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灯火
几只画眉踩着暖阳飞上柳梢。树影随着日光游弋, 漫过懒人沙发前的落地窗,两人挪动脚步往门口走,一个拽着,另一个却还没睡醒, 迷迷糊糊地往前走。现在是下午四点钟, 午饭已经被他睡成了晚饭, 幸好他俩偶尔会在夜间散步, 晚上回来再吃一顿也不迟。
今天轮到杰森做饭。
杰森就住在他家对面,两人在家从不关门,走两步就到了另一边。进门就是一只超大个儿的红头罩玩偶,大马金刀地坐在柜子上,棉布枪口对准来访的所有人。赛里斯记得他问过杰森,杰森说你不觉得这很酷吗,当时赛里斯站在门口端详了半天,说:很可爱。
杰森当场给了他一肘子。
现在他重新看这个玩偶,想了半天, 还是觉得挺可爱的,毕竟摆在本人家里, 还神气十足、活灵活现, 以及……憨态可掬。
大步走在前面的杰森说着“我就做个饭的功夫, 回来你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现在……”,说到一半发觉后面的人没跟上, 回头看到赛里斯在跟那只红头罩玩偶握手。
青年捏着红头罩玩偶的圆圆小手晃了晃,神情像是在笑。
杰森挑眉:“爱上了?送你。”
赛里斯松开手,好笑地说:“不了,我男朋友很爱吃醋。”
他可以放个其他的——小只的、蓬松羽毛的, 总爱撒娇会偷懒的那种。
杰森不明显地啧了一下,说行,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我了,那你这顿饭也别想吃了。
他顿了顿,又问:“你男朋友是哪个?”
赛里斯说红的那个。
杰森问红的哪个?
赛里斯说你兄弟。
杰森:“……”
杰森终于忍无可忍,撸起袖子就要给赛里斯一拳——他红色的兄弟也有好、几、个!包括他自己!你男朋友到底是哪个?!
赛里斯举手投降,说是提姆,提姆;但他又问:“你就不怀疑是你吗?”
杰森嗤笑。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只同款红罗宾玩偶,拍进赛里斯怀里,才拍拍手,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赛里斯——我不追一个随时会忘记我的人。”
他们认识是在四年前的秋天。
那个秋天很冷,冷到街上的人伸不出手来,冷风从极北三省南下,一夜间将加拿大边境吹成提前到来的寒冬。叫做华的青年刚离开蒙特利尔,乘上午的火车前往纽约。
车站的人看他不像观光的游客,更像个匆匆的旅人,问他为什么不坐飞机,他说他坐不了飞机。
“我坐飞机一定会出事。”
他简短地说。
车站的人哈哈大笑,说好吧,年轻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忧。
他没回答,只点点头,没说他只是在实话实说——他确实坐不了飞机,如同被诅咒一般,每次飞行都会遭遇事故,小到故障无法起飞,大到飞机坠落数人死亡。
在第三次协助飞机迫降、全机生还只有他一人被丢进深山老林后,他就彻底放弃了这种交通方式。
有人不想让他去天空。
他莫名有了这样的想法,好像他被什么力量钉在地面,与这片大地的命运紧紧相连,无法分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两年前……从他二十岁开始。那年他从学校毕业,离开纽约,告别所有认识的人,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漫无目的地旅行。
他在寻找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毕竟他已经不需要寻找那个叫阿尔维德的人。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走过一寸寸山河,用双脚丈量星球的表面,看它陌生的模样,看它熟悉的模样,看记忆与现实交错重叠,看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成熟,看短发褪去染过的金,变回一贯的漆黑颜色。
两年后,他重新踏足这片土地,坐着一班观光车,前往纽约。
车开了。
寒风中的枫树还未完全披上红装,但也有了些许炽烈的金橙,火车慢吞吞地走,穿过哈德逊河谷的山野,暖橘色的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游客们渐渐在漫长的旅途中安静下来,唯独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始终垂首看桌面,没望过一眼外面的风景。
他来做什么呢?邻座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个东方青年,想从他茶棕色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忧郁神色;小孩推测,他肯定是失恋啦!才会孤零零一个人来旅行!
