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唯一的逆鳞
近日朝堂之上出了一件大事,会试科考舞弊,涉案考官与考生数十人下狱。
主考官之一的礼部左侍郎在府中上吊,锦衣卫闻讯赶到时,只见到一具吊在书房房梁上早已冰冷的尸身。
这人畏罪自戕前留下了一封血书,交代自己与手下官吏为敛财而参与舞弊,共售出试题十四份,得银四万多两,与被抓捕下狱的考生人数正好相符。
“试题三千两一份,购买者多为江南士子,这些人家境殷实,购得考题后再请人做题背下答案,十四人里有十人都在会试中取中……”
晏惟初听着崔绍的禀报,颇有些心不在焉,舞弊案由三法司会审,主要负责查案的仍是锦衣卫,查到的也仅仅是这些而已。
“就这?”
崔绍不是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证词也都对得上,科举舞弊虽是大案,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
晏惟初道:“朕这几日翻阅历年科举旧录,发现京郊这间云山书院着实了不得,这几十年每科春闱,少则三四人,多则更多,定有出身其间的学生能取中进士,名列一甲者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如今许多都已是朝中肱骨,例如先前伏诛了的次辅林同甫,和这位上吊了的徐侍郎,甚至今科会元那位苏小郎君也是这间书院的人。”
崔绍神色一凛:“陛下的意思是?这间书院有异?”
晏惟初淡道:“朕只是觉得这间书院教书有方罢了,朕的恩师章先生也是这间书院出来的,这几年还回去做了书院的山长,他确实教得好。”
崔绍想到什么,说:“臣之前见徐侍郎的履历上记载他是先帝泰初十四年的二甲第六名,他那一科的主考官座师便是太师章文焕。”
晏惟初“呵”一声:“章先生若知晓自己教出了这样一个学生,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崔绍拱手道:“臣会再派人去查一查这云山书院,不会大张旗鼓也必不会打草惊蛇,陛下放心。”
晏惟初淡淡点头,不抱什么希望:“你去吧。”
*
三日后,三法司主官将案情审定结果呈报御前,晏惟初看罢没说什么,就此结案。
涉案官员斩首抄家,考生革除功名,戴枷游街、流放。
先前的考试成绩作废,所有取中考生须参加复试,与殿试合并进行,时间仍定在四月下旬。
听闻那位苏小郎君办的那饮宴也推迟了,晏惟初只当听了个乐子。
到手的会元飞了,这可怨不得他,若有真本事,大可以去殿试上争状元。
但状元花落谁家,自己这个皇帝说了算。
在那之前,一道新的诏令下发再次引发轩然大波。
皇帝谕旨在殿试之前开加科,考纲不涉经史子集,唯经世致用与格物致知,参试者不拘生员举子,只要识得字能写字,就可报名。
取中者入朝为官为吏,与正科进士等同。
最先跳出来的便是那些以圣学之道自居的读书人。
开加科考这些非儒家正统的东西不稀奇,前朝早已有之,但非正科进士出身者,向来只能做小官胥吏,天然低人一等。
现下皇帝却说加科取中之人与正科进士等同,甚至只要识字者就能报名,这是要挖了他们天下读书人的根,叫他们如何能忍?
一时民间舆论沸沸扬扬,皆是唱反调的声音,毕竟能高调发声的都是这些读书人,他们说皇帝此举离经叛道悖逆荒唐,别人哪怕有不赞同的也不会当着面跟他们理论。
事情的升级是在半个月后,国子监上千生员被煽动前往瑶台聚众叩阙。
当下便有人到京营传皇帝口谕,调神机营兵马去西苑。
谢逍接谕时意识到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甚至不惜让神机营的火器手去对付那些只有一张嘴的书生,不免讶然。
“陛下还说了什么?”他冷静下来问。
传谕之人摇头:“只有这些,侯爷还请尽快派兵过去,不要耽搁了大事。”
谢逍又多问了一句:“现下瑶台那边的情形如何?”
对方道:“陛下命麒麟卫先过去盯着了,那些生员暂时还只是跪着想要陛下收回成命,没起大的冲突,之后就不好说了。”
有下头将官咧嘴便骂:“他娘的这些读书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天天的闲出个屁,给他们多个机会考试不好,这也要闹。”
众人附和。
谢逍一听皇帝竟派出麒麟卫去镇场,心生担忧,当即命神机营的坐营官去点兵,兹事体大,无人敢耽搁。
而谢逍自己等不及,交代完事情立刻出门上马,先一步纵马往西苑去了。
瑶台外此刻正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麒麟卫一众人与叩阙的学子展开骂战,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战况激烈。
晏惟初命麒麟卫过来压场,是想着这群宗室子弟也操练了快三个月,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还不容易吗?
但他低估了这帮纨绔的少爷脾气,尤其是以晏镖为首的那些个,虽被他抽了两顿现在老实多了,但不代表在这些自命清高实则狗屁不是的书生面前,他们能给出好脸色。
这会儿初夏天气渐热,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听着这群人一会儿絮絮叨叨指桑骂槐,一会儿痛哭流涕仿佛死了爹,谁能不烦?
有第一个忍不住回嘴的,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跟上。
文人的嘴毒,引经据典指桑骂槐。
这些宗室子弟书念得书少,但嗓门大,而且说话直,无论那群书生骂什么,他们就一句“你们就是自己考不上也不想别人考上无耻之尤”,就足够气得人仰倒。
这样的做派哪里像皇帝的亲军卫,地痞流氓还差不多。
郑世泽劝不住,任由他们去了。
能把这群闹事的书生气得跳脚,也算大快人心吧。
不多时谢逍纵马疾驰而至,拉缰急停,一眼扫去没在人群之中看到晏惟初。
他翻身下马,绕过这里乌压压的人群,往瑶台里边去了。
晏惟初正在处理政事,听闻谢逍来求见,一愣,问:“他亲自带神机营的兵来了?”
“神机营的兵马还在路上,估计还得一刻钟才能到,侯爷独自一人先纵马过来了。”传话的太监答。
晏惟初笑了,表哥这是担心他这个麒麟卫指挥使被那些闹事的人殃及,才着急赶过来呢。
他立刻起身,让人给自己更衣。
谢逍走进瑶台,迎面便看到晏惟初出来,迎上前:“你要去外头?”
晏惟初示意他放心:“陛下让麒麟卫办差,我出去看看。”
他本来是没打算露面的,但让外头那些人一直对骂下去也不是个事,事情还得尽快解决。
谢逍有些不放心,话到嘴边没有拦着他,陪他一起走出去。
外面已经乱得不成样,来闹事的多是生员,举子也有,但少,毕竟只要中了举即便会试没取中也有授官的机会,没必要来这里闹。
这些生员则不同,皇帝要取庶民入仕,自认为地位受威胁最大的就是他们。
至于说他们也能去考?那就确实是心里有逼数考不上,又看不上走这种“旁门左道”的其他人。
当然晏惟初更看不上他们,只会之乎者也死读书的这些人,是他最嫌弃的。
先前将万玄矩提拔上来的人调去平津任巡抚接管船政时,他便生出了开这个加科的想法,不会写八股文没关系,只要有真才实学能做实事,他就要。
这次科举舞弊闹出来,恰好给了他顺势下发这项诏令的机会,但很显然,永远有人热衷于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就不小,礼科想要封驳圣旨,他早已料到,这些六科给事中拿着鸡毛当令箭官小权力大,时不时就要恶心他一把,他这次索性釜底抽薪,将六科直接并入都察院,让他们不能再随心所欲,间接夺了他们的封驳权。
所以圣旨是顺利发下去了,结果呢,国子监这些生员又开始闹事,说背后没有人煽动?谁信?
神机营的兵马已经到了,营兵各个手里都有火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闹事之人围住。
“砰”一声铳响,先前还乱糟糟的争吵声止住,一片哗然。
有人痛呼:“陛下是要做暴君对我等读书人动刀吗?”
谢逍皱眉,也觉这些人实在不知好歹,都这时了还敢口无遮拦,当真以为皇帝会顾及名声不敢动他们?
晏惟初懒得多言,就一句话:“依大靖律生员不得妄议朝政事,你们此举是要造反不成?”
一部分人被他的话恫吓住,为首的那几个却不以为憷,嚷着:“我等要见陛下!陛下一意孤行不尊礼教,离经叛道,迟早酿成大错!”
“你算个什么东西,”晏惟初不屑,“不忠不义、自私自利、虚伪无耻,枉读圣贤书,就你也有脸来闹?”
这几条扣在读书人身上可都是大罪,尤其被骂不忠不义,他们这些人最爱惜名节,哪能受得了这个羞辱,那人目眦欲裂:“黄口小儿,休得此胡言乱语!”
