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谢迤终于回神,抖着身子勉强跪起来,匍匐下身,不断磕头讨饶:“陛下饶命,臣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就这样的德性,将他和表哥放一起对比都是侮辱了表哥,他也配?

晏惟初愈觉憎恶,这人留这里也是脏了自己的宫殿,他沉声示下:“让锦衣卫来拖他入诏狱严审,叫崔绍亲自给他用刑。”

这厮是沈延的外甥,只要打成沈延同党,进了诏狱永远不用出来了。

谢迤瘫软在地,痛哭求饶,晏惟初不为所动。

很快有锦衣卫进来,将人拖了下去。

崔绍来禀报那些押解进京的济豫二州地方官员的审讯结果。

对贪墨赈灾钱粮、杀人屠村之事,这些人供认不讳全都招了,连同当年之事沈延和苏茂勋这俩在锦衣卫的严酷手段盘问下也交代了个干净。

事情皆如谢逍所言,当时反王起兵平定后,为首的宁国公起了贪念,拉了镇国公和忠义侯一起,他二人确实是为了补充军需,瞒着朝廷做下了这等事情。

当中的知情参与者还有几个济州、豫州这边的地方将领,沈延等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些人为的都是私欲,对谢逍和江家后来的放地之举十分不满,连同宁国公府一起暗中阻扰使绊子,因此事情推进得并不顺利。

即便没有流民叛乱这一出,这些事怕也迟早要被人揭出来。

“但在这件事情上,现任忠义侯江道衍似乎并不干净,”崔绍禀道,“忠义侯府虽也在放地,更像是做做样子,并不十分积极,江道衍袭爵后这些年,每岁那边运去肃州的米粮比之前少了四成,少的那部分应当是进了江家的私仓。”

晏惟初闻言拧眉:“你确定忠义侯做过这些?”

“应该是,”崔绍解释道,“他们运粮去肃州,是以商队的名义,经手之人众多,事情做得再隐秘也总会走漏风声,臣在那边找到了几个知情人,据他们交代情况大致是这样。”

晏惟初的神色微冷,这事谢逍必是不知道的,忠义侯府所谓的做做样子怕就是做给谢逍看,谢逍很信任他这位舅舅,自己似乎也看走了眼。

也不奇怪,这样的利益诱惑在眼前,时日一长有几个人能一直坚守本心,老镇国公大抵便是知道如此,才没将事情告诉家中子孙甚至现任镇国公,唯独在临终前交代给了谢逍。

崔绍继续道:“若要细查,便得将忠义侯他们一起拿下……”

“暂时算了,”晏惟初没允,“先不必动他们,去传话给忠义侯和宁国公,让他们将真实的两册和账本交出来,这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尤其忠义侯那里,就说朕体恤他们忠义侯府和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别让他察觉朕已知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

并非他有意放过这两人,只是一旦动了他们,谢逍也无法独善其身,他要保住表哥,其他人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便是。

“这事便先这样,”晏惟初最后吩咐,“你另外派人去乌陇,给朕仔细查一查镇国公那个继妻的底,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查清来报。”

三日后,皇帝召开午朝,朝会上逐一宣读济豫二州一众被押官员条条大罪,两地上下近七成文武官员被撸,或砍头或流放无一幸免。

接着传旨任命刚入都察院的新科探花刘崇璟为巡按御史,前往那边清丈田地、安置流民。

阶下众臣不顾朝仪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晏惟初不管他们作何想法,事情说罢便直接宣布退朝。

皇帝很快起身离去,众臣不肯退下,有人拉住刘诸,问他:“陛下先前就已安排了钦差去那边处置善后安置事宜,这次怎又派了个巡按过去?清丈田地是何意?”

这巡按就是刘诸儿子,他没法装不知情,糊弄道:“陛下不都说了,清丈的是军屯,那边地方上的卫所军官私下侵占军屯,陛下才派人过去查清楚,你们紧张什么?”

至于之后发现他们圈的地里还有民田,顺手一起清丈了,那也是之后的事。

心怀鬼胎的众人互相使眼色,皇帝借着这次流民叛乱的时机不但迅速掌控了北方几州的兵权,甚至开始查地了,这可是大事不妙。

先前皇帝执意加征商税,他们争不过就认了,但动他们的地万万不行,这就是动他们的根,谁也受不了。

而且,今日查的是北边这几州,来日会不会也去南方查?他们这些官员多是江南富庶地方出来的,家底可都在那边……

刘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那些流民有些本身就是军户,屯田被军官占了才被迫沦为流寇,陛下只是想将地还给他们,尽快将流民都安置了,没别的意思,不必紧张。”

众人将信将疑,但圣旨已下,京营的兵马还在那边磨刀霍霍,皇帝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是真的只清丈灾地的军屯,还是以此为开始赶尽杀绝,也只能走着瞧。

散朝之后晏惟初回去瑶台,叫来万玄矩吩咐他也随刘崇璟一起出去办差,有东厂做帮手,刘崇璟这巡按办起事来想必也能便宜些。

再者北边这里的商税还没收上来,灾荒暴乱苦的只是底层百姓,那些富户照样肥得流油,没道理放过他们。

万玄矩离开后纪兰舒来禀事,与晏惟初说起外头那些人对他打算清丈田地一事的反应:“陛下,那些人心思都多,对这事格外敏感,只是清丈北边这几州的土地还勉强,一旦您想动南边的地,只怕又要生出大的祸事。”

晏惟初道:“朕知道,但朕也得做。”

做个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的皇帝很容易,但仅仅是那样,他这皇帝做得又有何意思?

自当年第一日听闻谢逍的故事起,他便再不甘于平庸,他必须做明君,才能不负表哥这样的忠臣良将。

纪兰舒知晓他的决心,不再劝:“陛下有这份心,一定能做成。”

晏惟初笑笑:“但愿。”

纪兰舒禀事完也退下了,通政司那边新送来一批奏章,谢逍禀报军情的题本就在最上头,晏惟初随手拿起翻开。

谢逍的字遒劲有力,奏事时一贯言简意赅,平铺直叙,不像其他那些官员入正题之前还有一堆有的没的废话。

那边的叛乱大体平定了,还有一些小股势力,不日就能清剿。地方卫所的收编基本没碰上阻碍,高层武将都被锦衣卫押走了,下头那些人自然任凭他们安排。

晏惟初将余的奏章都大致看了眼,让司礼监送去内阁先票拟,唯独谢逍这份题本他仔细看罢直接批红,叮嘱安排了许多事情。

待他搁下朱笔,赵安福进来递了封信至御前:“陛下,这是侯爷寄来的家书。”

晏惟初伸手接过,被信封上“阿狸亲启”几个字逗笑。

他拆开信,这家书可比写给皇帝的题本长得多,公文里惜墨如金的谢逍变得絮絮叨叨,将他的衣食住行全部叮嘱了一遍,最后才报平安,让他不必挂心,等事情全部了结,自己很快便能回来。

晏惟初将这封家书重复看了两遍,换了支笔,提笔回信。

他从前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时常临摹他人不同字体的字帖,能轻松模仿不同人的字。

他以安定伯世子这个身份写字时,会刻意收敛笔锋,写出来的字体偏圆润幼稚,除非亲眼看着他书写,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他这个皇帝写出来的东西。

*

济州坻宁。

晌午之后谢逍领兵进城,来接手这边的卫指挥使司。

针对流民的平叛甚至算不上打仗,这一个多月他做的最多的除了配合钦差安置流民,便是整顿收编这些地方卫所。

坻宁这里不是灾地,但离青徐近,受流民叛乱波及影响不小,卫指挥使被锦衣卫拿走了,暂时主事的是其中一名指挥同知。

这人很配合谢逍,文书、档案、舆图、兵册,所有谢逍要的东西在京营兵马到这边之前就都已分门别类备齐,不必谢逍再跟他们扯皮。

晚上指挥同知率众在城中酒楼里设宴,宴请谢逍及其麾下将领。

谢逍虽之前常年在边关领兵,但并非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这种饮宴他没有任何兴趣,但出来之前皇帝交代他挑选举荐地方将领里还能用的人,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跟这些人打交道,前去赴邀。

几十里之外的地方饿殍遍野,这城里却又是另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谢逍对此有些不适,席间一直神色冷淡,偶尔动一下筷子,基本没碰过酒。

这里这些人捧着他,想从他嘴里问到皇帝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们,空出来的位置是会从他们当中擢拔,还是从别处调人来,也有打听巡按奉旨来清丈军屯一事的,谢逍四两拨千斤,并未给个准话。

这些人有些急,便又与他敬酒,想着几杯酒下肚没那么清醒了,他或许会好说话些。

但别说是谢逍,他带来的几个将领也都只喝清水,言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那指挥同知朝人递了个眼色,很快这里的堂倌送来人,皆是颜色好的姑娘郎君,进来伺候谢逍他们这些人。

这酒楼原还是间花楼。

过来谢逍身侧伺候的,是个看着只有十四五粉面桃腮的少年郎,怯生生地唤他:“爷,奴给您斟酒。”

谢逍一眼未看人,叫了一声那指挥同知:“赵同知,刚我们上来时酒楼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你看见了吗?”