青年也注意到了小孩的视线。他对视线很敏感,这来源于他过去的生活环境;但他对小孩很宽容。
他温和地笑了笑,那些孤独、忧伤或者寂寞的气质,一瞬间就从他的周围消失,只剩从他周围照进来的一圈毛茸茸的阳光。
“哥哥哥哥,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尔维德。”
他用这个名字来到这里,用这个名字去读书、生活、寻找过去,又用这个名字离开。
他想,他本以为能摆脱这个名字了。
他又想,天气真好,世界的风景一如既往,宁静又纯粹。
在那天下午的火车上,自来熟的小孩跟他聊了半路,叽叽喳喳像只小鸟,眼神亮晶晶地问东问西,他总是耐心回答。他是个旅人,一个没有方向的旅人,虽然早就没了能回去的地方,却也有很多应付小孩的故事能讲。他说他来自过去的世界,一个已经被摧毁的世界,而现在的世界是它的新生。
旧的世界已如黏连着腐肉的枯骨般埋入地下,而新的世界就在这片干瘪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覆满大地,将一切掩盖。
那你呢?你是谁?
这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诘问自己,却又笑了……好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问题的答案。
车到站了。
他在纽约的前一站下了车,跟小孩告别。他想故事没必要讲到最后,毕竟那不算什么好的结局,或者说没有结局,更没了故事本身。
小孩用力跟他挥手,而他转身,隐没在了陌生城市的人群里。
就在那天晚上,他遭到了袭击——袭击者是个陌生男人,有撮显眼的白发,从天而降动作狠厉,每一拳每一脚都饱含怒火,拳拳到肉、像是要跟他分隔生死!
这不像来抢劫的,更何况华本人只穿了件旧大衣,怎么看都跟有钱人沾不上边;但对方也不像是磕嗨了的、随机杀人的,倒像是来找他寻仇的。只是他一边打一边想了半天,从原本的世界想到现在的世界,都没想出自己在哪认识过这个人。
他问:“我们认识?”
对方听完好像更气了,半天恼出一句话来——“你很好”,然后继续打。
华:“……”
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他们从晚上打到白天,直到好心路人报警导致他们两个被警察追杀,华跑了两步觉得不对,因为跑来打他的人无比熟练地拽上他跑了……就好像他们真的很熟。
所以,认识?
最后他们坐在黎明的河畔,听风慢慢扶起落叶、又看浮云缓缓托起太阳。华从大衣口袋里找了两块巧克力,扔给背后的人一块,然后去看水面上朝阳荡荡悠悠的金色影子。
风有点冷了。
他吃了两口,意识到背后的人一直在看他,就转过身,等对方开口说话。
但对方看了他老半天,最后说行吧,认错人了。
他说嗯。
跟他打架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最后一脚踩上湖畔的栏杆,问:“你没什么想问的?”
其实没有。
但对方都说了,看起来很想聊天的模样,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所以你把我认成谁了?你的仇人?”
对方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他想那大概不是仇人。
他又问,那是欠钱的?
对方也说不是。
他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身手很好而且看起来很愤怒的年轻男人,说:“那你被他甩了?”
陌生人被他气笑了,说怎么可能,我不会永远去追一个随时会忘记我的人。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没关系。
不过华向来不主动去探究别人的故事,要问的问题也就到此为止。
且不说遇到的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不需要遍寻经历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厚重。他的过去已经足够沉重,重到再也飞不起来。
陌生人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叫阿尔维德。
“杰森。杰森·托德,我的名字。”
陌生人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像是初次见面,“我是其他世界来的人。”
“……”
他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对方,半晌说好巧啊,我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杰森听到这话又恼了,气得咬牙,大概是想起了正在追杀的那个人吧。
所以那个人长得跟他很像?
这不稀奇,华想,他足够普通。
后来杰森走了,华继续去纽约,但还没能到,就再次遇到了杰森。
准确来说,是遇到了被当地势力追杀的杰森。
杰森说自己没干什么,就是去踹了两个不长眼的窝……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杰森说完又露出讽然笑意,说行了,听完了,你可以走了。
华点点头,转身就走。
杰森:“……”
他一直盯着华看,华走了两步,停下,转身,问:“你需要帮忙?”