晏惟初嗤笑:“你倒是看着年纪大,三十好几了吧?还是个秀才,难怪不敢去考试只敢来这里闹事,你就是不忠不义,陛下是这么看你的,天下人也会这么看你!”
被骂的那个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恨得整张脸都已扭曲:“你信口雌黄污蔑我!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被晏惟初神情里的高高在上刺伤了敏感的自尊心,这人忽然发疯,竟冲向前直直朝着晏惟初扑了过去。
事情就发生在几息间,晏惟初始料未及,他怎就忘了,朝堂上那些文官动不动就能当廷互殴,这些生员又岂会真柔弱不能自理,那都是他们给自己立人设装的!
看吧,这被骂两句就本性暴露了。
谢逍动作极快地将晏惟初攥去自己身后,晃眼间瞥见对方袖子里一闪而过的锋锐光芒,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晏惟初带出来的护卫动作慢了一步,待到他们抽刀拍掉对方手中匕首、将人制服按倒在地时,谢逍的右手小臂上已被划开了一道,很快有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袍袖。
晏惟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郑世泽吓了一跳,迅速反应,大声示下:“禁苑持械等同谋逆,押下他们!”
麒麟卫先动,神机营跟上,转瞬间先前还跪得笔直的所有人都被压着脑袋按到了地上。
*
瑶台偏殿,谢逍手臂上的伤口不浅,太医正在处理。
晏惟初在旁盯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眉头紧蹙。
谢逍自己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小伤他从前在战场上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伤在他身上,没伤到晏惟初就好。
他伸手想抚平晏惟初一直皱着的眉心,晏惟初却撇开脸,不领情。
外头进来人,看了晏惟初一眼欲言又止。
“是不是陛下要见我?”晏惟初问,径直起身,“走吧。”
谢逍目送他背影离开,有些无奈。
行刺的那个已经被锦衣卫押走下了诏狱,崔绍来问要怎么处置。
晏惟初冷声下令:“审清楚他背后是什么人指使、行刺是否有预谋、他知不知晓朕的身份,之后将他剁了喂狗。”
只是砍头难消他心头之恨,从先前谢逍见血起他心里就一直压抑着滔天怒火,恨不能再次大开杀戒。
崔绍领命。
晏惟初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中已无一丝波动:“你去办差吧。”
再示意赵安福:“去外头传朕旨意,这出闹剧该收场了。”
晏惟初回去时,太医已经帮谢逍上药包扎完毕,退了下去。
晏惟初走去谢逍身前半蹲下,埋首在他膝盖上,半晌没动。
感知到晏惟初的情绪,谢逍抬手轻抚上他后颈:“阿狸,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晏惟初的声音有些闷,没有抬头,“说怎么处置外头那些人而已,他还说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好生休养,你别管这些事了。”
瑶台外,自行刺的那个被锦衣卫强行押走,余的人也跪倒在地,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押着,到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谋逆”二字他们无论如何也背不起,他们只是想要皇帝不开加科而已,谁也不想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赵安福出来宣旨,没有起伏的声音快速念罢,这些人的命运就此落定——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闹事几人流放,三代不仕。
哭嚎求饶声顿起,这样的结果,或许比宣判他们死刑更让他们不能接受。
但天威震怒,事情已无回圜余地。
怪只怪他们自己耳根太软、心思阴暗,最终落得这般下场。
晏镖一口浓痰啐过去:“呸!真是便宜你们了!”
偏殿里,谢逍抚了抚晏惟初的面颊:“阿狸?”
晏惟初仍低着头没动,他很少有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上一次还是当年眼睁睁地看着郑娘娘在自己眼前被人灌了毒药,那时他年纪小,只能瞪着眼睛无助流泪,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现在不同。
现在他是这大靖江山真正的主人,大权在握,却依旧有这样无力的时刻。
想要真正随心所欲真的好难。
他其实也才十几岁而已。
谢逍察觉到什么,手指拂下去,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
晏惟初的眼睛很红,眼里噙了泪。
谢逍微怔:“……你哭了?”
晏惟初自觉丢脸,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将眼泪憋回去,不肯承认:“谁哭啦,我才没有。”
谢逍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揽腰将他拉起来,拉坐到自己腿上,看着他:“阿狸,我没事。”
晏惟初红着眼瞪过去:“下次不许你帮我挡,那么多人就你最积极。”
谢逍问:“谁是你夫君?”
晏惟初提起声音:“你!”
“所以呢?”谢逍道,“我不该帮你挡?”
好吧,晏惟初被说服了。
他靠进谢逍怀里,还是不高兴,但只能忍耐:“表哥,你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你得顾惜着点自己。”
再有下次,他就真要做暴君了。
谢逍没有细究他话里的意思,哄着他:“好。”
晏惟初指尖轻轻摩挲着谢逍包扎起来的小手臂,慢慢闭眼。
浑身炸开的刺收拢。
谢逍是他的,是他唯一的逆鳞,谁也不能动不能碰。
不能。
第52章 拿后位套住表哥
生员叩阙一事最终还是闹大了。
那行刺的蠢货是心血来潮冲动行事,也的确不知晓晏惟初的身份。
但郑世泽关键时刻的一句“禁苑持械等同谋逆”给事情定了性,形势逆转,让皇帝瞬间站到了道义上风,仅仅是革除功名流放已属开恩,谁也别想再借题发挥。
生员闹事与翰林院那帮“清流君子”脱不了干系,那群人有不少都出身国子监,时常回去讲学,课堂上随便一两句煽动之言,就足够让读书读傻了的这些学生义愤填膺、头脑发热。
晏惟初也没含糊,把有份参与者全部贬官了事,一个个就只知党同伐异、空谈误国,不如一起撵去地方上干点实事,真正体会一下民间百姓疾苦,看还有没有脸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之后太师章文焕忽然前来瑶台求见。
自去岁晏惟初刚亲政亲自前去太师府与这位章先生下了一盘棋,便再未见过他,偶尔听旁人提起自己这位恩师,也大多是说他关起门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有时会出外去书院教书,仅此而已。
先前崔绍自请去查云山书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晏惟初给他赐座,命人上来茶点,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
章文焕谢恩,直言说起自己长孙章序杰与之前被贬那些的翰林走得颇近,请晏惟初也一并料理了他。
晏惟初不认同地说:“他虽也是翰林院的人,但这些日子一直在内阁办差,并未参与煽动那些学生,朕不会这样是非不分迁怒于他。”
章文焕却摇头:“他虽未参与,却与那群人心意一致,私下常与人妄以朝政,对陛下多有不敬,臣年纪大了,无力再管教他,还望陛下帮臣教一教他。”
晏惟初的眉峰微蹙:“先生要朕怎么教他?”
章文焕道:“但凭陛下处置。”
晏惟初看着自己这位先生,章文焕早已到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沟壑覆面,方才进来时连走路也颤颤巍巍的,真正行将就木。
为了打消自己的怀疑,即便这样也要撑着身子亲自来瑶台一趟。
他耷下眼,沉默了片刻,答应下来:“那朕便依先生的意思,将他外放出去磨一磨性子吧。”
章文焕再次与他谢恩。
这位老太师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开加科是好事,但与正科取中仕子须得加以区分,才好堵天下悠悠之口。”
晏惟初淡下声音:“朕知道了,多谢先生提点。”
他不让这些人入翰林便是,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的,至于将来能不能入阁,自纪兰舒被他破格拔入内阁那日起,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制就已形同虚设。
章文焕没有在此久留,茶也只喝了半盏,事情说罢便退下了。
晏惟初目送他背影走出去,重新垂了眼。
他的心思章先生知道,章先生的心思他也知道,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车前,章文焕回头,看见远处车上下来往瑶台里头去的谢逍,眯起眼目光顿了顿,问身侧管家:“那是定北侯?”
管家看去,肯定道:“是定北侯,定北侯夫人是麒麟卫指挥使,在西苑讲武园当差,据说陛下十分器重,时不时会把人召来瑶台,外头还有传言,那安定伯世子生母是郑娘娘的亲姊妹。”
章文焕目送谢逍背影走远收回视线,脸上神色变得冷漠。
郑氏女是当初他亲自派人从江南挑来献给先帝的,家中仅有一个兄弟,从无什么亲姊妹。
他与小皇帝分歧的最初,便是从小皇帝听闻了谢家那位大郎在战场的种种心生向往,瞒着他偷看兵书开始。
“陛下是越来越离经叛道了。”
章文焕一声叹息,撑着膝盖被管家搀扶艰难迈步上车。
车驶离瑶台,车中老太师缓缓闭眼。
当年他第一日走进瑶台大门时,小皇帝曾红着眼睛问他“先生,你是来帮朕的吗”,从前种种,依稀在目。
谢逍进门,他来西苑与皇帝禀事,顺道接晏惟初一块回府。
晏惟初出来,说起皇帝御前有人,一时半会地没空,让他有事书奏便可。
“我们先回去吧。”
谢逍看着他:“阿狸,今日不高兴吗?”
