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十三日

因为“只有”这个世界是真的, 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虚假的世界里放纵灵魂去自由，或许为非作歹、或许以身涉险、或许……伤害爱他的人。

打出BE也没有关系，世界崩坏也没有关系，因为他有可以回去的“家”——但如果这个“家”也是假的呢？他能回到哪里？回到一个不知道存在与否的、就算存在他也没有记忆的, 陌生的世界？又或者, 他自己真的存在吗？

他尝试调整呼吸, 将指甲从手心的血肉里拔出, 望向对面的人，说：“能告诉我吗？提姆。”

他仍在寻求一丝希望。

提姆·德雷克向他走来——踩着世界延伸的缝隙、踏过数据流构成的灰黑色地面，越过天空向他走来。

他们仿佛站在水面上，水面下是他所生活的哥谭，整个世界都被罩上了一层灰黑色的幕布，而他们在这里上演一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剧目。

世界正在崩塌，舞台的背景正在开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远处传来。系统面板仍旧在不稳定地切换，散发着灰红色或者灰黑色的微弱光辉。

最后, 提姆·德雷克踩着黑暗到了他面前。

“我很想说‘没事的，瑞安, 每个世界都是存在的, 你在这里的一切经历和记忆都是真实的’……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提姆叹气, “无论我怎么回答, 你都会生气，你会跟我打一架, 你还会哭。”

他们彼此对视。

最后，提姆说：“迪克会比我有耐心很多，不管你问多少次，他都会跟第一次一样回答你；但他不在, 而我没那么好。你能允许没那么好的小提姆偷个懒吗，瑞安？”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但在这荆棘地一般的暗沉情绪后，又有一丛蓝色的深泉，倒映着废墟中的光。

“多少次？”

赛里斯问。

他看到提姆没有说话，又重复了一遍，问：“多少次了？”

提姆说他不记得了。

“很多东西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磨损，我也想像最初一样认识你，那样我们都不必背负任何东西；但事实是，不管选择什么样的开始我们都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无一例外。”

提姆走到了赛里斯面前，微微叹气。

他小声抱怨：“而且我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事，我还没来得及睡觉呢。”

赛里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最后问他：“要我道歉吗，提姆？”

提姆说：“你生气了。”

赛里斯回答：“没有。”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还重要吗？对认识过他无数次、也看过他生气无数次的提姆来说，这还有意义吗？不过是看过千百遍的电影而已，没有人还能保持最初的热忱。

他的人生到底怎样无需评价，他站在这里的理由也与此无关，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反应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唯一的观众早已看过，而且看腻了。

“你生气了。”

提姆·德雷克肯定地说，“我应该表现得更积极一点，那样你会好受一点，你想看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赛里斯就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向了提姆！

毫无意义的对话就此终止，他们在天空的裂隙上打了起来、滚在一起，再没有人开口说话。他正在发泄愤怒，或者悲哀，或者绝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只知道……这本应是现实！

这份情绪也本应是真实的！

但现在呢？

他不知道！

静止的世界正在缓慢恢复流动，像一格格被拍下的老旧胶片，那道横贯天空的裂缝越来越大，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两个人打斗。赛里斯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打这一架，可他只感受到无力，对一切的无力；提姆任由他动手，但也没有一味地去防守，他们是在互相发泄情绪。

这里总有一个人在崩溃的边缘，不是提姆·德雷克就是赛里斯·希尔，或者两个人都是。

提姆接下他的拳，说：“我以为你会更用力一点。”

赛里斯低头，没说话。

但这次他没再留手了——两个人的战斗无声升级，直到赛里斯拽着披风把提姆狠狠撂翻在地，攥住提姆披风的领子，两个人再次对视的时候，赛里斯才低声说：“这没有意义。”

提姆抬起手，抚上上方赛里斯的脸，说：“意义是你赋予的——别让我当人生导师了，瑞安，我现在——”

