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羊皮灯与驴
刘牙嫂说的棘手活计, 是修补一盏灯。
一盏林秀水听过,却从没摸过的羊皮灯,又称气死风灯。
由于?这种灯糊的羊皮, 扎的圈口小,很密实,风吹不灭里头的蜡烛, 而由此得名?。
不过没气死风,但刘牙嫂确实要被这盏灯气死了,她头上像顶着?熊熊燃烧的蜡烛。
按理来说,估衣铺的买卖营生是卖旧衣的, 每年春三月质库放一批死当出来,按绢、麻、丝绸、绫罗等等料子,随意打包, 叫人扑买。
原先刘牙嫂只想扑买几?包衣裳,便打算收手,偏偏质库的死当里放出了一批灯。临安内城上月抄了几?个大官的宅邸,有不少好货被当了,其中便有许多灯,绢灯、玉灯、缀珠灯、罗帛灯、日月灯,还有刘牙嫂拼了命抢回来的羊皮灯。
她三贯钱扑买来的, 五贯卖给西边三湾桥开醋坊的张家, 结果这灯有个大毛病, 人家叫她要不修好, 要不就到处说她丧良心,好好的牙嫂不做,干起卖破灯的勾当。
实则气不过刘牙嫂卖他旧灯,下了他的面子。
“哪里有毛病?”
林秀水拿起这羊皮灯, 凑近到眼前?边细看?,又瞧接缝处,再上手细细摸了圈,是盏皮子制得很薄的羊皮灯,里头有张内衬,没瞧出什么大问题。
她一直在补蹴鞠,蹴鞠外头是牛皮子制的,皮料的手感她很熟了,这羊皮虽说薄,但皮子不错。
左右瞧不出问题,林秀水都怀疑刘牙嫂诓她来了。
“瞧不出吧,”刘牙嫂摸摸起泡的嘴角,哼一声,她自认为眼力不错,偏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她取来两根蜡烛,一根长,一根短,长的那根几?乎没用,短的快燃尽了,刘牙嫂点起发烛,凑到长蜡烛边上点着?。
叫林秀水拉了竹帘子,关?上门?,等屋里黑得不见光时,刘牙嫂此时已经将羊皮灯底下烛台抽出,插上长蜡烛,光打在羊皮灯里,发出亮黄而朦朦胧胧的光。
林秀水眯起眼,凑过去,没瞧出名?堂来,虽说羊皮灯她没补过,可她补过三十?来只灯笼。
可刘牙嫂换了短蜡烛,林秀水咦一声,蹲下来看?,只见那底下的羊皮里竟是透出了一块块小而不均匀的斑污,长蜡烛下不显眼,可短蜡便不同了,刚好照到最?下面一截。
这种要不是蜡烛熏出来的,或者换烛台时,滴蜡油不注意,估计当时用法子补救过了,所以外头不显,光一照透出来。
刘牙嫂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别看?估衣里头也有羊皮袄子卖,但灯和估衣、布匹,那是隔了几?个行当的东西,她算是跌了大跟头,卖醋的那家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给钱也不行,不修好,非要败坏她的名?声。
“听闻你?修补东西很厉害,桑桥渡都颇有名?声,”刘牙嫂倒也没抱太大期望,但仍问,“能不能修?”
“你?要能修好,我?这手里有丝行的门?路,光缫丝能一个月给出两贯二?,后头小满上新丝,废丝多了弄丝绵,能有两贯五。”
“你?自己在成衣铺里混的,眼下这行当里,蚕丝行里人最?多,能有这个月钱真的不错了,我?都要托人情关?系的。”
林秀水吹熄蜡烛,拉起竹帘子,踱步走回来时说:“只能补成原样,不能染了色,绣上花样?”
刘牙嫂想起这来,便想咬碎一口牙,疼得她嘴边烂的泡疼,她嘶嘶两声说:“要是能的话,我?早有法子了,拿鸭跖(zhí)草的花汁,请人用丝绵沾了,作?画在羊皮,画成青碧色。再不济我?叫弄皮影的,他们也是用羊皮雕的,底下雕些东西上去盖住,我?还至于?发什么愁。”
正是因着?要原模原样,不许先换只来,她才没法子,气得牙痒痒,她再也见不得什么气死风灯。
林秀水也没一口应下,刘牙嫂说棘手,当真是十?分棘手,她眼下没法补,只说给她几?日工夫,叫刘牙嫂务必等等。
等出了门?,她到成衣铺里,问顾娘子,“娘子,这丝行里缫丝弄丝绵的月钱,有没有高些的?不是我?要去,我?给旁人问问。”
顾娘子放了一半的心,想了会?儿道:“有倒是有,那都是人家行老牙嫂的亲戚,要不什么样的活也接,从五更天忙到入夜,才有两三贯。其他大多也就一贯多钱,毕竟这活要轻省些。”
她到底没放下心来,“你难不成真想往丝行里去,那不如我?给的月钱高,你?再多做些日子,我还能给你加月钱。”
林秀水解释了缘由,她还没想换行当,丝行虽说算是布匹行当里的,但跟裁缝也差得老远了,她只是在缝补活计越走越偏,不是真想在裁缝上也偏了行。
她又去问了相熟的人,丝行的行老、牙嫂,得到的答复差不多,在桑青镇遍地织工、缫丝的,一贯多钱当真算高的了。
林秀水走在路上时想,不就一个羊皮灯,还能将她难倒不成,最?多将她气死。
刘牙嫂不给她羊皮灯,她便找皮六打听,“你?们打蹴鞠的,皮匠手里有没有羊皮子,要那种薄的,比你们牛皮还薄的,我
?想买几?张来。”
皮六一听忙道:“还真有不少,我?们那的皮匠正琢磨呢,用羊皮子来做皮鞠,你?要的话,我?给你?要几?张,放心,他们要不给的话,我?抢都给你?抢来。”
“那倒也不必,还是给钱吧。”
“给钱干啥,犯不着?。”
林秀水说:“我?怕你?被打。”
还得叫她出药钱,她出不起。
不过皮六真送了她几?张边角料的羊皮,刮得很薄,跟羊皮灯那种差不多。
林秀水在羊皮反面黏上薄纸,再抹油,用蜡烛熏,做出蜡烛熏的油斑来,油污斑点不难,难的是,她揭不下里头的内衬,盖不住污点。
她试了用皂角,那块皮子立马紧缩,请张木匠用竹刀刮,再打磨,里头的污渍没了,蜡烛一照整块地方薄透透的。
用纸和布都试了,照出来会?变色不说,主要摸着?特别厚重。
还试过找桑桥渡南边那家修补书?画的摊子,什么桑木灰搅拌成浆,覆盖在上头,放炉子上头烘烤,压根没用,还坑了她五文钱!