晏惟初一愣,他是不高兴,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没想到这也能被表哥看出来。
“没有啊。”
“不高兴要说,”谢逍问他,“为何不高兴?陛下欺负了你?”
晏惟初叹气:“是啊是啊,陛下欺负了我,表哥你去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道:“那我得当面去跟陛下说说。”
晏惟初伸手一拍他,正经说:“才不是,我日日在御前当差够小心的了,表哥你别总操心这些,今日是碰上了点烦心事,不过看到你就没有不高兴了。”
谢逍本也是逗晏惟初的,不再追问这些,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晏惟初将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丢去脑后,挽住他手臂:“走吧,回家了。”
*
四月中,由皇帝亲自出题恩点的加科放榜,取中之人入六部京司者寥寥,多依其所长外放州县,这些人是晏惟初这个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擢拔的,现在或许还不成气候,但日后可期。
下旬,会试复试,舞弊案的阴霾尚未消散,人人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纪兰舒被特别任命为这科会试复试的主考官,试题也出自他之手,最终又有六人被革除了功名。
刘诸因避嫌没有参与读卷,他儿子刘崇璟这一次十分争气地拿下了会元。
而苏凭的成绩只有中等,也许是过度紧张也许是别的,他写出来的文章中规中矩,远不及前一次的出彩,中等名次已属勉强。
三日后紧接着便是殿试,地点在皇宫奉天殿,晏惟初派人去殿上宣了口谕,并未露脸,但试题是他亲自出的,关于边疆马政的论述。
众人翻开考卷看罢考题后神色各异,皇帝出的题目不算偏,真正深谙其道之人却寥寥无几。
但已经坐在这里了,硬着头皮也得写。
晏惟初在后殿里正与刘诸闲聊天:“刘公,听说你儿子都二十有三了怎还不娶媳妇?定亲了吗?”
刘诸尚未开口,旁边的礼部官员插话:“陛下,您也该考虑立后之事了。”您好意思说别人吗?
在场众臣纷纷附和。
晏惟初翻白眼,就你话多,用得着你们见缝插针地惦记朕后宫?
这些人当然不是真心想他娶谢家女,祖宗之法不可改,但只要皇帝愿意开枝散叶,他们就能想方设法送人进来。
当年那位郑娘娘不就是这样上位的,只要他们努努力,定能收获真正让他们满意的下一任贤君。
……想得还挺美。
晏惟初心说惹毛了朕给你们作个大的。
见小皇帝面露不悦,刘诸赶紧回话道:“犬子之前一心扑在功课上,立誓不高中不成家,这才拖到了现在,待这回回去,臣便会为他张罗娶妻之事,他母亲已经在替他相看了。”
晏惟初道:“刘公,你儿子有大才,是这科会元,朕看最后一甲没跑,这样吧,朕来给他指门婚事,你觉得如何?”
众人一听第一反应是皇帝莫不是要给刘家也塞个男人,嘶……
刘诸却心头惴惴,他是知晓自己儿子与谢云娘的事情的,为此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但那小子以念书为借口一直拖着不肯娶妻,他是一点办法没有。
晏惟初今日忽然提起这事,不免让他猜疑是否皇帝发现了什么?无论皇帝与那位定北侯之间是何关系,想必不会容忍臣子觊觎自己的准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臣……一切听凭陛下的意思。”刘诸只能附和。
晏惟初有意卖关子,笑笑说:“那就等考完了,朕当面问他吧。”
刘诸不敢多言,听话谢恩。
翌日,读卷官将挑出来的十份考卷呈到御前,晏惟初让人拆了先看名字,那小刘先生的考卷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他拿起看罢,果然言之有物。刘崇璟在肃州边关长大,又曾四处游历眼界开阔,写出来的东西并非人云亦云,很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晏惟初将他的考卷搁到一旁,再将另九份考卷也看罢,又挑出两份与刘崇璟的那份放到一起,这就是一甲前三了。
至于具体的名次,在问罢几人详细情况后晏惟初心中有了数,刘崇璟到底年轻,锋芒有余、沉淀不足,所以最后晏惟初给他定的是探花。
刘诸松了口气,探花好,他已经是首辅,儿子若再被钦点为状元实在太打眼了,这样就好。
那之后所有考卷都拆了弥封,读卷官拟定的全部名次也呈到了御前,苏凭的名字在二甲末尾,晏惟初特地要了他的考卷看,文章华而不实,泛泛而谈、言之无物,亏他也是在乌陇边镇待了许多年的人,竟对自己考问的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晏惟初十分嫌弃,吩咐:“这人,落到三甲去吧。”
传胪大典晏惟初没让办,直接让礼部去张榜,几日后亲自召见了一甲前三。
在例行问过状元和榜眼后,轮到刘崇璟,见他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算配得上阿姊,晏惟初在说过勉励的话之后接着道:“刘公应该已经与你说了,朕要给你指门婚事,你自己是何想法?”
刘崇璟面上并无欣喜之色,但恭恭敬敬地回话:“臣无异议,但凭陛下安排。”
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有头脑发昏到为了情爱抗旨拒婚牵连全家,晏惟初心中满意,否则他还真得考虑一下了。
“朕将镇国公嫡女谢云娘赐婚给你,如何?”晏惟初笑着开口。
刘崇璟一愕,瞬间失了仪态,不可置信地抬头,直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同在场的内阁和六部官员更是一片哗然。
皇帝没事吧?疯了吧?
把自己的准皇后赐婚给臣下?
刘诸更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便要说话,被晏惟初制止:“让他自己说,刘崇璟,朕将谢云娘赐婚给你,你要是不要?”
到这一刻,刘氏父子几乎肯定了皇帝已知晓了那些事情,这样的天恩未必不是试探和警告,或许刘崇璟只要说出那个要字,灭顶之灾也会随之而至。
但机会仅有这一次,若说之前刘崇璟还能冷静思考,此刻他已被皇帝抛出的诱饵充没了理智,几乎没有犹豫地顺从了本心,拱手高声道:“臣要!臣谢陛下隆恩!”
礼部尚书当即出来阻止:“陛下不可!镇国公嫡女是先帝当年定下的您的皇……”
“先帝几时定下了?”晏惟初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谕旨呢?拿出来给朕看看?”
尚书涨红了脸,圣旨倒确实没有,事情是当年老镇国公回京述职时,一场宫宴上先帝许诺给老镇国公的,这怎还带耍赖不认的啊?
有同僚冲他使眼色,什么死脑子,皇帝这明显不愿娶谢家女,这不正好,没准这次他们送的人还有机会正位中宫呢!
“臣只是……”尚书后知后觉想到这个,这下也有些后悔出来劝阻了。
晏惟初没理他,目光落回刘崇璟,说:“好,既然愿意,朕便下旨亲自赐下这门婚事。”
刘崇璟大喜过望,真正相信了皇帝这是真心实意的,当即跪下叩谢天恩。
刘诸一脑门的汗,相比自己儿子的欣喜若狂,他却满心担忧。
最后晏惟初单独留了他下来。
“刘公不必多想,”旁人退下后晏惟初直言道,“朕是真心想赐你们家一段良缘,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回去好生操办婚事吧。”
刘诸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点头谢恩。
晏惟初安慰他:“朕亲自下的旨,别人说不得什么,不用太介怀外人的看法。朕还要跟你交个底,朕不会让你儿子进翰林院,打算放他去都察院从监察御史做起,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刘诸这下算是看出来了,娶勋贵女、进都察院,皇帝这是要彻底断了自己让儿子做清流的念想,上了皇帝这条贼船,他们就只能跟着皇帝一门心思走到黑。
何况小皇帝此举,没准还夹带了私心,外人以为的皇帝不想娶,是不想娶谢氏女郎,咳,人是亲自嫁了谢氏男郎——他们父子也算为陛下分忧解难了。
刘诸再次谢恩,罢了罢了,就让自家那小子如愿以偿吧。
*
晏惟初今日回府稍晚了些,传旨官刚刚离开,谢逍手里拿着圣旨重复看上面的内容,神色有些凝重。
谢云娘则手足无措,又欣喜又担忧。
晏惟初进来便问:“表哥,阿姊,陛下是不是派人来传旨指婚了?”
谢云娘看见他像看见了救星:“淳儿,你说陛下这是真心给我们指婚的吗?”