指挥同知莫名其妙,不知谢逍忽然提起一名小贩做什么,他压根没注意这些。

谢逍漫不经意地道:“这边现在遍地是朝廷派来的锦衣卫,那小贩虽看着是个卖糖葫芦的,但身姿挺拔像个练家子,眼神也锐利,没准就是锦衣卫的眼线。”

指挥同知闻言一愣,起身快步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确实多了不少生面孔,他越看越觉得谁都像是京里来的锦衣卫。

回去重新坐下后,这位指挥同知大人有些讪:“侯爷好眼力,我都没察觉。”

谢逍淡道:“习惯了,我跟你来吃顿饭喝顿酒没什么,若是还点了人伺候,只怕没两日消息就会传进陛下耳朵里,我那夫人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又在御前当差,陛下知道了,他也就知道了,我回去不太好交代,还请见谅。”

众人哽住。

您怎还惧内啊?

谢逍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不过是借机告诉他们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让他们还没活腻就悠着点。

“多谢招待,”谢逍搁了筷子,“不早了,本侯先回去了。”

这几个人,无一人适合他举荐给陛下。

他虽不理解皇帝为何愿意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但既然接了差事,他尽心替陛下办就是了。

他要走,自然无人敢拦。

谢逍带着自己部下出了雅间下楼,楼下大堂里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在唱戏。

一句“见此情好似入梦境,真龙天子到房中”的唱词入耳,鬼使神差一般,谢逍顿住脚步,望向那戏台子。

这里也在演那《游龙戏凤》的故事,谢逍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不夜坊的戏楼里碰到晏惟初,当时晏惟初点了送给他的戏便是这一出。

那时他没仔细听,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出戏说的故事——皇帝微服出巡,乔做军官,调戏自己看中的女子,欲纳其为妃,乃将真实身份告知。

……当日晏惟初为何会心血来潮点这样一出戏给他?

台上的戏唱罢,谢逍回神,敛回心思迈步走下楼梯。

他们没有留宿城中,直接出城,回去城外的军营。

路上谢逍随口问起自己一个部下:“陛下的天子剑,是何模样的?你们有否见过?”

其实有些事情他想知道,不如问那位安定伯,但边慎前几日已与他分兵去了豫州,人不在这边。

部下道:“天子剑是自太祖朝起传下的至宝,一般不轻易示人,除非陛下亲征才会随身佩戴,这样的机会难得,我等哪有这个眼福。”

谢逍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作罢,陛下赐他的那柄剑他后来收了起来,没再在人前展示过,即便只是普通的天子佩剑,他也只能供着。

回营之后不多时有人将刚收到的陛下批阅过的题本送来,附带晏惟初给他回的家书。

谢逍坐下,先拆了家书,晏惟初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说的皆是琐碎小事,开心分享又或嘀咕抱怨,字里行间皆是鲜活气息,他看着也放下心。

之后才打开那份题本,皇帝的批红指示也写满了,还告诉他之后会起复他族叔谢启隆,谢启隆之前因太后递送密信之事在御前辞了官,皇帝并未忘记他,打算将人派来这边接任沈延的都指挥使位置。

谢逍沉默片刻,将题本和家书摆到一块,对比去看。

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字体,一是皇帝所书批红,一是他小夫君回的家书,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片刻,他收起家书,摇了摇头,太荒诞了。

自己竟会生出这样荒谬无稽的想法,怎可能?

第57章 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半月后。

锦衣卫派去乌陇的缇骑回来,带回消息,镇国公谢袁魁那位继室身份有异,谢迤告发的那些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本是乌陇当地风月场所里的头牌,被镇国公赎身后养在外头偷生了一个儿子,那时老国公正带兵在征讨兀尔浑部,无暇顾及这些事情,等到战事了结,老国公又因旧疾复发卧床不起没两年便病逝了,更管不了镇国公的事。

“她成为国公正室夫人后,把镇国公府在边关各地的商铺庄园都捏在了手中,在当中大肆安插自己人,其中有不少都是异族,靠着这些人为她传递消息,递送军情出关。镇国公应该只知她是异族女,对别的这些并不知情。”

崔绍禀报着自乌陇送回的情报,晏惟初听罢先问:“谢迤这头呢?你们审了他这么久,他还交代了什么。”

谢迤这厮被押下诏狱已有半个月,里头种种酷刑大概都尝了个遍,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崔绍道:“他与宁国公世子张宰是酒肉朋友,之前以饮宴名义联络京中一众高门、策划那些商户打着侯爷名号闹事的确实是他们,主意是谢迤出的,是他利用了张宰和自家那几个叔叔。

“那云山书院他去过几次,跟那边的几个教书先生颇为投契,他说那段时日他苦闷迷茫,幸得那些人指点迷津才豁然开朗。至于聚霞楼文会上发生的事情,他事先并不知情,也不知云山书院是否参与其中。”

晏惟初一哂:“指点迷津?他怕不是被那些人舌灿莲花洗脑了吧?他挺有本事,能让张宰都听他的,不过他自己也是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崔绍犹豫道:“但那些教书先生也确实没与他说过什么僭越之言,臣也不敢断言两件事情之间有无联系。”

这晏惟初是知道的,文人的嘴厉害,最擅长引经据典讳莫如深,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与那苏凭一贯走得近,苏凭的会试成绩有伪,他知不知晓?”晏惟初又问。

崔绍要说的便是这个:“他说不知道,但有一次听喝醉了的苏凭说起云山书院那些先生押题押得准,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考不中。”

晏惟初嗤道:“只是押题押得准?”

崔绍说出自己的猜测:“云山书院那头应该也提前拿到了考题,但涉事主考官宁愿自戕也不肯将云山书院交代出来,这事已然死无对证了。”

晏惟初想的却是送云山书院的学生高中或许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出卖考题牟利兴许只是顺带的,若没这个顺带,泄题一事甚至不会被发现,毕竟那些学生哪怕是苏凭本身也都有真才实学。

且同样的事情,他们显然不是第一回干。

崔绍询问是否要拿下那些人回去严审。

晏惟初淡漠道:“罢了,即便拿下整间云山书院,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一个死人和几个教书先生的罪责,不痛不痒。”

背后之人依旧在背后,想要一网打尽,就得给他们机会再生异动,他向来深谙欲让其亡先令其狂的道理。

“谢迤这人已经没用了,也不必再浪费粮食,就地解决了吧。”

皇帝一句话轻飘飘地决定了这人的最终命运。

至于那苏凭,去赴任的路上据说就病倒了,他叔父出事后他也被牵连,赴任变成了流放,反正没几日好活了。

晏惟初没让崔绍退下,派人去传来刘诸和纪兰舒,让崔绍将乌陇那边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他二人听罢皆是色变,泄露军情这事往大了说就是通敌叛国,做下事情的是镇国公夫人,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诛九族也不为过。

但事涉谢逍,在没摸清皇帝态度前,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晏惟初问他们:“你们是何想法?”

纪兰舒斟酌了一下,试探说道:“陛下,兵部收到的塘报说兀尔浑前任汗王身死后他的一个侄子西窜,跟西北边的土特罕人搭上关系,问他们借了兵,近日动作频频,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晏惟初幽幽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得捣巢绝种才好。”

纪兰舒定了心思,顺势说:“这些兀尔浑人狡猾,神出鬼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向他们提供假的军情,将他们主力骗出来一网打尽。

“等情报递出去,将乌陇的兀尔浑人的眼线全部拔除再出兵,打那些兀尔浑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样一来,乌陇那边便不能出乱子,镇国公不堪用,但撤下他又要让其他将领不生出异动,只能让定北侯去,兀尔浑细作这事也只能低调处置。”

“这个主意好。”晏惟初弯唇,小爹果然聪明又懂他的心思,他就是这样想的,才不是为了保住谢逍。

至于那位镇国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拖表哥后腿的老东西,直接凉了吧。

“这次定要斩草除根,乌陇一路出兵不够,让朔宁与汾良东西两路也一起出兵配合吧,”晏惟初说罢,又问刘诸,“三路兵马一块出征的粮草户部这边多久能筹齐?”