后来他们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冒险,逃亡、战斗、在星夜的屋檐下计划接下来的旅程。杰森总是一个人就能热热闹闹,华则是安静又沉默,他们从北美一路跑到欧洲,不知不觉成为了朋友。
再后来杰森问华为什么愿意一起逃亡,华说他只是去哪儿都可以,他不是一定要去纽约,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旅行。
杰森对他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可思议,问:“那你以前在干什么?”
华说在……说到一半,他又不说了,只说没什么,很普通。
他的过去和世界的过去不同。
他有两份记忆。
一份记忆是属于他的:战争、死亡、废墟,一个即将崩坏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到处寻找,直到面对一个他曾经熟悉、最后却只能拼尽全力杀死的人。
另一份记忆不知道属于谁:没有战争,没有毁灭。他没找到兄长,等他意识到周围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一个完好的世界里,他好像在上学,过往的一切都很合理、很自然,可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过去。
过去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发生的一切。
他是……
旧世界唯一的遗留物。
杰森看了华半天,没再等到他一个字,最后说行吧,问你什么你都不说,我看等我死了再从棺材里爬出来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华说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怎样的,但这边人死了流行烧成灰,很难再爬出来。
杰森气得踹了他一脚。
华说,但如果你想,我会给你买口棺材住的。
当时杰森在啃干巴巴的面包,跟他说算了吧,咱俩连块墓地都买不起,等我找到赚钱的生意,我们再聊这个。杰森觉得他真应该先找块好点的墓地,不然会影响他复活——前提是他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复活。
他伸了个懒腰,说自己以前好歹也是个成功的金融家,开着全城最有名的高档餐厅(企鹅人手里抢的),手下小弟无数(全是黑.帮),黑白两道世界各地甚至外星都有朋友和人脉(不是英雄就是反派),就连首富见了他都得问他过得好不好要不要去做客(回家吃饭),那叫一个惬意自在高楼大厦纸醉金迷。
华认真听完,说我其实有钱。
杰森把眼一抬,从上到下看了华三圈,里里外外,最后说你一件破大衣从秋天穿到夏天,一直背着那个包,出门能走就绝不花一分钱,现在你告诉我你有钱?
华说那只是我习惯了。
他轻声说:“我有个哥哥,他过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我从来没去看过。”
他本来想会有人去处理那笔资产,但哥哥提早做了布置,一直有人管理,只等他回去。他没有接手的打算,但如果真能用得到,他也会用。
你说——他问自己,那个人都不存在了,怎么会有东西还留下呢?
这个新的世界,可是把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都抹去了啊。
他垂头看桌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一张跟哥哥从来不像的脸,还有垂落的头发,和从脖颈处贯穿、又一路向下的伤痕。
不过在他抬起头的时候,那道记忆里的伤痕就消失了,毕竟它原本就不存在于现在的身体上。
杰森说:“你哥哥?”
他说对,我有个哥哥。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因为他已经亲手杀死和抹去了那个人,包括过去的他自己。
那是认识第二年的夏天,他们去了欧洲最混乱的城市,杰森总是在这样的地方混得如鱼得水,但有时候又会抱怨到底哪儿才能有个清静。到了秋天,华接了个电话,问杰森要不要跟他回到老家。
他说:“我老家治安还好。”
杰森说好啊。
他们一起去了,又被其他事绊住手脚,多逗留了一段时间,最后干脆在那座北方城市定居。
华只有几个远到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杰森更是翻遍全世界找不到一个DNA近似的地球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毋需担心任何人的目光。华想来想去,找了一张哥哥的卡给杰森,叮嘱道:想买什么买什么,晚上不要出去溜达。
杰森说你们这晚上不能出门?
华说能,但别拿枪,也别拿撬棍。
杰森:啧。
他说去吧去吧,忙你的吧,我顶多见义勇为。
他心安理得地吃兄弟男朋友的软饭,反正花的不是蝙蝠侠的钱,他都换了个世界了老头子还能追来咋滴?