“你现在需要休息、面临危机，你必须回到你的世界，而不是在这里陪我发泄情绪。”

赛里斯松开手，依旧低着头，垂落的黑发盖住了他半张脸。

他说：“你该走了，提姆，去【真正的世界】。”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提姆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说：“不，没那么糟糕，事情真的没那么糟，瑞安，我向你保证。你总是喜欢担心别人，任何事，如果杰森在，他可以跟你打一架；如果迪克在，他总能想到办法安慰你；但我得解决问题，瑞安，还有大把大把的问题需要我去解决。”

他把赛里斯拽下来，蹭了蹭那张带了血的脸。

“别怕，这个世界很快就会恢复，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直到我们的下一次重逢。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你已经为我、为我们做了全部。”

“哪怕这是假的？”

赛里斯注视着提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做了什么？其他人呢？”

提姆躺在地上（或者天空），专注地看赛里斯，回答：“你以前对我说过，我们不应该由自己的视角来判断世界的真假，因为我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所以我无权回答。它的真假由你或者任何这个世界的人来决定。至于其他问题……”

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答案：“你为了封印【起源镜面】，才把自己流放到了这些世界，随后我来找你。其他人都在外面，除了迪克和杰森。”

“他们在哪？”

“迪克在这里。杰森失踪了。”

“布鲁斯呢？”

“他有很多事要做，我们的世界面临着危机——那就很长了，我下次再跟你详细说明，好吗，瑞安？”

“……”

赛里斯看了提姆一会儿，才往上看着天空，也就是那道巨大的缝隙，说：“所以现在是真实的时间比例。”

外面的世界——起码提姆所在的世界，跟他所处的世界处于一个较小的时间差距中，不然提姆不会在意这点流逝的时间。毕竟，“模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比例是525600:1。

提姆松开手，干脆躺在那里叹气。

他说：“你一认真起来就爱试探人，不管是什么时候。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赛里斯轻声说：“外面在下雨，对吗？”

可那道裂缝对面，一片黑暗的废墟里没有下雨。他只是听到了很远很远的雨声。

提姆笑了。

他说：“对，在下雨，下了很多天了，明天也会下。但再过几天就会晴的。”

赛里斯说所以每次我退出模拟世界的时候，在那片黑暗里听到雨声的时候，你跟我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所以——

昨晚他在系统的待机空间里杀小丑，提姆说等了他两个小时——无论是系统空间、这个世界还是外面的世界，都是两个小时。唯独在这个时候，世界的时间是一致的。

他说完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问，关于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起源镜面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点，迪克怎么了，杰森失踪前在哪里，提姆在忙什么，可他从提姆的话语里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你自愿来到这里，且不能离开。

你背负着使命将自己流放，而提姆·德雷克只是在无比繁忙而危险的现实中，抽出时间来……看你一眼。

赛里斯站起来，轻声说：“你回去吧，提姆。”

提姆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提姆坐起来，仰头看他，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滴眼泪。

他说：“杰森跟我说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哭。他没见过，你只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然后……”

眼泪无声坠落。

一滴一滴从浅蓝色眼睛里汇聚，顺着脸颊流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坠落。

从头到尾，这个人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不会愤怒也不会悲伤，他脸上只有平静，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其下埋着深不可见的暗流。

脚下的裂缝陡然扩大，好像天地都为此震动了一个瞬间。

提姆往裂缝的方向看去，又转回来，对赛里斯说：“有人一点也不会看气氛。”

“你要走了？”

赛里斯问。

“一点小事，但我得去跟他打一架。”

提姆说，“下次再见就是……”

“就是下个世界了，对吗？”

毕竟我们的距离是525600:1，当你做完什么再回头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亡、再次开始，重复轮回了很多次。我们已经无法并肩。

赛里斯从提姆的眼神里看出了这点。

提姆说：“也许。”

赛里斯知道那也可能是更远的世界，但他只是说：“希望下一个我不会跟你打。”