皇帝早有再北征的打算,国库充盈之后户部就已在着手为这事做准备。

刘诸咬咬牙说:“十日足矣,第一批粮草便能先运过去。”

晏惟初很满意,他弄来那么多钱为的就是现在。

于是下口谕:“兵部这边做好调兵的准备,户部尽快筹集粮草,锦衣卫配合待假的军情送出关后立刻将那些细作拿下,剪除乌陇境内所有异族眼线。”

纪兰舒三人领旨。

晏惟初想了想又吩咐道:“汾良那头,晚半个月再让他们出兵,反正西路兵马也只是做策应切断兀尔浑人的回逃可能,迟点再送调令过去,先不必让他们知晓事情免得走漏了风声。”

朔宁总兵邴元正是他当初亲自派去接替谢逍位置的人,他敢放心用,但汾良总兵是忠义侯江道衍的小舅子,他已经看走眼了一次,还是得以防万一。

纪兰舒应下,心知皇帝对那些边将多不信任,他们遵谕旨行事便是。

晏惟初最后说:“至于定北侯那里,朕会亲自下密旨给他。”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以为平叛结束谢逍就能回来,现在只希望别耽搁了立后大典。

但愿吧。

*

谢逍收到密旨时,手头的差事也差不多到了扫尾阶段。

皇帝在密旨里轻描淡写提起镇国公之事,命他即刻启程去乌陇接替他父亲的总兵位置。

谢逍听罢神色凝重,送密旨来的锦衣卫将圣旨递出,再提醒他道:“陛下说了,请侯爷您低调行事,对外便说您提前回京,不要让人知晓您将去乌陇。”

谢逍颔首,问对方:“陛下还有交代什么?”

“没有了,”锦衣卫道,“陛下只说,让您不要操心别的,异族细作之事与您无关,您只要听从调令,尽快赶去乌陇收服人心,准备对外用兵便可。”

“我明日便启程,”谢逍也不再做他想,“我想写封信给家中夫人,烦请帮忙带去京中。”

这锦衣卫自无不应的,请他自便。

谢逍回去军帐中,挑灯执笔,这一去又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再见,皇帝虽言明不会将细作之事牵连于他,他心中总有担忧,他自己如何不要紧,唯愿他的小夫君能平安无事。

但在信里他也只是照旧叮嘱晏惟初一些日常琐事,并不多言自己的顾虑,免得让晏惟初也跟着心烦。

送信走后谢逍叫来自己的亲兵,命他们收拾做准备,明早便启程,皇帝既吩咐了要低调,他只打算带二十亲兵去乌陇。

再传来麾下将领,将后续事情交代给副将,只说自己奉皇命要先行回京。

众人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之后江沭单独过来求见,听说了谢逍要先行回京的事,特地来跟他告别。

说了几句话,江沭问道:“逍哥,我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听闻兵部打算陆续让九边换防,言说会先从乌陇开始,让乌陇与朔宁兵马互相换防,我兄长让我问你有没有收到风声?朝廷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谢逍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便是皇帝密旨里说的要传递出关的假军情,军队大规模换防极易造成短暂的防线不稳出现防御间隙,朝廷这是在给兀尔浑人放饵。

但他没有当着江沭的面说,而是问:“你兄长为何要打听这些?他消息这般灵通?”

江沭尴尬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家书里忽然提到这个事……”

谢逍只道:“自我回京之后,便不再过问边关军情,并不知晓这些。阿沭你也是,你是京营的人,只能做分内事,有些东西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乱打听。”

他语气有些严肃,江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嗯,”谢逍不再多言,“我明日回去了,你跟着其他人,自己多仔细些。”

江沭受教领命,退了下去。

清净下来后谢逍走出营帐,在夜色下独自站了片刻,手里握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想着远在京中的人,心神有些放空。

许久,他敛回神,视线晃过时瞥见前头蹲在篝火旁抱着碗正吃饭的晏镖,叫了个小兵去将之叫来。

晏镖三两下把饭扒光了一抹嘴,大步过来:“侯爷你找我有事?”

谢逍这段时日基本没怎么管过他,只听下头人提过这小子很老实,身上再没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真正像个样子了。

那几个放火烧顺王府的贼首最后是晏镖亲手砍的,就冲这一点,谢逍便觉这小子颇有血性,是个可造之材。

他道:“你们指挥使之前写信来跟我问起你,我说你在京营里挺适应,人也长进多了,你们指挥使应该能放心了。”

一听皇帝在给他夫君的家书里还关心自己,晏镖肃然起敬:“等回了京,我便去跟陛下说,还是回麒麟卫去。”

谢逍问:“被你们指挥使抽了几顿,还愿意跟着他?”

晏镖讪道:“那是我不懂事,指挥使抽我应该的。”再说了,知道了皇帝就是指挥使本人,显而易见地跟在御前混更有前途,他又不是傻的。

谢逍道:“你倒是知错能改。”

晏镖嘴贱嘀咕了一句:“指挥使那么凶悍,侯爷你不也没休了他。”

谢逍凉道:“下次再说这种话,你们指挥使还得抽你。”

晏镖赔笑讨饶,他哪敢,他这是佩服,敢把皇帝娶回家,定北侯实乃神人,叫他好生佩服。

翌日清早,谢逍启程先西行再北上,径直往乌陇去。

他带人一路骑行急赶路,七日后便抵乌陇边镇。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才到这边的镇国公府,便听闻锦衣卫登门,还比他先一步进了府中。

谢逍进门,镇国公谢袁魁和他那个继室已被锦衣卫拿下了。

领队来的是崔绍的副手,锦衣卫指挥同知,谢袁魁被人押着,目眦欲裂,嚷着自己是超品镇国公,世代忠烈,皇帝不能这样冤枉他。但无人理会他,那指挥同知甚至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

谢袁魁瞪着眼睛不断挣扎,忽然看见谢逍出现,他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声,眼神间的意思分明是要谢逍直接跟这些锦衣卫动手。

谢逍却只做没看见,指挥同知见到他很是客气,朝他拱了拱手:“侯爷,下官办差,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逍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又道:“陛下让下官问侯爷一声,侯爷是否要为镇国公求情?”

谢袁魁梗着脖子挣扎的动静愈大,谢逍却让他失望了,平静说:“但凭陛下处置,臣不敢置喙。”

皇帝若是试探,他不能求情。

若不是试探,他也不想求情。

他这个父亲在他母亲病重时上紧养外室,后又把人抬回府扶正,甚至想为了小儿子抢他国公世子的位置,即便他并不在乎世子位,但没法不介怀。

更重要的是,他得自保才能保住他的小夫君不被他牵连。

“下官知道了。”

指挥同知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带手下将谢袁魁押了出去。

国公府外来了许多人,谢袁魁手下将领闻询带兵赶来,拦在了府门外,与押人出来的锦衣卫形成对峙之势。

指挥同知抽刀怒道:“锦衣卫办差,何人敢拦!你们好大的胆子,是想造反不成!”

领头的将领岿然不动,语气里也无多少恭敬之意:“敢问国公爷犯了何事,陛下要这样兴师动众,特命同知大人亲自来这里押人?”

指挥同知的刀锋向前:“他纳娶异族细作,泄露军机,陛下不该问他罪?”

闻言,这些人面色大变,有人心生退意犹豫不决,领头的那个却“呸”一口骂道:“什么泄露军机,分明是皇帝小儿栽赃国公爷的借口!”

“你自己活腻了可以陪父亲一起上京去御前喊冤,不必拉其他人陪葬。”

谢逍自府门内迈步出来,冷冷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向带头闹事的那个,眼锋如刀。

众人皆惊,随即纷纷面露喜色,围了上来。

“世子!您几时回来了的?”

唯独被谢逍盯上的那个没动,见到谢逍的一瞬间面色铁青。

乌陇的这些将领大多更信服谢逍这个世子而非谢袁魁,但也有那么几个例外,面前这人便是谢袁魁的鹰犬,与谢逍不怎么合得来。

谢逍执剑走下门前石阶,走向对方,沉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国公爷绝无可能泄露军机,”这人面对一步步走近的谢逍,气势渐虚,强撑着说,“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借题发挥——”

谢逍手起剑落,面前人赫然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叫出声腿软跪了下去。

他呼哧喘气,浑身冷汗,好半日才抱头回神——刚谢逍的剑挥过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脑袋搬了家。但谢逍只是削去了他的发髻,他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再无威严可言。

谢逍的剑回鞘,转而示意那锦衣卫指挥同知:“他目无圣上,口吐僭越犯上之言,劳烦你们一并将他押上京,让陛下发落吧。”

指挥同知看出了谢逍这是借他们的手排除异己,但也乐得帮这个忙,这便吩咐自己手下上前将人绑了。

那人开始求饶,没谁理他,谢逍望向其他人:“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妨碍锦衣卫办差吗?”

众人哪还敢,反正谢逍无事,他们便也不怎么在乎谢袁魁的死活,锦衣卫押走就押走吧。

堵在府门前的兵丁迅速撤了,锦衣卫一行人也不再耽搁,押了人匆匆而去。

傍晚时分,乌陇这边的将领收到信息陆续赶来国公府。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谢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国公爷会被锦衣卫押走。

也有人问起换防之事,谢逍没多解释,只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开始点兵,吩咐众人回去为出征做准备,朝廷不日便会将军饷粮草送来。

这下更没人有心思担心谢袁魁,他们在谢袁魁这个草包手下日子本就过得憋屈,谢逍一回来就要带他们出去打鞑子,朝廷还主动送钱送粮来了,这可太痛快了。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自家人,谢逍的几个堂叔表叔和堂兄。

老国公的亲儿子包括谢袁魁没一个成器的,旁支里倒是有不少能人,这些人也都信服谢逍。

一众人围着谢逍关心,说完公事说私事,自然也说起了皇帝赐婚给他的那位男妻。

有人快言快语问:“世子,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是他逼着你娶男妻的吗?你也不纳妾那日后子嗣怎办?”

