麒麟卫的兵饷走内帑出,最好的兵器火器会优先供应他们,毕竟都是自家人,等他们练成了,日后有机会再带去外头见见血。”
谢逍闻言更是不放心,但也不想多说扫兴,只叮嘱他:“陛下既这般看重这支新的亲军卫,你得多上些心,认真干活。”
晏惟初乖乖点头:“知道啦。”
谢逍站起身:“你早些歇着吧,我去书房。”
他说罢转身便要走,晏惟初伸手攥住了他袖子,不解问:“表哥为何又要去书房?”
顺喜带一众下人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地退下为他们关了门。
谢逍回头看去,晏惟初坐在榻边,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已然爬至眼角,一双眸子里泛着水色。
谢逍被他这眼神盯得心头邪火乱蹿,面上却不露声色:“明日你我都要早起去办差,先前不还说疼?”
“表哥你好色啊,”晏惟初喝醉了的声音又黏又哑,打趣道,“我们都是夫妻了,除了做那事就不能睡一块了吗?为何要分房?”
谢逍沉目,看着这样的晏惟初未做声。
晏惟初将他攥坐下来,在榻上跪坐起身,随手扯下自己松散束在脑后的发带,长发披散而下的同时他手中发带也缠上去,蒙住了谢逍的眼睛,快速在脑后打了一个活结。
谢逍由着他,感受到晏惟初退开身下了榻,也没问。
晏惟初赤脚下地,转一圈将屋子里的灯都熄了,又爬回榻上,轻靠到谢逍后背。
谢逍察觉到周围光线暗下,侧过头,问玩心颇重的晏惟初:“想做什么?”
晏惟初在他耳边呢喃:“表哥,这么黑你怕不怕啊?”
谢逍淡定自若:“怕什么?”
“怕黑啊。”晏惟初的嗓子里拖出带笑的声音。
谢逍一哂:“你怕?”
晏惟初啧了啧:“表哥,知道你那小表弟跟我说了什么吗?”
先前晏惟初莫名其妙问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谢逍便已猜到了,倒也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问:“说了什么?”
“他说,”晏惟初的声音落得愈近,一字一顿,“表哥是哭包。”
最后两个字尾音上扬,挡不住语气里愈浓的笑意。
谢逍反手将人一带,捞进了怀中,晏惟初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袍在蹭动间散开。
“不想睡就别睡了。”
晏惟初推拒着他的胸膛,但不成,谢逍强势俯身压下来,拉开他两条腿,摆出最羞耻的姿势:“一会儿小声点叫。”
“谁叫了……”晏惟初的哼哼声很快也变了调。
雪还在下,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热意纠缠。
从榻上到床上,晏惟初一会儿叫一会儿喘一会儿又哭了,谢逍终于身体力行地让他知道了究竟谁才是哭包。
最激烈时,谢逍扯下眼睛上的发带,强忍着停住垂头看去,晏惟初被自己欺负狠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在黑暗中颤颤巍巍。
他低头,温柔吮去那一滴怯生生的泪。
*
从这天起,晏惟初开始在侯府西苑两边跑。
每日清早辰时二刻出门,一般下午申时以后才回,谢逍通常比他回来得更晚,如此便也不会穿帮。
三日后,他在瑶台召见了忠义侯江道衍和另两位一同进京述职的边将,照旧没露面,说了几句勉励人的场面话,依例下了赏赐,给忠义侯的要比另两人更多一些——肃州是要塞,忠义侯劳苦功高应得的。
才不是他爱屋及乌,假公济私。
虽难得进京一趟去没能得见天子圣颜,但天子示好的举动也让几位边将安了心。
毕竟皇帝先前杀得西市血流成河,不仅京里这些人怕,他们更怕。
没事谁也不想逼不得已起兵造反不是?
几人离开后,纪兰舒和郑世泽被一起传召至御前,麒麟卫设立后晏惟初将亲自出任指挥使,两名指挥同知其中之一是郑世泽,另一人是晏惟初自西苑带出来的心腹。
郑世泽张着嘴,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派官了,还是从三品的亲军卫指挥同知,有些懵:“我啊?我行吗……”
晏惟初嫌弃道:“还是你想一辈子混风月之地?之前不是埋怨朕只给舅舅封流爵,你连个世子都不混上?朕现在给你机会让你自己去挣爵位,你不要?”