提姆耸耸肩，说：“那很难，每次你都这样——我必须说！瑞安！无论你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你都是你，从没变过！”

随后他露出了笑容。

“有时候我会屏蔽我的记忆，来认识一个新的你，可我从来没见过新的。”

“就像这次？”

“就像这次。”

脚下的裂缝越来越大，提姆也站起来，张开手臂抱住了赛里斯，随后他轻轻吻在了赛里斯的耳朵上。

有些……不太对。

赛里斯想说什么，却听到了提姆的声音，跟他习惯的有点不同：“对了，瑞安，其实我已经比你还高了。”

黑红色的披风在视野边缘飘荡。

提姆·德雷克比他高了一点，但也就一点，只是从提姆得意的声音来听，起码在口舌之争上他赢过了两个不会再长高的兄弟，以及赛里斯。

他说再见，我们在下一个——

提姆没说完，脸色就忽然变了，他骤然推开赛里斯，而在赛里斯的视野里，黑色的裂隙边缘如同生长的植物，攀附到了提姆·德雷克的周围，转瞬间空间崩碎，赛里斯还没来得及看清提姆现在的模样，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就已经被覆盖了视野。

他扑上去，从裂缝的空隙里抓住了提姆的手，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

下一秒，那只手在他的手心里碎了。

赛里斯什么都没能抓住，只抓到了一片红色的光点——然后它们渐渐坠落、破碎、消失。

提姆·德雷克消失了。

“提姆？”

没有回答。

“提姆·德雷克！”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涌上心头，他环顾四周，提高声音大喊，可整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这里没有提姆，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漆黑的裂隙和静止的天地，那些裂隙不断蔓延甚至到了他脚下，耳际传来咔嚓咔嚓的幻听。

系统面板在这个时刻闪烁。

灰红色的系统面板（V17.6）：

【您收到了一条留言。】

【来自（数据已删除）：你的大提姆跟邪恶宇宙力量战斗中……大提姆魔法可能失效，但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的，我很快就会回来！PS.对你来说可能没有那么快，但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灰黑色的系统面板（V17.5）：

【您收到了一条留言。】

【来自“不需要加班的Timmy”：晚上好！这是一条定时消息，今天是我的生日！没错，在我们的世界里，提姆·德雷克的生日到了，能祝我生日快乐吗，瑞安？】

在不稳定的系统面板上，两条留言交替出现，印刻在赛里斯的眼睛里。

他看了很久，才说：“生日快乐，提姆。”

你能看到吗？

你会知道吗？

又或者，在不知道多少个“十分钟”里，有很多个时间的我对你说了这句话呢，提姆。

他站在过去与现在，现实与虚假的边缘沉默许久，直到世界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

【正在进行解析和重构……】

【解析完毕，正在调取控制台数据。错误，无法联络到控制台，无法获取重构权限，重构失败。十秒后系统将采取备用措施，十、九、八……】

【警告！世界遭受到来源不明的非法攻击，将立即进入保护模式！】

【已记录攻击数据。】

【已分离系统日志。】

【正在启动备用协议……正在构建新坐标……正在回溯区域解析，采取备用措施，锁定该区域……正在确认其他系统和协助插件列表……】

【保护模式启动成功。本系统将离线运行，直到接收到控制台指令或手动解锁。】

与此同时，赛里斯原本踩着的裂隙与灰黑色的“地面”都消失了，他脚下一空，往下坠落。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米泽尔惊慌失措的喊声：“赛里斯？！赛里斯你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脱手的啊不对啊！我记得0.0001秒前我还抓着你的胳膊啊！难道世界什么时候时间停止了而我不知道吗？不要啊啊啊啊——

米泽尔用他最快的速度抱住坠落的赛里斯，松了口气说太好了，幸好来得及。

虽然赛里斯才刚刚开始下坠，这会儿和根本没往下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没事吧？”

他担心地问。

赛里斯刚从静止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他看着米泽尔担心的表情，又看向斯蒂芬妮，说没事，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