谢逍喝着茶,神色沉定:“是我自愿求娶的,世子嫁给我,他才是吃亏的那个,日后你们见到世子别说这种话,我不想他不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好像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这世子夫人好像是真的啊?

*

京城,瑶台。

崔绍来禀报谢袁魁几人已被押入诏狱,晏惟初对此兴致缺缺,听到崔绍说谢逍当众将冒犯他的人削了发髻,他才乐了。

哎呀,他表哥可真有意思,这么向着他呢。

崔绍退下后,晏惟初又开始发呆。

两手交叉垫着下巴趴向御案,盯着案上自己画的那幅画,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之前这画被他带回侯府,谢逍离开后他又特地让人去取回,以为见不到人见到画像也是好的,但画只是画,怎么也比不得活人。

上一次他还跟表哥在这幅画上亲热……

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了。

谢逍已经离开四个多月,是他自己把人送出去的,他抱怨都没处抱怨。

赵安福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要用些点心吗?”

“不想吃,”晏惟初有气无力,表哥不在,吃什么都不香不甜,“大伴,朕病了。”

赵安福一惊:“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太医没用,”晏惟初耷下眼哼声,“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那太医可能真的没用,对不住了。

第58章 竟当真是天子剑

倏忽数月,景淳十二年春日悄然而至。

钦天监说的第二个黄道吉日也快到了,谢逍还是没回来。

自去岁边镇三路出兵围合,谢逍的中路兵马在克里木河东迎面痛击兀尔浑残余主力,全歼敌寇,后他带兵深入漠北,一路行军至郸绥山,将与兀尔浑人勾结的土特罕部也打散,至今已有五个多月。

可惜的是土特罕部的可汗跑了,负责截断的西路兵马言说在大漠里迷了路,没追上他们,让之逃之夭夭。

但无论如何,自立国起一直为患大靖边境近二百年的兀尔浑部自此真正被连根拔除,曾经依附他们的那些小部落随之土崩瓦解,大靖铁骑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

谢逍尚未班师,仍在漠北试图找寻逃窜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奏报每半个月报送一次朝廷,连同一封给晏惟初的家书。

每封家书到晏惟初手里他都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遍,算着日子,这场战事也终于快彻底结束了。

济豫二州那头的乱象也已平定,流民安置妥善,入秋后灾情有所缓解,皇帝新任命提拔的官员都已到任,唯独田地清丈还需耗费不短时日。

在清丈整顿完军屯之后,因发现大量民田被占,皇帝派去的巡按御史果然转移目标,开始清丈民田,并且扩大范围,从灾地延伸至整个济豫二州,乃至周边州府。

朝中反对声浪不小,但有东厂从旁协助,京营兵马还留了部分在那边,反对亦无用。

年前两日,刘崇璟暂停手头差事回京述职,顺道成了个亲。

正月初六日,谢云娘出嫁。

谢逍出征后她便回了国公府上住,自这边出门。

谢袁魁从诏狱出来后也被放回府,除了保留一个爵位,身上所有官职都被撸了。倒不是晏惟初有意开恩,这老东西毕竟是谢逍的爹,真安上砍头的大罪谢逍也得受牵连,只能让他从此留京里做个富贵闲人养老,当然他要是还不老实,晏惟初也不介意私底下弄死他。

谢迤因被他舅舅牵连死在了诏狱里,谢袁魁自己死了老婆,老夫人和沈氏也一病不起,国公府上这段时日可谓愁云惨雾,但婚事还得办。

又是桩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他们不敢不重视,免得再被皇帝派人来骂一顿。

晏惟初亲自去了国公府送嫁,谢逍不在,他替谢逍送阿姊出门。

他还大摇大摆去了趟国公府后院,纡尊降贵去见了那位老夫人一面。

自从谢迤也一命呜呼,三个亲孙子死了俩,只剩一个没什么情分还被自己厌弃的谢逍,老太太想不开,这段时日病得彻底起不来了,若非晏惟初让人用最上等的药材吊着她的命,国公府只怕还得先办丧事。

晏惟初自然没什么好心,是不想这老太太死太快,阿姊出嫁又得耽搁,怎么也得让她拖到阿姊成亲以后。

晏惟初进门,屋中下人强行扶起老太太后自觉退下。

这段时日他借谢逍的名义给国公府换了一批伺候的人,里头都是他的眼线,谢袁魁早在诏狱被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在这里来去自由,自然无人敢阻。

屋中药味浓重,晏惟初有些嫌弃,寻了张离床不近不远的椅子随意坐下。

老太太艰难睁开眼,看到他似乎愣了愣,没见到屋里其他人有些不喜,哑道:“你来做什么?”

晏惟初开口:“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老国公戎马一生,为大靖社稷鞠躬尽瘁,最大的污点怕就是娶了你这个毒妇,儿孙子女一个都教不好,唯一有出息的定北侯幸好是从小没长在你身边,你说你活的是不是很失败?”

老太太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苍老衰败的面部皮肉因过于激动而打着颤,气得捂住心口:“我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怎能如此放肆?!”

“你当不起,”晏惟初轻蔑道,“想当朕的长辈,你也配?”

这老太太一愕,浑浊的眼珠子悚然睁大,目露骇然:“你……你自称什么?”

晏惟初没解释,只问她:“谢迤告发镇国公继妻是异族奸细,说是老国公夫人你安插在镇国公后院的眼线密信将事情告知他的,既是你安插的人?这事你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位老夫人自惊骇里回过神,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闪烁其词,看晏惟初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戒备,“你究竟是什么人?”

晏惟初歪了歪头,老太太看着心虚得很,她分明知情甚至是默认了谢迤的举动。

“让自己孙子去告发自己儿子,”晏惟初讽刺道,“若你当真没有私心是谢迤说的所谓大义灭亲,朕应当嘉奖你们才是,可你是吗?”

老太太这次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自称,眼里的惊骇转变成惊恐:“你、你是皇帝……”

“是啊,”晏惟初直接承认了,“朕是皇帝,你很怕朕吗?”

老太太满目不可置信,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且难以理解的东西,嘴唇急遽抖索着,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晏惟初目露厌恶:“你很清楚你儿子是个草包,你本也不怎么待见他,你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一旦揭出来镇国公府满门都要陪葬,所以你让谢迤去告发,谢袁魁一支死就死了,你只要保住你小儿子这支的血脉和荣华就够了,朕有否说错?”

心思被揭穿,这老太太的面色逐渐变得灰败,艰难出声:“老身也是逼不得已……”

晏惟初面覆冰霜,讽笑:“你是逼不得已,但你更恨不得朕表哥去死,当初谢适落得那个下场分明是他咎由自取,你这老太太却是非不分,因此恨上了朕表哥,是吗?”

提到谢适,老太太的情绪果然激动起来,撑着一口气争辩:“老身做错了什么?老身儿子被女人哄骗通敌,老身哪怕有私心让孙子去告发他又有何错?你既是皇帝,不更应该体谅老身的苦处?!”

“体谅不了,”晏惟初的神情轻鄙,“朕是皇帝,可朕跟你一样,偏心自己人,你想朕表哥死,那朕只能让你死了。

“还有一件事,朕还没跟你算,当年谢太后给朕母后强灌毒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你那好女儿死前可是亲口说了,让朕要算账来找你算,老太太你还真是人憎狗嫌啊。”

提起当年那些事,这老太太瞬间像被抽干了所有强撑起的精神气,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她知晓晏惟初的真实身份时这般惊恐,本就是因为心虚,谢太后死后她便日夜担忧迟早会轮到自己,今日这一刀终于砍了下来,且是以这样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方式。

晏惟初站起身,居高临下眼中无波:“你放心,老国公赤胆忠烈,为大靖立下不世之功,朕会为他保住镇国公府的门楣。只是日后这国公府里由谁当家做主,朕说了算,至于你,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了,好好享受吧。”

晏惟初离开,走出院子,跨过后宅与前院分隔的那道门槛,他脸上的冰冷转变成明媚笑意,去送谢云娘出门。

谢云娘刚在正堂里拜别了谢袁魁出来,晏惟初在院中等她:“阿姊,我替表哥送你。”

谢云娘与他也有段日子没见了,笑着寒暄了几句,晏惟初将她送出府门。

接亲的队伍等在这里,刘崇璟迎上前,见到晏惟初也并无惊讶。

晏惟初前两日召见他时已跟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即便没有,他其实也早被自己父亲提点过。

刘崇璟接到自己的新娘,将人扶上花轿后与晏惟初拱手告别,晏惟初颔首,叮嘱:“好好待阿姊。”

刘崇璟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郑重道:“臣领旨。”

接亲队伍离开后,先前还热闹的镇国公府喧嚣散去。

晏惟初留步,回身抬眼看向府门上当年太祖皇帝御赐的门匾,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如今已被他完完全全攥在了手里。

可惜他最想攥住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

上元节刚过,皇帝敕命亲诣边关巡视。

北边战事已接近尾声,皇帝这个时候决定亲自去巡边,委实耐人寻味。

除了亲兵几卫,晏惟初还点了京营兵马与部分内阁六部及京衙官员随扈,数日准备后,下旬,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启程出京。

御驾离开,被留下的官员这才嘀咕议论起皇帝此行的目的。

“听说户部把九边的两册底册和粮册都带上了,陛下名为巡边,实际怕是去查粮查地的,没看刘诸那老东西的儿子也在队伍里?他查这个有经验了,陛下自然要带着。”

“啧,那些边将才打了仗回来,陛下这就要卸磨杀驴了,也不怕把人给逼反了。”

“你可小点声音吧,别以为御驾走了就能胡说八道,锦衣卫可没少留人下来。”

“就怕陛下做成了,下一步必定要对南边也下手……”

“哼,走着瞧!”