郑世泽心说表弟你是会读心术吗,讪道:“我是怕我做不好,会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晏惟初道:“这个位置给你只是暂时的,日后除了指挥使是朕,自指挥同知往下皆由麒麟卫内部宗室子弟担任,先让你历练历练而已,你要是有出息,朕再给你安排别的去处。”
郑世泽还能说什么,叩谢皇恩便是。
至于纪兰舒在这里,则是晏惟初特地召他来商议定下麒麟卫的设立章程和制度。
晏惟初之前几次与纪兰舒聊起现行宗藩制度存在的问题,纪兰舒颇有见地,给他提供了不少建议。纪兰舒是藩王血脉,却在民间长大,冷眼旁观,很多事情看得比他更清楚。
大靖立国一百六十几年,至今登记在册的宗室成员已达八万多人,这些人依祖制不事四民之业,终日游手好闲,上层藩王穷奢极欲荒淫无道,底层远宗旁系穷困潦倒,沦为乞丐流民作奸犯科的也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从上至下无一不烂,迟早烂进根子里。
他二人聊起这些,郑世泽听得似懂非懂,直打瞌睡,被晏惟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便说:“陛下何不将这指挥同知的位置交给您这爹爹,我看他懂的比我多多了……”
“朕自有安排轮得到你教朕做事?”晏惟初没好气。
郑世泽无语闭了嘴。
纪兰舒无奈笑道:“我身子不好,做不得武将,这个真不行。”
晏惟初点头:“朕知道,父亲跟朕说了,父亲怜惜爹爹,朕又怎会不顾着爹爹呢,以后爹爹要是有哪里不适,直接让父亲请太医,需要什么药也让他们随便开,朕特许的。”
纪兰舒推托不成,真心实意地谢恩。
郑世泽撇撇嘴,陛下这话说的,一口一句父亲爹爹,怕不是要让这两口子折寿。
行呗,你们一家四口相亲相爱,就我是外人。
晏惟初便将制定章程这事交给纪兰舒,事情交代完,他今日的活也差不多干完了,可以回去了。
出了瑶台,却见边慎的马车等在外头,特地来接纪兰舒。
边慎过来御驾前见礼,晏惟初见只有他一人,欲言又止。
边慎主动解释:“施老将军明日就要带部下回去南边了,要不赶不上过年,定北侯在跟他做最后的交接,今日估计没那么快回来。”
晏惟初垮了脸。
施家军进京一趟不容易,施老将军七十几岁还要帮他这个皇帝整顿京营,搅清浑水,当真劳苦功高,人现在要赶着回家去过年,他总不能拦着说你们慢点走别担子一撂累着朕表哥。
虽说共掌京营有边慎帮着分担,但谢逍才是京营总兵官,身上事情确实更多一些……早知道他将父亲和表哥的职位调换一下好了。
纪兰舒看出他不高兴,哄着他:“陛下,既然定北侯没那么快回来,要不要去府上用晚膳?我们昨日去忠义侯府拜访,恰好忠义侯送了两坛肃州带来的好酒。”
他也是借此将他们与边将的往来跟皇帝交代,免得皇帝过后知道了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
晏惟初压根不在意这些,心情郁卒:“好吧。”
忠义侯府的酒他怎会没尝过,府里也还好几坛呢,但去就去吧。
一旁的郑世泽闻言也想跟去蹭口酒喝,厚着脸皮开口:“陛下带上我一起呗。”
您亲亲表哥不在,亲表哥陪您。
晏惟初心不在焉地点头,就是同意了。
那之后他们一块去了安定伯府,边慎让人在花厅里设宴。
席间郑世泽一张嘴叭叭个不停,很能活跃气氛,晏惟初虽兴致不高,倒也没冷场。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边慎和纪兰舒,观察自己这父亲爹爹默契相处的方式,暗忖老夫老妻果然还是不同,真叫人羡慕。
郑世泽毫无顾忌地问起边慎二人的恋爱史,边慎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还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悠悠道:“惊鸿一顾、寤寐如晤,玉露金风、佳期偶逢,契阔同衾、白首如初。”
纪兰舒有些脸红:“你别在陛下面前说这些了……”
郑世泽抚掌:“真好啊!”