他一直心安理得到华回来,跟他讲起过去的事——关于那个叫阿尔维德的人、华的父母和华的小时候。
“那个阿尔维德?”
杰森知道阿尔维德是华的假名,但怎么看那都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他倒是问过,但华每次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不说话了,跟个闷葫芦一样,烦人得很。
这次大概是个例外。
华也是这么想的——一个例外。他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但杰森总不太一样,或许因为杰森是他在新世界里唯一一个朋友,又或许他只是想说了。
“对,阿尔维德……”
“我还以为那是你前男友呢,对这个名字这么念念不忘。”
杰森很乐,一直乐到看到阿尔维德跟华的合影,然后笑容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
杰森:“……”
我*****所以你哥哥是蝙蝠侠!就是布鲁斯·韦恩!所以狂笑就是那个阿尔维德!你不早说?!不对,你认识布鲁斯·韦恩吗?
他问了,华说不认识,他哥也没做过电影演员。
杰森不死心地问,那你没看过DC漫画和蝙蝠侠?
华迟疑地眨了眨眼,说蝙蝠侠电影还是听说过的,但他没看过。
杰森闭眼。
华想了想,问:你喜欢蝙蝠侠?要我陪你看电影吗?
杰森说打住,别,想都别想。
他不想在电影院里看到老头子,家庭影院也不!而且当他没看过吗,他来这个世界后已经把DC系列里跟蝙蝠有关的看了个遍,花了他足足两年的时间!
他说完,又忽然有了个想法,问华:你想了解DC吗?
华说不。
杰森问为什么?
华认真地说:“因为你的表情像是要陷害我。”
杰森:“……”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弟弟、养子、前男友、一半的灵魂和货真价实的命运共同体会害你?直觉吗?
那恭喜你直觉对了。
杰森想,华跟赛里斯不一样,有时候看着会很迟钝,但那只是因为这个人真的不在乎,看淡一切,跟个假人一样。所以华是怎么变成他认识的赛里斯的?靠温暖的哥谭?
可算了吧。
他托着脸,看正在做饭的华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见到了尚未成为赛里斯的华,就意味着赛里斯的过去已经被他改变。兴许他已经让华的命运拐了个弯,让它驶向不同的方向。
那未来将如何发展?这个华显然不知道哥谭、不知道红头罩和后来的一切,那华还会去他的世界吗?
华,还会成为“灯塔”吗?
杰森吸气。
他一整晚没睡着,都在想这个问题——他不是在纠结华会怎么样!那关他什么事,他在想的是他自己会怎么样!
如果华不去,他怎么办?会消失吗?
见鬼的,谁都知道改变过去不是什么好事!
杰森睁着大眼到了早上,才晃晃悠悠地出门,华看着他的黑眼圈沉默许久,问他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有可以跟我商量,除了感情问题。
杰森看他,说感情问题就不能谈吗?
华说每次谈感情问题你都要跟我打一架,我对你和你前男友的感情没什么办法,你还是自己想想怎么解决吧。
然后杰森又气得跟他打了一架。
华:……
这不还是跟他说的一样,只要谈感情问题就会打架吗?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坐下来谈了,杰森说不,那不是我的前男友,我跟那个人的关系很复杂,严格来说他是我的兄弟、朋友、引路人,最初他把我养大,教会我生存的一切,然后……
华:你们睡过吗?
杰森:……睡过。
然后华就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杰森坐在地毯上踹他,说你还听不听了!我可从来没跟其他人讲过这些事,你是第一个!
华说好。
华又说,我也很少跟人提起过我的事。
杰森问很少是多少,华说在这个世界里,你是第一个。
杰森满意了。
他们是朋友——注意,华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华对朋友的头衔相当吝啬,也可能是慎重,即使认识很多人、跟无数人打交道,华也很难称他们是自己的朋友。当然,杰森自己例外。谁让他们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华没往下说。
他没说他在过去的世界里有很多朋友,也跟很多人讲过他和哥哥的事,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可那些人都死了,一个都没留下。
来到新的世界后,他认识的人有些不再认识他,也有些忘记了他们的结局。
他越来越少跟旧友们见面,因为他不想让只有他还记得的过去被覆盖。
濒死的,握住他手的,哭泣的,绝望的,挡在他前面的,跟他一起敲定计划的,还有对他说“你快走啊!”
