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裁缝这行当(2 / 2)

“请我??”

林秀水还蒙着呢,以为谁又那么大早过来,她没睡醒,一见是苏巧娘,她睡意立即去了三分,“衣裳出问题了?”

不能吧,她缝的每一针都极为细致,硬扯才会断的那种。

苏巧娘当即摇头,连连否认,“当然?不是,只是这衣裳实在?精巧,套在?我?家布偶上尤其好看?,我?看?了大半夜没睡,想想不甘心,跟人拿台子来,请老师傅专门做场戏庆祝。”

“在?哪做?有没有人瞧?”

林秀水来了兴致。

苏巧娘有些落寞,她说:“这布偶不被瓦子里傀儡班子承认,我?没法在?那搭台子,只好在?自?家院子里搭,请你一个人来瞧。”

林秀水点点自?己,语气笃定:“你把台子搭过来,我?保准有很多?人来瞧。”

就算唱得不大如意,她也能给大家来个织补表演。

“真?的?”

苏巧娘有些不大相信,这桑树口只有几个人影。

林秀水又不说大话,“你只管酉时过来。”

她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她做过的生意那么多?,早上摊子支出去,她跟不管当看?众,还是来缝补的大家说:“酉时这里有弄傀儡的,要是大家有兴致的话,带孩子来瞧瞧,给捧个场。”

“哎,怎么走了?”

林秀水有点不明所以,远远来一声,“我?们回去拿东西占个地,不然?晚些,大家都来抢,没地坐可咋办。”

她觉得大家有点太捧场了,哪有这么多?人来,结果她下工回来时,闭了闭眼,又睁开,乌泱泱一伙人,得有五六十人。

“快来,秀姐儿你快坐,就等你了。”

“正中间这给你坐,刚我?们瞧过了,那衣裳做得可好了。”

林秀水脑子里塞了一通的夸奖,被人摁着坐在?小荷边上,只听阵鼓声起,那桑树旁边的空地上,架起一个棚上帐楣、小台屏,她做的偶人出现在?台上。

刚一出来,一甩长袖,惹得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惊呼,偶人提裙走,又欢呼。

刚开始那偶人只是走、跳,到后面手里握着红色长绳,利落地翻身,甩动,长绳翻飞,大甩披帛,身上那身衣裳摆弄间竟是好看?非常。

连林秀水都惊讶,自?己头一次做的衣裳,竟然?有这样好的效果。

“我?看?戏好些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你瞧那身衣裳,一看?花了大手笔做的,听说是阿俏做的,可真?不得了,甩的时候那褶子甩得多?好看?,那身形衬得跟真?的一样。”

“我?又看?跳,又看?衣裳,眼睛都不知往哪瞟,说也奇怪,人家南瓦子那傀儡戏,还演长戏呢,这里只动没有声,我?竟都瞧得入神了,人家这手上功夫可真?厉害。”

后面看?众每一句夸奖,都让林秀水内心激荡,有种自?己做的东西被众人承认得好,不枉费她苦熬了好几夜做出来的。

这场布偶戏虽然?美中不足,但美弥补了这一点。布偶戏落幕时,大伙齐声叫好,有人给送铜板打赏,小孩则跑上去,要看?布偶,有的孩子大声说:“我?也要学这个。”

“我?想要这样一只布偶!我?会好好学的。”

苏巧娘听闻这话,满脸泪痕,又欣喜过来跟林秀水道谢,“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做这行了,傀儡班子里讲究太多?,出格一些都被排挤,我?已经许久没有偶人上台过了。”

被排挤到连班子里也没有她的位置,她曾经雕刻的木偶全部扔回来,又被做偶身人的裁缝拒绝,被奚落嘲弄,可她只是想给自?己苦心雕刻出来的偶人做身衣裳。

本来心灰意冷,苏巧娘已经不打算在?做这行了,其实本来也很少有女子做傀儡的,她在?苏家巷里吃冷饭,挨打一年年忍了下来,在?桑青镇却突然?难以撑下去。

但是眼下,苏巧娘却笑?着说:“我?会好好做下去的。”

她那么多?年想要的,已经被大家承认了,哪怕只有几十人。

林秀水也难免有些感慨,一件新事物新手艺,从诞生到被认可,要走许许多?多?的路,才能走到大众眼前,又在?很久的以后,渐渐消失,到需要被保护。

她说:“不走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往下走,总有路的,你看?,路不是来了。”

有人带愚钝的孩子来询问学布偶戏的事情,不是当玩乐,而?是当成正经手艺来学。

手艺这种东西,但凡有一个人学,就已经走出一大步了。

苏巧娘被人围住,林秀水慢慢笑?着走出去,苏巧娘遥遥冲她招手,脸上神色复杂。

小荷认真?说:“我?也想学布偶戏。”

“可你上回还说,要跟我?学裁缝手艺的,”林秀水不满。

小荷嘻嘻笑?,“我?这会儿又想学这个了,这个好玩。”

“好玩我?叫人给你做只,我?再给你的娃做身好衣裳,”林秀水摸摸小荷的脑袋,“但是学一门手艺,要下许多?苦功夫的,不是好玩而?已,台上你只看?到一会儿,台下人家练了十多?年。”

“阿姐也不想你学裁缝,你以后大了,学点自?己喜欢的,有那么多?个行当,就有成千上万条路可以走。”

在?这里,扫街盘垃圾的是门正经营生,倒马桶、收泔浆水的、擦桌擦物件的是营生,帮人跑腿、引路的是营生,而?这些许许多?多?的营生里,是许许多?多?的人走出来的路。

小荷还不大明白,她歪着脑袋说:“可我?只想玩。”

“玩也有玩的路子走呀,但你得学。”

林秀水这一夜又没睡好,她又开始做梦,梦里的她说很喜欢当裁缝,她之前怎么都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在?一条路上,一门手艺上,十几年,几十年一直干下去呢。

但在?这么多?日子里,她有些懂了,或许出于?无?奈后的选择,也可能是坚定地选择。

她在?裁缝这行当上,仍迷茫且困惑,但总有一日,或许

会明白。

第?二日支完摊,林秀水又顶着张青黑的脸上成衣铺,只有大春玲一个人在?,她抹了把脸好奇问道:“小春娥呢?”