“自然是,”晏惟初笑着安抚她,“阿姊,陛下今日可是当众问了那位探花郎,他大声说愿意陛下才拟的旨,刘公已经回去为他儿子准备聘礼了,过两日便会来下聘,你就安心等着做新娘吧。”
谢云娘闻言松了一口气,脸上冒出丝丝红晕,喜悦溢于言表。
谢逍合上圣旨:“既这样,明日我派人去国公府说一声,开始备婚吧。”
待谢云娘离开,谢逍将圣旨随手往旁边案几上一搁,问晏惟初:“这又是你跟陛下提的?”
晏惟初将他的动作看进眼中,表哥果然不怎么敬重自己,别人谁家接了圣旨不是洗手焚香供着,哪有他这样随意扔的。
“我没那么蠢跟陛下说阿姊和那小刘先生的事,”晏惟初随口诌道,“礼部催陛下大婚立后催得紧,陛下烦得很,我就随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青年才俊把阿姊指婚过去,事情就解决了,刚好一甲三人就小刘先生年纪最合适又还未成婚,陛下便挑中他了。”
谢逍听着有些怀疑,有这么巧的好事?
但晏惟初理直气壮的,仿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逍问:“谢家近支里已没有适龄女郎能嫁给陛下了,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晏惟初斩钉截铁地说:“反正不娶谢家女。”
“……”谢逍沉默,今上若真不打算遵祖制娶谢家女倒也好,他反而放心了。
晏惟初没兴致再说这些,拉他坐下,卷起他袖子去看他手上的伤。
已经半个多月,匕首在谢逍小臂上划开的口子结了痂,留下了一道不怎么好看的疤,晏惟初伸手摸了一下:“还疼吗?”
谢逍摇头,同一个问题自己这小夫君每日都要关心问上一遍,他当真有些受宠若惊。
晏惟初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低头在这道疤上落了一个吻。
“表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想法是突然生出来的,他已经离经叛道了,不如做得更惊世骇俗一些。
这些日子他一直纠结没有更多一些的羁绊能绑住谢逍,今日才豁然开朗。
依祖制后位注定要落在谢家,谢氏女可以,那谢逍也可以。
只要能拿后位套住表哥,他便再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嚯,自己可真是个大聪明。
晏惟初想,再等等,等挑个良辰吉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第53章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晌午之后晏惟初照旧去了一趟讲武园,这群宗室子弟因先前学子叩阙一事打出了自信,这几日操练起来十分有干劲,真正有些亲军卫的样子了。
晏惟初很满意,勉励了他们几句,叫住郑世泽:“你过来,问你几句话。”
郑世泽跟着他进去值房,没有外人后讨好笑问:“陛下要问什么?”
晏惟初开门见山道:“下头那些官员一直在催着朕立后,朕若是想立表哥为后,要怎么让他们闭嘴接受。”
郑世泽张着嘴忘了反应……啊?
晏惟初不悦道:“你什么表情,有这么惊讶吗?”
“……”
好吧,陛下嫁都嫁了,再反过来给那位定北侯一个名分,册立中宫,好像也不奇怪。
郑世泽挠挠头说:“前朝还有女人做皇帝的,我朝立个男后而已,也没什么,要是那些老顽固不同意,陛下就搬出太祖祖制,反正当年太祖皇帝亲口说的皇后只出谢氏,又没说一定要是女人。”
晏惟初看他一眼,又说:“可朕这个皇后不能生,国本怎办?朕不想纳妃。”
郑世泽心中叫苦,国本之事哪是他能随便议论的:“……那您自个生。”
“生不了。”晏惟初皱眉。
听出他语气里的幽怨,郑世泽噎住,敢情能生您还真想生啊,这是得有多爱。
“那就随便吧反正陛下您是天子,任性到底那些人又能拿您如何,何况您还不到二十,还早着呢,国本之事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晏惟初心道也只能这样了,大不了谁反对他就砍了谁。
郑世泽抓心挠肺:“陛下,定北侯他知道您身份吗?”您这就单方面要立他为后了?
“不知道,”晏惟初道,“立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朕都准备好了再告诉他。”
郑世泽有点无语,还能这样?那到时候那位侯爷要是不从,您是打算强买强卖吗?
晏惟初想的就是这样,回去瑶台后他当即将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召来,让他们将立后大典先筹备起来,算出个黄道吉日再来报。
一听皇帝在这事上终于松了口,礼部尚书赶忙问:“陛下,这中宫人选……”
“你别管,”晏惟初打断他,“等到时候自会让你们知晓。”吓你们一大跳。
尚书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要立皇后了连人是谁都不知道的状况,皇帝陛下这又在搞什么?
晏惟初微笑:“有意见吗?”
“……没有。”尚书试探着问,“那后位定下了,陛下是否要纳妃选秀,充实后宫?”
晏惟初一口回绝:“不要,朕只要皇后一个。”
完了。
陛下这魂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勾走了。
不肯娶谢氏女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忌惮谢氏势大,怕就是不想娶而已。
这人想要进谏劝阻的话到嘴边,没有出口的机会。
晏惟初压根不愿听:“你别谏,你们不同意朕就谁也不娶,后宫就这么一直空着,你们自个看着办吧。”
尚书咬咬牙,先接了旨,陛下这个脾气,越是跟他对着干他越强硬,不若先顺着他,现在说不纳妃选秀,迟早皇帝自己就得改主意。
他还就不信了,什么天仙看个三年五载不腻,再往后呢?
皇帝打算立后的消息当日便在朝堂上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打听这能让陛下亲口说出只要她一人的神秘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陛下瑶台里难道还金屋藏了个娇?
知情者如刘诸又或边慎纪兰舒他们,选择沉默淡定看戏,若有同僚来问,回答无不是“不知道啊,可能真是个天仙吧”。
其实也差不多,毕竟那位声名在外,提起来都是天神、天将下凡,勾了陛下的魂也是真的。
唯一让晏惟初不满的,是钦天监算来算去,告诉他今年一整年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日子,只能等年底或者明年开春。
晏惟初想想算了,等就等吧,他等得起。
*
殿试放榜,刘家小子高中探花,又得皇帝亲自指婚娶高门贵女,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相较而言那位苏小郎君的风光更如昙花一现,最后只落了个三甲靠后的名次,被外放去西南偏远地方出任县官,不日就要启程。
晏惟初再次见到这人是他主动找上门。
门房来禀苏凭的名字,刚回府的晏惟初翻了个白眼,想直接把人撵走:“跟他说侯爷还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让他改日再来。”
门房上的人道:“他说他明日就要离京了,今日来府上不是见侯爷,是想跟世子您说几句话。”
晏惟初闻言有些稀奇,这苏凭是来见他的?
行,他倒是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进来。”
苏凭进门,客套寒暄省了,也没喝侯府上的茶,开门见山道:“我来拿回我兄长的剑。”
晏惟初皱眉:“你在说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苏凭将他的神情看进眼中,忽然笑了,“明昭跟你之间果然是假的,也是,他和我兄长的事怎会告诉你这个外人。”
晏惟初冷了脸:“你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是啊,就是来跟你说这些的。”
苏凭挑衅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再回来之日只怕遥遥无期,不过你也不用得意,你以为明昭真喜欢你吗?他心里早就有人了,他不接受我是因为他心里那个人是我兄长苏长宁。”
晏惟初一怔,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谢逍书房里的那柄剑,剑鞘上刻的便是“长宁”二字,当时谢逍说剑是友人所赠,这个友人……是苏凭的兄长?
他面露不悦:“你说这些我就会信?”
“随你信不信,”苏凭笑得得意,“我兄长比明昭年长几岁,明昭的骑射武艺都是跟着我兄长启蒙的,他们自幼情分便与别人不同,便是我也插不进去。我兄长也是个天之骄子,可惜天妒英才,六年前他死在兀尔浑人的箭下,那之后才十五岁的明昭便决心跟随老镇国公上战场,国公爷起初不同意,他跪了三日三夜才换得国公爷点头,就为了亲手为我兄长报仇。
“我说的那柄剑,也是兄长死前让手下转交给明昭的,他甚至都没有给我这个亲兄弟。”
故事说得很动听,晏惟初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苏凭看着愈觉痛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在明昭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比不上我兄长一根手指头——”
“你说够了?”晏惟初没兴致再听这都屁话,冷言打断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说的剑既是你兄长送他的,那便没有还给你的道理,你可以走了。”
苏凭提起声音强调:“安定伯世子!明昭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少自欺欺人了!”
“与你何干?”