晏惟初闷了一口酒,那确实比他和表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好得多。
晚膳用完,又在这里喝了一盏茶,终于有锦衣卫递来消息,说定北侯自京营出来了。
一直心神不属的晏惟初当即活了过来,搁下茶盏起身:“朕回去了。”
然后转身就走,也没让边慎他们送。
郑世泽也赶紧起来,拱手跟边慎二人道了个别跟上去,看着晏惟初脚下生风的模样,暗暗称奇。
快走出伯府时,晏惟初忽又止步,低头看去,发现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顺喜很有眼色地说:“许是方才陛下您喝茶时不注意落椅子上了,奴婢回去给您拿。”
晏惟初皱眉道:“朕自己去。”
他又快步往回走,将至花厅时却停下,只见前方边慎与纪兰舒二人驻足花厅门边正看池塘月色,搂抱着有说有笑。
晏惟初有些踟蹰,没有立刻上前。又一次撞见父亲爹爹亲昵,本也没什么,他是皇帝更不需要顾忌他人,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下一瞬,晏惟初蓦地睁大眼睛。
前方,纪兰舒侧头在边慎耳边笑说了一句什么,边慎贴着他额头靠过去,亲、亲上了!
慢一步跟过来的郑世泽看见这一幕见怪不怪,转头却瞥见晏惟初微微惊愕的神情,挑了挑眉。
晏惟初很快低了眼,小声给顺喜丢出去“一会儿你去拿”,转身先出府上了车。
车门敞着,郑世泽磨蹭在车边没走,打量车里晏惟初有些恍惚的神情,眼珠子一转拉长声音:“安定伯跟他夫人感情真好啊,都一起十几年了还这般亲热,不像貌合神离的那些,有多少夫妻是儿女生了七八个,一辈子都没亲过嘴儿的……”
晏惟初黑了脸,你这张嘴朕才迟早要给你缝起来。
郑世泽确定了,车里这也是个跟他夫君貌合神离的,嘿!
怎么能不是呢,身份都是假的,定北侯娶男妻本意也是为了打消皇帝戒备,你俩谁也别埋汰谁。
一个不真,一个不纯,自然比人安定伯两口子差远了。
晏惟初也在想同一件事,他和表哥什么都做了,好似真夫妻一样,表哥总是咬他,唯独没有真正亲过他……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
他心里有些酸,像被人拿锥子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反正是不痛快。
但郑世泽这厮狗胆包天,幸灾乐祸得太明显,小皇帝不想输了阵仗,故作嫌弃道:“亲来亲去的脏不脏,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郑世泽笑嘻嘻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心里想的却是,你表哥不爱你,傻眼了吧?
第39章 陛下要与世子抵足而眠
路上,又有锦衣卫来禀报,说定北侯估计还有两刻钟才能回侯府。
晏惟初不耐吩咐:“走快点。”
自成亲后他便不再让人盯着谢逍,今日是因他去伯府上用晚膳,情况特殊。
倒不是他不想,他更愿意时时刻刻将表哥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表哥不喜这样被监视,他只能作罢。
郑世泽那个惹人嫌的东西已经滚了,车中只有晏惟初自己,他在车轮辘辘声中耷下眼,心里有些不舒服。
到底为什么不舒服,他却也说不清。
也许是丢了面子,也许是其他,总归没那么痛快。
晏惟初回府时,谢逍还没到,他没有立刻进门,留在门房上等了片刻。
谢逍一下车便看到晏惟初,就站在府门边,身形被两侧高悬的灯笼描摹拉长,朦胧光影将他笼住,像他整个人自光中走来。
谢逍顿步,有一瞬间失神,再又快步上前:“回来了怎不进家门?一直站这里做什么?”
“等表哥一起回家。”
晏惟初的声音有些闷,很难得见他这般无精打采。
谢逍目光微滞,看他片刻,牵住他手腕,温缓了嗓音:“进去吧。”
进门后谢逍先吃了点东西,晏惟初坐一旁看着,谢逍主动解释他刚接手京营这两日事多,才回来晚了,最后问:“你先前去了伯府用晚膳?”