“你睡迷糊了?”

大春玲看?她,“小春娥昨日不是说,昨日有新出的炉子和炭,她请了一天工,在?家捣鼓呢,说烧不明白,打算这几个月都烧这,烧明白了再说。”

林秀水真?心实意地说:“说实话,我?可佩服她。”

烧炭那样枯燥且无?趣的,都能从中找到乐趣烧明白,她真?没法比,她最近还对缝补都产生了些许烦闷。

主要是早晚她都要补蹴鞠,在?蹴鞠上练针工,能做到完全不炸,表面不留线痕,到成衣铺里又补纱换纱,整整熬一日,眼睛酸痛,腰背酸软,而?且手持续抖,越换抖得越厉害。

有好些次,她长久而?沉默地坐在?纱布前,没有任何话,内心却没平静过,她也有好多?次,站起来想走,转头又坐下,逼着自?己补,像她有记忆后,三年里从不间断地练习缝补技术,让自?己一定要练。

但也确实有想要逃离和放弃的念头。

不过经由苏巧娘的事,林秀水这些天的烦闷,倒是渐渐的消散,她这天坐在?纱布前,已经不用再安慰,或者?是逼迫自?己,可以自?然?地做到换纱。

有些东西她自?己没有察觉,但其他人会,比如帮她整理纱布的大春玲,又或者?是过来查看?的顾娘子,都被她的动作吸引住,到逐渐惊讶。

之前换纱,她还磕磕绊绊的,要站起来,要走两步,要甩手,长呼气才能换得下去。但是这次换纱,她从抽纱起便开始一气呵成,换条纱线行云流水般,好似眨眼间便完成了。

换纱更快,手更加得稳。

等林秀水换完,顾娘子惊叹道:“你这手技艺才多?少日,比之前更好了。”

林秀水咦了声,她自?个儿真?没多?大察觉。

补纱上她自?己感受不出来,日日做的东西,手感已经在?这了,快也是应当的。

她回去支摊时,专门接那种难的活,她一接难活,周围就挤满了看?众,跟扑买东西选个好位置一样。

“来来,之前说让我?补细绢的那件衣裳呢,”林秀水擦擦手,“我?这回说不准能补一补。”

从前她说细绢的孔如同针眼,补也补不清楚,她除非不想要眼睛了,这回她自?认为有些进步,她估摸着能补明白了。

拿细绢褙子的娘子说:“我?来好些趟了,我?就不死心,这是我?闺女送我?的第?一件衣裳,我?一直没舍得穿,就放那箱底,谁晓得会破了洞,我?心里悔都悔死了。”

“小娘子当时还说不能补,让我?上别处看?看?去,我?哪哪都去了,哪家也说没法子补的,叫我?再新做衣裳,我?可怎么舍得。这不,日日在?等,可算让我?等着了。”

那娘子说得又心酸又欣喜,她闺女走了好些年,这衣裳她从来没穿过,叫她换布她哪里忍心换。

林秀水接过这绢布衣裳,从前看?这孔眼,觉得哪哪都小,要补的话,三五十文钱都不值当。

这补了好些日子纱,天天补,看?细绢的孔眼都眉清目秀起来,是块能补的料子。

她取了针线,晃晃手,擦了又擦,确保没汗,上绣绷来,破洞处不小,线迹十分细密,反正那些穿细绢来的人,正扯着自?己衣裳,看?看?针能不能进去。

林秀水取线取得快且不犹豫,长丝、短丝放好,然?后没有多?余动作,下针,她对这种平纹结构,不管是纱、绢都已经完全熟悉,不需要再一遍遍细细地看?。

其他人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但林秀水自?己一针针纳线,毫不犹豫,仿佛知道绢布的孔眼在?哪里,又得益于?每日练习蹴鞠,她手现在?要稳很多?,织经纬纵向?时,又快又稳。

这细绢在?她眼里也不成问题,随着她手一上一下,如蝴蝶轻舞,那原先的破洞处被线覆盖,又渐渐在?她的抚平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之前娘子的闺女刚买来一般。

那娘子反反复复地瞧,正面反面都瞧,才低头抹泪。

好些年了,她一直都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穿这件衣裳,为什?么要闺女走后才穿。

好多?年里,她一直看?着这个破洞,但是从这日起,她那件衣裳的破洞补好了。

那娘子给了钱,一路走一路哭,想着放下吧,又将那衣裳穿在?了身上。

林秀水想,幸好她会缝补。

又想,针线只能补洞,可补不了心上愁。

但后来那娘子专门来告诉林秀水,她从前看?见的是破洞,想的是破洞,现在?破洞在?哪也瞧不出,她不再日日想了,她真?的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娘子最后说多?谢她和她的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