晏惟初压着神情里的不耐烦:“你父兄皆死在战场上,是为国尽忠我敬佩他们,至于你,好不容易考上个同进士,如今外放去地方上,不想着怎么好好办差忧百姓疾苦,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你才真正是比不上你兄长一根手指头,难怪表哥看不上你。”
“你胡说八道!”苏凭被他踩着痛处,顿时神色狰狞气急败坏。
晏惟初看着他,蓦地沉了声音:“苏小郎君,你之前那个会元,究竟是怎么来的?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凭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和心虚,他虽极力掩饰了,但没有错漏过晏惟初的眼睛。
锦衣卫没有证据不好大张旗鼓地查,并未查出云山书院的问题,但晏惟初相信自己的直觉,苏凭此刻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直觉。
他当然可以直接让锦衣卫将这人押下诏狱严刑逼供,但没有必要,这人只是一颗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弃子,知道的内情想必也有限。
比起这个微不足道的跳蚤,他更想看背后之人究竟打算做到哪一步,无谓在这时打草惊蛇。
何况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公子哥,外放去自己特地为他挑的瘴气横生的西南边陲,一路风餐露宿等同流放,能不能活着过去走马上任都是个问题,直接弄死他反倒便宜了他。
“没说什么,”晏惟初的语气淡下,“提醒你一句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凭咬着牙,已然没有了之前的那些嚣张和得意。
晏惟初示意人送客,最后告诉他:“苏小郎君,我给你一个恩典,总有一日我会让人告诉你,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落到这个地步,去吧。”黄泉路上朕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的。
苏凭确实很心虚,害怕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甚至下意识忽略了晏惟初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能对他说出“恩典”这两个字。
晏惟初是故意的,话说一半让他自己去猜,这一去不病死累死也迟早得忧思过重自己把自己吓死。
半个时辰后,谢逍回来,听下人说晏惟初在他书房里,径直过去。
晏惟初站在剑架前,沉默在看上面的那一排剑,身后推门声响起也不见反应。
“阿狸?”谢逍上前,叫了他一声。
晏惟初拿起那柄长宁剑,问谢逍:“这剑能送我吗?”
谢逍看了眼他手里的剑,说:“这柄不合适,你若是想要,我找人给你锻铸一柄好的。”
晏惟初不肯:“我就要这柄。”
谢逍从他手里拿去剑搁回去:“这剑不好用。”
“是不好用还是舍不得给我?”晏惟初沉了声音。
谢逍不解其意,但感知到了他的不高兴:“阿狸,你怎么了?”
晏惟初只觉憋屈得很,他堂堂大靖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给算了,我不稀罕。”
你不给我剑,我也不封你做皇后了!一拍两散吧!
晏惟初转身欲走,被谢逍拉住:“别乱发脾气。”
晏惟初气得搡了他一把。
“你走开。”然后用力抽出手跑了。
谢逍正要跟上去,摔门而去的晏惟初又“砰”一声撞门回来。
“定北侯,我要跟你和离。”晏惟初拉着脸冷声说。
谢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小夫君似乎气得挺厉害:“阿狸,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判刑也得给个由头吧?”
晏惟初气愤道:“没有由头,就是我不想跟你过了,实话跟你说,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帮陛下笼络你,仰慕你是骗你的,我才不仰慕你,我堂堂安定伯世子又不比你差,凭什么要雌伏你身下?陛下说了只要我把这个差事办好,就给我高官厚禄,我现在已经是麒麟卫指挥使了,我受够了……”
哪怕是气话,这些话也足够伤人,但谢逍看着他气红了的眼睛,却没法跟他计较,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晏惟初更多没有冲出口的声音也随之滞住,说不下去了。他侧头,发了狠地一口咬在谢逍脖子上,恨不能噬其血肉。
疼是够疼的,但谢逍由着他,抬手揉上他后背给以安抚。
最后是晏惟初自己泄了气,将人一推,后退两步,这次真跑了。
谢逍追出去,叫住个管事,问起晏惟初回府之后发生过什么,听到说苏凭上门,再回想先前晏惟初问自己讨要那柄剑的情形,他哪还有不明白的。
晏惟初回了屋,将下人都撵走,顺喜也被轰出来,苦着脸告诉谢逍:“世子让小的们收拾包袱,说要回去伯府……”
“你们都下去吧。”谢逍示下。
他推门进去,晏惟初一个人生着闷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他进来瞪了他一眼。
谢逍上前,弯腰将人抱起。
晏惟初推他:“你放我下来。”
谢逍没肯,坚持抱他去榻边才放下,按住他在他身前半蹲下,认真看着他问:“阿狸,别人跟你说了什么?发脾气之前为何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
晏惟初没再挣扎,自嘲说:“问什么?你连一柄剑都舍不得给我,他说你心里早就有人还能是假的吗?”
晏惟初越想越不忿。
谢逍娶自己本就不是出自真心,换了其他任何人只要能帮他解决麻烦,他都可以。
提议成亲的是自己,要求圆房的是自己,连亲吻都是自己先,谢逍从来不主动。
凭什么?
“我说是假的你是信我还是信他?”谢逍无奈解释,“阿狸,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凭的兄长苏长宁于我亦兄亦友,那柄剑确实是他去世前赠我的,那也是因为苏凭身体弱不能用剑,他才给了我。
“我不知道苏凭跟你说了什么,但大致能猜到,苏凭的个性就是这样,过于偏激不可理喻,我与他兄长关系更好,他以己度人无端揣测那些有的没的,从前甚至嫉恨过自己兄长,我才会因此疏远他。”
晏惟初皱眉听着:“就这样?”
谢逍叹气道:“不然呢?我跟你说过的,在你之前我不好男色,你究竟想哪里去了?而且,长宁兄长他也早有心仪之人还定了亲,去世前他还特地让我带话给那姑娘不要为他守寡去嫁人好好活下去,苏凭说的那些全是他的疯癫臆想,你不必往心里去。”
“……”晏惟初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顿觉尴尬,但嘴上不肯示弱,“谁让你不说清楚?”
谢逍一捏他下巴:“你给我机会说了吗?见到我就发脾气,还说要跟我和离。”
“你不肯把剑给我。”晏惟初气鼓鼓地挑刺。
谢逍道:“那剑太重了,你拿着不好用,我才会说不合适,你要是真能用得习惯要拿就拿吧,长宁兄长想必也不会介意。”
那还是算了,晏惟初心说他本就是故意找茬,也不是真想要那剑。
晏惟初依旧很不高兴:“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们算什么啊,本就是强扭在一起——”
晏惟初的声音止住,谢逍贴上来,含住他的唇轻轻一吮。
“不是强求,”双唇分离,谢逍低喃,“阿狸,我心悦你、喜爱你,或许最初没那么纯粹,但这一刻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晏惟初红了脸……怎忽然说起这个了?这让他多不好意思,都不会接话了。
谢逍目光炽热:“那你呢?阿狸,你分得清仰慕和喜欢吗?”
晏惟初词穷,恨自己风花月雪的故事看得太少,当真招架不住这些。
“我都说了仰慕是假的……”他的心脏噗通乱跳,声音也有些飘,但避不开谢逍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谢逍问:“那什么是真的?”
“……喜欢。”晏惟初含糊出声,如释重负。
像自己也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以皇帝之身下嫁雌伏,什么仰慕套牢拉拢,全都是废话。
若非真心喜欢,他何必做到这一步。
自当年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谢逍的名字、听到那些战场上的故事起,他的仰慕和喜欢便在同一时间生根发芽,再不能拔除。
谢逍靠近,贴住了他额头:“嗯。”
“我……”
晏惟初还想说点什么,不争气的心脏跳得更快。
完了,他陷入爱河了。
第54章 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日子自这日开始。
君王自此不早朝——
本来也不早朝,皇帝耽溺温香软玉风月情爱,从此乐不思蜀倒是真的。
晏惟初给谢逍看自己亲手作的那幅画,谢逍初回京那日飞身纵马间的惊鸿一瞥,这画原本挂在瑶台他寝殿的内殿里,他特地去拿来,献宝一样展示给谢逍看。
晏惟初的画技不差,更难得的是他倾注于画笔间的那份情谊,即便是谢逍自己也能看出来。
谢逍的手指拂上去,轻声问:“所以那时就喜欢?”