车上,刘诸正跟自己儿子交代事情,皇帝这次巡边确是为查账顺便收拢边镇兵权,也是一场硬仗,不能掉以轻心。

“边镇的军屯状况要厘清更不容易,为父总怕会闹出什么事来。”刘诸抚着长须,忧心忡忡,他有劝过晏惟初为不要亲自前来,但皇帝根本听不进。

他儿子更是被委以重任,的确是有经验了,济州那边的差事还没结束交给了东厂继续,皇帝又将他带来巡边,他俩父子干的可都是得罪满朝文武的活……干不要紧,最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跟着玩完。

刘崇璟倒不是很担心:“父亲放心好了,至少定北侯是陛下这边的,有定北侯在,出不了什么事。”

刘诸想想也不知那位定北侯靠不靠谱,陛下是挺色令智昏的,定北侯呢?对陛下有这份心吗?

他俩说着话,来了皇帝亲军卫的人给一众随行官员传令,陛下说要加快行进速度,尽快抵边镇。

刘诸敲着老腰,暗自叫苦。

陛下着急见情郎,他们这一把老骨头的可够受折腾了。

*

漠北二月,风似刮骨刀。

大军在莽莽荒原上沉默前行,铁甲凝霜,马蹄踏碎脚下薄冰。

他们已在这一带走了快半个月,人困马乏,始终没能找到窜逃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不得不遗憾回撤。

傍晚时分,大军行至一处山脚避风处,谢逍勒住战马,示下就地扎营。下马时他目光落向前方的白桦林,瞥见一闪而过的灰影。

摘弓、搭箭,谢逍的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箭矢划破冻僵的空气,没入雪坡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亲兵小跑过去拾起猎物捧回来:“侯爷,是只紫貂。”

谢逍看去,箭矢精准穿透了这小东西的咽喉,没有伤及皮毛,是罕见的银紫色,在阴沉暮霭里流转着幽微华彩。

他伸手摸了摸,莫名想起去岁冬日时,晏惟初裹在厚重狐裘里笑意盈盈的脸,眼尾鼻尖总是被风雪浸红。

他问人要了柄短刀,亲自动手小心剥取貂皮。

冻僵的手指不太灵活,谢逍却做得异常专注,风霜扑面,恍若未觉。

皮毛完整剥离,不损华贵。

他将貂皮仔细裹进油纸里,交给自己的亲兵:“处理好之后送去京中安定伯府。”

有副将见状忍不住道:“世子,这等珍品不如献给陛下……”

“陛下不缺这一张貂皮。”谢逍淡声打断,命人将东西收起,这貂皮处理鞣制之后柔软暖和,给他小夫君做成手笼正好。

世子这是情根深种了啊。

众将有此觉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人,不免愈发好奇。

大军在此扎营休整了两日,皇帝巡边不日即将抵达乌陇的消息传来。

谢逍问递消息来的传讯兵:“陛下带了多少人前来?”

来人回道:“十万京营兵马,和亲军卫三万人,还有部分文官,有传言户部官员带着地册粮册来的,陛下是来查账的。”

“陛下还真是,这仗刚打完,他就来找麻烦了……”

有人不满抱怨。

谢逍倒没什么想法,自皇帝派巡按御史去济州那边清丈田地起,他就知晓迟早有这一日。

他祖父在世时治下严苛,军屯账目这一块,他祖父统掌的乌陇燕安和朔宁三镇是所有边镇里问题最小的,即便这几年在他父亲手里放松了,或许还有下头人阳奉阴违,总体情况应该都还好。

“亲军哪几卫?”谢逍问,“麒麟卫是否也在其中?”

来人肯定答:“在,陛下将麒麟卫一万人一起带了出来。”

谢逍克制住心头涌起的激动,下令:“明日拔营回去。”

众将仍在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皇帝这时来巡边不是好事,又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

有老将感叹:“这位小陛下和先帝一样,都是心眼多的,当年先帝泰初二十年,也来巡边,我陪老国公去汾良见驾,先帝设宴召见我等边将,那可真是场鸿门宴。

“宴席上先帝兴起舞剑,我等头一次见识那天子剑的风采皆如痴如醉,谁曾想先帝手里的剑锋一转,忽然就插进了当时那位汾良总兵的身体里,顿时血喷如注。

“我那时就坐在那汾良总兵旁边位置,他正好倒在我面前,心口还插着那柄天子剑,那次我倒是真正看清楚了那天子剑是什么模样的,这么多年一直印象深刻,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这事虽已过去二十几年,但在场众人都听说过,一时更议论纷纷。

言说当年那汾良总兵是起了反心,被先帝先发制人了,但真与假谁又知道。

谢逍听着冷不丁地问:“天子剑是何模样的?”

老将比划了一下,说:“那剑的剑鞘剑格是一整块完整的玄玉琢成的,雕着盘踞昂首的五爪龙,龙眼处用颜色更深的墨玉嵌了半边眼珠子,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吧,都感觉它在蔑视你,瘆人得很。还有那剑的剑身,上面也刻了两条交缠的金龙,剑动的时候跟那两条龙也跟在游动一样……”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谢逍却越听眉头越紧蹙,皇帝赐给他的那柄剑,竟当真是天子剑。

但是……为什么?

*

距离乌陇还有不到三十里路,傍晚驻跸时,下头人呈上谢逍刚命人送来的东西。

晏惟初掀开檀木盒,看到搁在里头的一整张完整华美的紫貂皮,眼前一亮。

他伸手拿起,手中触感柔软,似云朵滑过指间。

“这是定北侯让人送来的?他说送给谁?”晏惟初问。

“回陛下的话,”下头人答,“送东西来的侯爷亲兵说,这礼物是侯爷亲手猎得,送给世子的,侯爷说了,这紫貂皮漂亮也暖和,给世子做个手笼用。”

晏惟初失笑:“这么好的东西,他只想着世子,倒是忘了朕这个陛下了。”

谁敢接这话啊,若是送了陛下不送世子,您只怕也不满意吧。

晏惟初其实很满意,无论是送给陛下还是送给安定伯世子,那不都是他。

他轻抚着掌中的紫貂皮,爱不释手。

二月的边关,依旧有料峭风寒,而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整个暖融融的春日。

第59章 你俩是双向奔赴

二月初十日,天子仪仗抵乌陇边镇,留守将领与地方官员百余人出城迎驾。

皇帝没有下御辇,进城后驻跸当地总兵府,在这里接见了来朝拜的当地和周边府县文武官员。

当日御驾巡视关口兵防,检查武备、校阅军容。

刘诸父子奉皇命去视察屯田、核验粮仓时,晏惟初在总兵府里正与这边留守的边将闲聊。

他歪靠在御座里,两手拢着谢逍送的那张紫貂皮制成的手笼,不时翻一页下头呈上来的兵册,听这些人轮番与他奏报边关军务。

除了乌陇这里,燕安兵马也归谢逍节制,那边的将领也早两日便到了这里一同接驾奏事。

谢逍领兵在外,在场职级最高的是谢逍的一个表叔,这里的副总兵。

他正与晏惟初说起军备情况,晏惟初忽然打断他,念出几个名字,问:“这几人在不在?站出来?”

被点到名的有三人犹豫站出列,余的并非高层将领,不在这些人当中。

晏惟初眼皮子都懒得抬,直接示下锦衣卫:“拖下去,押入狱严审。”

哗声顿起。

锦衣卫抽刀,那几人挣扎喊冤,其余人皆是色变,谢逍那表叔徐副总兵上前一步出言问:“陛下!敢问他几人犯了何事?竟要让锦衣卫这样将人拿下带走?”

晏惟初神色里泛起寒意:“朕念在你常年在边关不懂规矩,这次便不计较你僭越和御前无状,朕只解释这一次,这几人皆是贪墨军饷粮草的蠹虫,锦衣卫手里早有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朕命人拿下他们有何问题?尔等又有何不服?”