的人。
都死了。
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他的记忆。只有他了。
他可以放弃很多东西,唯一不会放下的,就是他的记忆。
华听杰森说起“那个人”,听到他们差点反目成仇,听到杰森不顾一切地找人,找到最后气到变成了真的“寻仇”……他听着听着就笑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
杰森最后说:“后来我才发现我并不了解他,他有太多事没告诉过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每次跟他见面,我都能发现点新东西。”
华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呢?再亲近的人,也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非常平静——用杰森的话来说,平静过头了,以至于显得很神圣,甚至到了杰森觉得这个人正在发光的地步。
“赛里斯……”
“什么?”
“没什么,叫错人了。”
杰森轻飘飘撇过话题,说我饿了,快去做饭,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他拿起地上的漫画,翻开了上次看到的一页。
后来他们时而回来,有时候只有一个人,也有时候都在。杰森出去几个月,回来照样一脚踏进华的家里,就跟昨天还见过一样开启对话,懒洋洋地点餐,说今天想吃什么,明天要吃什么,后天我再给你做饭。
很难说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或许是朋友,或许更像是两个孤独走在世界上、只是凑在一起的灵魂。
杰森: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华做饭一点都不好吃,所以后来我吃到的都是他从哪学来的?
华:……(其实会的,单纯是懒得费功夫,以及自己怎么都过得去)
他们认识的第三年,华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接到了杰森的求救信号。
他匆匆赶去找到杰森,回家的时候,他问:你不是说你拳打疯狂科学家脚踢超能力外星人吗,怎么在地球上翻车了?
杰森:是个人都有失手的时候!超人都会被路过的狗打败!
华想了想,说超人,我记得,穿红内裤那个。
杰森:……
他捂着脑袋,说超人听到这个会高兴的,起码你还记得他。
那次受伤杰森在家养了几个月,也拉着华陪他打了几个月的游戏。对此杰森表示他只是在加快小华的社会化进程,没看到在他时不时的挑衅下,华都变得爱说话了吗?
华叹气。
华说,好了好了,都是你的功劳。
他说他以前也是个很活泼的人,杰森说你看我信吗;杰森说其实我以前是个脾气暴躁的复仇者,见谁打谁,看谁都不顺眼,华说我信。华说,你现在也是。
杰森沉默片刻,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华。今天不把赛里斯打一顿,他就不姓韦恩!(ps.所以没打)
他们认识的第四年,华在北欧偶遇了一位熟人。熟人说很高兴看到你能精神起来,华,这几年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华说没有。
过了几秒,他又说,认识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老熟人说那很幸运了,那你哥哥呢,你找到他了吗?
他没说话。
老熟人说唉,会找到的,小明啊,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一件事吗?你哥生前曾经跟我说过,他可能会离开,别的都好说,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
“他那会儿大概是遇到麻烦了,一直很忙,我们聊起这件事,他说如果他真不在了,就让我告诉你,他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让你别去找他,也别担心,他会回来。可那时候你还小,不听啊,非要去找他,唉。”
老熟人摇摇头。
华听完怔了半天,最后却笑起来。他说谢谢你,叔,我真不记得这件事啦。
老熟人说哎呦,我可没帮上任何忙,你自己能想开就好,等用的上的时候随时来找我,你哥是个好人,我们都欠着他点呢。
华笑着送走了老熟人,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最后他慢慢蹲在地上,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会……”
你曾经是个那么好的人,你教我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怎么长大成人,为什么到了最后,你会变成那样呢?
他想不通,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埋头闷闷地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回头看到了杰森。
杰森叼着根薯条,就靠在墙上看新闻,一边看一边说:“哭完了?”
华说也没到那种地步。
他向来分得很清,何况世界都没了,他也不必为“不会发生的事”介怀。
杰森看他确实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说我还以为得我来接你呢,看来是白来一趟。
华说,不至于,你陪我……
杰森想,看,就算赛里斯也有脆弱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我了。
华:……陪我打一架吧。
杰森:?