晏惟初大方承认:“可能还要更早一些。”
谢逍便又问:“美人计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晏惟初笑了一声,搂住谢逍的脖子:“都一样。”
他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他,等礼部将立后大典准备妥当,他就告诉表哥。
谢逍将他抱上书案,炙热亲吻覆上。
晏惟初仰头配合,启唇任由谢逍的舌进来,在这件事情上谢逍教得好,他也学得好。
书案上那些凌乱的文书卷轴被扫下地,晏惟初躺下,身下是他自己画的那幅画,他发丝披散、衣衫半敞,完全献祭的姿态。
谢逍倾身而上,垂头看他。
晏惟初喉咙滚动着,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仿似深潭里的墨玉,沉静表象下是沸滚的深涌。
仅仅是被这样的目光凝视,他已觉浑身发软、口干舌燥,本能地渴求更多。
“表哥……”
谢逍的手指捋进他发间:“换一个称呼。”
晏惟初乖顺唤:“夫君。”
谢逍轻声笑,低头温柔吮住他的唇。
*
从书房到浴房再回屋,一晌贪欢。
晏惟初疲惫睡去,谢逍抱他在怀,闭着眼假寐,外头有人来敲门,低声禀报:“侯爷,济州来人了。”
谢逍闻声睁开眼,眼神瞬间变得清明,放开怀中晏惟初,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件外袍起身走出去。
他在前院廊下见到了风尘仆仆从济州赶回的替他办事之人。
对方当面第一句便是:“侯爷,济州出大事了!”
谢逍神色一变:“说。”
来人白着脸道:“那边出了大乱子,流民叛乱,一把火烧了彭泽县的县衙和顺王府,顺王全家都葬身在了火海中!”
如此惊天的消息,饶是谢逍也不禁愕然:“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这人快速解释道:“去岁秋天济、豫二州多地大旱一直持续至今,朝廷多次派发赈灾钱粮,但那些地方官员欺上瞒下,钱和粮都进了他们口袋里,以致那边如今遍地灾民,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这些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那些地方官员便派兵强行镇压,也不上报朝廷,有人想上京告御状,他们安排人守在半道上截杀,许多流民被迫跑进深山里落草为寇,前几日这些人趁夜闯进青徐的彭泽县,杀了当地县官,占领了整座县城。顺王是陛下的亲堂叔,就藩在那彭泽县内,听说整座顺王府都被付之一炬,阖府上下无一人逃出来……”
谢逍闻言眉头紧蹙:“这样的大事,朝廷这边为何未收到半点风声?”
来人又气愤又焦急:“那些地方官怕担责,之前一直瞒着流民叛乱之事不敢上报,放任他们坐大,如今将顺王府也搭了进去,这事定是瞒不住了。一旦陛下知晓事情,派人去彻查……当年那些事怕也要揭出来,侯爷,现下可如何是好?”
谢逍面沉似水,也在犹豫。
当年六王起兵,他祖父外祖并宁国公张仁奉旨出兵讨伐,叛乱平定后六王在济、豫二州圈下的七十多万顷良田尽归他们三家所有。
先提出昧下不报的是宁国公张仁,他祖父和外祖默认,三人一起烧了从六王家中搜出的账本,买通户部官员焚毁重造了黄册和鱼鳞册,就此瞒天过海。
两年前他祖父去世,临终时将事情告知他,要他将谢家当年分到的那三成地放出,以免为子孙后代埋下祸根,他一直有在做,但事情远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容易。
谢逍怀疑问:“陛下派人赈灾,一直有让锦衣卫从旁盯着,为何那些地方官大肆侵吞灾款钱粮,锦衣卫那边也没动静?”
禀事之人骂道:“派去地方上的那些锦衣卫早就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了,有好处一起分,瞒着朝廷沆瀣一气哪还管其他,那位崔指挥使能耐再大,但他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也管不到外头的事情。”
“沈延和苏茂勋呢?他二人是否也有份参与?”谢逍冷静下来又问。
提到那俩这人更来气:“这一次彭泽县的祸事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二人为了让那些想要上京告发他们行径的人闭嘴,带兵屠了彭泽周围十几个村子,禽兽行径令人发指!
“我按侯爷您的吩咐去将那些地放出,他二人也百般阻扰从中作梗,数月前我发现了他们侵吞赈灾粮款之事,想回京来告诉侯爷,被他二人察觉将我扣下,直到这次彭泽县出事,他们无暇顾及我,我才找着机会出逃回来京中。”
听到“屠村”二字,谢逍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正欲再问,身后响起晏惟初的声音:“表哥,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谢逍回头,晏惟初穿着单薄的长衫,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前方长廊拐角处。
“你先下去,”他快速交代身边人,“事情我知晓了,容我考虑一下。”
晏惟初已经走过来,望了眼离去之人的背影,问谢逍:“他是谁?”
“出外替我办事的管事,回来交差的。”
谢逍没有细说,伸手打横将人抱起:“衣服不好好穿,跑出来做什么?”
晏惟初靠进他怀里抱怨:“睁开眼你就不见了,我出来找你的。”
“回去吧。”
谢逍抱人回屋。
再次躺下后晏惟初在他怀里闭起眼,安静了片刻,小声道:“表哥,其实我刚听到了。”
谢逍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低眼看去,晏惟初在黑暗里重新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你一直担心陛下会对付镇国公府,除了功高盖主,是不是你们本身就做过不容于陛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谢逍起身重新点了灯。
这些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说与晏惟初听,如今却不得不说。
晏惟初听罢当年之事先问的是:“为什么?老镇国公与忠义侯皆是忠烈之士,为何也要做这些?”
谢逍平静解释:“先帝崇文抑武,那几十年边镇军饷削减拖欠厉害,加之连年天灾,军屯养不活军中那些将士,蛮夷又一再寇边滋扰,我祖父他们一念之差,选择了这条路,才勉强得以撑住边防。
“直到先帝去世,太后掌权,情况有所好转,但那会儿祖父自知年岁已高,想在临终之前将兀尔浑人一举击垮,也需要大批粮饷。当时我们出征漠北,粮草有六成多都是自筹的,朝廷只提供了其中四成不到。”
晏惟初愣了愣,他知道表哥不会说假话,这些定都是真的。
从前他问过谢逍军屯之事,那时谢逍回答他这个皇帝的是勉强可以自给自足,然则实情却是这样。
边关大将为了筹集军粮,被迫昧下反王圈得的良田土地,用这样的方式自给自足,多么讽刺和荒唐。
谢逍继续说下去:“当年事情的参与者还有我婶娘的兄长、现在的济都司指挥使沈延,和苏凭的叔父都指挥佥事苏茂勋,我依祖父意思,这两年一直派人在那边陆续放地出去,他二人有私心想要从中牟利,不但不配合还百般阻扰,我也不敢太过强硬,怕事情泄露,被朝廷和陛下知晓。
“如今济州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以陛下的个性定会派人去彻查,当年的事情想必也瞒不住了,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发落我们……阿狸,你那日说的和离,若你想,我可以立刻签下放妻书。”
说到最后,谢逍的嗓音低下,神色有些落寞。
他坐在床边,摇曳的烛光将他身形在墙壁上拉出一道些许模糊的影子。
晏惟初很不高兴,靠过去抓起他手臂咬了一口,再一搡:“说什么呢你?你忘了我说过的,天塌下来我替表哥扛。”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
晏惟初的眼睛在火光里有些红。
谢逍翻身躺下重新抱住了挣扎中的人:“不用,陛下那里,我会自己去请罪。”
晏惟初的鼻子发酸,那句到嘴边的坦白话甚至就要冲口而出,又有人来敲门,是顺喜来传话:“世子,陛下召您现在去瑶台。”
这是晏惟初自己交代的,若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找他,就用这个借口。
想必是彭泽县和顺王府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瑶台,那些人不敢耽搁,这才连夜来请他。
“陛下可真会挑时候。”晏惟初坐起身。
谢逍拉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晏惟初想想没反对:“嗯。”
谢逍也猜想是因顺王府的事,顺王的小儿子晏镖如今就在麒麟卫,出了这样的大事,晏惟初身为指挥使也得去帮皇帝分忧,安抚那些宗室子弟。
他们没有耽搁,换了衣裳便立刻出门。
两刻钟后到瑶台,晏惟初先被传召。
走进殿中,他脸上松缓的神色也消失殆尽。
等在这里的人,是去南边征收商税已有近半年的东厂提督万玄矩。
他刚从江南回来,路过济州时恰碰上这个事,暴露了身份也差点被那群胆大包天的地方官扣下,用了点手段脱身后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将事情报到御前。
万玄矩禀报的内容便比谢逍的人说的那些要更详尽一些,济、豫二州流民叛乱已有四个多月,聚集了十数万之众,就这短短几日,他们已将彭泽县周边几座城镇尽数占下。
那位沈指挥使不敢将事情上报,私下派兵镇压,手下兵马不分青红皂白见流民便杀,早已致当地民怨沸腾,再如此下去,事情只怕要不可收拾。
晏惟初面若冰霜,闻询赶来的崔绍低头请罪,发生这样的大事锦衣卫这边却半点风声没收到,他这个指挥使难辞其咎。
现在却不是算账的时候,首要任务是要平叛,安抚流民,再处置那群国之蠹贼。
晏惟初快速思考了片刻,吩咐:“传定北侯和安定伯。”
边慎先前也已收到消息,只慢了他们片刻到。
晏惟初照旧隔着帘子召见他二人,言简意赅,让他们点齐京营兵马,即刻出发前去济州平乱,顺道接管济、豫二州地方卫所,有不从者直接拿下。再命崔绍与他们同去,开仓放粮,严查当地所有文武官员,有参与贪墨赈灾钱粮者,无论数目多少,一律押解进京严审。
事情交代完,晏惟初便让他几人退下去做准备,唯独谢逍自请留下。
那些事情与其之后被锦衣卫查到,不如他现在主动交代。
晏惟初知晓他这表哥执拗至此,只能允准。
其余人都退下后,晏惟初示意他:“有什么事表哥你直说吧。”
谢逍先问:“敢问陛下,世子是否在里头?”