林秀水总算知道这家为什么没生意了,合着?是个半吊子。
走了好些弯路,街边有个糊蚕箪的阿婆,她同林秀水说:“一看?小娘子你?没糊过灯笼,你?这种还是得用纸,我?们惯常糊纱灯、绢灯的,其实不大看?纱、绢薄,而看?里头糊的东西,里头纸薄照出来的光便跟纸一般薄,用纱糊,那灯照得亮。”
“这种皮子有污用纱不行,你?用纸能盖住,且摸起来只厚一些。”
“要是信得过婆子我?,我?带你?去找纸,你?给我?三文脚费就成。”
林秀水也没法子,糊灯笼的匠人她也找过,不大管用,索性便说:“那成,劳烦阿婆带我?找找。”
她跟着?阿婆到了个小铺子里,才知道世上有手艺的人多如牛毛。
铺子里头摆了许多纸,有薄有厚,有黄有白的,不是市面上出名?的纸,全是他们自己做的,且眼力又好,取了两三张薄纸出来说,“你?用这指定能盖住。”
“这是竹纸,皮韧轻滑,而且是半熟纸,遮盖用这种好,从生纸打磨过到光滑,熟纸是滑而更薄,但它?会?湿涨干缩,尤其到了梅雨时节里,得整面起翘。”
林秀水倒没太信,拿过纸试了试,盖在羊皮上头,对着?日头照,忽而眼睛睁大,反复移开纸张,污点出现,纸盖上污点消失。
她想蹦起来,可喜可贺,走了两日弯路,路就在个寻常拐角小铺子里。
找到了能盖住的东西,接下来对她来说,不管羊皮灯和绢灯还是纱灯,都一个样,她能补。
林秀水满心欢喜带上东西,装了满满一个袋子,到刘牙嫂的铺子里。
“这纸真能有用?”
刘牙嫂看?她摊出来的东西,满脸怀疑。
林秀水来来回回试了二?十?多遍,她很有底气,“娘子你?只管放心,要是没用,我?上门?给人家磕头赔礼去,不叫你?难做人。”
刘牙嫂一屁股坐下,叹口气,“这死灯当活灯医吧,要不医死,要不医活,反正别医得半死不活。”
只是她越想越慌,早知道不占那两贯的便宜了,闭着?眼坐那反复抓自己鬓发,心里烦得要结成块,堵在心口。
倒是想起身,不小心瞥到林秀水的动作?,她揉揉眼,连忙走上前?两步,差点踢倒圆凳,连忙伸出两只手扶住,也不管了,直接蹲下来瞧。
只见林秀水拆了烛底,将纸塞到里头去,用劈得极细的线,扎到羊皮缝里去,里外来回穿针,有动静也不理,她全神贯注,压根听不见外头的声响。
在她的上下穿针引线里,原先卷曲的纸张,渐渐消失在刘牙嫂眼里,她只能见到那羊皮,连孔眼也没瞧见。
半个多时辰里,刘牙嫂一直蹲着?瞧,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叫林秀水的手发起抖来,扎坏了皮料。
连林秀水缝好,给羊皮灯做了个新内衬,且用蜡烛一照,完全瞧不出底下的斑痕来,刘牙嫂也没起身,照旧蹲在地上。
随后传来她的声音,有些哑,慢慢举起手,“你?扶我?把,我?腿软站不起来。”
林秀水笑了声,她还以为刘牙嫂见惯了世面,补好也不为所动。
刘牙嫂拖着?发麻的腿,来来回回地瞧,用长蜡烛、短蜡烛、日头、炉子里的火光轮换着?来,确保真的瞧不出,且只是皮子厚了些,里头的内衬完完全全贴合,没有一点痕迹。
她才长长松了口气,浑身有劲,要林秀水跟她去见卖醋张家老头。
那老头靠醋坊发家,自视甚高,平日最?见不得人瞧不起他,刘牙嫂拿来时,他还鼻孔上翘,“我?倒要看?看?,你?找了哪门?子高人,能补什么样,别又拿了个新的来糊弄我?,我?压根不吃这一套。”
到小厮换了蜡烛点,长蜡烛、短蜡烛换了遍,真瞧不出半点来时。
他挑不出一点,又没辙,才重重哼一声,啰里吧嗦说了一通,其意思是,“算你?走运,你?要知道,我?在临安城里也是大名?响当当的人物,你?拿个用过的灯笼来糊弄我?…”
刘牙嫂暗自呸了声,靠卖假醋进监牢里,用钱赎回来的大名?响当当吗?也有脸说。