你刚才不是在伤心吗?你这是伤心的样子?谁教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打一架,蝙蝠侠吗——F*ck,还真有可能是蝙蝠侠教的!
蝙蝠侠,这都是你的错!
后来他们时不时打一架,华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好,从杰森的角度说,是华越来越像赛里斯了:在那份平静与坚韧里,多了几分活力。
再后来,杰森终于说服华入坑DC,给华讲了蝙蝠侠布鲁斯·韦恩云云,拿出《蝙蝠侠:阿卡姆骑士》的游戏,说你从这个开始玩。
华说好。
他认真打了游戏,期间小小打着哈欠,一边玩一边咨询正在隔壁做饭的杰森,杰森听了他的萌新问题,说什么开蝙蝠车乱按就行了,那车有保险系统,不会爆炸,他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你睡了四个小时。”
杰森在餐桌上说,“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开始我差点以为你不小心死了。”
“我也以为你回来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赛里斯笑着说,“不过你放心,我早就立好遗嘱了,遗产继承人是你。”
杰森缓缓抬头。
“我?”
他反应过来,说谁要蝙蝠侠的钱!还有,你什么时候立的遗嘱,我怎么不知道?!
赛里斯说很早了,而且那里面也有我的钱,不只是他的……
杰森伸手:“那现在就归我。你花他的,我花你的。”
赛里斯不由得笑了。
他摇摇头,但真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份财产公证和赠予协议。
他重新看了一遍,说:“这份协议得改改了,上面不能写赠予我的朋友,得写我的侄子杰森。”
杰森:?
挑衅!你这是挑衅!赛里斯,你以为我不会打你吗?!
他们打了,最后杰森柜子里的夜翼玩偶罗宾玩偶快手玩偶神奇女侠玩偶超人玩偶……各种各样的玩偶摆了一地,他们两个就躺在一堆玩偶中间,赛里斯怀里抱着红罗宾。
杰森踢开蝙蝠侠玩偶,说你最后还是跟小红在一起了,不出我所料,你这么飘的人,也只有他那个恋爱脑才追得上。
“所以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又问,“提姆呢?”
他逆行而上来到命运的原点,自然不知道时间另一个尽头的结局。
赛里斯说,提姆死了,但大哥达米安找回了他破碎的灵魂,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活。
可就算提姆再次醒来,他也回不去了。
他试过——魔法回应不了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魔法;系统更不存在,那是他和起源镜面的契约,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那他该怎么回去?
他看杰森。
杰森摊手,说你别问我,你看我像能回去的样子吗?
赛里斯当然知道。
他摩挲着红罗宾玩偶的羽毛,将那片绒布羽毛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最后端端正正地把玩偶摆在自己旁边,又扶起一个个超级英雄玩偶,把整个房间摆得像是毛绒正义联盟开会,才问:“那你呢,杰森?”
杰森就躺着看赛里斯收拾,听到问题,懒散地说:“我?我一路看你死了又死了,最后也懒得看了。我对扎坦娜说我要到时间的起始点来找你,现在我来了。”
他实在是看腻了,就算他自己的灵魂会磨损、记忆会褪色,可见过太多的东西总会深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就比如赛里斯的死、赛里斯的死,和赛里斯的各种死法。
杰森说你可别再死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你这世界里既没有复活也没有韦恩科技,受点伤都够要命的。
赛里斯说别担心,我的命还挺硬的。
他望向窗外,太阳正在西沉,日光找到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又有些耀眼。
他说:“我没跟你说过吧……关于这个世界的过去。”
……
骄阳似火,旱池枯荷。
他打了个哈欠,说他一直觉得他的命挺硬的,特别是几次大难不死的时候。老张说得了吧,这也不是你一小孩要上战场的理由,你到底想干啥?
他说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再说了,我是小孩啊?
他就笑,说:“你们都打不过我。”
老张摆摆手,才不跟他打,说没二十岁的小孩嚣张什么?反正都打起来了,以后有的是可以打的机会。
战争已经来了。
人们甚至没来得及搞懂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就在极短的时间里陷入一片混乱,他们的国家还好,是战火最后烧灼到的地方,还来得及准备、来得及组织一切。
半个月前,老张就是在一片废墟里捡到这个半大年轻人的,说捡也不对,华明好着呢……只是在埋葬那里的尸体。
他问,这是你的朋友?