“不在,”晏惟初听他的语气似乎不想自己听,打消他的顾虑,“朕方才让他去讲武园了。”
谢逍放下心,自怀里取出他祖父临终前留下的告罪书,以及他们镇国公府所占所有田地的真实簿册与账本,呈上御前。
赵安福自内殿出来,接过东西进去递给晏惟初看。
晏惟初打开一目十行地看罢,问他:“老国公所言,皆属实情?”
谢逍将事情再细说了一遍,最后跪下道:“当年之事,镇国公府无可辩解,陛下若降罪,臣心服口服,但事情与安定伯世子无关,他是陛下指婚给臣的人,于这些事情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念在他与您表兄弟一场的份上,开恩不要牵连他,若是让陛下难做,臣愿和离放他离开。”
晏惟初攥紧了手上那份告罪书,有些难受,表哥瞒着他,竟还是要与皇帝说和离的事,只为了不使他被连坐。
“你起来说话吧。”晏惟初涩声开口。
谢逍要出去平叛,他据实相告的心思只能暂且按捺,免得分了表哥的心思在外遇上什么危险。
谢逍只当皇帝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谢恩起身。
晏惟初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了之前自己没来得及问他的那个问题:“你说沈延和苏茂勋他们有私心,那么老镇国公和忠义侯呢?他们当年选择与宁国公合谋,是否当真不掺半分私欲在其中。”
沉默之后,谢逍答:“祖父与外祖都已去世,臣不敢替他们做保证,但至少在臣看过的账本上,那些收上来的粮食的确都充作了军粮,并未进谢家的私仓。”
晏惟初道:“既如此,朕要降罪你们什么?朕在问罪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朝廷为何不能保证边军军饷,要逼得你们出此下策?可当时的朝廷是朕父皇的朝廷,子不言父之过,朕能问什么?”
皇帝的话全然出乎谢逍的预料,他不禁心生触动,忽然觉得也许这位皇帝也并非他之前想象中那般不堪。
仁君还是暴君,从来不能草率定论。
“你安心去平叛吧。”
晏惟初保证道:“朕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你府上的人有事,不必担心这些。”
谢逍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真正相信了皇帝的承诺,真心实意与他谢恩:“谢陛下开恩。”
晏惟初淡淡“嗯”了声,目光晃过,走去一旁的剑架旁,取下了上方搁的唯一的一把宝剑——自太祖朝起只传于历代帝王的天子剑。
他道:“这柄剑是朕用惯了的,你带兵出外为朕平乱,今日朕便将这剑赐予你防身。”
谢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剑,两手托起,再次跪下与晏惟初谢恩。
他并不知晓这就是传闻中的天子剑。
晏惟初也不多解释,自从看到了谢逍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剑,他便生出了这一念头,而且坚持要以皇帝的身份送出剑。
“表哥,早去早回,平安凯旋。”(七点二更)
第55章 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
(第二更)
谢逍退下,先去了京营点兵。
晏惟初接着召见内阁文臣,安排大军出去平叛剿匪的辎重粮草,再派钦差去那边处理之后的流民安置赈灾善后事宜。
好在这半年万玄矩在南边帮他将商税都收上来了,加上之前抄家所得,国库钱粮充足,没有拖后腿。
一直到深夜,事情大致安排妥当,晏惟初紧绷的心神才稍微松缓,只觉疲惫不堪,晏镖那小子又来求见。
晏惟初闻言拧眉:“朕不是说了让你们先将事情瞒着他,他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下头人禀报:“晚上他几人一起出外去听戏,在外头听说了事情立刻赶回来,刚他在瑶台外碰到崔指挥使,拉着崔指挥使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崔指挥使按陛下您吩咐的不敢说,现下他人就在外头候着,坚持说要见陛下。”
晏惟初自知这事瞒不了几日,但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不过也是,谢逍他们已经回去了京营调兵,这样大的动静怎可能瞒得住众人的眼睛。
“罢了,传他进来吧。”
晏镖进门,直接跪到了地上给晏惟初磕头,哽咽出声:“求陛下告知,我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否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顺王府上下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晏惟初叹了口气:“你站起来。”
晏镖艰难从地上爬起身,抬头看清楚御座上皇帝的样貌,愣了一下。
晏惟初没解释其它,直言说:“东厂传回的消息,顺王府已被焚毁,叛乱流民占据了整座彭泽县,王府中是否有人逃出来幸存目前还未知,京营兵马明日便会出发前去平叛,你回去讲武园等消息吧。”
晏镖这会儿也顾不上惊疑他的身份,听闻他说的当下嚎啕大哭:“为什么啊?大旱发生之后我爹还几次开王府粮仓放粮,他也一直约束我们不许鱼肉百姓,我们顺王府没做过丧天害理的事啊!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晏惟初之前就听说过顺王在一众藩王里德性算是不错的,不然自己也不会费心思帮他管教儿子,便没计较晏镖的御前失仪:“你回去吧,好生歇着,朕给你放几日假。”
晏镖重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不,我不回去,我……臣愿随京营兵马同去济州平叛,求陛下恩准!”
晏惟初不是很放心,这些宗室子弟才操练三个多月,尤其晏镖这个刺头,向来懒懒散散练也没练成个样子,平叛也有风险,顺王府可能就剩这一根独苗了,放他出去谁知道他冲动行事下会做出什么?
但晏镖不断磕头恳求:“臣会严守军规,不会让陛下难做,求陛下准臣前去!”
晏惟初犹豫了片刻,还是准了。
“去可以,朕给你封个管队官,你记着自己的话,恪守军规,听上峰的命令,不可擅作主张。”
晏镖立刻磕头做保证。
晏惟初不再多言,最后叮嘱了一句“别与旁人说起朕的身份”,派人送他去京营。
晏镖退下后,赵安福过来问晏惟初是否要在这里歇下。
晏惟初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问他:“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了。”赵安福轻声道。
晏惟初睁开眼,手上动作停住,说:“回侯府吧。”
谢逍明日就要带兵离开,等京营那边准备妥当必定会回去跟他告别,他不想见不到人。
谢逍回府快天亮,晏惟初一夜没睡。
听闻谢逍回来,他立刻起身迎去前院。
“你几时回来的?今日这么早就起了?”谢逍牵他进门,话问出口自己先想到,“是一夜没合眼?”
晏惟初打着哈欠:“表哥不在我睡不着,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那以后得日日独守空房孤枕难眠了。”谢逍道。
晏惟初不认同:“表哥你不能说点好的吗?流民叛乱而已,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你和父亲去,半个月一个月不够平定事情?”
谢逍提醒他:“领兵出征最忌讳轻敌,阿狸,做将军可不能这样。”
“知道啦,”晏惟初受教,“不过你不在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你跟父亲都走了,我这段日子回去伯府住,陪爹爹好了。”
谢逍没什么意见:“随你。”
他这会儿回来让人收拾些东西,跟晏惟初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要走。
晏惟初嘴上说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其实还是会担心,看着谢逍交代下人府中的事情,又有些后悔索性让安定伯一个人去好了……
但表哥是该展翅的雄鹰,岂能因他的私心受困于他,他只能放开手。
将下人都挥退,晏惟初想单独跟谢逍说几句话。
“表哥,你跟陛下请罪时,又说了要跟我和离的话?”
谢逍承认:“陛下跟你说的?”
晏惟初有些不高兴:“你下次再提这两个字,我真的不理你了。”
谢逍却道:“是谁先提的?”
“……”翻旧账你厉害了,晏惟初问,“表哥,我在你心里,是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人吗?”