晏惟初撇嘴,夫君不在家,他不就只能回娘家,难道还独守空房吗?他才没那么傻。
“表哥你下次再这样晚归,我就不回来了。”晏惟初赌气道。
谢逍道:“被公事牵连,非是我想。”
“我才不管,”晏惟初蛮不讲理,“别人办差你也办差,就你公事多,父亲都没你这么忙。”
谢逍老神在在地说:“那你得去跟陛下说,是他指派的差事。”
晏惟初:“……”
你话可真多。
晏惟初这下真生了气,却不知道是气谢逍,还是气他自己。
被下人伺候着梳洗完毕,他直接上床钻进了被褥里,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背过身再不搭理了谢逍。
谢逍也洗漱更衣,将屋子里的人都挥退后走去床边坐下,望着背对自己的晏惟初,手指卷起他一缕发尾,在指间轻轻绕了绕:“今日这么早就睡?”
这才刚至戌时,通常这个时间晏惟初总是最活跃的,叽叽喳喳反正是不能消停,今夜倒是反常了。
晏惟初模糊声音自被子下方传出:“不做,我今天累了。”
谢逍无奈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这个意思吗?”
“……”那谁知道啊。
片刻,晏惟初忽然掀开被子爬起来,盘腿坐着攥过谢逍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
谢逍的眼神动了动,直直看着眼前的晏惟初,顺从贴近。
晏惟初的反常情绪他已隐约感知到,只是不甚明了。
晏惟初不与他对视,视线自他沉黑迫人的眼滑下去,停在了他的唇上。
这一刻小皇帝的脑子里天人交战——
亲一口怎么了,都是夫妻了,还不能亲吗?
可表哥不动,凭什么他纡尊降贵主动献吻?
谢逍抬手,手指插进他披散的发间罩住后脑轻轻揉了揉,像在安抚他:“今日谁又惹了你不高兴?”
晏惟初有些失望,哼了一声:“一个不解风情的混蛋。”
他悻悻松开手,重新躺下,又背过身去。
谢逍有些不明所以,侧身靠近,将他遮住面颊的一缕发丝拨去耳后:“骂我?”
骂你怎么了?不能骂?朕不高兴迟早有天休了你。
晏惟初也就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口。
谢逍想了想道:“想做直接说,别总是这么别扭。”
晏惟初气鼓鼓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谁想做了?你自己想别冤枉我,色痞。”
被骂了的谢逍眯起眼,晏惟初拉高被子,拒绝再沟通。
不亲就不亲吧,当谁稀罕。
谢逍眼前只剩下埋进被子里的一个人形鼓包,露在外面的只有晏惟初的头顶和散乱的发丝。
他垂眼无声看了片刻,伸手在晏惟初脑袋上揉了一下,起身去熄了灯。
谢逍上床,拉开被子一角挤进去,扣住晏惟初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晏惟初背对着他,挣扎间几次撇开他的手,谢逍坚持将人圈进怀,两腿也钳制住他胡乱挣动的下半身。
晏惟初终于挫败放弃,毁灭吧,爱怎样怎样。
谢逍的气息贴近,轻吻了吻他后颈:“乖点。”
晏惟初再不做声,闭了眼,心里酸,鼻子也酸,亲什么亲,有本事你亲我嘴……算了。
他在谢逍怀中很快睡过去,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以更亲密的姿势被谢逍抱住。
谢逍低头,在黑暗中细细看他许久,最后克制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
瑶台。
下方次辅林同甫正絮絮叨叨地陈奏,汇报国库这一整年的各项收支情况。
晏惟初歪靠在御座里,漫不经心地听,眼皮耷着,看不出情绪,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这老倌儿的废话太多,颠来倒去说了半天,无非又是喊国库空虚没钱。
晏惟初本就烦躁,听着这些话更是厌烦,出声打断他:“朕半个月前才让人从内帑拨了五百万两白银给国库,你现在又跟朕说没钱?”