华明说是,认识了两天。穿着旧大衣的年轻人俯下身,将一朵花放在简陋的墓碑前,然后转过身,问老张:你们要去哪?能顺路带我一程吗?
老张反问他要去哪。
年轻人指了个方向,说,我在找我的哥哥,有人说在那里看见过他。
老张瞅了一眼,吸气,那不就是打得最激烈的地儿吗?
但他们还真顺路。
于是他们一路向前,路上老张唠唠叨叨地说找人的时候注意安全,找不到就别去送死了,就这么说了一路。
然后,他们在战乱中分别。
第二次见的时候,华明换了身衣服,头发染成了金色,老张差点没认出来。还是华明先打了招呼,他才慢慢想起来,这是那个胆子很大、非要往敌人窝里去的年轻人。
可敌人是谁呢?老张也搞不懂,今天这个是敌人,明天那个又是,有人说他们要打的是外星人,有人说是妖魔鬼怪,有人说我去,有人有超能力!这世界乱糟糟的,只有越来越少的食物和越来越多的尸体是真的。
再见到华明他很高兴,顺道问华明找到哥哥了没有,华明说找到了,语气却不像是欣喜。
老张听懂了。
他拍拍年轻人肩膀,说:“唉,都这个时候了,谁没了都正常,我一家子都没啦,就剩我一个——要不是这样,我也去找个避难所待着、活一天是一天了。”
可他现在啥都不怕了,出来拼一拼,万一能做点啥呢?他是这么想的,他队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年轻人看着他,半晌笑了一下,说:对,我哥哥已经死了。
那像是话里有话,但老张没多问。
他慢悠悠地点了根烟,适时换了个话题:听他们说,你要干一件大事,这里的人都听你指挥。
华明的神情虽然未变,周围的气氛却有几分不同。年轻人依旧是笑,问:“所以,你有什么打算,张叔?”
老张说没什么打算,我也干不了什么事,才来听听年轻人的看法。
但凡有点希望,无论多么微小的一点,他都会跟着干。
华明说听了可就不能后悔了,张叔。
老张说你说吧,大不了我也不走了。
年轻人这才收敛了笑。
他用食指轻轻划过桌面,像是跨过一段漫长的距离,然后说:“我准备去杀一个人。”
“谁?”
“发起这场战争的人。”
“啊!啊?”
老张除了震惊,竟然说不出别的话。你怎么做到?你从哪知道?你就、就凭你手里的这些,去战胜那些妖魔鬼怪吗?
他瞪圆了眼睛,最后狠狠掐灭了烟,他知道这事儿很荒唐,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问:“这太——这不可——有把握吗?有机会吗?”
华明说有。
“在未知的外来力量和远超世界的科技面前,我们确实弱小又无力,但人类有两样强大的武器,从古至今一直适用:一样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另一样,是操控人心。”
更何况——
他有一张跟那个人单独见面的筹码,只是机会只有一次。
他只跟那个人见了一面,就知道,他只有这点时间,和唯一的一次机会。
老张狠狠按灭了烟,说你小子说话真是气人,光给我讲大道理了,一句实际的都不说。
华明说那干吗?
老张说干了。横竖都要死在这儿的事,干什么不是干?
废墟地下亮着冷光灯。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老张已经死了。他死得很惨烈,尸体都拼不成块;还有几个华明认识的人,他们曾并肩作战,或者相互依靠,又或许争吵过、拔刀相对过,但最后他们都躺在了这里,一丝声息都没有。
而华明只是扫了一眼,好像对这些尸体毫无兴趣,转头去问走在他旁边的人:“哥哥在哪?哥哥不是说要跟我见面吗?”
重申,他只有一次机会。无法重来,因为哥哥会杀他。
他确实做到了,利用敌人的武器、敌人的技术,和哥哥对他的……恶意。
他与这个世界的过去一同被抹消。本该如此。可是他忽然在纽约的街头醒来,同学在他面前晃晃手,问他怎么了,他才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