实则不然,边军的问题锦衣卫想查清楚也并不容易,这些人的名字都是谢逍呈上御前的,谢逍一边领兵出征,一边还暗中派亲信自查军中账目,可谓做到了极致。

晏惟初自然要护着他,不会在他这些部下面前说出是他交的底,免得坏了谢逍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

皇帝这话出口,那三人的底气明显虚了半截,喊冤的声音也不比刚才,众人看在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何况这总兵府现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皇帝亲兵卫的人,随扈的京营兵马就在外头虎视眈眈,他们哪敢不服。

只是到底不痛快,皇帝这一来就杀鸡儆猴,显而易见地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那几人拖了下去。

他接着下谕旨,提拔下头的将领顶替方才那三人的位置。

这次被点名的几个则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谢恩。

晏惟初淡淡颔首,勉励了他们几句。

人选也是谢逍举荐给他的,但自他嘴里说出来,这份识人之恩便归属他这个皇帝,他想要收拢人心,也不能仅仅依靠强权铁腕。

之后晏惟初随口又问起谢逍在外的情况。

那位徐副总兵比方才恭敬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谢逍这两个月一直带兵在漠北棕沐川一带找寻土特罕汗的踪迹,想趁着冬末春初敌寇马匹掉膘、人力疲惫时出其不意,将他们一举全歼。

“奈何或许是情报有误,一直没找到他们的影子,世子听闻天子巡边,已经下令在拔营班师的路上了。”

晏惟初问:“情报是西路兵马提供给你们的?”

“是,”对方肯定道,“说土特罕汗逃去了棕沐川方向,但棕沐川实在太大了,许多地方地势不明,西路传来的情报本就模糊不详,加之这个天气行军不易,世子也是有心无力……”

他像是怕皇帝责怪谢逍指挥不当,尽可能地找借口为谢逍撇清责任。

晏惟初身为皇帝又岂会不知道。

西路兵马一早将军情报送了朝廷,说他们在大漠里迷了路没有追上逃窜的土特罕汗,年前就已撤兵回了汾良。

晏惟初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一众将领见状皆松了口气,陛下不怪罪世子就好。

待全部事情禀完,众将便要退下,那位徐副总兵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敢问陛下,世子夫人是否在此?”

其他人亦眼巴巴地看着晏惟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不是。

晏惟初道:“他在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

众人闻言皆面露失望,他们还真想见一见那位世子夫人。

待人都退下了,晏惟初也起身,说要去这边的镇国公府看看。

国公府就在总兵府后头,自总兵府后门出去,过了街便是。

这里的国公府远不如京中那一座气派,却是表哥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才执意亲自过来看一眼。

谢逍不在,这座宅子如今也冷冷清清的,晏惟初让人后面远远缀着,独自走进去,问了谢逍从前住的是哪间院子,特地去看。

谢逍住过的屋子、用过的书房、练过剑的庭院……他在里面转了许久,试图找寻岁月留痕里属于谢逍的那部分印记,最后在庭中的一株高大枣树下坐下,仰头眯起眼看向枝叶层叠外落进的斑驳春光,轻轻笑了。

懵懂幼稚时憧憬过的边关景象其实无甚特别的,特别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半个时辰后,晏惟初回去总兵府,刘诸父子俩来求见。

他俩这两日一个查粮仓一个开始着手清丈军屯,皆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这边的将官兴许是得了谢逍的示意,都很配合,清丈田地需耗费的时间长一些,查粮查账半个月足矣。

查出问题有晏惟初这个皇帝亲自坐镇,立刻就能解决,该办的人办,他也没打算姑息。

崔绍也进来禀报事情,晏惟初之前让锦衣卫着重盯着汾良那边,果然发现了异动。

“汾良总兵私下派人传递消息出关,臣派人悄悄跟上去,发现与他们接头的正是土特罕人。”

果不其然,晏惟初原就觉得西路兵马所谓的迷了路没追上窜逃的土特罕汗事有蹊跷,事情一如他所料。

通敌还传递虚假军报,让他表哥在塞外苦寒之地空耗兵力,这些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晏惟初的怀疑自是有根据的。

谢袁魁那异族继室之前在锦衣卫十八般酷刑下交代过,大靖朝廷虽早就禁了边境互市,但他们私底下与关内商人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晋阳府的那些大商贾通过关口源源不断地往外运送物资,丝绸、布匹、茶叶、粮食、盐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为了牟利连铁器和火药也敢走私出关。

商贾能做到这些,必得买通这些边关守将,先前被晏惟初拿下的那几个就都有份参与其中,而汾良那边更是乱得很,据那女人交代,例来有七成货物出去走的都是汾良的关口。

先帝在位时就曾因这事亲手斩杀过时任的汾良总兵,但利益当前,总有人前赴后继。

晏惟初皱眉问崔绍:“你们有否发现土特罕大军的踪影?”

崔绍道:“他们很谨慎,接头的只有几个人,骑的是快马,又对路势熟悉,我们的人实在跟不上。”

暗忖片刻,晏惟初下口谕,调三万京营兵马即刻启程前去晋阳。

刘诸问他:“陛下是要将那些商贾一起拿下?”

晏惟初凉声道:“敢卖国就得承担代价,诛九族都便宜了他们。”

但这些商人无足轻重,就怕那边的地方官员跟他们勾结在一块,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得靠武力去震慑。

刘诸闻言有些担忧:“陛下您这次出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又调走三万人……”

晏惟初摆手打断他:“朕还觉得人太多了。”

他带了京营十万人出来,先就命纪兰舒和边慎领了三万人往东去朔宁和辽东代天子巡边,现下再派三万人去晋阳,他身边就只剩下京营四万人和三万亲兵卫。

他道:“京营兵马过去晋阳后先按兵不动,就在城外扎营威慑他们,等他们因惶恐不安自乱了阵脚,必会狗急跳墙。”

刘诸等人不解其意,晏惟初继续道:“你父子二人留下在这边继续清查田地账目,朕给你们留两万人以防万一,朕会带着剩下的人上路去汾良,并且传旨让其余几镇的边将都去汾良见驾,再私下让人将朕的行军路线透露出去。到时那些有异心之人见朕身边扈从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会不会敢搏一把将朕的行踪放给土特罕人?”

听闻皇帝竟是要以身做饵,众人面色大变,刘诸当即出言阻止:“陛下不可!这样做太危险了,您是万金之躯,万不可以身犯险!”

晏惟初坚持:“朕要再将那些蛮夷骗出来,但这次定没那么容易,只能剑走偏锋,机会只有这一次。”

“那也不必陛下亲自前去!”刘诸严厉劝阻,直接跪了下去,“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今日宁可死谏撞死在这里!”

崔绍与刘崇璟也跟着跪下了,纷纷劝晏惟初三思后行,不能以天子之躯亲身涉险。

晏惟初不耐道:“朕会设法将土特罕人引去平川峪,让邴元正的东路兵马提前在那边设伏,不会有事……”

“那也不行!”刘诸坚决反对,“事无绝对,只要有任何一丁点风险,陛下您都不能亲身前去!您要是不肯听臣说的,臣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给定北侯,请定北侯来劝您!”

“你放肆!”

晏惟初懵了,什么意思啊?这老东西竟拿朕表哥来威胁吓唬朕?

刘诸自知失言,但也豁了出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气氛一时僵持住,刘崇璟倒是反应很快,插话道:“臣也以为陛下的计策可行。”

被自己老子瞪了他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但犯不着陛下亲身去冒险,让空的仪仗过去,陛下您大可留在这里等消息。”

崔绍也立刻道:“臣附议!”

晏惟初想想便也同意了:“但朕不能留在这里,这边的文武官员都已见过朕,朕留这边很容易走漏消息,朕会停在半道上,不亲身前去平川峪便是。”

刘诸还是觉得这事风险太大,但皇帝已经退了一步,他也不好再横加阻拦:“……陛下是否要等到定北侯回来后再离开?”

原本自然是要等的,但如今既打算引土特罕汗出来,反而得趁着谢逍这个煞神没回来前,让那些蛮夷放松警惕。否则有谢逍在侧,忌惮他的威名,无论三万人、五万人怕对方都不敢赌。

“不等了,”晏惟初下定决心道,“让他回来之后好生歇息一阵吧,这大半年他最辛苦。”

就连提前去平川峪设伏,他都没考虑再让谢逍带兵前去,表哥这大半年到处奔波着实辛苦了。

等事情解决再把人传去晋阳或者汾良好了。

刘诸他几人退下,晏惟初又叫来郑世泽和晏镖,交代他们事情。

晏镖袭了顺王爵,晏惟初也给他升了麒麟卫指挥同知职,问他是否有胆子带人去做饵,钓土特罕人出来。

“你领两万京营兵马和三万亲兵卫以朕的名义前去平川峪,定北侯先前已将土特罕部打散,土特罕汗身边最多只有三万骑兵,朕会让邴元正提前带兵设伏,你只要配合将土特罕人引出来便行。”

晏镖根本不怕死,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包在臣身上!”