林同甫觍着脸道:“光是京营整顿招募新兵就要了百万两过去,定北侯还跟臣说钱不够……”
听到“定北侯”这三个字,晏惟初抬了眼,冷声道:“不够就再给,怎么,你是觉得定北侯说假话骗朕的钱?要在朕面前告他一状?他有几个胆子敢做这种事?”
林同甫一噎,您怎跟个炮仗一样,听到定北侯三个字就炸?定北侯怎么您了?
他自然不知道是因今日谢逍一大早就去了京营,晏惟初醒来没看到人,加之昨晚的事情不高兴,才会这般。
林同甫硬着头皮解释:“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年底了,各地的军饷都要下发,光是京里就不只军营一处,还有边镇、地方上,前几日进京的那几位边镇守将就专程来问臣,明年的军饷几时能发下去,陛下您之前特地下旨说了不让再拖欠军饷,臣也不敢耽搁这事。可也不只那些当兵的要吃饭,各处都有要用钱的地方,济豫二州的赈灾钱粮也要再送一批过去,还有年底的各项庆典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行了,”晏惟初听着不耐烦,“国库没钱是朕的问题?朕还没治你这个户部尚书办差不利的罪,你好意思搁这里跟朕掰扯这些?还有之前一直拖欠军饷成了惯例,朕只是懒得追究,怎么你很骄傲是吗?”
林同甫“噗通”跪了下去:“臣知错了,陛下恕罪。”
晏惟初没好气道:“朕知道你在打朕内帑的主意,朕的内帑现在是有钱,朕也可以再给你一些,但你别想着把朕当钱袋子,没钱了就伸手向朕讨,朕不惯着你。朕现在给你指条明路,去收商税,按这个章程去收,只要收得上来,国库定能充盈。”
他说着将刘诸之前厘定出来,他又亲自修改过的新的商税征收细则扔下去,示意林同甫自己看。
林同甫刚一听到收商税这几个字就觉不妙,颤抖着手捡起皇帝扔给自己的章程细则,才看了半页便已眼前一黑,从三十税一提至最高五税二?这得断了多少人的发财路?皇帝您不带这么玩的啊!
“陛下,不可啊!”
除了八风不动的刘诸,一众阁臣在轮番看过那本细则后皆是白了脸,纷纷出言想要劝阻。
“吵死了。”晏惟初心情不好,压根不想听这些人多说。
有人上前一步:“陛下,臣谏言……”
“你闭嘴别谏,朕不想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所有人:“……”
您也忒不讲理了。
晏惟初就是这么不讲理:“都退下吧,朕过后会下诏旨,新的商税征收细则自明年正月开始施行,户部先做好准备,怎么征收你们自行给朕去想法子。”
众人心声,让我们想法子断自己财路,您想得美,这事没完。
晏惟初才不管他们想什么,看这些人不顺眼,赶苍蝇一样把人全赶走了。
出了瑶台的门,立刻便有人抱怨陛下糊涂,不辨是非。
有人抓着刘诸不放:“刘公,你是首辅,陛下这是昏了头要与民争利危害社稷,这你得劝劝陛下吧!”
刘诸总不能说这细则就是他弄出来的,怕不得被这些人围殴打死,讪道:“你们都知晓陛下的个性,我一个人哪里劝得动,倒不如多些人上奏一块劝谏,朝堂上反对的声浪大,兴许陛下就妥协了呢?”
才怪,小皇帝那是会妥协的人吗?
众人心里隐约有这个担忧,但一想到这事真成了那可就是钝刀子割肉,不嗝屁也要大出血,可比亲娘死了还让他们难受些……
最后林同甫咬咬牙说:“无论如何,该劝还是得劝,陛下这是着相了,我等该拦着他迷途知返。”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这便各自散了,着急回去找同窗同僚一同拟本去了。
刘诸看着他们赶紧离去的背影,幽幽叹气,这真是自寻取死之道。
陛下就担心你们太听话,他不好借题发挥呢!