谢逍被他一句话问住。
晏惟初难得有这样认真正经的时刻,他一直下意识觉得晏惟初孩子气,本能地想护着晏惟初远离是非,却看低了自己这小夫君。
“我跟你道歉,”谢逍也认真说,“以后不会了。”
晏惟初这才满意,亲手为他套上甲胄,最后拿起昨夜自己赐给他的那柄天子剑,轻轻抽剑出鞘。
剑身闪动锋芒,以最好的花钢铸就而成,錾刻龙纹,真正的天下第一剑。
“陛下这剑可真不错。”
“嗯,”谢逍想了想,说,“阿狸,之前你问我讨剑,我把我自己的那柄给你要吗?”
晏惟初闻言笑了:“表哥那剑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前老国公赠你的吗?你舍得给我?”
“我的便是你的。”谢逍说,去取来剑。
晏惟初接过,在手里颠了颠,也是好剑,他十分喜欢:“那我便笑纳了,谢谢表哥。”
这样他们就算是交换了佩剑,真不错。
时间不早,谢逍没有久待,事情说完便准备动身。
晏惟初送他出府门,外面几十谢逍的亲兵候着。
谢逍翻身上马,下颚微抬:“回去吧。”
晏惟初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勾了勾手指。
谢逍不明所以,弯腰靠近,晏惟初笑着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众目睽睽下送上亲吻。
“表哥,回见。”
谢逍目光一顿,直起身时又在晏惟初眉心印了个吻:“回见。”
大军启程,当日夜晚扎营时,谢逍特地让人将晏镖叫来见了一面。
皇帝将晏镖塞进京营,谢逍其实有些顾虑,他见识过这小子的秉性,如今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不知这小子会变成什么样,总归是麻烦。
晏镖很快过来,没再像昨夜在晏惟初面前那样哭哭啼啼,人老实正经了不少。
今早出发前东厂送来消息,惨祸发生那时他母亲和幼妹去了山上的庙里上香,逃过了一劫,东厂留在那边的人已经接到她们,不日就会护送上京,他的情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谢逍没多说别的,只提醒他既然进了京营,就要恪守军纪、令行禁止,自己会一视同仁,让他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晏镖严肃道:“我明白,侯爷放心。”
谢逍颔首,叮嘱了几句便让之退下。
晏镖侧眼间瞥见他随手搁在一旁案上的剑,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天子剑吗?”
谢逍拿起剑,皱了下眉:“这是陛下赐的剑,但并非天子剑。”
何况天子剑是大靖天子身份的象征,皇帝怎可能将之赐给臣下?
晏镖一愣,意识到这位定北侯娶的人是安定伯世子,他或许还不知晓皇帝的真实身份,顿时尴尬:“那可能我看错了吧……”
实则他几乎肯定了。
他爷爷当年是今上曾祖成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在成宗皇帝那里把玩过这柄剑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去了封地上私下里偷偷仿造过一柄,幼时他也玩过那仿造的剑,就是这个模样。
但陛下特地交代了不能与旁人说起他的真实身份,晏镖只是没想到这个旁人还包括这位定北侯。
晏镖退下后,谢逍重新拿起那剑。
他沉思着,手指慢慢摩挲过剑鞘上的龙纹,眉头一直未松。
*
送走谢逍后,晏惟初直接搬回瑶台。
许多事情都要他亲自过问处置,日日来回侯府瑶台实在不方便,这出戏他也的确快唱不下去了。
半月后,叛乱基本平定的消息传回,锦衣卫也将一干涉事官员押解进京,算上行军时间,谢逍他们几乎是刚到那边不几日,便迅速按住了混乱势态。
叛乱流民虽号称十几万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不过老弱妇孺,这些人即便占下了几座县城,在朝廷的火器大炮前也只是以卵击石。
晏惟初之前就已下令能不打尽量不打,最后谢逍他们只抓了贼首,其余人只要手上没沾染人命,归降后缴没兵械,或放还归乡或就地安置,皆不再追究。
谢逍和边慎暂时还留在那边,平叛容易,接手整顿地方卫所却很需要费一些工夫。
先前处置摄政王谋逆一案时,晏惟初就已借机将直隶一带的卫所将领都换了一遍,这次他特地派谢逍二人出去,为的也是趁这次平叛的时机将北边几州的兵权全部收拢。
再之后便是边镇,等到整个北方全部掌控在他手里,他就能真正对南边那些不安分的牛鬼蛇神动刀,先前让万玄矩去那边征商税,不过是打个前哨。
但是要怎么动边镇,尤其是乌陇那边,却让晏惟初有些犯难。
机会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
听闻后军都督府六品都事谢迤前来求见,晏惟初还当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六品都事,不经传召跑来瑶台求见朕?他想做什么?”
这是完全不合规矩的事情,是个官员说想见皇帝就来见,那还不乱了套?
别说求见,以谢迤的品级这瑶台的门他都进不来。
赵安福禀道:“他好像当真有要紧事,说是关于镇国公的,而且坚持要当面与陛下您说。”
晏惟初略一思忖,吩咐:“宣他进来。”
片刻后,谢迤被人引领进门。
晏惟初也是让他停步在外殿,隔着帘子召见他:“说吧,关于镇国公的何事,你非要当面与朕说。”
谢迤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对自己的的厌恶,直接跪下,开口:“臣冒死前来,是为大义灭亲告发臣伯父镇国公谢袁魁收留敌寇、通番叛国!”
晏惟初的面色一瞬间就冷了。
谢迤无知无觉快速说道:“镇国公继妻是兀尔浑人的奸细,镇国公明知她是异族女却将她留在身边为她改名换姓,甚至扶为正室夫人,不设防地将军中军情密报泄露与她,臣祖父去世后这两年西窜的兀尔浑余孽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盖因镇国公此举所致,恳请陛下明察!”
皇帝低沉且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内传来:“朕听闻你好几年前便已回了京,为何会知晓这些事情?”
谢迤坦言说道:“臣的祖母想插手镇国公的后院,时常送人去乌陇,当中有人偶然发现了事情,密信告诉臣,兹事体大,臣不敢瞒着,这才冒死前来这里,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信臣!”
晏惟初面沉如水,谢袁魁那继妻据说出身风尘,只因长得好做了谢袁魁的外室,生了儿子之后被他接回府,在老镇国公去世后得扶正,也许内宅的那些本事了得,但本身并无特别之处。
是异族女甚至是奸细,只怕谢袁魁自己也未必知道。
而谢迤这厮跑来告发的目的,却显然不是他说的大义灭亲。
晏惟初没有起伏的语调问:“既如此,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镇国公,处置你们镇国公府?”
谢迤匍匐下身,咬牙道:“镇国公罪不容诛,但臣的祖母和母亲乃至京中镇国公府的这些人对此事全不知情,还请陛下开恩,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讽刺道:“你都大义灭亲了,朕怎会牵连你,依律朕不是还得重赏你?”
“臣不敢,”谢迤装模作样,“臣做这些皆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言赏。”
“你说要朕给京中镇国公府的人留一条活路?”
晏惟初接着问:“那定北侯呢?他是镇国公世子,你说他对这些事情知不知情?朕要不要治他的罪?”
谢迤跪着低下头,沉默了一瞬,恶狠狠地说:“定北侯与镇国公是亲父子,镇国公所做所为臣不敢打包票说定北侯毫无所觉,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裁!”
这便是在暗示皇帝谢逍知情,只差没直言说谢逍也该死了。
他说的太过痛快,没有察觉到晏惟初已经起身自那道珠帘后走了出来。
“谢迤。”
晏惟初开口,用的是他的本音:“你来朕这里,告定北侯的状?你知道他是朕什么人吗?”
谢迤一愣,只觉这声音分外耳熟,皇帝的话更让他莫名心惊肉跳,顿生不妙预感。
他下意识抬头,尚未看清楚皇帝样貌,晏惟初用力一脚将他猛踹了出去。
第56章 您怎还惧内啊?
(昨天更了两章别漏了)
谢迤猝不及防被踢中胸口朝后掀翻,“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晏惟初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足见天威震怒。
谢迤疼得几欲呕血,抬眼间触及皇帝居高临下蔑视自己的目光,愕然当场。
他目露惊恐:“你……”
“朕什么?”晏惟初冷笑,“看见朕你很惊讶吗?”
谢迤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恐惧急遽攀爬——安定伯世子是皇帝、皇帝是安定伯世子,这一认知凝固了他所有滑稽扭曲的表情,让他瞬间浑身冷汗涔涔。
“谢迤,”晏惟初满眼厌恶,如视死物,“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情?指使人在朕的万寿大宴上给朕表哥下药,推你弟弟出来做替死鬼,就你这点不入流的伎俩也敢来朕面前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