郑世泽也跃跃欲试,晏惟初嫌弃道:“你就算了,别凑热闹了,过两日你和锦衣卫指挥同知各带一千人,连同三万京营兵马一起去晋阳抄家,更适合你。”

郑世泽只得应了,虽然比不上陛下的亲亲表哥,但他还是想跟晏镖这个陛下堂哥争一下圣宠的,可得把差事办漂亮了。

晏惟初又交代他们一会儿配合自己演出戏。

傍晚时分,江沭被传召前来总兵府面圣。

他是神机营的五品管队官,虽在出巡队伍里,若无传召也见不到皇帝的面。

晏惟初将他叫来但没见他,只让人当面传口谕,令他即刻启程前去庆渭,传旨让他父亲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见驾。

江沭愣了一下,问传谕的太监:“陛下让臣去传旨吗?”

对方客气解释道:“陛下出京前圣谕让忠义侯等几位驻守西北的边将前往庆渭接驾,他们应当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改去汾良,需要人提前去知会一声,免得圣驾到了那里他们几位还没到。陛下体谅大人你与忠义侯也有许久没见了,索性将传旨的差事派给大人,大人还是尽快动身吧,别耽搁了陛下的事情。”

江沭不疑有他,这便恭敬领了圣谕。

太监回去复命。

晏惟初看着书随意“嗯”了声。

汾良总兵蔡桓是江道衍小舅子,蔡桓做的那些事情他不确定江道衍有无参与,只能试他一试。

郑世泽与晏镖躲在外院廊下勾肩搭背地喝酒聊天,晏镖倒酒进嘴里,问郑世泽:“你说陛下去汾良就去汾良,为何要特地绕道去平川峪,那边又不顺路……”

郑世泽嘀咕:“我哪里知道,可能陛下想去巡视那边的马场吧。”

江沭出来时,远远看见他二人,听了这一耳朵,不禁摇头。

这二人在御前当差也敢偷喝酒,委实不成样子,就因为是陛下的亲戚便能得重用,想想还挺让人不爽的。

公务在身,他也不再耽搁大步而去。

待他走远,晏镖冲郑世泽努了努嘴。

郑世泽叹气,江沭这小子可也是定北侯的亲表弟,陛下利用起人来是半点不手软的啊。

两日后,三万京营兵马高调离开乌陇,往晋阳去。

消息当日便传了出去。

又十日后,中路大军尚未返回,御驾也启程前往汾良。

车出了乌陇镇,晏惟初靠坐在车中,惯常地拢着手笼,在车轮辘辘里安静睡去。

梦里有许久未见的表哥,等下一次见面,他定要将真实身份如实告知。

表哥知道自己要做皇后了,会不会很惊喜?

*

谢逍是在御驾离开的三日后返回的乌陇,晏惟初临走前给他留了一道手谕,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

谢逍隐约觉得不对,他已听部下提过皇帝传旨了忠义侯他们去汾良,还另派了三万人去晋阳,皇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有其深意,绝非心血来潮。

他当即去找了还留在这边办差的刘诸。

“陛下一边派兵去晋阳,一边又急着赶去汾良,究竟所为何事?”

面对谢逍的逼问,刘诸犹豫再三,不敢将重要军机和盘托出,即便这位是皇帝的入幕之宾。

“侯爷你别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刘诸这个反应,更叫谢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前他清查自己部下时,就已发现当中有人与那些晋阳商人勾结,且绝不仅仅是个例,皇帝的打算他稍微一想便能猜个大概。

“你只需告诉我,我夫人是否也跟着去了汾良?”

刘诸张了张嘴,如实道:“是去了汾良。”

谢逍面色肃然,陛下让他休整几日再听候传唤,他却不想等。

刘诸察觉到他的心思:“……你也打算去汾良?”

谢逍直言道:“点五百轻骑,即刻出发。”

刘诸惊讶提醒他:“没有调令,侯爷你私自带兵前去别的边镇,这不合适吧?”

谢逍摇头,他现在哪还顾得了这些?

皇帝若当真设局引土特罕人上钩,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晏惟初在其中,他便没法安心。

见谢逍打定主意要去,刘诸心下感慨,好吧,色令智昏的也不只陛下一个,你俩是双向奔赴。

他终于还是提点了一句:“御驾会绕道去平川峪。”

谢逍留下句“多谢”匆匆而去。

御驾已离开这边三日了,算着行军速度大概明后日就会抵达平川峪。

他必须带兵抄近路尽快赶上。

谢逍回去不到两刻钟便点齐了五百轻骑,当下准备出发。

不明所以的一众部下问他打算去哪里,他只说奉皇命前去汾良见驾。

有人道:“世子你才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

谢逍翻身上马,紧绷的面庞与压下的眉眼间尽是肃杀之气,示下:“出发。”

他纵马疾驰而出,迎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奔赴向他心爱之人。

作者有话说:

然后就要扛着马回来了(。

第60章 他小夫君穿的是龙袍

距离平川峪尚有二十里路,傍晚时分,全军止步,就地扎营。

皇帝中军帐里,晏惟初正在看这一带的地形图。

平川峪是一条狭长的峪谷,两侧山势陡峭,林木茂密,正是兵家所谓的死地。

过了这山峪,便是一片天然草场,朝廷在那边有两座大的马场,他这次便是借着来巡视马场的名义,绕道至这平川峪。

帐中除了崔绍和晏镖,还有两名京营将领在,他们是唯几知晓此行真正目的者,无不神色严肃,等候皇帝示下。

晏惟初的手指轻按着地形图,若有所思。

前方斥候来报,果然在峪谷前不远处发现了土特罕人的踪迹。

晏惟初弯起唇角,鱼儿上钩了。

御驾绕道平川峪的消息经由江沭之口放出去,他便是要看一看忠义侯等人会作何反应,若是他冤枉了忠义侯,自然还会想别的法子将自己的行踪送给土特罕人,可惜——

忠义侯不忠,浪费了他表哥的一腔信任。

“传令下去,明早辰时初,全军出发,过平川峪。”皇帝一锤定音。

领兵的将领劝他道:“陛下,您便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让臣等带兵前去,此事凶险,您万不可亲身涉险。”

晏惟初先前答应了刘诸会停在半道上,昨日途径驿站驻跸时,这些人就已劝过他一次,他还是坚持跟到了这里。

晏惟初垂眼沉默了片刻,虽然他确实很想亲上前线去看一看,但也知自己去了这些人定要分更多心思护驾,怕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也罢。

“明早大军先行,朕留在这里,留下一千亲军卫随扈便可。”晏惟初松了口。

众人这才定下心,还好皇帝不是那般固执听不进劝之人,只要圣驾无虞,他们也好放开手脚。

崔绍又多问了一句:“陛下,那些随扈的文官……是否要留他们下来,还是让他们明日一块跟随大军前行?”

晏惟初本来不想留人,想想算了:“明早再告知他们,免得走漏了消息,安排你手下换上他们的衣服,扮作文官跟随御驾,以免那些蛮夷的前哨看到了起疑。”

崔绍拱手领命。

京营将领接着禀报起刚收到另一则消息,御驾启程离开乌陇当日,已在晋阳城外驻守多日的三万兵马奉圣谕入城:“晋阳卫的守军勾结地方官抗旨不遵、关闭城门,京营兵马用攻城车强行撞开了晋阳城门,押下了城中所有文武官员,等候陛下处置发落。”

晏惟初闻言骂道:“这些人好大的狗胆!”

崔绍接话,他们在去晋阳的路上截获了一支私下出关的商队,入城以后锦衣卫和麒麟卫拿着商队供词去抓人,顺藤摸瓜一个带出一串,晋阳的几大商贾全部下了狱,只这两日抄家初步计算光是现银便抄出了三千多万两,加上其他田地资产,这个数字怕是能过亿。

一旁的晏镖听得直嘬牙花子,早知道他跟郑世泽换个差事好了,虽然钱进不了自己口袋里,但他身为王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晏惟初则黑了脸,几个商贾而已,抄家所得竟比他先前查抄摄政王府和一众勋贵还多?

不过也不奇怪,摄政王得势只有这十年,那些依附他的勋贵家族底蕴也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又在京城天子脚下,再怎么敛财总有个度。这边却不同,这些大商贾多数发家已有百年,勾结边将养寇自重,从中牟利,能不有钱才怪,真正的国之蠹虫,合该千刀万剐!

“先押着他们,等这边的事了了,再行处置。”

晏惟初随口吩咐,这会儿懒得多费心思理会这些,左右过后不过一个杀字。

入夜以后他挥退了军帐中伺候的人,看了片刻书,有些心神不宁。

发呆一阵,他起身自剑架上取下谢逍赠的那柄剑,拿在掌心里摩挲片刻,叹气。

也不知道表哥这会儿在做什么?