晏惟初打发了人,已至申时。
赵安福问他要不要备车回去侯府,晏惟初坐着没动,板着脸在御案前看奏章,批阅时下笔格外用力,手中奏本题本看到让他不满的不时往地上扔。
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多出。
想也知道陛下不高兴,一定是定北侯的错。
定北侯你真是害苦了我等……
晏惟初扔了手中朱笔,靠向座椅背闭目半晌。
赵安福眼神示意人,小太监轻手轻脚地上前,将御案边凉了的茶换了一杯新的。
晏惟初倏然睁眼,眼神放空,问赵安福:“大伴,你说表哥真的喜欢朕吗?”
“……”您怎又问起这种问题,赵安福苦了脸,他真的不会了,“……侯爷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陛下您结亲,自然是喜欢的。”
他不说还好,说这话简直是在拿刀戳晏惟初的心窝子。
谢逍那是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那是为了整个镇国公府!
申时末,谢逍回府,晏惟初却没回来。
管家告知他半个时辰前世子自西苑递话过来,说今日不回来侯府了,要留宿瑶台。
谢逍闻言皱眉:“他留宿瑶台?”
管家道:“是这么说,说是要赶在年前将新亲军卫的章程制度弄出来,陛下留世子下来,要与世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世子这几日都不回来了,让侯爷您不必挂心。”
谢逍敛目,脸上情绪难辨,再未说什么。
管家低了头,也不敢再多言。
皇帝将人留下来,秉烛夜谈为了公事?
许久,谢逍忽然问:“陛下为何既不立后也未纳妃,甚至有传言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他看上阿狸的,究竟是什么?
管家被问懵了,这议论陛下的话他哪里敢说啊!他也不知道啊!
谢逍自然也知晓问不到答案,烦躁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第40章 走吧,跟我回家。
京营。
谢逍与边慎刚商议完新兵征募的具体细则,终于能歇下喘口气。
边慎起身准备走,见谢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问了他一句:“你怎一直魂不守舍的?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谢逍说没有,欲言又止。
边慎看着他:“跟淳儿吵架了?”
谢逍踌躇问:“父亲,阿狸与陛下……关系如何?阿狸应该才来京中不久,为何看起来与陛下分外熟稔?”
嗯?
定北侯这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忧心自家那位跟皇帝走得近会惹麻烦?或者单纯只是在拈酸呷醋?
边慎暗忖着,面上不动声色诌道:“淳儿的个性投陛下的脾气吧,他幼时也在京中长住过,那时郑太后还在,他时常进宫,做过陛下的伴读,比起郑家那不靠谱的小子,陛下确实更器重他一些。”
谢逍闻言微拧着眉,却不知在想什么。
边慎略不自在,帮着小皇帝这样哄骗谢逍他委实良心过不去,却不得不做。
片刻,谢逍犹豫又问:“那日伯府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事?阿狸从伯府回去后便一直闷闷不乐……”
边慎见他面有苦恼色,又觉新鲜,道:“没有吧,那日他与郑家那小子一起来府上吃饭,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要说他不高兴,或许是下午时兰舒被陛下召见我从京营回去特地去西苑接人,淳儿他没见着你,才会如此?”
是因为这种事情?
谢逍却觉得不至于,之前他特地等在瑶台外,晏惟初还说让他以后别那么做,总不能因为那日父亲去接了人,自己公事忙没去便一直生闷气?
边慎宽慰他:“无论是何原因,他不高兴了,你哄哄他便是,你们新婚燕尔,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谢逍虚心请教:“如何才能像父亲与爹爹这样琴瑟和鸣,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边慎笑起来:“这个嘛……”
*
“啪”一声,晏惟初扔了手中朱笔,弯腰趴向前方御案。
案头各样的奏本题本堆积,他随手拿起一本,看一眼,扔了,换一本,再看,再扔。
说的全都是屁话,所有人都在触他这个皇帝的霉头,烦死了。
晏惟初哼哼唧唧,脸在桌案上打滚。
几个小太监跪在一旁捡地上的文本,蹑手蹑脚的,生怕惹了皇帝不高兴。
这几日他们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苦不堪言……都怨定北侯。
赵安福躬下腰,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日要回侯府吗?”
“不回去!”晏惟初没好气。
“……”一众宫人失望至极,这才成亲几日,闹什么分居啊!
晏惟初趴着不动,发呆了片刻。
“……什么时辰了?”
赵安福小声答:“申时三刻了。”
好吧,又到申时了。
晏惟初心里不舒坦,偏还有不识趣地往上凑,郑世泽那夯货忽然来求见。
一想到他那贱兮兮的样晏惟初就不想搭理,但那小子是来禀报正事的,他只能忍耐,传了人进来。
郑世泽进门,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这厮穿上官服也算人模狗样,一开口却立刻现原形。
“陛下还不回去定北侯府吗?哪有刚成婚几日就闹别扭回娘家的,嗷——”
晏惟初抄起枚镇纸直接砸过去,郑世泽没躲开,被砸中肩膀痛得嗷嗷叫。
晏惟初面色冷凝:“你胆子肥了?敢调侃朕?”
郑世泽抬手求饶。
没了滋润的小媳妇火气真大,惹不得、惹不得……
这小子老实了,说起正事:“陛下,讲武园那头修整得差不多了,就是兵部那些人不好打交道,我都跟他们说了是陛下您的意思,麒麟卫的兵器火器要优先配给,他们还推三阻四地拖延不肯调配,又说京营也要换新装备……”
晏惟初皱眉道:“你不会找刘诸?他主理兵部,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郑世泽嘀咕:“刘公是首辅,每日手头多少事情,我找他干嘛。”
“那就是你没用。”晏惟初气骂道。
郑世泽喊冤:“陛下您又没给谕旨,我说是您的意思,也得那些人信啊,一个个都见风使舵的,知道陛下您现在器重定北侯,可不就紧着京营那边先。”
晏惟初沉了脸:“你的意思是朕不该器重定北侯?器重你?你有那个本事吗?”
“当然不是,”郑世泽赔笑,“那哪能呢?我比侯爷差远了。”
哪能跟您亲亲夫君比啊!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晏惟初道:“不用等兵部调配了,朕给你一份手谕,你直接去工部军器局拿东西,马上年节各个衙门都要封印,别给朕耽搁了时间。”
郑世泽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禀事完,郑世泽也不多留,麻溜告退了。
刚出瑶台便看到候在外头的侯府车驾,他过去打了个招呼。
谢逍看见他身上的武官服略微意外,郑世泽笑着解释:“陛下命了我做麒麟卫的指挥同知,给我那世子表弟做副手。”
谢逍便问:“你这几日也都在瑶台?”
“哪能呢,我就是个打下手的,”郑世泽摆手,“我白日都在讲武园那头,那些章程制度都是陛下跟世子他们商议,我可是一窍不通。”
谢逍十分怀疑,晏惟初总说自己对这些事情听不懂,如今陛下要给新亲军卫定制,竟与那小混蛋商议?
郑世泽仿佛看出他的疑虑,说:“还有一位安定伯夫人,那位有大才,给陛下提了不少良策,至于世子,陛下器重他,有意栽培他而已。”
“……”
谢逍无话可说,他终究没那么相信那位心思刁钻的皇帝陛下。
御书房内,匆匆进来人禀报:“陛下,定北侯来了!”
又在发呆的晏惟初掀起眼皮:“朕没传召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禀事的人道:“侯爷的车驾停在了瑶台外头,没过来,只让人递话来问世子何时能回府?”
“……”晏惟初示意,“传定北侯进来。”
他刚磨蹭了半日,今日政务还未处置完毕,即便要走这会儿也不成。
何况,谢逍来了他就得跟着回去?凭什么!
谢逍被客气请进门,晏惟初让人在偏殿给他赐座,上茶点。
伺候的太监很有眼色,恭敬道:“侯爷,这些点心都是世子喜欢的,陛下说让您也尝尝。”
谢逍问:“世子还在御前?”
太监笑着答:“陛下召他在御书房内议事呢。”
谢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那些点心却没碰。
晏惟初确实说过这瑶台的点心好吃,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倒不知道好吃在哪里。
等了两刻钟,有人来传话,说陛下召见。
谢逍起身,本以为会被带去御书房,结果去的地方又是皇帝寝殿,他照旧被留步在外殿。
“表哥为何不吃朕让人给你上的点心?”皇帝的声音自内传出。
晏惟初已经处理完政事,正在内殿更衣,随口跟谢逍问话。
谢逍不知晏惟初在不在里头,也没听见声音,便只能回答皇帝:“多谢陛下赐食,只是臣不喜甜食,故而未碰……陛下,恕臣斗胆问,世子是否在此?”