好想表哥好想表哥好想表哥……

所谓相思成疾,他真正是尝到滋味了。

好在只要明日解决了土特罕人,再剔除那些害群之马,边防彻底安稳下来,他就能放心将表哥带回京。

苦日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

*

夜沉以后谢逍独自在山头站了片刻,远眺前方,远处的平川峪峡谷在星月下隐约可见模糊的轮廓。

但真正要过去,还要翻过数座山头。

昨日傍晚自乌陇出发,他带兵一路翻山越岭抄近路急行,昼夜不合眼,终于赶到这里。

被心头的担忧牵动,他从未有过如此焦躁不安的情绪,即便勉强克制,脑子里时刻紧绷的那根弦不断突跳,也在反复提醒他自己的不冷静。

不经朝廷调令私自领兵擅动,是他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到这一刻他却没考虑过后果,也不想后悔,唯一的念头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确认他心心念念之人平安无事。

副将过来,问他是否要用些干粮。

谢逍回神:“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拿。”

副将已经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感叹:“陛下年岁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竟敢以身做饵,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胜算。”

谢逍道:“陛下未必会亲身前去,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皇帝可以在半道留下来,但其他人呢?

副将闻言一愣,想了想说:“夫人是麒麟卫的指挥使,那就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陛下若留在半道,他想必也会跟着留下来,世子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逍心烦意乱,止住了声音,在深夜山间让人心悸的凉风里缓缓闭了闭眼,下令:“原地休整一晚,天一亮即刻再出发。”

*

天亮时分,天子仪仗启行。

仅剩下一千亲军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后,留在了原地待命。

崔绍进来中军帐,晏惟初刚起身,人没什么精神,看着像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宿,后半夜才想着谢逍勉强入眠,所以早起格外倦怠。

崔绍与他禀道:“陛下,那些个文官知道了您的计策,在嚷嚷着您即便不是以身犯险,以空的天子仪仗去诱敌,也是自降身份有损大靖国威……”

晏惟初翻白眼:“谁嚷的?给他把刀把他快马送出去,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大部队,朕特许他去替朕扬大靖国威。”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让人出去传话,片刻后来回报,说外头那些人这下都闭嘴了。

官服都扒给那些武将替他们穿了还不老实,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被收拾就不舒服,欠得慌。

崔绍很明智地不接话,深表认同。

被这些个没事找事的文官一打岔,晏惟初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喝了点粥,又吩咐斥候随时将前线战报传过来,等打得差不多了,他还是想过去看一眼。

毕竟来都来了。

平川峪。

清早起了雾,旌旗在风中招展,五万大军如一条长龙,正缓缓游入峪谷深处。

山峪全貌于雾气里若隐若现,领兵的将领微仰起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

副将纵马过来,冲前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

将领会意,示下:“传令下去,保持阵型,着重护卫圣驾,加速前进。”

大军前行的速度渐快,众星拱月的中央一座金红色的华盖格外醒目,四周护卫森严。

最里一层是腰佩雁翎刀的皇帝亲军卫,列队俨然。

京营士兵跟随前后拱卫,手中有枪有盾,阵型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大军完全进入峪谷后,变故陡生。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骑兵!是土特罕骑兵!”前军传出惊呼。

峪谷两端霎时间马蹄踏响、烟尘滚滚,无数土特罕骑兵如潮水般前后夹击涌来。

“换阵!保护圣驾!”领兵将领高声喝道。

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变阵,成环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御驾,外层盾牌手半跪于地,将等人高的巨盾重重插进土中,第二排长枪手从盾牌间隙中伸出丈二长枪,最里一排是举着火铳的神机营火器手。

亲军卫也在同时抽刀,密不漏风地护住了皇帝御辇。

己方阵型变换完成时,敌骑已至眼前。

冲锋在前的先锋兵收不住势,连人带马撞上枪林,顿时人仰马翻,侥幸没被长枪刺中的,也都倒在了神机营的火铳下。

后续骑兵急忙勒马,迅速向两侧散开。

这些敌寇已经看到了大靖皇帝的仪仗,不惜代价地朝前冲锋。

后方土特罕汗远远望见那顶金红华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靖国皇帝果然在军中!传令,左右翼迂回包抄,给我拿下他!”

号角声中,土特罕骑兵分成两股,发起猛攻,试图从侧翼突破。

却不成。

哪怕勉强撞开一角,两旁的士兵又迅速围拢成完整圆阵。

他们面对的始终是冲不过去的枪林盾墙。

阵中覆盖辎重车辆的油布被掀开,露出百余架提前装填完毕的弩车,士兵们快速调整角度,对准阵前不断涌上的敌骑射击。

威力慑人的短弩瞬间打散了敌军的冲锋之势。

无论阵法还是这弩车,都是谢逍从前与晏惟初提过的,边军在面对这些蛮夷铁骑时惯常用的制胜之法。

谢逍不在这里,但这场战役一招一式,皆有他的功劳。

激烈战势中,那顶金红华盖岿然不动,成为吸引敌军战力的完美诱饵。

靖军的阵型难以突破,这些土特罕人逐渐焦躁,冲势也开始变得毫无章法。

伴随着轰隆巨响,峪谷两侧靠近入口的高处毫无预兆地接连滚下巨石。

同一时刻,两侧山林中无数旌旗竖起,战鼓震天,邴元正所率的十万东路大军现身,情势就此逆转。

后方指挥战事的土特罕汗见此情景目眦尽裂,这才惊觉他们中了计。

“撤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地高呼,但为时已晚。

邴元正的伏兵并未冲下来与这些骑兵肉搏,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投下箭雨和滚木礌石。

被困住的土特罕骑兵进退失据,彻底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土特罕汗见势不对,放弃了再纠缠,被亲兵护着往后撤,硬生生地自箭林石雨里闯出去,强行冲出了谷口。

*

平川峪就在眼前,前方阵阵厮杀声传来,谢逍听得心头大震,用力一夹马肚子,纵马疾驰。

逃窜出去的土特罕汗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撞上来,在山道上与谢逍的兵马正面碰上。

这人勒马扬蹄,瞳孔骤缩,认出了谢逍,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骑兵,暗自骂娘。

谢逍曾在战场上与这土特罕汗交过手,自然也认得对方,当真是冤家路窄,自己之前带兵在漠北找了这人几个月一无所获,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当下抽剑,直指向前,沉声下令:“拿下。”

随这土特罕汗狼狈逃出来的不过几十人,战斗不消一刻钟便已结束。

土特罕汗被谢逍一剑挑下马,谢逍一眼没再看他,给部下丢下句“抓活的”,纵马径直冲向平川峪去。

平川峪这头,主帅逃走后余下的土特罕人军心溃散,已不堪一击。

峪谷中的厮杀声响渐渐平息,三万土特罕骑兵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晏惟初的车驾出现在后方谷口,他低调前来,没用仪仗。

听闻土特罕汗跑了,晏惟初面露不悦,问传讯来的斥候:“有没有派人去追?”

斥候禀道:“邴总兵已经派出了骑兵,他们跑得太快,不一定能追上。”

晏惟初皱眉:“不能再让他跑了,务必追上把人给朕拿下。”

谢逍领兵自平川峪前方而来,一路扫荡窜逃的土特罕人。

最后一名土特罕骑兵倒下,这场战事也就此结束。

京营将领见到他又惊又喜,谢逍却顾不上对方,他先看向的是御驾,却见出现在上方的人是晏镖,刚要开口问,忽地瞥见了前头自车上下来的晏惟初。

心神被瞬间涌起的激动牵住,谢逍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过去。

晏惟初却并未注意到谢逍也来了,他下了车正专注与崔绍交代事情,便被猛冲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皇帝的扈从甚至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拦住他,翻身下马的谢逍已冲向晏惟初。

晏惟初自己也懵了,落入熟悉的怀抱,被谢逍的气息包裹,他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轻声开口:“表哥……”

崔绍反应迅速地带着所有亲军侍卫后退三步,背过身去。

短暂的寂静后谢逍忽然放开晏惟初,猛地退开身。

晏惟初一愣。

谢逍的神色像被定住一般,唯有眼中的错愕昭示出他的不可置信。

他似乎这时才看清楚了,或者说意识到,他小夫君身上穿的,是龙袍。

刺目的五爪龙纹紧紧攫住了谢逍的目光,他动作迟缓地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信不是他看错了。

他也嗅到了晏惟初身上那淡淡的、冷冽的清香,是他无比熟悉的,每每耳鬓厮磨、亲热缠绵时萦绕于他鼻尖的味道,他不可能认错。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谢逍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响,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提醒他这不是他做的一场荒诞梦。

晏惟初也没想到谢逍会这样出现,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他的身份,表哥此刻的反应让他有些难受,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表哥,我……我很想你。”

谢逍却听不进任何一个字,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的皆是晏惟初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语——

“我与陛下在表哥心里孰轻孰重?”

“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陛下也是我亲表哥。”

“我这是感同身受。”

“陛下长得比我好看。”

“我不介意你也喜欢陛下。”

“……”

同样喊他表哥、从不当面召见他、将天子剑也赐予他……

所有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他早该发现的,根本没有安定伯世子边淳,有的从来只是景淳皇帝晏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