说是斗胆,他这语气听着却无多少敬意。
晏惟初不悦道:“定北侯这般问,是觉得世子留在朕这里,朕会吃了他?”
谢逍不肯退让:“还请陛下准世子今日随臣回去。”
“……”
我就不回去。
这么想着晏惟初却已经换上了世子常服,嘴上说:“世子道表哥欺负了他,不想回去。”
谢逍无奈争辩:“臣没有。”
晏惟初一哼。
“……臣想单独与世子说几句话,还请陛下准许。”谢逍提出要求。
胆子是够大的,竟然敢让皇帝回避,他这表哥怕是天底下头一人。
晏惟初腹诽着,终于说:“你回去偏殿等,朕一会儿让世子过去。”
谢逍恭敬告退。
待脚步声远去,晏惟初哀怨问身边人:“表哥他是不是故意来气朕的?”
赵安福哄着他说:“侯爷他知错了,来接陛下您回去呢。”
您还是赶紧走吧。
谢逍在偏殿内又等了片刻,晏惟初出现。
他进来往旁边一坐,歪过身手肘撑在茶几上捻起一块点心,笑嘻嘻地送至谢逍嘴边:“尝尝。”
谢逍看着他,张嘴将点心含进了嘴里。
晏惟初虽然在笑,这笑却有些假:“好吃吗?”
谢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你就是因为这里的点心好吃,才一直赖在陛下这不回家?”
“什么叫赖这里不回家啊?”晏惟初不满道,“陛下欢迎我,乐意留我在这里长住呢。”
谢逍的目光钉住他,蓦地问:“怎么欢迎,扫榻相迎抵足而眠?”
“……”这几个字过不去了是吧?
晏惟初问:“那表哥你呢?你不好好办差,跑来这里做什么?”
“小祖宗太难伺候,之前在这里一直等他他不高兴,不来接他他也不高兴,还连着几日不肯回家,只好算着时间来接人了。”谢逍轻描淡写道。
晏惟初无语,你就是故意来气我的。
“回家吗?”谢逍再一次问。
晏惟初不肯松口:“我要考虑一下。”
谢逍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喜欢吃点心,侯府也有,我让人给你做,回去吧。”
哎呀,这让他还怎么说。
晏惟初感觉自己被哄好了,拍了拍手,骄矜点头:“那好吧,回去吧。”
朕就勉为其难不计较了。
侯府的车停在桥那头,出了瑶台的门,还有一段路。
他们一路走过去,谢逍忽然问:“你这几日真一直都在陛下这瑶台里?”
晏惟初偏头看他一眼,笑了:“表哥,你很在意这个?”
谢逍面不改色:“陛下说你跟他告状,我欺负了你,我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改。我说过的,即便是陛下也是外人,你应该更信任我而不是他。”
晏惟初心道我怎么说啊,说我想要你亲我嘴?这种话怎说得出口?我这个陛下不要脸的吗?
“我哪有跟陛下告你的状,那是陛下自己误会了,你又在御前乱说话,陛下才吓唬吓唬你而已。”
谢逍问:“这几日一直不回家,是故意的?”
晏惟初不肯承认:“那自然不是。”
谢逍不信:“真不是?”
“……我也没一直在这里,白日多在讲武园那边,晚上还得跟陛下商议弄麒麟卫的章程,事情多着呢。”晏惟初嘟哝,以此表明自个当真在办差,而不是赌气不回去。
谢逍又问:“讲武园?”
晏惟初解释一番,讲武园也在西苑,就在瑶台南面,陛下特地圈出来准备给麒麟卫操练用的地方。
谢逍点了点头,勉强信了,不再追究。
他们已经走至车边,谢逍忽然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打横将晏惟初抱起。
晏惟初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谢逍的脖子:“干嘛?”
谢逍看着他认真说:“抱歉,那日让你一个人无处可去等了我半日,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晏惟初瞬间安静下来,红了脸。
表哥怎突然说话这般动听了,他怪不适应的……
谢逍抱他上车:“走吧,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